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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6:39:54 GMT 8
gn你好,非常喜欢你的文章~请问可以转载到沈夜的个人论坛吗?? 论坛地址:http://shen.boards.net/ 首楼会注明作者和授权~方便的话更欢迎来亲自更文同乐!^O^ №698 ☆☆☆= =于2014-01-28 22:18:30留言☆☆☆
回698楼,可以转载,谢谢。祝论坛越来越热闹。 №702 ☆☆☆阿嚏于2014-01-29 10:45:52留言☆☆☆ LZ出来题外话一下,LZ有一点点考据瘾,症状轻微(滚,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就看看,可以忽略
————发病记录——————
1,古二朝代和服饰 写这一章最痛苦的竟然是这句“与人会面,不着中衣,外袍亦是不整...” 古二看很多人推测是唐朝背景,那咱先暂定地上是唐朝吧。虽然流月城人家是神农后裔,上古时期的神族部落文明,不过在服饰方面LZ想私心让他们和地下的朝代保持一致地fashion一下;而且看过建模的衣服分解图的姑娘们也都知道,那叫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啊,所以说参考唐朝男子服饰应该也许大概歪打正着了? 好的,LZ难点来了:
“可知唐代一套完整的日常服,如男装便包括身服外衣袍、衫,中衣半臂、长袖、袄子,里衣汗衫,下服袴、裈,首服幞头、巾子,足服鞋、靴、袜等。”(摘自豆瓣的一条唐朝服饰分析) 为了凸显大祭司的“目光如炬”和熊孩子的慌乱,该让他少穿哪一件?叫什么呢?(是不是纠结的点很奇怪= =) 没成为祭祀的熊孩子必然不会有成人时候有身份有地位时的层层叠叠是吧,所以姑且让他少几层...那就外袍,中衣(类似于衬衫)和类似于肚兜的内衣吧(唐代叫诃子) 等长大后再多给几套吧,谁让小孩子抗冻呢~(滚
2 行礼
LZ看古剑开头视频,就是流月城叛乱的时候,华月谢衣瞳他们穿的看起来比较高级的是鞠躬礼,右手在胸前,但是右边几排的绿衣服看起来不是很高级的是跪着的…… 所以猜测阶层不同对老沈的行礼方式也不一样。 谢衣此时没个祭祀身份,又是人家徒弟,必然要行个尊敬等级高的礼,加上古时候对徒弟对师父表示尊敬都要顿首礼,就是迅速磕个头,所以熊孩子就麻溜儿地跪下吧
哦哦竟然漏了一条,LZ再絮叨一下= = 3 关于迟到 唐朝早晨的“闹钟”,寺庙有钟,鼓楼有报晓鼓。报晓鼓敲多少声?有的说300有的说3000,而且是分拨敲的,所以说不管多少声,在最后一波才出门,大迟到啊!对得起事务繁忙的师父么!何况古人很忌讳迟到,军中迟到要受罚的,流月城又是这么讲究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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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7:03:51 GMT 8
来写一篇大祭司与谢衣1.0的故事,原作背景。
————————————正文分割线—————————— 第一章
寒夜的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溜进来,断断续续地,吹得石壁上的烛火一阵明、一阵暗。
烛火投下的小小光影投映在睡梦中的少年微红的脸颊上,随着他些起起伏伏的鼻息,光影幽幽浮动。
十一岁的谢衣张着嘴巴,双臂横伸,一只脚踢在被外。寒凉的空气中,脚趾头时不时地轻微抖动。然后只是一瞬,他的眉头突然皱起,手也攥成了拳头。闷哼着,他重重地翻身,膝盖抵着床边的石壁。
“……阿融……等……”仿佛是梦中的呓语。
“唔……”
不知道是梦到了何种景象,谢衣的鼻息愈加急促,抿着嘴唇、鼻翼紧缩,脸颊霎时一片通红。
“……不!”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模糊的酸涩。
“不!”响亮而清晰。
“啊——啊!——”他大叫着,睁开了眼。
夜风裹挟着寒冷的气息,顺着湿透的后背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处,盘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愿离去。窗外隐隐传来不知是谁家孩童的啼哭,一会儿,声音又湮没在夜的无边静谧中。
谢衣坐在床上,望着室内的虚空,良久。
************
天气晴好,这天是谢衣离家修学的第三日。
谢衣昨夜自惊醒后就一直没能阖眼,直到天色明亮时睡意才徐徐袭来,不曾想在醒来的时候,城楼的报晓鼓已经在敲最后一波。他匆忙跳下床套上鞋袜,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抓起外袍、腰带就冲出房门。
他要去见他的师父,流月城的祭司中,权位最高的紫微祭司——沈夜。
三日前,谢衣同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一道,为了成为大祭司的唯一弟子,接受了高阶祭司们的各项资质考量。体质、典籍背诵、算学、礼仪……内容繁琐,考查严苛,每一轮考查都会筛除许多资质不足的孩子。即使如此,谢衣还是发现他们这群人当中有很多资质突出的人,比如有一个名为风琊的眉宇间都透着自信的孩子,竟然会施展他们都没机会接触、学习的术法——
一群懵懂的少年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小团紫色的火焰在风琊的手掌中骄傲地跃动着,就连那些高阶祭司们也对风琊赞誉有加。谢衣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惊讶地拍手大叫,他抿着嘴沉默着,心里是满满的羡慕。
然而,在见了大祭司之后,幸运的却是谢衣。
“谢衣,就是你了。”
沈夜的话一直在谢衣的耳畔回响,他无数次地回味那时候沈夜说话的语调、神态。谢衣觉得沈夜在刚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千千万万道光柱齐齐迸出,直冲苍穹;一条条五彩斑斓的飞虹横亘天际,映得彩霞翩翩;而在云霞深处,又仿佛传来一阵轻快的乐声,由远及近,声音逐渐放大,宫 、商、 角、 徵、羽,不同的调式交织,直叫人身体轻飘飘地,仿佛能够飘到云端去跳舞!
虽然,沈夜那时的神情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语调里也听不出情绪起 伏,仿佛只是下达了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命令而已。
“谢衣,就是你了。”谢衣模仿沈夜的语气小声念叨着,又一次细细品咂了这六个字,脸上浮现出腼腆和喜悦交融的羞赧神情,嘴角一咧,发出一声蠢蠢的痴笑。
一个转身一个拐弯,他远远地看见了沈夜背对着他的深色身影,不由得收敛起上扬的嘴角,暗暗咳了一声,端正了神色。
“弟子来迟,还望师尊恕罪!”谢衣吞咽了一下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的气喘吁吁。他边说话边撩起下摆屈膝跪地,左手覆于右手之上,拱手低头,额头触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顿首礼。
“何故来迟?”沈夜背对着谢衣,语调不急不缓。谢衣本想探头窥探一下沈夜脸上的表情,只是今日来迟他心里有愧,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保持着拱手跪地的姿势,把头低得更深一些。
“弟子……”谢衣嗫嚅着不知如何向沈夜说明,要说实话么……晚间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阖上眼,因而耽误了时辰。只是这种理由若是如实讲出来,谢衣担心只怕会被沈夜痛斥自己小孩子心性、不成器。
就在谢衣冥思苦想、脑袋里各种回路都要打结的时候,沈夜挥袖转身,俯首垂眸。
一团蓝色的烟雾在沈夜身后停驻了一下,又隐没在树梢中,此时低着头的谢衣并没有察觉到。
“迟到,也解释不出迟到的缘由。懒惰散漫,妄图欺瞒,这就是你这两日修学所成?”沈夜的目光扫过谢衣眼帘下的淡淡乌青和脸颊的潮红,又移到谢衣歪歪扭扭的领口上。
“与人会面,不着中衣,外袍亦是不整。外表即是如此不规矩,怎让人信服你求学的态度?”沈夜嗓音低沉,谢衣分辨不出其中有几分嗔怒,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化作千千万万根芒刺,直戳得脊梁骨又麻又痛。
“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责罚?认错、求罚你倒是痛快……”谢衣感觉沈夜的语气似乎有些放软,但又不能抬头看他的神情来确认,心里忧虑又焦躁。
“谢衣,本座方才得知一些急务,你暂且先在这边候着。”
“是!”
沈夜张了张嘴,本想再嘱咐些什么,瞧着自己的小徒弟拧着眉毛瘪着嘴,眼眶通红,一副愧疚难当的模样,只是释然地摇摇头,不再多说,低吟一个传送法诀便消失在谢衣眼前。
一片彤红的叶子随风飘飘悠悠地打旋,坠落。
谢衣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呆呆望着沈夜曾经站立的位置,有一种身在梦境的错觉。只是空气中漂浮着的沈夜衣袍上残留的淡淡香气提醒着谢衣,他的师尊确实刚刚站在这里,而且走的时候还在生着他的气。谢衣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刻钟,小腿酸麻。
两刻钟,膝下青石板的寒气顺着膝盖渗透到整个下肢,整条腿都酸麻而沉重。
谢衣仔细地回想,他的师尊在离开前并没有说要责罚他什么,但也没有说:“起来,不必跪着”。所以,跪着、一直跪到沈夜回来,就是这次的惩罚了吧。谢衣鼓了鼓嘴巴,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身体的大腿和臀部又酸又痛,不过时间越久腿越麻木,到现在已经麻到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反倒不是很难熬。
身体僵硬麻木,脑子反而在这时候活络起来。
谢衣先是把前两日习得的术法口诀默念了几遍,不一会儿,他就思绪飘忽,在脑袋里的小戏台上,开始上演着自己编纂自己演绎的、名为逆徒与恩师的戏码——
英明神武的师尊大吼一声:大胆逆徒!竟让为师久等!该当何罪!
恬不知耻的徒弟嘻嘻一笑:师父我不过是迟到了一会儿会儿~
英明神武的师尊怒喝:胡闹!本座贵为流月城大祭司,怎有闲暇同你这黄口小儿周旋!
恬不知耻的徒弟挠挠头:那师父您不也还是等了么。
英明神武的师尊从牙根里啐出一声“喝!”然后五指大张,掌风迎面扑来……
谢衣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不可饶恕。在他心里,悔恨与愧疚化作无数个巴掌,每一个巴掌都狠狠地甩向那个让师尊白白地等待、让师尊失望、生气的自己,他痛得喉咙发涩,心脏紧缩。
半个时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起风了,谢衣打了个寒颤。
……
两个时辰过去了,期间偶有几位身着祭祀服饰的人路过,想必他们认得那个在树下像木桩一样跪着的、好几次几欲栽倒的少年是大祭司的徒弟,路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着着,却也没人敢上前。
乌云越积约厚,谢衣仰着下巴望着深灰色的云层,又把术法口诀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雷声如擂鼓般轰隆隆地响彻云霄,浓重的乌云终于化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一霎那间就灌透了整个流月城,也浇透了谢衣的衣衫。
他压低声音呜咽了一声,借着满脸的雨水做掩饰,哭了出来。 LZ出来题外话一下,LZ有一点点考据瘾,症状轻微(滚,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就看看,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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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二朝代和服饰 写这一章最痛苦的竟然是这句“与人会面,不着中衣,外袍亦是不整...” 古二看很多人推测是唐朝背景,那咱先暂定地上是唐朝吧。虽然流月城人家是神农后裔,上古时期的神族部落文明,不过在服饰方面LZ想私心让他们和地下的朝代保持一致地fashion一下;而且看过建模的衣服分解图的姑娘们也都知道,那叫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啊,所以说参考唐朝男子服饰应该也许大概歪打正着了? 好的,LZ难点来了:
“可知唐代一套完整的日常服,如男装便包括身服外衣袍、衫,中衣半臂、长袖、袄子,里衣汗衫,下服袴、裈,首服幞头、巾子,足服鞋、靴、袜等。”(摘自豆瓣的一条唐朝服饰分析) 为了凸显大祭司的“目光如炬”和熊孩子的慌乱,该让他少穿哪一件?叫什么呢?(是不是纠结的点很奇怪= =) 没成为祭祀的熊孩子必然不会有成人时候有身份有地位时的层层叠叠是吧,所以姑且让他少几层...那就外袍,中衣(类似于衬衫)和类似于肚兜的内衣吧(唐代叫诃子) 等长大后再多给几套吧,谁让小孩子抗冻呢~(滚
2 行礼
LZ看古剑开头视频,就是流月城叛乱的时候,华月谢衣瞳他们穿的看起来比较高级的是鞠躬礼,右手在胸前,但是右边几排的绿衣服看起来不是很高级的是跪着的…… 所以猜测阶层不同对老沈的行礼方式也不一样。 谢衣此时没个祭祀身份,又是人家徒弟,必然要行个尊敬等级高的礼,加上古时候对徒弟对师父表示尊敬都要顿首礼,就是迅速磕个头,所以熊孩子就麻溜儿地跪下吧
哦哦竟然漏了一条,LZ再絮叨一下= = 3 关于迟到 唐朝早晨的“闹钟”,寺庙有钟,鼓楼有报晓鼓。报晓鼓敲多少声?有的说300有的说3000,而且是分拨敲的,所以说不管多少声,在最后一波才出门,大迟到啊!对得起事务繁忙的师父么!何况古人很忌讳迟到,军中迟到要受罚的,流月城又是这么讲究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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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果然还在这里!”
踏雨而来的,是清脆的女子的声音。
谢衣肩头一震,慌忙抬手抹抹脸,面向来者的方向,就着跪着的姿势,恭恭敬敬地行礼。
“廉贞祭司大人。”
华月低吟了个诀,掌心发出明亮的光,抬手朝谢衣的头顶一挥。谢衣发现自己好像被一个无形屏障罩住,屏障中的自己竟隔绝了纷纷扬扬的雨丝。
“傻孩子,跪着做什么,下这么大的雨,快起来回去吧。”华月边说边搀起眼前狼狈的少年,少年的身体开始时大幅度地摇摇晃晃,转瞬间又像是定住了一样,直挺挺的。他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前额,雨水不断地从发梢滴落。那点点滴滴的水珠都要滴到眼睛里去了,可偏偏又固执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嘴唇微张望着自己模样,混杂着惊诧和感动。华月秀眉上挑,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掩着嘴唇轻笑。
昨日才听沈夜提起,他收的这个小徒弟,聪明伶俐、又有礼有节。几日前在拜师仪式上,她倒是远远见着了一面,今日细细端详,倒没发现这毛头小子看上去是有多聪明伶俐,倒是有几分……让人不禁莞尔的傻气。
谢衣只见华月笑了,猜想她在笑他现状的窘迫,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顺势接一句自嘲的话。他不自觉地挠了挠脸皮,吸了吸鼻子,摸着后脑勺笑,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绯红。
华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不禁想到刚刚在议事殿上,正焦头烂额的沈夜突然转头看着窗外的雨,当着众祭司的面脱口而出:“糟了。”吓得某位祭司以为自己方才的提议触怒了沈夜,手足无措地原地踏步刚要辩解,却见沈夜扭头轻声对自己说:“想必谢衣还在东殿外的树下等我,你且去知会他,让他不必等。”
华月察觉到谢衣的膝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心想这孩子一定是跪了很久。但她想不通沈夜为何昨日刚夸过他的小徒弟,今日却又如此责罚他。
想到沈夜,华月渐渐敛了笑意,抬手将耳边的垂落的几根发丝别到耳后,心口有些闷闷的。她自沈夜孩提时代就一直相伴左右,看着他挣扎地成长,独自吞饮外界加注的撕裂般的疼痛。只是从没看过他像今年这般……辛苦忙碌自不必说,就连与人交谈、行走、坐卧都开始变得有所戒备;每一道指令都力求严丝密缝、逻辑缜密,让人看不出他背后的真实想法。沈夜整个人仿佛不施法术、自有牢固的屏障护体。
而这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心怀不轨之徒的试探与诽谤,却也隔绝了对他诚心相待的人的关怀体恤。华月曾私下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七杀祭司瞳的看法,那个人虽然对人冷淡疏离,却深得沈夜器重。可是瞳却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摆弄着他的土钵,良久才留下一句:“他自己选的,盈亏自负”
其实华月也明白,沈夜继任大祭司一位不过几月,现任流月城城主沧溟又是处于无法直接管理城中事务的状态。沈夜年纪轻轻,却又实权在握,自然引得许多觊觎大祭司一位的祭司们的嫉恨。比如今日,两位祭司擅闯寂静之间,打着祭典的幌子说要请求沧溟城主的意见,明目张胆地践踏沈夜下定的任何人不得进入寂静之间的命令。偏偏在这时,沈夜的妹妹沈曦又哭哭啼啼地要找沧溟姐姐,差点跑进寂静之间。这个事被两位祭司当做话柄来要挟沈夜,说他身为大祭司却私心偏倚……可以想见,类似的事件必然会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华月一日日地看着把屏障中的沈夜愈发深沉,他再也不会把欢喜、愉悦的神情无所顾忌地展现在脸上。也许他把那些情绪埋葬在心底,亦或是那些情绪从来就没有生成过。
“可是,师尊……师尊他……”
谢衣声音打破的华月的思绪,她低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怯怯的模样。
谢衣,这个少年,能够替沈夜分担哪怕是一分的沉重么?他稚嫩的肩膀,难道一开始就要承担起连大人也觉得吃力的重负么?他会成为下一个沈夜么……成为下一个沈夜,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和假设,华月已经不敢想下去。她耳畔突然响起瞳的声音——
“他自己选的,盈亏自负。”
选择是他们自己做出的,若是无悔,便只需勇往直前。想必瞳的意思,是这样吧……
华月看着谢衣忧心忡忡的询问的眼神,忍俊不禁地把手掌覆在他湿淋淋的头顶。
“快回去罢,瞧你湿的,擦干了才能睡觉,嗯?是你师尊嘱咐我来的,放心。”
谢衣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晶亮亮的神采,右手置于胸前,朝华月深深鞠躬。
“多谢廉贞祭司大人,雨天路滑,也请您多加小心。”
华月点头。
************
又是同样的梦境——
梦中,阿娘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混合着哀戚与凝重。她身着白色麻衣,扭头对谢衣说——
“隔壁的小阿融……死了。”
谢衣如遭雷击,赤着脚跳下床,却被娘亲拦住。
“你别出去!外面正在给小阿融停灵……阿娘去帮忙,你个小孩子乖乖在家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听到没?”
“那是阿融啊!阿融啊!”谢衣憋着嘴,眼泪在眼眶打转。
娘亲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谢衣,谢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融是谢衣的玩伴,自懂事起他就每天和阿融腻在一起,玩着小孩子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奔跑在居民区的条条窄巷里,捡拾落叶,用叶柄互相拉扯着,谁的叶柄先断了谁就算输;他们把家里的扫帚当做骏马,夹在胯下互相追赶,自诩为威风凛凛的天兵神将;他们互相拉扯着,爬树、爬房顶,摔过、哭过、被各自的娘亲追着打过、骂过,却依旧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乐趣,思索着明天的新把戏。
可是渐渐地,谢衣发现阿融在骑“马”的时候追不上他了,爬向高处的时候经常一只脚没踩实,整个人直直地坠落。那时候,阿融总说他的膝盖疼,谢衣还嘲笑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就知道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后来,谢衣亲眼目睹阿融的膝盖由白变青,由青变得紫红,直到溃烂发黑。
阿融只能每天坐着,他不能走路了。
于是谢衣自己跑遍长街短巷,捡拾落叶装进小布袋里,带到阿融家,和他继续玩斗草的游戏,边拉扯着,边讲着街长巷短的琐事:伏大头稀罕司徒家的小娘子,天天趴在人家窗口给人家唱自己编的歌,难听死了,他一唱歌街坊四邻啊都把窗户关上了 !还有那个戴老头啊,天天琢磨着吃什么,我们族人哪需要吃东西啊!他扯出一堆歪理说什么食之大矣,这不,他又打上主神殿那边的结黄色果实的树的主意,说那个玩意儿的味道一定是甜的。你说他要是真为了那个理由去摘,还不得被守卫们削死啊,哈哈哈哈哈!谢衣和阿融两个毛茸茸的头靠在一起,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再后来,阿融的胳膊、手背、大腿、脚都开始由白变青,直到身上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谢衣被娘亲锁在了屋内,他只得趴在窗户上,窥视着外面——
惨白的人影憧憧,彤红的火把下,细细碎碎的白纸片纷纷扬扬,飘散在风中,飘落到模糊的人脸上。白发老者鼓缶而歌,伴着凄凄切切的埙的乐声,好似泣血的悲啼,融入无边夜色中。谢衣好像听到了老者的嗟叹——
“‘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耄之嗟,凶。’小阿融,想不到,今天却是爷爷为你击缶,你不孝啊。”
火光开始移动,伴着声声凄厉的女子的哭号。谢衣知道,他们要去神农神像那边,将阿融的骨灰撒入水渠,好让灵魂得到神农的庇佑、祈求来世平安。
神农脚下,哀骨累累。
谢衣看着火光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光点隐没在夜色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和阿融在一起的一幕幕画面,终于,永远停在了黑色的一幕上。
喉咙似烈火灼烧,头痛欲裂,谢衣不禁失声痛哭。
朦胧中,脸颊的濡湿被一个温厚的手掌覆住、轻柔地拭去。额头汗湿的发被细致地拨开,手掌摩挲着额头。
“傻孩子。”一声低低的叹息。
谢衣猛地一睁眼,对上了沈夜蓦然睁大的黑瞳仁。
————LZ发病分割线———— 1,关于“‘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耄之嗟,凶。’…… "出自 《周易•离》,意思是说,在太阳西沉时的光辉下,不叩击瓦器而歌唱,那么垂暮老人会嗟叹的,这是一个凶兆。这反映了当时一个民间习俗:对即将去世的老人,人们要鼓缶唱歌,以安抚老人,祝愿将死者顺风顺路。"(百度:缶) 所以这次是老人为小孩击缶……恩,你们懂得。
LZ这次考据重点是古时候的小孩儿的葬礼……要哭了好不,全是鬼故事啊要命。伴奏音还是用埙和古琴演奏的哀乐,那简直就是人在哭啊,有兴趣的GN也不要去搜了……
谢衣他娘不让他出去是因为,小孩阳气弱,怕被葬礼上的阴气冲了。
还有一件细思极虐的事,LZ在流月城采风的时候(啥?) 发现住宅的门外都有一个大缸,里面是金属制成的尖状利器,结合古时候死人时,人们会把剪刀啊什么的扔在外面冲阴气镇凶……所以说流月城死人多么平常啊……
2,谢衣和阿融的游戏,一个叫斗草,一个叫竹马,据说唐朝小孩很爱玩……恩
——LZ持续发病—— 关于“细细碎碎的白纸片纷纷扬扬”的胡想
这个纸片么是冥币,可是别说是在物资缺乏的流月城了,就是在下界,那时候的纸也是个贵东西。流月城对冥币的需求这么大,又不是想撒就撒的起,肿么办呢?
于是LZ脑补了,大祭司他们大概会把有限的物资平均分配(提前社会主义了简直了),大概以居民区为单位,一段时间会领到一张纸。然后族民们把纸剪得细细碎碎细细碎碎的,就当做是货币的样子来撒了……
至于他们的货币流通会是什么呢……这个问题LZ还在胡想中,h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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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师……师尊!”谢衣看着沈夜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惊得嘴都合不拢。
“嗯,我在。” 沈夜拧了一个浸过凉水的帕子,搭在谢衣的额头上,怕压到他的眉毛不舒服,又把帕子向上挪了挪。
“难……难道我又迟到了?我……我……”
师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房内?谢衣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突然茅塞顿开,对了!一定是自己又迟到了!所以师尊来兴师问罪了!
在谢衣的脑袋里的小戏台上,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声,人物粉墨登场——
英明神武的师尊怒发冲冠:大胆逆徒,屡教不敢!误我时辰,该当何罪!
恬不知耻的徒弟鼓着腮帮子嘟着嘴:师尊你还说让我等你,结果你一去不回……
英明神武的师尊怒极反笑:好啊,你还有理了!
恬不知耻的徒弟眨巴着眼睛:娘亲教过我,不能言而无信,师尊你让我白白等你,就是言而无信!
英明神武的师尊提起右脚,鞋底迎面而来——
“师尊不要!……弟子错了!再也不敢了!”谢衣颤抖着声音叫着,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不敢?你做什么了……烧糊涂了不成?”沈夜顿了顿,声音柔和:“你没有迟到,现在还是晚上,听廉贞祭司说你一直在树下跪着等我,下雨了都一动不动的……”沈夜掀起谢衣额头上的帕子,手掌试探着温度,喃喃着:“还是有些烫……”
“嗯?还是晚上?”谢衣侧头望着窗外,果然漆黑一片,心里的大石头重重地放下了。
沈夜好笑地看着谢衣的神态从紧绷到放松,抬手用指尖戳了戳他的鼻尖。
“你啊……为师让你暂且在那边候着,意思是让你在那边练习术法,你怎么突然就榆木脑袋起来,竟然跪着?”
谢衣咬了了咬下唇,心里小小地抱怨着:“师尊你又没让我起身,还怨我榆木脑袋……没师尊的命令,谁敢起来。”
仿佛是看穿了谢衣的小心思,沈夜趁势捏住谢衣的鼻头,迫使他只得张开嘴呼吸,满意地听见他“哎哟”一声。
“没能及时回去,是为师不对。”沈夜放松手指,看着谢衣大张着嘴巴拼命吸气。
“不过,谢衣你记着,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以自行离开,不必向我请示……特许你这么做。”
谢衣惊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回话,只是颤颤巍巍地一声:“当真?”沈夜挑起眉毛,算作答复,谢衣顿时笑逐颜开。
其实这三日来谢衣除了白天跟在沈夜身边学习术法、聆听关于祭司职务上的教诲之外,他与沈夜并没有在私下有多少接触。他对沈夜的印象甚至还停留在他没有成为沈夜弟子前,街头巷尾的议论和猜测上——
“如今的大祭司啊,是前任大祭司的儿子,听说是进过矩木、得到神农之血庇佑的人呐!”
“有庇佑又怎样,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祭司,我们的城主现在还沉睡在矩木里呢!听说这个人很是霸道,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又把城主送进了矩木,就为了一人独权!”
“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们谁也不知道真相啊!在这乱说大祭司的坏话的话,小心被他的亲信捉到!要掉脑袋的!”
“你看你看,你这不也是承认大祭司心狠手辣么!”
“哎哟!谁管他们祭司们怎么折腾啊,我们啊,好好活着,活过今天活明天,能活着才是要紧的事啊!”
谢衣不想分辨流言中的真真假假,只是模糊地对沈夜有了一个轮廓:这个人,厉害。
待到他开始跟随沈夜,又加深了自己当初对沈夜的判断:这个人,十分厉害。
他的师尊,无论学识、才智、相貌、气度都在流月城所有祭司之上,行事果断利落,却又能躬身体恤族民,实在是令谢衣钦佩得五体投地。如果说之前他对沈夜的印象还会被街头巷尾的流言影响的话,那么现在,他只想揪住每一个说师尊坏话的人的衣领,在他们的耳边痛斥:无知!愚蠢!
“在想什么?还是难受?你的膝盖都青肿破皮了,我已经涂过药了……虽然疗愈术可以让你好得快些,不过用多了怕影响你长个子,还是自然痊愈为妙。”
谢衣的眼底顿时热热的。本以为高高在上的师尊,竟然对自己如此温柔关怀。谢衣本以为自己在追随一位连背影都光芒万丈的英雄,不曾想这位英雄竟然停步、转身、屈膝蹲下,摸着自己的头说:“跟累了吧,我背你。”
谢衣欢呼雀跃,谢衣手舞足蹈。在脑袋里的小戏台上,另一出戏又开始登场——
英明神武的师尊捂着心口:看到徒儿如此难受,为师心如刀割,只恨所有的痛都是为师受了才好。
恬不知耻的徒弟扑过去捂着师尊的手:不!若是师尊痛苦,弟子更会心急如焚,如此,倒不如让弟子受了所有的痛!
英明神武的师尊感动地喊着:爱徒!
恬不知耻的徒弟激动地应着:师尊!
二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谢衣突然嘿嘿地笑出了声,沈夜吓了一跳。
“谢衣,若是实在难受……就去睡吧,今夜为师在这边陪你,不必担心。”沈夜皱着眉头看着谢衣因高烧而酡红的脸、发白起皮的嘴唇,于心不忍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想到这孩子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是做了噩梦一般哭着醒来的,沈夜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
难道是自己这几日对他太严苛了么?也许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父亲的老路——残忍地将大人世界的标准、要求强加在他和沈曦身上,不容许出错,出错就要挨罚,挨罚也不能示弱,不准哭、不准喊疼,否则迎来的只会是更重的惩罚,循环不休。
而那种授受方式,是他用血与泪亲身经历过的、最为痛恨的……难道,无形中,他对谢衣做了同样残忍的事么?
沈夜的手掌摩挲着谢衣的脸,陷入沉思的泥沼。
“咳……那个……师尊……”谢衣把被子遮到鼻子上,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沈夜。
“嗯?”
“弟子……觉得有些……冷,师尊也说……今晚不会走,那我们……一起睡可好?”谢衣渐渐地往下磨蹭,被子都要盖到头顶上了。
沈夜笑而不语,想要看他能够在被子里憋多久。被子里的谢衣见沈夜久久没有回应,心下忐忑,暗暗叫苦,果然是自己得寸进尺被师尊厌恶了吧!
沈夜数到了二十,才开口道:“好。”
床上的少年一跃而起,扑到沈夜怀里,撞得沈夜身体后仰,肋骨生疼。
“嘻嘻!”谢衣紧紧地抱着他的师尊。其实沈夜的怀抱并不舒适,谢衣扑过来的时候动作太剧烈,额头撞上了沈夜胸前繁复的金石配饰,他暗暗咧着嘴,偏了偏头,找了个相对柔软的地方蹭了蹭。
沈夜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眼前的状况,默不作声地收拢了手臂,环住了怀中不安分的徒弟。虽然谢衣这个举动有些逾矩,但却化解了沈夜对自己怀疑。
就这样顺其自然吧,沈夜心想,他用下巴蹭了蹭谢衣的头顶。
第四章
夜凉如水,月亮悄悄地攀上树梢,狡黠地笑着,把银色的光辉倾泻一地。
谢衣在扯着沈夜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他小时候的狗都不吃破事儿后,终于闭上了聒噪的嘴巴睡死了过去。
沈夜的脑袋突然被塞满了小孩子的琐事,一时间竟然清醒地睡不着了。他支着脑袋,瞅了一会儿谢衣的睡脸,心里想着这小子的睫毛真长,又捞起谢衣的一撮头发,在指尖打着转儿绕着玩。
今夜,没有碍着大祭司身份才编造的违心话,没有繁琐的礼节规矩,没有步步为营、计划周详的谋略筹划,沈夜只遇到了一个放下了对自己身份的顾忌,敞开心扉、也不小心暴露了小孩儿心性的徒弟。沈夜听着谢衣均匀的呼吸声,感到从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他平躺着,歪了歪头,靠着谢衣的脑袋轻轻地碰了一下。
谢衣模糊地唔噜了一声。
世人常说,师父师父,如师如父。静夜中,沈夜愈来愈深刻地感受到为师为父的心境——
想要把知道的所有的术法、技能都传授于他,让他能够比自己还要熟练地驾驭术法、创造术法;
想要把自己走过的弯路都一一指给他看,在他迈出错误的一步之前就把他牢牢地扯回身边,再摆上正途;
想要他成为最完美的大祭司继任人,在自己的使命完成之后,安心地把流月城千千万万族民的福祉交付于他;
想要他胜过所有人千倍万倍,甚至一定、必定要胜过自己。
可是……
又怕他小小年纪就陷进大人世界里阴暗与狰狞的深沼,怕他变得如同另一个自己一般,谨小慎微、心机深沉;
怕他被枯燥无味的典籍钻研、法术研习束缚住,反倒不能够像其他孩童般跑跑跳跳、纵情恣意;
怕他衣服不暖冻着了;怕他莽莽撞撞地碰着了、磕着了;怕他为了博得自己的肯定而拼命地努力,发烧了、难受了也不不吭声;怕他勉强自己配合着所谓的师尊的要求,小小年纪就要支撑起一方天宇的兴衰更迭,成为自己执拗的的期望下的牺牲品……就如同自己与父亲。
子夜无眠,沈夜幽幽地叹了口气,暗自嘲笑自己身为堂堂大祭司,竟然在心力交瘁地思虑担忧一个毛孩子,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一定是被谢衣带的!沈夜扭过头猛嗅谢衣脖颈间暖暖的香气,又使坏地吹了口气。
始作俑者却是在美梦中遨游着,他迟缓地耸起肩膀想要蹭脖子,又迟缓地放下了肩膀,扯了扯嘴角,乐了。
************
没过几天,谢衣就又能够活蹦乱跳了。小孩子的伤愈合得也快,华月私下里向沈夜调侃:果然师徒俩一个德行,皮糙肉厚。沈夜抹了抹脸皮,佯装嗔怒地瞪华月。
谢衣自从得偿所愿地拥抱过他英明神武的师尊后,就对沈夜逐渐卸下心房。他似乎也摸清了他的师尊脾性:虽然面上冷如霜、硬如石,实际上却像那冬日暖阳,虽然热情得不够热烈,却足以让谢衣的小身体从里暖到外。有了这样的觉悟,谢衣在对沈夜的言行举止间就多了放肆和亲昵。
“……师尊,今天已经教了很多法诀了,再说多了弟子怕是记不住。”谢衣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唐刀,手腕酸痛。他手中的唐刀是沈夜在拜师仪式上送给谢衣的见面礼。谢衣有一次练习刀法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一位祭司直直盯着这柄刀看,目光赤裸裸得毫不掩饰,谢衣猜想这柄刀一定十分名贵。
“不趁现在扎实术法根基,将来只怕你更难驾驭复杂的法术……绞木盘根——缚!”沈夜边说边抬手挥鞭,数道凌厉的光芒刺得谢衣赶紧闭上眼睛,脚上一痛,谢衣低头发现在自己的脚下突然生出数条虬曲的荆条,青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地生长着,紧紧攀援缠绕着谢衣的脚踝、膝盖、直至腰腹。
“唔!师尊……”谢衣皱着眉头闷哼着。他目前的术法修习只停留在从指尖甩出模糊的光团的阶段,即使再刻苦努力,沈夜展示的高阶缚术也是他目前可望而不可即的。
“唉……也罢,今天到此为止。”沈夜低吟了个法诀,缠绕着谢衣的荆条瞬间消失了。
谢衣大喜,跑到沈夜身边仰着头冲他笑。
“我等一下要去七杀祭司那边商议事情……”沈夜低头,看着谢衣的脸上明显有了失望的神情,又说:“……他那边的典籍繁杂,许是有你感兴趣的……哼,法诀懒得记,就靠多读书来弥补罢。”
谢衣忙不迭地点头。
************
这是谢衣第一次来到瞳的住所。
深绿色的帷帐下,帛书、简牍堆放在环绕四壁的书架上,数量之多、状态之凌乱不禁让谢衣张大了嘴巴。远处的帷帐下隐隐地看到一扇用硕大的机括锁着的门,那里面一定有更多的典籍!谢衣在心里点着头。
硕大的石桌上,一个造型精致的木头小鸟引起了谢衣的注意。谢衣兴致勃勃地捧起小鸟,捏了捏翅膀,手指头戳了戳小鸟滴溜溜的眼珠。
“那边的小子。”
声音从远处传来,谢衣诧异地左顾右看,除了站在身后的师尊,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影子,只是朦胧看到远处的帷帐中似有一团蓝色的烟雾姿态袅娜。
“说的就是你。”
蓝色的烟雾突然飘到谢衣头顶,声音劈头而下,谢衣震惊地双手手一抖——啪!木头鸟的的翅膀摔断了……
沈夜低低地叹气:“瞳,别吓他。”
浮空的蓝色烟雾中又传来了幽幽的声音:“哦?可他砸我东西。”
沈夜的眉头皱得更深:“还不是因为你先吓他……怎么,本座亲自前来,你非但不亲身出迎,反倒拿本座徒弟取乐,本座不知,七杀祭司竟修炼出这般闲情逸致。”
“砸我器物、毁我心血。属下不知,大祭司收徒竟是为了谋个帮手,联袂祸害。”蓝色的烟雾毫不留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七杀祭司若是将这般才能用诸于议事殿上,本座倒不会如此孤立无援。”
“承蒙谬赞,不过属下并不认为大祭司孤立无援,这毛头小儿手无缚鸡之力,不过,看似十分擅长哭鼻子,若是有需要嚎啕大哭的场合,这黄毛小儿大可委以重任。”
谢衣确实急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他也猜到蓝色烟雾正是那七杀祭司本人……他手足无措地蹲在地上捧着断翅的木鸟,听着沈夜和七杀祭司你一句我一句的,几次张了张嘴想回护沈夜,又觉得是自己砸坏了木鸟理亏在先,说什么都是白搭。在谢衣脑中的小戏台上,一位身着蓝衣的恶人粉墨登场——
蓝衣恶人叼着一根小树枝,叉腰指地:我这木鸟,价值万金,把你徒弟卖了都卖不出这个价!说吧,怎么赔!
英明神武的师尊挺身而出:别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眼睛长在鼻孔里!我们都看得清楚,这鸟儿虽然精致,不过是木头做的,一个木头玩意儿都敢要价万金,你真以为流月城没有规矩不成!
恬不知耻的徒弟从英明神武的师尊背后探头,故意扯大了嗓门附和:就是就是!
蓝衣恶人“呸!”地一声吐出小树枝:我这木鸟,金玉为骨,琉璃为心,神农神上抚过鸟首,女娲神上吻过鸟尾!你说,这要价万金贵是不贵!
恬不知耻的徒弟缩在英明神武的师尊背后,抖着声音悄悄地说:不贵……
英明神武的师尊怒目而视,蓝衣恶人拍掌大笑……
谢衣的两条腿开始哆哆嗦嗦,沈夜捏着他的后颈让他从地上站起来。
头顶的蓝色烟雾消散不见,正对着师徒二人的,是坐在木椅上的银发的瞳。他的一只眼上覆着眼罩,另一只眼睛的淡色淡色瞳仁透着淡漠疏离。他的嘴唇苍白而单薄,那冷峻的神色……看上去竟像是真的生气了一般。
谢衣膝盖发软,差点理智拴不住冲动,就要跪在瞳面前大呼:七杀祭司大人我错了!——
不过幸好师尊在,自己才不至于那样丢人。谢衣喘了口粗气,心里感觉有点安慰。
“说吧,怎么赔。”银发恶人开启单薄的唇,吐出的话竟然跟谢衣脑中的蓝衣恶人一模一样。
“瞳,你今天怎么……跟小孩儿一般见识。”沈夜拉着谢衣的手,引着他找了把椅子坐。师尊的手掌热热的,谢衣吸了吸鼻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是在替你教他。”瞳面不改色,用下巴指了指谢衣。
“我……我一定会修好它的!”谢衣在椅子上挺起了胸膛,坐得直直的。
“凭你?”瞳一边的唇角勾起。
“不管要用多久,不管有多难修理,我一定会让木鸟儿恢复如初!”不然岂不是让师尊白白为我辩护了?谢衣咬着下唇。
“你还要修很久啊……真麻烦。”瞳冷冷地抱怨,斜睨着满脸通红谢衣:“这样吧,你就在我这修,顺便帮我把这一屋子的帛书、简牍都归类整理好。我腿脚不便,你也看到了。”
沈夜揉了揉额角:“瞳……他是我的弟子,不是你的侍从……况且,你自己的那些侍从呢?怎么不见他们替你整理?”
“喏。”瞳指了指背后挂着机括的门:“都在里面替我忙着呢,人手不够,大祭司不考虑把你殿中的调拨几人过来?”
沈夜默不作声,指尖点着额头。谢衣看看沈夜,看看瞳,脑海里咚咚咚锵锵锵——
蓝衣恶人一把抓过恬不知耻的小徒弟,扛上肩头:虽然把他卖了也就值五钱,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恬不知耻的甩着胳膊踢着腿儿,望向英明神武的师尊大喊:师父!!!
英明神武的师尊伸出手想要拉回恬不知耻的徒弟,却无奈蓝衣恶人步履矫健,渐行渐远,只得悲愤地喊:徒弟!!!
恬不知耻地徒弟望着茫茫来路,渺渺征途,只感叹天地悠悠,无处为家,不禁怆然涕下。万千感慨凝聚心间,化作一声长啸:师父!——等我!——
“好!我愿意做侍从!”谢衣坚定地站起来,朝瞳行了个礼:“七杀祭司大人,我摔坏了您的木鸟儿,抱歉……我一定会修好它,也会替您整理好帛书的。”
瞳顿了顿下巴,伸出食指,点了点石桌的方向:“那边有关于偃甲鸟的记叙,你去看罢。”
………
就在谢衣沉迷在瞳的竹简中的时候,屋子这边,沈夜和瞳压低声音说着话——
“那两个进入寂静之间的祭司,你竟然没有杀他们?真不像是你的作风。”
“哼,那两个老头儿现在还不能动,其中一个是沧溟的叔父……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想闹出什么花样,待到彻底暴露之时,一网打尽。”
“别杀干净啊,留几个给我。我正在试验蝎蛊,缺宿主。”
“……在你手上的人……倒不如被我杀了,死得痛快。”
“哎?是谁授意我这么做的?”
“是我……不过……话说在前头。”沈夜抬眼看了一眼谢衣的方向,只见他撅着屁股,上身趴在石桌上,脸都快埋进桌面了。
“让他帮你搬书打扫,可以。不过你那些蛊虫、傀儡……可不要让他看到。”
“……看到又能怎样,反正他早晚都要坐上你的位置,早晚都要知晓。”
“瞳!”
“是,好,遵命,大祭司大人。”
————LZ发病分割线———— 谢衣小剧场里说,恬不知耻的徒弟能卖5钱,那么换算成人民币有多少呢?于是LZ找资料换算了一下。
据资料称,唐代金银一两约等于现在42克,考虑到古代冶炼技术不强,黄金成色可能不高,打个折扣算含金量90%吧。现在黄金的价格每克315元左右,所以一两黄金大概能卖1万2左右。
1两黄金能卖多少钱呢?虽然唐朝物价也是在波动的,据说有时候1两能换3500文铜钱,有时候能换8000文。取个中间值算6000文的话,就意味着,6000钱等于1万2,5钱等于多少呢?
等于10块钱啊亲!! 谢衣大甩卖咯10元一只100元一打~~~~ 什么?沈大大说要全包~~? 本店不欢迎捣乱的送客~~~~~~
LZ去吃药= =
———正文分割线———
第五章
这几日,沈夜的心口悲喜交加、五味参杂。
喜的是,谢衣在瞳那边似乎并没有不适应的,虽然每次回来都是一副被灰尘沾了满身满脸的窘迫模样,但总是咧着嘴憨笑着,好像搬书、打扫的工作让他感到很愉快。
悲的是,他和自己的例行晨课一结束,利马儿就脚底抹油一样,屁颠儿屁颠儿地奔向瞳那边,似乎瞳那边有什么天大的乐趣。
瞳……能有什么乐趣?不,不可能有什么乐趣。沈夜边想边展开了一卷简牍,镇定地咳嗽了一声。
难道瞳给谢衣下了蛊?不,这也不可能。若是下了蛊,自己一定会在晨课的时候就有所察觉。更何况已经明令禁止过瞳告知谢衣蛊术的存在,料他也不会笨到往刀尖上撞。沈夜发现自己手中的简牍拿反了,愣了一下,又正了回来。
难道瞳的蛊术突飞猛进,竟然下了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蛊?……瞳之前也说过,他现在缺宿主……简牍的草绳嘣地一声,断了。
一个迅疾的传送术,沈夜笔直地立在七杀祭司的门外,刚想迈脚,却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直接进去?用什么理由呢……
——七杀祭司,本座有要事与你商议!
——哦?可是方才在议事殿上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许久了么。
——族中事务繁杂,自然各类事件层出不穷,怎么,七杀祭司有异议?
——哦,不敢。敢问大祭司,此次所为何事?
——何事……嗯……
沈夜的食指关节刮了刮鼻翼,想不出用什么事件堵住瞳的嘴巴。他背着手皱着眉,在七杀祭司的房门前来回踱步。
“啊——!”
屋内传来一个熟悉的惊叫声,伴随着物体扑啦啦坠地的声响。沈夜赶忙侧身移到窗前,弯着腰缩着脖子往屋里瞅——
谢衣跌坐在书堆里,被扬起的尘埃呛得不住咳嗽,一旁的瞳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在椅子上,边说风凉话边指手画脚。
“那边的少年,摔坏了我的帛书你可赔不起。”
“是!是!我马上就收拾干净!”
沈夜暗暗咬牙,又把头往前探了探。
“动作快一点,今天要把西边的书架清理干净。”瞳摇着椅子背过身,看都不看谢衣。
“嗯!好的!”被当侍从使唤的愚蠢徒弟一脸愉悦的样子,来来回回嗬哧嗬哧地搬了几趟书,又顿住了脚步,两只手揪着衣角小声地问:“七杀祭司大人……那个……你昨天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事?”瞳连头都没有抬,只顾着翻阅手中的帛书。
“就是……就是……关于偃甲鸟灵力栓的位置……可否请您指点一二?”
窗外的沈夜不屑地撇了撇嘴:这小子竟然对瞳这么低声下气……这幅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看来真是忘了谁才是他的师尊!
“我有答应么?”看吧,人家不领情的,沈夜边收拢手指边想。
“有啊……”认瞳为师的破徒弟竟然一脸要哭的样子!
“忘了。”
“怎么能这样啊……”
对!怎么能这样!沈夜攥紧了隐藏在衣袖中的拳头。他自己言传身教,身体力行,将谢衣视做自己的继任人精心培养,而这个瞳!这个瞳!掳去了谢衣给他打杂不说,竟然言而无信,哪有一点高阶祭司的样子。
沈夜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无名火,继续观察者屋内的动静。
“怎么……能这样啊……”谢衣垂着头,喃喃地重复着之前的话,使劲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世间本就是这个样子,没人能保证对昨天说过的话负责。”瞳把帛书举到头顶,枕着椅背,样子惬意又悠闲。
“可是……”谢衣耷拉着肩膀,额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声音小到快听不见……
沈夜破门而入。
“师尊?!”谢衣吓了一跳,眼睛里亮亮的好像蓄了一汪水,睫毛眨巴了一下,一滴滚圆的水珠毫无知觉地滑落。
瞳倒是对沈夜的到来无动于衷,依旧枕着椅背看他的帛书。
“歪理谬论什么的,就不要拿来诓小孩了……瞳。”沈夜扯下瞳手中的帛书,甩到了石桌上。
瞳举着双手保持着拿着书的姿势,顿了一会,笑了:“恭迎大祭司,不过大祭司啊……在外面歪着腰看了这么久,累不?去坐坐?”
沈夜脸皮一热,决定回避瞳的提议,直接问重点:“你答应谢衣什么了,为何出尔反尔?”
“七杀祭司大人昨日说要指导我偃术!”一旁的谢衣站得笔直,声音响亮,不知道何时来的底气。
“什么?指导偃术?我明明只答应帮你看偃甲鸟灵力栓的位置……”瞳一惊,转头看突然厚脸皮起来的谢衣,只见他迅速地挤眉弄眼扯了个鬼脸,瞳心里暗叫不妙。
沈夜不经意间瞥到了谢衣的鬼脸,心下了然:“你果然答应过谢衣,如今还扯出什么……世间本就是这个样子?瞳啊瞳,本座竟不知,你不但术法卓越,连不认账的功力也都是一顶一的好啊。”
“你们师徒俩……”瞳难得的一时语塞,刚要张嘴分辨,又被沈夜抢占了先机。
“谢衣,七杀祭司的偃术在流月城可是首屈一指的,你可是诚心向他求教?”沈夜正气凛然地端出师尊的架子,严肃而认真地询问着。
“弟子诚心向七杀祭司求教!弟子十分倾慕七杀祭司大人的偃术造诣,希望像七杀祭司大人一样,有朝一日,造出栩栩如生的偃甲、造福流月城一方百姓!”谢衣十分配合地右手置于胸前,朝瞳的方向深深鞠躬。其实,谢衣也没有觉得“栩栩如生”和“造福百姓”有什么关联,但是他心里暗暗觉得一定要把自己的说辞提高到心系族民的高度,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虚心求教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族民的福祉。
“好!小小年纪就心系族民,谢衣,你的拳拳之心本座已知晓。”师尊不愧是师尊,一听就知道了谢衣话中的重点,只见沈夜又转向瞳,一脸深切:“相信七杀祭司大人必定能够感同身受。”
瞳仰头望着穹顶,沉默着放弃了争辩。他倒要看看这俩个师徒能够假模假样到什么地步。
沈夜瞧着瞳闭着嘴巴不说话,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为了防止瞳又抛出什么难以招架的花招,沈夜连忙说:“本座想七杀祭司一定是心有所感,不便明说。那么好罢,谢衣,从今日起,你一定要虚心向七杀祭司求教。偃术一门,博大精深,你要从长计议、循序渐进,切莫偷懒怠慢!听到没有?”
“谨遵师尊教诲!弟子谢过师尊!谢过七杀祭司大人!”谢衣的嘴角眉梢都神采飞扬,一扫之前的颓然沮丧,沈夜面色舒展地笑了。
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却又被强加任务的瞳闭着眼睛仰着头,良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
回去的路上,沈夜侧身问谢衣——
“真想学偃术?”
谢衣点头如捣蒜,认真地说:“这几日弟子在读到了很多记叙偃术的典籍……小到偃甲虫,大到偃甲房屋,弟子觉得十分有趣。又见七杀祭司的偃甲鸟十分精致巧妙,弟子猜想七杀祭司大人一定很是擅长偃术的,因而是真心想要求教。”
“哦……他确实很擅长。”沈夜抿着嘴想了想,又犹犹豫豫地开口:“谢衣,瞳……七杀祭司和本座……你……”
“当然是师尊啦。”谢衣干脆利落地脱口而出,沈夜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七杀祭司和师尊,我喜欢哪一个,对吧?”谢衣走了几步发现他的师尊并没跟上,也停下了脚步。
“……”沈夜难得地一时语塞,眼睛看了看谢衣,又迅速移到别处。
“大人们真是很喜欢问这个问题啊。阿爹和阿娘你喜欢哪一个?晴天和雨天你喜欢哪一个?红色和绿色你喜欢哪一个?弟子从小就一直遇到这种问题。”谢衣狡黠地笑着,化解了沈夜的尴尬。
“那,为什么是我?”沈夜收回不知往何处放的视线,直直地望向前面站得挺拔的少年。
谢衣向左侧歪了歪头,又向右侧歪了歪头,心想:“因为师尊……就是师尊啊,七杀祭司本事再大也不是师尊啊……”但是又担心这个答案不像是会令师尊满意的答案,一时间他又想不出别的回答。谢衣转了转眼珠,冲沈夜咧着嘴——
“秘密!”
清风拂面,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阳光照得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通透舒展。逆光中,几步之遥的小徒弟歪着脑袋背着手,朝自己笑啊笑的,笑得眉目弯弯、脸颊红红。
沈夜快步上前,伸出右手朝谢衣的屁股狠狠一拍,不顾谢衣呼痛的声音,两手夹住他鼓鼓的脸颊,掌心用力使劲地搓揉。
解气!沈夜得意地笑。 ——————正文分割线——————
第六章
日与月在流月城的上空轮转更替,每一个对明日的企盼仿佛都在重复着昨日的颓然。在这一方穹窿下的流离之城,无论是春风或是秋雨,都一如既往地裹挟着同样的寒冷与湿意,朝朝暮暮,年复一年。
谢衣跟随沈夜已有三载,在沈夜严苛却也不失温情的悉心教导下,谢衣的术法和刀法都有了很大长进,然而他最擅长的,却是当年在七杀祭司殿中无心插柳的偃术。如今的他能够做到不向瞳请教就独立制作出栩栩如生的鸟虫走兽,其中个别的精致灵巧度甚至胜过了瞳的偃甲鸟。谢衣看着手中的木甲、石头按照自己脑中的构想逐渐成型,在灵力的催动下活动自如,欣喜之余不禁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将偃甲用于取暖、照明、汲水等等一些有实际意义上的事情上?
越是研读偃术典籍,沈夜三年前的话便越是频繁地在谢衣耳畔响起:法术再高深,也只能使一人不畏冰雪,而不擅法术的族人们,又该如何?谢衣边琢磨着边画着各样偃甲图谱,心里憋足了劲儿想要印证着以偃术惠及族民的心愿。只是,失败在所难免,就如同每一个成功的偃甲鸟背后都有无数个废弃的鸟翅、鸟足。然而,在期望与实际的落差下,谢衣反倒愈挫愈勇、屡败屡战、乐此不疲、甚至不惜占用练习术法的时间来琢摩偃术。
沈夜很快就发现了谢衣的心思不在他期望的正途上,半胁迫半鼓励地把他调到到生灭厅,让他做个掌管典籍拿进拿出的低阶小祭司。沈夜想着,给谢衣找点事做他就不会痴迷在偃甲上了吧,而且生灭厅掌事一职一直空缺,待个三年五载,谢衣的法术和修为都更扎实稳定的时候,就让他顺理成章地接管生灭厅,也算是在他接任大祭司之前的过渡之所。
沈夜本以为自己思虑周详,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无异于放虎归山。那生灭厅中不但藏有流月城自上古至今的所有史料,更有历代祭司历尽艰险、从下界带回的各类珍奇著述。谢衣如沟渠里的小鱼突然被置入浩瀚江海,借着职务的便利贪婪地汲取各门知识。沈夜屡次想要说教,却又觉得徒弟的初衷无可厚非,只得摇头作罢。
一晃又是数月,冬雪逐渐消融,烈山部的族民们迎来了一年中的盛事——神农寿诞祭典。
虽然流月城中每月均有大小不一的祭祀活动,每年的神农祭却是重中之重。在这个祭典上,大祭司会以酬天祈福之舞率领族民向神农神像叩拜。之后族民们便自发地舞蹈、祈福、饮酒。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喝到从下界带来的用稻米而不是草木枝叶酿造的酒。
诺大的神殿广场上,烈山部族民面朝高大的神农石像屈膝跪地。夕阳从石像的斜上方射进,为高大的远古神祇镀上一层耀目的金光。 谢衣眼观鼻、鼻观心,同身旁的众人一样静默地跪了一会儿,又偷偷地抬起了眉毛,眼珠转动着,四处逡巡沈夜的身影。
一声婉转的箜篌似从天际传来,唤醒擂鼓重重的强音。鼓点由疏到密,由弱渐强,最终声震百里。直教人脊背凛然竦动,心跳与鼓点同振。
大祭司手执翎羽彩旄,赤裸上身,脸上、胸前均绘有五色图腾。只见他阔步而入,姿态刚劲,慷慨高吟——
“先啬庇四海——千年徳水清——” 彩旄在风中舞动,飒飒生风。
咚!——咚!咚!——
“泽披三万里——戎衣更不著——”沈夜俯身,双臂大张,散开的长发在身后鼓动,似雄鹰蓄力之姿,蓬勃而锐利。
咚!——咚!咚!——
“祈——”
话音刚落,一声声高亢凄厉的筚篥声划破云霄,擂鼓又密集地发出震天撼地的强音,一时间,筚篥的高亢与擂鼓的低沉交错,直教人心弦紧绷,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漏失一拍心跳。
“土反其宅——”沈夜挺腰起身,右臂擎旄,在天空中振臂三下。
“水归其壑——”双臂执旄,高过头顶,又徐徐落下。
“草木归其泽——”阔步转身,带动劲风四动,吹得翎羽猎猎作响。
族民们感受着心跳随着鼓点的震颤,神色庄严而虔诚。夕阳的余晖投映在烈山部族民的身上,照的他们的脸庞彤红,目光灼灼。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随着大祭司起起落落,心旌鼓动、血脉升腾,如同真的得到了神农的祝福一样。
谢衣偷偷地看着周围的族人们——一脸纵深的沟壑的老人,脚边放着拐杖的妇人,手臂缠着白带的青壮男子,瞳孔暗淡的孩童……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叹气,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沈夜。
小时候谢衣很期待每年的神农祭,因为只有在这一天,他和他的小玩伴阿融才可以在外面名正言顺地嬉闹到很晚,不用担心阿娘的责备。这一天,邻居伏大头也不担心自己的脑门上那块越来大的黑斑会不会被司徒家的小娘子嫌弃,戴老头也不担心自己用树枝炮制的酒味道好不好……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喝着难得喝到的美酒,好像突然就遗忘了所有忧伤的事。可是酒醒之后,一切又回到昨天,伏大头脑门的黑斑越来越大,甚至从中央开始流脓溃烂;戴老头在找树枝的途中摔断了胳膊……连阿融,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羡慕着玩伴能够不用拐杖就能走路。
今日的欢愉,是苦中作乐的无奈。谢衣抿着嘴看着沈夜的每一个利落的抬手、迈步,缄默不语。师尊,一定是早就体味过这些无奈的人吧。谢衣想起了他在生灭厅的帛书中读到的沈夜年少被送进矩木的过往,不禁蹙着眉头苦笑,心仿佛被紧紧揪住。如果此刻有酒,他真想痛饮三杯,为族人、为师尊、为未知的明天。
师尊……
谢衣轻轻地,带着敬意与关怀,在心底呼唤着。
第七章
酬天祈福舞在族民虔诚的跪拜中结束了,沈夜也离开了广场中央不见踪影,大概是大祭司在刻意地回避,好让族民能够无所顾忌地尽情舞蹈欢笑。
谢衣的手肘被另一只手肘碰了碰。
“先试试这个。”不知何时蹭过来的瞳递给谢衣一个白瓷酒杯,谢衣低头一看,只见杯中盛着浅绿色的浑浊液体,上面还浮一层着好似虫蚁般的白色漂浮物,闻起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败气息。
“这是……酒?”谢衣不敢肯定地吸了吸鼻子。
“下界美酒,试试看。”瞳说着又把杯子往谢衣鼻尖下凑了凑,催促着谢衣尝试。谢衣推辞不过,硬着头皮接过酒杯,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如何?”
“……有点发酸。”谢衣皱着脸吐舌头,虽然他至今没有喝过几次酒,但是自信还是可以分辨出酸味和酒味的。
“哦,那试试这个。”瞳难得殷勤地又将白色瓷杯斟满酒,递到谢衣鼻尖底下。谢衣狐疑地瞅着瞳的脸,只见他却是一脸坦然。
“一杯酒而已,还能害了你不成?”瞳识破了谢衣的犹豫,用下巴指了指手上的酒杯。
谢衣接过酒杯,凝视着杯中淡黄色的液体狠狠地吸气,这次倒是没有闻到有什么酸败的味道。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瞳,又看了一眼酒杯,决定不再猜测,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开始的时候还是一股酸涩,待到酒液深入喉腔,流入食道,喉头里面余下的却是一抹淡淡的甜。
“怎样?”
“恩,比之前的要好。不过……”
“那再试试这个?”没等谢衣说完,瞳又把一杯琥珀色的液体递给谢衣。
“怎样?”瞳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的期待。
“嗯,这个不错。”谢衣舔了舔嘴角,这杯酒与之前的两杯不同,完全尝不出酸味,只有甘甜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喝更多。谢衣正想向瞳再讨一杯,却见瞳动作麻利地给自己斟了一杯。
“……七杀祭司大人,原来您是在拿我做试验品啊?”谢衣目瞪口呆地看着瞳一杯接一杯地喝得很是畅快。
“是啊,下界的酒果然良莠不齐……”,瞳眯着眼睛舔了舔嘴角,又把琥珀色的液体注满酒杯:“小子,让你白白尝了这么多酒,不必感谢我。”
谢衣气愤地夺过瞳的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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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广场周围的火台上火光摇曳。远处广场中央的台子上,不知是哪家的大汉,踩着鼓点扭着腰,把指头捏成了花儿,哑着嗓子吆喝着别人与他共舞,滑稽的模样引得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
谢衣笑得开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瞳早早就抛下谢衣回去看他的帛书了,而沈夜也没有再在广场上出现过。谢衣看了一会别人的舞蹈,笑着笑着直到觉得有些无趣,想要回屋继续研究他那才做了一半的偃甲。
他趔趔趄趄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脚步迟滞,脚下发软。茫然地停下了脚步,侧着脑袋挠着头。
“谢衣!”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少年人的声音。
“嗯?”谢衣边应着边回头,发现是个生面孔,愣住了。他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认识这个人。
“是我,风琊。”称自己为风琊的少年上挑着细细的眉毛,皱着鼻子努着嘴。
“呃……”谢衣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好像塞满了废弃的偃甲鸟的零件,压得脑袋沉沉的不能运转。风琊?他对这个名字有模糊的印象,却又找不出对应这两个字符的人脸。
“三年前,大祭司之徒……”
“哦……哦哦!原来是你!啊,多年未见,风琊你的样子其实没什么变化!倒是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哈哈哈哈哈!”谢衣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觉得别人记着自己、自己却忘了别人着实有些尴尬,顺势说些自嘲话来缓解气氛。
“哼!”风琊似乎对谢衣的玩笑话毫不领情,嗓子里憋出一声冷哼,目光直直地钉在谢衣的腰间:“这柄刀……”
“刀?哦,这把刀啊看着轻巧……”谢衣故作亲昵地压低声音,靠近风琊的耳朵,手指拢成扇形挡在嘴边:“其实沉的很啊……啧啧!我每天练习它手腕都要断了!”
风琊阴沉着脸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地掏出自己的木法杖指向谢衣——
“谢衣,我们来比试一下,看看究竟是你的刀法厉害,还是我的术法厉害。”
“嗯?啊!”还没等谢衣搞清楚状况,风琊吟了一个炽炎术的法诀,一团火球从法杖顶部熊熊燃起,随着施法人的手势笔直地朝着谢衣扑去,谢衣赶忙向一旁跳开,却还是被巨大的火球蹭到了头发。谢衣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皱着眉头摸了摸卷曲发烫的刘海。
广场上原本载歌载舞的族民们看到了火球发出的光亮,看热闹般地把风琊和谢衣团团环住,以为这两个少年要表演什么助兴的节目,纷纷叫好着,想要看他们更多的表演。
谢衣的脑袋依旧混沌而沉重,但也隐隐意识到情况不妙。
“风琊,我不想与你比试。”谢衣冷了脸。
“哼,怎么,原来你不过是个缩头乌龟。还是说,你没有把握赢我?”风琊边说边挥舞着法杖,噼里啪啦地接连甩出三个雷球,每一个都霸道地直指谢衣。谢衣侧着身体匆匆躲过两个,却被第三个带到了胳膊,衣袖烧了大半,一条条细细的血从肩头汩汩滴落。
“哇哦!精彩精彩!这小哥儿有两下嘛!”
“那边的小哥儿你还等什么!和他拼了啊!快!”
“上啊!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瞧瞧你们还有什么本领儿没使出来呀~”
围观的族民仿佛没有看到谢衣流血的胳膊,欢呼雀跃地议论、催促着,以为这又是神农寿诞上的新把戏。
谢衣的耳朵里塞满了族民喧闹的鼓动,脑袋里嗡嗡直响,仿佛是千千万万只没上油的偃甲鸟一齐吱吱嘎嘎地扑腾着翅膀,吵得谢衣不能正常思考。
“没有袖子的小哥,想什么呐!上啊!你认输了不成!”
认输?哗啦哗啦,千千万万只偃甲鸟在谢衣的脑袋里飞起来了!黑压压的翅膀占满了谢衣的脑袋,也蒙住了谢衣的视线。他默念着口诀从掌心幻出出鞘的利刃,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挥刀直指风琊——
风琊毫不示弱地催动周身灵力凝聚在法杖顶部,挥臂高举,只见法杖顶部带着蓝色闪电的火球越聚越大,轰——!终于,风声呼啸,火光刺目,火球迎面袭向谢衣,谢衣敏捷地闪避——
“啊啊啊啊!!火!!”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火!火!着火了!!!”更多的人失声尖叫,谢衣回头,发现他躲避开的火球,很多族民并没有来得及避开……三三两两的人在地上滚着、哭着,扑打着衣服,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
谢衣保持的拿刀的姿势愣住了,他脑中的偃甲鸟也突然消失不见,此刻,心绪平静,灵台清明……暗叫一声不妙——
“发生了什么!”流月城的守卫们匆匆前来,在族民们纷杂的议论声中,谢衣和风琊被守卫们缚住双手,推搡着压到了神殿内,听候祭司的发落。
被迫跪立在石板上的谢衣惊恐地不住颤抖,这猝不及防的进展令他手足无措,他焦急地想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向谁说起……对了,师尊!
谢衣抬头,正对上了沈夜浓黑的眼眸——
“谢衣,风琊,聚众比武,连累族民。虽未有族民性命伤亡,但二人鲁莽冲撞,扰乱神农寿诞,杖责五十,即刻执行。”沈夜当着众祭司的面,沉着声音宣布着对二人的责罚。谢衣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震得头又痛又沉,他深埋着头不敢看沈夜的表情,只凭耳朵细细揣测沈夜每一个字里的怒火。
“谢衣。”沈夜突然点到谢衣的名字,谢衣偷偷吞咽着苦涩的口水连忙仰头,却见他的师尊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肩头,面色阴沉,薄唇轻启——
“身为祭司,带头扰乱神农寿诞秩序,莽撞冒失,难任生灭厅祭司一职。即日起……收押无厌伽蓝。”
谢衣眼前强光一闪,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抽离了。
第八章
无厌伽蓝是流月城千百年来关押罪人的牢狱,远离九天,深埋地下,浓重的浊气与杀戮的戾气常年弥散,构成了这个令每一个烈山部族人谈虎色变的所在。
谢衣趴在阴冷潮湿的石板上,肩膀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黑褐色,隐隐能够看到紫红的肿胀与淡黄的脓水。屁股上破碎的衣裤混着泥土与血水,仿佛是被暴雨淋过、被车轮碾过的黄土路,沟壑纵横、泥泞不堪。他现在顾不上为自己施个疗愈术,只是全神贯注地闭着眼睛、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法诀,催动周身的所有灵力为自己撑起一处薄薄结界、来阻隔石室中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浊气。
一日,结界勉强支撑着,谢衣撑着眼皮不敢阖眼;
两日,口唇发干,额头隐隐作痛,念着法诀的声音逐渐模糊……
三日,许久没得到休息的身体发出了激烈的抗议,周身的痛好像是突然甦醒的猛兽,嘶吼咆哮着辗转在骨缝间。谢衣用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喉咙,不让自己大叫出声。而阻隔浊气的结界却随着主人灵力不支而逐渐薄弱……
猛兽顺着口鼻跃入胸腔,恣意撕咬着、拉扯着五脏六腑,谢衣蜷着腿佝偻着,后背如抖筛不住地咳嗽干呕。细细的两条泪水顺着眼角蜿蜒流到嘴边,咸咸的、苦苦的。
师尊,弟子顽劣,不该与风琊比试。
师尊,弟子术法不精,那个火球,原本是可以用凝冰术挡住的。
师尊,弟子知错了……这里好黑,要是可以放我的长明偃甲灯就好了,又大,又暖和……
师尊,净灵结界的法诀怎么背来着……师尊莫要取笑弟子……弟子的刀法还是很好看的嘿……
师尊,莫要生气,莫要皱眉……
师尊,弟子屁股痛,胸口痛。
师尊……师尊……
师尊,您不要我了么?
谢衣闭着眼睛,脸轻轻磨蹭着冰凉的石板,好像是祈求原谅的幼猫一般,蹭啊蹭,只觉得万千委屈、悔恨、伤心凝聚胸腔,许久,发出压抑着的闷闷一声:“呜……”
又一日。
身体的疼痛在继续喧嚣着,脑袋反倒在疼痛的刺激下越来越清醒,谢衣开始回想着整个事件,抽丝剥茧,细细地分析推断着,越想越觉得困惑——
他觉得自己在神农寿诞与人比武、伤及族民确实是当罚,更何况自己身为大祭司之徒,更应该谨言慎行。莽撞比试、伤及族民、对神明不敬之罪,他认了。
可是,无厌伽蓝是关押重刑之人的牢狱,在此间关押的大多是诸如弑妻杀夫般大逆不道的负罪之人,何况师尊自己也说了,神农寿诞上并无族民性命伤亡……他虽自认有罪,但也罪不至此啊!
况且,他在神殿上也听到了很多祭司为自己求情……说不定七杀祭司也会对师尊说是他唆使自己饮酒才导致了……最重要的是,师尊虽然严苛,但是从不会做出如此严厉的责罚,小时候自己跪着等他,他都亲自来看自己了……
谢衣狠狠地咬着下唇,血珠顺着牙缝渗出,他攥紧了拳头、压抑着胸口呼之欲出的答案——
师尊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才会放任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自怨自艾地挣扎,所以放任自己痛到没有知觉,昏过去醒过来又昏过去,直到再也醒不过来……不会有人知晓,更不会有人关心。
他想起了最后看到沈夜的时候,沈夜黯淡无光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莽撞冒失,难任生灭厅祭司一职。”如今想来,只怕难以担任和执有的,还有自己大祭司之徒的身份、和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吧。
谢衣脸色惨白,心如死灰,眨了眨眼皮,发现眼底干涸得没有液体。在意识模糊之前,他不自觉地嗫嚅着:“……娘……”
第九章
“……喂……谢衣!喂!醒醒!”
谢衣是被人打着脸醒来的,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浓眉大眼的少年人面孔。
“哈!终于醒了啊!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醒来你的脸就会跟你的屁股一样啦!”少年人的语速很快,音调里带着与牢狱的阴暗格格不入的欢快。谢衣茫然地看着他。
“我叫叶海。我……我也被关进这儿了。”像是看出了谢衣的困惑,叶海夸张地皱着眉头指着外面:“你说这破地方居然还就人满为患了!这不,就委屈你和我挤一处啦。”说罢,他大喇喇地坐在谢衣身边,手伸进衣领里掏啊掏的。
“同样被关在这儿?”谢衣趴着揉了揉眼睛,察觉到叶海周身并没有结界护体,行动举止间又好像没有受到浊气的影响,不禁困惑地问:“你……有没有感觉到胸闷?”
“胸闷?”叶海终于掏出了一个碧色瓶子,听谢衣这么问,又用手摸摸了胸口:“没有啊。哦,先不说别的,先把这个药吃了,这个是大……啊,大人们给我的。你知道的,有时候难免磕磕碰碰的嘛。”叶海把药瓶推到谢衣鼻子前,催促着他赶紧吃,又见谢衣惨兮兮地趴着、一副手指都不能动的虚弱样子,于是把药丸倒到掌心、又塞到谢衣的嘴里。难以下咽的苦涩引得谢衣一阵剧烈的咳嗽,叶海体贴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暗暗地凝神,把自己的灵力顺着谢衣的脊背渡给他。
“我啊,我是不怕浊气的。”
谢衣震惊地抬头,对方笑眯眯地拍了拍谢衣的头顶,语调轻快:“我说你要不要把屁股翘高点啊,我术法不精,不敢保证疗愈术能准确施到你屁股上哦。”
“你、你说你不怕浊气?你难道不是流月城的人?”
“我是啊,不然为啥会被关在这里。”叶海仰着头转了转眼珠,不是很确定地自言自语着疗愈术的法诀。
“那你为何……”谢衣的脑子里一时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竟不知从何问起。
为什么不畏惧浊气?为何好心地救自己?为何会被关在这里?为何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啊,这说来可就话长咯。我家……住在神殿外的雪原上。听我阿爹说,我们家族中有人在很久以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所以我们叶姓三族不被允许进入神殿附近。所以说嘛,咱俩年纪看起来差不多,不过你肯定没见过我哈!”
屁股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手臂也不痛了,谢衣挣扎着抬起上身,倚在石壁上听叶海幽幽的声音。
“我的阿爹,每个月都要遵循祭司的指令前往下界,为族民们寻找一些物资。”
谢衣默默地看着叶海用笑容也掩饰不住的淡淡哀戚,心下了然。流月城六月之后便寒风呼啸、一片冰天雪地,城中土质贫瘠、不适宜耕种。族民们日常需要御寒的衣物、木材,甚至每月的神农祭典需要的金银器具、乐器、酒具都需要从下界获取。然而下界浊气浓重,烈山部族不堪承受。常年被浊气侵蚀的后果便是五脏俱损、英年夭亡……因而前往下界为族民采办的任务大多是由负罪的宗族们完成,其中的辛苦……谢衣看着抿着嘴的叶海,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我的阿娘是下界的人呢。阿娘很喜欢阿爹,可是阿爹不能在下界久居,阿娘就跟着阿爹来到了流月城……可是这也是犯了规矩的,听说阿爹为此还受了祭司们的责罚……”
“阿娘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阿爹说流月城这鬼地方只能囚禁烈山部的人,我的阿娘……终究是要回归下界的蓝天大海的。我曾经偷偷随着阿爹下界过一次,那个时候就发现了我即使没有结界护体也不会胸闷、想吐,阿爹说,可能是因为我体内有阿娘的血,所以才不会惧怕下界的浊气。”
叶海转头朝谢衣笑:“我刚刚可是分给你一点我的灵力哦,你看,是不是现在胸口那儿不那么闷了?”
谢衣惊讶地把手掌按在胸口处,随着呼吸的起伏,胸腔里不会发出如狂风吹帷帐般呼啦啦的声响。
“确实……多谢……”
“不用不用。”叶海摆了摆手,又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发:“其实我自己不是很会操纵什么……灵力流啦,还是大……呃……所以可能只给你分了小小的一点点吧。不过你要是不胸闷的话,应该是起到一点作用了吧?至少能撑几天吧我猜。”
“多谢叶兄。”谢衣想要站起来向叶海作揖,叶海慌忙拦住他。
“别见外别见外,叫我叶海就成。”个子比谢衣高、身体也比谢衣壮的叶海爽朗地拍了拍谢衣的肩膀,就好像是大哥哥亲切地拍了拍追随他的弟弟一样。
他们并肩倚在石壁上,叶海向谢衣滔滔不绝地讲着下界的奇闻轶事,谢衣认真地听着,有时还会附和着,说着说着两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闪亮亮的。
“以前我偷偷跟着阿爹下界的时候啊,地上正好是夏天。我们去了江南,那些地上的人真会享乐啊!男男女女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坐着船在河上漂着。有人用长杆子撑船,有人就坐在床上喝茶、吃酒。两岸的柳树翠绿翠绿的,黄色的小鸟啾啾啾啾地叫。树下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五颜六色的长翅膀的飞虫飞啊飞的……”
“那是蝴蝶吧!我在图册上读到过……不过它没长大的时候很丑的,还要把自己关在小小的茧里。”
“哦?看来你也知道的不少嘛。后来我和阿爹去了地上的集市,哇……我跟你说,只要是你能想到的东西集市上都有啊!吃的用的、刀、剑、长戟!还有缀着芝麻的胡饼,香的咧!”
“哇!要是你生活在下界,你最想做什么?”
“我?我要背着一把剑,行走江湖,不管是那东边的大海还是西边的沙漠,我都要一一走遍、看遍。我还要结交各路好友,喝酒!吃肉!快意恩仇!”叶海说到兴头,握着拳头在空气里挥着,又转头问谢衣:“你呢?”
“我?”谢衣沉默地看着下摆的衣结。
“我……不像你,我是不能下界的。如果能够下界,我也想向你这样,去看看下界的山河湖泊,看看它们究竟与流月城是怎样的不同。”谢衣顿了顿,想起了他的师尊,心里倏地抽痛。
“我现在术法修为也不够好……只是平时喜欢摆弄一些偃甲,可是流月城中材料匮乏,限制了很多偃甲的实现。我想在下界一定有很多能够适用于各类偃甲的材料吧。我希望能够凭我的技艺,创造一些有用的偃甲,让走路不便的人能够凭着偃甲健步如飞,让失去光明的人能够重新看到光彩万分的世界,让思念亲人的人能够随时随地看到亲人的模样,让族民们生活的不那么冷、不那么绝望。也让师……让大祭司和其他祭司们不必每天殚精竭虑。”又想到了师尊,谢衣觉得眼底热热的,连忙仰着头,强睁着眼睛不敢眨。
谢衣的动作都被叶海看在眼里,他大力地拍着谢衣的肩。
“谢衣你真是好人啊。相比之下,我就自私了……这样吧!我们约定,若是你也能够前往下界,那我就帮你找寻你做什么偃甲需要的东西!只要那些个东西存在在这个世上,我就一定能够给你找到!”
谢衣笑逐颜开:“好!一言为定!”
“哈哈,到时候我们要是遇见了,我可一定要嘲笑你!”叶海手掌握成空拳,掩着嘴咳嗽,故意沉着声音做出大人的样子:“谢兄,当年啊,你那惨不忍睹的屁股可是被我看了个遍。”
谢衣忍俊不禁地作势要拍叶海的脑袋,被对方灵活地躲过了。
“对了叶海,你是犯了什么错被关在这里了?”
“啊……这个……”一直口舌伶俐的叶海竟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眼睛左顾右看地不说话。谢衣猜想可能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毕竟被关在牢狱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没有追问下去。
************
叶海到来的第二天,守卫突然打开了牢门对叶海和谢衣说你们可以走了。谢衣一脸震惊,而叶海却依旧笑眯眯的。二人经由守卫传送至流月城,又握拳相击、重申昨日的约定,就此挥别。
谢衣重新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抬起脚,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去向师尊道歉?怕是经过这次的事件,他已经无缘成为大祭司的弟子了吧。
回家?阿娘一定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欺负,是不是在大祭司身边表现不好……不行,不能让阿娘担心。
谢衣盲目地走着,只觉得寒风凛冽,还没到六月,就已经开始冷下来了么。
不远处有一只熟悉的偃甲鸟扑簌着向谢衣飞来,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又飞向前方,谢衣连忙加快脚步跟上。 第十章
穿过条条街巷,爬上高高的台阶,谢衣追逐着偃甲鸟,最终停在一扇敞开的门面前。
“七杀祭司……”
瞳坐在木椅上,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嘴角。
“嗯。过来帮我看看,这几天我的偃甲手腕不是很灵活。”瞳及其自然地招呼谢衣到身边,就像过去时候一样。
“我……”
瞳不在意,可是谢衣手足无措。他的师尊说过他难任祭司一职,如果不是祭司了,也不是大祭司的徒弟了,那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又该如何面对瞳?
“你见过叶海了啊。”瞳低着头转动着手腕。
“七杀祭司怎知我见过叶海?”谢衣大惊。
“我当然知道,我命他去的。看你身上并无大碍,嗯,他做的不错。”瞳淡淡地瞄了谢衣一眼,把手腕伸到谢衣鼻子底下,示意他看。
“什么?叶海……叶海他说他是犯了错才会被关进去的……”
“哦,骗你的。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娘是下界的人,所以他不怕浊气,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瞳努着嘴催促谢衣赶紧行动,谢衣只得闭上嘴低头查看瞳手腕上的细小轮轴,仔细地松了松、拧了拧。心里塞着一团乱麻,却又不知从何顺起。瞳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唉……推到我身上让我来跟你解释,有什么羞于见面的……”瞳的恢复灵活的手想要弹谢衣的额头,却被谢衣捂着头跳开,于是不耐烦地说道: “你和风琊的比试,你以为是风琊主动挑起的么?就算他再鲁莽也会忌讳那是神农寿诞。他这么做受人指使,想要神农寿诞上让大祭司之徒当众出丑,让族人质疑你、质疑大祭司。”
“指使?”谢衣抱着头站在离瞳三尺远的地方,只见对方朝他摆了摆手,他只得走上前去。
“嗯,不过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倒是风琊过于急躁,竟然伤及族民。”瞳迅速又大力地弹谢衣的额头,满意地看他抱着脑袋叫痛,继续说道:“是风琊的师父天相祭司。大祭司收你做徒弟的那一天他也收了风琊做徒弟,说风琊资质优秀难能可见。他一向不满大祭司,处处作对,只是没想到这次把你牵扯进来了。而你那师父又是那种……宁肯自断一臂要也要杀敌三万的人,当着众祭司的面显示自己公平公正,给你下了最重的责罚,让别的祭司无话可说……还真亏他做得出。”
“师父他……”谢衣呆呆地垂下双臂。
“结果把你打了、关了,他倒不消停了。天天跑到我这闷声不响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就阴着个脸,倒好像是我把你关起来他要来兴师问罪一样。”瞳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我迫不得已只能帮他想办法。你的牢房外边估计都是天相祭司布置的眼线,大祭司和我都不能去。我只能命我的傀儡人去救你。你师父把药和自己的部分灵力渡给他,教他疗愈法诀,又安了个罪名把他安置到你的牢房里。”
“傀儡人?你是说……叶海?”
瞳静静地看着谢衣,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他说他家住在雪原上,他阿爹下界的时候遇上了他的阿娘,他自己也下界过,下界是那样美、那样热闹……他、他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不是……人……”
“若是能够如此顺利地出入下界,伏羲结界岂同儿戏?烈山部族何苦自缚千年?谢衣,你在生灭厅的书都是白读了么。”
“可是……可是……”无数的疑问堵在谢衣的嘴边,他焦急地想搞个明白,却又隐隐地害怕,害怕真相。只见瞳吱吱呀呀地摇着木椅滑到帷帐后一扇紧闭的大门前,指着门上硕大的机括说道:“如今的你应该可以轻易破解这道机括吧,你自己打开这扇门看看。”
谢衣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门,以前他问过瞳那扇门后是什么,却屡次被瞳用“多嘴多舌的小孩子最讨人嫌”的眼神搪塞了过去,而如今……竟然是瞳主动要让他看。
“你的师尊一直不愿让你知晓……不过你终究要走出他的庇护,这里面的善恶是非……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机括并不难解,伴随着机括发出的咔哒一声,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
又深又长的石阶通向未知的幽深,拾阶而下,浓重的血腥和酸腐的气息愈加浓重。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细细密密的网,封住了人的五感。空气微热,仿佛是被血液蒸腾过一般,浓稠地让人作呕。
谢衣皱着眉头按了按眼皮,屏息环视着四周的阴暗,刚从明亮的地方来到暗处,他的眼睛还不能清楚看清周围。
“这里的架子上,是蛊虫。”瞳的声音悠悠地响起,谢衣转身一看,瞳的蓝色烟雾的幻形正漂浮在半空中,发出诡异的光。
不,那不是烟雾……谢衣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误以为瞳的幻形是烟雾,而事实上那是火……磷火……
尸身腐烂,遂成鬼火。
“蛊虫可以操控人的思维,让已死的机体的继续运转。你看到的叶海,其实心脏的部位早就没有了心跳,只有蛊虫蠕动的声音。”
“……你……杀了……他?”谢衣的周身升腾起一阵寒意,他想起叶海说他来自有罪的宗族,莫非叶海早已因罪被杀?他第一次意识到瞳带来的窒息般的压迫感,那森冷的气息让谢衣的牙齿打颤。
“不,相反,我救了他。”磷火停顿了一会,冷淡地说道。
“什么?!”
“我见到叶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雪快要埋过他了。后来听人说,他是个孤儿,祖辈应该是犯了重罪,被惩罚流放到雪原上。”
“孤儿……”
“流月城重罪的宗族们通常濒死时会被带到我这边,我洗去他们的记忆,改造成依靠蛊虫和偃甲生存的傀儡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前往下界,为流月城活着的人寻找物资。”
谢衣的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朦胧中看到墙角处好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垂着头蜷缩着,间或听到一两声极轻的闷哼,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活人不能走出伏羲结界,死人却可以。他们没有灵力、不受结界束缚,也不怕地下的浊气,是最好的工具。”
“……工具……”
“知道叶海是雪原上的孤儿之后,我猜想叶海的父亲有可能是工具之一……所以就把叶海带回来,改造记忆、用蛊虫维持心跳。所以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是傀儡人,也深信我给他的记忆。”
“他说……他的娘亲是下界人,所以不怕浊气……”
“都是编造的记忆。”
“用蛊虫控制人……改造记忆……这样好么?那些人会怎么想?他们愿意么!师尊……师尊知道么?”
“让重罪宗族成为能够下界寻找物资的工具,这一开始也是大祭司的主意。”
谢衣沉默了。在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抗争叫嚣着:这样不对!烈山部族怎可被蛊虫控制!另一个声音却又在庇护着师尊和瞳:他们也是在为活着的人着想……他们也给了叶海新的生命,至少叶海看起来是快乐的,是对人界有憧憬的……
可是……毕竟……谢衣烦闷地挠着头发——将有灵魂的血肉之躯化作依靠蛊虫驱使的傀儡人,将脑海、四肢的记忆之流强行消抹、任意篡改……他们的苦苦独行在暗处,却为更多族人带来了继续生存的希望。谢衣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直存在的光明正义被另一种执拗而决绝的做法冲击着,而这份冲击却恰恰来自一直信赖着、追随着的师尊。他想要否定,又找不到令自己坚定地信服的理由;他想要认同,却又实在放不下心底的忧虑,不能、不敢、也不愿说一句:“你们做得对。”
“回去罢,这里不需要你了。”瞳自顾自地查看着他的土钵,背着谢衣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第十一章
重新走回到阳光下,谢衣眯着眼睛仰头,眼前的一片明亮却驱散不开心底的阴霾。他机械地迈着脚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再折回、折回到分岔路口,随便选一个方向缓缓地转身、继续直走……走到太阳彤红的脸消失在浓浓的暮色里,而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
“……哥哥!哥哥在哪里!我要找哥哥!”带着哭腔的女孩儿的声音。
“小曦乖……哥哥就在这里啊。”低沉而温柔的……是师尊!谢衣蓦然睁大了双眼,顿住了脚步。
“你不是!你骗我!你们都是坏人!你们把我哥哥带到哪去了……呜……”
“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在。”
谢衣躲在沈曦寝殿外树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里面。他看到他的师尊皱着眉头,想替沈曦抹去脸颊的泪珠,双手却被生气地推过去。沈曦瞪着沈夜,眼睛里充满陌生的敌意。
“大骗子!坏人!还我哥哥……呜呜……”沈曦捶打着蹲在她面前的沈夜的肩膀,泪珠滚滚坠落。而沈夜一动不动地地任她打着,不解释、也不躲开,只是用谢衣从未听过的轻柔声音重复地喃喃:哥哥在、哥哥在……
谢衣站立许久,看着他的师尊拿出一个小小的册子,沉默着,终于慢慢地沉着声音、逐字逐句地念着……
“我叫沈曦,我的哥哥现在时流月城大祭司,你醒来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要记得。”
“每三天我就会忘记一切,我的记忆会回到小时候和哥哥被送到矩木的那一天。其实……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哥哥长高了,我没有。不要吵他、烦他。”
“漂亮的大姐姐叫华月,她对我很好,她会弹好听的曲子。”
“常常跟着哥哥来的小哥哥叫谢衣,他会讲故事给我听,不过他会故意讲一半就跑了,记得要抓住他。”
“找不到哥哥的时候,要好好看看这个小册子,记起来哥哥。”
“哥哥一直在,不要问哥哥他在哪里,哥哥会难过……”
“哥哥一直在,小曦不怕。”
沈曦渐渐地不哭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歪着头看着还蹲在地上的沈夜。沈夜没有继续念下去,他低着头细细地看着沈曦的小册子,在每一页都停顿许久。万籁俱寂,只听到沈夜轻轻翻着书页的声音……
谢衣眼中师尊的身影逐渐模糊,他双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出声,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到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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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曦终于睡了,谢衣看见沈夜从沈曦的寝殿中走出,连忙蹲下来,悄悄挪到沈夜看不见的角落里。他憋着呼吸,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脏跳得砰砰的。不过数日,他竟有种“近师情怯”的羞赧感。想要见到师尊,想要告诉师尊他安然无恙,又怕师尊责备他莽撞,怕师尊以后要另觅弟子。他心绪万千,挠着脸摸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意识到好像没有听到师尊的脚步声,难道师尊还没有走远?他连忙起身——
月色中,玄色华服的大祭司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远处似是在思量着什么。谢衣突然发现沈夜脸色惨白,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下却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只见他一向挺直的肩膀渐渐地向前缩,几近佝偻,左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口中逸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他的师尊,他那一向丰神俊朗英姿挺拔的师尊,竟是在缓缓地屈膝、仿佛要蹲下去的样子。
谢衣迅疾地奔出,扑到沈夜胸前紧紧地抱住。
“……谢……谢衣?”沈夜大惊,大力的冲撞令他不禁摇晃着后退一步。鼻间是谢衣头顶暖暖的发香,沈夜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气。
“师尊,弟子来迟。”谢衣感受到沈夜不寻常的颤抖,更加用力地抱住沈夜,仿佛是觉得这样就会减轻沈夜的痛楚。
“你……”可有伤到?可还痛么?叶海去的可还及时?沈夜一边忍着心口神血灼烧的痛楚,脑中千回百转思绪万千。
“师尊……师尊……”谢衣叹息般地喃喃着,把脸埋在沈夜的胸前,“师尊痛的话,弟子抱抱您可好?”
沈夜哑然失笑,心想你都已经扑上来了才想到请示么?他并没有说出来话,胸口灼烧的痛楚令他每一口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他紧紧地抿着嘴,用力地回抱谢衣,紧紧地把他箍在怀里,压在灼热的胸口前。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谢衣觉得自己就要被师尊紧紧地勒到窒息,久到沈夜觉得就要把谢衣溶入骨血,久到流月城的积雪似乎都在消融,冰封的大地甦醒,百鸟齐鸣百花齐放,九天之下春光无限。
而夜风轻轻拂过二人绯红的脸,偷偷裹挟走一丝恼人的热度。
“瘦了。”沈夜厚实的手掌摩挲着怀中的小徒弟,从后脑勺的头发摸到脊背,故意使坏挠了挠他的肋骨部位。
“哎呀!”谢衣感觉到沈夜不再压抑着痛楚,这才放心地用脸来回蹭着沈夜的胸口,报复他的师尊的使坏。
“……下次莫要莽撞,审时度势、拿捏分寸。”沈夜空出一只手使劲地捏揉谢衣鼓鼓的脸颊。
“哦哦……呜……”谢衣自然知道他的师尊指的是什么事,他揣度着沈夜的口气,感觉沈夜似乎并没有发怒的迹象,也没有说“谢衣你以后不再是本座的弟子你自己好自为之”的趋势。他安心地任由师尊扯着脸皮,把想要呼痛的声音都生生吞下肚,两只眼珠子一起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偷偷地咧嘴一笑,又做出弱弱的可怜的声音——
“师尊,夜路黑,弟子不善辨识方位……今夜,与师尊同住可好?”
沈夜停下了双手,惊讶地问:“辨识方位?……谢衣,你多大了?”
“六~岁~!”谢衣眨巴着眼睛笑得开心,为了显示自己是六岁还原地蹦了一下,然后继续赖在沈夜胸前,沈夜了然。
“谢衣,脸皮呢?”
“被我吃了!”
“好吃么?”
“好吃!”
沈夜俯身,一口咬在谢衣的脸上。 第十二章
沈夜做了一个梦。
梦中,飞雪漫天,寒风凛冽。沈夜站在高台上,视线的尽头是一个黑黑小小的身影从雪原深处缓缓地前行,在他背后是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待那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了,沈夜才看清那熟悉的眉目——谢衣?!沈夜奔下台,扶起几乎被风雪掩埋谢衣,却惊觉那张一向温煦亲切的脸上带着陌生的淡漠与疏离,深黑无光的瞳仁里,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恨意?
“谢衣……你怎么?”他震惊得伸手想要抚上他被冻得青紫的脸,却被谢衣扭头避开。
“大祭司何必阻拦贱民去路。”
“……贱民?”沈夜拧着眉头看着衣不蔽体的徒弟,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带着斑斑点点的淤紫和深浅不一的血痕,他瘦得颧骨突出,眼睛深陷在眼眶里。
“神农寿诞之日,大祭司已明示您与我师徒情分已尽。今日,谢衣不过是流落荒原的阶下囚,与大祭司再无干系。”依旧是谢衣清清亮亮的声音,确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冷硬语调。
“你说什么!”
谢衣避开沈夜的询问,也不理会沈夜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臂。他撇下沈夜转身继续走,脚步踉踉跄跄得,却把脊背挺得笔直。
沈夜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楞楞地看着谢衣踽踽独行、渐行渐远,不能追、也不敢去追。他反复地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会让谢衣如此决绝,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空空茫茫地,如同这无边的雪原。痛呼啸着从天地间汇集,从指尖一寸寸蔓延,最后凝聚在心间,化为钻心蚀骨的毒药,几欲窒息。
又是一幕——
阴暗的地下室里,谢衣被吊在刑架上,他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昏过去了。
两个声音在议论着——
“……冥蝎蛊一开始不会完全夺走宿主的心智,他以宿主的喜乐为食,只要宿主有一丝欢愉的感觉,这种蛊虫就会吞噬。”
“那如果宿主一直郁郁寡欢,难以愉悦呢?”
“冥蝎蛊便会完全吞噬宿主的心智,以后,宿主的身体只听从蛊虫的命令。”
……
蛊虫?谢衣?谁准许你们这么做的!沈夜想要出声呵斥,却发现自无法出现在眼前的牢狱中。
只见谢衣抬起了头,脸色惨白,声音飘渺,一开口,沈夜只觉心被浸在了冷水中。
“……师尊……为何……”
“咦?怎么醒了?也好,趁现在剖开心,把冥蝎蛊填进去。”
两个面目模糊的人走向谢衣,随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沈夜痛苦地张大了嘴,却找不到声音。
他倏地睁大了眼,大口地喘息着,耳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嗯……”
身边传来轻轻的梦呓,沈夜转头,看见谢衣扯着自己袖子的一角睡得香甜。沈夜还沉浸在噩梦的惊惧中,他摸了摸谢衣的头,又不敢确定地摇了摇他的肩膀。
“嗯……”谢衣皱着眉头,发出不情愿的声音。
“谢衣……谢衣……醒醒?”沈夜把手探到谢衣的鼻子下,指尖感受到微微的温热,还是不放心地连唤谢衣。
“唔……师尊……怎么了?”终于被叫醒的谢衣揉着眼睛,哑着嗓子问,不期然地竟被沈夜紧紧抱住。
“师尊?师尊……怎么了这是?”谢衣惊讶沈夜的反常,他伸出手拍拍沈夜的后背,发现手心一片濡湿冰凉。
“……活着……错了……”
“什么?”谢衣完全清醒了,猜想到他的师尊可能是做噩梦了,他轻轻地抚着沈夜的后背,觉得自己像是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竟然是一位最和“孩子”搭不上边儿的师尊大人,他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唏嘘。师尊说“活着”?那可能是梦到他自己死了,所以才想找身边人确认吧。看师尊平日里板正严肃,无论何事都不惊不惧的样子,原来在内心深处、午夜梦回,还是会怕、会忧虑的啊。谢衣紧紧地回抱着沈夜,感慨万千地摩挲着沈夜的后背。
“师尊乖……弟子在,不怕不怕哈。”
“……错了……”
谢衣听沈夜轻声地重复着“错了”,也不知他的师尊为何这么说,对谁这样说。他只是大人一般地叹息着,扶着沈夜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
沈夜嗅着谢衣热热暖暖的体香,噩梦中钻心的痛楚和悔恨逐渐消散,他逐渐清醒,发现自己被自己的徒弟像安慰小孩儿似得搂着、拍着,脸上有些热,又不想松开怀中得来不易的温热躯体。谢衣不在的这些日子他确实心中忐忑,睡也睡不好,但像今晚这样的噩梦连篇和梦醒后的失态却是第一次。他曾在心里无数次猜想谢衣在牢狱中的境况,怕他身上受伤心里难过,直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原来他最担心最害怕的,是谢衣恨自己、怨自己。
一个小孩子的恨与怨竟然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怕得连呼吸都要漏掉么?突然意识到这点,沈夜又是心下一惊。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这么在意这个小徒弟……这真是,从来没有情况。
他默不作声地搂着谢衣躺下,给他背后的被子掖好,轻轻地说睡吧。
“师尊……”谢衣的脸埋在沈夜胸前,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嗯?”
“我本来做美梦做的好好得……被师尊吵醒了。”声音带着笑意,听上去倒不像是埋怨他的样子。
“哦?做了什么美梦?”
“我梦到,我长大啦!”谢衣从沈夜的胸前窜出,鼻子贴着沈夜的鼻子,眼睛亮亮的。
“哦,小祸害长成大祸害了?”沈夜捏着谢衣的下巴蹭了蹭他的鼻子。
“才不是呢……我长大的样子,英俊高大、法力无边。”
“果然做梦呢你。”
“然后我一挥手,对着瞳说——起!然后瞳就健步如飞了。”
“……”
“然后我又挥手,对着师尊说——乐!然后师尊就每天开开心心乐呵呵的了。”
“……”
“然后我又又挥手,对着师尊说——来!”
“……然后呢。”
“然后师尊就朝着我飞扑过来了。”
“……扑过来做什么呢?”
“就是说啊!还不知道师尊飞扑过来做什么呢!我就醒了啊!”
“哦,那补上好了。”
沈夜将唇贴在谢衣的唇上,轻轻一吻,谢衣的唇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沈夜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嗯,好甜。他感觉到对面的人一瞬间的呆滞,然后就看他嗖地一下缩到了被子里。
“……早知道这样,看来醒来是对的。”谢衣躲在被子里,声音小小的,沈夜没能听清。他使坏地用被子裹住谢衣的脑袋,想要看看他能憋多久。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棂投映在床上。沈夜噙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再一次阖上了眼帘。
第十三章
日暮时分,云霞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丝丝缕缕的嫣红。霞光明亮却不刺眼,交织徘徊在高耸入天的矩木上空,远远看去,郁郁葱葱的树顶在层层暖色云海中若隐若现。日与月在这层云海上空交替更迭,缄默地重复着宇宙的轮回。曾经被天神眷顾的地方,喜悦从不像矩木的叶片一样,沿着岁月的痕迹蜿蜒着碧色;而哀伤却像是积雪下的土色,以为被一层一层地遮掩着,日光愈烈,愈加昭然若揭。
在那逼仄幽暗的窄巷深处,历经六道轮回的哀魂转世为婴孩,在未知的阳世扯着嗓子哭。那幽幽远行的惨白背影间,是谁,永远合起了眼神中的希冀,噙着愤恨与绝望消散在天地间,化作一瞬的光华。
转眼,又是一年年。
谢衣逐渐察觉到沈夜旧疾复发的规律——就如同小曦每过三天记忆会重回过去一样,沈夜眉间的“川”字也总是在那天的夜晚最深。他总是刻意地避开旁人,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暗处。已经知晓了师尊的秘密的谢衣,总是会在这天晚上将偃甲抛诸脑后,一步一步地跟随在沈夜背后,看他耐心而温柔地安抚妹妹。在他沉默着走向暗处之时、在那个“川”字还未清晰之前,加快跟随的脚步,张开不够强壮的臂膀,紧紧抱住因压抑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师尊。不需言语,更不需解释,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静默里,沈夜亦是紧紧回拥着怀中的温暖——那许久不曾拥有过的,令人幸福到鼻酸的慰藉。
光阴流转,沈夜发现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少年的个性不像初见时那般谨小慎微,活泼随和的本性外现。瘦削挺拔,洒脱坦荡。既保留着儿时的乐观心境,又兼备着超乎年纪的胆识与担当。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总是溢彩流光,湖水般清澈。沈夜仿佛看到谢衣胸膛中内敛的光华逐渐外散,那个光华起初是沈夜最先发现的,而如今,竟是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巨大光芒。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沈夜惊喜而骄傲。
意料之外的除了谢衣的好,还有一点让沈夜有些头疼的是,谢衣对偃甲有着超乎寻常的痴迷。是的,痴缠迷恋。用瞳的话说:“谢衣这辈子没有娶妻生子的必要,只要扔给他一堆木头石头,他就可以乐颠颠地跟它们过一辈子。”眼见着谢衣废寝忘食地着迷于偃甲,将分内的其他事物都抛诸脑后,沈夜忿忿地想起瞳的话,心下无比赞同。
深夜,沈夜正准备更衣休息。门外传来了两短一长的敲门声,还没来得急应门,门外就传来了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师尊……开门……”
沈夜叹了一口气,随意披着外衫去应门。果不其然地看见谢衣抱着酒壶斜倚门框,眯着眼睛冲沈夜傻傻地乐。
“嘿嘿……师尊!”
沈夜皱着眉拔下谢衣怀抱着的酒壶,扯着胳膊把他拽进屋。谢衣脚下一个趔趄,直直扑到沈夜胸前,牙齿磕到了沈夜的肩头,疼得“哎哟”了一声。
“明令禁止祭司过量饮酒,破军你这是故意跟本座逆着来?”沈夜扶着谢衣的肩头让他站稳,细细打量着他的状况。
闻起来酒气不算太重,应该没喝太多才是。这个人的酒量他已经领教过数次,基本上是一杯走路飘,两杯嘴打瓢,三杯地上跳,四杯嗷嗷叫,五杯六杯不管是人是狗搂着就睡觉。现在看起来只有站不稳和口齿不清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喝酒……沈夜看着他不自然酡红的脸颊,手掌贴住他的额头,手心一片滚烫。
“师尊明明说的是……祭司不能饮酒耽误公事……现在深更半夜,我又没耽误……啊……”
沈夜听到谢衣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手下的肌肤又是如此滚烫,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脱下自己外衫罩住谢衣,半拉半抱地把谢衣带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
“你那的酒都被我没收了,说,这次的是哪来的。”
“嘿嘿,我可以不告诉师尊吗?”
“可以,那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不要!我的师尊不会如此狠毒!”
“不要!我的徒弟不会如此厚颜无耻。”
“……师尊你是故意的么。”
“你说呢?”
沈夜斜坐在床头,手掌拨开谢衣额上汗湿的发,凝视着他酒醉的外表下不同寻常的隐隐忧伤的神色。他深知谢衣,知道谢衣不会冒失地随意半夜敲他的门,一定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才会想到他最不想惊扰到的自己。
“……这次的酒……瞳……”
“果然。”
“有一次我们打赌,说如果我和他同时不在议事殿出现师尊会先对谁发飙。”
“……”
“瞳说一定是我,因为师尊拿他没办法。”
沈夜冷笑一声。
“我说师尊不会当众发飙,只会背地里整咱俩。比如说没收我的偃甲材料,没收瞳的私藏酒什么的。”
“结果呢?”
“……你不是同时罚我跟瞳以后提早一个时辰到议事殿打扫么。”
沈夜满意地笑了。
“师尊……”
“嗯?”沈夜看着喘息急促,一副难过样子的谢衣,觉得心底的柔软好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戳了一下。
“……偃甲炉好像……不是能很快完成的样子……”谢衣自责般地拧着眉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我知道,本来就不是一天能完成的东西。你不要太过自责,尽力而为就好。”果然!沈夜无奈地笑着扯了扯谢衣的脸,让他松开死命咬着嘴唇的牙关。
“我本以为……图纸已经画得很完美了,组装后即使不会毫无瑕疵但也至少……可是实际上……”
“恩,慢慢来,不要心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师尊……”不知是因为借着酒力还是因为心境的凄凉,谢衣低低地唤着沈夜,竟好像是小时候那般撒娇的语气。
沈夜听到这一声呼唤,无奈又心疼,轻轻拍着谢衣胸口的被算作回应,安抚他早些入睡。
为什么徒弟长大了还是会有操不完的心,沈夜看着谢衣通红的鼻尖,甜蜜而痛苦地心想。
第十四章
谢衣终于沉沉睡去,即使睡梦中也蹙着眉头,好像做梦也在思虑着他的偃甲。沈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来来回回向后捋着他的头发,听他不经意间溢出哼哼呀呀的呓语。
把被子又掖了掖,沈夜这才起身,重又披起外衫,推开房门。
夜色如水,凉风习习,他走向谢衣的偃甲房。
谢衣年少时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道搞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炸坏了自己的桌子、椅子、床,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得连他自己都待不住。看不过去的沈夜命瞳匀出一间屋子,专门给谢衣造偃甲用。为此他还没少受瞳的揶揄:把我的库房抢走了,我就把装着蛊虫的土钵都堆到你徒弟的屋里去!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这么做。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沈夜摸摸下巴,就让瞳绕着主神殿跑三圈好了,反正谢衣给他新造的偃甲腿看起来很灵活的样子。
谢衣的偃甲房不大,但穹顶很高。沈夜刚踏进房门,便被一个巨大的塔形物体吸引了视线,猜想这就是谢衣口中的偃甲炉模型。沈夜绕着偃甲炉走了几圈,细细地察看其中精密的机括,伸手抚摸炉壁上细致的纹路。近些年来,流月城的冬天似乎越来越寒冷了,连初雪的日子都比往年提早许多。族民大多疾病缠身,难御严寒便是其中根源之一。为此,谢衣这几年都在潜心钻研供族民取暖的大型偃甲,除去神农祭典和议事殿的召集,他每天把自己关在这小小的偃甲房内,不论晨昏寒暑,更少问冗杂俗事,颇有皓首穷经的意图。
不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卷牍帛书。沈夜走近书桌,低头探看张开的一幅帛书……字数繁多,字迹整齐,其间还绘有偃甲部件图样,每一个图样下都配有繁多的说明、假设、论证。沈夜看着看着,逐渐迷失在谢衣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偃术一门,他向来承认自己并不是谢衣的师父,谢衣早已超出自己许多。而今细细来看,沈夜无法想象世间还会有第二人能写出这样的篇章。只怕谢衣在偃术一门上,早已成了天下人的师父罢。
沈夜无限唏嘘地叹了口气。他本想趁着谢衣睡着,来偃甲房看看能不能帮到谢衣什么,看来注定只是徒劳。沈夜刚想转身离去,突然望着角落,定住了视线。
那是一床薄薄窄窄的褥子,皱皱地卷曲着趴在冰凉的石板上。褥子上覆着一条同样单薄的被子,也许是因为使用时间久了,颜色褪成一块一块的。沈夜拾起被子,摸起来冰冷而粗硬,带着石板的寒气。沈夜攥紧了手中的布料……他可以造出高大而精致的偃甲炉,就不会为自己造一张木床么?他可以大半夜抱着酒敲开自己的房门,就不会对自己说一句:师尊,可以给我一床暖和点的被子么?沈夜觉得胸口堵着一口闷气,他闭上眼睛,沉重地吸气。他可以想象到谢衣每天在这个小小屋子里,趴着书桌前奋笔疾书,又兴致勃勃地试验着脑中的奇思妙想。灵光迸发一刻的惊喜,也许会让喜悦延续。更多时候,总会遭遇现实无可违逆的绝望。他就在这方寸之间,辗转喜悲,独饮忧惧。累极之时便躺在单薄的被褥下,在睡梦中冥思苦想,在梦境中构筑新一轮假设,然后一跃而起,继续独自重复着昨日的轮回……
而这其中的艰辛,谢衣不会再向自己细说。他只是在心绪濒临崩溃的一刻,解酒消愁,朦胧中凭着本能走向年少时最信赖最依靠的人,自嘲般地轻轻地说:师尊,偃甲炉好像不是能很快能完成……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否则流月城千百年来为何仍被严寒所苦?历任祭司不乏才能出众之人,千百年来的难题,你想要几月,甚至几日就得出头绪?你长高了,看似稳重成熟许多,原来还是如此急躁又天真……谢衣,你还当我是你的师尊么?
沈夜走出了偃甲房。夜风寒凉,走着走着,脸颊上好似有星星点点湿润的寒意,沈夜仰头,发觉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想起谢衣小时候很喜欢雪。不管屋外是如何天寒地冻,只要遇上雪天,他就兴冲冲地跑到屋外,咧着嘴笑着仰头看天,也不怕雪落进他的嘴里。看他在雪地里待久了,沈夜便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回屋,随意给他安排个抄抄写写的的差事,让他待在最靠近暖炉的书桌上读书写字,然后自己倚靠在厚厚的垫子上,看身旁的谢衣憋着嘴一脸不甘愿却不得不从命的样子,好玩又好笑。
往事如落雪,愈积愈多愈难忘,只想时间永远停在那时才好。单纯又听话的孩童,身旁伴着一直看着他的严厉师尊。
自己的寝殿内,床上的人睡得极不安稳。大概是被灼热的体温折磨,谢衣脸颊通红,额头发梢全是汗。他闭着眼睛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沈夜拧了个帕子,侧坐在床边,细细地擦拭着谢衣的额头、脸颊、双手……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尖却很是粗糙,生着厚厚的茧,仔细一看,手背上还有很多细细白白的瘢痕,想必是划伤后留下的印记。沈夜握着谢衣的左手,摩挲着伤痕累累的手背,低头,轻轻地印上自己的唇……肌肤的触感很好,鼻尖萦绕着谢衣独有的体香,闻起来……像是孩童时未散尽的奶香,混杂着不知名的花朵的恬淡芳香。那个味道,仿佛让人看到了漫天的细细飞雪,静静地飘落在一地的芳华之上。让人心绪宁静……体内热流窜动……沈夜不禁伸出舌尖,舔舐着谢衣的食指。细细的软软的指尖上,仿佛带着更多的香气,指尖静静地任唇舌逗弄,无辜又无助……让人不禁想要逗弄更多……
沈夜猛然惊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更令他震惊的是,自己的鼠蹊部竟流窜着渴求的热流,热流之灼烈旺盛,令他口唇发干,脑子里一片轰鸣。仅仅是因为谢衣的手指……手指而已。
沈夜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片刻后,他又机械地走向床前,把谢衣的被子掖了掖。然后迅速转身,走向离床最远的一把椅子坐定。
体内未消散的热流提醒着沈夜今夜身体的不寻常,他脑中一片混沌,理不出一条令他自己信服的解释。他只是隐隐地觉得,不能靠近床,不能靠近谢衣。为什么会对谢衣有这种渴望……这其中是哪个环节错了?
沈夜睁着眼睛冥思苦想,而床上却传来些微的鼾声,似乎很舒适的样子。
第十五章
谢衣醒来时,窗外的雪无声地坠落,风吹得树枝摇曳。屋内的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发出些微噼里啪啦的声响。熏香的白烟袅袅娜娜地漂浮在半空中,将安宁与平静渗透到每一丝空气里。
一室温暖。
谢衣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身体有一种历经乏累终于得到饱睡的餍足感。他又闭上眼睛,双腿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了两圈,突然停住。等等,床?他蓦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竟不在偃甲房中。环顾四周,这陈设、布局、被子的香气……他竟然在沈夜的屋子里!谢衣一个打挺迅速坐起,脑子飞速运转……昨夜他再次品尝到失败的涩果,一时气急,翻出了私藏的酒妄想一醉解千愁。只是他忘记了以自己的酒力,千愁还没被解开,自己就先意识模糊了。他隐约记得自己敲开了沈夜的房门,同他说了些什么……再之后……谢衣眨巴眨巴眼睛,挠了挠后脑勺……他完全不记得了。
可是,屋里这么温暖,还特意点着安神的熏香,这些一定是师尊做的。想到这里,谢衣把头埋在被子里,捂着脸,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地。
不再贪恋床铺的温暖,他迅速地洗漱、整理,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去寻找他的师尊,去愉快地向他“谢罪”。
“师尊,弟子不该独享美酒,下次,与师尊共饮可好?”
雪还在下,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饱满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饱足的小动物在打着饱嗝儿。谢衣踏雪而行,边走边预想着和沈夜的对话,心情轻飘飘白亮亮的,就像这漫天漫地的白雪一样。
“师尊莫要取笑弟子不胜酒力,听人说,酒力不佳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哎?这样说来,弟子好像从未见过师尊喝醉的样子,师尊真是连酒力也高人一等呀。”
“哈哈,弟子可什么都没说,师尊您可不要多心哦。”
“能言善辩,有理才有辩,弟子这可不是狡辩,师尊莫要冤枉弟子。”
想着想着,谢衣不禁笑出了声。他的师尊沉静端正,向来不把喜怒表现在脸上。可谢衣却偏偏喜欢对他的师尊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言语上逗弄他,换来一句听起来强硬、实则无可奈何地一声:“胡闹!”反反复复,屡试不爽,乐此不疲。
谢衣走进议事殿,守卫的祭司齐齐向他行礼——
“破军祭司大人。”
“大祭司呢?其他祭司呢?晨会结束了?”
“大祭司大人传令说今日晨会取消,请祭司大人们回去。”
“取消了?那大祭司有来过议事殿么?”
“并没有,破军祭司大人。”
谢衣满腹狐疑地探头张望,确实殿内空无一人。沈夜向来要求祭司们守时,而自己主动取消晨会……还真是十几年来的第一次。谢衣疑惑地侧着脑袋,停了一会,又抬脚向小曦的寝殿走去。
师尊不在议事殿,那就一定在小曦那边。这似乎已经成了沈夜行踪的规律,谢衣不禁加快了脚步。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来了!”小曦开心地向谢衣跑来,谢衣微笑着蹲下来张开双臂,同时偷偷地向沈曦身后瞟去……奇怪了,师尊似乎也不在小曦的寝殿。
“小曦,你哥哥今天有来过吗?”
“有呀,只来了一会会儿就走了。哥哥好像很忙的样子……”
“来过?那他有说去哪了么?”
“不知道……”小曦憋着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看来也不开心沈夜的离去。谢衣本想陪沈曦聊一会就去找沈夜,无奈寂寞的沈曦扯着谢衣的袖子不让他走。心生不忍,只得柔着声音趴在沈曦床前,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有着美好结局的故事。
离开沈曦的寝殿,谢衣遍寻沈夜不见,疑惑又遗憾地回到自己的偃甲房,全神贯注地致力于偃甲炉的绘制,埋首案前,笔耕不辍,不知不觉又是一夜。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茫然地趴在桌子上,脸上印着干涸的墨印。他觉得周身有些冷,鼻尖痒痒的,仰头打了一个大喷嚏。
这一天,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角落里,早有一张崭新的矮床隐在阴影里,上面还铺着厚厚的被褥。
他推开房门,奔涌而来的寒风顺着领口袖管灌入身体,他浑身一哆嗦,不禁又打了个喷嚏。今天的晨会,总不会取消了吧?这样想着,谢衣匆匆踏出房门。
雪已经停了,积雪很厚,完全没有消融的趋势。寒风呼啸,平地里卷起雪花,看起来竟又像是下雪了一般。流月城仿佛一夜之间来到了隆冬,寒冷的天气让背阴处的路面积雪成冰,谢衣走着走着就趔趄一下,好几次差点摔成了狗啃雪。
通往寂静之间的岔路口,浓黑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引人注目。谢衣正欲开口道:“师尊!”定睛一看,沈夜手中似有鲜红的花束,只见他手执如火鲜花,背对着谢衣,一步步、沉默着、庄重地走向寂静之间,留给谢衣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谢衣不能出声,也不敢出声。从他来到流月城主神殿的那天起,就被人告知寂静之间是属于流月城的禁忌之地,大祭司禁止任何人踏进寂静之间。那里有构筑整个流月城的参天矩木,亦有将灵魂与肉体都贡献给矩木的城主大人——沧溟。谢衣从未见过沧溟,只是听闻现任城主容姿绝世,品性卓群。谢衣见自己敬重的师尊都如此地敬重珍视沧溟,他自己对城主更是敬重。
只是,那种尊崇只是类似于凡人对于神祇的敬仰。放眼整个流月城,想必只有沈夜与沧溟牵绊最深,不论是在沧溟的过去,还是在沉睡着的现在。那种牵绊一定不同于自己仰望似得的尊崇……可是具体是什么,谢衣也说不清。
谢衣遥望着浓黑的背影渐行渐远渐不见,陌生的酸涩感从心底渐渐凝聚,胃部像是被细细小小的虫子啃噬着,一阵阵地抽疼。他干咳两声,想要化解这莫名的不适感。
他站在原地,脑袋左顾四望,眼神一阵阵瞟向寂静之间的入口。既然不能进入那里,他就想到在这边和沈夜来一个不期而遇。“要很自然地,不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谢衣心里默念着,左右脚交替跺着雪,偷偷地远远地瞄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做贼一样。
可是,师尊真是慢啊。谢衣仰着头望向苍茫的天空,灰白色的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日光,鼻尖痒痒的,却打不出喷嚏,只觉得鼻腔中有股细细的热流向下坠。谢衣猛地吸吸鼻子,小声咳嗽了两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耳朵生疼,谢衣把手掌凑在嘴边使劲呵气,又用手掌捂住耳朵,使劲搓揉两下。
“……谢衣?”
终于,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啊!哈!师尊!好巧!”谢衣转身,扯开了嘴角。不知道是因为脸冻僵掉了,还是自己用力过猛,谢衣觉得自己嘴角生疼。
“你在这边干吗?” 沈夜盯着谢衣的脸,眸色深沉。
“啊?没有啊,我正要去……看小曦!没想到在这边遇到师尊了啊,真巧!”谢衣看见他朝自己手伸出右手,却在半途迅速收回。沈夜拂袖转身,背对着谢衣——
“本座还有要事要办,你要是不忙的话……就先去陪陪小曦罢。”说完,沈夜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越来越大了,吹得谢衣依然咧着的嘴角有些疼。他看着熟悉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张了张嘴嘴,最终也没有说什么。胃里一阵阵抽搐,仿佛千千万万只小虫子突然一齐甦醒了,欢呼雀跃地噬咬着久违的血肉。
谢衣捂着肚子,缓缓蹲在了雪地里。
第十六章
沈曦有一位随身侍女,名唤阿碧。阿碧自沈夜沈曦幼年起便一直跟随左右,沈夜继任大祭司后,便命阿碧专心侍奉沈曦。平心而论,沈曦并不是个麻烦的主,天真善良、好奇多问。阿碧耐心、细心,几十年如一日地无微不至。只是,当生活常年被局限在一室之间、一人之身,未免过于枯燥无聊。阿碧闲来无事,就爱细细观察揣摩来往于沈曦寝殿的几位祭司。她恭顺地站在角落里,眼睛骨碌碌地转,这几日,她总觉得大祭司和破军祭司的言行举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譬如今日,一向会在辰时三刻准时出现在沈曦寝殿的大祭司竟然提早了两刻。此时沈曦还在熟睡,大祭司把自己唤到跟前,轻声叮嘱天寒了要给沈曦多添衣服之类的琐事。阿碧垂着头,趁沈夜不注意偷偷地抬眼上瞄。她看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不似平常那般仪态从容。阿碧望着沈夜匆匆离去的背影,陷入困惑。
而那位一向只在午时后出现的破军祭司,今日竟然辰时三刻就来了。他脑后有一撮头发顽强地支楞着,左半边脸还留有墨汁的印痕,一双眼睛炯炯地左顾右看,不期然和阿碧对视,笑意绽在唇角。阿碧神态自若地回了个礼,心里有些痴痴的开心,幻想着:破军祭司莫不是想早些看我才来这么早?
“小曦,你哥哥今天有没有来过呀?”
骤然从云端跌落!阿碧心里失落,静静地别着耳侧的头发。
“有呀,只来了一会会儿就走了。哥哥好像很忙……”
破军祭司听后一脸怅然,想要离去的样子。沈曦及时扯住了他的衣摆,仰着脸说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不许赖皮。他无奈,坐回大祭司刚坐过的椅子,爱怜地揉着沈曦的头顶,眉目弯弯。
阿碧突然觉得沈曦的任性真是可爱。
窗外,雪落无声。殿内,一室温柔。
“……张家书生和赵家娘子最后成了亲。他们额头抵着额头,互相替对方取下发钗、发冠,把两人的头发绾作同心结,小声地在耳边说:永不分离。”
阿碧手指绕着自己的发尾,听得入迷。她也想同故事中的主角那般,青丝绾作同心结,相依白首不分离。只是她的那个他现在在哪里呢?阿碧的目光落在谢衣脑袋上那撮不安分的头发上,噗嗤一声笑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转眼又到了第三夜。就如同过去的千百次第三夜一样,沈曦茫然无措地痛哭,沈夜百般温柔地安抚,谢衣沉默不语地陪伴。
终于,沈曦累极睡去,沈夜惨白着脸快步走出殿外,谢衣皱眉紧随其后。这个情形阿碧也目睹过多次。只是今夜,好奇的小火苗撩拨得阿碧有些心痒,她悄悄地跟在那两人身后,把身形隐没在暗处。
“师尊,胸口很难受吧?神血灼伤的痛,想必……”先开口的是谢衣,他的手搭上他的手,轻抚着,又紧紧握住。
沈夜沉默片刻,低声吐出两个字:“无妨。”
“师尊。”谢衣叹息着,将两人交叠的手置于沈夜前胸,慢慢挪动,想要抚平沈夜胸口的痛楚。
“外面冷,你回去。”沈夜硬生生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背对着谢衣。
“师尊……这几日,师尊似乎在避着弟子。是弟子哪里做错了么?”
“没有。”
“是因为前几日饮酒……惊扰了师尊?”
“不是。”
“那又是为何!”谢衣转到沈夜面前,直直地和沈夜对视。“今日议事殿上,无论我跟别人怎么说、怎么辩,师尊都不看我一眼。廉贞祭司和七杀祭司只轻飘飘说一句话,师尊就能马上回应。”
沈夜避着谢衣的目光。
“师尊,弟子只愿……只愿穷尽一身力气,换师尊舒眉展颜!”
真挚又坦荡,果然是破军祭司的一贯作风。阿碧心头一惊,竟有些羡慕起大祭司了。
离破军祭司最近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不是沈曦、不是流月城任何的他与她,而是那唯一的大祭司。十几年前,她看着他跌跌撞撞跟在大祭司背后。那位谢衣仰头才能望见的师尊,严苛却又温柔,那垂眸轻笑的样子,像是对待另一个沈曦;十几年后,她看见破军祭司与大祭司并肩而立,共同为千万族民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大祭司所指之处,必有破军祭司拔刀而上;而破军祭司困顿之时,必有大祭司的鼎力相助。他与他之间,似乎总有一道外人无法介入的屏障,而构筑这道屏障的,便是十几年如一日真诚、关爱、体谅与信赖。
“师尊……弟子错了……”片刻静默后,谢衣又放低了声音,轻柔得像是讨饶的猫儿。“之前的错,弟子错了;以后的错,弟子也提前跟师尊陪个不是。”
夜色朦胧,阿碧看不清远处两人的神情。她突然觉得鼻尖凉凉的,眯着眼睛细细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
“师尊若是痛,弟子抱抱你可好?”
谢衣伸出双臂,将面前的人环住。他并无沈夜高大,却执拗地紧紧搂着沈夜,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师尊才会不痛。两个身影叠为一个,任细雪飘落,岿然不动。
阿碧呆呆地看着,却又释然地笑了。在她心里,他们的世界于她,就如同地面与九天。地上的人歆羡九天落雪的华美,却不知九天之上,正在演绎着何样的苦痛挣扎。无从得知,亦无法想象。
阿碧正想转身离去,却听到背后传来谢衣惊讶的低呼。
转头,竟见大祭司推开了破军祭司,毅然走向远方。破军祭司望着大祭司离去的身影,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是不是该提醒他快点回屋?阿碧捏着衣角咬着下唇。
雪下大了,堆积在谢衣的肩头,衬着他的背影愈发悲凉。
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
第十七章
沈夜走在积雪的路上,脑袋里混混沌沌的,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在他推开谢衣的瞬间,谢衣那混杂着讶异、不解和委屈的脸。积雪下的路面已经结冰,心不在焉的沈夜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他连忙跺着雪稳住脚跟,尴尬地咳了一声。快点走快点走,不要回头看!他心想着,又加快了脚步。
他害怕。
怕自己一回头看到了谢衣,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走近他,揉揉他的头发,掐掐他的脸,故意一本正经地调侃他,逗他气、逗他笑。他害怕谢衣的拥抱,那个拥抱总是会在他最灼痛的时刻,带来清泉般的抚慰……过于温暖,反倒让人心酸,他要花好大力气才能掩饰自己濡湿的眼底、喉头的哽咽。他还怕,怕谢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会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那声音,低沉却强烈,仿佛能震碎一地的月光,震落瓦檐上的冰凌……泄露出被他遗落在心底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他生气。
气谢衣,明明不再是小时候的捣蛋鬼了,为什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处处要让他这个做师父的担忧?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如人,偏偏要学别人借酒消愁,不知道又是怎样花言巧语地找别人骗酒,还真是能耐了啊。喝了又怎样?喝了就没有烦心事了么?要是真的喝了酒就没有烦心事,他自己早就把流月城改造成大酒窖了,盛邀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一醉不醒!
……傻徒弟,酒,还不是麻痹心神、自己骗自己的东西么。就算有再多迈不过去的坎儿,何必一个人闷声捱着、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地不让我知道?那晚发烧之后都过去几天了,还是惨白着一张脸,衬得黑眼圈格外明显,真难看!
今晚环着谢衣的腰,发现他又瘦了,手掌向上,都能摸到肋骨的形状了。偏偏又把眼睛眨巴眨巴得,一副无知无觉的态度。笑话!谢衣!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堂堂流月城没了一个破军祭司能倒了、塌了?塌了也是紫微大祭司顶着,你只能乖乖站在我屁股后头去!
沈夜回到屋内,把自己重重地投入床榻,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他生气,也气自己。这些年来,他总会在不经意间瞥到身后的那个孩子,直到曾经的孩子长成可以与他并肩的清俊男子,才发现自己再也移不开视线。谢衣仍是他一个人的弟子,却也是千千万万族民的破军祭司。谢衣长大了,已经过了能够和沈夜彼此亲昵却不觉害羞的年纪,沈夜惊觉,横亘他们之间的,是师徒之名,是君臣之礼,是隆冬时节漫天漫地的雪,是举头可见的迢迢银河繁星……是被神祇遗弃的、千千万万族民的活与生,是一整座城的命运的重量。
他们之间,如此近,却又如此远,怎能轻易拥抱?
只是,他故作远离,却又止不住地偷偷地看他。看他如何皱眉、微笑、行走、回首;在意他,在意他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玩笑,甚至是一个喷嚏、一声咳嗽、一句叹息……不知不觉,谢衣占据了自己的心房,堵得自己的心沉甸甸满当当的……如此霸道。真是生气!气得堂堂大祭司只能躲、只能逃,惊慌失措、马不停蹄地远离被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祸害,那个可以无知无觉地,同时撩拨自己的狂喜与悲戚的源头。
沈夜苦笑着用手掌蒙住自己的眼,有些憎恶起落荒而逃的自己。
可是啊,越是远离他,越想靠近他。思念像是细细小小滑滑的蛊虫,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蜿蜒,直直地扎入心房,噬咬着他的心壁。他想起谢衣的话——“弟子只愿穷尽一身力气,换师尊舒眉展颜。”
你那单薄身板儿能有多大力气,净会说大话唬人……小骗子。沈夜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眉梢都透着红。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去偃甲房寻他。推开门,只见他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粗糙的木石。阳光洒遍室内,能够看到明亮的光线中下空气里漂浮的微尘。沈夜在谢衣身边坐定,不打扰他,抖开手中的帛书,气定神闲地看……直到一卷帛书都被看完,他转头看谢衣——那安静的小徒弟呐,不吵不闹的,修长的手指抬起、落下,轻捻慢拨,手掌中一只偃甲鸟初具模样。
“呀!”谢衣低呼,他俯身一看,原来是一个尖锐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手指。谢衣咬着唇拔出木刺,把指尖嘬在嘴里,抬眼,对上了自己询问的眼神,咧嘴一笑,傻兮兮,没心没肺得。暖风吹进静谧的室内,吹起谢衣的细软的额发,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够看得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沈夜看着谢衣的唇上未干的一抹嫣红,不知为何,心脏停滞了一拍。
情之所起,往往莫名。
沈夜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在前胸,抬腿压住。
今晚推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伤心了?这几天自己心绪复杂,只想一个人冷静冷静,都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要是他想多了、误会了……明天,明天一定要找机会跟他说……说……说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忧虑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沈夜,长叹接着短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晨曦朦胧时,门外传来有规律的“哒哒哒”叩门声。沈夜起身开门,一看,没人?低头,看到一只偃甲鸟,左腿儿拨弄着地面,黑溜溜的眼球转动着,仰头瞅着他。
熟练地捞起偃甲鸟,摸到鸟肚子上的机关,谢衣的声音从鸟腹中的凝音石里传来——
“师尊,弟子已动身前往东巷。偃甲炉的铸造需实地尺寸量度,弟子告假几日,多谢师尊。”
什么?东巷?告假几日?几日是几日?沈夜手捧着偃甲鸟反复摇晃,只恨谢衣的偃甲鸟为什么不能反复回放凝音石中的声音,好让他多听几遍,细细分辨话语中的情绪起伏。
“破鸟儿!”良久,无果。沈夜忿忿地丢下偃甲鸟,狠狠地瞪。
一人一鸟四只眸子对视着,沈夜突然发现,谢衣的这只偃甲鸟竟然还画了眉毛。不知道他是手抖了还是怎么了,眉毛的尾端都画分叉了。
“赝品!”沈夜狠狠地朝偃甲鸟丢下两个字,夺门而出。
第十八章
生气的时候,人通常会有几种明显的状态。先是血脉上涌,面红耳赤,进而手心、后脊梁发冷出汗,接着身体发麻,手脚发颤。嗓子眼儿里像是堵着一口磅礴的气,恨不能大声呼号,发泄一番。怒发冲冠,便是盛怒之态。
议事殿上,华月看着沈夜额前一撮上翘的头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大祭司,竟然在笑。
华月实在想不到流月城还有什么人,能够把“笑”和“快乐”这个情绪完全地剥离。他现在嘴角勾起,眼睛却极冷,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正在说话的祭司,像是蓄势待发的猎鹰。果然,这位倒霉的祭司话音刚落,大祭司的质问就如同不讲究江湖道义的杀手,揣着一包刚磨好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嗖嗖嗖地甩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敌人。
哀鸿遍殿。
华月低头抿着嘴。今日,某位祭司的手下搞丢了来自下界的几包物资,这是其一;东、西两巷的居民,因连日的严寒,伤病、死亡的人数增多,这是其二;破军祭司谢衣离开主神殿,前往东巷,这是其三;七杀祭司瞳再次称病,不来议事殿,这是其四。
一条条地罗列而出,倒还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条,能够让沈夜这般唇角带笑,眼里藏刀。
破脾气。华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
众祭司逃似得从议事殿奔涌而出,沈夜顾不上看他们的仓皇模样,他低吟了一个传送法诀,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
抬起小腿,脚掌聚力,砰——,破门而入。
一个干瘦的小孩儿,举着条毯子,小心翼翼地正想要给椅子上的人盖上。听到巨大的开门声,他惊得手心一抖。
木椅上的七杀祭司仰着头歪着脖子,睡意正酣。
“听闻七杀祭司抱恙在身,本座特来探望。看来,七杀祭司颇为病重,竟沉睡不醒。”
干瘦的小孩跪在地上给大祭司行礼,见椅子上的人一直没有回应,他不安地看看大祭司,又看看瞳。
沈夜倒也不急,转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朝地上的小孩儿招了招手。
“叫什么名字。”
诚惶诚恐地:“十二……阮……十二。”
“家里排行十二?”
“不……冬月十二出生。”
沈夜注意到十二在答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眯眼睛,仔细一看,只见他瞳仁泛灰,想必是有眼疾。瞳竟然让一个有眼疾的小孩做侍从,真是心狠。
沈夜看着垂着头一脸乖顺的十二,发自肺腑地:“给七杀祭司做侍从,辛苦你了。”
“我徒弟。”
瞳慢慢地开口,语气里带着没睡醒的慵懒。短短三个字,惊得十二耸着肩膀,一张嘴张得老大。
“你徒弟?你什么时候有这兴趣了。”
“捡个徒弟,养大了好祸害别人。”
“七杀祭司话中有话啊。”
“大祭司智慧过人。”
一时间,两人皆是静默。十二紧张地捏紧了拳头,连呼气声都不敢出。
“谢衣走之前可有找过你?”
瞳冷哼一声。
“看来是找过了。”沈夜点点头。
“今年到现在,谢衣讹我六壶石冻春,四坛桂花酿,三坛毗梨勒,昨晚还喝空一坛青梅酒。大祭司,您看怎么办?”
“七杀祭司违禁藏酒,当罚。”
“喝醉后抱着十二说胡话,反复说还是小时候好啊。”
“七杀祭司纵容酗酒,当罚。”
瞳一拍木椅扶手,站了起来:“抱完十二又扒着我,问我他究竟哪惹怒你了,鼻涕眼泪蹭我一身。”
虽然知道瞳的话里有七分夸张、三分真实,沈夜却还是因为这可能的三分真实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
“闹腾我一晚没睡,大祭司您看怎么办?”
沈夜沉默着看着十二,这小孩又干又瘦,眼睛很大,陷在眼窝里,显得颧骨很高,不是有福的面相。没有谢衣小时候好看。
瞳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却也忍不住问:“你跟谢衣,又是怎么了。”
沈夜支着头想了一会,想回答,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从何说起。问:“你这儿青梅酒还有么,给我一坛?”
“阿夜你若不是大祭司信不信我现在就摘下眼罩!”
沈夜笑了。
************ 沈夜坐在偃甲房内,撕开青梅酒的封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醺中,往事历历在目,一幕幕从眼前浮起。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恍惚间荡漾了心湖。
他想,这些年和谢衣的回忆若是有味道的话,那就是青梅酒的香气,清甜微酸,恬淡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像忘却了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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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7:06:58 GMT 8
第十九章
晨露熹微,谢衣走在逼仄的小路上,扑面而来的是刺骨寒风。他哆嗦了一下,抬手拢了拢领口。宿醉让他觉得脑袋很沉,压得眉骨生疼。横着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毛,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又叹出好大一团白雾。
酒也喝了,醉也醉过了,青梅酒的后劲儿他也正在领教着;失态也失过了,脸皮早就不要了,拽着小十二说胡话,估计要被瞳当做新笑柄反复揶揄他几年了——
——谢衣,你难道忘了你那天晚上烂泥巴一样、黏糊糊蠢兮兮的熊样儿?
——那又如何?你说啊,你说了我就把小十二绑走,五!花!大!绑!
谢衣想起瞳的脸上颇有些玩味的表情,恨恨地磨了磨牙齿。
气愤之余,心里是空落落的。伤心?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是逾矩想要拥抱师尊,被师尊推了一下而已……委屈?笑话,以前他就不是吵着要糖吃的黄毛小儿,如今他是破军祭司、生灭厅主事,岂会有这等小女儿家怜惜自顾的扭捏心态?
只是……只是不想看到师尊冷漠的脸……
谢衣的脑海里,最近总是会浮现这样一个画面——漫天白雪中,玄色背影手握一束嫣红的花,身后是一长串深深的脚印。他的师尊走向光阑万丈的寂静之间,徒留给他皑皑白雪的苍茫天地。
“画面可美了,不愧是师尊,入画入梦,举世无双。”谢衣笑着感叹,笑着笑着,只觉莫名心酸。他使劲用手掌拍了拍脸,呲牙咧嘴地暗暗呼痛,甩了甩头,大步向前。
************
东巷,凶肆。
凶肆以前不是凶肆,只是东巷一处破落的祭堂。因地方大,又临近住宅,逐渐变成安置重病族民的地方。虽然常年有几位祭司轮流照顾族民,毕竟回天乏力。死生一瞬的垂危族民们,往往自愿离开家、离开亲人,孤身一人走进凶肆。他们静静地平躺着,数着生命流逝的日子,听死亡临近的脚步。冷寂、绝望,逐渐填满了这座破落的祭堂,让这个原本是为生而祈福的地方,变成了死生别离的罅隙之所。
谢衣迈进凶肆,浓稠腐烂气味钻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几欲窒息。抬眼望去,从最里边的墙根到门口,密密匝匝地躺满了人,几乎没有他的落脚之处。寒风透过没糊平整的窗户纸呼啸而入,窗下的老妪闭着眼睛闷哼着,颤巍巍地用手搬动自己溃烂的双腿,艰难地挪了个身。谢衣正想要附身查看屋内取暖用的偃甲装置,衣摆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葛……嗝?……哒葛……嗝?”
谢衣转头,对上了一张黑黢黢的小脸。两三岁的小男孩,一头细软的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套着大人又破又薄的麻布外衫,冻得通红的肩膀露在外面。他好奇地看着谢衣,两个黑瞳仁又大又亮。谢衣脱下罩衫,曲腿蹲下,把小男孩裹了个严实。黑黑的小脸仰着,愣了一会,咧开了嘴,露出了门牙的豁口。
“虾虾……葛嗝!”
小男孩领着谢衣看他的阿娘。小男孩看起来是健康的,可他的阿娘闭着眼睛,面色灰白,气若游丝,颧骨下面有两个下陷的坑。
时日不多了,再好的疗愈术都救不回来了……
谢衣皱着眉头,拉紧了小男孩的手。
“阿……娘,一定会好起拉嘚!阿娘在哪里,牛牛就在哪里!”
牛牛仰头看着谢衣,黑黑的瞳仁里神采闪烁。他咧着豁口的门牙,又笑了。
************
行走在窄窄的小路间,谢衣心里几多感慨。这些年在沈夜身边,承蒙厚爱,使得他有衣物蔽体御寒、有干净宽敞居所;让他这个黄口小儿,可以读书、可以修习法术。与众多族民相比,他已是所得颇丰。感恩之余,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勿忘初衷。所以他穷尽方法,钻研偃术,想让族民减轻一些疾苦折磨,让“活着”这两字的份量轻松一些,不那么悲戚沉重。
因而,总是记挂着一个人的态度、因为一个人的一个动作而消沉的自己……是否过于幼稚、自私?自己已经身居高位,自然应该将眼界、胸怀放得宽广一些。儿女私情……不,不对,师徒情分,虽然可敬可贵,但远远不足以是生命意义的全部。师尊的眼睛,望着一整座流月城,而自己又怎能只是缩在师尊身后,暗搓搓地把目光锁定师尊的背影?必须重新振作起来了,否则就算是师尊,也会瞧不起现在的自己了。
想着想着,谢衣的步伐坚定了许多。
谢衣走过一处民居,残破的木门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他赶紧上前扶了一下。
透过门,他隐约看到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慢慢挪着双膝,伸出双手,细细地摸索着什么的样子。
他打开门,想要出声帮忙。
“谁?”老妇人转过头,眼睛里是一片暗淡的灰。
“安子?是我儿小安子吗?”颤抖的声音里透着期待和不可置信的喜悦。
谢衣第一次发觉,出声或不出声都是残忍。如果出声回应,妇人一定会听出不是小安子的声音,徒增伤感;如果不出声,他又怕妇人误会自己的儿子对她会这么冷漠。
谢衣望去,屋内只有老妇人一人,也不像是有和别人一起生活的痕迹。可是桌椅、器物、甚至黑土地面都油黑发亮,干净得惊人。谢衣想,这一定是这位不能视物的老妇人,每天从太阳升起开始,跪在地面,伸着干虬的双手,一寸一寸地伸着手摩挲着。她用手掌揩拭尘土,以汗水润泽器物。从晨曦到日暮,从日暮到深夜。她一边摩挲着,一边等待,。等待有一天,她的儿子从远方归来,立在门口、声音地洪亮喊一句:“阿娘,我回来了!家里真干净呀!”
谢衣眼底濡湿,他轻轻走过去,紧紧抱住颤抖不已的老妇人。
第二十章
“破军祭司大人——”
东巷的第二日清晨,天色灰蒙,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谢衣刚抱着长轴卷牍迈出家门,就被人喊住脚步。转头,看见隔壁邻居搓着手立在自家房门一侧,一副局促又急切的样子。
“啊,雩叔早啊!怎么这么见外了啊,还跟以前一样!叫我阿衣就好。”
“这……嘿嘿……”中年男子干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又很快敛了笑意。他压低声音,语带神秘:“阿衣,听说你现在那个……偃术?很厉害?能把死物弄成活物?”
谢衣哑然失笑:“雩叔……偃术,是把金、石、木、革等用榫衔连,以磁力驱动,谋求造物灵活精巧、且于民生有益的技艺而已。你说的死物做活物……恐怕是巫蛊之术所为。”
“那……那你说的这个偃术,能不能造出个东西……通过这么个东西能够进到人的梦里,看看梦里到底有啥妖魔鬼怪的?”
“这……”
“唉,不瞒你说,我家老幺啊……那小毛孩子牙还没长齐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醒了就拽着我和他阿娘哭啊哭。说什么晚上总做梦,梦见镜子里有雾、雾又变成人脸钻出来,吓得他从来不敢照镜子,天天晚上哭着赖着就是不去睡觉。”
男人揪紧眉头,左手扯着额发。
“一开始我跟他阿娘都没在意,做噩梦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就是咱大人,有时候也会做噩梦、哆嗦一下吓醒了对吧?可这破孩子一连好几个月了,还是这么个情况。以前一个月能梦见两三次,现在几乎天天晚上都能梦见。我跟他阿娘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啊!家里的镜子啊水缸啊,能收的收能盖上的都盖上了,可这孩子还是……”
谢衣抿着下唇思考着,做噩梦不奇怪,总是做同一个……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他想到也总是做噩梦的小曦,和总是守着从噩梦中醒来的小曦的师尊,觉得好像有一根细细的针直直插进心底的柔软。
“雩叔你别急,这样吧,今晚你家老幺睡觉的时候我去守着。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解决……”
“哎,太好了。谢谢阿衣!谢谢!”
************
日暮时分,天上的落雪逐渐变小,地上的积雪有谢衣小腿的一半那么深。他抱着绘满东巷各处地形图样的长轴图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自家门口早已立着个人,那个人的肩头还站着一只鸟,谢衣定睛一看,如遭雷劈。
“师尊?你怎么来了!”
沈夜默不作声地看着迎面的徒弟抱着长长的卷轴,在深深的积雪中急慌慌、歪歪斜斜地想要加快脚步,笨拙又徒劳。
瞬移术的法诀又喂狗吃了?沈夜觉得太阳穴有什么在突突地跳。
“师尊!”谢衣终于走近,他仰着脸看着沈夜,咧嘴一笑。不过几日未见,谢衣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几月、几年这么久。他心里充盈着喜悦,像蓬起的羽毛般轻软丰盈。
“师尊什么时候到的啊?”
“顺路。”沈夜偏过眼睛,避开谢衣亮亮的眼眸,又加了一句:“真巧。”
谢衣不说话,只是笑。他看到他的师尊虽然身上片雪不沾,但是肩头的偃甲鸟的背上却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压得鸟儿不由得垂着头,一双分叉眉毛下的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道不尽的委屈。驱雪的法术怎么就漏了它呢?
“你笑什么?”沈夜看谢衣鼻尖、耳朵冻得通红,衬得脸色雪白。他低声笑着,嘴边呼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没什么,哈哈哈,就是觉得……开心!”
沈夜脸上一热,暗自轻咳一声,侧过头不去看他。一人一鸟同时转动着黑黑的瞳仁,只听人说道——
“开心?比前日尽兴喝酒还开心?”
谢衣霎时变了脸色:“师尊都知道了?”糟糕糟糕,难道瞳向师尊说了什么?
“嗯,知道啊。”沈夜得意地挑起眉毛,唇角带笑。肩头的偃甲鸟像是突然恢复了机能,侧着脑袋扭动着圆咕噜儿的身体,抖落身上的积雪,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到谢衣脑袋顶上。
“知……知道什么?”
“听说你抱着十……”
“啊——!”
谢衣伸出手双手紧紧捂住了沈夜的嘴,怀中的卷轴散落一地。沈夜一怔,低头看到谢衣从脸颊到耳根一片绯红,他不动声色地用唇轻轻摩挲着谢衣的掌心。
偃甲鸟左右脚交替着在谢衣头顶左扭右扭,又弯下脑袋开始啄谢衣的刘海。
沈夜抬起双手,将掩在自己嘴边的手紧紧握住,掌心是一片冰凉。他的手掌包覆着谢衣的双手,贴到嘴边,轻轻呵出热气来温暖他的手。
“好了好了,这次暂且不追究,下不为例……我流月城大偃师的手,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师尊……”指尖的暖热传达到谢衣的心底,又从心底涌向鼻尖,他鼻头一酸。
“不过,手暂且不论。我们的大偃师好像把脑瓜壳儿冻坏了,竟然不知道邀请客人去家里坐坐。”
谢衣迅速抽出双手,捞起地上的卷轴,顶着分叉眉的偃甲鸟,把同样分叉眉的师尊拽回了家。
第二十一章
哒!——,白子落定。
“师尊别动!哈哈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没气啦,归我了!”
黑白方寸之间,师徒二人埋首厮杀。
“嗯,难得,竟也有你占先机的时候。”沈夜左手捋着偃甲鸟不长毛的脊背,右手捏着一粒黑子,慢悠悠地,气定神闲。
“师尊现在可莫要说大话,看,现在明明是我的白子比你的多。”谢衣兴奋地脸上冒热气,蒸得脸颊红扑扑。
“‘舍小就大,逢危须弃,彼强自保,势孤取和’,这可是下棋的道理,更何况……” 沈夜倚靠着软垫,支着头,看对面的徒弟把一颗黑子夹在上唇和鼻子中央,一抖一抖地撅着嘴,无声地抗议着他心底的不满。
“不到最后,胜负未定。”语毕,沈夜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拇指和中指圈成圈儿,指尖用力,冲着他的额头——啪!
“哎哟!”嘴唇上的黑子应声落下,谢衣捂着脑门呲牙咧嘴。
“师……师尊莫非还用了灵力不成!好疼!”
沈夜心里暗笑,面上依旧平静,道:“凝力弹指,也是一门学问。”说完扬了扬下巴,神态骄傲,仿佛在补充着:“学着点。”
谢衣在掩面的袖口中瞥到沈夜微微抽动的嘴角,突然就明白了:还有心思捉弄,师尊今夜心情很好嘛!这样想着,额头的一点疼痛也揉碎了丢进心里的一滩春水,波光荡漾,春光潋滟。他不禁放松肢体,轻轻掂着臀瓣,微微晃动上身,似暖风中的绿柳摇曳。
不过还是奇怪,前几天明明还是冷淡严肃的一张脸,怎么今天突然就会调侃、会揶揄,生气勃然,好像……好像是这只是安了灵力栓的偃甲鸟?谢衣坐正了上身,目光从偃甲鸟移到移到沈夜脸上,见对方羽睫轻颤、似要抬眼,赶紧又把眼神收回到棋盘上。
眼下一颗颗黑黑白白,圆溜溜亮澄澄,整齐、明晰。
心里一团团困惑疑问,乌蒙蒙沉甸甸,杂乱、刺痒。
——为什么上次推开了我,今天却还要来寻我?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前日酒醉,那么醉后不合时宜的话,师尊知道了多少?又是怎么想的?
——那天晚上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其实已经模模糊糊记不清了。为什么要失态至此?为什么要跑到瞳那边去?就算是要找个地方丢人,也不能随随便便找啊,七杀祭司看起来口风紧,可架不住他喜欢偷儿摸儿的看别人热闹啊……
刹那间接二连三的疑问涌上心头,像湖面下突涌的泉眼,咕嘟咕嘟喷着水。偏偏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又炸雷般轰隆隆地响起,震得头皮酥麻——
谢衣!都什么时候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忘了自己连偃甲炉的图纸都还没画完么!脑子呢?脸皮呢?
谢衣鼓了鼓腮帮子,摇摇头,用手掌轻打自己的脸。
沈夜看着对面的人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悲从中来,一会儿贼兮兮地瞅着偃甲鸟,一会儿偷偷摸摸地瞟向自己,到现在又是摇头又是拍脸的。他心里一边惊讶着谢衣繁多的小动作,一边又止不住地感慨:再怎么长大,也不过还是以前那个眼珠子溜溜地转,一肚子活泛心思的小孩儿啊……沈夜的食指蹭着鼻尖,其余四指虚掩着唇角的笑意。
偃甲鸟扭哒着浑圆的身体,冲着沈夜大张着鸟嘴,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它理了理无毛之翼,乖顺地伏在桌面上,像是累极。偃甲灯的中央,小小五色石燃烧、旋转,发出些微噼里啪啦的声响。光亮中,沈夜看到谢衣脸上细细的绒毛呈现出半透明的金黄色,睫毛投下的阴影被侧面的光些许拉长,细细密密地一根一根,忽上忽下地跃动着。只一抬眼,沈夜就能看到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暖亮的光,像雪夜里烹茶的炉火,像无月的夜空中的星子。
时光轮转,流年偷换,他怎么就长大了呢?
日升月落,暮暮朝朝,他从何时开始转变成如今的样貌的?
比小十二挺拔,比自己清瘦;比风琊清俊周正,比瞳开朗正直;比手边的偃甲鸟远一些,比天边的明月近一些。究竟哪里好?沈夜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在他看来,谢衣的眉目、性情,多一分就显冗赘,少一分就留遗憾。他的徒弟,就站在这不多不少之间,稳当妥帖,直入心间;似珍藏在心田中的一粒种子,发芽生根,直至蔚然成荫,霓霞环绕。
对面的人低垂眼眸,看着棋盘沉思许久。他咬着下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在灯光下闪着点点水光。
时间突然静止在这一刻,连心跳都倏忽停滞。
沈夜喉头一动,硬生生地移开视线。谢衣迟迟不肯落子,沈夜等着无聊,开始戳弄手边的偃甲鸟。见那倒霉东西无动于衷地趴着,不胜烦乱的沈夜捏着鸟脖子,强迫它站起来。被惊扰到的鸟一个哆嗦,突然就张开了翅膀,一跳老高,又“噌”地一声坠落,扑棱棱地拍打着沈夜的手。
“这什么破鸟儿!”
吓了一跳的沈夜赶紧收手,慌乱下戳到了偃甲鸟的肚子。凝音石在鸟腹中缓缓旋转,分叉眉毛下的小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沈夜——
“这什么破鸟儿!”
“这什么破鸟儿!”
“这什么破鸟儿!”
“这什么破鸟儿!”
………………
沈夜愣了,正想叫谢衣赶紧看看他的破鸟儿,却见谢衣一手趴在棋盘上,一手捂着肚子,笑得都哭出来了。
笑什么笑!再笑算你输!沈夜轻轻丢了一粒黑子到谢衣头上。
************
“师尊,天色这么晚了,今晚就在我家睡吧。”
“也好。”
“我给师尊铺被褥!”
谢衣搬出屋里最厚的一床被子,平平整整地在矮床上展开,五指大张,掌心用力,使劲地拍打着。打了一会儿,又转身拿出一个瓷枕,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
“只有一个?”沈夜看着孤零零的枕头,十分纳闷。
“嗯,今晚我去隔壁邻居家,师尊一个人好好休息吧。”谢衣背对着沈夜披上了外袍,果真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做什么?”
片刻静默,谢衣慢慢回头,左眼一眨,狡黠一笑——
“收租。”
沈夜不说话,看着谢衣往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叫住他:“谢衣你过来。”
谢衣疑惑地转身回来,以为沈夜要跟自己说什么悄悄话,忙把脑袋凑到他嘴边。沈夜左手扳正谢衣的下巴,右手的拇指中指聚力,冲着徒弟的脑门——啪!
第二十二章
入夜,一室安谧。
雩家的幺儿蜷缩着睡在床的角落里,膝盖抱在胸前,被子紧裹着身体,只露出小半边脸。谢衣细细查看屋内陈设,觉得并无异样。他沿着床周走动,食指中指抵在唇边,口中轻吟:“邪灵莫入,魑魅退散”,仔细地布下法阵
据雩叔说,这孩子今年不过刚满七岁,以前明明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活泼捣蛋鬼,现在却被梦魇折磨得神经紧张、怯懦多疑。甚至有时候脾气焦躁又蛮横,完全不像是小孩子应有的模样——前天,他生生扯下侍女的一撮头发,说要烧着了看火焰是不是红色的;大前天,他举着个石头把他阿娘的传家玉佩砸成粉末,说想尝尝看玉石粉末是不是甜的……种种行为荒谬非常,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谢衣看着睡梦中的孩子,陷入了思考。他梦见了什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梦见了?噩梦终有源头。忧思过重?一个小孩子会有多重的忧虑,更何况之前还是活泼爱闹的性子。看到了不该看、不想看的?一次、两次也罢,怎么会连续数月持续噩梦?像小曦一样曾去过某个特定的地方?这……倒是有些可能,只是放眼整个流月城,除了矩木核心之外哪还有上古遗存的灵力至盛之地?怕是就算是有,也不是他脚力能及之处。谢衣头一次遇到了无法用常识、经验和推论解决的问题。
“要是师尊在就……”心下一惊,他把后面的“就好了”吞下肚子。在阅遍东巷的民生百态后,谢衣深知他的师尊身负责任之重,因而不想事事烦扰他。谢衣早已暗暗咬牙,期望自己能够强一些、更强一些。强到可以同师尊并肩而立,可以替师尊分担责任,甚至可以双臂大张、护在师尊面前,替师尊挡下危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受伤的是自己。即使在那个时候他的师尊会竖着眉毛骂他:“破军你的法术就这么差劲么!本座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差劲的徒弟!”……不过,只要师尊安然无恙,他被怒斥被嫌弃,痛一点、苦一点又算什么呢?
一想到师尊,谢衣就觉得心窝暖暖痒痒的,好似有一跟羽毛在轻轻地挠。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额头,那里依稀留存着师尊弹指的触感。
“可真疼啊……”谢衣抱怨着,又开心地笑了。
************
子时,寒风渐至。
谢衣的头一顿一顿地,上眼皮眷恋着下眼睑,缠绵悱恻,如胶似漆。雩家小儿并无动静,他睡得很沉,连一个翻身都没有。
窗外,风乍起,吹得树影摇曳。阴影投映在窗棂上,如鬼魅般阴爻邪异。
睡意朦胧中,谢衣依稀听到嘁嘁嚓嚓的细小声音逐渐从床周暗涌。四方之声汇集、凝聚成一股无形之力,旋转盘绕,直直冲向法阵。感知到阴邪之力的法阵迫出莹绿色的光芒,灵力与邪力对抗冲击,发出近似嘶吼的声音。
谢衣一跃而起,拔刀出鞘,灵力凝聚刀尖,振臂挥斩——
然而,在刀尖触碰到无形之力的一瞬,所有的嘶吼声都消失了。
“嗬嗬嗬。”
谢衣猛一回头,看见雩家小儿赤着脚无声无息地立在身后,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滞空的眼眸里映不出倒影。他驼背耸肩,脖颈前伸,没有温度的笑声中带着不属于孩童的阴翳。
“嗬嗬嗬嗬。”
他诡异地笑着,一步挪着一步,无视谢衣,走向窗棂下的矮柜。谢衣惊得心脏砰砰砰直跳,赶忙为雩家小儿吟了一个护体法术,生怕他要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
只见他手脚僵硬地打开柜子,捧起了一面菱花镜。
镜子?!
来不及惊叹,谢衣就看到雩家小儿拿起镜子,阴恻恻地咧嘴一笑,复又举起镜子,仰起脖颈。浓黑的雾气从他的双眼、口鼻喷涌而出,嘶吼着齐齐汇入镜中。
最后一丝黑雾钻入镜中,雩家小儿双肩一颤,软软倒下。谢衣震惊地将手伸向菱花镜。
“小心!让开!——”
一大股气流迎面袭来,迅疾地将谢衣和雩家小儿振开,二人跌倒在床边。
“阵、聚、缚、结、肃……”只见沈夜单掌聚力,口中飞速默念谢衣没有听过的单字法诀,灵力化为荆棘之鞭,将菱花镜牢牢捆缚。被法术束缚的镜子翻滚着,凄厉而高亢地鸣叫着,浓黑的烟雾顺着荆棘的缝隙鱼贯而出,似要像沈夜袭来。但早有准备的大祭司在虚空中划出一方缀满咒符的光之屏障,黑雾触及屏障,似灼伤般发出悲嚎,瞬间消融在天地间。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
“谢衣!教给你的法术都白学了么!想要徒手拿镜子?!”沈夜瞪着通红的眼睛,怒不可遏。
“身为破军祭司,危急之刻竟然连灵力都忘了操控?你与流月城其他族民又有何两样!你与未入我门下之前又有何差别!”
“你!……”
“师尊!——”
谢衣的眼睛蓦然瞪大,他惊惶万分地奔跑,平地跃起,迅疾地扑倒沈夜。
倒下的一刻,谢衣的唇先是触到了沈夜的额头,又从额头滑到了眼帘、脸颊。谢衣心下一横,暗暗微调方向,终于双唇相贴,一样的微凉。
一丝灰色的烟雾钻进了谢衣的右眼。
第二十三章
“一只鸟。”
夕阳西下,谢衣坐在主神殿高高的墙垣上,单手举着偃甲鸟自言自语。
“一只木头做的偃甲鸟。”
他点点下颌,阖上右眼,左眼瞄着手背上的偃甲鸟,又道——
“头颈荼白,羽翼为褐,尾羽鸦青,喙爪为赭。黑玉眼,分叉眉,俊美无双。”
睁开右眼,阖上左眼——
“荼白颈,鸦青尾,褐色羽翼。可是……你的眼睛和眉毛是什么样子?”
偃甲鸟翩翩飞起,低俯着飞向远处的水潭,又仰着粗短的脖子折回墙垣,最终落在谢衣的肩头。谢衣偏着头,手指摩挲着它圆润的脑袋,怅然地笑笑:“怎么办,我看不清你了。”他压低声音,食指抵在唇边,又轻轻地说:“可不能让师尊知道。”
************ 前日,在确认了雩家小儿安然无恙后,谢衣同沈夜一起回到了主神殿。在去往瞳的居所的途中,沈夜沉默着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脚步飞快。谢衣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出声让他等等自己。
其实他们都知道,虽然沈夜可以用整个流月城无人能出其右的法术击退诡异的黑雾,却不敢用同样的法术祛除谢衣眼中的雾气。
“上古秘术终究狠戾,只怕雾气祛除,谢衣的一只眼睛也废掉了。”瞳冰冷的手指翻开谢衣的上下眼睑,谢衣疼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按捺住狠踹瞳的偃甲腿的冲动。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沈夜看见谢衣眼底密密麻麻的的血丝,心脏猛地抽紧,他暗暗深吸一口气,觉得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大脑,血脉冲击,震得耳朵轰鸣。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痛感让蒸腾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又沉声说道——
“当务之急,是彻查黑雾的源头。是什么、又为何蛰伏我流月城中,影响到多少族民了。是何人操纵它蛊惑民心、乱人心智。幕后之人,意图何为?”
瞳松开手指一会儿,不顾谢衣单眼淌泪,又果断掀起了他的上眼睑,边看边说: “镜子,自上古至今就有能够连接异界的传说。以大祭司的修为,暂且只能祛除附着器物的妖异之气,对附着在人身上的尚且……因而试问整个流月城, 又有何人能够祛除、甚至操纵这股气息?”
谢衣终于忍不住瞳的折磨,拍开瞳的手指后退一大步,不其然撞上了沈夜的胸膛,沈夜捏着谢衣的脖子又把他推到瞳面前。
“我想……”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细条状物体,单手扣住谢衣的下颌,另一只手勾起谢衣的眼皮,“你们说的这个黑色雾气,可能是异界之物。”
谢衣 无声地张着嘴,口型似乎是在喊着单字“瞳”或是“痛”。
“异界之物?那伏羲结界……”
“月圆月缺,众生轮回。没有无缝之壁,没有永固之城。”
瞳终于放开了谢衣,谢衣赶紧用袖子擦掉半边脸的眼泪。
“以我之见,异界之物的说法有几分道理,不过也许这黑雾,是流月城中千百年积怨而生的也未可知。悲戚、怨恨、忌妒、贪婪、欲望皆源自人心,它们无处纾解,徘徊回旋,最终相吸相融、汇集成一股阴邪之力……这股力量四处寻求宿主,因而才有了雩家小儿的性情大变。”
沈夜揉着眉心,静静听完瞳和谢衣的猜测。
“此事不可令外人知晓,切记。”沈夜抬起头,目光落在谢衣通红的眼睛上。
“瞳,不管这妖邪之力起源为何,我必将彻查此事。至于谢衣眼睛……”
“我会尽力。”
谢衣左看看他的师尊,右看看瞳,觉得气氛颇为凝重严肃。他挠着后脑勺,语调轻快——
“没事!我没瞎、也没性情大变。”他肩膀后仰,使劲拍打胸膛,“放心啦!谢衣,堂堂破军祭司!灵力足,本事大,造得了偃甲擒得了小鬼儿,厉害的!”
没有人回应他。
瞳头也不抬地翻看着古旧的卷牍。沈夜眉目深敛,冷冷地瞪着谢衣,表情凶狠得……好像谢衣就是那团黑雾一样。
第二十四章
其实谢衣撒谎了。
他闭上左眼,右眼之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目力衰竭不似寻常伤口:皮肉之伤,或化脓恶化、或结痂愈合,旁人皆可见;可是视物模糊,乃至单眼无法视物,只有当事人一人知晓。
谢衣倒是庆幸,庆幸他仍有一眼无恙。他心想,只要举止如常,便仍可瞒过他的师尊。
只是,从右眼深处蜿蜒的痛楚似鬼魅一般,总在夜阑人静之时悄然而至,如影随形。鬼魅张开细细密密的尖牙,一寸一寸地噬咬谢衣的血肉。它沿着眼底、眉心、额头攀爬缠绕,直到深入脑髓,尖牙化为獠齿,所及之处,血肉模糊。
谢衣牙关紧咬被角,汗水打湿了额发、眉毛、眼睫。他一面忍耐着,一面细细内观着。数个不眠之夜里,他渐渐察觉到身体深处的黑雾是一股旺盛而狠戾的力量。烈山部族的灵力向来纯净清冽,而这股狠戾之力却浓浊而蛮横。虽只有一丝一缕,却迫使谢衣不得不凝聚全身的灵力与之抗衡,一时难解难分。
“唔……啊……”
头痛欲裂,全身痉挛。他的下巴抵着锁骨,弓着脖子用头顶撞墙。头顶青紫渗血了,再偏过头来,换另一侧的头皮。他刻意避开额头,只因额头不似头顶有头发覆盖遮挡,若是淤紫,他的师尊一定会发现。
************
白天,鬼魅蛰伏在谢衣的脑髓深处,按捺不动。
朝阳初升时,谢衣沐浴更衣,洗去夜晚的狼狈。他屯扎在生灭厅,细细翻阅每一部可能相关的古籍卷牍,想要查明这无名之力的起源。暮色四合,他再返回自己的偃甲房,伏在案前,就着偃甲灯的光亮,继续修改偃甲炉的图谱。子夜,他披着一床被子蹲在角落里,静候鬼魅的再次降临。
终于,在一次目眦欲裂的头痛后,他昏迷了半刻钟。恍惚着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平躺在冷硬的石板地上,嘴里仍含着被角,咬得残破不堪。他头脑空茫,半晌,自眼角渗出一条细细的泪。泪慢慢滑入鬓角,湿湿的,痒痒的,凉凉的。
他心里其实是怕的。
大祭司、瞳和他自己都在竭力寻找真相。沈夜几乎派人翻遍了整个流月城,却没有发现第二块同样诡异的菱花镜;瞳每天都在提出新的疗愈方法,却又总是在下一刻就摇着头否定。对他们的焦急,谢衣表现得很看得开的样子。挠着后脑勺说从小到大师尊一直在说我是祸害遗千年,我还没祸害你们满一千年呢,功不成名不就的,怎么舍得瞎了傻了人也没了呢?可他心里,还是会暗自叹气。江山如画,他却未迈一步;志比鸿鹄,他却羽翼未丰;情根深种,他却不曾令那人知晓半分,而自己……却只怕道远日暮,去日无多。
开始第一次思考“死”这个字。
——我死了之后,偃甲炉怎么办……明天,要不要把所有的图谱都拿给瞳看看?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依样做出来。 ——我死了之后,阿娘怎么办……没事的,有师尊在,师尊一定会替我照顾好她。 ——师尊……我死了之后……师尊……
谢衣想起那天自己扑倒沈夜,趁情势慌乱之际偷偷的吻。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师尊并没有重提此事,想必只是把那个吻当成巧合罢了……谢衣笃定地想着,用手掌盖住双眼。
可是,可是……那可是他倾尽全身力气,把所有的礼义、规矩、面子里子脑子胆子都抛诸脑后,和他的师尊平生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最亲近的距离。
脑袋深处的剧痛再一次袭来,谢衣闭上眼睛咬紧被角,痛苦难耐地用头顶撞墙,咚……咚……
************
不休、不眠、长期过度用眼的结果就是谢衣连左眼也开始视物模糊。
傍晚,从小曦寝殿走出,沈夜问:“这几天没睡好么?黑眼圈都要掉到嘴里了……”顿了顿,又揶揄道,“难看。”
“怎么会!”谢衣眉毛上扬,声音响亮得夸张,他食指和中指细细捋了一遍刘海,朝沈夜挤眉弄眼,“刚刚小曦还说,我是她见过的除了她哥哥之外最帅的人呢!”
除了我之外最……小曦也没见过多少人啊。沈夜默默想着,也不说话。他看到三步之内有一块大石头,即使傍晚天色昏暗,那青黑的颜色在雪地里也分外醒目。
谢衣竟然绊了一下。
“师尊你真厉害,我一和你一起走路我就开心,就激动!你看我还绊了一下,哈哈哈。”
谢衣一如既往地笑着打哈哈,沈夜默不作声。
抬眼望去,十步之内的地面上有一根横着的树杈,一半的枝干埋在雪里,另一半树枝支楞在半空。沈夜刻意引谢衣过去。
谢衣竟然又绊了一下。
“哎哟!师尊!我今晚真是太激动了!我怎么……就这么激动呢?”
沈夜深吸一口气,逐渐贴近谢衣的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并没有映出沈夜的倒影,却聚焦在偏离沈夜一步的地方。
“谢衣,你今天为什么一直跟在我后面走?”沈夜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
“因为……因为……”谢衣难得地犹豫起来,他嗫嚅着,捏着嗓子做成一副可怜声音,说——
“师尊衣服这么大,在前面走……比较挡风啊……”
“哦,是这样?我也冷,你也给我挡挡风?”
谢衣被迫走在前面,不甘不愿地小声嘟囔着:“我衣服又不大。”
他直直地走向一处水潭。
就在他迈出脚步,身形一晃快要落水之际,沈夜及时勾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扯入怀中,拦腰抱起。
“跟我回去……好好解释一下?”
谢衣瞪大了双眼,浑身僵直。
第二十五章
“眼睛,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
沈夜把谢衣轻轻放在床上,顺手将他散落在眼前的额发别在耳后。他深吸一口气,平复郁结在胸口的焦躁,正想语重心长地跟撒谎的徒弟从长计议一番,却见谢衣自他眼皮底下一个鲤鱼打挺,卷起被子裹住上身,骨碌骨碌地滚向离他最远的床角。
“难道从东巷回来后就这样了?”焦躁引燃了怒火,沈夜语气低沉,攥紧了拳头。
缩在床脚的人双手抱膝,边调整着半蹲半坐的姿势,边偷偷地向上提拉着被子,直到把被子扯到眼睛底下。半晌,谢衣仍是不抬头,也不出声;眼帘低垂,鼻息悄然,目光胶着在膝盖上。那心虚、尴尬、惧怕与警戒杂糅的神情,像是正在偷东西偷得盆钵满盈、不亦乐乎的小贼,猛一回头,发现门背后的房间主人正噙着笑意和自己对视一样。
缩头小鳖蛋,长脾气了?
沈夜气极反笑,他甩开衣摆跨上床,俯身贴近缩成一团的棉被。长臂一伸,环住被团拉进胸口,把被子中央的鳖蛋子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
“若不是我发现了,你还准备瞒多久?”
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威慑的气息如迫近的飓风气旋,中央骤雨不歇,外围疾风呼啸。谢衣就是那等待着飓风过境的小村庄,哆哆嗦嗦地把茅草屋加固又加固,心里却深知在劫难逃。他双颊滚烫,瘪着嘴,大气不敢喘。
“说话!”沈夜突然提高了音量,洪亮如雷神乘风而降。雷神隔着被子,一巴掌劈向鳖蛋子的屁股。
谢衣一个哆嗦,脱口而出:“我错了!”
“哪错了!”
“眼睛!”
“什么!”
“不,不是眼睛……不,还是眼睛……我、我这几天看书累到了,歇一歇就好了!”
哐咚——雷神的额头使劲撞向鳖蛋子的额头,鳖蛋子疼得想缩回壳里,却被雷神扣住了后脖颈,后退不得。
“歇一歇就能好,为什么要瞒?”语气温柔,尾音却带着锋利的胁迫。
“因、因为……我也不知道……要歇多久……”
“一派胡言!”
沈夜眉毛竖起,愤怒地掷下断言之后,一股无力的心疼却似潮水般涌上心间。潮水越涨越高,淹没了心底的峡谷平原,渐渐地冷却了焦躁、扑灭了怒火,只留下空阔寂寥的茫茫天地,叹息如风飘荡。
他把被团紧紧抱住,嘴上依旧冷硬:“怎么就教了你这个鳖蛋,躲!继续躲!”手掌,虚抚着谢衣的后脑勺,几不可见地颤抖。
************
入夜,谢衣和沈夜并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
谢衣有些忐忑,有些瑟缩,有些不知所措。他仰面僵直地躺着,望着穹顶,只敢偷偷地弯曲手指头解闷。
——怎么办,师尊生气了师尊果然生气了…… ——好尴尬,被师尊像抱小孩儿一样抱过来…… ——等等!师尊……师尊是不是仍把我当成小孩儿? ——可、可是,我不是小孩儿了啊师尊……同床共寝……我、我也会……有冲动的啊…… ——冲动……冲动…… ——等等!白痴!那要命的头疼来了你还能冲动个鬼! ——糟糕糟糕,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疼的时候要怎么瞒过去……怎么办……
一旁的沈夜仰面望向穹顶,亦是皱着眉头想着心事。
——以谢衣的脾性,他肯定是白天晚上都在翻看卷牍……累到了……倒是没有撒谎。 ——说不定还彻夜不眠捯饬他的偃甲。 ——按照瞳的说法,谢衣眼睛里的黑雾是魔气…… ——城中再无同样的菱花镜,结界虽有衰弱但并无破绽……莫非,真的是人心生魔? ——竟然瞒了这么多天,真是长本事了……哼…… ——想个什么办法呢……
沈夜偏过眼睛看谢衣,只见他眨巴着眼睛,几颗雪白的门牙咬着通红的唇,好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似是感觉到了旁边的视线,谢衣正想转头,沈夜迅速收回目光,继续直视着虚空。
——这小子在东巷的时候亲我了来着…… ——巧合?……也许吧。 ——如果不是巧合呢? ——怎么会不是巧合……想什么呢…… ——假如、假如不是巧合呢? ——亲他一下试试? ——会吓到他吧…… ——如果不是巧合,就不会吓到的。 ——如果是呢…… ——亲还是不亲……
时间在无言中流逝,子夜,鬼魅降临。
谢衣从发根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咬紧下唇压抑嗓尖的痛呼。他的十指抠着被单,双眼紧闭,调动全身的灵力来对抗脑中的千军万马,一时间刀戟相向,短兵相接,火光四溅。长久蜷缩的脚趾令脚掌、小腿相继抽筋,脊背冷汗如瀑,打湿了被单。
此时,谢衣无比庆幸沈夜屋子里的偃甲灯并没有被点亮,黑暗掩饰了他惨白狰狞的脸。
此时,沈夜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支起上身,探出头,深吸一口气,捏住谢衣的下巴,将嘴唇覆上了谢衣的唇——
唇瓣柔软,伸出舌尖轻轻地舔,用牙齿小小地咬一口,满心都是欢喜。舌尖探入唇内……却撬不开他的牙关。
怎么回事?
不甘心,再次轻柔地贴近,慢慢摩挲,咂一口,蹭一蹭。舌尖再次试探……却遇到了依旧紧闭的牙关。
果然,被拒绝了。
沈夜放开谢衣的下巴,皱眉躺回原处。他平躺片刻,又忿忿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衣。
谢衣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震惊和狂喜令他双颊绯红,脑子里一片空白——
师尊竟然在亲他! 师尊竟然! 竟然!
可是,他却不能张开嘴回应沈夜的吻。若是松开牙关,那费尽全身气力才压下的痛呼呻吟一定会破齿而出,那费尽心机掩饰的仓皇与狼狈也会一览无余……他心里满溢着惊喜,似林中麋鹿,撩起四蹄,雀跃着奔向清溪碧草地;理智却拴住了冲动,付之以无尽的不甘。
也罢……也罢……
沉默蔓延在两人间,许久,谢衣感觉到左手被轻轻地触碰,一下、一下、又一下。见指尖没有退缩,手的主人又把整个手掌覆上来,十指交缠。谢衣侧过头,依稀可见沈夜依旧后背朝着他,只是姿势极其别扭。他朝后伸着胳膊,赌气一般,执拗地牢牢抓着谢衣的手。谢衣无声地笑了,在虚空中悄悄地长叹一口气。
他觉得,今夜,是他此生最痛苦……却也最甜蜜的夜晚。
第二十五章
东方的天空晨曦渐露,最明亮的启明星打着哈欠隐藏了踪迹,几颗稀稀疏疏的星子却像是通宵达旦后亢奋过头的顽童,嘚瑟着小小的屁股蛋儿,强撑睡眼想要和太阳一决高下。终于,太阳在每一个欢实扭哒的屁股蛋儿上狠拍了一巴掌,暗夜褪尽,晨晖洒遍大地。
谢衣眯着眼睛,嘴角翘起,朦胧中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方无垠的青草地。头顶微醺暖风轻拂,鼻尖草木清香萦绕。他胳膊腿儿大张,舒展地贴合着大地,耳畔是四周绿油油的草叶嗞嗞呼呼生长的声音。梦中人舒服地咕哝着,惬意地翻了个身。
这地面还挺硬实。
他眉头皱起,不甚满意地拍了拍地面,妄图将它拍软一点。这时,头顶的风似乎更加和煦轻柔。那风声中似乎蕴着脉脉深情,诉说着它曾经穿过远古的林,即将赴往此生的海,但此刻,它只愿为他停驻在这一方青草地。暖风抚摸他的凌乱额发,流连他的鬓角发梢,停驻在他的头顶发间。谢衣从脚趾头尖儿开始地蹿腾起一股暖流,暖流渐渐漫过尾椎骨,漫上脊背、耳窝,最后汇聚在他的头顶。他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向阳舒展,像是一只熬过了连绵的阴雨天,在暌违的太阳下抖着湿漉漉潮乎乎的毛的狗。
他抱住脸颊下的硬实物体,使劲蹭了蹭。
“醒了?”
硬实物体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
“唔……”谢衣咕哝着回应,闭着眼睛又翻了个身。他把头拱在硬实物体中央稍微柔软一些的地方,拍一拍,按一按,打着旋儿蹭来蹭去,心满意足地暗自发出一声小小的感叹——
舒爽!
硬实物体却倒抽一口冷气,沉着声音呵斥着——
“醒了就起来!”
“……嗯?哎哟!”谢衣感觉到脸颊好像被什么暖热厚实的东西大力搓揉了一阵,他不甘不愿地挥别梦中青草地,一睁眼,对上了熟悉的脸。
谢衣这才发现,他正躺在沈夜两腿中央,脑后潮潮热热……硬硬的。沈夜的手还放在他的头顶,指尖暖光莹莹,似乎正在施着疗愈法术。谢衣满脸通红,一骨碌儿坐了起来。
“师……师尊!”
他莫名地心跳如擂鼓,垂着着头,却又止不住眼睛向上偷瞄沈夜的脸。他看到沈夜脸色苍白,神色有些疲惫。那一向丰神俊朗的师尊,此刻却抿着唇,浓眉紧皱,双眸中血丝突兀,眼眶、鼻尖都有些不正常的红。
“师尊?”谢衣犹疑地又唤了一声。
“嗯……”避着谢衣探寻的目光,沈夜别过脸背对谢衣,他起身下床,顿了一会儿,低声说,“早。”
“早!那个……给师尊添麻烦了……”谢衣挠着头,竭力回想昨夜的状况。沉沉睡去之前他似乎和沈夜十指交叠,他不记得掌心的柔情暧昧有多甜,只记得自己费劲力气、苦不堪言地想要抑制住手心的颤抖,不让师尊发现……师尊发现了么?
等等,他、他为什么会在师尊的床上?谢衣又想起昨夜是沈夜带他到这里,师尊揭穿了他的眼疾,他自己极尽蠢笨幼稚地与他周旋了一阵,最后二人并排躺在床上,黑暗中自己似乎还被吻了一下……
吻?!
终于想到重点的谢衣噌地一下红透了脸。
——为什么?师尊难道是……喜欢? ——……我? ——真的?!
谢衣远远看见沈夜似乎在远处的矮柜里翻找着什么,看着沈夜的背影,他沫沫咧着牙笑了。越是蠢笑,他越是把头垂得更低,最后干脆用被子蒙住头,半个身体缩被子里乐不可支。谢衣双手虚握成拳,不住地捶打着床,连带着撅在被子外的屁股一抖一抖的。
沈夜转身后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一个巴掌拍上去。
“起来!”
“是!师尊!”
谢衣抿着嘴巴正色凛然地抬起头,突然眼前一暗,眼睛似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他的头被沈夜环在胸前,耳边是未知的法术发出的呲呲啦啦的声音。
“我用绸布蒙住你的眼睛。你这几天哪都不许去,不准用眼睛,好好睡觉休息!”
“啊?”谢衣不可置信地摸摸眼前的绸布,又把手转到脑后,指尖抠着布结。
“只有我的秘术才能解开,死心吧!”
“师……师尊……要蒙多久?”
“看你表现。”
“我要怎么表现?”
沈夜双手捧着谢衣的脸,唇瓣相叠。他报复似得趁势捏住谢衣的鼻子,迫使他张开牙关,将舌尖迅疾地钻入口腔,扫遍齿列,逗弄那受惊的舌尖与之回应。鼻子不能呼吸,嘴巴被人封住,眼睛又什么都看不到,想解都解不开。谢衣憋得满脸通红,心差点要蹦到嗓子眼里去。他伸出双手环住沈夜的后背,勉强支撑自己几欲倾倒的身体。
良久,沈夜终于放开手足无措的谢衣。他把他的头按在胸前,发泄似地揉乱他脑后的发,深吸一口气,压住嗓音里的颤抖,冷冷地说——
“表现不好,延长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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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7:08:36 GMT 8
庆翻页,用番外。每天加班昏天暗地的LZ依然执着地写着傻白甜……这是怎样的一种……神经病啊!= =
——————番外分割——————
番外二 (上)
许多年后,每当相熟的人竖起五指虚掩着嘴、一脸犹疑的神秘,压低声音问:“七杀祭司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谢衣总会狡黠而愉快地贴近那些人的耳根,悄悄地答——
“七杀祭司,在那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外表下,是满腹的骚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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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谢衣虽不曾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他自信自己只要眼珠子转三转,薄嘴皮子一开一合,任是顽固不化的千年寒冰,他也能撬下一块冰碴儿。
被撬过的比如沈夜。抄书漏抄了一段、法诀背串了、走路被石头绊倒了脑门直直磕向了人家的屁股了……此刻,谢衣只需后退一步,双脚并拢,挺直后背,掌心覆于胸前深深地弯腰行礼。礼毕,抬头闭目,伴之以洪亮地一声——师尊我错了下次不敢了请师尊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一定再接再厉……啊不对是下不为例!
一切解决。
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像是这世间没有一个万能的榫头能配合所有的凿眼。谢衣晃荡着两条腿儿坐在高高的城垣上,放眼望向整个流月城,心底不禁泛起一层淡淡的忧伤——
他仍有两个人搞不定。
一人是风琊。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总是皱着一张脸,平白多添了几岁的年纪。大概是心里还记恨着是谢衣取代他成为了大祭司之徒,风琊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谢衣。即使是迎面碰上,无处可避,他的眼神也不曾落在谢衣周围三尺以内的地方。老成的少年单边唇角上勾,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透着一股酸溜溜的……隐忍的不屑。
爱生闷气的人,总不能指望他像积蓄许久、一朝排泄通畅一般,瞬间就撒气了吧?谢衣撇着嘴心想着,对风琊的冷淡深表理解。虽无可奈何,但也不以为意。
另一个搞不定的人,他有些头疼。那是他的师尊的得力属下,位高权重、法术卓群的七杀祭司,瞳。
自从谢衣住进了主神殿,知道了这样一位奇男子的存在后,他心底有一个疑问始终不曾褪去。怀着这个疑问,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小猫爪挠了心里的软肉一样,刺刺痒痒的,却不敢、也不知道应该问谁——
“七杀祭司,他姓什么呢?”
谢衣莫名觉得,单字的姓名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威严和不怒而威的气势。在这一字之上再多加一个字,甚至多加一个笔画,就会折损这份威严和气势。
这是怎样一种微妙的感觉呢?谢衣沉着声音,压低下巴,模仿他师尊的语气——“胡闹!瞳,你怎么看?”他顿了一下,点点下巴,心里赞许自己的惟妙惟肖;又拧着眉毛,用沈夜的语气继续问,“赵红瞳,你怎么看?”
“噗哈哈哈哈——!”他缩着肚子拍着大腿,被自己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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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归笑,对于瞳,在年少的谢衣心里是怕大过敬的。
这个人和师尊不同。他的师尊虽然看起来和瞳一样的严谨肃穆,但却是一个会被自己的玩笑逗笑、会被自己蠢样子气到忍不住敲他的头的……有人情味儿的师尊。
可是瞳呢?每当谢衣偶遇他,一套行礼恭恭敬敬地做足了,一口惧怕胆怯憋在肚子里抡圆了化为勇气了,咧开嘴巴用亲近又不至于让人反感的态度真诚地问候:“七杀祭司大人好,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呢!”
带轮子的椅子吱悠悠地滑过,不留一丝人语。
谢衣觉得有点憋屈。
然而没几天之后,他似乎找到了瞳不理他的原因了。
那是连绵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太阳暖洋洋亮堂堂,照得人心情舒畅。谢衣哼着小曲儿踢踏着脚,准备到沈夜那里聆听教诲。远远地,他看到空地里有一张腾空的木床,床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他惊奇地走近,把身体隐藏在树后,露出一只受惊后蓦然瞪大的眼睛——
瞳两条偃甲腿大张,胯部以下没有衣物覆盖,坦荡荡地暴露在阳光下。一只偃甲胳膊高高举起,五指张开,直指天空,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莫名的姿势。只见他他双眸紧闭,嘴角微扬,风吹得他几根滑落的额发恣意飞扬,神态里是不寻常的放松与喜悦。身旁偶有祭司路过,皆是大惊之后迅速转过头,匆匆离去;纵有结伴而行的,也鲜少交头接耳,不知道是因为见惯了、还是害怕了。
谢衣瞠目结舌许久,抚着受惊的胸口,拔起胶着的双脚正准备转身离去,他隐隐听到了一句低低的抱怨——
“该死的下雨天,终于走了。”
番外二 (中)
后来有一天,谢衣失手摔坏了瞳的偃甲鸟,被瞳勒令替他整理书帛卷牍,算为惩罚。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空气里带着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银发的七杀祭司坐在常年相伴的椅子里,手搭在膝头一卷展开的帛书上,双眸紧闭,脖子歪斜。
谢衣抱着高过头顶的古籍,蹑手蹑脚地穿过散落一地的书帛、木头、土钵,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脖子上架着刀,被迫上战场上的小兵。脚下硝烟弥漫,前方敌人在畔,胸中血脉沸腾擂鼓隆隆,脚下却止不住地哆哆嗦嗦。
他深呼一口气,停住脚步,偷偷转头瞥向拿刀架他脖子的人。却见那人气息绵长,睡容安详。
谢衣撅撅嘴,轻轻放下胳膊里的书堆,转转腰、捶捶肩,伸个懒腰,偷得片刻闲。他盘腿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开始翻弄着瞳的藏书。
他随手打开了一卷缠得颇紧的书帛,字迹整齐——
冬月初一,雨 繁务缠身,未去早会。 冥蝎蛊幼虫蠕动迟缓,似冻伤。 裹厚麻布两层,待明日观。 土钵储量用尽,明日需向大祭司申请。
冬月初二,雨 肩颈疼痛,未去早会。 午时大祭司至,土钵申请被拒。
谢衣倏然瞪大了眼睛,这个简短地记录着时间和事件的帛书,似乎是七杀祭司私密的札记。谢衣胸口传来砰砰地心跳声,他手指颤抖,难掩兴奋地用手指抚着帛书,嘴角不经意地翘起——
冬月十四,雪 路滑,未去早会。 冥蝎蛊幼虫半数死尽。 冬月十五,雪 天寒,未去早会。 冥蝎蛊幼虫全数死尽,怒,摔土钵。 午时大祭司至,土钵申请被拒。
冬月十六,晴 无土钵可用,未去早会。 开封桂花酿一壶,甚喜。 午时大祭司至,似怒。
谢衣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耸动,无声地笑。他似乎可以想见这个人板着脸、每天每天笔直地挺坐在椅子里,捏着笔,皱着眉,写写划划、改改涂涂,神态专注……
笑着笑着,谢衣突然觉得笑不出来了。札记的主人腿脚不便,难于屈膝弯腰,所以身边书帛遍地;他不苟言笑,所以少有人亲近。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古怪冷淡的人,心里却燃着一簇不灭的灯火,灯火的微光驱使他不顾外界与自身的不完满,每时每刻都在执着于自己的钻研。从蛊术到偃术,从下界凡尘到流月之上,他开拓着未知,又将已知源源不断地惠及族民。
所以,即使他不去早会不顾规矩,师尊纵是一肚子的不满意,对他,也无计可施吧?谁让这个人……呃……艺高人胆大呢?
“嗯,艺高人胆大。”谢衣摸着没有毛的下巴,郑重而肯定地点着头。
“——那边的小子,你在磨蹭什么呢?”
身后传来七杀祭司的声音,带着睡醒后的些微沙哑。谢衣吓得脊背一凉,迅速把帛书塞在屁股下,用衣摆盖住。
“没……没有磨蹭!”谢衣原地挪动臀瓣,把身体转到和瞳面对面的角度,笑弯了眼睛——
“七杀祭司,我猜,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呢!”
番外二(下)
自从谢衣窥视过七杀祭司的私密札记后,他心里对瞳的观感有了很大变化。尊敬他,但不再觉得他高不可攀。想起那一段段如实记叙着或抱怨或遗憾的工整字迹,谢衣顿时觉得这个人似乎……活过来了?虽然这个活人同别的活人相比,有着看似不同寻常的沉着淡定,可是谁又能够笃定,人家在关上房门以后,不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乐得自在呢?那欢欣雀跃、手舞足蹈的样子,又有谁知道呢?
谢衣很想知道。
于是日复一日,无畏的少年腆着脸,大着胆子,笑容满面地眨巴着一双少不经事不可怪罪的纯真的眼,踏破七杀祭司幽冷的门槛。
“七杀祭司大人,偃甲鸟的灵力栓我放在这个位置对不对啊?”
“七杀祭司大人,为什么我把磁极装反了它就不动啊……”
“七杀祭司大人,今天太阳很大呢我们出去说吧!今天我从书上看到……”
瞳烦不胜烦。他怒目而视,他言语冷傲,他故作疏离,统统无效。大祭司之徒每天都有新问题,每个新问题又似乎只有自己的解答才能使他满意。
“谢衣,这些问题你为什么不问你师尊?”在亲手示范如何正确安装多个磁极后,瞳揉着太阳穴瞥向仰着脸蹲在自己脚边的,像墙根底下茁壮的小水葱儿一样的谢衣。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谢衣的称呼已经不是“那边的小子”或是“大祭司之徒”,而是直呼姓名。
谢衣一愣,低头狡黠地笑,以为瞳没看到。片刻,他扬起下巴颏儿,敛了笑意正色道——
“术业有专攻,于偃术一门,七杀祭司自是流月城首屈一指的。”
瞳不动声色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正想再给谢衣演示更多的巧技,却听脚边又幽幽传来谢衣轻轻地自言自语——
“不过师尊施展法术的时候真是英气逼人俊美无铸啊……”
瞳随手抓起手边的笔毫不犹豫地敲向谢衣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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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轮转,矩木长青。
流月城的祭司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热情外放,一个淡漠疏离的破军祭司和七杀祭司,性格如此迥异的二人,却侃侃相谈,最终并肩而行。
当然,这侃侃相谈中,有几分是情真意切地剖心置腹,有几分是不怀好意地互相拆台,恐怕只有这两个人自己知道。
也曾争吵。谢衣始终不赞同瞳以蛊术侵扰心智,为一己私利创造傀儡。但他又亲眼看到垂危之人以傀儡之身存在后,能够延续生命,完成未竟的希望;瞳也会斥责谢衣天马行空,天真无畏,但他看到谢衣在不眠不休几个日夜,以绝妙的偃术具化曾经的想象之后,他不得不收起了戏谑的唇角。
也曾笑闹。瞳曾不愿承认谢衣的偃术已超出自己许多,在某次谢衣专心致志地调试了很久自己的偃甲腿之后,他忍不住揶揄道:“手艺不行吧,还得再接再厉回锅重造啊。”谢衣没有回话,只是噙着笑意拧紧了某个榫头。第二天,瞳发现自己的偃甲腿总是不受控制地抖,在研究许久满头大汗仍无结果时,他只得黑着脸,抖着腿,劈开谢衣的门,狠狠地瞪向那个笑弯腰的人。
那时候,谢衣边笑边得意地心想:多年寒冰一朝融化,上面还带着自己曾经拿着凿子刻上的两个大字——
吾友。
**********
暖风拂面,日光悠长。
沈夜、谢衣和瞳共坐在僻静的城楼高处,边斟酒、边闲聊。
谢衣最贪杯,又酒力最差。他开怀大笑,开着自己那谁也盖不上盖子的话匣子,突突突地喷涌着自己也记不得的话。
大概是好笑的笑话吧。
醉眼朦胧中,他看到他的师尊皱着眉头点着自己的额头,他看到对面的瞳难得地露出了微笑,向他竖起了拇指。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满溢着幸福——
今朝,他美酒在手,有师尊在畔,有知己相伴;回首,他有写满无数莽撞、无数收获的青葱年少;展望,他有充满莫测与未知,值得细细探寻的未来。
他醉了,哼着不着调儿的歌摇头晃脑,凭着醉意里仅存的一丝清明,故意把头靠在沈夜的肩头。他的师尊并没有躲开他,只是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酒杯,趁势使劲儿捏了捏他的指尖。
“有点疼。”谢衣眯着眼睛笑,心里泛着清甜的酒泡儿。他又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东边的莽原泛着淡淡的茫茫的新绿。
那是春天,轰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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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4, 2014 0:41:10 GMT 8
第二十七章
沈夜留下了命谢衣好好睡觉的话后便杳然无踪,谢衣百无聊赖地在床上翻滚着。他目不能视,只能凭借着透过绸布的光亮的强弱感受时辰的变换;棂窗上的竹篾纸大概是没有糊好,风透过缝隙闯入室内,发出小兽般的嘶嚎。谢衣平躺着,双掌搁在肚脐上,仰着头猛吸一口气,是空气中安神的熏香的若有若无的甜腻味道。他又侧转身体,双掌相对垫于枕侧,鼻头耸动,嗅到了若有若无的,似是沈夜发梢和衣角的气息。谢衣蓦然想起晨时沈夜离开前的那一吻,来势匆遽,停驻绵长。像是骤雷后的晴空下,五色云霓倏然迸发在天边;又像是在一曲曲滞涩黯哑的弦乐之后,一声婉转悠扬的笛音飘然而至,指法娴熟,气息平稳。袅袅笛音间宫商角徵羽交织错落,直教人心神荡漾,神思间豁然开朗。绸布下谢衣的脸颊、耳尖无不透着红,他使劲揉了揉鼻头,门牙咬着下唇,却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他又长舒一口气,辗转片刻,终是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谢衣醒来时,窗畔风声依旧,鼻尖熏香隐隐,偌大的寝殿悄无人音,沈夜没有回来。一只偃甲鸟跳到谢衣膝上,又飞到谢衣肩头,它小小的头颅磨蹭着谢衣的脸颊。谢衣的指尖摩挲着鸟腹,凝音石缓缓转动……
并无人音。
许久,就在谢衣重新捞起偃甲鸟准备以手掌摩挲出故障之处的时候,沈夜的声音自鸟腹中缓缓传来——
“谢衣。”
谢衣肩膀一震,吓了一跳。
“眼睛闭上,睡觉。”
谢衣左顾右盼,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并没有感觉到四周有他的师尊的气息。他把偃甲鸟拢到胸前,想要分辨究竟是不是偃甲鸟传来的话。然而凝音石却停止了转动,鸟腹中再无人语。谢衣哭笑不得,指尖反复点着鸟头,心想,某非是师尊想要试探这只偃甲鸟最长能记录多久的声音?其实他自是知道沈夜向来传音简洁,并不是想要试探偃甲鸟。只是谢衣此刻心情愉悦,却无人相陪,无聊之下,他忍不住想要拿此事故意逗弄沈夜。
谢衣把偃甲鸟抬到眼前,绸布下的眼睛凝望着偃甲鸟分叉眉下的小眼珠子,轻轻滑动凝音石——
“师尊啊,凝音石也是有一定寿命的,怎可开启了这么久却只留下只字片语?这只偃甲鸟若是废了,弟子又要花一番气力重制一只,到时候师尊可莫要怪弟子不知爱惜物力。”
“师尊也早就发现这只偃甲鸟的不同寻常之处吧?是的,这只偃甲鸟是最气宇堂堂,容姿卓群,神态、样貌最像师尊的一只了!”
谢衣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笑出声。
“当时弟子还做了一只给七杀祭司的,神态肃凜,头顶银毛柔顺,栩栩如生。可七杀祭司不似师尊这般好品味,愣是拔去鸟头银毛,重置样貌,令偃甲鸟英姿不在,可惜,可惜。”
“若是他日……”谢衣正准备继续对着偃甲鸟絮絮叨叨,虚空中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暗自惊讶为何沈夜回来的如此之快。谢衣连忙把偃甲鸟置于一侧,自己缩身钻回被子里,眼睛紧闭,气息内敛,装作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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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厚实的手掌贴上谢衣的额头,轻轻摩挲着。指尖捻起他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一缕一缕地,细细别到耳后。沈夜坐在谢衣身侧,俯身端详着被蒙着眼睛的徒弟,看着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弯起嘴角,只是眉头依旧紧皱。
“还是没有万全的方法……”沈夜心想着,掌心贴着谢衣的脸,感受掌心的温度。“有多少假设,就有多少万一……这一次,不敢赌。”
沈夜鼻尖贴着谢衣的鼻尖,轻轻蹭了蹭。
“不舍得。”
他的唇印在谢衣的唇上,怕惊醒谢衣,没有把舌尖探入。
“你啊……你啊……”
他抬起头,细细看着谢衣轻颤的眼睫,虚拢着他。
“晚上疼成那副模样,白天怎么还能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轻吻似蝶翼,点落在鼻尖、脸颊、额头、唇角。沈夜心里百感交集,是心酸,是甜蜜,是气愤,是爱怜,是对莫测未知的强烈探求欲,也是对在未知面前暂时无能为力、居于下风的自己的忿恨。
“还好今天听话,蒙了眼果然能乖乖睡了。”沈夜轻轻捏了捏谢衣的脸颊。
一只偃甲鸟扑棱棱地从床脚窜出,直直地飞向沈夜的肩头,沈夜纳闷,他不过刚刚给谢衣传了话就回来了,难道谢衣听完了?他不是一直在睡着么?
鸟腹中,中气十足的戏谑声音清晰而响亮——
“师尊啊,凝音石也是有一定寿命的,怎可开启了这么久却只留下只字片语?……师尊也早就发现这只偃甲鸟的不同寻常之处吧?是的,这只偃甲鸟是最气宇堂堂,容姿卓群,神态、样貌最像师尊的一只了!”
床上的突起物簌簌地抖动,沈夜放下偃甲鸟,深吸一口气,俯身贴近谢衣的脸,轻轻一吻,极尽温柔。
然后他把唇挪向谢衣的耳朵,气沉丹田,胸腔发力,怒喝——
“谢衣!别装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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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5, 2014 0:14:42 GMT 8
第二十八章
沈夜的一声怒喝下,谢衣夹着被子缩到床脚,嘴上却振振有词地小声嘟囔着:“睡了一天了刚好醒了一会儿么……”
沈夜叹了口气,拽着谢衣的胳膊把他拉出床脚,又压着肩膀让他躺平,展开被子使劲儿抖了抖,平铺后又细细地掖好被角。然后脱下外袍,坐在谢衣身边,让谢衣的脑袋靠着自己,手掌慢慢地向后捋着谢衣的额发。
谢衣见沈夜没有继续斥责他,一颗忐忑的心也随着沈夜掌心的温热平复了。他偷偷地挪动上身,好让自己更贴近沈夜。
“师尊,你说我也把刘海往后梳怎么样!”
沈夜的手顿了顿,好似思考了一下,说:“不好。”
“怎么会,师尊不是也往后梳的么?俊!”
“冬天额头冷。”沈夜坦然。
谢衣露着两排白牙哈哈大笑,边笑边想方设法安慰沈夜。
“其实有刘海吧虽然暖和点,也有不好的,长长了容易挡眼睛,耽误事儿。我低头弄火石的时候经常烧到头发,一烧头发就变卷了,还不是师尊这样比较大的卷度,是很小很碎的小卷。”谢衣从被子里抽出胳膊,拇指食指相对,比着一个极短的距离,撇了撇嘴,“不好看的。”
“卷发……”沈夜抓住谢衣的手又塞回被子里,边掖被子边盯着谢衣顺直的头发,暗暗摇了摇头。
“不过师尊……这个东西,要蒙多久啊?”谢衣抬手扯了扯眼前的绸布,然后手背被沈夜拍了一下。
“别动它,我施了安眠的法术,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叽里呱啦。如果不蒙上,左眼早晚也被你累坏。”
谢衣不说话,只是笑,左右摆着头磨蹭沈夜的掌心。
“师尊,这几天据我观察,其实这黑雾的力量实在逐渐消退的。右眼虽然还不像左眼那样视物清楚,不过在逐渐恢复了。”
“真的?”
谢衣使劲儿点着头,“真的!不过,我还不确定是它力量的自行消退,还是说是我自身的灵力和它融合了……”他顿了顿,思虑片刻,神秘一笑——
“其实我觉得是我的灵力打败它战胜它了,毕竟像我这样……哎哟!”
“越说越离谱,没个正行!”沈夜皱着眉毛,不留情面地拉扯着谢衣的脸皮。
一师一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谢衣在头顶的温暖轻柔的掌心的抚摸下,睡意逐渐氤氲而上,他噙着笑意,靠着他的师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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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脑中骤雷一般迅疾的剧痛如期而至,谢衣猛然瞪大了双眼。
眼睛依然被蒙着绸布,眼前光亮微弱,大概是来自墙壁的烛火。肩窝暖暖的,是沈夜的鼻息。上身有些沉,谢衣轻轻挪了挪肩膀,猜测大概是他师尊的一条胳膊搁在那儿。
谢衣冷汗如瀑,又是疼又是紧张。他怕惊扰到沈夜的安眠,也怕自己现在的状态被揭穿。若是被发现,一定会让他的师尊更加悬心挂肚。谢衣深知他的师尊面上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着镇静,内心的柔软处却是灼热炽烈。谢衣感慨自己何德何能,从少时起至今,多次让大祭司为一个莽撞小儿操心。如今,莽撞小儿已成长为破军祭司,他愈加渴望自己上能通晓六界众生千古事,下能躬身力行庇护流月城年年岁岁。谢衣憋着一股劲儿,无比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够同他的师尊并肩而立,在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他能看到来自流月城大祭司的骄傲的肯定。
而不是担忧地皱眉。
谢衣紧咬嘴唇,指甲扣着被单,缩着身体一寸寸地慢慢向前蠕动。他边挪动边摸索着,终于脱离了沈夜胳膊的重量,指尖触到了冷硬的四壁。他咬紧牙关起身,把脸贴在石壁上,将吊在胸腔里的一口战战巍巍的气缓缓吐出来,借助石壁的冰冷平复脑中的灼痛……可终是徒劳。他慢慢低下头,把下巴压到锁骨以下,头顶抵着墙壁,轻轻地却快速地撞击着——
“……啊!”
突然,谢衣感到腰间一阵拉扯的力量,他被扯进温暖坚实的怀抱,身体同时被调转了一圈,额头抵在沈夜的前胸。
“往这儿撞。”
“师尊?!”
谢衣怔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沈夜拨开谢衣额前汗湿的头发,掌心抹去他一脸冰凉的汗,又颤着嘴唇贴上谢衣干燥起皮的唇。他双手扶着谢衣的头,隔开一段距离,再使劲往自己胸前按。
“破军祭司,本座命令你,使劲儿撞!”
“师尊!”谢衣挣扎着要脱离,却被沈夜的双手牢牢钳制住,他的头不受控制地猛烈地撞击着沈夜的胸前,发出低沉的“砰、砰”。
“不,不要!师尊!会疼的……”谢衣全力挣扎着,沈夜的力道之大,语气的冷硬令他惧怕,他声音哽咽,缩着脖子往后退,“师尊……师尊……弟子错了,弟子不敢了,不要撞了……疼……”
“错了?说说看……哪错了?”沈夜双眼通红,眉目扭曲。他执着地一只手箍住谢衣的腰不让他后退,一只手扣着谢衣的头,更加用力往自己的胸前撞。
“错、错在……错在这次,这次不能执行师尊命令……”
“你错了。”沈夜怒极,痛极,“错在,现在是你疼,不是我。还有,即使你再怎么撞,我胸口根本不会疼。”
“不疼!”沈夜从牙缝里狠狠啐出两个字,血丝密布的双眼中泌出一颗细小的泪,坠入谢衣的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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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6, 2014 21:22:00 GMT 8
第二十九章
在谢衣最终好转之前,同样的夜晚持续了很多天。他放弃了挣扎,任沈夜把自己紧紧箍在胸口。在那无数个静谧之夜的隆隆心跳声中、在他的师尊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里,谢衣松开紧紧咬合的牙关,抹一把渗血的嘴角,在黑暗中偷偷地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满心贼念却一无所获的小贼,在将要放弃之时,却偶然拾到了绝世的珍宝——
那是他最贴近沈夜的距离,那是他最久的倾听沈夜心跳的时间,那是他凄惶中的欢喜。
而那段日子却是沈夜的梦魇。甚至在许多许多年后,当他们历尽波折,所有的棱角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所有狂喜惊惧忿怒悲恸的情绪起伏都归于平淡,彼此终于能够互斟青梅酒、共忆当年事的时候,只要提起那段过往,沈夜总是会霎时变了脸色。一向寡言的大祭司一语不发,避过望向自己的笑眼,仰脖饮下杯中酒,再捏着酒杯重重地叩在桌面上。
虽然,在谢衣看来,恰恰是那昏天暗地的仿佛能将彼此身心撕裂般的煎熬,构成了他此生最初、也是最珍贵的甜蜜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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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谢衣总觉得沈夜在背着他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平躺着装睡,把两只耳朵竖得老高,细细地分辨着来自屋子另一头的动静。
“呲啦呲啦”——是法术的声音? “咚咚!咚!”——师尊好像在捶着什么…… “唔!”——极其短促的呼声,是师尊的声音,莫非是伤到自己了?
好奇心撑满了谢衣的肚子,堵在他的嗓子眼儿里喷薄欲出,他又听到了一串逐渐靠近自己的脚步声。沈夜靠近谢衣,俯身听他的鼻息,食指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又施展法阵匆匆离去。
师尊这是在干什么?平躺片刻后,谢衣一骨碌儿地爬起,站在床上走来走去。
“啊!”他的脚踹上了伏在被子上的偃甲鸟,差点重心不稳跌倒。他蹲下来边揉脚趾头边捞起偃甲鸟,片刻,狡黠的笑浮上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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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抱着偃甲鸟蹲在七杀祭司屋外的墙角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双眼被遮住,只得凭着记忆让法阵传送到沈夜常去的地方——从沈曦寝殿外的石柱后辗转到议事殿后门的木桶下,终于在瞳的窗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是说,这里,要多加一个关节?”
“嗯。”
“在这个位置?会不会太低?”
“再往上一点。”
“这里?”
“差不多。”
听起来似乎是师尊在向瞳讨教什么的样子,是什么呢?谢衣困惑地把脖子又往前伸了伸。
“紫晶,你有吧?”
“嗯,不过你要自己打磨。只有一块,别磨坏了。”
“那……玳瑁?”
良久的沉默后,瞳幽幽地开口:“这种即使在下界也是稀有珍贵的东西,我真希望大祭司能够拨冗为属下觅得数箱,以待后需。”
“没有就没有,拐个弯亏我有意思?”沈夜压低声音,语带不满。
“有。”瞳回答得很快。
又是一阵沉默后,瞳的声音响起:“不过大祭司,你这是要在流月城偃术最好的人面前秀手艺啊,有勇气,有自信。”
“……所以这不是来请教你了么。”
“他眼睛好多了?”
“嗯……以防万一,所以……”
谢衣意识到他俩正在谈论自己,正憋着嘴屏着气瞪着眼睛专注地一脸通红,却因为胳膊太过用力,夹得怀中的偃甲鸟一跳老高,扑棱着翅膀跳到了谢衣头顶。
正巧一个祭司模样的人听到了偃甲鸟的动静,他转过头,辨认出蒙着眼睛的人似乎是破军祭司,于是恭恭敬敬地朝谢衣行了个礼,爽朗地大声询问——
“破军祭司大人!您在做什么呢?”
谢衣惊得心在颤抖,他一把抓过头上的偃甲鸟塞在领口里,弓着身体缩着脖子,伸出手招呼不知名的祭司靠近自己。待到那位祭司一脸莫名地和谢衣并排蹲在墙根,谢衣贴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我在……遛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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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9, 2014 0:09:32 GMT 8
第三十四章
沈夜觉得谢衣最近有些奇怪。
虽然依旧在议事殿中和瞳的偃甲鸟幻形一唱一和、面上打着官腔暗地里嘲讽拆台;虽然一对上自己训诫的眼神,依旧恬不知耻地傻得呵地乐;虽然新奇的偃甲构想依然层出不穷,只要听到一星半点的赞许就厚着脸皮蹭蹭蹭地贴近自己,伏在耳朵边偷偷摸摸地絮叨:“弟子所求不多,一壶桂花酿即可,我看瞳那里还有好多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师尊为什么不让我……”
但是,他好像心情愉快地有点……过分了?
走路的时候,哼着从不在调儿上的歌,大幅度地甩着袖子,难道真以为甩哒甩哒就能乘风归去直入九天?说话的时候,不管对着谁,不管说的是什么内容,嘴豁着露出两排白牙,笑得让瞳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酒窖遭窃了。
沈夜站在偃甲房的窗外,边往里面偷瞄边寻思着谢衣的不寻常,背在身后的右手上晃悠悠地提溜着两壶桂花酿。
还有……沈夜双眼一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突然之间,谢衣好像对周遭万物萌生了无穷无尽的兴趣,昨天还兴冲冲地跟自己说:“师尊!小曦殿外的那棵树开花了!粉红粉红的!”而且,好像比以前更加醉心于偃甲,新创造新图样层出不穷。简直像是久旱的鳏夫终于遇上了此生挚爱,心脏的律动带动了神思的活跃,在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的相依相守中,灵感的火花点燃了一室的幽寂。
太奇怪了,难道是戴了眼镜就转性了不成?
沈夜推开了偃甲房大门。
谢衣背对着自己,盘腿坐在地上鼓捣着什么。春寒料峭,石板渗着阴寒,他像是不在意似得,衣衫单薄,袖子高高捋起、露着两截手臂,屁股下面也不知道垫个垫子。
“谢衣。”
轻轻唤了一声,地上的人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
“师尊!”
谢衣匆忙起身,撸下自己的袖子拍拍屁股,行了个礼,又抬起头,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师尊怎么有空来看我……啊!有酒!”
他的眼中霎时光彩迸发,似溶溶春光映于潺潺碧溪,明亮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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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你只许瞳私藏酒,这是不对的!”谢衣脸颊酡红,颤巍巍地捏着酒杯,义正言辞地劈出一根食指。
“哦?那许你私藏就是对的了?”
他蹙着眉头,歪着脖子想了想,忽然就笑了,嘴边挂着亮晶晶的,不知道是酒还是口水。
“嗯!”
沈夜的喉咙哽了一下,无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笑意更甚。
“谢衣,你最近是有什么开心事么,怎么每天都乐呵呵的?”
“开心的事?”他瞪大了眼睛,嘴巴蠢蠢地张成一个圆,“乐呵呵?”
“又做成什么新偃甲了?背着我偷喝酒了?还是……偷摸了哪家姑娘的小手了?”
“偃甲?……嗯,最近一直在试验偃甲炉,有些眉目了。”谢衣抿着嘴巴,似醉非醉,逐一品咂着沈夜的问题。
“酒?没有啊,瞳那个抠门吝啬鬼,跟八百年前欠了他一吊钱一样……”谢衣皱着鼻子嘟嘟囔囔,极其难看地咧着一边的嘴。
“姑娘的……”他盯着沈夜,眼框泛红,目光灼灼。然后伸出手,迅速地抹了一把沈夜搁在大腿上的手,语调轻佻,“小手!”
谢衣笑得前仰后合,直打酒嗝儿,他低头盯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忍不住又摸了一把。沈夜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扣在肩头,灼热的气息撩拨他的脖颈——
“你这可是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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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8, 2014 22:19:32 GMT 8
第三十六章
竹篾纸透着蒙蒙亮的时候,沈夜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鼻子、额头、肩膀……曝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着森凉,他不自觉地收拢手臂,紧了紧胸前的温热物体。随即,下巴底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咕哝,温热物体窸窸窣窣地蠕动。那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慢腾腾地摩擦着沈夜光裸的胸前,细细痒痒的。沈夜睁开眼睛,模糊的神智丝丝缕缕地回返。
低头,看到那东西是谢衣的脑袋,于是顺势用下巴蹭了蹭。谢衣的睡相极不舒展,蜷着腿弓着上身,右手攥拳捏着一块被子,固执且执着。莫非……是半夜抢被子没抢过我?回想了片刻,沈夜发现毫无记忆。他收拢目光,仔细地打量怀中人的脸——眉头微皱,鼻尖透红,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青,嘴巴半张,嗓子里发出嘶嘶呼呼的气音。“看来是着凉了,明天得换一床大被子。”边想着,沈夜匀了匀自己的被子,把抢被子失败的人严严实实地裹住,一条胳膊压在被子上,一只手拄着下巴,饶有兴味地侧着头看。
——恩,鼻梁挺高的,那眼镜估计不容易下滑。食指戳了戳那高挺的鼻梁。
——嘴角湿哒哒的……张着嘴睡果然容易流口水。抬手揩掉嘴边的一小窝水渍。
——昨天,是不是过分了?好像最后他吚吚呜呜颤颤巍巍地说了什么来着……饶命?救命?……混孩子,莫非以为能杀了他不成!
一根长长的头发落在谢衣的鼻尖上,他鼻头翕动,嘴巴开开合合。沈夜抬手捏掉那根头发,手指蹭到了他的脸,谢衣皱着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后,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沈夜迅速阖上眼帘,凭耳朵分辨身边人的细微动作。
先是一阵沉寂,接着是迅速起身的声音,沈夜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那个不知道是睡蒙了还是被尿憋醒的人,全身赤裸地急匆匆地钻出被窝,坦然地裸露着白皙的后背上斑驳的吻痕。他的脚刚一触地,就闷哼了一声,脚脖子一歪,四仰八叉地扑倒在地面上。
沈夜震惊地起身,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地上那个本来挣扎着想要爬起的人却突然停滞住了,一动也不动地,维持着双臂开合大腿扭曲的卧姿。沈夜顿时也愣了,眼睛盯着面朝自己的光裸的屁股,不知道是该拉他起来好,还是看他接下来有什么举动好。
——哦,想必是不想被我看到他摔倒了吧,死要面子。许久,见谢衣依旧维持着原样,沈夜终于想猜到了个中缘由。
只不过,这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沈夜按了按太阳穴,隐下笑意,慢慢地走近地上的裸体,蹲在他身侧,手掌搁在那紧实饱满的臀上。
“谢衣?你怎么躺在地上!”语调里是掩饰不住的夸张虚假,可是那地上的人竟然依旧执着地一动不动。
“谢衣,谢衣!天亮了,别在地上睡了!”石板地毕竟寒凉,终是不忍,沈夜使劲拍了拍掌下厚实的肉。
“嗯……天……亮了?”谢衣嘟嘟囔囔地,手背揉着眼睛。沈夜绷着脸,静待那慢悠悠的装模作样。
“咦?哎?为什么我睡在地上啊!”谢衣惊讶地大叫,瞪着眼睛张着嘴,神色震惊而茫然,手上却不动声色地扯过一旁的织物,掩饰身上的赤裸。
“师尊,一定是你这床太小了!”他憋着嘴皱着眉,义愤填膺。见沈夜依旧维持着不惊讶也不关心的态度,不自觉又把眉头拧得深一些。他有些纳闷,有些惊讶,有些不知所措。
“我堂堂流月城,怎容不下……容不下一张大一点的床呢!”干脆破罐子破摔,眼一闭心一横,强加指责。
“是啊,容不下啊。”沈夜终于绷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伸出双臂环住对面那脸颊霎时通红的人,手探到背后,继续揉捏那紧实的臀,暗自使劲。
“因为已经容下了一个……厚脸皮的你啊!”
第三十七章
连绵的春雨后,短暂的夏天终于来临。
在白天明显长过夜晚的日子里,谢衣亢奋地奔波在城中各处,勘测地形、丈量尺寸,率领生灭厅常年手握书卷的祭司们,挥舞镐头凿地三尺,细致地埋下偃甲炉的传热管;他兴味盎然地试验着一项项偃甲,每有得意之作,便兴致勃勃地向瞳夸耀,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瞳忍无可忍地偷偷向沈夜抱怨:“你徒弟怎么跟上错了榫头的偃甲鸟一样,成天就知道瞎扑腾,烦。”
只有沈夜知道他为何如此亢奋。
三更半夜,只有偃甲房亮着融融暖光。沉默着把强撑着血红的眼睛、埋首在图样和材料中的人捞起来带回住处。趁他精神懈怠之后、傻笑兮兮地倒床就睡之前,迅速剥光衣物扔进木桶擦洗身体。然后丢到床上塞进被窝、细细地掖好被角,再连人带被地搂进怀中。
只是,往往午夜梦回时蓦然惊醒,他不禁匆匆伸手抚摸怀中人的额头、脸,屏息侧听他的鼻息。那微微的温热和悠长的呼吸稍稍平复了掌心的颤抖,却遏制不住心头的悸动。他收紧手臂,额头贴着谢衣的额头,腿缠着腿,偷偷地霸占睡梦中毫无知觉的人。想到之前明明是谢衣说的,睁开眼、摸摸手,感觉自己是不是热的、是不是喘气……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开始这种无妄的幼稚,真是可笑。
这么多年习惯了大祭司式的训诫、身为师尊的苛责,却不擅长在夜深人静、执手相握时,对谢衣轻言软语、体恤安慰。越是看他笑得灿烂,越是心底隐隐戳痛。能做的,只是趁他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沉睡时,一遍一遍抚摸他脑后的发,反反复复地小声说:别怕,师尊在。
沈夜嗅了嗅鼻间的暖香,嘴唇摩挲着谢衣的额头,苦笑着深深地吸气。罢了,可笑就可笑吧,只要还能额头相贴、手足相抵,便是最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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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沈夜经过主神殿的水池时,看见谢衣背对着他蹲在池边,费劲地抬着一根长且粗的木柱,慢腾腾地向前挪动着。
不知怎么就起了玩笑心,沈夜掩去身形和气息,偷偷地靠近。谢衣红着脸,累得吭哧吭哧地,嘴里嘀嘀咕咕地小声絮叨。
“……那群没良心的,帮我抬到这结果都跑了!”
“好吧,这几天是把他们累得够呛……”
“不过怎么会这么沉啊!要是选重量轻一点的栎木,覆上薄铁会怎样?
“……恩,不行,会更沉。而且时间久了锈掉了,就看不到刻度了。”
他一寸一寸地搬动木柱,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把它探进池水中。柱子挡住了视线,他不禁向前挪动着,侧着上身扭着脖子查看。
眼见他越走越靠近水池,脚尖悬空,沈夜忍不住出声提醒——
“小心点!”
谢衣大惊,脚下一趔趄,抱着倾斜的木柱就势直直坠落池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师尊啊……”
池中人湿淋淋地冒出个头,幽幽地望着池边突现身形的沈夜,头顶滴落的水珠沿着脸颊滑落,远看就像眼泪一样。他也不急着爬出水,憋着笑,瞪着眼睛看难得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的沈夜,故作愤恨地握拳锤打水面,大喊——
“不带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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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 2014 23:44:40 GMT 8
第三十八章
主神殿的祭司们今天看到了一副奇怪的画面。面色阴沉的大祭司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全身湿淋淋的破军祭司。祭司们忙不迭地行礼,大祭司目不斜视地点点下巴头,步伐未曾停滞;后头的破军祭司却笑嘻嘻地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对每一个人挥手打招呼。
“破军!跟上。”大祭司回头怒喝,众祭司心下一惊。
“是,师尊。”破军祭司似是毫不畏惧,偷偷地冲众祭司眨眨眼睛算作告别。
众人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为谢衣捏了一把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大祭司脸黑的程度,料想那破军祭司……恐怕命途多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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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师尊,你说你为什么要用幻术隐藏起来呢?”
寝殿内,谢衣大张双臂,心安理得地任沈夜解下自己的层层外衫。赤裸的上身曝露在空气中,冷风一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缩着脖子挠后背,被沈夜轻轻拍了一下手背,扬扬下巴,示意谢衣自己走进温水池里。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过来呢?”
谢衣边走边嘀咕着,一步一颠,像一只占了便宜的公鸡一样昂首挺胸,湿漉漉的长辫在光裸的后背摇摇晃晃。
“师尊不帮我抬那根木柱倒也罢了,为什么要出声吓我呢?”
真心的疑问、刻意的调侃噼里啪啦地炸在沈夜脚下,沈夜却依旧沉默不语。谢衣惬意地仰着脖子靠在池壁,任沈夜打散自己的发辫,温热的水淋注在头顶,头皮被十指轻轻地按压,他舒服地直哼哼。
“师尊,你现在这么温柔这么好,是为了弥补把我吓得掉进水里么?”谢衣脑袋后仰,被自己逗笑了。嘴里得寸进尺地絮絮叨叨,倒着脸看沈夜,故意使劲眨着眼睛。
“哈哈,要不,你每天吓一吓……啊不,隔三差五也成!”眨累了,就闭着眼睛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厚颜无耻。
“成不,师尊?”他摸着沈夜垂下来的头发,放在鼻尖来回拨弄,拨着拨着自己痒得打了一个喷嚏。
“……你洗完没有。”
“差不……”
不等谢衣说完,沈夜架起谢衣的肩膀把他抬出水池,匆匆擦干水渍,拽着手腕拖到床上。
“师、师尊?”沉默而庞大的阴影逐渐逼近,谢衣不自觉地朝后退。下巴被扣住,温热的唇舌在口腔恣意搅吮。
“你想说的都说完了?”细细的银丝还牵连在嘴角,沈夜俯视着身下的人酡红的脸和四处躲避的眼神,一扫阴沉,轻轻地笑了,一口咬在谢衣的锁骨上。
“师尊……这……这大白天的……” 谢衣又痛又痒,呼吸紊乱。缩着肩膀想要找个空隙溜出去,却发现每一个空隙都被沈夜密密匝匝地封锁,退路难觅。
“大白天的又怎么了?”
“白天……”谢衣眼睛向下四处逡巡,就是不敢正视沈夜,又羞又臊,全身泛红。脑子里八百个回路齐齐运作,想要找出一个说得通的开脱的借口,“呃……光线太亮。”
刚说完谢衣就后悔了,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气势薄弱。果不其然,轻轻软软的绸布覆上眼帘,眼前的光线顿时暗下七分。
“这样就不亮了。”亲吻落在耳根,温热的气息撩拨着升腾的情欲,低沉的嗓音种下甜蜜的蛊惑。
“师尊……这是耍赖!”
“近墨者黑。”抬起谢衣的大腿箍在身侧,满意地看他全身颤抖、大气也不敢喘,那聒噪的红肿的嘴终于闭上,额发被紧张的汗水浸透。于是拽着他腿拉近自己的下体,灼热抵在穴口——
“师尊……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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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23:14:47 GMT 8
第三十九章
谢衣精疲力尽的趴在床上,头顶是温暖的手掌上上下下的抚摸,大腿处是淋漓的体液,风扫过,冰凉的触感让他泛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张着嘴,嗓子里是沙沙的疼;眼睛笔直地望向前方,视线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景物;胸腔里那剧烈的心跳声仍未止歇,震得他耳朵轰鸣。头晕目眩中,他猜测一定是自己太猖狂、太肆无忌惮地揶揄沈夜,所以,那施加在对方精神上的折磨反噬成对自己肉体上的摧残。无限的懊恼中,他突然想到了那些个俗语,怎么说的来着——
世上从无后悔药。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谢衣痛苦地把脸埋在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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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衣服都湿哒哒地滴着水,以没有衣服穿为借口,谢衣心安理得地窝在被子里,左骨碌一下,右骨碌一下。远远地看着翻箱倒柜替自己寻找衣物的沈夜,他扯着嗓子问: “师尊,你还记得我们在东巷的时候见过的雩叔么?”
“……嗯。”
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沈夜低着头,含混不清地敷衍着。
“那时候雩叔问我有没有一种偃甲,能让人进入到别人的梦境,去看看别人梦里究竟有什么?”谢衣一跃而起,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搓着脸颊,语气里带着油然而生一股兴奋,“我觉得这想法挺有意思的,我正在研究!”
“梦?梦有什么好看的。”沈夜讶异地停下动作,“且不论窥视别人的梦境是否合乎情理,梦终归虚虚假假的,毫无意义。”
“话虽这么说,可是……”谢衣挠了挠脸,沉默片刻,突然神秘一笑,“可是,不是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就算只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不切实际的妄想,多多少少的也能有一个人内在的、真实的心情吧。如果平时感觉不到,借助偃甲感受到了,不也是很有趣吗?”
他抓挠着乱发,继续说道:“师尊你想啊……假如能够看到七杀祭司的梦境,你猜能看到什么?”
沈夜拿着一叠整齐的衣物背对着谢衣,顿时身形停滞,那样子竟像真的在认真思索。不过似乎他脑袋里的弯弯转转没有谢衣转得快,没等沈夜开口,谢衣就抱着被子、一脸认真地揣测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无聊事——
“群蛊乱舞!”他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皱起了眉头,“这得多吓人……不不不,说不定七杀祭司就好这口呢。”
“美蛊成精化为人?”他一拍额头,灵光乍现,又霎时黯淡下去,小声嘀咕“这蛊精八成是瞎眼了吧……”
沈夜转过身瞪他,谢衣一愣,又渐渐地绽开狡黠地笑。
“师尊你说,瞳喜欢的蛊虫精,会长什么样呢?”他伸手去够沈夜拿在手上的衣物,手在虚空中抓啊抓,怎么够都够不着,“是像小十二那种好好是是特别听话的呢,还是像华月那样美丽明艳的呢,还是……”
沈夜就定在原地,也不向前走。谢衣伸着胳膊够不着,干脆探出上身,被子滑落到腰际。
“还是说,像师尊这种不怒自威气势凛人的呢?”
眼看着被子就要滑落到屁股以下了,沈夜向前一步,拉着被子重新裹好废话连篇没个正经的人,双指夹住脸颊,使劲往外扯——
“你啊,是真的恨瞳啊。”
谢衣被扯得脸颊变形,依然吸着气努力地装成严肃的样子,有力地回答着,“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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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9, 2014 22:05:33 GMT 8
第四十章
当秋风吹散了夏日的灼热,初雪覆盖了一地的萧索,冗长的寒冷终于被一丝明亮的春光刺穿时,又是一年,匆匆而过。
这一年的神农祭典前夕,族民的情绪异常高涨。
在破军祭司的带领下,主神殿的中央广场上逐渐搭建起庞大的偃甲炉。从偃甲炉的中央位置蔓延扩散,曲折延伸的偃甲传热装置深埋地下,通往居民区的每处犄角旮旯。据跟随在破军祭司身边的侍从透露,只要在今年的神农祭典一过,大祭司就会下令将汇集的五色石置于偃甲炉顶端,借助燃烧五色石产生连绵不断的热流,扩散到城中各处。如此,即使不能完全驱散缠绵流月城千百年来的严寒,至少能够让族民多多少少获得温暖慰藉。
因而,当高亢的筚篥声划破天际,伴随着震天撼地隆隆的擂鼓声时,虔诚地跪拜着的族民心中,蓬勃欲出的雀跃交织着前所未有的安宁——
想我烈山部族,于幽冷苦寒之地踟蹰千载,终得解脱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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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你果然在这里。”
穿过重重热情的族民,谢过杯杯执着的敬酒,谢衣驾轻就熟地在广场高处隐蔽的穹屋内找到了沈夜。为了让族民能够无所顾忌地肆意欢笑,他总会在祭祀仪式之后一个人走向隐蔽之处,坐在窗边,一语不发地望着广场。
“你怎么过来了,不和姑娘们跳舞了?”
谢衣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大笑。
“哈哈!师尊你都看到了啊。”谢衣磨蹭到沈夜身边,低着头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磨不过人家姑娘的盛情邀约,我就配合着扭了几下,哎!还别说,不扭不发现,我这老腰啊,啧啧,越来越硬啰!”
他夸张地单手叉腰向□□斜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又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呲牙咧嘴。沈夜绷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弯起弧度,长臂一伸,揽过谢衣的腰把他拽到面前,额头碰撞额头。
“就你还‘老腰’?明明是不会跳。”
谢衣尴尬地轻笑着,老实地承认:“确实……还望师尊赐教?”
教你,然后放任你跟小姑娘跳舞去?
想到刚刚他看到谢衣和一位衣着艳丽的姑娘相谈甚欢,甚至还拉着手旋转了几圈……沈夜不说话,虚拢着谢衣的上身,闭着眼睛把头搁在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今日有些疲累,以后……再说。”
窗外传来广场喧闹的乐音、欢愉的歌声、吵杂的人语,屋内清冷幽寂,溜进来的风也吹不散一室浓稠的缄默。谢衣以为沈夜真的疲累,轻抚着他的后背,手指插进那浓厚的发,安抚似地慢慢地梳弄着。摸着摸着,突然手就僵住了。
他发现了隐藏在浓黑中的一根刺目的银亮。
“师尊……”谢衣忍不住低声唤沈夜,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在过去的许许多多日夜里,谢衣专注于实现偃甲图样中的种种构想,沈夜亦是鼎力相助。从更深露重的寒夜到晨曦微露的清晨,他们在幽闭的室内殚精竭虑。探讨、争执、假设、否定……许多时候,谢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恍惚着从似梦非梦中醒来的时候,总会看到灯下的沈夜依然皱着眉头研读着卷牍。见自己醒来,苍白而疲惫的师尊噙着笑,低声说:还早,再去睡一会儿。
“嗯?”见谢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夜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师尊……你、你最近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么?”谢衣觉得心里有些憋闷,又找不到什么逗趣的话让沈夜开心,只得笨拙而坦诚地询问。
“倒是没……”
见谢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一脸严肃的样子,沈夜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他将他耳边凌乱的发别到耳后,捏着他的下巴,拇指反复摩挲着。
“倒是有一个地方……憋得有些久了。”他唇角勾起,嗓音低沉沉,手掌探向谢衣的臀,“等到偃甲炉顺利运转了,你可再也没借口逃了。”
谢衣满脸通红,窘迫地后退,匆忙中踩到了自己的衣摆,他趔趔趄趄地向后仰——
“啊!!——”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广场上就先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
——“看!看那边!”
——“怎么回事!”
——“天哪!那是什么!”
广场上空,明亮的日光霎时隐入浓浊的昏暗,明明是正午,天色暗得却似临近午夜。族民们嘈杂慌乱,惊惧地仰着脖子,齐齐望向天边。在那依稀可辨的浊黑最深处,隐隐传来毛骨悚然的嘶吼的声音,叫嚣着、生长着、强烈地冲撞着结界,偾张成一团巨大的突起。
“唔……”
在四周喧闹的慌乱中,谢衣突然捂着右眼,不可遏制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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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3, 2014 23:56:14 GMT 8
时间不多来短更一下吧……快表扬我 丽丽可能连盒饭都吃不到的吧,名字也不给恩,不是大问题。 以及这章算是明显的二设开始的分割线吧...不能接受的gn抱歉……
——————正文分割——————
第四十一章
议事殿内灯火通明。
——“不破结界就是等死!”
——“笑话!上古神上的庇佑岂是你想破坏就破坏的!”
——“别天真了,你以为那真的是庇佑?那不过是封锁烈山部族的囚笼!进不来,出不去,寿数长久又怎样,还不是慢慢枯竭等死!”
——“上神的旨意岂是我们能够妄议的!”
——“都火烧眉毛了,还在吵过去的是是非非条条框框?你们都不要命了么!”
……
距离神农祭典已有三日,天色愈加晦暗,来自结界之外的嘶吼声愈加狰狞可怖。东西两巷的居民区里,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捂着耳朵的孩童瑟缩在父母怀中,颤抖着嘴唇不敢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议事殿内,高阶祭司们争执不休,从怀疑推测,扩大到攻击、谩骂,巨大的恐惧激起了每个人心底潜藏的愤懑与恐慌,矛盾一触即发。
“够了!”
一声低喝,众祭司陡然惊醒,这才发现大祭司薄唇紧抿,脸色极其难看。
沈夜瞥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衣。神农祭典后的第一日,他就发现了谢衣刻意强睁右眼,趁自己不注意便偷偷搓揉眼睛,而衣袖下单手攥拳,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第二日,他眼睛里蓄着泪,热气使得他的单片眼镜蒙上一层无法掩饰的水汽。第三日,他单目赤红,几欲滴血。
“它来了。”
箴言一般,谢衣突然出声,众祭司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突然发话的谢衣。只见他神色冷静,缓缓摘下了那蒙着雾气的单边眼镜——
所有人瞬时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浓血逐渐汇聚在谢衣赤红的右眼里,凝为细细的血泪,沿着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衣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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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众祭司站在城楼最高处的时候,狂风肆虐,衣袍猎猎作响。
眼前,天外之物宛若狂躁的凶兽,残暴地冲击着上古神祇一手缔造的屏障,乌云裹挟着异界的嘶吼,天边霎时迸炸出刺目的金色闪电。
身后,众祭司凝神聚力,以灵力催动五色石,腾空的火光翻涌波动,化为光柱直刺九天。
谢衣单手执刀,屏气凝神,双指催动法咒滑过刀刃,凌空一跃,催引光柱劈向乌云最深处。在他身后,大祭司双掌聚力,张开偌大法阵,在谢衣劈向结界的一瞬,法阵蔓延伸展,迅疾地扑向结界乍开的缝隙处。在那狭小的缝隙中,至清至纯的灵力光柱碰撞上污浊的异力,被撕成破碎的光斑。蛮横霸道的力量叫嚣着,急速冲击着结界的缺口,试图凭此探入流月城。
谢衣提刀而上,赤目带血,全身灵力凝为刀刃,向着那波动最汹涌处再度挥刀,天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
“谢衣——!”
轰鸣声中,大祭司失声怒喝,掌心依然布结着抗击异力入侵的法阵,却眼睁睁地看见、听见,在所有的光亮都消散成天天的星星点点,当所有嘶鸣都戛然而止,当结界外浓黑的范围逐渐缩小,却始终不曾消散的时候——
谢衣却似乎被卷进了浓黑之中,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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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0:18:46 GMT 8
第四十二章
目力所及之处,皆是黑逡逡的虚空。
右眼中的黑雾似是受到了某种感应,急不可耐地冲撞着紧闭的眼帘,催促着谢衣前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谢衣隐隐听到一阵细微而模糊的、如嗔如怨的声音,冷笑间杂着啜泣,似是压抑着的狂怒、极力隐忍的悲恸。
他按捺心底的震惊,却发现越是深入漆黑,那声音就越来越大——
“嗬嗬,嗬嗬嗬嗬。”
突然,一阵阴恻恻的冷风直直扫向谢衣,狠厉而匆遽,他迅疾地挥刀抵挡,却架不住庞大的气流撞击着锋刃,兵刃随即被振飞。在胸口的剧痛中,他努力瞪着双眼,意识却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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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轮转。
小阿融攀在树上,仰着脖子冲谢衣咧着皴裂的大嘴巴。阳光穿透他细软的头发,仿佛他脸上糊着的黑泥都在发光;憨厚的伏大头趴在窗台上,踮着脚尖使劲抻着脖子望,一听到屋里的细微声响就迅速蹲下,缩着脖子靠在墙上,边挠后脑勺边蠢蠢地笑;戴老头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树枝,像发现了绝世珍宝一样仔细端详,摸了又摸,捏着几根稀疏的胡子点着头,那惊奇而欣喜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他家一贯凶悍的婆娘,突然羞红了脸蛋、娇嗔扭捏地冲他的大脑门吧唧一口一样。
那是最纯粹美好的回忆,跌倒了膝盖破了也能就势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只是当太阳隐入山谷,月亮升起寒夜,一切突然就变了样。
最熟稔的家人朋友相继生病、衰弱,直到尸骨无存。入夜,谢衣瑟缩在床脚,冰凉的恐惧沿着脚趾缠绕至全身,久久不能入睡。他凝视着黑夜,试图在混沌中扒拉出一条缝,好去看一看那渺不可及的终点,闪烁的究竟是生的明亮,亦或是死的磷火。
又是一幕。
身着祭司衣饰的谢衣深夜独行,万籁俱寂,唯有雨声喧哗。
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背影奋力击打着雨帘。大雨滂沱,他也没有撑伞。不知是在赌气还是有别的原因,他紧攥一根木法杖,口中念念有声。
“你在做什么?——咦?”好奇地走近他,屈膝蹲下,把伞向小少年的方向倾斜。少年受惊一般迅速转头,两双瞪大的眼睛视线交接。
——“师尊!”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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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4, 2014 0:20:05 GMT 8
上接第四十二章 ************
握着木法杖做出防御姿势的少年似乎并不认得谢衣,他习惯性地拧着眉头,炯炯的眼睛里透着警惕。“不管是小孩模样还是大人,这习惯性的动作还真是惊人的一致。”谢衣心想着,怔了好一会儿。面对这陌生的熟悉人,他有些尴尬地拉扯着嘴角,试图摆出一个亲切又不招人嫌的,好似邻家大哥哥的模样。
“你好呀,我是祭司谢衣。”头顶的油纸伞遮住了雨帘,伞下,他嘴角翘起,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胡说!”沈夜迅速地厉声回应,“城里的祭司我都见过,没有长这样的……”他盯着谢衣,谢衣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两相对望中,小少年的双颊逐渐透出红。想要闪避开那双笑眼,却又不想输了阵仗,他攥紧拳头,执拗地直视着谢衣的眼睛,语调颇为坚决——
“我不认识你!”
“因为我是新来的呀。”
“新来的?”
“我之前不在主神殿,最近才被调回来。”谢衣眨眨眼睛,心平气和地信口开河,“流月城的祭司有那么多那么多,你没见过一个两个,不是很正常嘛。”
小少年憋着嘴不说话,偏过脸不去看谢衣。谢衣见他的师尊吃瘪后赌气的模样实在新鲜好玩,忍不住伸出指头戳了戳他鼓鼓的脸。
“你干嘛!”沈夜捂着脸迅速后退一步,脸颊通红。
“别这么害怕,我又不是坏人……”谢衣单手托腮,蹙着眉头故意做出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厚脸皮地伸手拽住沈夜衣摆的一角,左右摇晃了两下。
“你、你!”
沈夜一时语塞,瞪视着对面的陌生人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可怜相,又盯着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手,不知道是该拍掉、还是任他这样拽着。他心里纳闷着:这个突然钻出来的“祭司”着实奇怪,说话总是带着笑,不管是真话还是胡话,那亲昵的语调,搞得好像跟自己有多熟似的。虽然长得还……怪好看的,哼,好看有啥用,指不定是不中用的大草包!
“嘿嘿,乖,别生气。”
“草包”摸摸沈夜的头,又用两指夹住沈夜的脸颊肉,轻轻地向外拉扯,就像眼前的少年在许多许多年后成为自己的师尊、常常顺手对自己做的一样。
“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谢衣想着,看着顿时呲牙咧嘴的小少年,心里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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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半夜也要练法术啊。”
谢衣拉着沈夜到长廊下避雨,自己一屁股坐在石栏上。本想把师尊拽到身边同坐、套套近乎,却见沈夜一脸不爱搭理他的样子,依旧执着地挥舞着木法杖。谢衣忍不住问他:“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家里人不担心么?”
“无所谓。”小少年头也不回。
“无所谓?”谢衣勾住他的领子往后拉,怕他太靠前会被飘进长廊中的雨淋到。
“家里人担心的是我法术不精怎么办,才不会管我回家不回家。”
谢衣没有答话,沉默着看着少年的背影。凭他的身高、体型猜测,此时的师尊,大概比当初成为大祭司之徒的自己还要年纪小一点。这么小的年纪,便已是一副隐忍又倔强的模样。那瘦削的肩膀上,定是早早地承担了过重的期待与苛责,才会让他在雨夜挥舞着法杖,坚强、却寂寞地在暗夜中独行。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谢衣突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要修习法术?”
——谢衣,你为什么想学法术? ——我、我想让大家过得好一点。 ——嗯,让别人过得更好,是一个很好的愿望。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记忆中不灭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身处在这个不知从何而生、不知危险潜伏在何处的空间里,看着不知是虚幻抑或现实的小师尊,谢衣突然想要问问他同样的问题。
师尊,换做是你,又是怎样想的?
“我想变强!”
单纯而直率,答案直白得让谢衣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什么。短暂的沉默中,却见沈夜转过身,直直望向谢衣的眼睛。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习法术。不过既然我可以,我就要成为流月城中最强的祭司!”好像戳中了他心中最澎湃的点,他涨红了脸,眼睛闪烁着神采,“就算流月城总是下雨、下雪,就算族民总在受冷、生病,只要等我长大、成为最强的祭司,我一定要让我的族民都不再受冻。”
“其实……”只是,一鼓作气地说出了斗志昂扬的话后,小少年又突然神色一黯,“我知道,我不是最有天赋的,总是记差了法诀……灵力也不够强大。”
谢衣微笑着望着垂着头的沈夜,突然想要抱抱他。
“不过,大人们不是都说勤能补拙么,所以、所以我要更努力一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啊,就算你成为流月城最厉害的大祭司,就算你的法术再高深,你也不过能让一人不怕冰雪。那族中其他的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呢?……哈哈,不用急着告诉我答案。”
谢衣突然从石栏上一跃而起,屈膝蹲下,把瞪大眼睛的少年师尊紧紧拥在怀中。
“因为我知道你的答案……”谢衣的脸摩挲着沈夜的耳边,悄悄地说,“我们约好了,等你成为最强大的祭司,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助你实现。”
不再让你一个人在寒夜冷雨中踽踽独行; 不再让你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与不信任; 不再让你近乎偏执地鞭策自己要变得强大,沉默着咬牙吞咽所有的苦; 与你分担、助你力量、予你慰藉—— 此生,与你结伴同行。
天边突然传来隆隆的轰鸣声,狂风大作,地面上顿时飞沙走石。
“怎么回事?”沈夜在谢衣的怀中仰着脖子闷闷地问,却被谢衣搂得更紧。
“没事,有我在,我保护师尊。”
“什么?你叫我什么?”
脚下,大地在隆隆地震颤;空中,雨帘被狂风割破,纷纷扬扬地刮进长廊,打湿了二人的衣衫;怀中,少年沈夜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和谢衣都意识到了。
“喂,好了,你保护你自己吧,我要走了。”
“嗯。”
“那个……”沈夜挠挠后脑勺,咕哝着,“我、我还会再见到你么?”
谢衣笑逐颜开,吧唧一口亲在那模糊的额头上:“当然了,你可是我师尊。”
“……哼!”沈夜不屑地撇撇嘴,“破徒弟。”
当怀中人终于消散成暗夜的星点光亮时,谢衣听到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叫——
“谢衣!快结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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