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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5:57 GMT 8
收拾妥当后,两人继续往纪山而行。经过昨夜休整,沈夜看上去已全然康复,未见半分疲态,神彩亦更胜昨日,似乎那些困扰在他心底的沉重隐忧,已随着梦魇过去而消散大半。
这般情形,谢衣也为他高兴,行路间同他谈话时,不知不觉讲起了自己当年在下界的所见所闻。
据谢衣说,静水湖往纪山这条路,当年并未这般畅通,有一方匪徒截杀路人不说,更有两个妖物盘踞,害过不少性命,因此来往客商行人皆心惊胆战。为避祸事,甚至有人不惜绕一大圈,从北面山上蜿蜒而行。
然而,每座山有每座山的规矩,北边也不是安心坦途,尤其在一场战乱后,山野中阴气弥漫,晦暗不明,死在山里的人也逐渐增多了。
“嗯……那为师来猜一猜。”沈夜笑道:“如今大道朝天,怕是仰仗谢偃师的功劳了。”
“师尊说笑。”谢衣摇头,毫不居功:“弟子不过替自己行个方便,才拿下那两名作恶多端的妖物,削去内丹,交由太华山一位道兄处置,至于盗匪,则是托请百草谷的天罡们代为清缴。”
“太华山,百草谷……”沈夜点头道:“你那些年确是交游广阔,也难怪收获丰厚。”
“弟子下界,可不是为游山玩水,自应当时刻警醒,不废寸寸光阴。”
“嗯,下界之事,为师虽有所掌控,但其中细节远不如你熟悉,今后还要跟你多请教了。”
“师尊说哪里话,只要师尊有兴趣,谢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这般走走停停,一路看遍山泽水湄,踏落叶,迎清风,在金色的秋光里行到了纪山。
此番重回故地,又有沈夜相陪,谢衣自然格外欣喜。站在山脚下,他盯着云雾间时隐时现的顶峰,只见秋色浓艳,层林尽染,满目翠黛金红,流泉飞瀑点缀其间,山腰间偶尔露出一角殿阁,清幽古雅,甚是迷人。
遥望一番,谢衣忍不住叹道:“当年我便幻想过,若能请师尊来我这纪山小筑中歇息几日,于秋月下畅饮一番,当真此生无憾。只可惜……仅是想想罢了,而想过之后,往往徒增惆怅。”
“为师不已经来了么?”沈夜抬头观山,淡然道:“如今来也不晚。”
谢衣点头,微微一笑。
沈夜看向纪山,见群峰巍峨,龙行虎式,峰峦间毫无瘦骨嶙峋之感,秀丽而圆融,顶上群峰合抱,然后于东北方分出一股来,斜插而上,恰似一支菡萏递出莲台,平缓悠然,内中想必空寂清雅,视野绝佳。再细看去,隐隐似有建筑安居其上。沈夜不由一笑,指着那方道:“你往日便住在那里,对么?”
“师尊慧眼如炬。”谢衣笑道:“弟子不愿人打扰,将房舍建筑在东北方的悬崖上,通路由地底转入,布置有机关,屋外还有偃甲护卫,寻常人上不去,若非信任之人,也是不让进门的。”
“这般严防死守,倒令为师心下不安了。”
“师尊要真不安……”谢衣一笑,往山上行去,“那就请多停留两日,好生陪陪徒儿吧。”
“这是自然,只要你不嫌弃,如今你去哪里,为师便去哪里……”沈夜言笑大方,似乎心内再无芥蒂。
“求之不得,怎可能嫌弃。”谢衣停下来,转身携了沈夜的手,踏上山道。
行不多远,忽然见一队人远远而来,看装扮应是附近村民。
这支队伍约莫有十数人,当头一位老者,嘴里唱念有词,引领队伍前行,后边则是两人一前一后担着具棺材,再后边几人跟着,缓步而行,看似个出殡的队伍。
俗话说死者为大,山道亦不够宽阔,两人便让到一旁,打算令他们先过去。
忽然,谢衣突然发现这队人神色有异,不论领头的老者,还是抬棺的中年人,疑惑后头跟着的妇女都不见半点哀伤之色,反倒眉目喜气,嘴角含笑。他略觉疑惑,再看那具棺材,也比寻常尺寸短一尺,窄五分,想来内中必是个孩子的尸身。
他心内有些疑惑,却也未多问,待这些人走远,继续同沈夜前行。
片刻后,两人已行至河畔茶棚附近,内中一位老者,正朝两人过来的方向眺望。见他们走近,这老人起身招呼道:“老朽见过两位公子,敢问方才是否有一队送葬的过去了?”
“的确有。”见老人问及此事,谢衣道:“若非抬着棺木,看他们脸色,还认不出是递送死者的队伍。”
“唐突两位了……”老人搓搓手,“按理说,这送葬的确不该有笑容,但此事特殊,顾不得了。”
“是么。”谢衣也不多打探,神州广袤,习俗众多,东家的讲究与西家截然不同,只不过自己在纪山往返无数次,竟从未听过此地有这样特殊的葬仪。
“呃……两位这是要上山?”看他们带着车驾行装,老人道:“山路崎岖,上边也无甚可歇脚之处,不如在此小坐歇息片刻再走。”
“这倒不必,我们并不觉劳累。”谢衣略一思索,打算还是问一声,“只不知方才那队人,为何要那般送葬?”
“此事确有缘故,讲出来不怕两位公子笑话,看二位衣饰整洁,仪态不凡,想必是长安来的吧?我们这小地方,前些天出了个蹊跷事儿。”
“哦?”
“那是吴家的两个孩子,前天在山上游玩时不知被什么毒物咬伤,镇上几个大夫都请来看过,均说无药可救。他家就这两根苗儿,娘亲又病,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路过的道人说他有法救。”
“道人?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道兄?”谢衣问。
“这可不知,他不说呢。”老人摇头,脸上露出疑惑神色,“老朽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大约三十年前,几大修仙门派在华山聚会,我有幸路过,还得见识了一眼,因此对昆仑八门的装束都认得的,但这位道人形容与他们皆不同……认真说来,无人确认他是道人,他自己也并未说自己是道士,看上去总有些不僧不道的韵味。”
“这么说来,这位出手相助的道兄,并不一定是修道之人了?”谢衣问。
沈夜一直没有搭话,听到此处,似察觉内中有疑,微微皱起眉头。
“嗯,兴许吧,但当时情况紧急,众人都只想着如何救这两个可怜的孩儿,因此也不曾仔细盘问。听他说有法可救,顿时讨教起来。可是那道人却提了一个条件。”
“条件?”
“嗯,他说:这两个孩子,我只救得一个,还请爹娘慎选,救一个,便必须死掉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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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6:29 GMT 8
还有这样的道理?
谢衣心头暗忖,这来历不明的道人所提要求未免奇特,若真有心救人,应该两个孩子一并救了才是;即便药物不足或有其他考量,也不该如此对孩子父母说话,徒增他们烦恼。
其目的恐怕并不单纯。
老人不知他心头思虑,继续道:“此话一出,自然令当爹娘的悲喜交加,赶忙跪下求这人,恳请他大发慈悲,两个孩儿一起救了吧。结果这人丝毫不为所动,灿然一笑,说我只这一句话,答不答应都在你们自己,要么救一个,要么我这便走,一个也不救。话音刚落,他人竟从人眼前凭空消失,站到了十丈开外,众人大骇,知道他是真有本事,也不敢再为难。”
“传送之术罢了,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沈夜淡淡道。
“贵客见多识广,我们乡野俗人,好容易得见神通,自然是惊讶的。”见沈夜容色尊贵,气度不凡,老人笑道:“不过想当年,咱们纪山上也有过神人的。偃术大师谢衣就曾在此隐居,还为村民造了水利工事,导山泉江水流转,保一方旱涝无忧。听那些有幸见过谢衣大师的老辈们说啊,大师看着一点不像个粗使工匠,那容貌,那风姿……啧啧,简直跟月宫里的仙人似的。唉,老朽无缘得见大师,但估摸着,兴许就如两位公子这般……”
他一行说,一行赞,满脸都是自豪喜色,转头指着东北方道:“听闻谢衣大住在那方悬崖上,喏,就那个方向,咱上不去,不曾拜见,但每天望着那处高崖,心里也是欢喜的,好似真有位神仙庇佑这一方土地。我打小儿就听谢衣大师的事情长大,总想着有生之年要能见他老人家一面,当真……”
听闻此语,谢衣摇头微笑,并不言破自己便是谢衣,只请老人继续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沈夜看着他,也是微微一笑。
老人继续道:“那人现了神通,孩子爹娘自然拜服,按他所说选一个孩儿来救。这中毒的是乃是两姐弟,父母权衡片刻,终究选了能继承香火的男孩,他姐姐……只能说来生有缘再会了罢。”谢衣微微皱眉,那来路不明的异人当真蹊跷,说他好意么,又这般戏弄人心,说他恶念么,却又的确救了一个孩子。
“他救人之时,可有特异之处?”沉默良久,沈夜突然问。他本无意于此凡尘琐事,只不过看谢衣有两分兴趣,于是也听着,此刻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留了心。
“特异之处……哦,如此说来,似乎是有一点。”老人想片刻,点头道:“他救孩子时的场景并无外人在场,只爹娘伴在床边。听闻他既不把脉,也未问症候,只摸出一粒药丸给男孩儿喂下去,那毒便消了,倒是对女孩儿,那人拿出一件物事来,往面前念念有词,那东西逐渐放出光华,浮在空中停留片刻。跟着,那人说事情已成,转身而去,而那女娃,也同时没了气息。”
听到此处,谢衣已明内中有隐情,忍不住又道:“敢问老丈,那人拿出的是何物?”
“想来……大约是修道之人的宝物吧,我等俗人,也不认得。”老人叹口气,道:“听孩子爹娘说,那东西只两寸来长,碧莹莹绿幽幽,望着好似一段美玉。”
如此……沈夜微微皱眉,若他猜得不错,那物兴许是……
想不到下界也有人行此邪法,日后恐怕还会因此酿成大祸。
“玉?”谢衣一怔,只听那老者又道:“两个孩子只活得一个,爹娘悲喜交加之余,始终觉愧对女儿,便扑在她身上大哭。那人刚走到门口,似乎不爱听他们哭声,说你们该为她高兴才是,如今她魂魄脱离形骸,得入神圣幽冥之中,日后兴许还有大成。不舍不得,这般为凡情俗念羁绊,哪里成得了正道。”
一阵风过,阴云遮住天顶太阳,晚秋越发凄寒,茶棚外原本湛蓝的天色逐渐变得晦暗,衰草舞动,山中传过一声悠长凄厉的猿啼。
变天了。
“……做父母的,才刚目睹亲女身亡,如何有心去理解他这番大道理,依旧不住啼哭,那人便不耐烦起来,厉声吩咐他们不可惊扰亡魂,这是喜事而非丧事,更令他们给女儿送葬时,必须言笑不断,不可见半分愁容,否则……她要化作厉鬼来朝家人索命。我们外人看来,虽感谢他救了一个孩儿,但这般要求未免苛刻,父母不敢违逆他意思,于是有你们方才所见的一幕。”
“原来如此。”谢衣摇头叹道:“此人性情略失偏执,行事亦有乖张之处,恐怕……”
“依两位贵客看来,这人最后说不许死者家人在送葬时哭泣,是当真有什么讲究,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恐吓捉弄罢了,人既已死,亲属如何表现,又有什么影响。”沈夜冷笑一声,不愿继续耽搁,向老人道声告辞,带谢衣离开,继续往山中行去。
行出一段,谢衣回头,见那老人已离开茶棚,朝不远处的村里走。他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对沈夜道:“师尊,那人不知是何来历,取走女孩性命不说,还要出言威胁,令其家人强颜欢笑……”
“此事内有玄机,未曾想下界也已有人动用此法,先入山吧,晚上歇息时我同你讲来。”
原来师尊知晓,谢衣不再言语,默默随他前行。
入山后不久,四周渐暗,阴云乱涌,堪堪遮住大半天幕,日光隐蔽其后,有气无力地散出几点微黄,瞬间又被黑云吞噬。行在山道间,偶尔听得远处猿啼虎啸,间或看走兽禽鸟于林间掠过,原本层层叠叠的华美秋色,似乎也突然变得令人心惊了。
道中寂寥,山下村民似已知今日会变天,早早离去,山中除开沈夜、谢衣再无行人,倒是颇为清净。
黄昏时分,两人来到纪山的地下通路入口,穿行其间,见谢衣昔年建设大体无恙,偶有一些轻微损害,略加修缮便可运转如初。
“建得不错,你之偃术,确是无所不至矣。”沈夜慢慢走着,边看边评,少不得一通夸奖,谢衣面上谦虚不受,心内却格外欢喜。
本以为今生已无机会与师尊同游此地,更不用说得他两句夸奖,未曾想,所有美梦竟在今日成了现实……
谢衣心潮起伏,越发细致地向沈夜解说各项建设,从机关布置、通道开凿,到法阵埋藏,破解方法……
出地下时,天已黑了,二人此刻正立身东北那一刃高崖之上,遥对着山下村社中点点灯火,身倚云瀑如海,夜风透骨清寒。
谢衣走上前去,也不知启动什么机关,只见静默的房舍似乎突然活过来,灯火次第亮起,垂手侍立的偃甲人迎上前,躬身行礼,仿佛忠良仆役欢迎远归的主人。
谢衣将车驾交予它们处置,自己和沈夜一起步入院中。
灯火摇摇,花影寂寂,运转精良的结界无声张开,呼啸夜风随之变得温柔,在这一方天地里,深秋夜色退去肃杀冷意,沉淀下静谧与醇厚。
谢衣站在门前,看偃甲人们进进出出地洒扫、搬运,沈夜则负手立在院边,朝山下眺望。
这般热闹,这般温润,心头忽然有种归家的心情,酸涩绵软,甜润悠长,他竟不知世上有这样的滋味儿,浓浓地流转在心里,漫涌上眉梢,然后从自己身上跳出去,跳到谢衣那里,同他的心汇合到一处……
“师尊看什么?”
方想到此处,谢衣已走至他身边,同他并肩看着山下闪烁的灯火,仿佛群星降落,闪耀在两人眼底。
“随便看看。”沈夜默然,片刻又道:“你这里……很好。”
“师尊若喜欢的话,我们可长住于此,当年我也曾在这边住过许多年的。”
谢衣始终顺着他,沈夜微微笑起来,摇头道:“这倒不必,你办完了这边的事,我们依旧回静水湖妥当。”
“师尊决定便是。”
“你的地方,怎能是我决定?”这段时间已几番听到谢衣类似的话,沈夜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起了两分遐思,那压在灵魂深处多年的奢望,又隐隐跃动起来。
“……弟子此生皆奉于师尊,住在哪里,又有何要紧。”考虑片刻,谢衣压低声音,悄声回答。
“是么……”沈夜感觉心底那股暖意升腾而上,慢慢将两人合围到一起,不由伸手揽住谢衣,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道:“你……你这么说,倒是让为师不能平静了。”
“师尊……”谢衣一低头,脸颊便靠在了沈夜肩上,沉稳深邃的气息悠悠包裹住他,依旧少时那样安心,却又多了别的东西,更热烈,更浓醇,更缠绵,更刻骨……他慢慢伸出手,往沈夜腰上轻轻搂着,低声道:“不论再发生什么,我都同你一道,永不离弃。”
他没有尊称师尊,亦没有自称徒弟,只有你我之间的平等与亲近。
被谢衣搂住的那一瞬间,沈夜有刹那僵硬,当他听到那句音量极低,语意却极坚定,且饱含深深情意的话语后,禁不住浑身一震,如同千锤百炼,万古不破的玄冰终于崩塌粉碎。他立刻伸手搂紧了谢衣,将他整个人都压进自己怀里。
“……茫茫浮世,终于有一人同我沈夜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好,好。”
风声隐隐,吹动梦中那一场桃花雨,仿佛又有满天飞红落下,他知道,自己一直等待寻觅的人已找到,并为自己停驻身畔。
是谢衣。
此生悠长,得一人足矣。
“谢衣,谢衣……”他搂紧怀中人,在谢衣耳边低声唤着,突然一怔,抬起徒儿的脸,认真问道:“说起来,一直还不曾问你,如今你是喜欢我称你谢衣,抑或初七呢?”
他问得十分郑重,眉头轻蹙,神色严肃,细看去,眉目中似乎又藏了一丝不安,若非夜色深浓,谢衣还要看到他耳廓上微红。这男人显然是不习惯如此问话的。
疏于情感太久,身处孤寂与黑暗中太久,久到泯灭了所有希望,放弃了一切生机,跨越碧落黄泉,终见永夜初晗的一刻。而今春色始临,刹那间竟让他失了平日里的自如自傲,于极大快慰与满足中,又尝到了些许患得患失的滋味。
当真是赴死也易,偏又有近情情怯,直令英雄折腰。
“这……这无甚要紧,你想怎样叫都好,我都认的。”谢衣闻言也是一怔,脸上渐渐红起来,低声道。
“不成,还是要问你的意思。”沈夜摇头。
“都好……”谢衣仍是那句话。
“唉……你啊。罢了,既说都好,那为师日后就凭心情招呼了,可不许不应。”
“自当如此……”谢衣声音渐低,头也再度埋到沈夜肩上。沈夜轻抚他头发,却不知若还像方才那般盯着徒儿看下去,问下去,谢衣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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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7:11 GMT 8
默然片刻,谢衣从沈夜怀里挣脱出来,脸上犹带着些未退的轻红。他不说话,也不看沈夜,只转身盯着房门口,似乎在监督那些偃甲人们进进出出的布置安排。
看他这模样,沈夜知他面皮薄,方才也不知是如何豁了出去,才敢搂着自己说那番话,因此默默放开他,心里却另生出几分窃喜:若谢衣惯于风月,长袖善舞,此刻怕是要换自己尴尬了。
身为流月城大祭司,沈夜本就繁忙,而城中局势日渐危急,大小事务接踵不断,许多甚至需要他亲力亲为。常年忙于算计与倾轧的他,除开少年时代对沧溟懵懂而无望的倾慕外,此生竟未尝有过一次真正的动心钟情,亦无一个真正了解自己,且在了解之后,发自内心接受沈夜全部善恶美丑、喜怒哀乐的亲友。辗转间,只觉满目皆是孤寂苍茫,如那一轮冷月,高处不胜寒。
如今世事如烟,尘沙俱往矣,身边也有了誓与自己相伴终生的人,不论……不论两人间究竟如何相待,有个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谢衣,便是莫大喜悦与满足。
静看谢衣在夜色中显得越发沉静的姿容,沈夜恍惚觉得他身上正蒙蒙发出一层光晕,好似月旁星辉,映照在自己身侧,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如此,天经地义的契合。
走到他身侧,沈夜正想说什么,谢衣已开了口,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柔和。
“这房舍已十六年不曾居住,须得好生打扫一番,有劳师尊在外头等候,看起来这会儿已差不多了,我们可进屋去歇息。”
“好。”
步入房内,果见窗明几净,灯烛灿然,空寂许久的屋子焕然一新,两人车驾上带着的东西已摆放妥当,更有不知从哪里采来的绿叶繁花插在瓶内,装点得屋内竟有了两分喜气。
“师尊快坐,今日赶路也累了。”谢衣招呼他在厅上坐下,偃甲人奉上新泡的好茶,清香阵阵,白雾袅袅,驱散深秋里的风霜与寒意。
“呵,你这里的偃甲仆役竟比静水湖还要多。”接过茶杯,沈夜浅抿一口,环顾四周,忍不住赞道:“确实是个好居所,你啊,很会替自己打算,住得这么舒服。”
“哎,瞎折腾罢了。”谢衣笑道:“这边本就在山里,木材采伐十分便利,矿藏丰富,又是交通要冲,比南疆朗德富庶许多,各色材料齐备,自然就多做一些。原先这里还有个看守的偃甲力士,之前无异他们过来的时候被他们打坏了,明天我将它修好。”
“淘气。”沈夜微微摇头,“你那徒弟性子很有几分像你少年时候,胡闹的劲儿更是不遑多让。”
“师尊,无异是个好孩子,活泼些也应该,偃术上虽然还差得多,但弟子认为,他已具备了一个优秀偃师最重要的品质,假以时日必将有大成。师尊若真不喜欢他,何必将我留下的手札给他呢?”
“那是为师以为你已不在了,舍不得你的偃术无人传承……”沈夜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了那时的心境。
“师尊总是这么……嘴硬。”最后两个字,谢衣说得极低,沈夜依旧听见了,瞟他一眼,要在以往,兴许会再轻斥一句“胡闹”,如今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那朋友给你的东西呢,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我进门就已感知到,叶海放在书房里,明日我再清点,今晚先陪师尊坐坐。”
“嗯……”沈夜点头,沉思片刻,忽然将话锋一转,回到白日老者所说的那件事情上。听他提及此事,谢衣也精神一振,收起所有玩笑轻松的态度,凝神细听。
“你昔年任生灭厅主事时,殿内所藏的典籍书册,是否全部看过?”
“大部分看过。”谢衣回答:“虽说未规生灭厅主事必须熟读全部典籍,但弟子想着多学些总不会错,兴许还能从中发现破界之法,抑或能提高偃术,因此只要有空,便拿出来翻阅,几年下来,大约看了有七成。”
“嗯,馆藏内汗牛充栋,典籍繁多,为师用许多年才全部阅读完毕,你不过几年功夫已看过七成,实属不易,倒真是辛苦你了……”沈夜点点头,音色沉沉,眉头微微皱起,问他道:“那你可记得,有一册记录上古轶事的,曾提到神农神上昔年于长流水畔的遭遇?”
“神农神上……”谢衣一愣,往记忆深处搜寻那百余年前的知识,很快想了起来,点头道:“有印象。师尊说的,可是神上于长流水畔救助安邑部族的襄垣之事?”
“正是。”
上古之时,人神皆居住于地上,有安邑部族族长蚩尤胞弟襄垣,为钻研铸魂之术,决定跨越长流水,往不周山探访神迹。他在渡水时遇到危机,险些丧命,幸好神农神上途径此地,便施援手救他一命,并赠予木禾。此物甚为神奇,只要吃上一口,就足以整年不饿。
“此事典籍里确有记载。”谢衣道:“之后襄垣闯入不周山,触怒钟鼓,侥幸存活,却被龙神在身上刻下了烙印。之后,襄垣发现血涂之阵的秘密,最终习得魂魄铸剑之法。”
沈夜点下头,没有说话,看着窗外夜色陷入沉思,谢衣见他不答,也不接着往下讲,静静等待他下文。
片刻后,沈夜低声打破沉默:“……殿楼中卷册记载的,都是大面上的东西,还有一些传说只在城主中代代相传。当年,我有次去见沧溟,她告诉了我关于这件事的更多东西。”
“沧溟城主?”谢衣一惊,对这位灵力强大,身体孱弱的城主,他心里总有些敬而远之。
沧溟是个十分特别的人,按理说,身为流月城之主,她是诸位祭司们的直接上级,谢衣身为下属,应有很多机会同她接触才是。然而由于病症严重,沧溟极少出现在人前,即使身为破军祭司的岁月里,谢衣也鲜有机会见到她。
城主血脉灵力丰沛,代代相传,每一代城主,几乎都是烈山部中灵力最强之人,更掌握着许多祭司们不知道的秘密。而城主的青睐,有时也决定了谁能坐上大祭司的位置。
谢衣知道沈夜兄妹少年时便与沧溟熟识,只不曾想,城主还告诉过他那些只在城主间流传的事。
“那时候,沧溟已病得很重了。”沈夜微微皱眉,陷在回忆里,“那天下午我带小曦去见她,为什么求见如今已不记得,但她那日说的话却让我印象深刻。我们走到她寝殿门口时,侍女说她正昏睡着,不能见客,我想离去,却又有另一位侍女跑出来,说沧溟请我们进去。于是我带小曦进去,见她靠在床头坐着,精神萎顿,脸色惨白。”
“沧溟城主……那时已顽疾深重了吗?”
沈夜点点头,叹道:“那时她还不是城主,但估计也快了,一年半载,两年三年?兴许更短……她父亲的身体同样不乐观,眼见着日益憔悴,整个流月城的重担迟早要落到她身上。”
沈夜看着窗外深黑的夜色,那些看不见的风似乎正汇聚起来,在他眼前栩栩如生重现着当初的一幕。
自己带小曦进去,看着她那惨淡的模样,所有准备好要说的话顿时卡在心里。小曦也安静下来,她虽娇气些,但从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发现沧溟姐姐那样,自然也不说什么。倒是沧溟,看他们进来,坦然一笑,说阿夜你们来了,坐吧,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望下沧溟姐姐,小曦抢着回答。
嗯……小曦长大了,很乖。
沧溟姐姐也和之前不同了。
哦,哪里不同呢?
嗯……其实我说不出来,我不记得的,是……她偷眼看看沈夜,接着道:我是偷偷翻了哥哥从殿楼里拿来的文书,看到上面说,沧溟姐姐之前更活泼些,说话都很有脾性的样子,可是现在,沧溟姐姐变得好温柔,又很果断,不愧是下一任的城主。
呵呵。她柔柔一笑。沈夜看到她的目光里既有欣慰,又有苍凉,不由在心里微微叹息。他印象中的沧溟也不是现在的性子。记忆里,她也曾骄纵,也曾自我,还曾经用城主继承人的身份让少时的自己难堪。
烈山部人口有限,年龄相近的孩子更少,难得他与沧溟差不多,加之一个是城主继承人,一个是大祭司之子,自然打小就有不少接触。他还记得童年时,自己曾十分讨厌沧溟的大小姐脾气,直到听说她病了,病得很重。
“沧溟病了?”
“嗯。”
“就是很多人都有的那种病?”
“嗯。”
“……严重吗?”
“重。”
他感觉心头一阵紧缩,罕有地抓住了严厉父亲的衣摆,主动靠近这个向来威严冷静,让他感到三分敬仰,三分惧怕,还有几分疏离的亲人。
“那她……她会不会死?”
“若置之不理,必死无疑,不过城主和为父都不会让她死……”
之后的话沈夜没有听到,他满脑子都回荡着沧溟可能死的消息,再一次感到困扰族人的顽疾是那样可怕。而就在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心里有什么声音在回荡,让讨厌的沧溟似乎也变得不再讨厌了。
“阿夜,你也没有话要说吗?”沧溟的话打断他的思绪,他略想一想,摇了摇头。
“那,烦请小曦回避一下可以么,我有件事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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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7:41 GMT 8
“侍女带小曦下去了,沧溟令房中随侍的人一并回避,只留下我。她招呼我坐到床边,然后压低声音,靠在我耳边小声问:你知道世上最强大的封印是什么吗?”
谢衣一怔,若他没有猜错,这就是那件事了……
原来发生在这里。
身为初七的一百年中,他目睹了沈夜每一个日夜的殚精竭虑,自然也见过他多次炼化抽取灵力,一点点,一缕缕,持之不懈地将之注入那些鲜嫩而短暂的万紫千红中。
他曾经疑惑主人为何要这样做,想问,又觉僭越,于是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一次,他大概看得有些入神,连主人已回头盯住了他也没察觉。然后,他听到沈夜问自己:知道本座为何要将灵力注入花束么?
属下不知。
沈夜微微一笑,并未解释,转身往殿外走去,寒风送来他坚毅中隐带一丝疲惫的声音:
“若有朝一日,本座无需再做此事,便是大功将成的日子。届时,你……”
他深深看着主人的背影,将这句还无法理解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沈夜缓缓走到神殿入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若非自己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主人,听从主人的命令,那一定会错过这句话的。
沈夜对他说:那一天会来的,初七。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沈夜衣摆飞扬,踏在神殿前积雪的甬道上,一步步远离初七的视线。他手中那迎风怒放的点点花朵上,传过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萦绕在初七鼻端,那样无畏而安然。
他突然发觉,这是被下界称作梅花的植物,百花中开得最晚,冰封雪没,万马齐喑的季节里,唯有它独自面对长夜与风雪傲然怒放;而待枯荣流转,春色降临时,却又悄然凋零,再无踪迹。
……这花同主人很有些像。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
此刻,听沈夜旧事重提,于讲述中回溯那些花束的源头,谢衣不由精神一振,默默为两人添上茶水,将暖热的茶杯塞到沈夜手里。
他知道,沈夜心里压着太多事,即便有过百年朝夕相处,但由于身份和活动范围的制约,流月城里依然有许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沈夜说到这里,微微叹气,抿口茶,接着道:“沧溟那一说,我立刻想到了冥蝶之印,此术法算得上流月城的绝学,历代只有城主能够修习。冥蝶之印太过艰深,需要格外强大的灵力才能运转,施行时更需以魂魄为祭,说是禁术也不为过。”
最强大的封印……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似乎那句话抽离了此间所有声息,让一切为之屏住呼吸。
沈夜盯着沧溟近在咫尺的脸,发现她病弱惨白的神色中带着决然,在她脸上抹出红晕,这也让她看起来突然显得有点可怕,他甚至隐隐在这少女的脸上看到了城主的影子:成熟、果敢、冷静与威严。
“阿夜,我现在就传你冥蝶之印。”沧溟一咬牙,说出下面的话。
“什么?”沈夜一惊,猛然站起身来,惊道:“沧溟,冥蝶之印等法术乃流月城之秘,只允许城主代代相传,绝不可私行授受!”
“……你小声些!”看沈夜这样,她顿时也急了,挣扎着想要下床,沈夜急忙扶住她,防止她过于激动。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阿夜,只能托付给你。”她真的病得很厉害,就这一刹那的功夫,身上已软了,冷汗顺额角流下。她捂住胸口,痛苦地靠在沈夜肩头,大口喘息着,病痛显然正蚕食她本该尽情绽放的生命。
“你也看见了,我病成这样,我……连你们都救不了我,连神血都无法治愈我,当初大祭司送你们兄妹入矩木,证明神血对族人的病症有用,我也就进去了。的确好过一阵,但……除非我回到矩木里接着沉睡,否则只要离开它,病症的反噬就比之前更严重。你说,我该怎么办?阿夜,你告诉我……”
沈夜扶着她,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没办法了。阿夜,你先学会冥蝶之印,绝招在你手里,我即便醒不过来,也能放心些。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一天必然会用到它……这法术太艰难,需要适应和练习,也需要极高的灵力支撑。我想过很久,只有你能修习它。我很快就必须进入矩木,长年累月地沉睡下去,这城里的事我是管不了了,只能靠你。而你如果没有更强的力量,压不住满城人心惶惶。”
“……你知道了?”沈夜一怔,低声问。
“怎能不知道,现在也由不得我不知道,父亲就我一个女儿,他还能隐瞒下任城主几年?五色石行将燃尽,神血亦无法支撑太久,也就一两百年的功夫吧,还不够咱们这代人过完一辈子的。”她顿了顿,突然嘻嘻地笑,然后从他肩上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沈夜看见她澄澈幽深的眼睛里浮起层层水雾,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那里边盈盈脉动的分明是哀求。
沧溟何曾这样啊……
他印象中的沧溟,何曾求过自己?
下一任城主大人,何须对下任大祭司如此低声下气?
“你要是铁了心不学冥蝶之印,我也无法强迫你,但若有一天城里真出了大事,我又无力施展时,该怎么办?”
“我学。”沈夜深吸口气,只觉眼睛里阵阵刺痛。病弱的沧溟好像突然化为一座大山朝他压下来,那样重,那样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默默搂住她,沉声道:“你传我冥蝶之印吧。”
沧溟显然早有准备,传授沈夜此术的过程格外顺遂而迅捷。这般艰深的秘术,按理说不可能在避人耳目的短短时限内传授完成,沧溟也只讲了内中精要,开启法门,并将已抽取封存的灵力一并交给沈夜,这对他修行此法大有裨益。
默默接过一切,沈夜无话可讲,只觉肩头担子越来越重。他凝视那团灵光融入自己体内,光华点点熄尽,仿佛整个流月城的未来都被寄托在那里,注定他今生再无无路可走,永远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苦笑。
或许这便是命运,这样也好。
做完一切,沧溟长出口气,靠在床头闭目喘息,本已惨淡的脸色随着灵力送出而浮起一层灰败,看着触目惊心。沈夜甚至感觉她就这般死去也不是不可能。
再不进入矩木,沧溟就要死了……
“我……”她声音恍若风中落叶,颤巍巍地打着旋子,随时可能断掉。但她神色却畅快而轻松,沈夜传承冥蝶之印,了她一桩心病,此刻即便虚弱到极致,依旧满心欢喜。
“我做过一个梦,阿夜。”
“什么?”沈夜本想让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但看她眉目中突然散发出的光彩,知道她难得如此快慰,又不忍心扫她的兴了。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去殿中偷看那些典籍的事情吗?”
“……记得。”他勉力一笑,柔声道:“我们埋伏在殿阁门口,趁守卫交班时溜进去,却不敢乱翻那些卷册。你撺掇我过去随便拿一卷下来,不要弄出声音给人发现就行。”
“呵,我们看到的第一部典籍,就是上古纪事。我最喜欢看这个了,读书时候还缠着师父讲了好多遍。”
“嗯。”
“……不知是我看它特别多的缘故,还是病越来越重的缘故,这段时间,我常梦见自己又在翻阅那卷典籍,看着看着,上面的字都飘起来,往空中形成一道阶梯,我顺着走上去,来到一座闪闪发光的宫阙里。那宫殿建在极高的丛云之上,豪华壮丽,巍峨无比,伏羲神上的天宫大概也不过如此了。我走进一座殿内,看到一位少年模样的神只浮在空中……”
“是么。”沈夜不置可否,沧溟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转,她现在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将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回忆或梦境上。他俯下身,帮她拢拢被子,小声说:“你累了,还是歇着吧。”
“不,阿夜你听我说完……”她摇头,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的神色,似喜似悲,恍惚又带着几分畏惧。
“那位少年神只面前正展开一副活动的画卷,栩栩如生。我不敢靠近,躲在廊柱后边偷偷地看,只见那张画里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还有两个人的身影。当中一个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却又那么亲切和蔼。我一见到他就差点叫出来:那是神农神上啊,跟城里神上的塑像长得一模一样。”
“神上?”
“神上正站在一条滔滔大河畔,看着身前躺着的青年,那青年满身风尘,十分狼狈。神上扶他坐起,说年轻人你差点就淹死了,来,这是木禾,吃点下去。青年向神上表示感谢,自称是安邑部族的襄垣,渡长流水是想往不周山去。我顿时明白,这画上说的是上古,就是神农神上于长流水畔邂逅襄垣的事情。”
“嗯。”沈夜没有打岔,听她说下去。
沧溟顿了顿,又道:“这时,我看见那位神只对着画卷摇头,沉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神仙有情,天下大乱。”
神仙有情,天下大乱。
这几个字仿佛利剑,直刺入沈夜心里,搅动它,激得它砰砰乱跳。他突然感觉似乎有一道霹雳划开寂静的黑夜,风声渐紧,暴雨将来。
这是雨神商羊的话,上古纪事中曾经提及,商羊是诸神中的哲人与预言师,凡是他做下的预言,一定会得到应验。
“我躲在柱子后,听他这句话,顿时呆不住了。只觉这位神只在污蔑神农神上,神上心怀苍生,恩慈无边,绝不会见死不救,怎能说天下大乱呢?于是我跑到他面前,说你不许这样讲神上。”
“你……”沈夜一怔,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他转头看着我,说小姑娘你很有勇气,然而我并未说错,之后发生何事,你难道不知吗?”
之后……襄垣闯入不周山,习得魂魄铸剑之法,然后以身殉炉,终于铸出万兵之祖的始祖剑。蚩尤持始祖剑大杀四方,一统长流水南北。天皇伏羲惊叹于人的力量,出洪崖境,降临安邑。面对天皇,蚩尤依然桀骜不驯,甚至用始祖剑伤到了伏羲神体。
天皇震怒,大展神威,一夕屠尽安邑全族,夺走始祖剑。此事也直接促成伏羲率诸神循建木登天,断绝天人两界通途。云顶天宫建成后,始祖剑被封印于宫中深处。
后又过数千年,南方有黑龙戏水扰民,天界派仙将问罪,却遭黑龙打伤。共工、祝融并太子长琴奉命往不周山捉拿黑龙,太子长琴乍见故人,弹奏失误,惊醒钟鼓,于是诸神大战,终导致天柱倾颓,洪水肆掠,人间犹如炼狱……
再之后,流月城始建,烈山部迁居其中,协助众神炼制五色石。
再之后,伏羲结界成,诸神隐遁,而烈山部全族被困城中,日夜祈求神上归来……
神仙有情,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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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8:14 GMT 8
谢衣看着沈夜,这些事还是头一次听他讲出来,也不知真是城主早年病中的梦境,还是的确有神谕意味在里面。
那少年神只必是商羊无疑,而他所说的……
“神仙有情,天下大乱。”沈夜微微摇头,接着道:“沧溟问我:若神上当年不救助襄垣,烈山部是否就不必受这世代苦楚?我无法回答她,这样的如果毫无意义……如今时过境迁,为师倒是想问问你。”
“师尊?”
“你总说生命至为珍贵,不可重来,那么,若你是神农神上,你会救助襄垣么?”
这问题好生犀利,无论如何回应,似乎都失之于苛求,更何况如此设问,本身已是无解。谢衣想片刻,低声道:“神农神上救助襄垣时,必定不知未来会因襄垣而生出滔天惨祸。”
“若你知呢?”沈夜追问:“若你知救眼前这一人,日后便会害死千万人,然而你眼前这一人又只有你可救,你会出手相救么?”
“我……”谢衣皱眉,朗声道:“若救人前便知他日后将害死千万人,弟子不会出手相救。”
沈夜不语,知道他还有后文,果然听谢衣又道:“然而未来如何,无人可知,即便神农神上也无法透析天道因果。所以,若当真有人倒在谢衣跟前,弟子所能做的,依然是救此眼前人性命。若今后因此生出祸端,必倾尽全力消弭之。”
“说得轻巧,若你无力消弭呢?如安邑灭族,天柱倾颓这样的滔天大祸,岂是你能灭掉的?”
“即便如此,也必将倾尽全力,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
说这话时,谢衣已站起身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夜,脸上神色坚定而虔诚。沈夜仿佛能看到他胸膛里那颗热切跳动着的赤心。
呵,果然是谢衣。
是流月城的破军祭司,纯粹刚正,如水般透彻,不染纤尘;
是下界后历经岁月梳洗,成熟圆融的大偃师,君子谦谦,心性高洁;
是相伴百年的初七,一心专念,冷凝端方,虽万死而无悔。
都是他,很好,很好……
沈夜安然一叹,唇角微微弯起,拉他往自己身旁坐下,手臂一伸将他揽在怀里,轻声道:“你能这样想,很好,这也是为师想同你说的。未来不可知,而往事不可追,唯有把握当下。即便错了,也不矫饰,不回溯,不辩驳。至于是否有愧,是否后悔,其实……都已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师尊说的是。”靠在沈夜身上,谢衣只觉心跳逐渐加快,忍不住也搂住他,只觉夜色温柔,灯影脉脉,而沈夜身上澄净深邃的气息越发浓醇悠长,让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沈夜的手已放到他脸上,轻轻抚摸。手指从他唇上划过,也不知是有意或无意,那指尖竟带着些许力道,轻轻抚开他嘴唇,往那柔嫩湿润的内侧碰了碰。
前所未有的亲密触碰令谢衣一怔,沈夜似乎也突然察觉到此举有些……立刻放开手,坐正身体,不着痕迹地拉开些两人的距离,继续讲述。
两人虽已心意相通,决定此生相伴,然而多年持重惯了,骤然之间也做不出太贴近的举动来。沈夜隐隐有些不自在,偷眼去看谢衣,见他脸上也有两分赧然,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收拢因方才那一触而有片刻缭乱的心绪,沈夜抬眼看窗外浓郁的黑夜,继续道:“被神只那样发问,沧溟自然答不出来。她告诉我,她在梦中忽然发觉自己是那样渺小无力,即便她身后的整个流月城和烈山部,在这座闪闪发光的宫阙面前,也如尘埃般不值一提,”
这句话仿佛一柄冷剑,刺破渺茫而残忍的真相,让所有期盼、等待和自欺欺人都灰飞烟灭。
流月城孤悬北疆,进退不得,烈山部于城中建起巍峨神殿,日夜祈求,盼望诸神归来,拯救族人。
……即便再多再虔诚的祈求,神也不会归来了。
时光流转,岁月变更,这一城人早已成为漫天仙神的弃儿,再无人多看他们一眼。
“……见沧溟被问住,那神只笑起来,说还有件更有意思的事,不妨也让你知道。”
“更?”谢衣忍不住插了一句,“莫非……莫非商羊大神给了城主预兆?”
“兴许是吧。他接下来说了一件极为恐怖之事。”沈夜沉吟片刻,低声道。
沧溟听见他的笑声,不由浑身发抖,几乎要在无边无际的神力面前跪下去。商羊却不再同她说话,只将手伸向那副画卷,上边的景色顿时流动起来,山川变幻,日月挪移,一切如流光构成的幻梦,渐渐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沧溟看见画上出现了连绵的宫阙,一眼望不到头,它们雄踞层云之上,傲立苍穹顶端,金光漫卷,瑞气千条,光看着这些建筑,就不由得心跳加速,从骨子里生出畏惧来。
她突然想到,这大概就是天界诸神所居的云顶天宫?
商羊一言不发,他的形象逐渐融入这画卷里,变成了透明的雾气。而画卷也随之移动,沧溟感觉自己的形骸慢慢溶解,变成一阵清风,一粒微尘,飘飘忽忽进入了画卷中的宫阙。
她在天地间飘摇,被众神的风銮拱卫着,朝宫阙最深的地方飞去,很快,她看到那里有一座幽深的殿阁,它矗立在众多楼阁之间,却又像同时停驻在万里之外,凝重、深沉、威严,同时显得那样不真切。
似乎正有许多看不见的封印护卫着它,让它成为整片天宫中最神秘,最不可冒犯的所在。
沧溟这粒小尘埃被一阵清风卷着,慢慢向下落去,穿透屋顶,一直降落到最中央的房间里,这里十分空旷,她向四下看去,房间中没有任何物件,唯正中央的祭坛上摆着一件东西。
她被那阵风推动着,身不由己地朝祭坛飘去,很快看清那是什么——就在她看清楚的同时,巨大恐惧潮水般袭来,内中挟裹着滔天血腥气,以及怨恨、骄狂、忿怒……无穷无尽的沉重气息几乎将她撕得粉碎。
“这是始祖剑。”
商羊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这声音中蕴含的力量将她从神魂尽丧的危机中拯救出来。饶是如此,她也感到浑身巨震,从头顶生出的每一根头发到脚底的每寸肌肤都在疼痛,灵魂中的轰鸣亦未退去,自己似乎从内到外都被粉碎了一次。
她呆滞地浮在空中,双眼空洞,再不敢看那把剑第二眼。
商羊没有同情她的孱弱与震惊,更没有再施加神力给她以庇护,正如他自己所言:神仙有情,天下大乱。雨神商羊是不可能对一个人界的女孩有什么特别关爱的。
这兴许只是一次偶然的窥视,也或许……这正是他所具备的慈悲,他用这样的方式讲出一个故事,一件事实,至于人能够理解它到什么地步,已同他的讲述无关。
沧溟浮在寂静的虚空,仿佛停留于生死界限上,她在那一刻雷霆般的轰击下隐隐感到了什么叫做死,什么叫做神形俱灭,但她的理智和商羊声音中的那一点神力支撑,又让她明白自己还没有消亡,只不过……只不过有些许与之相通的东西撞击了她的心灵,让她第一次窥测了生死之间。
她也在这一刻突然领悟到,死并不可怕,无需畏惧。尽管还要很多很多年后,她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死”。
不知过了多久,沧溟的神智渐渐恢复,她努力调整身躯,让自己这粒尘埃适应此处沉肃的气氛,以及那柄血腥威严的万剑之祖。
她鼓起勇气朝它再看过去,却惊见那把剑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取代它躺在祭坛中央的,是一名青年。
青年容色俊逸,身姿文雅。此刻,他闭着双眼,身穿上古贵族的衣饰,静静躺在那里,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安眠。
沧溟愣住,始祖剑呢?
她仔细打量那青年,突然浑身一震,方才恐怖的感觉似乎又席卷而来,她顿时明白,始祖剑从未消失,这青年就是始祖剑!
他是襄垣。
安邑族长蚩尤胞弟,始祖剑剑灵。
方才画卷上的景象在她脑中变得无比清晰:落魄青年从神农神上手中接过木禾,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冷风长啸,长流水在他身上凝出一层寒冰,冻得他嘴唇青紫,浑身瑟瑟发抖。
见他这般可怜,神农又使神力让他身上暖和起来。
你要去不周山?
是的。
你去做什么呢?
去寻找……锤炼魂魄的方法。
魂魄?不,年轻人,魂魄不是人该擅动的。
可是我只有它。襄垣看着神农,低声道:您是伟大的人皇,拥有无穷无尽的神力,万物在您手中生发,鸟兽在您脚下奔走,您无法理解像我这般孱弱的凡人,对于力量是多么渴望。
不……我也会有神力凋零的一日,甚至有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神农摇头,试图劝说他放弃不自量力的旅途。
襄垣也摇头,皱眉道:我想成为安邑的武士,安邑却从未有像我这样羸弱无用的人,若非哥哥救我,我早已夭折风雪中。我没有他那样强横的力量,唯有心性与魂魄自认胜于常人,我所能运用的力量也只有它。
见劝说无用,神农摇头,身形渐隐,长流水畔又恢复了一贯的苍凉。
涛涛流波,东去不反,夕阳也在慢慢下坠,轰鸣的水声之下,四周反倒如死一般寂静。襄垣站起身来,朝西北面凝神遥望。
沧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沸腾的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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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8:55 GMT 8
“怕吗?凡人。”
商羊的声音于虚空中沉浮,沧溟四下看去,不见神只的形象,只有沉沉的黑暗包裹这空旷阴冷的房间。
她当然是怕的,看不见商羊,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光明与柔润,徒留她与始祖剑对视,好比将一只绵羊扔进虎穴,随时有丧命的危机。
“我……”她想说怕,但流月城的影像突然在她脑中大放光彩,城中所有人似乎都在呼唤她,尊称她城主,她浑身一震,咬牙将所有畏惧吞下去,鼓起勇气说了声不怕。
“呵,你对神也敢说谎。”商羊笑了,不知是欣赏她的勇气,还是嘲笑她的掩饰。他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然后是整条手臂、肩膀……这位雨神的形象慢慢凝固成型,缓缓落到地面,然后朝祭坛走去。
襄垣依旧沉睡着,商羊走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低声叹息:“你看,连我都只能走到这里,再无法靠近它分毫,上神为封印它,实在是费尽心机。”
上神……是说,伏羲神上?
沧溟默默看着商羊,又去看祭坛中央沉睡着的襄垣。
“可惜啊……”商羊道:“可惜,再稳固的封印,也无法做到万世一统,天地罔替,即便上神的封印,终究有衰弱崩塌的一天。”
“啊?”沧溟一愣,还来不及理清这句话的含义,就感觉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像平地里突然起了狂风,风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足以将她这颗已渺小到了极点的尘埃撕得粉碎。
她在风里挣扎,突然想起年幼时曾有一次,她听说大祭司家新生了个女儿,十分好奇,叫沈夜带来给她看看,他却说妹妹刚出生几天,雪那么大,怎能抱出来,没有同意。而她那时的脾气实在称不上很好,遭沈夜拒绝,顿时不高兴起来,晚上赌气冲出寝殿,打算自己去大祭司家看。
夜色浓厚,气温直降,这年冬天格外寒冷,神殿把本月的祭典都免了,此刻城中家家门户紧闭,连巡夜祭司与守卫也减少许多。她一步步蹒跚在狂啸的风雪里,寒气扑来,激发病症,很快让她喘不上气,即将倒下的时刻,她隐约看到神殿守卫朝自己跑来,后面还跟着焦急的沈夜。
醒来时已是第三天,她发着烧,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恍惚听医者说,这番任性妄为令她体内的病症加重,城主忧心得不得了。大祭司也狠狠责罚了儿子,并过来向城主请罪。
城主长叹,大祭司何罪之有?只怪我教女无方,让她如此骄纵。你别苛责阿夜,他还小,且是个好孩子。沧溟要有阿夜一半懂事,我也省许多心力……
城主谬赞,属下惶恐。
听到外间父亲与大祭司的对话,她心里越发愤愤不平,只觉沈夜这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可恶,叫他带新妹妹来给自己看,他拒绝;自己要去他家,他领守卫来捉自己;现在竟连父亲都站到了他那边,说自己不懂事……她在枕上翻来覆去,牙关紧咬,琢磨着总有一天要让沈夜吃苦头。
呵,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沧溟和沈夜都还是弱小的孩子,只有眼前的小世界,心中的小情绪,只有一天天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而从未想过整个流月城的将来,想到他们日后漫长的人生究竟要面对多少雨雪与风暴……
她在梦境里,在亦真亦幻的罅隙间,在诸神都不敢踏足的封印殿堂中,突然想起了那些散碎的成年旧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想那些,好像她很快就会进入彻底的囚笼,再也无法获取自由,不论身体还是心灵。
商羊的气息又出现了,他浮在空中,排开那些疯狂舞动的风暴,目光冷冷看着沉睡的襄垣。沧溟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并追随他的目光也盯住了祭坛中央的青年。
风暴似乎汇聚起来,若有若无的吟唱声在当中回响,它们撕扯这里每一处封印,让那些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神力一缕缕化作虚无……
就在这时,祭坛中央的襄垣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醒了。
血光爆裂,光中传来一声长啸,仿佛摩擦世上最锋锐的精铁,仿佛发自最泣血癫狂的人心。这啸声向上刺穿万里苍穹,向下直达九泉幽都,它轰然而至,似一柄利剑贯穿整个三界,万物都为始祖剑的苏醒感到畏惧,为之颤抖。
沧溟大惊失色,想要后退,却发现无路可走,浓密黑暗中,正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她,不许她后退一步,强迫她凝视接下来可怕的一幕:
襄垣的形象消失,他再一次化身那柄摧心丧胆的始祖剑,无数血色在其上舞动,哀嚎伴随它呼啸。
剑慢慢浮起来,开始朝神殿外移动。
“他……他想要离开?!”
“它必然离开。”商羊的声音依旧那样波澜不兴,似乎已洞穿了未来的必然。
“这……”
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在始祖剑雷霆万钧的威压下,她几乎已丧失了言语能力。
就在此时,空中阵阵轰鸣,云层像被一只大手搅动着撕裂、散碎,整个天空裂开一道大口子,从那裂隙中伸出一只巨手,握住了始祖剑。
就在两者接触的刹那,无数风暴与雷火纷纷落下,震动这宫阙的每一处,云涛奔涌,风声狂啸,而封锁始祖剑的殿楼更是首当其冲,在几道巨大的雷霆轰击下猛然炸裂,彻底粉碎!
云顶天宫封印始祖剑数千年后,终于失去了它。
空中那只手持着始祖剑,在漫天的雷霆风暴中开始回缩,慢慢退回缝隙当中,而天空,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沧溟从空中跌落,坐倒在断壁颓垣中,盯着空荡荡的天宇目瞪口呆。
说完,沈夜陷入沉默,谢衣坐在他身边,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梦境中毁天灭地的风暴绝响,能看到乱云飞卷中撕裂的闪光。
沧溟城主……曾告诉过师尊那些?
这一切预兆代表什么呢?
难道……难道始祖剑真的会……
他突然打个寒颤,只觉结界中本该恒定温润的气息也冷凝起来,同山顶深秋的霜露融合在一起。
履霜,坚冰至。
谢衣想起来,殿楼中那浩如瀚海的卷册中,曾有一部著作记载了上古时,烈山部一位大祭司同商羊的谈话。
作为上古神裔,烈山部人在极早之前便与诸神有许多交往接触。初入流月城时,满目所见皆是各路仙神与他们强大的侍从。城中以矩木为核心展开许多法阵,阵中安放着鼎炉,一眼望去直令人眼花缭乱。众神各展神通,法光滔滔,神迹频繁,采天地灵气,纳三界玄通,五行之力在他们的操控下逐步汇聚融合,令一块块五色石诞生以弥补天裂。
善驭灵气的烈山部人,在协助炼制五色石的岁月里同诸神建立了稳固的联系,也有一些幸运的族人同某些神只缔结下私人友谊,获得他们的启示甚至灵力加持,这当中就包括雨神商羊。
商羊并非常驻流月城的神只,他大多数时候停留在云顶天宫里,作为诸神的哲人与预言者独善其身。
五色石的炼制过程中出现过几次波折,商羊便同风神飞廉一道入流月城,协助突破难关。这期间,烈山部大祭司同两位神只过往频繁,以虔诚谦虚的态度向他们请教过不少疑问。两位神只一一告知,人神之间逐渐熟络起来。
某日,雨神商羊、风神飞廉于庭中品酒赏月,邀请大祭司前来。他们对大祭司道:吾等即将回归天宫,此后再无机会来城中同你等族人相会,今夜便痛饮一番,以记别离吧。
我族皆仰慕神上,今生若无机会再见,实在令人遗憾。大祭司态度谦和,言谈中对商羊、飞廉多有推崇。
三人对饮一阵,飞廉多喝两杯,性子上来,指着大祭司腰间佩剑,笑问:此物从何而来?
乃是吾父传下的,出自地皇座下一位仙匠,听闻仙匠采灵山精金,伐岐山梧桐,并引天河水反复淬炼,方得了此剑。大祭司微微一笑,取剑予飞廉细看。
飞廉接过,手指摩挲剑锋片刻,忽而一笑,摇头道:差矣差矣,虽也是好剑,但同那剑一比,实如云泥之别。
哦?不知神上所说的“那剑”,是哪一尊神兵?
始祖剑。
此话一出,大祭司顿时愣住,对这柄万剑之祖他亦有耳闻。然而此物曾伤及上神之体,自然成了禁忌,不该于这仙神遍布的流月城中提及。他急忙起身为飞廉斟酒,想将话题带过去,这位神只却不依不挠,继续道:此物不及始祖剑,乃是因内中没有剑灵之故,你可知剑灵从何而来?
……我烈山部不擅铸造兵刃,对此鲜有所知,还请神上赐教。
要得剑灵,必须有活人以身殉炉,将魂魄熔铸入剑内方可成事,然而此中痛苦,言语难表万一……
又饮一杯,飞廉微微摇头,将剑还给大祭司,不再提这话了。
席上突然沉默下来,片刻,商羊指着天边明月,问大祭司:你对这明月盈亏如何看待?
……此乃天道循环,自然法则。
商羊微微一笑,跟着朝大祭司说了句奇特的话。他说:月有阴晴,人有离合,这三界中无一物不会消亡,大祭司品性高洁,胸怀坦荡,还请谨记吾今夜所言,放宽心为妙。
烈山部大祭司可谓天纵英才,才思敏捷,不论修为、心性、担当,皆是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听神只此言,顿时心跳如擂鼓,浑身都紧张起来。他明白,商羊话中真意,怕是要泄露天机给自己。
他即刻起身离席,单膝跪在两位神只面前,聆听神谕。
商羊缓缓道:孤城攘攘,久成幻梦;冷月高悬,终归虚无;神力广弗,凋残几度;人皇远遁,花叶无根。烈山部终究有走入死局的一日,此乃天道,吾难以扭转。然到得那时,若吾还有能为,或将示现于后辈迷思中,倘能传递一星半点于你等后人,救三界黎民于水火,也不枉这一场并肩作战的情谊。
多谢神上开示。大祭司牢牢记住这一夜宴饮上的对谈,送别神只后,他将之秘密记录于卷册中,锁入殿楼代代相传,除了城主、大祭司与掌史的生灭厅祭司外,任何人不得观看。
或许……这就是沧溟城主昔年所见因果。
谢衣长叹一声,当年他拂去柜上尘土,打开锁扣,取出这卷久已无人问津的竹简时,也曾将它所载的故事当做演绎流传下来的轶闻,从未想过它真有发生的一天。
阅读完毕,放回卷册时,他在柜子内侧看到一个小小的“夜”字,是他十分熟悉的笔迹,不由一怔,这说明在他之前翻阅过这一卷记载的人,是师尊。
师尊也会对这样的轶闻感兴趣么?
直到此刻,当他聆听过沈夜讲述那一场旧事,谢衣才明白,当年沈夜从这卷上看到的并非传说或故事,而是跨越千载,触目惊心的隐喻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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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9:14 GMT 8
他皱眉陷入沉思,许久不曾出声,沈夜也没有接着往下讲,静待他理解消化。
半晌,谢衣长出口气,说请师尊继续,只不知……说了这许多,同那怪人救治小孩的故事,又有何干连?
稍安勿躁。沈夜轻轻摇头,接着重现当年与沧溟的那一场密谈。
讲完来自于梦境的启示后,沧溟似乎累极了,她躺在枕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顶上垂落下的帘幕,好一阵没出声。沈夜也呆坐在一旁,心中烦乱。这梦境太不可思议,即使他还未曾继任大祭司,没有接触城中那些最深切的秘密,依然从中感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神圣与畏惧。
他直觉这个故事并没有真正完结。
“……然后呢?”沉默半晌,他问。
沧溟又呆片刻,才说:“后来,一切都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回到最初那座神殿里,商羊依然对着画卷,卷中已空无一物。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平静而冷淡,似乎正有礼貌地请我离开。这时,我隐约听见一些响动,侍女们在外间走来走去,有人搬动水瓶,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就要醒了,再没机会来到这座宫殿里,心里突然慌起来,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那些是什么意思?”
“神上怎么说?”沈夜追问。
“他说……不,他并没有说什么。”沧溟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低声道:“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说‘告诉你合适’。”
告诉你合适?
沈夜一愣,只觉茫然,按理,神只每句话都必有他的用意,而这句乍听起来全无意思,但细想一想,好似又暗藏玄机。
“当年听到这句话,我和沧溟都茫然无知,后来……”沈夜闭上眼,长叹一声,“直到启动冥蝶之印的那一天,心底才突有灵光划过,知晓冥冥中早已种下了因果。”
“这……”谢衣也在心里反复品味这简短的五个字,突然苦笑,摇头道:“原来如此。诸神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何况具有透析未来神通的商羊……当真深谋远虑,算无遗策。”
他记得,在广州夺走昭明后,自己尾随乐无异等人往巫山,沈夜则带着昭明回到流月城,配合冥蝶之印将砺罂封印。沧溟城主也随着封印发动而烟消云散,魂魄无存,三界中再没有她存在的痕迹。
这一场惨烈惊变与无奈消亡,沈夜都告知了往巫山途中的初七,嘱咐务必将昭明剑心取回。
若得不到剑心,功败垂成,何以慰藉城主百余年的痛苦蛰伏与最终时刻的杀身成仁?
神不该向凡人泄露天机,窃听神谕者往往要付出巨大代价,数千年前的那位大祭司接过了商羊的承诺,而作为最后的城主,沧溟有幸窥见未来必然发生的惨变,也进入无可挽回的灭亡。
或许,商羊一早已看透了沧溟的终局,因此才选择这个连荒魂都留不下来的蜉蝣,作为雨神对未来惊世预言的承接者。
至于沧溟能否理解梦中示现,她又要将这可怕的预言透露给谁,便不再是商羊能够干涉的事。他只负责投掷出这一颗搅乱三界的石子儿,至于它被人拾取后怎样运用,都是命运罗网本身的一部分了。
让一切消散于冥冥中。
神魔权谋之下,人间百代过往终如蝼蚁,汲汲营营,殚精竭虑,亦是刹那光华,瞬时闪烁后,便永归于寂静与虚无。
就在谢衣思绪纷纷的时候,沈夜揉揉他的头发,似乎让他不忙着沉思,接着讲下去。
从沉默和凝重中挣脱后,沧溟问沈夜:梦里那些是什么意思?始祖剑被封印在云顶天宫我知道,难道神上是想告诉我,它真有一天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尽管心里也倾向于那个答案,他依然不敢给予肯定的回答,这件事太可怕,太神妙,牵连太过深远。
还有云中那只大手又是什么?那是谁的手呢?就是它抢走了始祖剑,对么?
或许……是个魔?
“若非流月城最后一役,这疑问还要在我心中存放许多年,甚至就随着故土灰飞烟灭一并消亡,可惜,最后时刻竟露了端倪。”沈夜冷笑一声,对谢衣道:“还不曾同你说起,你可知杀砺罂时出现了何物么?”
“弟子不知。”谢衣摇头,握住沈夜的手,问:“……莫非城中情况有变?”
“嗯。”沈夜点头道:“其时砺罂占据小曦身体,妄图逼我就范,却不知我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同归于尽也绝不让他苟活。我将他体内魔核粉碎,他失此物,打算逃回魔界,谁知那古铜镜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砺罂牢牢捉住。听其语意,似是魔界中一位高权重之人,这人口称要问砺罂擅入流月城,封锁往来镜之罪,打算将人带回魔界发落,砺罂亦不断求饶。”
“怕不能让它带走。”谢衣摇头道:“魔界是何模样,吾等一无所知,当中诸魔怎生相处亦难透彻,若表面说问罪,实则行包庇之举,岂非……”
“本座当然不会同意。乐无异一行中的绿意女子出身不凡,体内自带上古劫火,直有毁天灭地之能。在众人灵力加持下,她催动劫火,将砺罂与那只巨手一并焚毁。”
“阿阮姑娘……她是巫山中昭明剑心之灵所化露草,昔年司幽上仙曾分过一点劫火的火种予神女,她多少便也沾染了一星。只不过……此法甚是消耗灵力,不知她还能维持人形多久,让人忧心。”
“嗯……枯荣有替,天道循环,这也无法可想。”沈夜点点头,叹道:“最后那巨手突然现身,沧溟梦境中所见顿时脉络清晰,上下相承,我已能肯定,若那场预兆当真已有所知,必定是始祖剑苏醒后,被魔界之人从云顶天宫中夺走。而有能为做到这一切的人……定是魔主蚩尤,包括出现在流月城的那只手,或许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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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0:15 GMT 8
“蚩尤?!”谢衣大惊,“他……他竟将其魔力覆盖到了流月城中?!无能在最后时刻赶回归师尊身边分忧解难,实在万分愧疚。”
“说什么傻话。”沈夜轻声一叹,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肩上拍了拍,“你那时既已拿回记忆,倒是不回来更好,否则见了瞳、华月,还有城中许多族人一一殒身,如何自处?同你徒弟一行相见,又当如何自处?本座……我昔年抹去你记忆,将你留在身边百年,便如同令你从头活过一回,破军祭司是你,初七是你,连那偃甲人也是你,你只得一副魂魄,如何切成三份?若还要强迫这三段人生彼此厮杀,非得分出个高下对错,岂不更残忍到了极点?我虽狠辣,对你却始终……有时禁不住要感慨一句情势使然,身不由己……我这般说,你可会觉得为师是在文过饰非,推脱责任?”
“师尊……”听他在自己耳边绵绵说出这般体恤温存的话,谢衣心头不由一荡,身上亦有些微热起来。沈夜素来冷硬刚强,不露半分怯懦。然而人活世间,又哪可能全然无情无义,半点私情不萦呢?自从方才外间同他相拥,立定终身相从的誓约后,两人彼此相待时,倒真是不同了……
如今的沈夜对谢衣,除开师徒、主从、挚友知己之情,更多了几分伴侣间的亲密温软,许多此前绝不会宣之于外的“示弱”话语,亦自然而然便朝他说了出来。
“我知晓你不易的。”谢衣也搂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往他垂落的发丝上蹭了蹭,“这百年日夜伴着你,主人什么样初七还不知么?有些话你不说我亦明白,但想想,还是说出来的好,至少对我大可明言……不怕你笑话,如今光听着你的声音,也不拘说些什么,心里都觉畅快。”
“呵……”沈夜微微一笑,手臂将他搂紧些,叹道:“若对你都说不得,这天地间怕再无人可与之倾诉一二了。”言毕盯着谢衣,直直看进他双眸深处,目光饱满而深沉,又蕴含着透析一切的锋锐。
片刻,沈夜略微一顿,压低声音问:“你……当真想清楚了?从今往后同我一道……”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谢衣微微一笑,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我再说几次都好。”
“好。”沈夜微微点头,灯火下只见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微卷乌发垂在他光洁的面颊后方 ,鬓边珠饰映衬着桌案上爆出的一点灯花,铮然闪耀间,越发衬得他沉稳英气,却又那般柔润温和,通身戾气净洗,神光隐现,曾压在肩头的重担与沉郁正慢慢剥离。
谢衣握住沈夜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轻轻捏了捏,换来他唇边更深的笑意,跟着他微微一低头,唇在谢衣额上触了触。
蜻蜓点水,瞬息已去。
这样的触碰对两人都是久违了,只有谢衣初入师门的那两年中曾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三、五次。那时谢衣还是个稚嫩少年,师尊在他心里高大完美,无所不能,他忍不住要去亲近沈夜,拉拉他的手,靠着他说两句话,或在出色完成师尊给予的功课时,大着胆子讨要一个拥抱。
而沈夜看谢衣年纪虽小,其聪慧勤奋却远胜诸人,半是惜才,半是宠溺,偶尔便也由着他的性子,抱他在怀里,或亲一亲他的额头。每到这时,沈夜心底便充盈着快慰与满足,刻意压制的情感与柔软悄悄溢出,连城中那些风刀霜剑,全族前途晦暗不明所带来的沉重,仿佛都一并消失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弟弟,多了一个小曦,但又全然不同——他是健康的,活跃的,没有疾患,没有困顿,更不会经历那痛苦的三日轮回。
他亲一亲少年谢衣的额头,就像亲吻一轮温暖的朝阳,遍照黑夜,温暖心底惨白苦寒的月光。
那时的沈夜,远非今日这般沉肃严厉,那时的谢衣,亦未曾在命运风浪中几番起落。想不到兜兜转转,时过境迁,待两人都行过千山万岁,踏遍生死枯荣后,竟又回到了当日最柔润的温情中。
这温情似曾相似,又似是而非,比当日的纯粹多了浓烈、深沉、刻骨与缠绵,足以支撑他们携手并肩,享尽甘苦。
一触过后,沈夜看着谢衣,抚抚他的头发,又道:“如今既已如此,你我之间当无甚秘密可私藏,但你若不想知晓,我也不勉强你。”
“我自然想。”谢衣一笑:“你的负担就是我的负担,师尊讲吧,还未曾讲到白日那老丈所说的事呢。”
“这个嘛……其实退一步说,城中最后那只手究竟是不是蚩尤,我不敢肯定,毕竟你我对魔域不了解。当日我也曾向砺罂套话,询问魔域是何等光景,他口风甚严,我不受魔气熏染,便不肯告知于我。”
谢衣点头,沈夜继续道:“还是说回上古之事,那卷册上的记载你看到了,然而还有部分内容并未付之于笔墨,乃是昔年那位大祭司得知后告知族长,也就是后来的城主,并在城主间代代相传。沧溟发觉自己沉疴难起后,干脆将她所知的事通通告诉了我。”
“……城主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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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0:40 GMT 8
“城主间的传闻是这样:昔年大祭司同雨神商羊、风神飞廉夜饮并聆听神谕后,心头便难以安定。宴毕归家,大祭司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内心深处所念叨的,竟是飞廉所言的铸剑之法……身为善驭灵力的烈山部大祭司,他自是法能充沛,神通天地,像这般心神不宁,怕是已触动天机暗语。因此,他趁两位神只尚未离开,赶紧起身,再度拜访风神飞廉。”
“见大祭司去而复返,飞廉也有两分诧异,问他所欲为何,大祭司坦诚心中隐忧。飞廉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出上古时襄垣于不周山以血涂之印引魂,以魂魄入剑的法门,说此乃邪术,若听之任之,必将有大祸临头。”
“以魂魄入剑……”谢衣琢磨这几个字,回忆此生所见,点头道:“这般说来,无异身上佩剑‘晗光’的剑灵禹期前辈,怕与此渊源亦深。晗光形制古朴,大巧不工,于这数百年的铸剑风格大相径庭,颇具上古灵韵。”
“此言不差。”沈夜道:“那禹期生前乃上界仙匠,亦是神剑昭明的铸造者。流月城最后一战中,他突然现身,以雷霆壁与红莲火暂时限制我的行动,然后将昭明、晗光重新熔铸到一起,双剑合一,刚柔相济,得了一柄新的神剑昭明,而他也就此殒身魂散……颇令人唏嘘。”
“原来如此。”谢衣咋听此事,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也不再说话,端听沈夜讲述昔年之事。
于是沈夜又道:大祭司听飞廉那话,心头悚然,忍不住追问此法究竟怎生行事。飞廉斟酌片刻,将如何取魂,如何入剑细细说来,言凡是妄动魂魄者皆属于邪术,不可流传,而这般以活人生魂为祭,成就血光凶器的做法,更令人胆寒痛恨。现今始祖剑虽被封于天宫,却也难保再不会有人以此法为恶,若有朝一日,三界中铸剑邪法再起,还不知会戕害多少生灵。
言罢,飞廉长叹一声,看着东天冉冉升起的红日,对大祭司道: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今日告知你的事不必对人言,烈山部不擅铸造,即便听了,也不过徒增烦恼。邪术若当真要死灰复燃,那也只能坦然面对。三界与魔域势不两立,迟早有一场浩劫之战,而邪法与魔渊源极深,兴许……
他没有再说,默默看着大祭司,那未出口的话语在他郑重神色下显得尤为慑人。
大祭司已听得冷汗津津,亦不敢再多探问,辞别飞廉后,他将一切秘告知烈山部族长。族长沉思良久,令他切莫声张神谕,未来之事,你我皆无力干涉之,便将诸神所言记在心里,代代相承,若有一日……族长叹道:若真有一日,吾等后辈发觉世间有人行此邪法,便多加留心,略紧绵薄之力吧。
原来如此。
谢衣长出口气,感觉紧绷的心神略微落下,他此前只知烈山部困守流月城中,于这世间或激烈或平缓的变化并无太多干连,想不到许久之前,在烈山部初入流月城的时刻,便已从诸多仙神中接触到世代因果。
讲完这一切,沈夜也长叹口气,陷入沉默。他脑中分明还印着当日情形,日光苍白,帘幕深深,殿内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惨淡的颜色,包括沧溟。他坐在这间寝殿里,仿佛坟场中唯一的活人,而他那时也隐约有了不安与焦灼,沧溟的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若她去得太早……若流月城失了城主,即便自己即位大祭司,这座孤城也失去了它最宝贵最具荣光的珍宝。
城主在,流月城便在。
他去看沧溟的脸色,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疲惫容色中隐带着忧色。
我说完了,阿夜。她有气无力地道。
沈夜点点头,突然发觉两人已在这里独处了好一阵,若再不出去,怕是会惹出闲话。即便无人敢真正说出来,终究还是种对城主的不敬,于是他起身告辞,沧溟微微点头,就在他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小声问了句:你会走吗?
走?沈夜回过头,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沧溟没有再说,只看着他,目光盈盈,内中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凝视她的双眸,沈夜只觉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感从心底升腾起来,沸水般蒸煮,刀剑般打磨着他的心。这股情感被整个流月城托举着,冉冉而上,一直升到同那永恒的日月一样高的地方,与日月同辉,映照他全身,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恒久的将来。
他突然懂了沧溟在说什么,点点头,转身回到她床边,单膝跪下,握起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道:
“你是流月城的城主,我是沧溟城主的大祭司,你在,我便在。”
他每说几个字,她就点一点头,笑容慢慢改变她惨淡灰白的脸色,她专注地看着沈夜,笑得欣慰而伤痛。
“谢谢……对不住,阿夜……”
踏出寝殿前,沈夜听见她的声音最后一次从身后飘来,微微苦笑,摇了摇头。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步走出去,走入天穹下纷纷扬扬的细雪中。
其实无需抱歉,摇摇欲坠的流月城需要一位强硬的城主,若城主无力为之,便需要一位更加强硬的大祭司代行一切。
她对自己说抱歉,是抱歉将自己捆缚在了那个位置上,终身不得自由吧。毕竟他们一道成长,自己天生什么性子,沧溟是明白的……然而,一切终究仍是沈夜自己的抉择——这世间总要有人去承担命运的职责,总要有人踏足在黑暗里,总要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胸口隐隐作疼,方才从沧溟那里接过的灵力尚未吸纳圆融,梗在那里,仿佛一柄利剑当胸刺过。他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一种苍老的心情,怎会如此呢?沈夜刚刚成年不久,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应当都是新鲜而美好的。或许……只怪雪落得太早,落得太密,逼得他还未及享受春华秋实,便要悍然挺身面对严冬的侵袭。
从今往后,便是长路漫漫,血沥斑斑,熹微不露,永夜沉寒。
他抬头看天色,夕阳正在下坠,淡薄光影为不远处的矩木蒙上一层轻纱,铅灰色云层在头顶堆积,很快,黑夜就要降临,今夜的雪还会更大,更猛烈……
次年,城主辞世,沧溟沉睡于矩木,城主继任大典在主角缺席的情况下完成,沧溟正式成为城主;又数月,大祭司亦撒手人寰,沈夜继任流月城大祭司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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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1:04 GMT 8
……
“师尊,师尊?”
一声呼唤,沈夜从沉思中回转,发觉谢衣正看着自己,微微失笑,想得入神,竟忘了谢衣还等着。
于是他又道:“……我怀疑,今日那老者所言的异人,所用之法便是此术。名曰救人,实则为取女孩魂魄。”
“此话怎讲?”谢衣追问,他本就聪慧无双,听沈夜讲这半天,许多东西触类旁通,内中关窍已了然于心。若老者所言属实,那么人界有此法活动,不啻灾劫先兆,若有机会碰见,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按昔年大祭司从飞廉那听来的法门,人之魂魄无形无质,须得以注入灵力的物品将之拘束在内,待到用时再抽取出来。用于容纳魂魄的物事一般称作聚魂石,倒也不一定非是石头,金石玉器,乃至竹木,应当都可行之。这些年流月城也有些探子在下界活动,曾听闻有人以玉为质抽取灵力,那拘束魂魄的玉似被其称作‘玉横’。”
“玉横……那便是老者口中异人所用的美玉了。”谢衣点头,心内已有谋划。虽明晰来龙去脉,但那人是不是行了邪法,还需加以验证,如今沈夜不便动用灵力,此事便只有自己去做了……
“应是如此。”
沈夜这番讲述十分清晰透彻,除开上古之事与铸剑之法,更提到了流月城诸多过往,今夜听他此言,谢衣只觉心潮澎湃,又感佩,又沉重,更对沈夜这些年的支撑感到心疼。
想到此处,谢衣抬眼看看窗外,只见夜色浓重,悄然静寂,唯这悬崖上的房舍内灯火盈盈。看来已到了该歇息的时候。沈夜这些日子需调养伤势,都睡得较早,于是对身边人道:“时刻不早了,师尊歇息吧。这些天都在赶路,不驭使灵力多少有些疲乏,我方才已让偃甲人在后堂烧好了热水,师尊去泡个澡便早些上床安寝吧。”
“无妨,并未觉得累。”沈夜看起来毫无疲态,昔日在流月城中,城主缺位,他身为大祭司更是在繁忙事务之外添了许多工作,加上处处都是要操劳的困局,通宵达旦亦不过常态;此外身上顽疾未愈,即便再有灵力护持,时间久了依旧觉支撑乏力。可以说,熬夜劳损早已成为沈夜生命中的一部分,像这些日子的轻松悠闲倒是从未有过,赶点儿路算得了什么?
他本想拒绝,看着谢衣眼中明显的关切,却又说不出那话来了,只点头道声“好”,便起身往后堂去,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
趁沈夜沐浴的时候,谢衣往书房取了叶海给的毕方翎,清点收好,又看看库房中留存的偃甲材料,大略估计下这段时间的用量,记下需补充的物资,再从架上抽出两本书,便回到卧房。一进门,见沈夜已坐在床榻上,头发散开,身着中衣,肩上披了件墨绿的罩衫,正在灯下看书。
烛火静默温柔,暖光辉映,沈夜满头乌发似乎也变成了诱人的金棕色,丝丝缕缕墨兰夹杂其间,顺着他英挺的面容垂落,长发天生的卷曲在他肩头、胸前的白色中衣上蜿蜒出动人的曲线。此刻,沈夜眼帘低垂,神情平静,只盯着手中书册,明知谢衣进来了,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恍若一幅静美的画卷,一盏浓醇的烈酒。
春风不度灯下客,任是无情也动人。
见此情景,谢衣微微一怔,脸上略有些发热,路途中两人同榻而眠乃是条件有限的缘故,如今来到纪山,居所宽敞,房间尽有的,无需……他本以为沈夜会睡到隔壁,不想他竟自然而然地在自己房里歇下了。
虽说如今两人已存了白首偕老的心思,但谢衣多年自尊自重,不论在流月城还是下界,包括身为初七侍奉沈夜那百年中,皆不曾与人亲近,也未见沈夜耽于风月。想两人这半生,都过了太久清心寡欲的日子。
孩童时谢衣便拜入沈夜座下,日夜苦学勤修,心无旁骛。沈夜位高权重,督导严格,谢衣满心都是修行进展,无暇关注自身形貌,行走流月城中时,身边皆是族人,也不觉自己这副模样有何不妥,直到下了界,同三教九流有了来往,更冷眼看过世间百态后,才明白世人对皮相的执着。
遍访三山五岳,修习各家法门的过程中,总不会永远遇着心性高洁的人,儒释道三教的恢弘门庭内,也总有蛀虫般的东西盘踞,如同有阳便有阴,有光便有影。
俗人中有位至圣先师曾云:“食色性也”,可谓一阵见血地参透了人性,也将那些被人斥作“龌龊”的行事,有了它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谢衣想起昔年有一日,他行至江南,晚间借宿在一所寺院中,次日乃是法会的日子,他左右无事,便留下观看。这寺院巍峨广大,十分有名,天刚亮已是香客云集,向寺中住持求法问道。当中有位衣饰华贵的夫人,修法十分虔诚,三步一跪走进大殿,又往佛前念了半日的经,方由丫鬟扶着退到后院休息。彼时谢衣也正好步入院内,那位夫人见到他,不由眼前一亮,嘴角含笑,上前同他说话。
恰逢盛世,民风开朗,男女之防不若前朝紧密,这位夫人见他生得俊美,仪态翩若谪仙,当真难得一见,便来攀谈。谢衣那时年少气盛,下界见着山河广袤,民风各异,虽有流月城之事牵挂,偶尔也会起两分玩心。
略说几句后,他笑问这位夫人:我看您礼佛十分虔诚,佛家要求信徒去掉凡尘俗念,摒弃红尘爱欲,您对我这般热忱,岂非有违您所信奉的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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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1:23 GMT 8
哎哟,郎君好生嘴利。这夫人掩口一笑,头上金簪映日生光,反问他道:那么敢问郎君,若我当真出了家,离了红尘,乃至于这满城人都入寺修行,不理俗事,不事生息,那么过上数十载,此处岂不成了一座死城?若大家都死了,这佛法又有谁去信,去传?
谢衣一怔,料不得她讲话如此有机锋,不由摇头微笑。
这夫人又笑道:佛理在我心,我自信它;郎君在我眼,我自看他。若是束手束脚,心念徘徊,连男人也看不得,那才真是念歪了经,信错了法。我学佛多年,早知释尊去前令信徒不可只拜泥塑的菩萨,一切不过传法门径,真要信的乃是门内的东西。我今日观郎君俊俏,亦光明坦荡,别无丁点儿龌龊心思,若遮遮掩掩,踯躅不前,还不知都留着怎样的念头呢。敢问郎君,我可对你有任何不敬的言语,有半点冒犯的意思?
自然没有。谢衣大笑,后退一步,朝她行了个礼,心道今日有趣,竟于这院中遇着了一位真修士。
她微微一笑,也躬身回礼,言语间嬉笑自如,通身气派挥洒,不若凡俗庸人。谢衣听她说佛法不拘经书,不囿门庭,心内暗赞她虽为女流,却颇有名士风度,乃是真正的修行人。
两人将那释迦门中见解一一道来,直如同道辩法。谢衣感佩赞赏之余,更觉下界能人辈出,藏龙卧虎,自己应当好生寻访这世间高人,不但提高自身修为,更为他心心念念的流月城与烈山部寻觅一条坦途。
开头那两分玩心早已消散无形,心境在梵音香火中圆融,渐化作一轮明月。
临别前,谢衣请教她高姓,若有机会,必将再上门拜访。她却只云夫家姓卢,今日与郎君倾谈,只觉足下学识广博,字字珠玑,当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说罢,她携着随从们去了,谢衣亦继续自己的旅行,直到十年后,他再途径此地,想到当年佛寺中的偶遇,便向人打听城中姓卢的大户,却被告知那家人早已没了。
五年前,卢家发生大火,扑救不及,阖家上下百余口几乎统统葬身火海。
站在破败的残垣断壁前,谢衣凝视曾经的雕梁画栋,默然一叹。这世间苦厄极多,天威难测,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可能顷刻间便冰消雪融,灰飞烟灭。
他脑中还清晰映着那天佛寺中的日光粼粼,花团簇簇,修法者浅笑端方,侃侃而谈。似乎只在眨眼间,岁月已匆匆流过,将所有过往碾压得粉碎。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谢衣几乎从未有时间上的困扰,他也不觉十年是多么不能跨越的天堑,却不想世间永远有意外横亘其中,令遗憾丛生。
谢衣再访那间佛寺,住持还在,只是明显老了,也不再记得这位曾于此借宿的青年。法会依旧,香客云集,他看见十年前的黄口小儿长成青年,豆蔻少女做了母亲,而当年脚步蹒跚的老者,许多已看不见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凝视接踵摩肩的人群,谢衣越发感到生命的重量,即便一只飞虫,也胜过他手中最精密的偃甲,因为它有生命。而生命所停驻的每一刻都那样宝贵,如川东逝,永不重来。
默默离开此地,暮春时节,芳草连天,谢衣走在暖风烟雨里,踏过神州万水千山,将沿途许多见闻都珍而重之地留存在心里,即便……即便当中有些不那么敞亮高洁的故事,亦是生命里不可忽视的回忆。
那时,偃师谢衣大名已十分响亮了,一次,他替某县居民架设桥梁,解决了交通难题后,受他恩惠的县民设宴,请他一定要出席。他本不想抛头露面,耐不住诸人请得太过诚恳,又听得有位神通不凡的修道人也在其中,谢衣于是赴约。
座中见到那位修道人,果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那人一见谢衣,也满面欢喜,上前相谈。交谈中发现,那人懂一些偃术,胸中见识亦极多,谢衣觉此人值得一交,于是答应明日再往他别居小聚。
次日风和日丽,谢衣依约来到这位修道人居所,只见房舍富贵,摆饰绮丽,隐约有种淫艳奢靡之感,于修道人身份颇不相合。他也未十分在意,同此人饮酒谈心,其间,那人召来侍从舞女,奏乐助兴,只听得靡靡之声缭乱,舞若天魔摄魂,全然不是清净高洁的气氛。
两杯酒下去,谢衣感觉头上有些昏昏然,而那人见他似有醉态,便开始不规矩起来,拉着谢衣的手,嘴上说起不三不四的话,什么谢偃师名满天下,还当已个饱学的老宿,不想居然如此年轻俊美,风度翩然,实在让人一见倾心……
他看着谢衣双眼,饱含深情道:我活过这么久,见过那么多美人,直到昨夜见了谢偃师,才知过去那无数侍妾娈童都不过庸俗脂粉,难及谢偃师万一。
谢衣闻言顿时一怔,他虽未经风月,也知此情颇不合适,何况这人竟拿他同那些……那些风月喽啰相提并论,心里不免起了两分火气,只面上还未翻脸,只当对方喝多,酒后失言,于是将手抽出,耐着性子请他莫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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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1:49 GMT 8
谁知那人十分没眼色,抑或仗着自己颇有修为,今日定能够强令谢衣从了自己,听见拒绝不但未曾收敛,反倒得寸进尺,脸上带笑,干脆直接搂过他肩膀,就要往他脸上亲下去。
谢衣顿时大怒,法力激荡间,一身惊世修为自然而出,肩头往后一让,手腕一翻,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这人连他如何出招都未看清,已给谢衣掀翻在地,紧跟着背上一痛,手臂被谢衣折住压在背后,厉声问他还敢不敢轻薄?!
变化陡生,这人也大为吃惊,他本以为凭自己仪容修为,不论是哄得谢衣心甘情愿,还是用强,今日都势在必得,谁知竟反被谢衣制住,心下极为不甘。当下脑子一转,默念咒决,使出阴毒招式妄图反扑,谢衣早看穿他的龌龊,冷笑两声,指尖幽光闪烁,舜华之胄当头压下,隔绝所有法术,再将横刀一舞,电闪间已从他发间扎过,刀锋与这登徒子头皮紧紧贴住,几乎毫无缝隙,只要略偏上发丝般的距离,顿时就是血光四溅!
那人见了谢衣本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妄动,被谢衣稳稳压制住,仿佛一只五花大绑的螃蟹,翻不过身来。
直到这会儿,他才惊觉自己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赶忙换了一副嘴脸,口内连声告饶,只说自己一时糊涂,贪杯多喝两盅,因此色迷心窍,绝非有心冲撞谢偃师,万望饶了这一回。
他本当谢衣只是个偃师,如同文弱书生一般好欺辱,却不知眼前人师承上古神农一脉,在流月城大祭司座下苦修多年,更曾在座神裔之城中任破军祭司一职,不论剑法术法早已臻化境,对付他这种凡庸登徒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听他讨饶,谢衣不为所动,只心内冷笑。他已发觉这人给自己的酒中添了东西,否则以他之量,怎会两杯下去便头晕身重?幸好流月城人体质与下界略有不同,否则要真给人迷晕过去,恐怕就不是打一顿能消气的……
若逼得自己大开杀戒,还可真对不起下界的初衷。
虽极珍惜每一份生命,但并不代表谢衣是酸腐怯懦之辈,常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当真有人违背他心意,对他做出罪该万死之行,难道还要谢衣哭哭啼啼,自怨自嗟,却不能快意恩仇么?
沈夜不曾这样教导他,他也不曾这样要求过自己。
依然借用下界那位至圣先师所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不经意间,他又想起了沈夜,想起昔年那些敦敦教诲,那铭刻于心的日日夜夜,心内不由暗忖:要是……要是此番真给这人得了手,并给师尊知晓,还不知师尊会如何震怒呢。
紫微祭司之怒火,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承受,何况这不自量力的登徒子。
想到此,谢衣突然又平添出七分火气,下手更加重些,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好色之徒收拾一番,待此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谢衣方罢了手。理理衣冠,他本打算拂袖而去,却发现方才奏乐的侍从们躲在一旁,听得这边动静,纷纷泪眼汪汪地围上来,请谢衣放他们自由。
谢衣一惊,问起来才知原来这些仆人侍女,竟都是给这人迷来,使法术困在屋中使唤,当中还混着几个妖物,给这不知羞的好色道人剥了内丹,亦只能伏低做小地伺候着。
谢衣连连摇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房舍中布下的阵法通通破了,放诸人离去,又将那恶人弄醒,逼他交出妖物内丹并家中宝库钥匙。谢衣将内丹返还妖物,自己又将库中珍藏席卷一空,昂首而去。
此人这番踢到铁板,能保下一条命已属不易,虽万般舍不得,却又哪敢反抗谢衣,只能乖乖听令,心内叫苦不迭。
谢衣离开后,将带出的东西都交给了叶海,让他拿去海市变卖了,钱财散于沿途穷苦百姓。 这么多好东西,你从何得来?叶海打开包裹,大感惊奇。
谢衣心内犹自忿忿,将那不要脸之人细细同他说来,叶海听得哈哈大笑,说亏你警醒,要真遭了道儿,看你可怎么跟你师父交待?
莫要胡说,这同我师父有何关系?谢衣脸上一红,叶海这话似乎戳中他内心最不愿给人看见的一点,急忙辩解。
叶海摇摇手指,上下打量他片刻,悠然一笑,说虽不知你究竟师承何门何派,但看你每次提及你师父那样子,啧啧……光凭你每次形容他那样儿,我要是月亮都给你羞死了。对,我要真是月亮,日后每夜里都不放白光,只放红光——给你臊得脸红啊。
叶海性格外放,言语洒脱,嘴上损起人来更是一把好手,谢衣只觉从头到脚都窘透了,却打死也不能认这道理。
虽说隐隐约约的,他也发觉自己对师尊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心思,却从不敢往深里想,半是敬畏,半是自重,加上命运捉弄,如今自己同师尊天各一方,又哪敢再起半点妄想。
好容易止住叶海说笑,谢衣转过身,假惺惺发个狠话,妄图扳回一城,说我不日就要往巫山去,巫山有神女传说,我去后必定有艳遇,到时给你带个嫂子回来,你可别吃惊。
你找不到的……叶海一点也不拿他这话当回事,笑道:你要真能给我找个弟妹,我就把团里最聪明伶俐的辟尘送给你做丫鬟,如何?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那九尾狐精辟尘活脱脱是叶海教出来的,一肚子鬼点子,满嘴的调笑,谢衣自然敬谢不敏。
他与叶海虽友情甚笃,然而谁也不说自己真实的出身,自然就无从论及长幼,因此两个人都争当兄长,提及那尚且不存在的美人,也是“嫂子”、“弟妹”的乱叫。
此后谢衣往巫山,还真与一位美貌的绿衣姑娘相遇,只不过,他心中早已停驻了一个人,一轮明月,任凭遇着谁也无法撼动。而阿阮的姻缘亦不在此,两人以兄妹相待,又牵出许许多多的故事。
那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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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2:10 GMT 8
总而言之,关乎亲密之事,谢衣从不觉是必要或不可忍耐的煎熬,烈山部人善驭灵气,也能通过灵气调理自身气流血脉,加之身为上古神裔,信仰严明,更当恪守礼法。因此城中若无婚配,断不至做出丑事来。这般清净持重,在下界人眼中看着,怕是越发苦寒无趣了。
高居九天的流月城,有时的确如世人眼中的月宫那样,凄寒清冷,灭杀人欲。
收回思绪,他看着灯下沈夜,忍不住微微一笑,感觉从头到脚,特别心口那里正一点点暖热起来。
如此就好,他爱在哪里便在哪里,没什么紧要;两人是否亲近也不是值得苦恼的问题,顺其自然吧,若他想,便从了他,若他不想,也无妨。
唯愿悠长岁月中,永远有他并肩携手。
“怎么站门口发呆?”
谢衣一直不说话,只盯着自己,沈夜早已知晓了,只不过想看他到底要在门口杵多久。谁知这一等,还真过了好些时候,谢衣不但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更看出满脸痴痴的喜色来。沈夜忍不住心头暗笑,跟着又暗叹一声。
搁下书本,沈夜朝他道:“你也别摆弄偃甲了,早点梳洗来睡,有什么事明日再安排不迟。”
“嗳。”谢衣一怔,赶忙答应,放下书册,走到一旁脱了外袍,准备去洗漱,转头看见沈夜方才正阅读的书,忍不住问:“这是……静水湖收藏的《蓬莱旧闻抄》?师尊似乎很喜欢这本书。”
“嗯。”沈夜点点头,这本书他是第二次看了,这趟出门也不忘带着。这书虽不是正经史册,更多类似民间故事的汇集,讲述了传说中蓬莱国的兴亡盛衰。
沈夜知晓,这世上的确有蓬莱一脉,乃是同烈山部一般的上古遗民。传闻蓬莱国人亦是寿数长久,对灵力略有心得。只不过,蓬莱国隐匿在现世罅隙之中,若无机缘便难以进入。
沈夜常年困居流月城,事务繁杂,无暇关注其他,因此也不能确定蓬莱国究竟是否同这书里所讲的一般,在天雷劫火中折戟,国破人亡了。
“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当年为得到它,还略费了点儿周折。”谢衣在床边坐下,拿起书本,笑道:“就时刚下界不久,许多事也不太熟,一日我路过秦岭附近的镇子,见人从一所大宅里清运出许多书籍,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我一时好奇,上前去看,发现了这本书。记得少时师尊告诉过我,蓬莱国同我烈山部一样,也是上古遗民,不曾想居然在下界见到了关乎他们的故事,当真是意外之喜,因此打算向主人买下来。谁知当中却有人告诉我,他们并非主人,而是官差,因这家人犯了事,上头下令查抄其家,一切书籍卷册都要清运封存,不可有丝毫遗漏,自然更不敢私下专卖……”
沈夜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以你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
“师尊当真慧眼如炬。”谢衣微微赧然,点头笑道:“我昔年也着实跳脱了些,一听那话,知晓此书不能卖我,却也舍不得丢下,于是只不做声,待那些人将书册捆扎好离去后,才默默跟随,直随到驿站里。当夜,我潜入驿站,略使个安神的法术让诸人沉睡,取了《蓬莱旧闻抄》离去。”
“你那身修为……拿来窃书,当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想来,或许这世间,也只你会做这样的事……”沈夜摇头笑笑,语气中似有两分惋惜,再听去,满满的竟都是疼惜。
说话间,他伸手将谢衣搂了,拉他躺在自己胸口上,瞥一眼那本静静摊开的《蓬莱旧闻抄》,默然不语。
感到他身上的气息一点点沉稳下去,甚至变得有些沉郁,谢衣知他心里有事,因此也不说话,默默等沈夜梳理心中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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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2:26 GMT 8
沉默间,谢衣回忆这本《蓬莱旧闻抄》上所记载的故事,在他看来,此书并非普通的故事集,而具备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韵,因此十分钟爱,一直留在身边,从纪山带到静水湖,如今又被沈夜从静水湖带回了纪山。
他记得当年一见这书,便觉得上边似发出莹莹微光,令其在书堆中显得鹤立鸡群。取走书后,他仔细翻阅,察觉书中文字并非由普通墨汁写就,更内藏一丝灵光,可见写下这本故事的人必有道行。
作者自称是位游走世间的修道人,略学过些仙门之法,粗通望气观人之术,为寻访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蓬莱而不辍努力。一日他行到衡山附近,突遇大雨倾盆,便进入山神庙中避雨。
天渐黑下来,气温降低,他升火取暖,烤热干粮来吃。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走入庙内,此人身材清瘦,不知是否为外间寒气所扰,容色苍白,面貌倒十分清俊秀雅,看着是个年轻小公子的模样。
这位小公子踏入庙内,见已有人在此,立刻转身,似想离去。他赶紧起身招呼,说外头雨大,气温寒冷,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暂且委屈一下,两人一道避雨便是。
或许因他态度和善,那小公子上下打量他一圈,也不再推辞,往火堆旁坐下。
道人看这位小公子身板单薄,头发上散出水汽,衣襟下摆也湿了,恐他受不住湿寒,便略施法术驱走室内寒气,又拿出干粮招待。公子犹豫片刻,接过他的好意,说了声谢,两人之间不再那般冷淡。待到用完餐,他同这位小公子攀谈,问他往为何孤身在山中?这公子似乎还有点戒心,反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他笑笑,说自己是个修道人,此番是为寻访传说中的蓬莱国,听闻蓬莱国人寿命长久,想跟他们请教养寿之道。传说许久之前,蓬莱国公主曾经出现在衡山呢。
那位公子听他此言,不由一愣,低声说我来此是为找一个人。
小公子欲寻何人呢?
是我最亲近的人。他微微一笑,盈盈火光中看去,好似面上放出光彩,如冰雪初融,春花始绽,说不出的艳丽喜人。
“我初次遇着他,便是在这衡山上,那时他还很小呢,却有能力从妖物手中救下我,当真不易。”
他声音清脆悦耳,比普通的少年嗓音更为细腻柔和,仿若仙乐,听在人耳朵里,胸臆间已自然弥散一股快乐安然。道人听得连连点头,说那公子是在寻访恩人了?
不仅是恩人,还是我夫……似觉失言,这位公子猛然住了口,赧然一笑,说道长既对蓬莱国有兴致,我便同你讲一些关于蓬莱国的事吧。
哦?道人一惊,公子知晓蓬莱国?
晓得一些国中旧事而已,萍水相逢,得道长收留赠餐,无以为报,只能拿一些故事来酬谢了。
说罢,这位公子徐徐讲起关于蓬莱国的往事,每一件似乎都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栩栩如生,合情合理,从上古之时蓬莱初启,繁荣兴盛,避世隐居,寿享安乐,一直讲到天灾降世,折戟沉沙,仙乡永坠海底,将蓬莱国数千年命脉梳理得清清楚楚,格局分明。
讲述之余,他又偶尔评点两句,皆是字字珠玑,入情入理,兼之饱含情意,跌宕详略尽在当中,浑不似旁观者言,恍惚他便是那蓬莱国中人,一切皆亲历亲见,如今再亲口说来。
道人听得一行赞,一行叹,仿若已随着这位小公子的讲述游历了蓬莱国一遭,驰骋几万里,纵贯数千年,心移神动,喜忧起伏。
当他听到蓬莱国公主巽芳要与外来的白衣青年成亲时,不由皱眉担忧;听到两人终是不顾阻挠成了夫妻,又点头微笑;然而最终,这对神仙眷侣依旧被迫分离,驸马入世寻找与妻子相伴更长久的方法,而巽芳公主,却在等待中迎来了蓬莱国的天灾……
道人一声长叹,摇头道:天威难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也难以知晓前路上究竟有何等艰险,即便我等修仙之人,也要受天劫大难,若无法安然度过,便是灰飞烟灭,形神俱毁……这天道,当真不好逾越。
兴许吧……那公子点头道:我现今亦无法乞求更多,惟愿能寻到他,此后常伴身侧,再无分离。说来,天灾之事他还不知哩。
蓬莱国是真没了么?道人露出失落的神色,又叹道:我本欲往仙境求访长生之道,不曾想,连这世外仙居也会在一夕间倾颓毁坏,世间当真没有什么千秋永固之道,想来就连仙神自身,怕也终有一日会消亡吧。
公子点头,默然不语。此刻,东天上已开始发白,雨过天青,流云翻涌,红日隐现。不知不觉间,两人竟谈了一夜,于凄风苦雨的暗夜里将蓬莱国兴衰细细翻检,而今红日初起,夤夜所言种种,恍若南柯一梦。
见天色亮起来,这位小公子起身告辞。道人送他到庙外,晨光倾泻而下,映在他面上,只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双眼中秋水盈盈,嘴唇上娇红滟滟,哪是什么小公子,竟是位男装的佳人。昨夜风雨晦暗中,道人走了眼了。
他赶紧致歉,道自己眼拙唐突,她却只柔柔一笑,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衡山的层峦叠嶂中。
目送人影飘然,修道人只觉心头百味杂陈,如沸水难以宁静。当下也不进山,往市镇上买了笔墨,将这一夜所谈尽数记下,分目录篇章合辑成册,命名为《蓬莱旧闻抄》。书成之后,道人又施法术,往内中注入灵力,确保此书不会被虫蛀风蚀,得以长久保存。
此后,道人潜心修行,终有大成。遁世前,他将此书赠予一位世俗好友,并在那《蓬莱旧闻抄》的结尾处添上一句:余辗转思之,一日恍然大悟:原来吾早已寻到蓬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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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2:45 GMT 8
刚想到此,沈夜抚着谢衣头发,低声开口:“看这书中所载蓬莱国的故事,时常想到我烈山部。”
谢衣懂得沈夜意思,也不打岔,偎在他胸前默然不语。
“同为上古遗民,蓬莱国看起来似乎比烈山部幸运少许,遁世隐居出于自身意愿,而非遭神力囚禁。然而幸运之下却也隐藏着滔天祸害,一夕陆沉,阖族几乎灭尽。天灾来得太猛烈,族人又全无准备,安逸惯了便只能束手待毙,而烈山部……”
沈夜顿了顿,叹道:“烈山部虽宿疾缠身,境遇苦寒,好歹不曾耽于逸乐,日夜危思,求取脱困延续之法。譬如为师这半生,便未敢有片刻松懈,如今累累牺牲之下,终于从无情天道中抢来一线生机,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嗯。”谢衣道:“幸与不幸,原本也没有绝对的执念,蓬莱国安享数千年盛世,最后一朝覆亡。烈山部挣扎求生,难得数日安乐,却留下族中大半命脉,也不知究竟哪一个才算得上幸了……还请师尊放开心怀,莫要伤感才是。”
“倒没有伤感,纠结这些也无甚意义,都过去了,如今烈山部留存,本座心愿亦算是臻完满,倒突觉有些……不怕你笑话,前些时候,我偶尔看房中灯火,看着你,分明平静安然,心头却禁不住要生一缕恐惧,怕眼前种种皆是幻梦,只需得眨眼功夫,便依旧孑然而行,冷殿幽深……直至今日你倾心以对,谋得一人一心,才终算是真正安稳了下来。”
“师尊……”
“莫不是骗为师的吧?”沈夜微微皱眉,盯着谢衣面庞,低声道:“若你心里还存有他念,可早日同我说明白,否则再这般下去,你叫我如何放得开你……”
“师尊怎么总是这般,当真患得患失,让人无话可说。”谢衣叹气,坐直身体,凝视着他双眼,斩钉截铁地道:“怪我,昔年我叛逃下界,究竟给了师尊多大伤害,如今也不消明言。总之,若师尊还有疑虑,便让谢衣用余生为证:相伴相随,不离不弃,心意相通,生死相从。若有半点违背,谢衣甘受劫火焚身,死无葬地!”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整间房舍似为之一震,连桌上脉脉烛火,刹那间都停止了跃动。
沈夜亦愣住了,只觉心口被谢衣话语拨动,跳得格外厉害。他料不到谢衣也会说这样重的话,半是欣喜,半是心疼,赶忙道:“没有,为师并未疑你,你我之间……既如此,你我之间还何须见外,这等话不许再提。”
略一顿,他又皱眉道:“既要陪伴为师终身,又怎可不爱惜自己?即便有灾劫,也该为师替你挡下才是。”
“那……那就请师尊先将身子调理好了,再来回护弟子吧。”谢衣一笑,跟着正色道:“算来还有月余,这四十九天之期才过去,眼见着要入冬,纪山居所地势颇高,雪也会落得早些,师尊如今不能动用灵力驱寒,可不要擅离结界,受风寒所侵就不好了。”
“听你的便是。”沈夜微微一笑,由着徒弟督导自己,眉梢眼角都是对眼前人的温厚宽容。
两人又闲话几句,沈夜似有些困了,阖上眼帘,声音渐低,在谢衣耳边悄声道:“你也不用担忧,如今有你,我自不会觉得难过……对了,你知道么?流月城最后一战前,我曾向瞳感慨,问这世间可有一人真正与我心意相通,不离不弃?未曾想……百余年恍如一梦,风云变幻,人事两非,这个人却始终都是你。”
说罢,他微微偏头,似想往谢衣脸颊上亲亲,临到近前时,却又硬生生收住,忽而一丝情怯,只怕唐突了怀中人,终究踯躅,只在谢衣额上轻轻一吻。
即便如此,谢衣仍是心头一荡,隐隐霞色染上双颊,恐给师尊看见,干脆主动搂了沈夜腰间,埋首他耳畔,悄声道:“旧日且别过不谈,单说从今往后,我……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是师尊也罢,是主人也罢,我只从你一人。何时你当真倦了,不乐意我跟着你,我再抽身不晚。”
“呵,倒跟少时一样嘴甜。”沈夜微微一笑,捏捏他的脸,“都这样了,你以为还有抽身的机会?”
“没有……自然最好。”谢衣低头,面上发热,声息渐隐。
分明都已不是少年郎,刹那间,却似岁月轮转,那彼此毫无罅隙时候的初心漫涌而来,罩住这一室静好,抚平百余年中的苦寒凄切。
灯火潋滟,夜色温存。两人依偎在一起,默默间只觉彼此身上气息悠长醇厚,恍然一体。心手相依,此生相伴,仍凭山遥水远,无惧风雨横天,
默然片刻,沈夜推推谢衣,催他去洗漱,该睡了。谢衣却摇头,说还有件事得去办,师尊先歇息吧。
“大半夜的,还要做何事?”
“去探……”他本想如实告知,说自己打算去看白日那女孩的尸首,以验证沈夜所言,但转念一想,又收起这话,只说去修理被无异打坏的偃甲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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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3:05 GMT 8
下午才听闻了那老者所言的异人所为,又要中夜离家查看,师尊多少会有担心挂碍,若他灵力如初,两人一同探查自然最好,可他现在不便驱使修为,少不得只能留在家里。还是不要告知他,以免扰得他也无法安眠才是。
四十九天之期满前,谢衣已决定凡事自己多担待点儿,让沈夜好生修养调理,这也是为长久打算。
偃甲?偃甲何时修不得,留待明日再弄不成么。
沈夜失笑,本想叫他莫要劳神,谢衣却摇头,笑说许久不曾回来纪山这边,偃甲力士自也是多年未经调试,看它坏在那里,便如同坏在自己心头,不赶紧修好了,总是手痒难耐。
你啊……知晓谢衣对偃术的痴迷,沈夜也不强求,许他一个时辰,时候到了记得回来歇下。
“师尊睡吧,我必如约返回。”
谢衣一笑,起身出门,沈夜也不再管他了。
脱下日间的白衣,谢衣换上熟悉的玄色劲装,这是初七的衣服,也是沈夜曾经的衣服,与子同袍的感觉是那样透彻而爽快,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暖意。莫说初冬还未曾到来,即便鹅毛大雪,在这一身黑衣的遮蔽下,谢衣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每一次骨血的脉动里,似乎都正随着它过去的主人共同燃烧,令他心潮澎湃,却又格外冷静坚实。
扣上腰带,理理肩头,再将长发重新梳一遍,这装扮上身,他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转换,从温润如春的君子成为冷凝内敛的刀客。
横刀在手,谢衣眼神越发沉肃,推门而去,悬崖上的冷风掠过他的肌肤,透体生寒,风吹动发丝,却吹不动他稳如泰山的姿态与神采。极目远眺,只见苍穹如墨,层云遮蔽冷月之光,惟余几点星芒在视线尽头明灭。山下村落里的灯火已熄得差不多了,群山沉入浑然一体的黑暗,仿佛巨兽在夜空下安眠。
我据青山嶙峋处,青山见我亦嵯峨。
深吸一口寒彻的空气,谢衣举起横刀,大门上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将那匾额上的“江海寸心”四字映得熠熠生辉,火光也反射在刀锋中,映出了他冷峻深沉的双眼。
手中这一柄罡锋不是忘川,而是在巫山重新铸造的利刃。它诞生时,谢衣身体已恢复如初,拥有了从遥远过去继承来的崭新生命,而流月城的故事也已落幕。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则在巫山地仙们的安排下沉睡于静水湖,等待他的归去与陪伴。
为铸造这柄横刀,地仙们可谓尽展神力,甚至让谢衣觉得有些过于慎重了,尤其当他得知刀内灌注了昭明剑心时,更是大吃一惊。
在下一介凡人,怎可妄动神器?!
不,司幽大人……地仙们的声音很低,沉浮在氤氲水汽间,朦胧了时间的移动,仿佛从鸿蒙初开的上古到最终归一的寂灭,它们都会在那里,无始无终,不生不灭。
司幽大人,因为有你,这里的一切才再次有了意义。剑心散逸,终究非长久之道,神女大人已去,此处自当以你为尊。不论劫火抑或剑心,必然交由你来使用。
你们真以为我是司幽?空荡荡的山腹内,谢衣凝视那些飘逸的青白色雾气,否认道:我不过肉体凡胎,不敢玷污上仙之名,还是请……
这不重要。地仙中最有存在感的那个声音回答他:是与不是,很多时候并无意义,更不必放在心上,您可以不认同我们的看法,如同您生前来到这里时,也不认同自己是谢衣一样。
并不重要,不必挂心……
谢衣一怔,前程往事忽而尽入脑海,似远似近,记忆的滔滔洪流中,他突然懂得了地仙们的意思,恍然大悟,点头道:是谢衣执念了,惭愧。
是不是司幽,并不重要,更无须执着。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若是或不是,自己就会改变当下决定,陡然生出另一番想法么?
谢衣不会。
几度生死,看遍烽烟,他早已不再是随波晃动的浮萍,而是命途中参天的大树,要做什么,要回护什么人,要如何度过这失而复得的人生,早已牢牢定在谢衣心里,不容改变。
或许,这命运洪流中当真有转生或继承,也或许一切不过冥冥天道中的巧合,不论如何,既来到此地,走到这一步,他就会坦然接受一切,尽力而为,哪怕今后是悬崖百丈,逆水行舟。
曾经,他是那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在流月城深深的殿阁内,在沈夜的敦敦教诲下,他从一无所知的傀儡,变成了心头眼底唯有一个沈夜的初七。他也怀疑过这是不正常的,每个人都有家人父母,有出身与归处,唯有他只一个沈夜,一处空间。
他问瞳自己究竟是谁,瞳反问他重要吗?你若知晓过往,可会离开大祭司?
绝不,此生唯愿侍奉主人。
那便不要再问,直到某日他愿意亲口告诉你。
这一等便是数十年,白云渺渺,苦寒寂寂,流月城从困局走入末路,终于来到不得不决断,不得不破局之时。广州城静谧的夜晚,在南海龙王神像的注视下,沈夜看似残忍的告知,自己堪比誓言的追随,无一不印证了昔年心意,恍若命运不可逆转的足音——他甚至在知晓自己便是谢衣后,依旧对沈夜发誓:寻不回剑心,愿以死谢罪。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恍然过,仿佛就同现在一样正站在悬崖旁,再往前一小步,所有关于自身的认知,所有人生的记忆,所有存在的价值,便会瞬间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是谢衣如何?是初七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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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3:24 GMT 8
他被逼到自我的悬崖上,留给他的也仅剩一条绝路,不论选择谢衣或初七,都是让他不知对错,仅知一定会痛悔的抉择。
若选了谢衣,这百年人生算什么?
若选了初七,曾经存在的自己又算什么?
神女墓中,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们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似乎站在悬崖的另一边,纷纷朝他喊着:过来,快过来!你是谢衣!
广州城里,他看着身侧的沈夜,他也那样真切而熟悉,却又露出一些陌生的颜色。他说:你就是谢衣。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错愕而不知所措了——为何要告诉自己真相?为这一刻的复仇快意,为了看那些年轻人们痛苦而震惊的模样?可是早在百年之前,沈夜又怎可能知道会有这一天呢?
是命运?是巧合?
他转过头,默默看着沈夜,看这个跟从了百年的主人,第一次这般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调动所有知觉,似乎想就此看穿他的肌肤,看到他皮相下真实的骨骼神髓,一直看入沈夜灵魂深处,就此聆听他话音下边暗流汹涌的真情。
它们就潜伏在沈夜得意冷峭的笑容中,在他看向自己时一如既往的眼神里……最后,他终于听懂了那些看似残忍的真相背后的涵义。
沈夜在说:“你是谢衣,也是我的初七,不要背叛,不要离弃。”
百年朝夕相对,他明白沈夜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出口,因为连那时的沈夜自己,恐怕都没能完全厘清它们。
站在自我的悬崖上,他曾有瞬间左顾右盼,前后踯躅,浑不知该往何处去,一声声“师父”让他焦虑,也让他微微心动,恍惚并不是那孩子在唤他,而是内心深处的自我正发出召唤。
前尘往事若如云烟,为何不能消散无形?
若如磐石,为何早已化为齑粉?
若如逝水,为何又凝作玄冰,梗在心头?
当神女墓那道大门闭锁时,他身处蒙昧的昏暗,看见石柱倾颓,砂石纷落,心内却无比清明。他缓缓坐下来,迎接必死的终局,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如观花走马,在他眼前纷纷流过——生死交关的时刻,此生所有终于融为一体,神门大开,灵台澄澈。
他微微一笑,突然想同门外那哭喊的孩子说两句话,又不好耽误他逃脱的时间,于是静默。
若当时不那样紧急,他想同他说:世间没有两全的法子,在选择要走哪条路的时候,更是千万不能勉强自己,也勉强不来。好比现在吧,你们说我是谢衣,他也说我是谢衣,即便我真是谢衣,我认了自己是谢衣,此时此刻,从今往后,依旧不能、不愿、不舍背弃沈夜;须知谢衣宁可自戕,也要守护那些秘密,同时更是不愿真正与沈夜为敌,不愿与他们共同的流月城为敌。
世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双全之法?我曾不负道德正义,这一次便选择不再负他,这并非意味着我要助纣为虐,去做一个贻害万代的恶人,许多事你们不知,你们亦不懂他,而我知,我懂——他如今要做的,正是终结所有痛苦与罪孽,即使在这过程中早已双手血腥,满身罪责,好歹推动事情一步步朝那微薄的希望前进了。
昏暗中,坍塌处处,满目疮痍,连神女安眠的祭台也开始沉落,他看着这方崩毁的空间,慢慢闭上双眼。
那一刻,自己是把乐无异当弟子了,才会起这样的念头?放在初到广州时,怕是会斥为荒谬吧。
谢衣,一个有趣的人……
他等待注定的死局,脑中浮现出那个相伴百年的身影。
若能与你泉下相逢,要说些什么呢?是叫师尊,抑或主人?是说任务失败请责罚,还是一切都无需再诉,只问一声安好?不论如何,我……再不曾离弃你。
想到这里,谢衣微微一叹,冷冷夜风拂动他的衣摆,也撩起沉睡的情绪。他面对着脚边的万丈深渊,巍然不动。
身后灯火盈盈,崖上岁月悠然。
思绪一旦开了头,就有些不受控制地奔流起来。短短数月时光,却有世代变迁之感,想到这段时日里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便谢衣,也忍不住悲喜交加,内中滋味当真是语言难表万一。
本以为神女墓就是自己的终局……然时过境迁,向死而生,自己和沈夜都挣脱了命运罗网后,内心便愈发清晰坚定,连那最后一点纠葛挣扎也消弭无痕。回望当初,更恍然惊觉原来每个人同他说的,都不过“你是谢衣”,从未有人说过“谢衣不是初七”,或“初七不该存在”,不论是缔造了一切的沈夜,还是乍然相见的乐无异一行。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待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后,倍觉尘嚣洗净,俗世清朗。
你问如今的谢衣作何观想?
若沈夜有祸世之举,他当挺身以对,捍卫这天下苍茫,生生不息;若沈夜卸去重任,更无害人之意,他当为君之剑盾,终身相从。
欢笑哭泣,有意思吗?
追寻与坚持,有意义吗?
此身仍在,此心不改,一切便通通有了意义。
巫山远,几度高唐云烟散,百代潇湘水东流。
心中那一轮明月溶溶升起,遍照万川,连静水湖中安然高卧的偃甲自我,亦与他遥遥相望,两心合一。如揽镜自照,如水中望月,月在高天,月在静水,月在巫山,亦同在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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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3:42 GMT 8
“昭明剑心……”巫山山腹内,谢衣接过浮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的横刀,轻抚刀身,心中百感交集。
手刚握上它,便觉有一股灵力从自己胸膛内澎湃而出,顺四肢百骸迁徙,灌注在刀锋上,仿佛准备多时、蓄势待发的舞者跳到台中央,几下腾挪便惊鸿照影,须臾间太液翻波,明珰乱坠。然而一切仅在刹那,灵力早已如天河倒悬,滔滔回到自己身上,奔涌不息,交替流转。 就像沈夜当年教导他的:以灵力驭剑,以灵力进退,人刀合一,群邪辟易。
此刻,这股灵力比当初更精纯,更神妙,来自上古的力量在横刀与谢衣体内共鸣,让它如同谢衣的另一颗心脏,如同他肢体的延伸,与他同生共死,灌注当中的昭明剑心正与他胸膛内搏动的那一颗心融合。
从黑暗中醒来时,地仙们已不无遗憾地告诉他:由于司幽大人您身体已经……即便复苏血肉,也需有媒介,遍观这巫山神女墓内,唯昭明剑心可为您所用,因此不得以……
上仙切莫这样客气。谢衣深觉惶恐,请它们不必再言,那个秘密……那个秘密早已意外暴露于沈夜面前,当中昭示着自己的拳拳之心,兴许,也可叫做野心……关于它的事,世间只自己和沈夜知道,或许还有瞳,但谢衣不认为瞳能够理解自己这样做的情衷,毕竟某种意义上,他们终究走了不同的道路。
地仙们没有再提此事,转而为他铸造武器,谢衣则捂着胸口,在神女墓寂静的深处坐了很久,感受那上古神力慢慢融入自己血脉,取代蛊虫和偃甲,用人力不可复制的强大赋活自己徜徉在生死之间的命运。
转头看着远处的神女遗体,她就静静躺在那里,还像生前一般美丽鲜活,似乎只是睡着了。谢衣看着她,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天真美丽的女神,竟是由剑心和妖兽之骨凝聚而成。
长久之后,他默默一叹。
终究是人力有时而止。这温热的感触,柔韧的躯体,还有皮肉下搏动的心脏,无一不证明生命正在他体内蓬勃。回想过去几年,自己苦心孤诣,穷经皓首,依然茫然无措,所有的努力都告诉他:这是人力不可触及的领域,注定失败。如今,连他自己也是靠上古遗留的神迹才寻回了生命,当真……有些讽刺,有些哀凉。
司幽大人对此感到难过吗?地仙中的一位问他。
谢衣微微摇头:遗憾是有,但并无难过。我已穷尽自身所能,乃至于超越了自身能为界限,问心无愧,也无甚值得难过的。况且,明白人力有尽处,的确也令我对生命更加敬畏尊崇,不独凡人如此,即便仙神,也会有散逸于天地间的一天。
呵,您能这般想,吾等也十分安心。
……
收回思绪,谢衣长叹口气,自然又想起了方才同沈夜的话,关于蓬莱国与烈山部的故事,他们都有很多想说,但当这些想法融为一体,无需宣之于外也能彼此理解时,说不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都是上古部族,延续千万载,属于他们的时间总有一天会耗尽,总有一天要步入消亡,或用另一种方式生存下去,这是生命的规律,也是世界的规律。生死轮替,枯荣流转,天道如此,谁也无法扭转它。
只不过,在这滔滔天道当中,却也有人力的闪光,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尽人事,听天命吧,蓬莱国那位公主辗转世间,寻找她的夫君,若是谢衣……也必不会放弃沈夜。
最后看一眼沉落在温软柔光中的房舍,谢衣猜测沈夜应该已睡下,自己也该出发了。横刀一挥,带起点点星芒,而他身姿一纵,跳入眼前的万丈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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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3:58 GMT 8
风声呼啸,无尽黑暗扑面而来,大多数人坠落悬崖,必然心惊胆丧,然而谢衣却冷静如初,心念电闪间,灵力澎湃,传送法阵已在他身周散出绿光,远远望去,仿佛一颗孤星从天而降,直插向无边深涧……
幽光闪烁中,谢衣突然想起昔年读到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流月城的破军祭司,一日夜间,当他从殿阁深处取出那些久已无人问津的故事时,意外看到了师尊留下的笔记。熟悉的苍劲字体批注在一则故事旁边,写下的却是与他大祭司身份颇不相合的话。
沈夜说:神与人并未有太多不同,这流月城自古便充满了倾轧、阴谋、离乱与背弃。
这让谢衣感到惊讶,他甚至等不及回到寝殿,已就着手中烛火,读完了让师尊留下这笔堪称大逆不道的记录的故事。
依旧是那位遥远之前的大祭司的手记。自从与商羊等神只相谈过后,大祭司似乎越发留心观察起城中诸位仙神的言行,并搜录值得记载的见闻成卷,留给继任者观阅。
商羊、飞廉去后,某日夜里,大祭司结束祝祷,从神殿返回时,见月光澄澈静美,想起城中西北角有一处观景台,此刻夜深人静,定无人在那处,因此打算过去赏月。
谁知,当他来到那里时,忽然在观景台下方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俊美飘逸的仙人,长发束在脑后,身着暗色长衫,青蓝色发带从他额上绕过,整个人如一抹停云,于溶溶月光里默然而立。
大祭司并不认识这位仙人,此刻遇见也不回避,上前行礼,仙人打量他一眼,也回个礼,却未说话。大祭司细察仙人神色,发觉他清俊眉目间隐含愁绪,忍不住出言相询。
“夜色清寒,您孤身在此做什么呢?”
他本以为这位仙人不会回应自己,毕竟素昧平生,而许多仙神是带着傲气的,自己虽身为烈山部大祭司,终究也不过仙神们的协助者,贸然相询,或许已算唐突了。
不曾想这位仙人态度十分谦和,听他发问,脸上微微露出苦笑,说我来这里悼念一位故人,打扰大祭司赏月,当真过意不去。
故人?大祭司略有些吃惊,他既认得自己,一定也是城中协助炼制五色石的仙人之一了。
是的。我有一位故友,他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入这流月城,为矩木奏乐加持,稳固炼制五色石补天的根基。
不知是哪位尊者?
尊者……呵。仙人摇头,月光下的身影朦胧又清晰,仿佛雪岭上一株红梅,潇洒安然,又隐含点点凌冽如刀的锋芒。他看着大祭司,淡然道:不,他早已不再是仙尊,而是万劫不复的罪人了。他曾经荣耀尊崇,深受大神信赖恩宠,是我辈当中最耀眼的楷模,我这生于影族的后辈凡仙,也曾为能与他结交而感到荣幸。
罪人?大祭司心头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按眼前这位仙人所云,他所悼念的故友,怕是一个不敢,不能,也不允许在流月城中提及之人。
仙人抬头看着天顶冷月,银盘满溢,寒芒如瀑,映得他靛蓝衣衫上流光翻涌,而在这喧腾的皎洁之下,似乎又隐隐透出一层黑气来,蕴含着足以与神魔抗衡的毁灭之力。
大祭司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忍不住后退一步,但只在刹那间,这位仙人又恢复了温雅柔和的气质,再度开口道:“我一届小仙,也无法为故友做些什么,当日眼睁睁看他来——浑身结界封锁,满脸冷漠死寂,浑不似他惯常翩然高雅的模样。我想同他再说两句话,却有仙将看守,不可近身,连他自己也不曾朝旁人多看一眼,直接走到矩木旁边,坐下奏琴。音色袅袅,徘徊回旋,接着直入天际,那琴音与人皇神力相融,整个流月城似乎突然镀上了一层蒙昧的红光……”
琴……大祭司心头一跳,隐隐猜到这位仙人所言为谁。那的确属于流月城中的禁忌,如今这万般辛苦,生灵涂炭,可说都有那人的罪孽在其中。以至于在大祭司心里,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将那名字的主人看做了罪人,带上了三分怨气。
仙人似乎不知他所想,也可能他早已看出来了,只是不在意,继续说道:“故友一曲完毕,默然起身,随仙将离去,我同几位昔年知交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茫茫然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只希望他们能晚一些离去,让我们再看他两眼。毕竟,对他的处罚早已决定,此刻一去……”
大祭司垂首不语,直觉心跳如鼓。
仙人长叹一声,皱眉道:“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这样深重的责罚,当真该他一人承受么?”
“这……”大祭司已笃定他口中所言为谁,出于职责所在,忍不住为神意辩驳道:“毕竟是他失责在先,才导致不周山天柱倾颓,万民受亘古未有之灾劫。”
仙人闻言静默,片刻后,点头道:“嗯,你说得对,他确有失职。当日眼睁睁看他来,又眼睁睁看他走,夹在满身甲胄,手持神兵的仙将当中,看上去完全似个文雅书生……我随在他们身后走过整个流月城,看他将琴音导入这座神裔之城的每一处,暗暗盼他走得慢些,再慢些,只要他出了这座城,立刻便会行刑——往流月城中加持矩木,为炼制五色石提供助力,也是他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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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4:19 GMT 8
仙人声音低柔,语音沉肃中隐带凄婉,被月光温柔拂过,在静默深夜里听着如歌如泣,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头发颤,神思荡漾。
“……他们绕城一周,最后来到城中西北角,也就是我此刻所站的位置,准备离开。这时,长琴……”不经意间,他让那个禁忌的名字溢出了唇边,却恍然不觉,只叹道:“长琴对仙将说:我有一个小小要求,行刑前,可否让我再去看一眼瑶山?听他这话,我只觉浑身一震,心中霎时又酸又苦,看身周其他友人,也都带着哀容。吾等身为上仙,分明早已太上忘情,那一刻却如凡人般任由百般滋味流过心头。”
大祭司默立在旁,悄然聆听,不知该如何接过这沉甸甸的讲述。他已明白,眼前这位仙人或许只是在独立中宵时,偶然兴之所至同自己倾诉一番,并不为寻求自己的赞同或规劝。
“长琴这要求应当不为过,他那样热爱和眷恋着瑶山风物,别离之前再看一眼亦在情理之中。然而天威盖世,仙将无法满足他的小小要求,当中一位仙将似与他有交情,并未斥责,只低声道上神谕令已下,还请莫要为难。于是长琴点点头,道声也对,便不再说话了。”
讲到这里,仙人抬头望向明月,长叹一声,又似自言自语道:临去前,他终于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片语不发,只微微一笑,恍若昔日大家饮酒奏乐,谈法论道般泰然;而他此去仿佛也不为受天罚,只不过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暂别……
说罢,仙人陷入沉默,大祭司亦无话可说。月亮在他们头顶移动,冰冷银光遍照流月,让神州西北这座悬空而立的孤城,恍惚天空中另一轮晶莹皎洁的明珠,残红凄清。
半晌,这位仙人朝大祭司道:“一时多言,还望海涵,夜已深沉,大祭司明日想必也有事务,还是请回吧,不用陪我耽搁。”
“并未有耽搁。”大祭司感觉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沉重,眼中这位仙人虽俊美翩然,悠远平和,却予人苍凉之感,恍惚无边的夜色。
“上仙若有话想同鄙人倾诉,在下愿洗耳恭听,今夜所言仅止于今夜,绝不宣之六耳,还请上仙放心。”
“呵,大祭司当真缜密。不过若要讲给别人知晓,倒也无妨,反正我不日便将离开,此生怕再无机会踏足流月城,至于天界……”
他摇摇头,微笑不语,神色中隐有一丝鄙夷之色。
听闻此语,大祭司忍不住追问发生何事,为何上仙要离开流月城?如今修补天柱一事进展顺利,胜利在望,此时离去未免太过可惜。
“呵,我倒也想亲眼见着大功告成之日,可惜时不我待,留不得了。”他叹息一声,直视大祭司双眼,问道:“若大祭司的友人遭遇过分苛责的天罚,大祭司可愿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这……”知他所言乃太子长琴,大祭司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虽已隐约觉得责罚可能过重,但那毕竟是整个三界公认的罪人。
仙人也不迫他必须回应,了然一笑,低头道:“当日观长琴于此城中奏乐的友人们,虽心中有悲有憾,之后却纷纷选择了做没嘴的葫芦,唯我这愚钝顽冥之辈,见不得那些虚伪者肆意诋毁故友,将他过去种种功劳都斥作罪孽,更编造许多并不存在的龌龊加诸其上,因此忍不住要为他辩上两句。”
大祭司暗暗叹息,摇头劝解:“上仙一片赤心,中直温雅,的确令人钦佩。只是如今情势下,您言语中回护那人怕多有不便,一不留神甚至会惹祸上身……”
“呵,多谢大祭司好意,此中厉害我也明白。”仙人笑得柔和,眼神中却隐带决然之色,“原本以为天界广袤,天理昭昭,自当是善恶有定,黑白分明,谁知三界当中并无太大区分,依旧人心难测……”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话讲到这个地步,两人都心知肚明,明月下充塞着窒息般的静默。
片刻,仙人再度开口,问大祭司道:“大祭司可知为何补天进程变得顺遂么?”
“听闻是有鳌足支撑四极的缘故。”
“那么鳌足从何而来,大祭司又知么?”
“这……听闻乃伏羲上神施以援手,内中详情并不清楚。”
仙人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只长叹一声,脸上神色渐渐放松,方才那些沉郁忧思似乎正慢慢退去。
“五色石炼制接近尾声,补天也即将毕全功于一役,无需我继续留在城中提供助力,这倒是我的因果。否则我那些为故友辩解的话,怕是越发落了小人口实把柄,甚至为人所害,魂飞魄散也未可知。过不几日我便要离开流月城了,今日得与大祭司一晤,说两句实话,兴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因缘。”
“上仙欲往何处?”大祭司感觉胸膛里有些沉重,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其间流转,慢慢侵蚀他对诸神毫无动摇的崇拜与敬畏。这位仙人话说得隐晦,但他的意思早已表达得十分明显。
那让人心寒心悸的遭遇,正为光明伟大的上神和诸仙们蒙上缕缕阴影。
“往巫山去。”仙人淡淡道:“我那些话给有心人抓着,自然是留不得了,所幸人皇大人念我成仙不易,又在炼制五色石中出力颇多,更恰巧,巫山即将有一位新神驻守,她与补天之功渊源极深,无人敢动。人皇令我往巫山担任她之护卫,也算给我寻个出路,求个清净与安全。”
原来如此……
大祭司暗暗感叹,欲说点什么以为安慰,然而绞尽脑汁,终究词穷,如斯境地下,自己不论说什么,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及这位上仙所遭遇的一切。
他本已是极端睿智之人,但此刻他甚至无从判断,究竟是天道罔替,法理无情,还是人心善变,别有动机,在这些似对似错,也或许压根就没有对错的纠葛现实里,究竟该站到哪一边,才对得住“公正”二字。
思绪纷纷中,这位上仙朝他微一颔首,转身而去,月光追随他衣摆而动,仿佛游鱼追逐那无所不在的水波。大祭司微一迟疑,仙人已踏云生风,身在几丈之外,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未曾请教这位上仙名讳,赶紧出声相询。
“司幽。”
夜风清寒,送来仙人最后一缕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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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4:37 GMT 8
司幽!
听此二字,大祭司不由心头一震,原来他就是司幽!
烈山部心怀苍生,因善驭灵力,在人皇引荐下入流月城协助众神炼制五色石,却不被允许进入鼎炉核心。因此,对于五色石究竟如何炼成,烈山部只知其法,并无其能。
五色石既要修补天裂,自然必须具备种种神妙之处,所谓上调阴阳,下聚五行,才能在那洪荒洗练,春秋轮转下巍然不动,逐渐与天柱融合,稳稳撑住三界四极。大祭司曾听闻,五色石炼制极为艰难,耗时良多,需经七情五火淬炼,一遍遍除去杂质,提取精华,炼化神髓,方能最终凝成与天地日月同辉,幽冥碧落制衡的大荒神物。
这五火中的一火,便是劫火。
劫火来自上古影族,本为一股至阴至邪,至沉至浊之力,影族人生来便具备这股黯影之能,同时天生惧怕光明,昼伏夜出。后有一日,空中突现十日凌空,有昼无夜,世间顿时阳热大盛,焦枯难当。待大羿射日而坠,天地回复清朗时,影族人早已不耐炙烤,纷纷消亡,唯有族长一人因融合全族之力得以幸存。而这份千锤百炼后的暗影之能,也因与烈日相斗相争,相搏相成,化为了光与暗,阴与阳的融合,传闻其竟有抗衡神魔、毁天灭地之威。
幸存的影族族长被人皇度为仙身,是为司幽。
大祭司曾听人提过,司幽上仙身负炼制五色石要责,任务繁重,常驻鼎炉核心内,极少于城中闲走。他以自身劫火之能运转阴阳,引龙虎婴元,驱坎离水火,将一块块尚未成型的五色石熔化消解,注入灵力后,再度汇聚成型,然后交予下一位仙神处置。
诸仙神精诚合作,日夜不息,一步步推动补天之功向前。
大祭司无法进入鼎炉核心,自然见不着司幽上仙真容,同城中诸人一般,虽不曾见他,却常听人提及他的名讳,都说他心地宽仁,修为精纯,乃是补天大业中屈指可数的功臣。
至于为何烈山部身为协助者,却不被允许直接接触炼制五色石,也是听闻天皇对人存疑的缘故。昔年在安邑,天皇伏羲被手持始祖剑的蚩尤伤及神体,大为震怒,一夕之间屠尽安邑,此事更成为他率众登天,阻绝往来的直接根由。
兴许从那时起,煌煌天尊便对人存了两分不满与不屑,身为人族的烈山部即便胸怀苍生疾苦,依旧只能当个从旁协助的角色,触不到,也不被允许打探五色石炼制的核心秘密。
大祭司目送司幽远去,心潮翻涌,他早已对这位神秘的补天功臣心向往之,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了司幽上仙一面。而这番见面,也与他想象中拜见仙尊,把酒言欢的倾谈全然不同,满满都是沉郁,不忿,还有无奈的叹息。
司幽虽出身影族,却心性高洁,品格清净,更兼光明磊落,至情至性,他见不得,也容不下半点肮脏龌龊,仿佛一瀑壮丽日光,绝不会有半刻委身于黑暗。而他此刻甘愿抽身而去,一定已是对这仙神相争,倾轧阴谋的现状失望透顶了……
大祭司在观景台下默立良久,直到东方熹微初抬,才喟叹一声,准备离去,就在这时,第一缕隐约的晨光落下来,映出旁边盈盈碧草间的一抹闪光。
大祭司上前查看,只见一颗神珠静静躺在草叶当中,光华流转,清澈端方。他将之拾起,于手中略加摩挲,珠中便有盈盈两点色相升腾,环绕着它们的,是如劫火般黑沉的云雾。珠中光亮渐次升高,彼此间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仿佛金乌玉兔各自东升西落,永远无法同时站在中天,照耀这无边的黑暗。
大祭司又去看那珠子下垂着的穗子,果然在当中见到了“司幽”二字,旁边篆着此珠名讳:日月珠。想必这是司幽上仙往日信手所做的玩物,如今也被他遗落城中,不再相随了……
他突然忍不住去想,司幽上仙与他口中那位故友,从今往后是否便如此珠中意象:日月迢递,动如参商,永远不能相见,更永远没有再会之期了呢?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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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4:57 GMT 8
就着手中灯烛看完这段故事时,流月城已是夜色深沉,进入了安睡时刻。谢衣只觉心潮澎湃,许多想法在脑中载沉载浮,却捞不上一星来。他站在悄无声息的殿阁深处,于累累卷册间孤身而立,默默想上好一阵,心思终究还是落在沈夜那里。
不论这故事旁边沈夜留下的那一句批注,还是数年来师道相承,朝夕相对,沈夜那些敦敦教诲,循循善诱,宽严相济,张弛有度,通通让谢衣将沈夜看做了心中最为重要的人:喜悦时想到他,哀伤时想到他,迷惘时想到他,坚定时想到他……此刻,面对这一篇古老的记叙,一句看似叛逆的评语,谢衣自然更会想到他。
他放下卷册,转身离去,冒着外间倾泻不休的大雨,直冲入紫微祭司寝殿。
看谢衣进来,正准备就寝的沈夜有一丝诧异,徒弟面色不似平常镇定温雅,眉梢眼角呈现出心浮气躁的痕迹,这让他也跟着心绪略微绷紧。
谢衣怎么了?沈夜暗忖,这徒儿自少年后便极少现出不安的样子,性子虽活泼灵动,骨子里却十分大气,稳得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般慌忙的样子,倒还真是头次见着。
关上门窗,沈夜让他坐下,低声询问发生何事。
谢衣有些恍惚,听沈夜此言,方扪心自问,然而他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绪缭乱,也不知为何这般冒失地来叨扰师尊——身为流月城大祭司,城主沉疴不起,全不理事,所有重担几乎都压到师尊肩上。数年来,师尊往往如今夜般过午夜才得空歇息会儿,自己怎么,怎么……
真是莽撞了,来找师尊做什么呢?
无事……压下心底那些乱纷纷的杂思,谢衣闭上眼,摇头道:无事,弟子鲁莽,打扰师尊安歇,还请恕罪。这……这便离去。
他闭着眼,眼前却非一片漆黑,似乎正有无数紫黑色的火焰在其间腾跃,烧得他双眼生疼,脑中胀痛。腾跃的火光里,两人相向而立,絮絮而谈,恍惚便是自己与师尊,仔细看去却又全然不同。那是故事里的司幽上仙,以及许久之前那位烈山部的大祭司。他们在冰冷月光下说仙神亦叵测,城中日月长,说人心善恶终难定,天道无情未有期……
到底怎么了?谢衣。
看出徒弟言不由衷,沈夜弯下身,同谢衣平视,温热手掌轻轻拂过徒弟冰冷的脸颊,让他睁开眼,然后直看进那双慌乱的眼睛里。
谢衣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些黯然的火光似乎正围绕着眼前男人,将他的形骸一点点焚作灰烬,自己同他一道立身在火里,锥心之痛袭来,却无能为熄灭那永恒的劫火……
师尊……你是否已在心底存了隐隐的反意?
你是否觉得,诸神也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圣洁伟大,无所不能?
若上神无法再庇佑我们,你是否也会抛弃上神的教诲?
谢衣?
谢衣!
沈夜的呼唤在耳边徘徊,谢衣渐渐回神,看他眼中担忧焦急的神色,感觉心里翻腾的黑色火焰终于退下去,同时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情绪不断升腾——那么热,那么软,那么近,那么急,让他全身发抖,呼吸急促……他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沈夜,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低声唤了句“师尊”。
师尊,师尊,师尊……
我……我们……
“嗯?”沈夜一怔,浑身有过片刻僵硬,跟着也立刻搂住了谢衣,将这已经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徒弟抱在怀里。
谢衣不再是两人初见时的模样,他长高了,结实了,骨骼舒展,肌体柔韧,若有若无的莹泽光润在他露出的白皙脖颈上流动,像夏夜里一抹清凉又温熙的月光。
搂着他,感受他在自己怀里若有若无地颤抖,聆听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沈夜只觉身上渐渐重起来,怀中谢衣仿佛变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薮,吸引他向其中跌落,跌落,甚至可以将他从高贵自持的大祭司位置上拉下来,赋予他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与体验,让他生不如死,坐立难安,却又时时刻刻体会着如临仙境般的快乐。
这样矛盾,这样荒谬,他却觉得那样似乎也很好……
怀中这漆黑的深渊内到底有什么,它会让自己怎样?沈夜不在意,也不惧怕,只要是谢衣,是他全力栽培、全心信赖,并准备将所有希望与未来都交托出去的谢衣。更何况,他已能从这深渊中感受到前所未有,似情非情的温热与刺痛。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甘之如饴……
想到这里,沈夜嘴角弯起一抹笑意,不由得将谢衣搂得更紧,在他耳边低声道:“罢了,也不问你,瞧你这跟个孩子似的,外间雨大,今晚别回去了,就歇在为师这边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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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5:14 GMT 8
梳洗完毕,并肩躺到床上时,谢衣轻轻握住了沈夜的手,然后将自己从那卷册中看到的故事娓娓道出。沈夜终于知道他在不安什么,笑说无需在意,你若不喜欢为师的批注,明日我去将它擦掉便是。
不,不用。谢衣摇头,看着沈夜,静默半晌,悄声道:师尊真觉得上神不仁吗?
我不知道……
谢衣问得这样郑重,沈夜也答得格外谨慎,将心里所有想法细细梳理,仔细斟酌揣摩后,依然只能回答不知道。
他静静看着谢衣,朦胧夜色中,谢衣俊逸的轮廓温柔而明净。枕上,两人散开的黑发纠葛缠绕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永远也不能分开。
若真能与君结发……
微微一叹,沈夜止住心里不该有的思绪,闭眼静听窗外逐渐加大的雨势。风声,雨声,还有不时滚过的雷霆,在寂静寝殿上方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说话,谢衣也没有说话,唯有悠长平缓的呼吸在起伏。片刻后,沈夜突然问了一句:之前传你那法术,练得如何?
哪样法术?谢衣一怔,反问:师尊授我极多,不知说哪一桩?
操作记忆的。沈夜声音更低,几乎贴着谢衣耳畔在悄声细语:抹去人记忆的术法,你掌握得如何?
应当不是问题。谢衣道:此法不便实际操练,只能自行领悟圆融,这些日子也都理顺了。不过……师尊为何要授我此法?影响和操作人的记忆当是大祭司专属的法门,我即便学了,无师尊许可也绝不能擅用。
你多学点法术有好处,哪怕一生都用不着,我亦希望你我永远不必动用此术。毕竟人的心智情感,如同魂魄般不可侵犯……你看华月,她被我父亲变成活傀儡,随侍我这些年,心中只知敬我畏我,别无他念。其实我知她性情温婉,对人对事总狠不下心,怕也不可能真正赞同我某些做法。我活着,她便跟从我,若有朝一日我去了,你觉得她还可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吗?有时我看着她,仿佛看个陌生人,也不知是否该问一声,她对沈夜究竟是何想法?是爱是恨?是淡漠?或无意义的麻木跟从?
师尊……师尊不会去的,你待廉贞祭司不薄,她必不会怨恨师尊。
兴许吧,罢了,也就跟你,为师能说上两句贴心话……
……师尊,我偶尔觉着自己还是莽撞了些,有时甚至冲撞到师尊,还望师尊不要怪罪。
说什么傻话,为师何曾怪过你。你这样便很好,若跟华月一样只知听我命令,心里有不满也不同我说;或者即便说了,我只要强令下来,你也就低头让步,那可无趣。就华月那样,我暗地里观察,发现她也会偷偷腹诽我的。
师尊说笑,我怎会呢?况且就廉贞祭司那边,我亦同她有过不少接触,她是真心敬爱师尊…… 沈夜淡然一笑,摇头止住谢衣的话,轻叹一声,闭上眼,似乎又说了句什么。谢衣没有听清,只觉音色低柔,仿若正与天顶滚过的雷声相唱和,一下下敲打在自己心口,让呼吸变得更加沉缓,和沈夜的气息融为一体。
室内又回到落针可闻的寂静,谢衣看着躺在身侧的男人,突然发觉他眉头此刻依然是蹙着的,似乎有心事。他不由自主握紧了沈夜的手,想给他更多温度与支撑。
又过一阵,沈夜沉声道:谢衣,城里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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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5:38 GMT 8
……师尊?
我最近会在祝祷时感知到它……沈夜的声音很低,仿佛潜行于黑夜底层的幽魂,悄声细语,却又如天顶风雷那样慑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同我说话,它告诉我流月城即将发生大变,我们都会无路可走。
沈夜闭着眼,讲得有些断续,字字句句显得漫不经心,但谢衣知道他并不是在闲谈。此刻,流月城大祭司就像昔年雨神商羊对烈山部人发出神谕那样,有意无意地跟透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
这让我想起远古修补天柱的时候,烈山部祭司们与仙神往来频繁,于是开始有人能在冥冥中聆听到不知哪位神只的低语,也有可能那并不是某位具体的神,只不过是未来的预兆……这声音若有若无,似乎连神也不能干涉。
难道我听见的也是它么?
它又是什么?
师尊……师尊太累了。听沈夜喃喃自语,谢衣感觉胸膛里阵阵疼痛,他无从判断沈夜是否真在矩木神力笼罩下的灵力之海中听到了什么,此刻只能选择让他放宽心怀,于是低声安慰道:沧溟城主整年都没有醒过,一切事务皆仰赖师尊处置,那些人……天机祭司一党最近越发针对您,您又不可能向他们退让。
他们啊……沈夜依旧闭着眼,手上紧紧搂着谢衣,两人如当年般躺在一起,头肩相抵,亲密无间,温热肌肤只隔一层薄薄的中衣,彼此都成为了对方暖热的源泉。
他们要的,是我交出这大祭司的位置,彻底退出,我能怎么退?我要真退了,他们接下来要的就是为师项上人头。然后,他们便可以肆意摆布城主,把持大权,将整个流月城握在手里。
师尊,那日我在庭中见到赤霄,他言语对我多有不忿,我不服软,针锋相对,他也奈何我不得。破军祭司不硬气点,他恐怕还要当着我的面讥讽你呢。
呵,可笑。沈夜大掌在谢衣腰背上无意识地抚弄着,缓缓睁眼道:这些人当真鼠目寸光,浅薄可笑。流月城多大点地方,烈山部多少人?也值得他们这般苦心算计,即便当了大祭司又如何?独揽大权又如何?同我族面临的困境相比,一切不过无聊的虚名……
师尊……我明白师尊全心都为着烈山部,为着流月城。谢衣再度往沈夜怀里紧靠过去,似乎这样就能从他身体上散发出的热度里寻到此生不悔的唯一。
这流月城,终有一天会不再是流月城……该做的总要做。
沈夜垂下眼帘,不看谢衣,似乎对着那双澄澈坚定的眼睛,很多话便讲不出口。他看着谢衣中衣领口下露出的白皙肌肤,似乎能同时看到底下隐藏的鲜红热血,铮铮玉骨,还有那颗搏动的赤心。
他低声道:总有一天,这些狼子野心的鼠辈都会被本座亲手剿灭。谢衣,并非为师容不得他们,若他们能安分守己,好生做事,本座倒也不在意留几柄不那么心悦诚服的冷箭在侧,但如果这些箭矢时刻妄图指向本座,那便怪不得本座不再容情。
师尊……谢衣咬着嘴唇,有些不安地盯住沈夜,这话听着已十分不祥了。
怕么?沈夜放柔声气,嘴角扯出淡薄笑意,目光回到谢衣脸上。你怕么?若为师真要……你可会站在为师一边?
弟子自当全力捍卫师尊安宁。
呵……沈夜笑了,笑意加深,让他的话语也在无奈与痛楚中带上了一分喜悦,他甚至罕见地为这份决断开解起来——他说谢衣啊,不是为师心狠,意图戕害同胞,实在是无他法可想,无别路可走。那声音说流月城即将大难临头,烈山部的危机与转机同时到来,若能把握住,便可见一线生机,可是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更是天崩地坼,万劫不复。
师尊……师尊!
谢衣心跳如擂鼓,不详预感渐生,他紧紧抱着沈夜,直想将心中这个最最重要,最最伟岸的男人保护起来,令人恐惧的情感在他体内野火般蔓延。
谢衣,若为师不能扫清内乱,何以应对大劫?这许多年,流月城始终闭塞一处,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世间究竟何等模样?那些同我们一般的上古神裔,还有多少存活了下来?枯荣有序,死生乃天道,若烈山部当真走入了末路,你让为师该怎么办?
师尊,我一定尽快找出破界之法!
……好。
师尊,若能成功破界,我愿第一个下界,去那万里河山中为烈山部寻找生机,哪怕逆天而行,谢衣也要尝试!
好。
师尊,弟子斗胆……过些日子兴许要借五色石一用。我一直在思考推算,若用引爆五色石的法子,是否能撼动结界?
五色石?只有你敢做这样疯狂的念想。兹事体大,容后再议,这会儿……睡吧。
好,师尊,谢衣……谢衣永不会离弃你。
嗯。
沈夜眼中荡漾着从未有过的氤氲,他深深看着谢衣,看他明亮的双眼,看他俊逸的轮廓,以及因夜色深重看不真切的,因激动带上了浅浅薄红的面庞,心里有千言万语在盘旋,仿若一只南渡北归的大雁,飞越他广袤苍凉的心海,飞越了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时间——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徐徐下降,蹁跹而至,那样清晰而真切地停伫在自己眼前。
这一刻,他好似着了魔,不由自主地靠过来,靠过来,让两人间几无空隙,然后如当年般往谢衣额头上轻轻一吻,跟着便移开,往下,将嘴唇缓缓贴在谢衣唇上……
似乎是吻,却又不太像,仿佛只是贴得太近,贴住了谢衣嘴唇说话。双唇轻触,如这两颗正在情关上前后踯躅,将开未开的心,是这般晃晃悠悠,近情情怯,等到终有一日能够前尘尽洗,携手同归时,默默攒下的深情早已令人不忍细数,更无法尽数了……
谢衣,莫要离弃为师。
轻轻贴着那唇,沈夜无声说道。
风声大作,雨势滂沱,夹裹着隆隆雷音,似命运要将流月城这颗空悬在北疆上的孤星摧毁。城中,紫微祭司寂静的寝殿里正有两人相拥而眠,若飘摇世界中唯一稳固的依偎。
这一夜还似那夜,也是这样滂沱的雨,无所不侵的寒,沈夜与小曦被送入矩木,命途陡然转变;这一夜又不似那夜,沈夜与谢衣相依相偎,长发缠绕在一起,手脚牵绊在一起,无言中许下生死不弃的誓言。
这一刻,除了师徒、挚友、同僚,更有刻骨纠缠于两人心底悄悄生发,时间不能减淡,风雨不能摧折。
师尊,我一定全力寻到破界之法,为烈山部开出一条新路,也为你这凝重深沉,为你种种不得不为之。
师尊,谢衣敬你爱你,愿你永远无需去做那双手染血之事……
梦境深处,谢衣重复着他的誓言。然而没有人知晓,伏羲结界撼动之日,便是那大劫降临流月城之时。
两心初谐,风雨如晦,万劫将至,何时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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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5:52 GMT 8
思绪荡荡而去,再悠悠回转,弹指可数的刹那,谢衣已将记忆之海中星罗棋布的岛屿略作检视。青光粼粼,夜色深深,他就像一滴水在风雨中飘摇,神色镇定如常,胸中早有万般丘壑。
这纪山的山水,纪山的风云,纪山每一条沟渠,每一座峰峦,都在谢衣脑中栩栩如生,他在这里生活过许多年,熟知此处的每一点奥妙:山前有嘉木,山后有薜荔,山腹中矿藏价值千金,水底偶尔浮出的白鱼则是驱寒的良药。山脚下村屋叠叠,水车轧轧,本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代代繁衍不休。他甚至探访过许多世世代代生长于此的纪山人都不曾了解,也无暇去探知的隐蔽所在。
包括村民们不愿提及的那座乱葬岗。
光芒消隐,法阵运转终结,刹那间,谢衣已站在了山坳的隐蔽处,这里位置僻静,风景乏味,山石树木都显得阴沉颓废,弥漫一股混沌难明的暮气,似乎连最壮丽的阳光也不想关注它们,而它们同样不稀罕光明的降落。
这里是村民们埋葬凶死之人的所在,村中小孩子对此是不知道的,只有成年之后,甚至家中有需要被送入这里的人之后,长老才会遮遮掩掩地吐露这处位置——若村中有人因恶疾身故,或不幸横死,尸首就必须被送到这里,与安享天年的死者保持距离,同时与活人保持更远的距离。
这里所有墓穴都简陋而潦草,没有宽广舒适的墓室,甚至不立墓碑,只将那些可怜人拿竹席裹了,挖个土坑浅浅填埋。
传闻这也是山中妖兽最喜欢停留的地方,它们与那些孤独的野狼,狡诈的鬣狗一道在附近徘徊,从土里挖掘美味。对这些畜生的劣迹,村民们虽知晓,却无能为力,时间久一些,它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活着时,这身躯属于人,死后则属于异类的粮食了。
站在乱葬岗中,谢衣默默观察这荒僻的处所。天顶上,黑云遮蔽所有月光,深秋的夜风呼啸而过,几乎要吹透人的骨头,远处扑闪过几点绿光,一声狼嚎在山间远远回荡。
他无需点火,也没有运用什么法术,敏锐目光已发现那处特别新鲜的痕迹,是今日下午才落葬的女孩,她还来不及长大成人,便死于异乡人的摄魂法术,同时也死于父母偏心的抉择。
轻叹一声,谢衣走上前去,手腕在空中一动,不可见的力量令潦草覆盖其上的泥土离开它们此前的位置,仿若被一道犁翻开,露出底下埋藏的种子来。
女孩躺在大地中,新死的面孔与生前区别不大。她闭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朦胧夜光将她僵硬的五官与青白面孔映衬得十分凄凉。
按纪山习俗,未成年的死者不许在家中停灵,须当日下葬,否则生魂便无法回到地界,赶不及下一次的投胎轮回,它们在幽深地底迷失方向,痛苦徘徊。因此,纵使父母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匆匆辞别女儿,不耽误她往更好的人家去。
谢衣看她片刻,手指轻捻,默念法决,一点青绿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跳跃,然后注入女孩额头,仿佛萤火虫扑向漆黑的森林。
谢衣等待着,那点光晕却再也没有浮出,他长叹口气,默默摇头。
魂魄是真被取走了,像烈日下蒸腾消散的一碟水,涓滴不剩,丝毫不留,这绝非自然形成的,而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关于生死与魂魄,民间有过许多说法,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头七与复生。人死之后,其魂魄并不会瞬间完全抽离,而是有部分残留在身躯上,随时间推移慢慢远去,一并归入冥府。因此世间有为新死者停灵守夜的习俗,到第七天上往往还要做一场法事,恭送死者魂魄最后一次的流连,然后彻底飞向他方,生前种种尽如云烟。传说中更有神通广大的法师能够在七日内将亡者魂魄唤回,起死回生。
像这样的神迹谢衣只是听说,并不曾亲眼目睹,在他的观念里,只怕这也是不能够达成的事,毕竟生命如一条河流,奔流到海,永不复还,若生死可轻易改换,那生命的价值岂不大打折扣?
收回思绪,他看着眼前这位小小的死者,女孩最早不过昨日去的,此刻谢衣却无法在她身上探到半点儿魂魄的气息,一切不言自明。
默默叹息,他将泥土复归原位,正欲离去,又顿了顿,回转身来,在那女孩埋骨之处留下一道结界,镇住此方土地——若有野兽想来吞噬女孩遗体,便会被结界之力震开,而这纪山中,还不存在能够破除谢衣结界的凶兽。
权当告慰她不幸的灵魂吧,且让小姑娘安然而去,形骸融解进无边大地,尘归尘,土归土。若有来生,再往一户好人家去。
最后看了眼这鬼气森森的乱葬岗,谢衣缓步离开,脑中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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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6:12 GMT 8
翌日清晨,天色向好,昨晚一夜冷风刮散云层,也将阴雨的气息刮走,纪山上迎来了多日不见的阳光。
谢衣醒来时,沈夜已理装完毕,正站在院里,负手看着下方的山色与村落。清朗日光沐浴在他身上,映得黑衣上的金与蓝格外闪耀明澈,脑后微卷的乌发在风中轻轻拂动,每一根发丝仿佛都正撩在谢衣心上,让他又想上前亲近,又有些许犹豫。
倒是沈夜先打破沉默,他并未回头,脑后却跟生了眼睛似的,第一时间捕捉到谢衣的出现,问他今日打算做什么。
谢衣还未跟沈夜提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回家时沈夜已入睡,他在卧房中就着朦胧夜光,默默凝视沈夜沉静的容颜许久,终究还是悄悄离去,退到书房里,伴着累累卷册和沉默的偃甲们入眠。
并非他不想跟沈夜在一起,恰恰相反,正因为太想,太喜欢了,于是近情情怯,前思后想,生怕晚归的自己惊扰对方好容易得来的安稳与沉酣,于是悄无声息地避开,反正……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今后还有无数个日子可以让他们相拥而眠。
今晨沈夜醒来,见身侧无人,知道谢衣不曾回来,心里已有数,于是起身往书房去,看谢衣偎在榻上睡得正好,不由微微一笑,只当他昨夜摆弄偃甲着迷,干脆在这里睡过去了,于是给他拢一拢薄被,径直出去,由他多休息阵。
此刻见谢衣梳洗完毕,方才问起他今日的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就想先陪陪师尊。”谢衣走到他身侧,和他并肩看着下方黛色青山,叠叠房舍,房前屋后块块菜畦,收获后空旷的稻田,还有那一湾绕山而去的潺潺碧水。所有景色都在高天流云,日光明媚的映衬下带着一层喜气,昨夜阴森凄冷的乱葬岗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衣笑道:“师尊今日想做什么?若打算在山间观光,徒弟自当陪同,此处我熟得很,风光怡人,四季分明,与流月城可是全然不同。”
沈夜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不急,估计你还要在此停留好一阵,何时观光不得,我自己走走也无妨。先去忙你的事吧,那偃甲修好了么?”
“还不曾……”考虑片刻,谢衣道:“昨夜其实并未修理偃甲,师尊睡下后,我出了一趟门。”
沈夜反问:“去看那小姑娘?”
“嗯。”知沈夜心机深沉,算无遗策,谢衣也不打算瞒他,坦然道:“我往山中乱葬岗走了一趟,看那姑娘尸身状况,果然如师尊所言,其魂魄早已尽丧,涓滴不留,显然是给人强行抽离了。”
“你性子总这般果决,说做便做。”沈夜微微一笑,摇头道:“也罢,只要无甚危险的事,我也不管你,自行决断即可,若有危机,需同我商量,不许莽撞行事。”
“那是自然。但凡师尊吩咐,徒弟……”话音未落,突然腰上一紧,人已被沈夜揽入了怀里。
谢衣一怔,只听沈夜贴着他耳边,低声道:“还有,今日起,不论早晚,都得回房与为师同寝。”
这……料不到沈夜竟来了句这样直接的话,谢衣霎时愣在当场,又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只感觉沈夜温热的气息不住吹拂在耳廓上,让他浑身战栗。
“……嗯?”耳畔低沉磁性的声音稍微放轻,隐带上一丝威胁的韵味,这是谢衣极熟悉的声调,此刻听来却又那样陌生,当中满满的情愫与热望都是他未曾经历,更未曾敢妄想于沈夜身上的。
这……分明是高天孤月,寒彻冷肃,居然也会,会……
这人……当真与过去不同了。
谢衣咬着嘴唇,能言善道的本事突然飞到九霄云外,只低头悄声应了个“好”。
沈夜满意一笑,不顾日光高起,在谢衣面颊上亲了亲,手上更径直往他腰里掐了两把,也不知怎的就给撩开了外衫,差点摸到中衣上去,然后再度将人搂紧。
少年时的沈夜全不是如今这般沉肃的性子,也曾意气飞扬,也曾机灵跳脱,后因着种种缘故,命运叵测,终究将他一步步打磨成了烈山部令人生畏的大祭司。如今往事尽皆随风,压在肩上的重担卸了,加之有爱徒、挚友更兼伴侣的谢衣相随,熙熙温情,铮铮誓词,贯穿过去未来,透彻几度生死,终将他死灰般的心一点点暖化点燃,于是那些久违的洒脱天性,似乎也慢慢活了过来。
至少在谢衣面前,他可肆意一二。
又过片刻,沈夜将怀中人放开。谢衣只觉身上微微发热,似乎喜悦,又似乎比喜悦更多,更多……一切无可用语言形容,他干脆握住了沈夜的手,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日头升得更高,照在身上暖意融融,也映出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秋色,红黄相杂,青蓝点缀,山脚下村落中,黑点般的人来来往往,赶那雪落前的最后几场忙碌,此刻正当深秋最美最鲜活的时分。
看了片刻,谢衣道:“我再往村里走一遭,寻昨日老者,问问关于那异人的情况。”
“嗯,早些回来。”沈夜并未阻止,略一思索,道:“记得问清那人作法时,可有在地上画出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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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6:29 GMT 8
是说血涂之阵?
谢衣了然,沈夜又叮嘱他早些回来,有发现也不忙声张,晚间再同他细说那昔年邪法炼剑的故事。谢衣都应了,便辞别师尊,下山往村中去。
往西侧穿过地底隧道,再顺山道下行,谢衣很快离了东北面的悬崖,步入山道中。抬眼见群峰拥翠,日影添红,头顶暖光遍照,身侧清风徐徐,好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他往崖上看去,沈夜的身姿早已被山岩遮挡,仅窥见房顶翘起的玄鸟装饰,那分开几股的翎羽上反射着点点金光。
说起来,谢衣已有十七年不曾走入纪山脚下的村落了,当年还住在山上时,因着自己容颜不老的缘故,他未跟村民有过多接触,偶尔露面,言谈中亦不会透露他谢衣的身份。最早见过他修筑水利工事的乡民们,许多已作古,唯有高大的水车铮亮屹立,旋转如初,受灌溉的稻田年年生发,不远处银杏林岁岁枯荣,村中则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站在村外看了片刻,谢衣走入村中。正当上午忙碌时分,许多人已下了地,还有不少人在整理收获,并无人注意他这张生面孔。
暗暗使个法术,谢衣循着空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靠近了村东面的一间屋子,亡者的气息从此地散发出来,这里应当就是那小姑娘的家。
默默观察这处房舍,谢衣突然想起,这户人家……百年前,他曾来到这户人门前,同这家主人谈过话。他们是村落里最古老的居民之一,当年的当家人曾与同伴一道,向大偃师谢衣进献村民们的谢礼,感激他修筑水利,灌溉农田,免去此地旱涝之苦。
房子已重建过,但方位和土地并没有改变。回忆在谢衣脑中沉浮,他想起来,这家人的确是姓吴。
原来是他家……也算旧识了。
一名小男孩坐在台阶上,脚边趴着一只猫,看他过来,男孩仰头盯着他,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
谢衣停在他面前,那小孩怯生生招呼他:“……大哥哥。”
“你是这家的孩子么?”
“是。”小孩答一声,把猫抱起来,猫不太愿意的样子,往他手背上挠了一爪。小孩吃痛,却不松手,那猫也就顺下去,服帖地靠着他,闭上了眼。
“你姐姐呢?”谢衣笑问:“有人让我来见你姐姐。”
“谁?”男孩一愣,盯着谢衣的眼睛,似乎有些懵了,片刻,摇头道:“我姐姐死了。”
“她还在的,让我去房里看看她。”谢衣一笑,“来,帮哥哥开门。”
说话间,他已站到了这户人家闭锁的大门口,那男孩扔下猫,脸上露出半醒半睡的神色,不觉间也随他来到了门口,摸着颈项上的钥匙,打开大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打开,跟着又合起,阳光被阻绝在外,仅透过窗户照进一两丝,苍白无力,房内似乎连气温也比外间低不少。
谢衣环顾一圈,让那男孩呆在窗下,三两点日光躺在他肩头,显得他脸上呆呆的神色尤为可怜。
谢衣往内室走去,他本可不用理睬这小孩直接进屋,但看他脸上凄楚的泪痕,又改变了主意。并非他乐于当滥好人,只不过同为纪山居民,又与他家祖上有些微交情,就当冥冥中的缘分,且为这不幸的孩子做一点安慰吧。
内室比外间更加阴冷,门上垂落的布帘似乎从惨祸发生后就不曾掀开过,上边停留着一股常人察觉不到的阴沉气息。
谢衣在床前站定,轻轻抬手,两点灵光绕着他手腕腾起,瞬息散开,仿佛无数散发白光的柳叶四下翻飞。它们充满这个房间,然后向下沉落,飞快地铺满了整个地面,隐隐光华在他脚下闪烁,就像月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
谢衣站在这个小巧的法阵中央,待地面光华停歇后,低头一看,方才干干净净的地上已出现图样:暗红色符文以孩子们曾经躺着的床榻为核心纵横伸展,几层嵌套在一起的圆环结构中,蕴藏着来自上古时期的神秘力量。谢衣辨认出当中有些字符并非人的词句,而更接近传说中龙族的交流方式,缠绕在凝固鲜血般的暗红里,闪动着隐隐金光……
他少年时曾听沈夜说过,龙血是金色的,而第一位铸剑师襄垣,则是不周山之主:神龙钟鼓的祭司。
所有一切共同构成了他前所未见的法术。
或许因为床贴着墙壁的缘故,这个法阵并不完整,似乎只构筑了小半,但它的威力已足够抽离一个孩子小小的魂魄,或者……在这里用它,实在属于大材小用了。
回溯短暂时间,凝视已被擦去的法阵,谢衣只觉背脊阵阵发凉,他身上流动着的烈山部血液告诉他:此阵极端凶横,即便善驭灵气的烈山部,也从未有过这般凶残霸道的术法。
果然是邪法,师尊的担忧完全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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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6:48 GMT 8
跟着,谢衣又散出几点光晕,飘飘忽忽落在那张大床上,只见上边朦胧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靠里头那个便是方才所见的小男孩,靠外间的,则是昨夜所见的小姑娘。
谢衣仔细看去,幻影中的她还没有死,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鼻息一抽一抽的,显然正十分辛苦。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一件物事,仿佛不是人眼可见的玉,更是一道绿莹莹的漩涡。它旋转着,嘶吼着,发出现世之人听不见的可怕声音,笼罩在那女孩儿身上。
它的力量散射开来,透过皮肤肌肉,切割骨骼,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钩子,直直捅进女孩灵魂深处,将所有魂魄尽数勾出,塞入那漩涡内。当中顿时爆出一声凄厉嘶吼,并许多不怀好意的笑声,仿佛有许许多多同遭不测的人正嘲笑女孩的死,迎接它们之中又一个不幸的同伴。
都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可怜魂魄,只因在痛苦深渊中呆得久了,便被这痛苦扭曲心智,沦为痛苦的仆役与帮凶。每当有新的魂魄进来,即刻欢呼鼓舞,看它如自己一般受折磨。灵魂的痛楚并不会因新来者的分担而减少,但在它们已丧失神智的感受里,早已不存在善意或悲悯,只愿看到更多灵魂沦入苦海。
谢衣皱眉,摇了摇头。他仔细看向幻影中,却始终不见那异人的身形,知道他有意隐藏了自身存在,防止被自己这样的人所窥见,于是谢衣再度加强了手上的法术,整个房间几乎被金绿色的光芒包裹。
终于,谢衣看到了那个人,身量高挑,着一袭暗红色的长衫,外罩玄色褂子,这装扮不似正经修道人,又不似凡尘竖子,整个人透出一股阴晦不明的气息。
谢衣努力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却始终沉在暗影里,仿佛深水底的石块,只显出一个朦胧轮廓,看不分明。
这人很快收玉横,转身而去,谢衣盯着他的背影,继续催动法术,房间轰然消失,两人已身在室外,所有景色都像水草般不住摇曳,只见这人飞快地往东而去,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已经离去了么?
敛一敛心神,谢衣收了法术,一切光华消失无踪,地面上的图样、床上的小孩通通不见,依旧是这间清冷的屋舍,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卧房。
他来到门口,那男孩儿还呆站着,谢衣摸出一只小小的偃甲蜜蜂放过去。偃甲停在男孩耳畔,当中传过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只见那男孩一怔,盯着虚空,惊喜道:“姐姐?!”
蜜蜂嗡嗡有声,绕着他飞了两圈,男孩愈发喜悦,笑道:“姐姐不怨我?太好了……他们,村里有人说是因为我姐姐才死的,必然要变厉鬼来找我……我不信,又辩不过他们,爹娘更是一句话不讲。我又怕又难过,毕竟姐姐是真死了,我每日都想你,想你……”
蜜蜂停在他头顶,扇动薄如蝉翼的翅膀。
“姐姐,你要去一户好人家?能告诉我是哪家人吗?长大了我去找你,到时候你可是我妹妹了。”
谢衣推门出去,重新站到阳光下。日光温润,青山迤逦,远远望去,当年所建的水利工事顺山势蜿蜒,仿佛一条蛟龙攀沿扭转,几欲腾空。他仔细看去,发现西边第二个转角处的水车似乎有损,水流到那里便有许多洒出去,银光阵阵,飞珠溅玉,虽好看,却对农事无益。
“……姐姐你这就要走了?不等爹娘回来?他们见了你一定也高兴的。你,你放心,我会好好听爹娘的话,再不去山里乱转,跟夫子念书……”
得修理一下,这时节还未落雪,等到上了冻,大量冰结在那里,多半还要拖累前后的水道。谢衣看着远处水车的破损,评估一番所需材料,决定明日来修整,以他本事,修理一架水车不过半刻功夫。
说起来……自己也好久未曾真正摆弄偃甲了,过去百年随侍沈夜,身为初七,他脑中虽留着那些偃术知识,却罕有实际制作,除了沈夜让他做过几件玩意哄哄小曦外,一身本事都沉睡着。倒是亲手成就的偃甲自我,一直在钻研偃术的路途上攀登,收回记忆时,自己将种种偃术心得融会贯通,只觉多有收获,百年中不但术法、刀法得到提升、偃术亦未有半刻虚掷。
当真是一样人生,两处精进,想这世间,仅谢衣能有此奇遇了。
“那……姐姐再见。”
身后,男孩儿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神色也慢慢平静,他抹一把眼泪,朝空中笑笑,身子慢慢软倒,靠在门边睡过去。那偃甲蜜蜂飞回谢衣手上,青光一闪消散了行迹。
阳光和暖,照在那孩子脸上,他嘴角带笑,睡得沉酣,猫儿走过来,往他腿上蹭蹭,也趴着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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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7:07 GMT 8
谢衣继续往村中去,向人打听昨日那老者。有人告诉他,张老先生天不亮已离开村子,说是往长安侄儿家去帮忙,要几个月后才会回来了。
还真是不巧了……
既如此,自己也无需再问,此事暂且压下,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等师尊度过这段无法动用灵力的时期,再图后议。
站在村口,他往东北方的悬崖上望去,日光清朗,映得那层层叠叠的秋色越发明艳,姹紫嫣红,如五色的烈焰正顺着山势腾跃燃烧,十分灼人。这动人心魄的美景只在每年深秋时分能见到,短短三五日后,一场北风吹袭,它们便会消逝凋零,走入万籁俱寂的冬夜。
枫红胜火,水碧如蓝,分明看过许多回,今朝再见,竟觉得格外不同,想是如今那崖上多了一人的缘故吧。
谢衣微微一笑,信步离去,顺山道折返而上,野兽们都悄悄隐去声息,偶有两个妖物也遁了行踪,不敢撩谢衣虎须。四下里悄声不闻,唯有风声隐隐,叶落簌簌,格外静美而绚烂。
昔年山中并没有这样平静,常有妖兽伤人,谢衣来此定居后,几下便将各路牛鬼蛇神扫荡个干净,又在高处建造房舍,偃甲贯穿山腹,四野尽收眼底,直如一尊山神,稳稳镇守在这纪山之上。偶有龌龊心思的妖邪之辈便难以妄动,邪性难改的或迁居深山,或远走他方,即便谢衣未曾居住纪山的年月里,也再不敢造次。因此,百余年来,纪山可算是风调雨顺,旱涝无忧。
因着这一层关系,山下村民越发感念大偃师谢衣恩情,直把他视作了天神一般。当中有些善于舞文弄墨的,半听老人言,半从传奇笔记中寻找灵感,竟为他创作出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至今还在这片广袤大地上流传。
谢衣当然并非仙神,只是一个背负了许多的人,人生有限,人力有止,只求尽毕生所能,无愧于心。
他突然想起,那些传说中似乎也包括了阿阮的事,仿佛听闻有说自己钟情阿阮的?这可不要被师尊听见才好。虽说两人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不至于因此而生罅隙,沈夜也见过阿阮,明白自己未与她有半点私情,但这样的传闻……哎,总而言之,下界文化昌明,各色演绎极多,师尊还是不要知道更好。
他摇一摇头,走入机关把守的地底,边前行,手上边凝起法光,往机括上一一打去,光影闪动间,沉默许久的偃甲机关似乎突然获得了活力,沉睡的能量复苏,微光流转,点点锈迹消失无形……而谢衣身形,也已消失在通道尽头。
回到崖上,天光正好,沈夜坐在院内,手捧一本书册,似乎看得颇为投入。察觉谢衣进来,便将书放下,起身相迎。
“师尊在读什么书?”谢衣笑问,沈夜不急着回答,拉着他手腕,将人拥入怀里抱了抱,再细看他两眼,才道声随便翻翻,你这边书房里很有些藏书。
“都是当年未曾带走的,师尊有喜欢的随意翻阅。”
“呵,你少时也这样,每日学过术法刀剑,还要钻研偃术,还要看书,自入我门下,便没有偷过半天懒,继任破军祭司后,更是无一日清闲,倒确实辛苦你了。”
“要是偷懒,岂不辜负师尊,也辜负自己了?”谢衣低声道:“为了当大祭司唯一的弟子,我一路过关斩将,最后险胜风琊才终于登堂入室,拜见师尊。”
“第一次同我说话,你怕么?”
“不怕。”谢衣微微侧头,笑道:“我跟大祭司初相见,就觉得他看似威严沉肃,却不是个冷面冷心的人,无半点阴鸷气息,相反神血加身,法力充盈,仿佛天顶耀眼的太阳。我一见……已是心生仰慕,因此师尊问我那话时,便放心地如实相告。”
“呵,你学法术,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沈夜往谢衣肩头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复述这句曾经的问答,温热气息拂在谢衣耳朵上,激得他身上一颤。即使明知光天化日中沈夜并无任何狎昵之意,这般若有若无的亲密,依旧让人心荡神驰。
待沈夜说完,谢衣转开话题,问:“弟子倒是想问师尊,若那日是风琊胜出,师尊当真会选他为徒么?”
“难说。”思索片刻,沈夜认真道:“我当年收徒不仅为自己,更为烈山部。那时我已察觉自己并未痊愈,神血亦无法完全根除病症,沧溟病得更重,身为大祭司我自然要早作打算。若是冲着下任大祭司的人选去择徒,这徒弟便不能只看法力武学,更应重心性德行。”
原来如此……原来那时候师尊就已经……
谢衣微微皱眉,感觉心里漫过一阵隐痛,只听沈夜又道:“之所以让你们比试一场,也是想通过实战,检验你们的本性究竟如何……风琊其实天赋颇高,法术根基也不错,可说处处都好,却唯有性情方面让人难以放心:得失太重,胸怀狭隘,眦睚必报,专注于个人私利私怨,不是做大事的性子。”
“这……还真给师尊说中了。”想到星罗岩与风琊的最后一面,谢衣不由暗暗叹息。
沈夜摇头道:“所以你问我,若他胜出我会否收他为徒,倒也真是为难你师尊了。收他,我不放心他性情,更不放心将烈山部交给他;不收他,又破坏了我自己定下的规矩,还好是你胜出,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沈夜看着谢衣双眼,忽然伸手往他脸上捏了捏,仿佛他并不是今日的谢衣,而是百余年前那十一岁的少年,正双眼晶亮,略带忐忑与憧憬地看着自己,脸上挂着少年人的稚气与朝气。而自己,也变成了当年那个沈夜,又爱又怜地往新徒弟脸上捏了一把。
从今往后,自己就是有徒弟的人了,沈夜也要被称作师尊了。
“……你争气,省了为师的麻烦,就怪不得为师喜欢你,说那么天真的话,反倒显得更可爱了。”
说罢,他侧头往谢衣脸上一吻,笑看谢衣瞬间乱了镇定悠然的气场。
“哎呀,师尊何时也变得如此……如此不正经。”
“秘密。”沈夜再次弯起嘴角,深深凝视谢衣,眉梢眼角似灌入了点点春风,荡漾着格外深邃的温情与喜悦,这神情甚至可称为窃喜了……
“谢衣,敢说为师不正经,难道你就很正经么?”
话音方落,沈夜看谢衣一眼,目光移开去,溜过院中光洁地面,在藩篱上跳跃,然后腾空而起,最后停在大门上的匾额当中。
江海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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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17:23 GMT 8
谢衣顺他目光看去,时当正午,日影明媚,那匾额上几个大字衬着秋色,正于门楣下方熠熠生辉,直如几点灯火,暖热崖上孤高冷寂,透析百年岁月悠长。
他忽有片刻痴了,眼中那四字仿佛荡漾起来,如半山腰潺潺的溪水,波光粼粼,汇流而下。谢衣盯着那处,没有说话,沈夜也没有说话,手慢慢按上他背脊,将他搂紧,再顺着他柔韧的黑发抚落。
“师尊……知晓了?”谢衣低声询问,言毕忍不住轻声一笑。
“方才知晓的。”沈夜在他耳边答道:“你书房里恰好有本文集。”
“唔……”话说到这份儿上,谢衣终究有些尴尬,也不去看沈夜几乎贴着自己脸颊的面容,只低头盯住他胸前,低声道:“当年也是无意中得到那本书,读过几遍,后来随手写在匾额上……”
“嗯……?”沈夜话中带着笑意,显然并不信他这“随手”、“无意”的说法,手臂也搂得更紧了,那藏不住的春风得意劲儿几乎从他丝丝缕缕的发梢上散逸出来,将谢衣密实包裹其中。谢衣只觉陷入了一处绮丽温软的绝地,虽知已无路可走,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看沈夜意思,分明是要他承认点儿什么,可他素来自重,从未体悟过风月情长,而今又历几番生死,一时间还真不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
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位素来沉稳冷肃的师尊,此番好似严冬已尽,冰雪初融,高天孤月在自己面前,竟也生出了暖光。
想到此处,谢衣头埋得更低,趁沈夜不备,推开他就往内走,口内说去修理被无异打坏的偃甲。刚迈出两步,沈夜却又贴了上来,一手从后搂住他腰,一手抓起桌上书册,堪堪翻到那页上,举到他眼前,说了声“念”。
谢衣一怔,忍不住腹诽,怎么此刻他才发现,师尊竟如此……方才那样还嫌不够,还要逼自己当他面念出来?
那实在……
“念。”
沈夜嘴唇贴在谢衣耳朵上,再次下令。此刻他似乎又恢复为流月城中说一不二,不容臧否的大祭司,一言一行都那样迫人顺服。然而,他此刻呼吸间吞吐的热气,与那唇齿微动时的震颤,全一丝不差地传到了谢衣身上,似乎透过皮肤、穿过肌理,一直颤到骨髓与心脉之间,打得神魂上都发起热来……
谢衣本可推开他,只需要一点灵力,就足够让无法动用灵力的沈夜败退,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甚至在这一瞬间忘记自己身负绝世修为,而是像世间所有两心相许的人那般,失去了推开沈夜,推开生命中唯一伴侣的能力。
他背靠着沈夜的胸膛,眼看着打开的书页,看那烂熟于心的白纸黑字,上边每一个字似乎都立起来,飘忽忽地在他眼前跳跃,仿佛春日里最明艳的花朵,在这大好秋光里翩翩起舞。
“汉池水如带,巫山云似盖……”
醇厚低柔的声音从谢衣口中响起,仿佛一树芝兰在夜色中亭亭绽开。沈夜挑挑眉,嘴角含笑,手上依旧搂着他,静听他徐徐道出那每一句诗词。
“瀄汨背吴潮,潺湲横楚濑……”
谢衣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快了,沈夜温热气息萦绕着自己,仿佛在两人与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将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存在都闭锁其中,念诵的诗句也变了味道,变成只属于这里,只属于他两人的点点情愫。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
谢衣声音低下去,背上和腰上是那样热,似乎正有什么从沈夜贴着他的地方涌出来,让人坐立难安。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盯着最后一句,心里明明白白,嘴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沈夜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谢衣耳畔,似不满他停下,便来催促。
这声“嗯”自然也带着让人浑身发软的热度潜入谢衣骨髓,但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耳垂忽然被一个湿热的口腔包裹——沈夜微微侧头,含住了谢衣耳垂,轻轻吮吸,舌尖在这块圆润光洁的软肉上细密舔弄着,更有意或无意地让牙齿从上面刮挠而过。
“啊——!”谢衣低声惊呼,浑身一激灵,只觉从头到脚瞬间瘫软,半是惊讶,半是意外,加上丝丝缕缕的窃喜和窘迫,若非沈夜牢牢箍着他腰,怕是要坐到地上去。
“念。”
依依不舍地放开谢衣耳垂,沈夜又贴在他耳朵上道,声音比方才更低沉,甚至有些喑哑,致命的蛊惑与命令。谢衣虽还未从方才的刺激中回过神来,依旧颤着声音,将那最后一句念出来: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很好。”终于心满意足,沈夜侧头看谢衣脸上不受控制的薄红,微微一笑,只觉心中涨满,忍不住再次将他耳垂含在口中,细细品味摩挲,辗转吮吸舔舐,感觉手臂下的身躯不住颤抖,越发志得意满,好一阵后方才作罢。
谢衣咬着唇,一言不发,忍着身上传过的阵阵酥麻,耳廓上早已红得要滴血,只由着身后沈夜胡来。
不知何时,那本《南朝文集》已悄然落到地上,一阵风过,将书页翻过来又翻过去,最终依旧是停留在那页上……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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