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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33:0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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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35:06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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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38:40 GMT 8
接着游戏的结局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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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已降,澄空中飞散几缕白云,纪山脚下,静水湖波平如镜,远远的雾气簇拥群山,仿若仙人腰间飘带。
秋分刚刚过去,眼见着就是寒露,不过今年气候和暖,除开那一场一场凉下来的秋雨,此间万物仿佛还眷恋着夏日的荣华之气,不舍凋零。连这静水湖畔的繁花碧树,也依旧郁郁葱葱,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水光一映格外绚烂,既静谧,又蕴藏着勃勃生机。
偶尔,有行脚商人路过湖畔,但见天光水色,飞云飘纵,忍不住停伫湖边,凝视那无尽碧波,掬水洗上一把脸,然后继续赶路。临行前,却也忍不住再回头看两眼,同伴见他停步,问声怎的了。那行商叹口气,说你不知道,传闻这静水湖曾是大偃师谢衣隐居之处呢。
谢衣?就是百余年前那位名满江湖的大偃师?
除了他,还有谁。商人望着湖心,喃喃道:传说谢衣大师偃术冠绝天下,能做同常人一无二致的活偃甲人。
怕是讹传,活人怎可复制呢?走了走了,今晚要赶往江陵,莫耽搁。
哎,这就来……
人声渐渐去得远了,湖畔恢复了寂静,湖心平静的水波中,忽然划过一道烟雾,刹那间便消散,似乎从未存在过。
山高水阔,云低风回。
“结界无恙,只是……昨夜风雨大作,依旧唤不醒你么?”观过天色,谢衣负手站在竹栏边,凝视潺潺静水,忽而低声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往房内走去。
房门前,头戴斗笠的偃甲人默然而立,谢衣往他手上瞟一眼,道:“今天记得翻过了,很好。”
那偃甲人闻声,也低头看掌中捧着的木册,上边正写着:九月初七,庚申、辛未,吉神于天恩、四相、福生、金匮。
福生、金匮……谢衣凝视着几个字良久,转身入了房内。
房中正焚着香,清冽而苍远,散发淡淡的古旧气息,谢衣径直走到后方大床前,凝视躺在上边的人,默默摇了摇头。
还是和昨日一样,究竟何时才会醒转?
他目光一寸寸在这人脸上描摹,脸上神色越发复杂难辨。突然,谢衣嘴唇一动,似乎想招呼他,却又硬生生停住,半晌后,才长叹道:“竟不知当如何称呼了——师尊、主人、大祭司?还是……前尘往事既已尽随风去,如今我叫你沈夜就好?”
床上的人默然阖着眼,一动不动。
谢衣在床边坐下来,又看他片刻,起身往存放偃甲的后堂去。他从角落的箱子里摸出一件物事,往香炉中焚了,对着那袅袅青烟行礼道:
“敢问神女,沈夜昏迷至今已三月有余,不知何时才……”
“司幽大人急什么?”那青烟中竟传来嘻嘻笑语,一女子声若银铃,道:“此前不是同你说过吗?他灵力耗尽,兼沉疴难起,需得多睡一阵,待神农之血慢慢修复。”
“这……”谢衣一顿,“神女莫要调笑,在下并非司幽上仙。”
“我也不是神女呀。”声音又笑起来:“神女司幽皆早归寂于天地,我不过神女墓中诸多聚散灵气所成的地仙,哪里敢自称神女,只不过,既然继承她诸般思绪,便勉强算神女大人的不肖后辈吧。”
“过谦了,您神力广弗,再度飞升天仙也是指日之功,若非当日神女墓中相助,谢衣哪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说罢,他微微一笑,白衣风雅,意态悠然,恍惚又是当日静水湖上那个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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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39:42 GMT 8
“再世为人说不上,你本也不该死,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吧。”这声音收了调笑,如人一般叹口气,幽幽道:“当日你以初七之名大战神女墓,宫室塌陷之际,随破碎巨石落入水底,而吾等也恰好意会到神女遗留的几缕思绪,赶紧护住你一息命脉,再图后事。”
“神女所遗思绪……”谢衣一顿,脸上略有些薄红,“此事,此事怕是神女看走眼了。”
“有何不愿承认的,你们人就是这般不老实。”那声音笑道:“当日神女同司幽上仙表白心迹,司幽说他一心向道,胸中不萦儿女私情。神女也不迫他,只暗暗下个决心,说若有一日司幽想通了,愿意沾染这儿女私情,她一要看看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二来,若司幽当真喜欢,便成全他这一遭。”
“神女仁心宽厚,天真妩媚,凡人哪能及她一二。”谢衣默然片刻,诚心赞道:“我非司幽,未有幸与神女接触,但同阮姑娘相识一场,也颇能感知内中情由。”
“这也算是神女要助你的缘故之一,你护住阿阮百年,甚至不惜殒命一场,还不值得我们为你的今日做这一切么?”
“那……当真多谢。”谢衣后退一步,对着那股青烟郑重行了个礼。
“话说回来……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那声音又笑起来:“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你既放不下他,我也就不放你离去,渡灵力给你,破掉你身上蛊虫,复苏心脉骨血,让你有机会好好同他一处。只不过,我不曾想到……他竟跟神农神上有那样深的渊源。”
“我烈山部,的确同神农大人渊源极深……”说及此事,淡然沉稳如谢衣,也难免有一丝黯然。
流月城之殇他虽未曾亲历,但故土破碎,家园消亡之痛依旧停留在他心里。何况,或许正因不曾亲历,便在伤痛之中更添了两分遗憾,迫使人停在哭泣与默然之间,堵塞了胸臆,进退不得。
看他这样,那声音将话题岔开,只道:“既然有这层渊源,那更该救他了,否则你们两个,一人葬身水底,一人空中玉碎,落个碧落黄泉都不见,岂不成了人生大憾……”
“神女大恩,谢衣无以为报。”
“真的不必了,司幽大人……唔,谢衣你好生看着他,我仅仅是在城破刹那将他传出而已,但他终究已遭受伏羲结界破碎之力震荡,同时灵力耗尽,疾病发作,当真是危险到了极点。我无法直接干涉上神灵力流转,如今他能保住命,主要还靠着那一点神农之血的庇佑。此间已过去三月有余,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兴许就这几日他便会醒来的。”
“是么……”谢衣一叹,心头忽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喜抑或该忧。此前一直挂心着沈夜能否苏醒,未曾有暇顾虑醒后之事,若沈夜当真醒来,两人见了面,又是怎样的情形?
思虑片刻,他想往青烟中询问,却见烟雾早已消散无形,更无任何声息了。
也罢,此间种种,终究要自己面对。
离开后堂,谢衣回到房中,见床上沈夜睡得十分安稳,呼吸沉静悠长,竟像从未历经波折磨难,也不曾殚精竭虑地算计、倾轧、日日夜夜里都是杀人与被杀。
此刻,他只是个烈山部族的男人,沉睡在谢衣家中,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早已结束了。
看着他无表情的脸,谢衣忍不住又叹口气。
如此再过数日,金风渐起,静水湖畔的繁花开始退场,树梢头也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红色。
谢衣做完一个偃甲盒子时,天已黑了,难得有些闲情,他干脆烧了水,坐在窗下品茶。他突发奇想地沏上两杯,一杯摆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轻声朝那杯无人取用的茶水道:
“师尊,请用。”
恍惚间,入口的清冽似已非茶,而变作了酒,一杯下去,谢衣醉了,倚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在梦里起身,撑着伞向外走:越纪山、渡江陵、在长安短暂歇脚后一路西行,穿过捐毒的风沙,在绿洲边焚香沐浴,郑重换上记忆中那身破军祭司服,折向北而上。
天空垂落下一座透明的阶梯,他一步步登上去,来到心心念念的流月城。
仿佛暌违百年,又像未有片刻远离的故乡。
此刻,他似乎正站在月色里,身遭皆是沉水一般的清冷之光。城中悄无人声,恍惚所有人都已睡着,或已离去,但谢衣知道这座城中还是有人的,有一个人正在神殿尽头,矩木之畔守望着。
他向那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月光落下来,照在矩木上,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伸向无穷天宇,似乎有数万星子倾泻其上,一并照亮了他眼中的人。
……
“谢衣。”
“大祭司……”
那人没有回答,微微侧头看着他,深邃双眼中有几分期许,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宽容。
“师尊。”谢衣轻声唤他。
沈夜朝他走来,上下打量他。他也看着沈夜,耳畔听到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
“你来了。”
“我来接你。”
“那便走吧。”
他们并肩而去,来时的路径正发着光,从银白慢慢变成温暖的金色。两人一步步向下,从空无一人的流月城走入了鲜花繁盛,人声鼎沸的人间……
谢衣睁开眼,天色正亮起来,东边天穹上云霓翻涌,像大海的波涛荡荡散开,他记得以前曾去过一次南海,在海岸边观赏了壮美的落日。
此刻,一轮红日正于云涛之中冉冉上升。
揉揉肩,他站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往床上扫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沈夜动了动。
沉睡数月的沈夜,终于略动了一动。
谢衣一惊,赶紧走到床边,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难道……要醒了?
谢衣缓缓伸出手,准备放到沈夜额头上,就在将要触到的时刻,沈夜又微微一动,慢慢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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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0:58 GMT 8
梦……
他似乎在万古无垠的寂静与虚无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五光十色的梦。
梦中有流月城的数千载辉煌,有这百年间的苦苦支撑、殚精竭虑与孤注一掷,有最后天崩地坼的倾覆——偃甲炉熄灭了,寒风霜雪侵袭而来,流月城中所有的温热与光芒纷纷离去,漫天飞剑,处处崩塌,伏羲结界发出行将崩毁的轰鸣。
而自己,在这座行将死亡的城中孤身前行……
他每走一步,时间似乎就回溯几分,他看见自己变成了那个雨夜中豁出一切去逃亡、去抗争,最后却不得不痛苦屈服的少年,牵着唯一亲人的手,走在漆黑的长路上。
那条路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人,他却觉得格外安心,百余年间从未有过的平静充塞胸臆。
他突然想,这就是黄泉路吗?
倏忽间,前面出现了两人身影——是华月和瞳。他们朝自己微微笑着,然后迎上来,四人走到一起,结伴而行。
没有人说话,平静与安然是牵引他们的唯一。
又行不远,前方再度出现一人,沈夜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跳动起来,打碎方才的平静,在心安中更注入一种全新的东西,温暖喧嚣,又如海一样深厚磅礴。
那是谢衣。
谢衣转过身,看向四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他身上,再不曾移开。
他牵着小曦走过去,走到谢衣撑开的伞下,谢衣微笑着俯下身,拉住了他的手,眼神中似乎正有许多话在沉浮。
他不由得想起捐毒那一夜,那晚的月亮格外好,将无垠沙漠照得美如银镜。皎皎流光之中,那分明是谢衣,却又恍惚不是谢衣的人对他说:若非这种情况下相见,我想跟你说的,岂止千言万语。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笑,果然是谢衣啊。
突然,小曦拉拉他的手,向着伞外欣喜地道:哥哥,哥哥,你看,雨停了呢。
雨停了……
沈夜朝天空望去,他始终记得那个噩梦般痛苦,却比噩梦更真实、更不堪回望的夜晚:年少的自己带着小曦跌跌撞撞地逃亡,天地之大,却无一处能庇护他片刻。他们同整个流月城一道被浸泡在豪雨里,此后,那场雨似乎再没有停过。
雨停了。
沈夜第一眼望见的,是窗外渐次亮起的天空。这些日子,谢衣怕他气闷,总开着窗,反正结界内不会有虫豸骚扰。
天高地阔,金光如瀑,彤云舒卷,一轮旭日正在云海的拱卫下冉冉上升。
沈夜盯着那方天宇,心头一片混沌,往事如潮涌向脑海,霎时竟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矩木……砺罂……流月城……
小曦……华月……瞳……
不是都死了么?
那声破灭的绝响还清清楚楚停留在他耳畔,沈夜笃定自己不会记错,一切也不是幻觉。矩木倾颓,流月城是真的消亡了。
他甚至记得那条漆黑的黄泉路,只无法分辨那是真实,抑或属于死亡的梦境。
都结束了,不是吗?
那么,现在到底……
怔怔盯着那轮红日,沈夜身体的知觉逐步恢复,前所未有的疲惫侵袭上来。他忽然想睡,但理智告诉他还不能睡,一切都不合常理,自己这本该死去的人,怎会……
流月城到底怎么了?
龙兵屿的族人呢?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突然间让他心如火焚,体内病痛随之翻涌,沈夜眼前一黑,胸膛内传来窒息般的痛楚,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对痛楚的忍耐力早已被锤炼得极强,远胜大多数人,常年同时承受着病痛与神血灼烧的煎熬,让他活过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震慑那阴魂不散的剧痛,沈夜却发现浑身无力,连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他额上,抚开了一缕头发。
沈夜一惊,这时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人。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身姿,右眼下魔印宛然。
这人正看着他,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里却溢出淡淡哀愁。
“……初七?”
沈夜听见自己声音十分虚弱,心头疑惑更浓郁百倍,怎么回事?瞳不是说初七的子蛊已经……以初七之忠,只要他未曾殒身神女墓,便是爬也会爬回流月城相助自己的,然而,直到城破粉碎之际,也不曾见到他的踪影。
初七?
“是,主人。”初七立刻回应了他的声音,微微一笑,躬身看着他。
不对,不一样……
沈夜盯着初七的脸,目光停留在他嘴角的微笑上,然后移到他眉眼间,这种温润宽厚,又不失锋芒的神色,这种感觉……
“……谢衣?”他有些犹豫地唤出那个名字。
“是,师尊。”谢衣也回应了他,话音坦荡而柔和。
是初七,也是谢衣。
沈夜没有说话,定定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他心里有许多疑惑,这一切究竟怎样发生的?
谢衣静待片刻,知沈夜心中有疑,干脆在床边坐下来,柔声问:“师尊身上感觉如何?”
“无妨。”
“是么……”谢衣明显松了口气,喃喃道:“师尊睡了三月有余,实在让人忧心。”
“忧心?呵。”察觉眼前人并非自己的梦,此处也并非幻境之后,沈夜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模样,虽然他心里百般疑问,他却始终还是沈夜,流月城大祭司,烈山部主事者,尤其面对谢衣,这个让他又爱又恨又不知如何处置,甚至怎么处置都是错的逆徒时——哪怕现下浑身虚软,灵力涣散,他也绝不愿露出丝毫服软的模样,失了素来的威仪。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
镇定心神,沈夜语带讥讽,冷笑道:“难得,你也会为本座忧心。”
“哎,师尊……”谢衣苦笑,微微摇头,沈夜此刻的想法他多少能猜到,却不知从何说起。
默默看着沈夜惨白的脸,感受到从他身上散逸而出的些微灵力,谢衣在心里叹了口气。伏羲结界炸毁时的震荡,神农之血百余年间的灼烧,隐忍太久,药石罔效的病痛,加上最后一战中耗损的灵力,以及……流月城崩毁,所有人一一殒命,连小曦都由他自个儿亲手斩杀所带来的沉重打击,最终将沈夜伤成了这样,调养复苏的路还长着呢。
谢衣皱眉看着他,半晌,低声道:“我不知你病得这样重……”
“呵,知道又能如何。”沈夜冷哼一声,从谢衣身上移开目光。
他身患疾病之事,满城之中只有瞳一人知晓,连当年最亲近的弟子谢衣也不曾透露。不让任何人察觉,一来为着他那高傲的心气,二来也的确有太多顾虑,让他绝不能流露分毫。
若他不能如高天孤月般完美冷峻,如何在渐进末路,城主缺位的情况下引领满城人心所向?
若他不能毫无瑕疵地强大,如何跟砺罂理直气壮谈交易,并不时弹压震慑那狼子野心的魔物?
若他暴露在驾驭神血力量的同时,也要受它带来的焚身之苦,华月、小曦这些忧心他的亲近之人,如何愿照他的安排去做?
如果……
太多如果横亘在沈夜面前,注定了无论于公于私,流月城大祭司都必须是个受神农神上庇佑,超脱了疾患,巍然在上的主事者。
在其位,谋其政,也必须咬牙承受这份职责带来的重压。
“你知道了,便不会叛师出逃,不会暗地里阻挠我投放矩木,不会背叛整个流月城和烈山部?”
谢衣闻言一顿,低头不语,心里却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就记得我叛师出逃那一遭,这百年里的日夜相伴,忠心不二,难不成都忘了?
看他这样,沈夜突然又有些不忍和不耐,干脆闭上眼,不去看他。眼前人的模样分明是初七,言辞神态又隐带着昔日谢衣的倔强——在他看来,这两人从没有任何分野,谢衣是初七,初七是谢衣,两个名字仿佛两条溪水,在他内心深处汇作同一条河流。
命运弄人罢了,若非当年谢衣伤重不治,除开偃术傀儡之外再难寻回天之法,他也不至于……
刚想到这里,沈夜突感胸中一窒——他方才苏醒,正当虚弱之时,偏偏睁眼见到的人是谢衣,话自然说得重了,一时气急攻心,霎时眼前发黑,体内神血也沸腾起来,似乎有团团烈火在皮肤上烧灼,苦不堪言。沈夜不由皱起眉头,咬紧牙关,嘴上却依然倔强地不发一声。
看他这样,谢衣心里越发沉重,许多事……许多事他早已理得透彻清楚,只不知从何说起。
恨沈夜么?不,谢衣绝不会对苦心栽培自己的师尊有恨,何况沈夜这百余年中所遭遇,所承受,所抗争,所求取的……自己日夜在他身边,如何会不明白?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是沈夜,是谢衣心里那一轮永远的明月,孤高寒澈,遍照黑夜,即使他散出的光有些冷,他依旧是天穹上唯一的光芒,令漫漫黑夜有了希望。
这样的沈夜,谢衣如何舍得恨他?
“抱歉,师尊先歇着吧。”长叹口气,谢衣决定暂时回避,刚刚起身,却被沈夜的声音唤回。
“……这又是什么诡计?”
沈夜的声音很低,沉稳中带着淡淡疑惑,谢衣明白,这或许已是他的极限了,他正在询问自己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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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1:46 GMT 8
想了想,谢衣正色对沈夜道:“师尊可是想问流月城之变?”
沈夜没回答,静静看着他,谢衣继续道:“砺罂消亡后,流月城因矩木折断而陷入崩塌,伏羲结界也一并粉碎,城中事物俱已化为尘烟。而大祭司立下殉城之意,未随众人撤离,若无他人干涉,必将与整个流月城一并玉碎于空中。”
流月城……沈夜皱眉,问道:“城既已毁,族人们怎样?你方才说我睡了三月有余?龙兵屿那边……烈山部现今情形如何?”
还是这样,心心念念的尽是烈山部归属,果然是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族人的大祭司。
谢衣心头不由生出几分难言的滋味,微微摇头,道:“放心,龙兵屿安好,族民们已日渐习惯岛上生活。那边四季如春,物产丰茂,不论耕织畜牧都十分便利。少了苦寒侵扰,族中许多年轻力壮者所患疾病已有好转,相信过上两三年便可痊愈。”
“当真?”
“我怎会骗你。”谢衣道:“前两个月,还有各门派的零星人等上岛滋扰,欲对流月城问罪,但在天墉、太华等门派翰旋下,这些人也都退了。如今,龙兵屿自给自足,生活安定,只是少了一位有力的领导者,有些事暂未决断下来。”
“嗯……”沈夜点头,沉默片刻后,道了声“好”。
虽还有问题要面对,但听上去,流月城民众总算是寻得了一个出路,也不枉他这百年殚精竭虑,日夜难安,甚至最后曾拥有的,都一一牺牲消亡了。
这条看似毫无希望的黑暗之路,终究是走到了光明中。
想及此处,沈夜长出口气,突然觉得格外疲惫,索性闭了眼,一言不发。
谢衣也不说话,坐在床边默默相陪。半晌,听沈夜又低声问了一句:我为何还在?
果然来了,此事情由迟早也要讲清楚。
他缓缓道:“一切多亏巫山神女与神农神上的庇佑,或许当真是冥冥中因果注定,天意难违。不仅我这幅残躯犹存,师尊也留在了人间。”
“……此话怎讲?”沈夜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什么,却又不敢置信。他边说,边想坐起来,谢衣看见,赶紧上前扶着,让他往枕上靠坐好。
他做得很自然,也很顺手,过去百年里,为掩盖初七存在,沈夜从不让他于人前行走,这也导致大多数时间中,他只能在沈夜房内生活——阅读典籍、研习术法、锤炼武学、聆听教诲、接受试探。既然朝夕相对,那么服侍主人起居也就顺理成章的了。
本是司空见惯的行为,此情此景之下,却叫两人都有些不自在。然而,谢衣总不至于再临时唤具偃甲来扶沈夜,而沈夜一身虚软,也不至于再嘴犟不叫谢衣靠近,那般提神戒备,反倒显得小气了。
他不担忧谢衣会对自己不利,初七早已承诺过永不背弃自己,即便他拿回了谢衣的记忆,也应当……这百年中的日日夜夜,总不会立刻便抹去。
退一步讲,若谢衣当真要对自己下杀手,沈夜也认,反正流月城事情已毕,族人安置,而曾追随着沈夜的人一一消亡,世间万物再无一丝值得他挂心,生与死,毫无意义。
方想到这里,眼睛一瞥,却又看到了谢衣温润而关切的神色,心头禁不住微微一颤。
追随沈夜,陪伴沈夜的,当真再无一人了吗?
这茫茫浮世,当真没有任何事物值得自己挂心了吗?
忽然间,沈夜感觉心里漆黑的坚冰有一丝裂痕。
他没有开口,谢衣一时摸不透他心思,只伺候他坐好了,给他披上一件外衣,才接着道:“此前主人……你命我跟着无异一行往巫山,伺机夺取剑心。在巫山神女墓中,我接触到了三世镜。”
“三世镜……”沈夜心头暗忖,顿时了然,“你碰了三世镜,取回了谢衣的全部记忆?”
“是。”
“呵,这倒也是你的机缘。”他冷笑一声,“那要恭喜你了。”
“有何可喜的。”谢衣苦笑,站起身来,朝沈夜郑重行了个礼,道:“师尊,主人,莫调笑徒儿了。既已说过永不背叛,生死相随,便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再度叛离。谢衣已做下决断,今生今世,但凡活一天,便全心全意侍奉大祭司一天。”
“你……”似乎未曾料到会听见如此直接的话语,沈夜浑身一震,扭开头,压着声音道:“流月城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大祭司。”
“那便侍奉师尊,侍奉主人。”听出他话中隐约有些软化的意思,谢衣心头一喜,接着道:“还有许多事师尊不知呢。师尊可还记得,昔年我给小曦讲过一个巫山神女与司幽上仙的故事?”
当然记得,不但记得,还就着你说的故事,又重复跟小曦讲了许多许多遍。
沈夜在心里回答,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传闻司幽上仙是我流月城中一位仙人,后因伏羲结界阻隔,再不曾回到故乡。我原先以为这故事不过讹传,下界后去了巫山,才明白一切自有因果……这次去神女墓,不但接触到三世镜,也同那墓中灵气所成的地仙有了来往。”
“哦?”
“不知为何,她似乎将我同司幽上仙弄混了,称我作司幽不说,还道神女当日遗愿终有了实现之时。”
“神女遗愿……这都扯到哪里去了。”
“师尊请听徒儿说完。”谢衣截断他话头,继续道:“当日神女消亡时,曾发誓要成全司幽一遭,后来神女墓崩塌,我落入水中,这位地仙集合墓中残留的神女灵力救我一命。”
救你一命……沈夜若有所思,忽然伸手按到谢衣胸膛上,察觉到掌下传来规律的搏动。
“你……怎会?!”
“师尊也很意外吧。”谢衣微微一笑,将手放到胸口,堪堪压在沈夜的手背上,让两人的手贴合在一起,“这里原本已没有心跳了,仅靠蛊虫续命,是神女令我血脉复苏,并拔除蛊虫,如今我真正活过来了,师尊。”
“谢衣……初七……”在感知到对方胸腔内规律心跳的时刻,沈夜已大受震撼,他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呢喃这两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名字,一幕幕往事如川逝水,轰鸣着划过脑海——
他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是悲,最后只长叹一声,微微苦笑:“终究是神力所为,远胜人力修补。”
“天意难问,神力莫测,而人效用有限的修补,才真正体现了人心所求。”谢衣话中似意有所指,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夜。
“你方才说神女遗愿?何种遗愿?”
“神女决定成全司幽一回,我被它们误认为司幽,它们便在城破刹那将你传了出来。”
谢衣说得很简洁,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然而沈夜何等深沉机敏,刹那间便抓住他想隐瞒的部分,追问道:“为何是我?你被误认为司幽,与我何干?”
“这……”谢衣“腾”地从床边站起来,后退两步,同沈夜拉开些距离后,才犹豫道:“不敢隐瞒师尊,只因,因我落下时满心里都挂念着师尊和流月城安危,濒死之际,它们接收到我的思绪,又继承了神女遗命,才在最后关头救了师尊。”
“这么说来,你是临死也想着本座了?”沈夜步步紧逼。
“……是。”谢衣低下头,“我并不怕再死一次,只是想到接下来流月城局势,想到师尊如何应对,突然又有了不舍的欲念,才令它们……”
“胡闹。”沈夜轻嗤一声,浑然便是当年循循善诱,悉心教导的师父,“说什么死不死的,我跟乐无异也说过,我沈夜要的人,哪怕他死了,化成了灰,也要他从阴曹地府里爬回来。”
跟无异这么说过?
谢衣一惊,抬眼看沈夜,见他神色沉静,眉宇间意态飞扬,威仪宛然,虽还虚弱着,也丝毫不曾折损了流月城大祭司的风采。他这话决计不是哄自己,何况……沈夜何曾需要哄任何人,他想做什么,做便是了。
这是沈夜的优点,也是缺点,然而归根到底,若没了这不知是对是错的勇往直前,甚至是固执狂傲,他还是谢衣放不下的那个沈夜吗?
想到这里,谢衣微微一笑,低头道:“多谢师尊这许多年的苦心了。”
“……何须言谢。”
房中声息渐隐,而云间红日已升得很高,金光遍洒,清风徐徐,湖上清甜的气息直入房中,将所有沉滞一扫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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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2:27 GMT 8
历经数月等待,沈夜终于苏醒,谢衣也算落下一桩心事,每日越发殷勤探视,悉心照料。
只不过,有些病症不在肉体,更在人心深处,那便非常人外力可干涉了。
那日醒转后,沈夜不再终日昏睡,日夜随之起落,作息趋于正常。只不过他伤得实在重,加上压抑多年的顽疾反噬,身上几乎聚不起灵力,比在流月城中虚弱许多。
沈夜变得十分沉默,若非谢衣和他说话,竟可终日不发一言,即便对谈,也往往是谢衣问三句,他才答一句。多数时候,他孤身矗立窗前,默默看着静水湖上平稳的流波。偶尔,他也会走出房门,站到天穹之下,举目四望,最后凝视近处巍峨的纪山。
意气风发的流月城大祭司,如今犹如夕阳坠亡后暮色沉沉的天空。
种种情由,谢衣在旁皆看得分明,也大略能猜得出沈夜在想些什么。
人逢大变,心性总难免受影响。沈夜决意以身殉城,本已生无可恋,只盼与倾尽他毕生心力的流月城同归。谁知天意弄人,一心赴死之人竟未死去……这般活着,在最初的短暂意外后,留下来的便只有茫然。
流月城已殁,族人也都有了安置,华月、瞳、小曦……沈夜曾想为之守护与之并肩,想为它奋斗努力的人、事、物,皆已面目全非。
此时此境,沈夜独活有何意义?
站在栏边,沈夜负手望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虚无停留在胸膛里,令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如此……
“师尊,湖上风凉,当心受了寒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话语,温暖外罩随即覆到他肩上,隔开湖面上缕缕微凉的风。
这声音这人,皆来得不早也不晚,似恰好在提醒他:还有初七,还有谢衣在,沈夜怎会独活呢?他此前全部人生所留下的唯一羁绊,还有谢衣啊。
这般亲密而不僭越的动作,在流月城里曾重复过无数次,那时他是自己忠贞的剑与盾,自己是强撑大局的大祭司。他们都不容易,为这一人一城。
沈夜伸手拢住衣襟,知晓那人就在自己身后,沉思片刻,问:“你说……本座这般活着,有何意趣?”
谢衣顺手为他理开头发,道:“若一年前问,我必答:主人活着,于初七便有天大的意义。”
“那现在呢?”
“谢衣心若磐石,自是一如既往。”
是么……沈夜转过身,面对谢衣,见他今日身着白衣,脸上架着偃师镜架,显然刚从偃甲房里出来。
“又在摆弄什么?”
“给师尊的礼物。”谢衣微微一笑,“不日便可完成,届时愿它能为师尊助力。”
“给我的?呵。”沈夜忽而想起久远的轻松岁月,心头层云散开些许,道:“当年你若有偷懒懈怠,必是躲在生灭厅偏殿里琢磨你的偃甲。记得一次议事你缺席,我怒了,亲自去审你,结果见你……”
“哎,师尊,那些丢脸的往事何须再提。”谢衣笑得尴尬,“还是我主动招了吧,你直入生灭厅,问谢衣何在,底下人吓个半死,准备给我禀告,你却不许,问了地方亲自来逮我,结果一进来就给吓了一跳。”
“嗯,我料不到,你那各色偃甲把偌大个偏殿堆得满满当当,而你何时做下这一切,我竟毫无知觉。”沈夜接过话头,说罢,摇了摇头,难免有几分伤感,“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后来你终究还是离开……”
“师尊……”谢衣知他又想起那些不愉快,本打算说些什么岔开,终究又觉不妥。
身为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谢衣自有千百种法子可让人开怀一笑,然而此刻面对沈夜,竟都不愿用出来。
真正的沉痛与悲伤经不得任何调笑,也不会为任何机巧而转移。何况,在沈夜所承受过的痛楚与虚无面前,任何轻松取巧都过太渺小了。
惨剧既已发生,除非撕毁记忆,否则绝难以抹去对人心的影响,即便抹去记忆,也难免不会再有复苏的一天。
自己便是最好的例证。
“师尊,回房去吧,天快黑了。如今一日凉过一日,待到清秋销尽,冬天还要落雪呢。师尊身上顽疾未愈,莫要受了风寒。”
“再站会儿。”沈夜盯着湖岸边丛丛花木,沉寂多日的话语终于打开,低叹道:“流月城中无四季,如花叶上这般艳丽的红色,实在是想也难想。小曦生前总念叨着下界的万里河山,盼能看上一眼,可是直到她身亡,这诸般美景也只能停留在她梦里。可恨我无法入她梦境,不知她所梦见的山河,是否真是这山河的模样?”
若能入她梦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必当为她幻化出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再点缀上这奇峰磊磊,清波连天,令她备受折磨的生命能因此多些快慰。
凝望静水湖一顷碧波,沈夜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流月城举目所见,尽是皑皑雪原,茫茫寒风,若非你当年提出造偃甲炉的主意,族民还要受许多苦寒,这倒是感谢你。”
“谢衣惶恐,未及完成偃甲炉便离开流月城,此事一直是我心头之憾。后续建设之事,都是师尊和瞳完成的吧?”
“是。瞳对偃术也颇有心得,你虽离去,但留下的图纸和笔记已足够完成偃甲炉。”
“他是领我入门偃术的恩师,只可惜……”想起瞳,谢衣颇为怅然,就其行径而言,瞳所作所为多有他不能认可之处,但毫无疑问,瞳是他们之中最透彻,最清醒之人,由始至终。
“对了,师尊。”谢衣突然想起件事,对沈夜道:“龙兵屿那边,我曾令偃甲鸟远远地去看过,发现瞳座下的傀儡十二混在族人当中。”
“……瞳临死前,嘱咐他不可轻贱自身,并命他前往下界。”
“可是我观察到,十二在龙兵屿呆了一月后便趁夜离岛,往中原去了。”
“他要替瞳看遍这万水千山,自不能困守在龙兵屿上,往中原是必然之路,也是最好的选择。”沈夜仰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幕,悄声道:“我们这样的人,对下界难免又爱又恨,爱它天高海阔,广袤山川,嫉恨当中俗人凡庸,比我们这惨遭囚禁的神裔之民活得更加潇洒自如。天意……终究是这般不公平。”
他声音很低,话语几乎不曾溢出唇边,谢衣却听得清清楚楚,对沈夜心中那份沉重与哀凉越发感同身受。生在流月城,似乎就注定了要在矛盾与沉重间沉浮,自己曾经何尝不是这样?
那师尊想亲眼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吗?
谢衣在心里默默问眼前的男人。
风声渐起,看起来今晚又有一场雨。
这夜掌灯后,谢衣没再去摆弄偃甲,陪沈夜在房中看书,下界文化比流月城繁盛许多:释道鸿儒,诗词歌赋,文有文的典籍,武有武的密传,更兼许多传奇、小说、笔记琳琅满目,仿佛上元时节的灯花,给漫漫书海增添了无限趣味。
沈夜如今疾病未复,灵力涣散,习不得术法,练不得剑技,每日安睡静养之余,便寄情于案牍,靠阅读各色书册打发时间。好在谢衣也是求知欲旺盛之人,房内藏书丰富,汗牛充栋,沈夜随意取用,倒也便利。
这日晚间,谢衣提到自己不日要往巫山一趟。
“唔,去见你的神女。”沈夜双眼盯紧书页,漫不经心道。
“……不是。”
谢衣没料到沈夜突然扔出这么一句,登时哑口无言,半天才冒出一个干巴巴的“不是”。他努力想从这话里听出些不甘或不快的成分,似乎又全然没有。沈夜雄才大略,心机深沉,大风大浪都谋划过了,日常对谈算什么?他若不想给自己知道他的情绪,那是怎么也听不出来的。
谢衣干脆也不想了,坦然道:“此去巫山,主要是为师尊取一件东西,若无意外,我后日一早便走,争取早些回来。我不在的日子,师尊还请安心调养,莫要离开静水湖。”
“反正你已设下结界,本座想走也不能走……此番倒是我做了你的囚徒,感觉如何?”沈夜合上书本,眸光深沉,唇边似笑非笑。
“我待师尊如上宾,哪敢囚禁,这等欲加之辞大祭司切莫再提,谢某当真受不起。”叹口气,谢衣有些挫败感。
“要去便去,哪生出许多废话。”沈夜忽然放下书本,径直往后房走去。谢衣知他要睡了,自去准备出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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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3:10 GMT 8
后日清晨,沈夜醒来感到房中格外寂静,这种寂静不同于往日,似乎有种特殊的静默感从心底散发出来,他知道:谢衣走了。
梳洗完毕,沈夜来到厅上,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师尊亲启”四个字,清俊有力,俨然谢衣笔迹。
他打开来,果然是谢衣留书,将前晚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去巫山取个东西,因着神女墓已毁,须得从山腹下去,入江水深处,加之路途崎岖,行程需三五日功夫,一旦事毕,他会即刻返回,嘱咐自己好生在家,不可妄动灵力武学,也不要离开静水湖……
絮叨一堆,满纸都是关怀的话,沈夜皱眉,嘴角却又忍不住微弯。他将书信放下,推门而去。
天高云淡,日光疏朗,鼻端嗅到湖上清润的气息,胸中块垒不由松了一松。金秋时节,波平如镜,湖畔花树上已是硕果累累。远处山中奇峰嶙峋,沟壑纵横,轻雾缭绕,金红、碧绿、靛青、蓝紫……五彩颜色精巧穿插林间,仿若名匠绘制,却是天然所成。几条瀑布有如白练,穿林渡涧,直挂九天而下。
如斯景致,的确比流月城生动许多。即便沈夜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下界广袤丰沛,百态参差,虽有浊气弥漫,却也生生不息,繁荣多姿,远胜遥挂天际,清冷寂寞的流月城。
水至清则无鱼。
上古神裔之民不论力量、寿数,还是对灵气的掌控上,都不是这泥捏土造的凡人可比,然而清贵神民们在旷日持久的生存之战中,依旧败给了处处不如自己的凡人。
曾经,他也疑惑过,凡人就那么独受天地钟爱?
太古时的烈山部,因不忍见天柱倾颓,人间如水狱,才自请入流月城协助炼制五色石,可是天裂修补后,烈山部却陷入进退不得,终日困守流月城的死局中。
这岂不是众神对我烈山部过河拆桥?
年幼时,他曾这样问自己的启蒙老师。老师神色大变,慌忙捂住他的嘴,说万万不可再提这样的话,要是被城主或大祭司听到,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年幼的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听闻善铸剑的龙渊部已消亡,有一支娲皇部族隐居地底,不见天日,不过终究是传说,自己并没有亲见。
这么看来,烈山部竟已算最幸运的一支,苟延残喘至今,好歹得了退路。只是日后发展依旧荆棘丛生,想必还有许多问题,只不过……自己这满手血污,愧对神农神上与历任先辈的大祭司,已无法再相助族人了。
也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决定让烈山部开始新生活,那就该将过去种种悉数斩断。自己能做恶人以换族民安康,也算是走好了他该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沈夜暗暗摇头,自己终究放不下,自成年后继任大祭司,半生心血统统投注其中,没有一日不为烈山部的未来殚精竭虑,这即是职责,更是百余年来的习惯,一切早已融入骨血,成位沈夜自身的一部分,怎可能说放就放?
待谢衣回来,还要再仔细问问,如今下界各大门派对烈山部人到底作何想法,打算如何处置?而族民当中又有怎样的声音,可有人能担大任?历经大变的族群,若无人出头,难以凝聚人心,前途始终是黯淡的……
……
他一面想,一面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静水湖入口处。沈夜停下脚步,凝神看去,见前方结界已在隐隐发光,显然对自己的靠近有了戒备。
谢衣担心自己擅自离开,临行前将结界又加固了两层,真不知是为了防备,还是保护。沈夜又不是傻子,现今这状况,便是没有结界,也不会贸然离开静水湖。
这时他注意到,就在入口不远处,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偃甲箱子,这东西昨日还不曾见到,看来是谢衣临行前放下的了。
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见箱子上贴着一张纸,依旧是谢衣手迹,上书:赠师尊。
见此三字,沈夜心头了然,这应当就是前些天谢衣在做的偃甲,说做好后送给自己,却又别出心裁放到此处,想来必然料定自己会在他走后接近入口,所以干脆将偃甲放在这边,吸引自己注意。
谢衣那点儿心思,他如何不知。
既是赠给自己的东西,那仔细看看也不错。
揭开谢衣的纸,沈夜将手放到偃甲箱上。就在接触的刹那,偃甲箱突然一震,内中迸射出一道精纯灵气,直袭沈夜。沈夜如今重病在身,灵气涣散,一身绝世修为几乎全不可用,在海浪般扑面而来的灵气之下,霎时感觉眼花缭乱,周遭万物纷纷化作齑粉,天旋地转……
……
不知过了多久,沈夜徐徐睁眼,见自己正身处一片绿荫下,空中日光灿然,白云朵朵,虫鸣鸟啼此起彼伏,竟是大好之景。
这是……
他并不慌乱,既是谢衣的偃甲,应当对自己无害才对。
步出绿荫,沈夜四下一看,发觉此处春光妩媚,甚是温润,脚下繁花绿草,身侧绿影横天。不远处,一条溪流欢跃而过,淙淙流水映着日光,仿若无数银镜在闪烁。溪流在视线尽处轰然而下,化作银白飞瀑,汇入下方碧莹莹的湖泊。
稍远些的地方建着房舍,前方是一片平整的青石广场,中央漂浮着一件东西……
沈夜走过去,发现那是个漂浮在空中的球体,再一细看,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流月城!
这球体当中矗立着一座栩栩如生的流月城,好似月中宫阙,链接现世与黄泉,将梦幻凝聚,让归于虚无的过去在此刻重生。
已粉碎消亡的流月城,竟然在谢衣偃甲中又出现了。
沈夜看着这东西许久,只觉心潮激荡,悲喜交加。他知道,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流月城,不过是梦幻之境的延续与再现。
他朝那城中看去,矩木繁盛,枝叶参天,神农神像一如他记忆中的圣洁壮观,神殿、宫阙、水池、民居、演武场……从美轮美奂的主神殿到低矮朴实的次等民房,所有建筑、花木均一丝不苟地栩栩如生着,近在眼前,连那条通往神殿中心石阶的细微裂痕,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衣……当真有心了。
沈夜长叹一声,感觉心头那郁结多日的沉痛,似乎终于开始消退。
他又看片刻,忍不住伸手触碰那球体,就在刚碰到的刹那,球体上发出一阵莹润的光芒,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沈夜震惊地看到这座流月城活了过来——
许多人影开始在城中浮现,从闪烁的透明光斑变成了活灵活现的人体,就像神农寿诞祭典上表演过的歌舞那样,演员们纷纷粉墨登场,共同演出了沈夜曾司空见惯,如今却再不可得的记忆。
平民、祭司、守卫……族人们从每一间房屋,每一座神殿,每一尊岗哨上出现,好像过去千万个日夜那样,开始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博学长者引领少年走向储存知识的殿堂,老年人结伴往神殿祈福,守卫在城中巡逻,祭司们来到有需要的人家,偃师携带工具前往工作场……还有几名小孩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嬉闹玩耍,偶尔,他们会跑到从偃甲炉中获取了热量的火焰座边暖和双手。
沈夜甚至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
“大祭司今天也很忙吗?”
“那当然,大祭司每天都很忙。”
“那只有在神农寿诞的庆典上才能见到大祭司了?真可惜……我也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哎呀,你生得太晚,小时候我在一次寿诞庆典中还看到了大祭司跳祝祷之舞呢,那真是……啊,真是太棒了。话说,你每天早上都赖床,还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
更多声音加入进来,像滔滔洪流吞没了细语的溪水,沈夜听见有欢声笑语,有平凡的叹息,有家长里短的窃窃私语,它们融合在一起,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海,数千年来从未停止,从未干涸。
这是沈夜再熟悉不过,再怀念不过,珍而重之在心底永世不能忘怀的,属于流月城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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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3:33 GMT 8
他默默凝视这亦真亦幻的场景,不知不觉中,似乎他也已站到了人群当中,与族人们一同行走在流月城的土地上。
光景扩大,逐渐占据他的全部视野,即使沈夜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幻境,是偃甲与灵力共同营造的一方洞天,依旧忍不住沉浸其中,心绪难平。
时间过去了多久?
听谢衣说不过数月,却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夜叹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夜为何叹息?”
这声音是……
“……月儿?”
沈夜一惊,转头看去,见华月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眉目姿态宛若生前,臂弯中那把箜篌正发出脉脉流光。
“华月。”他忍不住低叹一声,眼角微热,忽然想起谢衣当年的话。
“师尊,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
生命不能重来,华月已随流月城而去,再不会复生,此刻所见仅仅是她的幻影。即便幻象,再见故人依旧令他百感交集,但隐隐约约的,沈夜似乎也更靠近了谢衣当年那句话。
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他一开始就明白,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惨烈的命运推动他不得不去做另一些事。自己所为是错,是杀戮和残害,是将烈山部的前途和希望放在了其他有情众生之上——这份罪孽从不回避,更没有否认过。
他怔怔看着华月,她也看着他,两两相望,只见她唇边浅笑宛然,似正等着他下面的话。
沈夜上前两步,突然想摸一摸华月的头发,她虽名为傀儡,实则类同自己的亲人,曾并肩经历过多少风浪倾轧……
“哦,你们在这里。”
人未至,声先闻,沈夜在听到这清冷男声的刹那,已明白来者何人。太熟悉了,他们这些人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好像凄冷黑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一言一行都已融入血脉中,永志不能忘却。
“瞳。”他往正走过来的人招呼道。
瞳没有坐轮椅,也没有传送,而是一步步走着,步伐稳健,似乎双腿都好了,与常人一般行动自如。他朝沈夜和华月微微颔首,板正淡然的模样一如当初。
沈夜下意识地四下看去,寻找那些已消亡的熟悉身影。他看到雩风正努力钻研着术法,脸上犹有一丝稚气的倔强;风琊在神殿角落整理研究魔气的典籍;明川与瞳的傀儡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岗位。还有,还有小曦……她分开人丛,朝自己奔来。
沈夜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在所有人身后,在这场繁荣尽头的寥落处,谢衣正站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
他似乎已隔着整个流月城,隔着生与死,隔着天穹与大地的距离看了自己许久。
谢衣……
沈夜眼中的世界忽而褪色,只远处这一抹身影鲜亮如初,他已明白谢衣究竟送了自己一份怎样的礼物,太珍贵,太美好,太有分量,碾碎所有凋零与惨痛,如一声惊雷震破寒冬,令他朽木死灰的心里有了活气。
他觉得胸膛里正塞着很多话,海浪一样澎湃喧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对你说的,岂止千言万语。
谢衣。
沈夜朝他走去,两步间就越过了整个流月城,站到谢衣面前。
相对无言,唯有眼神脉脉。
片刻,这个谢衣后退一步,躬身朝他行了个礼,完全是流月城中的礼仪,然后抬起头,安然道:“大祭司。”
沈夜微微皱眉,只听这谢衣又笑道:“师尊。”
不及回应,谢衣最后一个称呼已出口:“主人。”
大祭司,师尊,主人。
不论星移斗转,世事变迁,不论繁华过后怎样山河萧索,在谢衣心里,沈夜始终是流月城的大祭司,是谢衣的师尊和主人。
职责所在,天意难测,道不同不相为谋;
捐毒大漠中,血光、轰鸣与寂静,斩断了师徒情谊,宣告破军祭司谢衣的死亡,流月城十数年知交轰然倾颓。
我曾想将这座神裔之城交到你手上,谢衣大祭司一定比我沈夜做得更好。我盼你成为我真正的同道者,也曾视你为仅有的知交。
——你知道吗,你走后,满城中再无人能陪我喝酒谈心。
——师尊知道吗?我静水湖居所内一直藏着好酒,虽知不能,也总忍不住奢望还能有与你把酒言欢的一天。
授业之恩,终生铭记;
我学术法武学,是想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你笑这答案幼稚,依旧谆谆教导,倾囊相授,在你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如我一般的想法?你若真不认同我,为何要对我寄予厚望?
我想学偃术,你便找人教我,甚至发现我因醉心偃术误了正事时,也未曾有一句苛责,更不用提那十数年里数不清的回护。
百年相随,永不背弃!
你好倔的性子,宁可自毁性命,也不愿随我回流月城……伤太重,唯蛊虫可救。我绝不愿你死,却也不愿再同你起争执,你万般不认可我的做法,可为烈山部一线生机,大祭司必须要那样做。从今往后,你不必恼怒,也不必烦忧,丢了的术法武学我再教你,忘了的人事物重头熟悉……
这百年来,我的眼中只看着一个人,只听一个人的声音,不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谢衣。”沈夜轻声唤他:“初七。”
“嗯。”谢衣看着他,唇边挂着微笑,伸手指着两人身后,道:“看,我始终记得你第一次教我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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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4:18 GMT 8
沈夜回头望去,发现两人身后出现了一片空地,正是当年他教授谢衣武学的地方,自己和少年时期的谢衣如他们此刻这般,面对面站在一起。
那时,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心魔尚未出现,流月城的未来还还没有那样黯淡。
沈夜看见自己拿起一柄横刀,对谢衣道:“今日开始强化你的武学,练剑。”
“是。”谢衣恭恭敬敬地接过横刀,犹豫片刻,有些不解,“我一直很想请教师父,为何我要不断习武?跟着师父不主要为学习术法吗?”
“你可见过身体孱弱,不堪一击的祭司或术士?”沈夜微微一笑,对徒弟道:“人身乃一切根基,不论术法、武学、灵力,皆要依托于此身之上,没有绝佳的武学底子,难以驾驭宏大灵力,更无法随心出招以克敌制胜。你连别人出手的套路都看不穿,如何予以反击?即便本座,数年来亦未有一日忽略了对根骨的淬炼,方有今日修为,”
“原来如此,多谢师父指教。”谢衣行了个礼,凝神看手中的横刀,忍不住又问:“这是师父……为徒弟择定的武器?为何与师父所用佩剑不同?”
“兵刃当随人、随心,方能物尽其用。”沈夜将手放到谢衣肩上,微微用力,仿佛在衡量徒弟的骨架资质,不过这些东西他早已极为熟悉,此举更像透过皮肉骨髓,直入谢衣的内心深处。
“剑者,兵中之皇,刀者,兵中之霸。”他语意沉沉,似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悟,对谢衣道:“常人看你我,往往觉得本座深沉强势,而你温和伶俐,言笑大方。两相对照下,该当本座更具霸者之气才对,然而就我看来……谢衣,你性之刚烈,兴许犹胜我两分。”
谢衣不语,抿唇看着沈夜,静待师尊下面的评语。
“你本心坚定,骨血中天生一股倔性,百折不回。若是你认定的路,那几乎毫无转圜余地。”沈夜叹道:“万幸,你天生良善,心意虽坚韧,意态却十分柔和,兼之教养得当,自有今日的天纵英才。”
“师尊……”谢衣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还未成年,虽样样胜过同龄人,但在沈夜面前依然差着许多,此刻难以分辨师尊对自己的评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不由得心头揣揣。想问,又觉僭越,立在当场,颇有些手足无措。
“并非说你这样不好……”看出徒弟的不自在,沈夜出言安慰,考虑片刻,又道:“我现在很难说你这性子究竟好不好,天下事本就难以对错双分,好或不好,许多时候并无意义。你如今还小,还未寻到自己的道,只盼你日后的求道之途,是站在本座这一边。”
“徒弟……徒弟必将永世为师尊助力!”谢衣郑重行礼,大声承诺。
沈夜似乎并不将他的少年戏语放在心上,摇头道:“不必如此,若本座如此悉心调教,敦敦教诲,你还去了别处,或许只能证明……是本座的教育太失败了。谢衣,太刚易折……”沈夜突然叹了口气,仰头望着伏羲结界外遥远的天幕,低声道:“若有一日你被逼入绝地,必定会选择玉碎,而绝不会有半分示弱服软。”
“师尊……”谢衣心头不安渐起,想说点什么,沈夜已打住他,将话题拉回这柄横刀上:“为师给你选定横刀为武器,便是考虑它霸气内敛,而王气散于外,颇有刀剑合一的意蕴,恰如你外柔内刚的性子。”
“多谢师尊费心。”
“好了,闲话休提,开始吧。你此前已练过一些剑术,但不够规范,为师先纠正你一个毛病,手抬起来,放松,对,握刀的手掌需放松些,不要将刀柄握得那样紧,越松越好,给它反弹运劲的空间。日后你练精进了,自然能掌控游刃有余的舞动。”
凝神片刻,谢衣提振精神,开始练剑,他身姿矫若游龙,从旭日东升舞到了圆月高悬,又到风雨如晦或飞雪茫茫的夤夜。时光匆匆而过,这少年逐渐长成,从一株稚嫩的幼苗日渐蜕变为绿盖如擎的苍松翠柏,亭亭而立,君子谦谦。
他手中那柄刀锋上,时而日光粼粼,时而月影皎皎,更有灵力不断跳跃流转,凝碧妖红,映得双眸沉沉如水。一人一剑浑若天成,舞动时声似龙吟,出手间势敌风雷。
间中,沈夜听见自己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谢衣左右,不断加以提点,若流泉光风,伴随着谢衣不断的脱胎换骨,日益精进。
“这般练剑,再练百年也难有大进……你各套路招式已到手、到眼、到心,但依旧是个空架子,为师问你,如今你练多久会大汗淋漓?”
“最开始半时辰不到便汗出如浆,如今两个时辰后方出汗。”
“这便是失了真髓,需知灵光散逸,大道难成。此刻起,你练剑需将灵力灌注刀身上,以灵养剑。剑走龙蛇,便如灵力在你体内轮转,不断运转周天,方能收放自如,人刀合一。若你觉身上发热,便要将灵力内收,密布全身,如一张无形之网,由皮毛至腠理,至腑脏,至骨髓,入周身穴位,最后融入气海,不可停顿,即刻循环往复……”
“这……听着实在有些艰难,徒弟鲁钝,可否请师尊演示一二?”
“嗯,练功法光用听的,自是难以参透,谢衣,看好了。”
话音方落,沈夜手腕轻翻,佩剑出现在掌中。听闻此剑乃上古神匠所制,取用材质集三皇之力,剑身墨色深沉,端凝持重,上锁有符文精粹,光华流转,一出现便隐有黑云摧城,雷霆万钧之势,不愧流月城最强的兵刃。
沈夜其实很少用到它,他自身修为绝高,又得人皇神血加持,不论术法、武学均臻于化境,放眼流月城中无人可匹敌,即便广袤下界,修仙门派林立,也未有机会遭遇堪与之一战的对手,因而这柄神锋饮血的机会,自然大大减少。
他唤出佩剑,放慢动作,先渡一点灵力过去,让这股红丝般的灵气如游龙般在剑锋上游走两圈,然后回到自己体内,再跃然而起,落在剑锋顶端,方开始演习招式……
反复两遍,待谢衣看明白,沈夜便收了剑,站到谢衣身后,握着他的手,将自身灵力通过谢衣之手注入横刀上,牵引横刀舞动。
“感觉如何?”
“这……似乎身轻如燕,却又力量磅礴,如川如海,滔滔不绝!”谢衣大为惊喜,“好似身子突然打开了,人与刀剑之间再无隔阂……”
“好,那这样呢?”沈夜微微发力,谢衣顿感一股雄奇劲道从背后袭来,这力来得十分古怪,似乎并非由外及内地上来,恰恰相反,直如一座熔炉突然在肺腑里燃烧,烧尽他所有储备的灵力,让他浑身发热,体内空虚,额头上顿时就见了汗。
谢衣又是一惊,这感觉分明像自己练剑两个时辰之后那种大汗淋漓,并隐隐伴着力不从心的滋味……
想到方才沈夜的叮嘱,谢衣知此刻绝不可散漫心神,更不能由着这股热度蔓延,心念转动间,突觉沈夜注在刀锋上的灵力如江河倒转,北斗倒悬,以极快的速度冲入自己体内,霎时间化作绵绵细雨,覆盖他周身每一处。
这灵力之雨清润无比,瞬间将那股无名火气压下去,谢衣只觉体内通透澄澈,那些将发未发的汗意不但止了,更转为一股微热之力,调头往体内深处走,胸腹内所有盘根错节的肌肉、血脉、骨髓似乎化作枝叶,贪婪吸收着这股内生的热力,同时激荡起体内灵力,牵动手上剑锋阵阵颤动,越发游刃有余。
风从龙虎,水助鳌蛟,灵力既是攻击之剑,亦是护身之盾,收发由心,进退合宜。
“原来如此……”谢衣刹那间窥得术法与武学之道,不由大喜。
“这便对了,现在为师要放手,你将自个儿灵力慢慢注入,开头慢些,少些,以防刀刃吃不住,生生爆裂不说,还可能反噬自身。”沈夜微微一笑,松开谢衣的手,退到一旁,等他自行练习。
……
“我烈山部天赋傲然,尤善驭灵力,一切攻防手段最终都归结到对灵力的掌控和运用上。让你练剑,便是为灵力练一个出口,即便你那些偃甲,也要靠深厚灵力方可驱使自如。需知灵为武之母,武为灵之帅。”
“徒弟明白了。”
“你天资不凡,再练两年,或许可与我过招,待那时,你的提升速度又将高出数倍。”
“谨遵师父教诲。”
记忆重现,沈夜看见曾经的谢衣在自己教导下,勤修苦练,日夜不辍,一步步窥得术法天道,一步步攀登武学高峰,一身偃甲修为更是独步天下。横刀练折了数把,灵力几度起伏,不断淬炼,锻骨洗髓,终成流月城前途辉煌的破军祭司。
“即日起,谢衣任流月城破军祭司,掌生灭厅。”
“谢衣必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矩木葱葱,红日在巍峨的神殿间投下参差光影,谢衣对着沈夜深深行礼,接过这份沉甸甸的职责。
他直起身来,但见眉目俊雅,唇角带笑,一言一行如沐春风,唯腰间横刀刚直不屈——皎光冷映千江月,罡锋独舞万山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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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5:35 GMT 8
幻象徐徐散去,如烟往事复归于烟霞,沈夜闭上眼,长叹口气,只觉胸中百感交集,一切恍如隔世,却又尽在眼前。
谢衣……谢衣做这偃甲实在颇费心思。
沈夜能感觉到,这处由偃甲与灵力共同构筑的空间内灵气磅礴,运转精巧,不愧是古今第一偃术大师的杰作。偃术方面,谢衣虽胜他许多,但徒弟的实力深浅沈夜却极有把握,单看这当中灌注的灵力,就知谢衣在其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睁开眼,他望向来处,流月城依旧光华熠熠,人声相闻,矩木枝叶上映衬着暖阳斑驳的光影,一派春和好景,仿佛重回上古时分,既无兵燹离乱,亦无寒暑侵袭。
流月城已在这里超脱了时间,安然矗立于永恒乐土中。
身旁,谢衣默然侍立,如当年师徒初定时的提携与跟从,也像初七百年里的步步相随。
“好一处洞天……”沈夜对谢衣道:“广州那晚,你跟你徒弟过招的时候,他曾提到什么桃园仙居图,想来应类同此地。不过,这里应当比那图中更为费心费力。”
“还应付得来。”谢衣道:“何况为师尊做一件偃甲,本在情理之中。”
“嗯。”沈夜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负手望天,低声道:“我年少时——那时你还未出生——我少时也曾幻想,若能寻一处四季分明,鸟语花香的桃源佳境,让族人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不受严寒拘禁之苦,还能与外界往来交通,该有多好。”
“相信这亦是流月城每个人的愿望。”谢衣附和。
“或许吧……”沈夜微微摇头,继续道:“此念头我少时有过,特别在父亲苛待我时,这无望的欲求便愈加强烈,我甚至想一梦不醒逃入其中,再不用面对每日无休止的严酷修行,不去肩负那注定越来越重的职责。父亲看我的眼神越发偏执急切,矩木已现枯朽端倪,沧溟沉疴难起,老城主日渐衰弱……我受的淬炼自然一日严过一日,即便如此,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依旧是‘失望’。”
谢衣不语,流月城诸般往事他略有耳闻,但听沈夜这般细致地亲口道出,还是头一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里那妄想便逐渐熄灭、死寂,最后被我自己挫骨扬灰。我明白那终究不过幻想,一切皆是虚妄,只有流月城步步走入末路的处境是真实的。”
谢衣感觉心口抽紧,却也知沈夜绝不屑于听什么安慰。
“我少时恨他泯灭人性六亲不认,连小曦都不放过,谁知后来……自己竟也成了他那样的人。说来可笑,我竭尽全力保护小曦,最后却是我亲手杀了她。”沈夜话音沉沉,每个字似乎都从骨血深处掏出来,沉痛、浓郁,掷地有声,带着削金断玉的力量。谢衣不由得屏息聆听,似乎重回当年在他身边学艺的日子。
“许久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不……或许并没有那么久,也不是突然明白的,改变点点渗入体内,无声无息,待意识到时已成天罗地网,挣也挣不脱了。我终于明白,或许并非父亲泯灭人性,而是大祭司的身份和流月城的处境,决定了身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须要做出罔顾情感的选择。
“师尊……”
谢衣第一次听沈夜提及这些,即便在流月城两人对饮时,他也绝口不言那些惨淡的少年时光,以及他深埋心底的痛楚与无奈。
或许,真的要待时过境迁,一切终局之后,曾舍身求仁的沈夜才能够打开心防,触碰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过往,包括雄心深处不为人道的苍凉。
“偶尔会梦到那一夜,下着大雨,我想带小曦逃走,逃出父亲的安排,为救沧溟,他竟要将一对亲生儿女送入矩木以验证神血效用。然而伏羲结界之下,又哪有可逃之处?”
说到这里,沈夜看着谢衣,又加一句:“你走之后,我梦到那夜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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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6:19 GMT 8
“师尊……”谢衣默然,心头有愧疚,有酸涩,有不忍,有无奈,而这些情感辉映之下,更令他百折不挠,万死难辞的坚定与不悔熠熠生光。他朝沈夜行一礼,朗声道:“师尊受过许多苦楚,独撑大局多年,未能相助,不肖之徒永感愧疚。然若论及做法、对错,谢某至今未有后悔……”
“不必说了。”沈夜打断他,冷冷道:“同样的话本座已听过两次,实在不想听第三遍。为师曾多次给你机会,可你认准了路就一定会走到底,甚至不惜叛师出逃,不惜背弃亲族!”
“师尊!谢衣……谢衣何曾想过悖逆整个烈山部,此欲加之罪实在太重,谢衣万死难以承担!”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方才温和氛围中隐现一丝沉肃之气。
他显然急了,不待沈夜发话,接着道:“谢某昔日年轻气盛,行事或有冲动之处,对师尊亦有误解刁难。然生命之宝贵,永远如天之日月,不容分毫亵渎……”
“这是指摘本座不知生命宝贵了。”
沈夜背过身去,将目光停驻在那虚幻的流月城上,半晌,方冷笑道:“所以,破军祭司当年口称僭越,同本座交锋时,本座该刻意示弱,任你杀了为师,篡了大祭司的位置。然后族人问你:矩木行将枯竭,五色石亦快耗尽,下界浊气日浓,烈山部诸民当如何是好?你便回答:等死即可。是么,大祭司?”
“师尊!我……”
历经大变,沈夜这一生本如死去一般,心灰意冷之际偏目睹此中幻境,往事如潮,难免情绪起伏,失了些许镇定。此刻听谢衣半句顶撞,登时气急,竟连“破军祭司”这话都说出来了。而这句称呼,无疑代表着两人间之至痛。
谢衣眉头紧蹙,胸中气闷,一时难以回应。流月城灰飞烟灭,他亦已历经百年时光淬炼,滔滔世情将他对生命的珍重洗涤得格外清晰,同时也将他昔年的点点天真暴露无遗。
当日在沈夜面前,谢衣说“一定另有他法”,如今却再不敢夸这海口。
从来天意高难问,人力有时而止,若是天要烈山部亡,如何翻过这局面?
沈夜恼他背叛,谢衣心知肚明。流月城的问题不但沈夜看到,谢衣也看到,但不论沈夜谢衣,都无力独立解决这个问题,艰难抉择下,终究走了不同的路。
道之不同,命之宝贵,绝不容半点曲折,即便他如今打定主意放开过往,侍奉师父终生,乍闻沈夜此语,一时也矗在当场,无言以对。
这道伤实在太深,太重,此刻仍是两人间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过了许久,忽听沈夜轻笑一声,语意中颇有些自嘲:“说来也对……你怎么不曾助我?这百年中交给你的任务,早不只一两件了。”
“师尊。”这时提到身为初七的日子,谢衣不知沈夜是怒极反笑,还是当真不计较自己方才的顶撞,只能保持沉默,让沉滞的气氛在两人间随时间一道流动,慢慢抽离。
……
“谢衣,你知道么,为师从未恨过你。”
“我更未有片刻恨过师尊。”谢衣立刻答道。
“好,好,好。”沈夜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也只从你这里,本座听到了一句真真切切的‘不恨’。”
“师尊。”谢衣心里翻江倒海,半是酸涩,半是欣慰。沉吟片刻,他干脆将话题全然转开,指着两人头顶天穹,对沈夜道:“师尊,徒弟赠你这尊偃甲,还有个用途。”
沈夜随他手指望去,高天流云,日光柔润,在琉璃般透彻清明的天幕上,似乎有阵阵不可捉摸的光华舞动,沈夜略一思索,顿时了然。
“师尊如今重伤在身,疾病未复,因此灵气衰微。而融合控制神血本就需要极高的灵力底子,如今这样……师尊身上的灵力恐难以凝聚体内,而是会如阿阮姑娘那般点点散逸,实在万分可惜。”
“的确如此。”
“因此,徒弟设计了这偃甲,可将师尊散出的灵力统统收纳其中,待师尊状况好转,能够驾驭灵力与神血了,再一并归还师尊。”
“是条好路子,难为你有心了。”
“师尊何须如此客气。”谢衣已恢复了一贯的儒雅风范,微微一笑,“能为师尊助力,徒弟甚慰。”
“嗯……”沈夜略一点头,并没有多的话,眉目间隐隐带着沉重。
谢衣知他还想着方才的话,心底不由生出两分后悔,既明白他如今情形,便万不该同他争执才对。那些道理何时说不得?偏偏要在沈夜伤病交加,虚弱难当之时提?若不慎引发伤处,或招致病症凶横反噬,自己不在静水湖,如何处置?
如此想来,确是自己莽撞了。
轻叹口气,谢衣发现在面对沈夜时,终究无法像面对旁人那般恬淡自如,也摆不出十分温良恭俭,云淡风轻的君子相来。关心则乱?还是说……这便是师徒之间的必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论闹成何等局面,自己对沈夜始终存着几分尊重,几分信赖。见着他人,只要条件还允许,便难以控制心头百转千回的思绪,忍不住想同他倾谈,向他诉说自己的想法,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将种种顾虑都倒出来,给他知晓。若能盼得他一句首肯,必将百般喜悦。要换别人别人……是否明白自己这颗心,是否理解认同自己的理念,又有何要紧?
不知无异对自己,是否也这般想法?
也不知世间所有徒弟对其尊师,是否也都这样?
信赖、跟从、携着他的手,追随他的脚步,同时却也不断剖析他、批判他,用最挑剔最严格的标准去考核他,不断将他推上自己心中完美的宝座,舍不得,更容不得他有半点瑕疵。
若师父无法肩负这沉重完美的苛求,在弟子心中有了瑕疵,便会被不断放大,仿佛铜镜上的裂纹般刺眼。师父训导弟子,弟子也同样在训导师父,这种训导往往更严厉,更极端,它来自内心深处,超越了技巧、实力,甚至性情人品,完全是对人生道义的鞭策。
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或许……自己偶尔对师尊过于苛责了。
谢衣突感一阵酸楚,后退两步,朝沈夜行礼道:“师尊,徒弟以后不再冒犯你便是。”
“不必。”沈夜不知他心头那番百转千回,只淡然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过去百年里,我有时也想听你多说说话,你大多却只奉命行事。”
“……因为主人只教导我听令行事。”谢衣直起身,坦然道:“如果想听,只要告知我,倒也会找些话来说。”
沈夜摇头,不发一言,他看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又无一字溜出了唇边,谢衣知他心思极深,许多时候连自己也猜不透,也不努力去猜度他此刻沉默的意味了。
若有机缘,沈夜应当会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
如今烟华散尽,万象更新,流月城化为齑粉,彻底湮灭于过去,沈夜和谢衣的路却还要继续走下去。而没有了流月城困局横亘在两人之间,谢衣相信,自己同眼前这男人的未来虽有艰难,也定能走出一条通途来。
“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
巫山地仙的话语突然跃入脑海,仿若一根钢针,挑破半遮半掩的心事,谢衣不由得耳廓微红,盯住沈夜在熏风中拂动的发梢不语。
“我有些乏,该出去了。”半晌,沈夜再度开口。顿了顿,他又道:“你说巫山路途崎岖,孤身在外,自己保重。”
“不妨事,师尊歇息吧。”听出他话中有关切之意,谢衣一笑,“还请师尊好好休养,我不日便回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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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6:59 GMT 8
离开幻境,沈夜凝视这尊沉默的偃甲思索许久,又看向悄然无声的湖面,突觉时光流转,百代变迁是那样真切,桑田沧海已在无声无息间走过,只有流月城被天地神人遗忘在上古遗音中。
时间,真的已过去太久……
他想起昔日和瞳的一番对谈,因种种缘故,瞳那人总是冷静决绝,却又格外纯粹,甚至带着点与众不同的天真。有时,沈夜会忍不住猜测,瞳到底在想什么呢?他那种格格不入又恰如其分的言行,当真是发自内心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暗地里观察过瞳一段时间,并未发现任何不轨或心口不一的马脚,似乎那种不协调本身就是瞳浑然一体的组成部分。
一个清醒、淡漠、冷酷、坦然到了极点的人。换句话说,缺点人味儿。
但瞳也并非一个全然冷血的人,当年在流月城中,瞳和其他几人一样,在高阶祭司间结下了友情,比方……比方谢衣叛逃那件事,若无瞳暗中相助,兴许不会那样顺利。
湖面上被风吹皱点点涟漪,映衬着清朗日光,越发显得水天凝碧,红叶似锦。
这是与流月城截然不同的风光。
沈夜想起百年前那个雨夜,他和瞳在神殿里议事,正事说完,不知怎的居然聊到了初七。
初七是谁,如何得来,满城中只他两人知晓,关于他的话题,也只可能在两人间谈论。
那时,初七的改造复生刚刚完成,人还在蛊室中未醒。瞳说等醒了就送过来,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恍惚未曾听到,瞳看出他在回避,却不依不挠地又问了一遍。
养条狗而已,何须大费周章——沈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不知瞳是否听出里边隐藏的言不由衷。兴许听出来了吧,因为瞳笑了,跟他偶尔流露在唇边的冷淡微笑不同,这种更真实的笑声让沈夜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被揭穿了极力想隐藏,想忽视,却始终停在心灵深处,难以磨灭的东西。
你的人,你怎么调教都好。说完,瞳转身而去,临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时间已过去太久,属于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
我明白。靠在属于大祭司的座椅里,沈夜凝神细听殿外的雨声,声音仿佛无数人正在暗夜里此起彼伏地啼哭,让他感到肩头的担子格外沉重。半晌,他才回神道:即便如此,身为大祭司,我也必须为烈山部寻得一丝生存之机。日后局面究竟如何,你不知,我也不知,那又怎生裁断不会有光明的未来呢?
瞳已走出了神殿,只一丝余音绕梁而来:
“既如此,就请大祭司好生带领烈山部,朝这光明的未来走下去吧。”
收回思绪,沈夜回到房内。过不太久,天色也渐暗了下来,今日恰逢霜降,夜间气温颇低,透过窗户看出去,湖面上似乎凝出了一层白色的寒气,正若有若无地游荡着。
履霜,坚冰至。
万物皆有因果,如同深秋霜露下来后,严酷的冬天随后而至,许多事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深入,最后冷凝成为万古玄冰,再难打破。
沈夜随手抽出本书,慢慢翻阅。谢衣不在,房中显得格外寂静,能感到少了两分活气,变得越发静谧而沉沉,似乎整座静水湖都已睡着了。
对这样的寂静,沈夜并不陌生,还在流月城中时,他也会在房中彻夜不眠,思索族人们的前途,谋划下一步的动作。这种时候,初七总是默默侍立在旁,自己不说话,他也不发一语。
夤夜深沉,无边黑暗笼罩天地,偌大流月城中只有这两人还醒着,立于他左近的初七,便是那一颗伴月孤星。
一次,他突发奇想地问初七:你有什么愿望么?
初七一怔,显然未料到他会这样问,紧接着回答:没有,主人。
“说谎。”他笑了,伸手将初七的面甲摘下来,看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你有愿望,只是不告诉我罢了。”
话音刚落,初七脸上轻微的疑惑变得更加明显,他凝视这张脸,自顾自地说下去,“包括你为实现那愿望做过的诸般努力。然则,即便你守口如瓶,我如今也统统知道了。”
“主人……”
沈夜挥手止住他的话,默默沉思一阵,又问:“若我在做你绝对无法容忍之事,你当如何?”
似乎给他反常的话语弄得糊涂了,初七后退一步,单膝下跪,低声道:“属下誓死追随主人。”
“不背叛么?”
“永无二心。”
“好……”长出口气,沈夜起身,亲手将他扶起来,低声嘱咐:“起来吧,夜里凉。”说罢,拂了拂他脸颊边的发丝,问声背上的伤好了么。
“好了,主人,瞳大人催动蛊虫,当日就好了。”
“蛊虫?”沈夜皱眉,摇头道:“我回头跟瞳说声,以后不要给你用蛊,你那是修习术法落下的伤,这些日子没有紧急任务,还是待身体自然恢复的好。”
“多谢主人。”初七看着他温柔一笑。笑容落在沈夜眼里,突有一股暖流从心头划过,却又带着锋刃,将他心上一块肉划开来,血痕累累,痛不可支。
“初七……”沈夜忍不住将手覆在面前人的脸上,轻轻抚摸,连声呢喃着这百感交集的名字。
初七,初七……
我在这里,主人。
那好像是第一次,初七对自己回话时没有自称“属下”,而是用了“我”。
事后想起,沈夜有一丝自欺欺人般的快慰:抹杀了记忆,死而复生的人,依旧能感知到自己的心吗?
永夜黑暗中,百年寂寥里,始终有初七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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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7:46 GMT 8
接下来三日,沈夜都没有再进入那偃甲制造的环境里,每日静养,或在房内看书,或观湖景,或凝望着近处叠叠峰峦,想象它们按四时披上不同的衣衫,在阳光雨露下蓬勃而巍峨的样子。
流月城的往事依旧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似乎已成习惯和本能,即便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它们依旧挥之不去。沈夜很清楚,自己为流月城活了一辈子,甚至可算为流月城死过一遭,怎可能漠视那每一个刻骨铭心的日日夜夜呢?
他索性也不再管,任由思绪自由奔驰,从上古诸般传说到昨日看过的书册。他记得幼年时,自己常常会想一个问题:神农神上为何不管烈山部了呢?
前些天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下界传说神农神上已为毒草所害,惘然去世了。这个结果让他颇为怀疑,并本能地产生了抗拒情绪,烈山部信仰神上几千年,为神上祈祷了几千年,绝对难以接受大神的死亡。
虽说幼时也曾讲过两句对众神大不敬的话,但那不过稚童戏言,在导师的教导、父亲的威压,以及流月城每个人的虔诚和卑微下早已烟消云散。大祭司这个位置实在改变他良多,如今的沈夜,即便对诸神有再多疑虑,也绝不会将它宣之于外。
时间,足以将天真质朴的孩童雕琢得面目全非,让他成为了自己当年都不认识的样子。
突然想起此前在捐毒沙漠的冷月下,谢衣偃甲人问他:这百年中,大祭司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变成这样?
一言难尽,哪怕耗尽千言万语,又如何说得出这遭遇?
夜晚很快又降下来,沈夜看一阵书,感觉浑身疲惫,虽说蓬莱国的故事正在关键处,他也必须去休息了。他无法肯定究竟何时才能痊愈,每日均伤病沉滞,不见起色,体内灵力也在缓慢散失。虽说有谢衣的偃甲收束,不会真的浪费掉,但也要在身体痊愈后,才有收回这些灵力的可能。
若无灵力支撑,一身绝世修为便完全成了摆设。
他本以为伤势可随时间自行愈合,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但这一次……显然并不相同。
这让沈夜感到不甘和隐隐的焦躁。他当过百多年大祭司,百多年的绝顶高手,突然成为昔日自己眼中的废人,这感觉当真一言难尽。
若此时突然有人来向沈夜寻仇,他当如何?
没有力量,便活该引颈就戮么?
“生命只有一次,永不再来,万望珍之重之,……”
谢衣的声音突然闪现在他耳边,沈夜不由一怔,这是何时说的?是他对自己,还是对乐无异所说?抑或是自己听到了乐无异的转述?
不论如何,会说这种话并将此理念贯彻到底的,只有谢衣。
第四日一早,天色阴下来,沉沉乌云如盖,遮蔽大半苍穹。过午之后,雨水淅沥而下,不断加大,很快形成了接天连地的雨帘,争先恐后落入湖中,天地间一片雨声轰鸣。
沈夜看阵书,走出房门,静水湖居所有谢衣结界遮盖,暴雨倒也进不来,不必忧心湿了衣衫。他凝望今日与众不同的湖光山色,突然想到今天已是第四日,谢衣……怕是快回来了。
恰逢此时,他目力所及的山道尽头出现了一抹身影,这人他极熟悉,那身装扮也早看过千百遍,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一出现,却仿佛与过去每个日子里都截然不同,仿佛天顶突然坠下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在雨帘中穿梭腾跃,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是谢衣。
沈夜深吸口气,这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昨夜,他于沉睡中做了一个梦,梦见谢衣一去不返,而自己的病症始终没有纾解,力量亦不曾恢复。破不开谢衣结界的他,只能在这远离尘嚣的静水湖中日日夜夜地枯待,晨昏日落,春去冬来,数不清历经多少岁月。唯一陪伴他的,只有入口处那尊静默的偃甲,用于凭吊的流月城,和房中看了又看的累累书卷。
连那偃甲幻境中谢衣的虚影,也再不曾现身。
醒时晨光微露,四周依旧寂静无声,沈夜看到今日的天空亮得格外黯沉,滔滔黑云如长龙卧波,将天幕衬托得格外沉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谢衣不会再归来。就像他一百多年前离开流月城时那样,再不会主动回到沈夜身边。
可是此刻,山道上逐渐接近的身影明明白白告诉他:谢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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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8:30 GMT 8
沈夜凝视着谢衣的身影,看他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成为鲜活生动的人形,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自己的目光。雨落纷纷,风扬山野,他的动作在风雨中是那样轻灵快捷,于起伏山石间穿梭时,就像肋生双翼的俊鸟,飞过天地鸿沟,飞过流月城与下界的隔阂,也飞越了时间的涛涛长河……
百年岁月突然在沈夜眼中粉碎,只有眼中身影真实而深刻。
谢衣……
此刻,谢衣浑然是他无比熟悉的初七模样,那眉眼,那身衣服,右手中一柄横刀……沈夜清楚记得,那服自己往年穿过的,后来改给了初七。当年,为在遍布砺罂耳目的流月城中隐瞒初七的存在,他颇费了番心思,连衣服都亲手给初七改制。
而初七没了过往记忆,天然质朴,浑不觉穿主人的衣服有什么不妥之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是沈夜前日在书册上看到的话,下界居然有这般趣味的说法,引得他盯住这八个字反复琢磨,轻声念诵,最后为话中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双关语意会心一笑。
谢衣……谢衣。
思绪游走间,谢衣已从一处山崖上纵身跃下,身影闪动间,只见光华一闪,水雾迸射,人便跨入了静水湖的结界中。
回来了。
沈夜朝谢衣走去,他也迎上来,唇边带着笑意,行礼道:“师尊,我回来了。”
“嗯。”
人近在眼前,沈夜反倒起了一丝错愕,一丝犹豫,关乎时间的概念似乎突然变得模糊,染血往事如出闸洪水,在他眼前奔流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朝谢衣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抚过,低声叹道:“上次你去巫山前,说取不回剑心便以死谢罪,真是傻话。不是告诉过你么,要珍惜自身,不可折损你的战力,即便是我的命令也不行。”
谢衣微微一愣,沈夜又道:“你徒弟他们来流月城之时,我还问瞳,你是否跟他们在一起?”
“师尊……”初次听闻这话,谢衣不由错愕,只觉这话说得格外不合理,为何要问瞳这些?难道师尊还顾忌着自己当年的出逃,觉得自己去了巫山,见了无异他们,便会舍弃他么?
不,自己绝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正打算辩驳,沈夜接下来的话已粉碎他所有怀疑与不安,只余浓浓伤感和不舍。
“……那时我才发觉,私心里,我竟希望你哪怕同他们走到了一路,也不愿你是真死了。”沈夜摇摇头,:“可惜,瞳却告诉我,你的子蛊已……”
“师尊,子蛊消亡,是因为巫山地仙们为我拔除体内蛊虫的缘故。”
“嗯。”沈夜未多言,只微微点头,手指绕过谢衣垂在脸颊边的头发,那上边沾着雨雾与秋风,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了陌生而新鲜的自然之气。
是谢衣,也是初七,但又似乎并不完全一样,偶尔,沈夜看着现在的谢衣,好像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融合了自己关于过去那几重存在的全部认知——徒儿、下属、知己、继承者与叛逆者,还有……
还有一重意义,沈夜比谁都清醒地知道,但他绝不会告诉谢衣,那是属于他最深的秘密,是他在百年黑暗中艰难跋涉时所做过的色彩最绮丽的残梦,任何人也无法窥视,更不容许染指分毫。
“师尊兴许不知。”谢衣的声音再度响起:“当日在巫山时,我虽通过三世镜想起过往,依然对无异他们说得清清楚楚:这一百年来,我只看师尊一人,只听师尊一人的声音,师尊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不论发生何事,我绝不会再背弃师尊第二次。”
是么……沈夜闻言,沉默片刻,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凝重地问:“为难吗?”
谢衣一怔,坦然道:“有过挣扎取舍……”
“你若感为难,便不必如此,沈夜此人……”说到此处,他垂下目光,凝视空无一物的掌心,忽而一笑,“沈夜罪孽深重,早当随流月城化为齑粉,徒留污名,你为一个遗臭万年之人尽忠,岂不可笑。”
师尊……何须如此妄自菲薄?流月城那样处境,这百余年诸多苦楚,千般为难,你都靠一己之力扛下来。如今硝烟散尽,而余心不可转圜,与你曾肩负的相比,今后随了你,即有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谢衣在心里默默回答,嘴上却朗声道:“师尊,我曾留下遗言,道自己半生倥偬,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罪名。生前我不敢有一字自辩,身后,但愿世间能有哪怕一人,解我毕生隐衷。于吾辈,心念如此,于师尊,此心亦如一!”
毕生隐衷,此心如一……这话仿佛几道惊雷,直射入沈夜内心深处,驱散层云,荡涤四野。
他盯着谢衣沉静的脸,仔细看了许久,问道:“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好,好。”沈夜点头叹道:“既如此,我也告诉你,为师从不曾吐露过你想维护的秘密,即便在乐无异上流月城时……呵,你那徒弟性情颇有几分像昔年的你。他见到本座,第一个问题竟是:为何你的偃甲人,后来会自作主张地维护他们,甚至不惜牺牲自我?”
“这……”谢衣一怔,追问:“师尊如何回答的?”
“我说,世间只本座一人知晓此中缘由,却不会告诉他。”沈夜一笑,眉目孤傲冷峻中,隐约也夹了一丝促狭之色。
“竟是如此。”谢衣不由粲然一笑,“多谢师尊维护。”
“罢了,就不服输这点来看,你那徒弟十分似你,这个难题他迟早会参透的。”
“如此……到得那刻,还望无异莫要伤感。”谢衣悄声一叹,听沈夜又道:“你昔年留在城中的心得记录,我也尽数传与他了。”
“师尊高义,弟子代徒儿谢过。”谢衣朝他行礼,满心里皆是敬重与感激。
世间种种,自有因缘,而对错难以双分之局面,亦实良多。沈夜并未透露乐无异一行对自己所为的有限谅解,“多少能明白你的苦衷”,这句话听在耳内,略可作伤怀之慰聊。城破前夕,那小子还想让自己同他们一道出去,避开城毁人亡之局。只可惜,沈夜自认罪孽深重,又怎安于苟活世间……
穷尽黄泉碧落,恐怕也只有谢衣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沈夜求死不得。
“你们从未有一人,问过我究竟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留在谁的身边!”
华月不甘的声音突然跳入沈夜脑海,这声音清晰而深刻,奔流在寂静之间,被空旷回廊和挑高穹顶放大,带着隐隐回声,仿佛弦断前最后的绝响。
那也的确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向来柔静温和的廉贞祭司,终于不再是傀儡,甚至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她从未有一刻如那天般像个战士,拨动琴弦,傲然挺立,为心中所求慷慨赴死。
她拒绝了自己为她做好的安排,宁粉身碎骨,也要守护自己最后一程。
沈夜不知该说她傻,还是斥责她不听令行事,抑或为她的痴心一叹。若有可能,他愿将这条命偿给她,只可惜世间从来容不下如果。
华月钟情自己,他比谁都清楚。卿心如月,澄澈皎洁。
奈何明月照沟渠。
最后那一番对谈,他问华月是否恨自己,恨自己将整个流月城,将全盘谋划放在她的喜怒哀乐之上,恨自己直至最后一刻,也不愿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和她的女人身份对话。
这么多年……华月为自己奉献毕生所学,奉上全部喜怒哀乐,自己却还要她在自己死后继续恪守祭司职责,带领族人迈向新生。明知她对自己的心意,却不予回应,更用这份心意绑住她,令她为烈山部鞠躬尽瘁。
某种意义上讲,自己的确太自私又太无私,太重利又太舍得下,苛求太多,将华月压榨得太狠。若她真的只是恨自己,那该多好。
华月只想为沈夜一人死而后已。
对华月,沈夜注定要愧疚终生了。
见他默然,谢衣不知他想到了何事,不便打岔,静待片刻后,才开口道:“师尊,这次去巫山,为你取的东西已带回来了。”
“哦?”沈夜一顿,从回忆中醒转,面上并不动声色,“是么。”
“师尊请看。”谢衣催动术法,掌中微光浮动,东西便慢慢显出了形状。
沈夜看见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被托在谢衣掌中,此珠通体透彻,内中似有千百道锋芒聚集,光影流转,须臾间又纷散开,如滔滔江水,滚滚层云,起伏聚散,变幻无穷。隐隐浅绿光华绕着珠身,带出星芒点点,璀璨耀目,直如九天烈日,又似夤月高悬,瑶光灼灼,不容逼视。
“这是何物,你如何得来?”即便不知此珠为何,光看这番形貌,沈夜也知罕贵非常,恐非下界俗物。谢衣哪里弄来这样的东西,莫不要假托巫山之行,实则盗窃修仙门派的宝物,引来祸事……
他思虑向来缜密,遇事总比常人多想两层,加上常年身在危局中,肩负太多,一时间自然想得严重了,不自觉地,竟疑是谢衣闯了祸,脑中盘算起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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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49:19 GMT 8
并非他不信任谢衣所言,或谢衣本身有过什么劣迹。只不过,谢衣秉性沈夜再了解不过,这徒弟虽敬畏生命,求道无悔,却绝非迂腐陈旧之人,相反心思灵动,智珠在握,言笑如三月春风,处事从不墨守成规,只要不与纲领相冲,往往能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如斯英才,若能在自己这酷烈的大祭司去后,接任领导烈山部休养生息,确实是绝佳人选。
谢衣这些日子如何待自己,沈夜通通看在眼里,若说醒来之初还抱有两分疑虑,如今却再不担忧谢衣的示好底下是否别具用心。
谢衣言出必行,不畏艰险,求道之心似灼然烈火,熊熊燃烧。昔年钻研偃术遭遇难题时,谢衣往往通夜不眠,查阅记录、调校设置,甚至不惜将已完工的偃甲全部拆解,从头再来。一遍遍架设,一次次演算,反复抽取淬炼灵力,多次检验结果,力求精准严密,就这般殚精竭虑,浑然忘记了时间,直至解决方长出口气。
而东方天宇上,早已红日高悬了。
这时刻,谢衣自然无暇再休憩,略作整装便匆匆赶往寂静之间议事,在大祭司和同僚面前亦从未露出疲惫或心不在焉的姿态。毕竟除开偃师身份,他更是沈夜一人之下的流月城次席祭司,许多事绝不可疏忽了去。
倒是沈夜见他多次这样,心头颇为不舍,议事后便令他留下,往后边卧房里小睡片刻,他则在外间批阅卷册,安排事务。待事情告一段落,沈夜去房内看他,却见谢衣仍旧睡得不甚安慰,眉头轻蹙,唇边偶尔溢出一句梦语,似乎睡梦中也在修习他那无穷无尽的偃术。
此情此景,沈夜只能摇头苦笑,迫不得已之下,干脆略施法术镇住他心神,让这徒弟得以安享一个时辰的好眠。
一次,沈夜理事完毕,跨入卧房时,恰好见谢衣在枕上微微摇头,看似要醒。他正要招呼,却见谢衣猛然浑身一震,从床上翻身跃下,抓起外袍急匆匆就向外奔。沈夜想拦,这人已闪身出了房门,只留一句话音远远飞来:
“弟子困扰数日,方才于梦中突然想通一道难关,这便去验证,回头再亲自为师尊整理房间,万望师尊恕罪——!”
沈夜愕然,跟着不由得摇头轻笑,唤人来收拾床榻不提。
更不用提研制那座偃甲炉的时期。那时,谢衣对自己提出想为全城居民研制一座偃甲炉用于取暖,自己欣然应允,不过那阵事务繁忙,设计图初稿的绘制工作便大多交予了谢衣。
为更精确绘制设计,更实用地进行安排,谢衣一次次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流月城,对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民居的情况都登记造册:距离、方位、结构、大小、分布、人口、年龄……所有要素一一掌握,经过几番不眠不休地规划调整,整理出偃甲炉最具实用价值的灵力流动分布图后,又多次和自己、和瞳探讨,并亲自询问了城中许多人的意见。
破军祭司为人温厚风雅,笑语晏晏,流月城中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听闻祭司要为大家造一座取暖用的偃甲炉,更是群情激动,纷纷出谋划策,流月城似乎刹那间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那时的谢衣,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永不枯竭的热情,对他精研的偃术,为他所求之道耗尽心神亦毫不动摇,万死无悔。若非这股韧劲,谢衣万万难以成为世间首屈一指的偃术大师。
当真是此生未尝虚掷一日。
在心底默然一叹,沈夜从回忆中挣脱。谢衣此番外出,既说是为自己求取一件东西,那就定是去了。谢衣虽爱惜人命,但在取物方面并不会有太多顾忌,何况取此物是为救自己性命……
自己身体的情形虽未曾对他明言,但想来不可能永远瞒着,这些时日相处,他当有所察觉。
沈夜在刹那间,心底里已转过许多想法。他知晓谢衣如今是真为自己好,仿佛昔年师承时的信仰听从,抑或百年中初七心心念念唯有主人一般:纯粹、热烈、却又恪守礼法,进退得宜。
这让沈夜偶尔会产生一缕错觉,似乎时间并没有流过,而是被切割融合后重新整合到一起,梳理掉了所有阴暗滞涩、痛苦艰难,留下雨过天青般的疏朗清澈。
此刻,自己在这里,谢衣亦在这里。
“师尊安心,此乃巫山神女所遗,我想着它对师尊有益,便去取了来。”似看出沈夜忧虑,谢衣解释道:“传闻此珠为昔日司幽上仙所制,献予神女,后随葬于墓中。神女墓室崩塌时,它随之落下,被巫山地仙们收起。地仙们将我误为司幽,坚称这是我的东西,要我带走。我推辞不过,只能勉力受之,然而当日诸事未定,却也不便携它离去,因此便将它放在巫山,待有需要时再去取来。”
“嗯……”沈夜不置可否。
谢衣接着道:“此珠内蕴三重灵力,乃是司幽上仙取自身劫火之力为根基,炼化神农上神与神女灵力所成。”
“炼化上神灵力?”沈夜一怔,似明白谢衣取此物于自己的用意,心头不由一震。
“正是。”谢衣知沈夜已想到了,微微笑道:“有此物在,师尊当因祸得福。据我所知,神农神血须与生命结合方能发挥其效用,烈山部倚仗上神一滴神血与矩木便繁衍数千载,而今所余神血以师尊为唯一宿体,必更加难以制御。这也是师尊沉睡数月,醒后依旧灵力涣散的缘故。”
“这倒不假。”沈夜沉声道。
那一滴神血可谓禀赋奇异无比,天生具备赋活之能,更具有与生命相容的趋向。因此,当年沧溟患病濒死之际,前任城主才不得不将爱女送入矩木,想通过神血之力挽救她性命。而由此相关的一切,也完全改变了沈夜兄妹俩的命运。
神血是那样强大而难以掌控,假设从矩木中将神血取出,神血绝不会枯竭或停滞效用,而是会在第一时间寻找最近的生命与之融合。
看似一滴血,实则恢弘如海,当中蕴藏的灵力丰沛无匹,性如怒焰,具备万象苏生的生命活源,却也似九天劫火,至阳至烈。操控它的难度远非常人可想象,以凡俗之力绝无法当之。
沈夜若非上古神裔中的佼佼者,兼修为绝顶,加之少年时曾与神血接触,得神血庇佑,这半生又与神血之力磨合百余年,绝无今日险中生机——城破之时,伏羲结界碎裂,矩木崩毁,而残留的神血则在眨眼间已袭向了唯一可能融合它的沈夜——
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按照巫山地仙的说法,它们无力干涉结界本身,只能待结界粉碎的那一刹那,才能借神女遗留之力将沈夜传出。然而即便如此……残留的神血也已融入沈夜体内,与他少年时进入矩木留下的刻痕紧密连接。
那股熟悉的灼烧之痛变得更加强烈,也因这过于强大的力量横插,完全打破沈夜自身修为的平衡,仿若平静池塘突然沸腾,水珠溅射,灵力随之不断散逸,而这池塘的底层,又因常年强压病症而变得十分薄弱,巨力夹击之下,自然令绝顶高手瞬间无任何灵力可用。
若此种情况不能改善,沈夜将永远无法恢复力量,而他的身体也维持不了太久。
一年,五年,十年?
终有一日,他将在多重痛苦的倾轧中形骸消亡,魂飞魄散。
这一切,他从未跟谢衣提及。
沈夜早已习惯忍耐痛苦,从进入矩木之前,病痛就已缠上他,百余年中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此刻,看着谢衣掌中熠熠生光的珠子,他面上亦出奇地平静,任凭谢衣介绍着。
“……此珠得司幽上仙、神农神上与巫山神女三重加护,可解神血烈性,并将它的生化之力融入师尊骨血,效力类同西王母的甘木,但又截然不同。甘木仅具备疗伤之效,而神血蕴含的上古三皇之力更会与师尊修为融合,多年病症也将随之不药而愈。”
“竟如此……”沈夜低声道:“如此罕贵之物,给我这将死之人,不觉可惜么?”
“怎会可惜?烈山部已有安置,师尊也放下肩头重担,于谢衣而言……师尊便是唯一亲近之人。况且,此珠既是我的东西,我想赠予谁,便赠予谁。”
说完,谢衣又道:“这便将它给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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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0:52 GMT 8
话音方落,谢衣手敛法决,往珠身上一点,催动灵力,那珠子便在他掌心里徐徐散开,化作几束星芒,飘飘忽忽往沈夜而去。如烟如雾,半明半昧的起伏间,星光已笼罩沈夜全身。谢衣手腕翻转,轻喝声“去”,两人身周光华骤起,直冲九霄,脚边则现出丛丛漆黑的焰火,环绕舞动,仿佛炼狱张开裂隙。星光被这烈焰捕获,皆往沈夜身上沉落。就在触及沈夜身体的刹那间,所有光芒忽而尽数熄灭,仿佛星辰堕入宇宙深处,再不复见。
“好了……”放下手,谢衣长出口气,“灵力已顺利进入师尊体内,相信师尊此刻感受会好些。”
“你……”沈夜眼神闪动,似有话要讲,可是顿了两顿,却始终无一句感言跳出唇边,最后,他长叹一声,闭目道:“如此,多谢你。”
“师尊无需客套。”谢衣抹去额上汗珠,他修为本极高,寻常战斗或施法早如呼吸般容易,但此珠乃上古神力凝聚,绝非凡俗可驾驭,若非他与司幽上仙那层干系,如何催得动它?
方才解除神珠封锁,将之化为星芒灌注沈夜体内,看似做得稳如泰山,实则已尽了全力,待施法完毕,谢衣顿觉气海空虚,疲惫非常。
看出谢衣颓势,沈夜忍不住伸手往他额上点去,打算渡些灵力予他,也算略作回馈。谁知谢衣看他动作,赶紧挡开他的手,急道:“师尊不可。”
“嗯?”
“巫山地仙们有交代,此珠若能为师尊所用,也还有个重要的融合阶段,七七四十九天内万不可擅动灵力,谨防神血反噬,灵能相冲,要到四十九天后,方能圆融一体,运转自如。届时师尊修为必还有飞跃,因此这期间内,烦请师尊再稍作忍耐。”
“这方才合理……难怪感觉几重痛楚尚未完全恢复。”听谢衣这么说,沈夜也不勉力行之。看看谢衣脸色,干脆伸手扶着他往屋内去,“回房休息,这几日你也别劳心劳力的,好生休养两天。”
“哎?”突觉沈夜手落到自己肩上,谢衣不由一怔,脚下跟他往房内去,嘴上应道:“谨遵吩咐。”
耳朵上,突然有点红晕浮起来。
接下来两日,谢衣在屋内蓄养灵力,每天看看书,顺带整理过往的偃甲图谱和笔记。这些记录中,许多都已被乐无异翻阅过,然而当初时间仓促,并无多少机会同徒弟探讨,倒不知他从自己各项记载中究竟汲取了几成有用的东西,于他偃术上又能有几分提升。
想到乐无异,谢衣不由得有些呆了。他们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师徒、知交,更因他一行人的到来,才开启了“谢衣”命中注定的新一轮纠葛。
兴许,这便是天意。天意难测,人身在其中,往往要等时过境迁,才能明了那每一步安排的用意。
无异现在做什么呢?可有想念自己这相伴短暂的师父?不知他偃术又有几分进境?是否遇到了难题正无从下手?
他必定以为自己已殒身巫山了吧,若是……若还能有机会相见,那孩子会露出何等惊喜震撼的表情呢?
一定十分好看。
谢衣微微一笑,合上书册,凝视手掌。掌心里干干净净,曾烙印在偃甲人谢衣右掌中的纹章已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由得轻声一叹。
按理说,自己过去百年都以初七的身份随侍沈夜,不可能知晓偃甲人谢衣所历经的一切才对。然而,兴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沈夜将忘川赐给初七,也就等于一并赐予了偃甲人谢衣最重要的部分,那上边附有他这百年中的经历。
三世镜让自己同时具有百年前谢衣,与百年中初七的全部记忆,而在巫山得地仙们相助死里逃生,日渐恢复的过程中,折损忘川上所附着的偃甲人谢衣的记忆,也一并灌注到自己心神当中。
恍恍惚惚间,便仿若历过三生三世。
三劫过后成大道。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之途仿佛活过三次,历经三种不同的道路,如今向死而生,三条路径交相辉映,互为印证,终于让今天的谢衣成为了同过去每一个自己全然统一,却又能够不偏不倚,踏出新生的人。
梳理偃甲谢衣的百年记忆时,谢衣时常会心一笑,既像看着自己亲身的经历,又像检视孩子功课的父亲。
偃甲谢衣几乎完全听从了自己的叮嘱,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不求名声显达,亦不管凡俗纷争,只好生保留着关于偃术和法术的记忆。百年中绝大多数时间,他都隐居在这静水湖中,将毕生所学付之于案牍:偃术心得、烈山部法门、诸家秘闻精要,将胸中所学一一梳理记载,不时也造些偃甲自娱,免得一身本事荒疏了。所幸自己行走世间那二十二年里,实在留下了许多探访与建设的痕迹,足以让他铭刻终生,时时回味。
晨昏日月轮转,春秋寒暑迢递,爱静的他高卧湖中,安然度日,唯一跟他还有联系,并能让他离开静水湖前往俗世的,兴许就是那几个屈指可数的朋友了。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这凡间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谢衣百年前的挚友皆为茫茫众生,已有数人在时间长河中撒手尘寰,作了北邙之魂,唯有叶海依旧那般模样,这也令他俩的友谊格外悠长稳固。
作为竹笋包子杂耍团的团长,带领众妖游走世间,叶海必定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关乎自己身世的部分,他从不曾提及,谢衣也不多问,如同他亦未跟叶海透露流月城旧事一般。每个人都可能有无法宣之于外的秘密,贸然打探,兴许会伤人伤己。
这百年来,谢衣与叶海的交往中有过许多惬意往事,淡淡君子之交,却又格外坚韧,从未因时局变化而断了联络。即便在他决意前往捐毒,生死难测的情况下,也不忘告知自己的偃甲人,以后叶海若有召唤,记得回应。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自己违背流月城律法,私自叛逃下界,每一天仿佛都是偷来的,能在这飘摇世间交到一个真心朋友,实属不易。谢衣不愿断了这份情谊,更不愿给老友看出自己或许已不再是自己,因此,在临行前既料到此行凶险,自然要做好完全应对之策。
万幸,这百年中不论会面,还是书信往来,叶海皆未发现过这个“谢衣”的不妥之处。
兴许,这也侧面证明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设计和制作,从某种意义上讲终究是成功了,唯一问题,依旧是生命本身的不可复制。这大约就是天道制约下的人力尽头,谢衣对此并无遗憾与奢求。
偃甲谢衣的记忆如这静水湖一般平稳,每日都安闲宁静,波澜不兴。时而,他也会离开居所,四处游走一番,看看世间风光,听听百姓传闻,抑或去往各处别居,例如纪山那边小住一阵,检查昔年建造的设施是否安好。若有磨损,便趁夜巧修一番,助山村居民灌溉耕种,生活无忧。
一次,他甚至在山道转角的石窟里看见了自己的长生牌位——纪山的水利设施已灌溉过几代人。有村民不知大偃师谢衣行踪,又感念他的工事泽被村野,便供奉了他之名讳,栓起红绫,摆上香案,日夜梵烟缭绕。他看见不由一笑,只觉这般大费周章实在非他所愿,因此趁夜将牌位取走了,放到纪山房屋的僻静处,权充个纪念。
有时,他也会去比邻的朗德寨转一圈,苗家风情迥异中原,每次到访都有耳目一新之感。他忍不住慢慢行走其中,感受别样的俗世风光。而苗人开朗好客,心无城府,对他这外来人从不多加盘问,还招呼他上楼喝酒呢。
再一些日子里,他会做下准备,掐算日子走得更远,去长安、江陵、广州,甚至舟行海上,辗转往海市寻宝。海市里常会有些制造偃甲所需的物件,他身为偃师,偶尔拜访之,挑选自己所需之物,也在情理之中。
他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这样,踏过山南海北,遍访仙门诸派,同许许多多人有过交流,了解下界风俗,修习各家秘法,也用自己一身偃术帮助众生。每当有人问起时,他只说自己是偃师谢衣。
偃师谢衣。
这四个字曾在二十二年的岁月里响彻神州,许多地方留下了他的建设,以及关乎他神技的传说,甚至有传闻他能引天河之水灌溉生灵。
对种种传闻,谢衣只微微一笑,然后在独处时举头望月。
明月照我,我诵明月歌;天涯渡我,我本天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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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1:38 GMT 8
这百年中,谢衣时常凝视那一轮永恒盈亏的明月,看它从弯弯一线变成饱满的玉盘。皎光西来,一点点照亮了无垠黑暗。
每当这时,谢衣就会生出恍若世外之感,心底里越发清晰地明白,自己脚踏的大地并非生他养他的地方,客居异乡,心向故土,耳畔听得花影寥落,寒塘渡鹤,隐隐的伤痛便愈加深刻。
身是月中人,心向月中事,只有那一轮明月照耀下的天空,才是他真正魂牵梦萦之处。
遥对北疆,寒澈银光中隐隐可见一点悬空孤立的星子,泛着柔柔红光。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流月城,当中住着他深埋心底的人。
师尊,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谢衣朝星月行礼,心头默念那个永生难忘的名字。
“谢衣。”
突来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谢衣回头,见沈夜正站在房门口,朝自己道:“外头有只偃甲鸟徘徊,似与你有些关联。”
偃甲鸟?
难道是无异放的?
不,若是无异放回来的,靠近结界时自己当有所感知才对……
谢衣一怔,这段时日诸事繁忙,情形变化也委实太快:先是在巫山地仙们帮助下康复,接着照料沈夜的苏醒,对外间俗事一概不曾料理,即便牵挂徒儿,也只听说无异在流月城事毕后回了长安。想他年轻尚轻便历经此番艰险,实为不易,回了家应当多休息一阵,因此便一直未曾打扰他。
听沈夜这般说,谢衣赶紧放下书册,来到院中,果见一只偃甲鸟正停在竹栏上,见他现身,立刻振翅飞到他面前,眼中莹莹有关,似有话说。
“原来是你……”见此鸟形态,谢衣顿时了然,笑道:“老友,许久不见了。”
那鸟抖动翅膀,绕着他飞了两圈,口吐人言,竟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好友,一别数年未有音讯,先跟你道声恕罪,实在是我事务缠身,此前又逢一桩大变,不得已匿了几年行踪。此前屡次失约,也请好友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呵。”谢衣微微摇头,笑道:“这人……多次失约,如今好容易想到来请罪。但不知欠我的那些东西,准备何时偿还?”
话音方落,回头见沈夜已走到身畔,便招呼偃甲鸟停在自己手上,对他道:“师尊,此鸟为我带来叶海的音信。”
“那是何人?”沈夜知谢衣当年下界后,于三山五岳间颇有交游,只无暇了解,更没机会一一认得,此刻听他提到陌生名讳,已猜出应是他在下界所识友人之一。
“是……是弟子昔年在下界认识的朋友,带着群妖组成的杂耍团游走世间,十分有趣。”
提到当年之事,谢衣隐有两分忐忑,叛师出逃虽于道义上无愧无悔,但对沈夜个人,终究令他颇为难当。何况如今前尘尽洗,心如明镜,各方情由透析来看,自己当年对师尊,的确有些过于苛责了。
“是么。”沈夜不置可否,片刻后,微微点头道:“你这边有朋友,很好。流月城凄清闭塞,疾患不绝,我身为大祭司,各项要求极高,你少时便随我学艺,成年后又任了破军祭司之职,加上研习偃术,想来那十一年里,竟从未过过一天逍遥自在的轻松日子。下来之后……能交上几个朋友,很好。”
“师尊……”谢衣心头一跳,只觉沈夜话音沉沉,内中竟隐隐有些羡慕之意,胸中顿时了然。师尊此话既是为自己欣慰,怕多少也想到了他自己——身为大祭司,肩负一族前途命运,又恰逢生死交关的当口,沈夜于流月城中百余年的苦苦支撑,苦心经营中,是否也曾想过得一日轻松自如,交三两可推心置腹的好友呢?
这样的师尊,自己竟弃他那么多年……
突有千言万语萦于胸口,却纷纷滞涩难行。
默然片刻,谢衣手指一动,那偃甲鸟便接着说下去:
“好友,我目下还有一事待处理,虽思君如故,仍无暇与你会面,万望恕罪。明年三月桃花盛开之际,我二人可否相约武陵源,醉饮百花酿,叶海当面向你请罪之余,更可将这几年中各自所见的趣闻一一道来?”
呵,有何不可。听着叶海久违的声音,谢衣忍不住露出微笑,对着偃甲鸟轻轻点头。
“另外,欠你的那堆东西,我已筹得差不多了。此番不曾带得齐全,先将100根毕方翎还你,照例是放在你纪山的居所中,你若有空,不妨自取。我这便别过,请君莫忘明年三月之约。”
“哎哟,说得这般郑重,天晓得你届时是否又要落我空等一场。”谢衣手指往偃甲鸟面前一划,已开启内中的凝音石,叮嘱道:“故友既主动邀约,谢衣岂有缺席之理?纪山的东西我回头自取便是,无须挂怀。另外,虽不知你此行要做何事,亦万望慎之重之,莫要明年我所见的,竟是个残缺不全的叶海了。”
说罢,谢衣放飞偃甲鸟,看它“扑棱棱”绕着房舍盘旋两圈,接着一跃冲天,往东而去,很快已消失在云雾当中。
目送偃甲鸟远去,谢衣负手望天,似陷入回忆中,沈夜也不打扰他,自行走到柱栏边,凝视着平静的湖面。片刻,谢衣回头对沈夜道:“师尊,看来我还要往纪山一趟,将叶海给的东西取回来,放在那里总不够妥当,何况计划要做的一件偃甲上正需用到毕方翎。”
“嗯。”
“此行……”犹豫一下,谢衣接着道:“此行亦得好些天功夫,纪山居所我已多年未至,当初听无异说,他们便是从纪山那边过来的,山中道路和建筑虽整体完好,但毕竟已过去许多年,难免有损毁之处。我想既然去了,就将纪山的偃甲设施和水利工事都略作修缮,不枉当地村民念我这许多年。只是如此一来,时间上恐怕又……”
“无妨。”沈夜截断他的话,坦然道:“既这样,我与你同去便是。”
“啊?”谢衣闻言一愣,沈夜这话大大出乎他意料,未曾想师尊竟愿随自己同去,心头不由乍然一喜,问道:“师尊……当真要与我同去纪山?”
“呵,与其看你犹豫不下,不如主动应了。”沈夜微微一笑,道:“既担心我独自留在静水湖生变,又舍不下纪山那边的凡人,犹犹豫豫的,何曾像你?”
“这……只是实在不敢向师尊提出同行的要求,此意过分奢侈,谢某连想也未曾想过。”谢衣低头,语调里多少有些黯然。
“有何不敢的?”沈夜并不看他神色,只对着湖水悠然问道。
“此生已负师尊良多,实不敢再做奢求。”
“负么?”沈夜不语,仰首望天。高天流云,云霓疏淡,郎朗清风尽扫郁结之气,澄秋如洗,正当初寒渐起的时分。冰雪未至,鼻端却已能嗅到寒意,这是他们都很熟悉的,曾萦绕流月城数千载的苦寒气息。
但是,又有一些明显的不同……流月城寒得彻骨,寒得寂寞,举目四望,但见茫茫漠野,皑皑雪原,人径稀少,暮气沉沉。而这里有山、有湖、有行人之路。湖中枯荷听雨,山壁青松苍劲,道路两侧更盛放着傲霜之菊,即便雪压穹顶之日,想必也铮铮不屈,生机勃勃。待得时序流转,枯荣更替时,自有冰消雪融,花枝烂漫,青山如黛,霁日开颜。
这下界,确是比他们曾相依为命的流月城绚烂许多。
烈山部苟延至今,早已不再享受上古荣光,而成了轰然向前的时代之车后拖着的累赘,他们目睹过许多与他们一般出身清贵的上古部族,在这部大车的车轮下被碾得粉碎:安邑之屠,龙渊之败,烈山魔殇……还有许许多多早已失去音信,在浊气中一一消亡的部族……
兴许这便是天意:巍然傲立,磅礴难挽,高深难测。天意之下,圣人亦为蝼蚁,即便粉身碎骨,也怨不得天,恨不得地,求不得人……
然而,身为烈山部大祭司,肩负一族的命运前途,他又怎甘心束手待毙?权衡之下,终究是选择了满手鲜血,一路荆棘,甚至不惜与心魔交易,逆天而行,为烈山部寻一条延续的道路。
即便世人皆醒,明了一切不过天道使然,沈夜也愿当那个醉卧之人,此身即在,便不许烈山部走入毁灭。
这究竟是对是错?沈夜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知自己必须去做这件事——此事功成之日,便是他粉身碎骨,仅留污名之日。
那就是他所期盼的光明。
沉思半晌,沈夜微微一叹,对谢衣道:“负不负的,无需再提。人生在世,苦厄诸多,或许总难免会辜负一些人。如我沈夜这般罪孽深重,何曾不是负了许多下界苍生,负了华月,兴许……说来还算我负了你。”
“师尊……”谢衣哑然,这话自己当日分明讲过,原来师尊亦同自己有相同念想,只因过去事端丛生,情势迫人,命途如风暴将两人打入不同的境地,许多话便再说不出了。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这样想。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当日,自己对乐无异这样说。两相对照,自己对徒儿多有宽纵包容,对师尊却格外苛责,而师尊,又何曾没有多次宽纵自己……
如今想想,若自己当真于百年前殒命,不曾以初七身份陪伴沈夜百年,默默看着他一言一行,每一步安置设局,同砺罂虚以委蛇,竭力拖延时间,同时积极寻找变通之法——若沈夜真有心要做,百年来这神州早已遍布矩木枝叶。
每个日日夜夜里,身为大祭司的焦心谋划,小心权衡,初七全看在眼里……
此刻,二人之间虽曾殊途,终究同归,而此道未终,可谓天命成全,至诚幸哉。
想到此,谢衣叹道:“这话我也曾对无异他们说过,人生在世,若不想做浑浑噩噩之徒,便需心意坚决,尤其这求道之路,断不容半点弯折,因此便注定要辜负一些人了。”
“嗯,你向来心性坚决,很好。”沈夜点头道:“我知你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做了决定便比谁都坚韧。当真也是命运弄人,可笑我两度问你有无愧悔,回答我的都是斩钉截铁的‘不悔’,为师当真既欣慰,又心痛……然而你若不那般回答我,却又不是你了。”
“师尊。”谢衣朝他行礼,郑重道:“谢衣往后都伴着师尊,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沈夜深沉的目光降在他脸上,微微闪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讲,最后却只出来一句:“何时往纪山?”
“若师尊方便,明日即可启程。”
“那便明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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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2:04 GMT 8
翌日天气爽朗,也无风雨也无晴,湖上波平如镜,天光水色相映,空中云层静默,目光扫去只觉浑然一体,恍若遗世穹宇。偶尔,两片红叶打着旋子落下,轻轻贴到水面上,带出隐隐涟漪,湖中游鱼迎上来,往那红叶底下一啄,倏忽又沉下去,看不到了。
一早,两人整装完毕,谢衣没了桃园仙居图,便翻出一具旧年所做的偃甲车,用于装载行李,也可免除些路途劳顿之苦。若按他原定的路子,必是自己孤身出门,轻装速去速回,不过此番有沈夜同行,他又不便动用灵力,难免要多顾虑一些。
倒是沈夜看他这样,只说无妨,叫他无需太过顾虑自己。眼下灵力虽还不可用,但身体的康复进展已出乎他意料,尤其关于浊气一事……
此前在流月城中,沈夜因有神血庇佑,加之绝不愿受砺罂制约,因此未沾染魔气,这令他对世间浊气并无抵御之法,每次下界都靠一身绝世修为与之对抗。然人力有尽而浊气滔滔,每次下界,沈夜皆来去匆匆,一为事务繁忙;二来,也的确难在下界久留,即便浊气不能伤他根基,至少会激发病痛,多有不便。
对此,谢衣也有考虑,接回沈夜后,他便在静水湖结界中融入了净化之术,尽力减少下界浊气对烈山部人体质的影响,几个月下来,效果也还颇为可观。然而,即便倾尽谢衣修为,也只能在这结界内给沈夜构筑一方清气鼎盛之境,一旦离开,依旧是恶世五浊,奢华迷乱。
这也是谢衣执意要往巫山取回司幽神珠的缘故,神珠内蕴几重上神灵力,完全可融合推动沈夜修为,彻底根除浊气对沈夜的影响,越登仙之境,向谷神而栖,清气浊气,幽冥碧落,皆可安然处之。否则,若沈夜终身只能被拘禁于静水湖居所内,岂非生不如死?而谢衣要沈夜活着,岂非又成了对他的刑囚惩戒?
前夜,谢衣再度询问沈夜,是否已可抵御浊气侵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真正定下了今日之行。
看谢衣思虑这般周详,沈夜倒把一些话吞了回去,打算过些日子再透露。事实上,自吸纳司幽神珠后,他每日都能察觉多年疾患正在康复,更有几层神力时时运转周天,暗地里昼夜不停地伐毛骨髓,竟让他隐隐恍如新生一般,待四十九天期满后,修为怕是又将大为精进。
若当年便有此神力,区区砺罂何足挂齿,就连那最后妄图带走砺罂的魔物,也可令其一击而溃。
只可惜……这世间何曾有过“如果”,做那般想法,倒是自己痴惘了。
过去便是过去,永不再来,沈夜立身今日,便当做今日观想。
心意转动间,谢衣已收拾停当,那偃甲车先踏水而去,停在岸边等待两人,谢衣则将结界打开,同沈夜并肩向外。
终于踏入结界外的人间,久违了。
距上次下界不过数月光景,沈夜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从某方面讲来,的确也是再世为人。
看谢衣这就要走,他叫住徒儿,吩咐道:“将居所结界再加得稳固些。”
“唔?师尊可是有什么顾虑?”谢衣本想就这般,反正结界并未完全撤去,人不在家,房内也无甚需要刻意镇守的宝物,以往每次出门都如此,从并未生过祸事。
沈夜缓缓摇头,倒也没什么顾虑,只是身于流月城,做了大祭司,大半生都是在倾轧与阴谋的交锋中度过,遇事总会多谋划两步,也不知不觉中锻炼出了一种说不清的直觉,令他事事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心里……似乎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定,从何而来?
压下无稽的隐忧,沈夜说声妥当些好。谢衣便依他指示,将静水湖小岛的结界再度牢固后,方一道离去。
湖心小岛轮廓渐隐,很快化作透彻的虚无,湖上只见波光粼粼,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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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2:40 GMT 8
一个时辰后,谢衣与沈夜已是穿林渡涧,翻山越水,轻捷地转过几层山道,远远离开静水湖,踏入了朗德寨地界。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来到静水湖畔。
“……就是此处么,师兄。”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指着湖心问。
后方的人行上前来,不急不缓地往湖心看了阵,点头道:“应当是此地。”
“奇了,我并未察觉有法术气息。”前方之人摇头,说话间峨冠轻晃,貂翎随风,看上去是个修道之人的模样,却又与几大门派的装束不同,颇有些许不同之处。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凝神片刻,忽然手指轻捻,口念两句法决,然后将手指一弹,两星光点便飘飘忽忽地往湖中心飞去。
施法完毕,他负手看光点直奔湖心,道:“师叔祖说前些天他路过朗德寨,感应到不远处有过刹那极强的灵力流动,推算应当在静水湖中,担忧此地生变,特令你我来看看,不过……”
“不过什么?师兄。”
他摇头,“说不清,我只隐隐感觉此地并无恶念或妖气。”
“我也不曾察觉到呢。”他师弟摇头,伸手往湖中掬水,道:“要么,便是这湖中设有别样的结界,你我法术与之脾性不合,探不出来也是难免。”
“呵。”他师兄冷笑,“平日间叫你勤加练习,总不肯听,如今丢脸了不是。谁说探不出来?你好生看看,那是何物?”
他一怔,赶紧抬头往湖中看,见方才师兄发出的两点星芒正绕着湖心一处区域徘徊,却难进分毫。
“……果然有结界,师兄,怎么连你的法术都进不去?”
“此结界甚强,似乎还经刻意加固过。不过……这是哪家法门?为何与修仙诸派皆无可旁通之处?”男人大为惊异,不由得又朝湖边走了两步,手指生光,再度催动星芒,却依旧难以寸进。最后他只能放开手,长叹一声,“莫非这就是师叔祖曾提到的上古秘法?未曾想今日还有传承……不知内中主人是何等人物?若能有机会拜见,必聆听教诲,讨教一二……”
说罢,他脸上露出神往之色,朝湖心遥遥而拜,接着便带领师弟离开。
远远的,两人声音随风而来。
“……师兄,这就回去?”
“赶紧回去禀告师叔祖,他老人家飘踪不定,莫要错过时候。”
……
“嗯?”谢衣一顿,停下脚步,回头往来路看去。
察觉似有异状,沈夜也随之停步,问道:“怎么?”
“有人触碰到了静水湖结界……”他盯着两人来时的方向,只见五彩秋叶铺满路径,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正飘洒下金黄小扇,寒菊簇簇,青松巍然,九曲十回的道路两侧,山势蜿蜒而去,群峰起伏料峭,几缕云霭悠悠环绕其间。
静水湖早已被阻绝在视线的那一端,难以瞟见分毫。
“何等情形?若你不放心,我们可折回去看看。”沈夜不急赶往纪山,左右同谢衣一道,回去或前行,分别也不大。
“无妨。”又凝神片刻,谢衣用他一贯的平淡悠然语气道:“不过有人用术法试探了下静水湖结界,此人倒也心怀畏惧,不敢强令术法突破,否则结界中融合的舜华之胄必有反噬,那样动静便大了……”
“嗯,你隐居那处,本就不欲给人察觉。”沈夜此话一出,谢衣有两分怔然,想了想,忽而一笑:“其实当初隐居静水湖,主要还是防着师尊下界。”
百年前他欲往捐毒取昭明剑柄,知此行险恶,临行前必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封了阿阮,启动偃甲人替自己存活世间,除开保留法术偃术之意外,倒还有另一层用意……也不知师尊领悟到了那层意思没有。
想到这里,他看看沈夜,见沈夜脸上一派平静,似乎成竹在胸,又似并未多想,于是也不多言,朝沈夜微微一颔首。
知谢衣不过玩笑话,沈夜毫不在意,回之以一笑,低声道:“你师尊宿疾缠身,流月城中又大小事务不断,哪有闲工夫来这湖中捉人。”
“那是因师尊已在捐毒捉到人了……”
“你啊……当年伤得那样重,难道要为师看着你死不成?”
“师尊哪里话,弟子绝无此意,诛心之言切莫再提。”
“好,好,不提就是……如今你师尊灵力全无,生杀均操控于你手,你说怎样,便怎样了。”
“……嗯?师尊总要说这般伤人的话么?”
“呵,不说。”
……
一行说,一行走,缓缓而谈,颇有爽朗轻松之意,师徒两人并肩前行,金风送爽,山道缓和,但见红叶纷呈,松柏掩映,不远处山涧蜿蜒,水声潺潺,山巅旗云环绕,群峰巍然,好一派秋日盛景。
结界虽有人探究,但未能深入,两人也不十分在意,姑且将此事放下,先往纪山取了东西再回来查看不迟。
不多时山势已颓,两人步入谷地,前方便是朗德寨,沈夜往那方多看了两眼,若有所思。谢衣猜他兴许是想起当日朗德寨之变,一时也颇感复杂,不好开口。
道义上讲,沈夜下令将矩木投放此处,致寨中人心大变,或消沉,或惊惧,或癫狂,或残暴,的确是他之亏失。那一夜混乱令寨中多有死伤,横祸飞来,烈焰之下只闻哭声叠叠,惨叫连天,加之雩风轻狂傲慢,若非自己及时赶到,无异一行和村民恐怕还要受更多苦。
想到此,谢衣偷眼去看沈夜,却见他已停下了脚步,默默凝视前方的朗德寨。
日光淡漠,云影低回,寨中众人用过午饭,正在三三两两地闲聊,小孩儿跑跳着,老人家在屋檐下闭目养神,青壮年们也都放下了活计,或抽两口水烟,或发出爽朗的大笑。
一位货郎赶着牛车来到寨口,支起架子开始卖货,琳琅商品一摆出来,顿时吸引了满寨人的目光,他们呼朋引伴,纷纷围过去,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爱不释手地挑选着来自远方的好东西:长安的绸缎、广州的水粉、栩栩如生的蜀绣,江陵城里上好纸张做的书册……
沈夜静静看着,没有说话,寨里也无人注意这两个过路人。
谢衣渐感忐忑,他想自己此刻或许该说些什么,却又觉不当打破沉默在不容更改的事实面前,语言时常显得那样无力。
半晌,沈夜低声道:“过去吧。”
刚走出两步,忽有个女人从他们前面奔过,急匆匆往那货郎的摊位上挑选起来。她拿起两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比划一阵,又恋恋不舍地放下,往成年男人的衣饰上瞅。谢衣二人从她身侧走过时,听旁边有人问她:
“巴叶娘,你要选点啥?”
“选不定哩……”她的声音跳动着喜悦,又带有几分刻意的苦恼,似乎不好意思将她的喜悦都给人知道,偏要装出些许忧愁来,才不显得她的幸福太过刺眼,引人厌烦。
“昨夜我做了个梦,巴叶说他跟着师父又学了一招,过年时候就可以回来看我了。他长大了,也长高了,比他爹还高了……”她话语里满是喜滋滋的甜蜜,“哎哟,你说给他买哪样好?万一他真像梦里头那样高了,再买少年人的衣服不是浪费?又穿不上。但要是真给他买大了,不能当时穿,放旧了也不好。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我这当娘的……”
谢衣眉头渐渐皱起。巴叶,熟悉的名字,他还记得那少年倒在血泊中时,停留在他脸上最后的表情……
夏公子说他给巴叶娘施了术法,令她以为巴叶是被仙人接去修行,而非已遭不测,如此她或许不至太过悲伤。可是依夏公子修为,那样的幻术顶多持续数年,若有朝一日……
停下脚步,谢衣不由起了加强夏夷则留下的幻法,令她好梦一世的念头,可是一转身,看到日光下她生气勃勃的脸,看她鬓边随风轻晃的发丝——那里头已夹杂了几缕银色。
突然之间,谢衣又不想加以干涉了。他再次深深看一眼那女人的脸,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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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3:03 GMT 8
沈夜站在前方几步处等待,见谢衣过来,他举目往朗德寨中望去,淡然问:“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杀了雩风?”
“是。”
“为何杀他?”沈夜话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记得你最不愿将剑法灵力用在杀人上边,何况面对自己族人。”
“……倒也有些许意外缘故。”谢衣叹道:“雩风当日过分轻狂,目无下尘,当着我与无异一行的面,使法术将寨中一名唤作巴叶的儿童活活绞杀。这般拿杀人取乐的恶行,即便身为同族,谢衣也绝无法苟同。我本不欲取他性命,不过偃甲蝎使得匆忙,未及调试到最佳,一下出手重了,他便……”
说到这里,谢衣声音渐低,“错手造下杀孽,徒弟也曾感不安,心内颇有愧疚。”
沈夜闻言,沉吟不语。谢衣摸不准他此刻心思,也不忍多加指责,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摊位,对沈夜低声道:“那边那位正在挑选东西的妇人,便是巴叶的娘亲,她至今不知儿子已死的事情。当日无异一行送巴叶遗体回家时,夏公子不忍她伤心,略施法术,令她认为孩子是被仙人接去修行了……”
“杀得好。”
沈夜忽然出声,谢衣一怔,只听他道:“即便你这里不杀他,我不日也会取他性命。”
“……师尊?”
沈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早已恢复平静生活的朗德寨,对谢衣呼唤恍若不闻,自言自语般地一叹:“雩风性情浮夸,行事骄横,在城中多有失仪,派他来此可谓将功折罪,却依旧如此轻慢。就凭他性情,横死不过迟早之事,你杀他不为过。”
谢衣默然点头,片刻后,再度开口:“……我不知为何雩风会变成这样。”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低声道:“昔年我任破军祭司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印象中他胆怯、优柔、敏感,看起来不会,也没有勇气和能力成为祭司。当年,为着铜镜里出现人脸的事,他日夜啼哭,愁坏了家人。那年商量神农祭典事宜时,我跟师尊提过此事,不知师尊可记得?”
“记得,你为此还萌生了研制操控梦境偃甲的想法。”
“原来师尊记得。”谢衣微微一笑,“还道那么久之前的事,师尊已经忘了。”
“你的事,为师没有一件忘记过。”
“是么……”谢衣心头一动,忽觉身上有些热,是阳光太烈么?深秋的日光分明都躲在云层后,苍白浅淡,若有若无,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热的。
是沈夜的话,令他心头隐匿的温度攀升。
那句话沈夜说得波澜不兴,仿佛天经地义,然而正因着这份平淡自然,反倒更显深刻,似乎他铭记关乎谢衣的点点滴滴是那样顺理成章的事情,连为此感到惊讶的必要都没有。
“不信么?”当他心头存疑,沈夜接着道:“你还说,若有朝一日去了下界,要送小曦一件最好的礼物。我问你打算送何物,你却说要暂时对我保密……”
“确是这般回答的,我也记得。”谢衣叹道:“那件礼物我已准备好了,只可惜阴差阳错,终究没能送出去……请师尊恕罪。”
“无罪,更无须恕之。”沈夜垂下眼帘,兴许是提到小曦的缘故,他看起来突然有些萧索,细微伤痛攀上他的眉梢眼角,提醒他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分明才数月功夫,一切却已像久别的故梦,她软软的声音还回荡在沈夜耳边,那一声“哥哥”却再也听不到了。
“哥哥,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这茫茫世间,除了初七,便只有这饱经伤痛与折磨的小姑娘,能够全然信任地将她的未来交到沈夜手里。
她是那样可爱,就像流月城中最稀罕最娇美的鲜花,可是这朵花未及盛放,便已在命运的暴风雨中凋零。
“你问雩风为何会成为巨门祭司……”收束沉浸在回忆里的心神,沈夜深吸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突然生出一丝挫败的情绪,竟不敢令自己放肆地去想念小曦,想念这个死在自己手里的唯一亲人,那会让他感觉到和过去越发不同的凄楚与黯然。此时、此地,在这座因他命令而遭受过大难的村寨里,似乎正有许多亡魂在飘摇,它们围绕着他,絮絮低语像无数冰封的针刺将他紧紧包围。
亡魂们剥开他高高在上的灵力甲胄,令他的罪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而这些毒针般的话语,则被一根根打入他骨髓深处,
丧亲之痛,感觉可好?
大祭司可喜欢这寒意?
既然大祭司也有亲人,可否愿与我等同乐?
生是苦,死为乐,横死之乐,俗人怎会明白?
少年夭亡,最是有趣……大祭司可喜欢?
“师尊?”察觉沈夜似有走神,谢衣忍不住唤他一声。
沈夜微微一怔,着力压下那些似有似无的声音,接着道:“雩风虽性子怯懦,但非贪生怕死之辈,不甘做庸碌平民被人看护着。他幼年见你成为破军祭司,又助他不惧那魔影,一直对邻家的谢衣哥哥推崇备至,十分向往祭司一职。神殿挑选祭司后备人选时,他也勇敢地报了名。导师问他为何想学法术时,他明知你已叛逃下界,提你是一种禁忌,依旧回答导师说……说希望能像破军祭司那般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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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4:20 GMT 8
原来如此。
谢衣听着这话,心中不由百感交集,然而想到雩风当日行径,依旧是一样的可恶。
“如你所言,他生来敏感、胆怯,遇事优柔寡断,听教导他的师父说,为这些性格中的弱点,他受过不少训导。兴许,为刻意制服自己的弱处,他才让自己成为了骄横轻慢,做事冲动的人……而这些矫枉过正,终究又害他丢了性命。”
因为软弱,便用骄狂来扭转;因为优柔,便用刚愎来掩盖;因为格外敏感,便用不必要的浮夸来堆砌自尊,这样行为自然是幼稚的。
“雩风的天分潜力皆不如你,更不如你刻苦气氛,心无旁骛,他总被许多思绪困扰,既有为族民出力的想法,又挣不脱登高位以受人憧憬的虚荣之梦,越发矛盾挣扎,也就越发助长他往另一个极端而去……”
沈夜声音低沉,一句句说来,仿佛翻开了一页页泛黄的书册,每个字都带着已湮灭的陈旧味道。这当中许多事,谢衣也是第一次听闻。
待沈夜说完,他忍不住道:“这样……若我不曾离开,一直以他邻家哥哥的身份教导他,或许他不会成长成这般模样。”
“也难说,这原本就不是你的职责。”
人生往往面对着许多条路,选择要走哪条时,都是发于自己的内心,而非由别人规划,即便受人强迫走了另一条,也是自己放弃了挣扎反抗的缘故。一切因果皆是自己所种,而路的终局不过自作自受,走到终点再抱怨谁领你走错了路,那半点用处也没有。
既做下了因,便当承担一切果。
看谢衣一眼,沈夜又将目光移向远处,朗德寨中人影窜动,言笑攘攘,除开围着货郎的人群外,更有不少人自得其乐,一派安宁热闹的生活景象,很难想象就在数月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祸害。
现在看来,一切都已过去了。
“走吧。”
带着谢衣,沈夜缓缓步出朗德寨,偶尔有人往这两位过路人身上看一眼,没发现特异之处,便继续专注自己手头的事情,由这二人渐行渐远。
天道难测,长河东流,再大的灾劫也必有过去的一日,唯有繁衍生息,生生不息是三界中永恒的节奏。而在这个过程中,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随风而去……
一路沉默,一路向东而去,沈夜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寒冷依旧萦绕着他,仿佛真有许多死不瞑目的幽魂随他一道走出了朗德寨,它们默默跟在他背后,冰冷眼神锁住他,令他插翅也难飞。
芒背在刺,如临深渊,沈夜只觉那股沉重与冰冷越发浓郁,像天顶翻涌的黑云。他干脆停下脚步,朝后看去,却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风声飒飒而过,天边偶然传来一声鹤唳,视线尽头,寨子的轮廓已模糊。
“怎么了,师尊?”谢衣问,心里隐隐察觉他似有异样。
“……无妨。”压下那股冰冷,沈夜尽力忽略体内渐渐生出的陌生隐痛,往前行去。
这夜,两人在前面山中留宿,山坳内恰有一处水潭,四周红叶纷呈,绿影未退,夜空无风无雨,格外静谧幽闲。谢衣将偃甲车展开,成为可遮挡防卫的处所,立于墨玉般的水潭不远处。
沈夜自离开朗德寨后便一直沉默,他虽不是多话之人,但谢衣总觉得他这半日的沉默有些不同寻常,难免担忧,这会儿歇下来,本想找他说两句话,结果一回头,却见沈夜已靠在榻上,闭目睡着了。
这就睡了?是累了么?
还是不习惯下界的气息?
抑或四十九天未满,无法用灵力抑制,于是体内宿疾有所反复?
“师尊,师尊……”谢衣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呼唤,沈夜却毫无反应,似乎已睡得沉了,唯有眉尖微微蹙起,仿佛正做着不太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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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4:48 GMT 8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歌唱,鬼气森森的吟哦穿透黑暗,如一缕游魂,总吊着那口气不肯离开,仿佛正有只巨兽蹲伏暗影里,只将它诱人的触须释出来,若有若无地游弋,盼在这深深死寂之海里捕获无知的猎物。
声音似远似近,沈夜一步步朝它而去,恍然间已踏入了无边的漆黑死寂。
没有光,方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看到自己站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天地神人均归于寂灭,比他梦境中那条黄泉路更令人窒息。
那里好歹有光影,有雨声,有小曦一直握着他的手,有华月和瞳并肩在前方等候,还有在雨中持伞,微笑相迎的谢衣……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连温度也一并死亡。站在当中,沈夜仿佛立身于空无一物的宇宙,虚无遮蔽他所有的感知。
……这是何处?
为何会来到这里?
他往前走,黑暗依旧紧紧包裹着他,他感觉自己似乎踏在地上,却又同时走在虚空里,脚下的感觉刹那而来,转瞬即逝,一切都那样不可捉摸。
“哥哥——”
忽然,黑暗中有个声音唤他,沈夜回头,见小曦正朝自己跑来。几乎是本能地,他蹲下来,张开手臂迎接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再次看到一团熟悉的光焰,一团暖暖的火苗奔入自己孤独冷寂的生命。
这团火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有交融的血脉,有相依为命,但他们彼此的人生道路又迥然不同。自己日渐强大,走在布满鲜血荆棘的道路里,而这团火却永远是当日的模样:温润娇柔,似乎只要一口气略大些,她就灭了,但她始终没有灭,跌跌撞撞追随着自己的脚步,叫自己哥哥,用不可思议的坚韧和天真,一次次对抗残酷的命运。
百年,三天,一次次重回噩梦,从头再来,百余年中有多少个三天?
巫山神女的故事讲过多少遍?
沈夜突然记不清了。
“小曦,来哥哥这里……”
他笑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向唯一的亲人张开怀抱。
一滴雨跌落,落在他眼角,顺脸颊流下,他没有在意,也不知这滴雨是红色的,正在他微笑的脸上划出蜿蜒的轨迹,好像他哭了,血泪混杂,至痛无声。
“哥哥。”
小曦呼唤他,笑得那样灿烂,这一刻,他们好像都遗忘了生死,忘记彼此早已阴阳两隔。沈夜看她渐渐靠近,而那些雨,也一滴滴落到她的身上,脸上,像开出无数艳红的血花。
接着她停下来,小小身躯站在离沈夜三步远的地方,脸上笑容也一点点冷下去。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看着自己的哥哥,冰冷,漠视,不屑,厌恶……仿佛他不是亲人,而是仇人。
“你不是我哥哥。”她突然这么说。
“……?”沈夜心头一震。
“我哥哥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从来舍不得打我一下,更不用说……杀我了。”
“……小曦?”
她又笑起来,是沈夜无比熟悉的天真甜美笑容,“我记得你,就是你一手穿透我的胸膛,杀了我,说你心狠手辣,你还笑着说你就是那样的。哥哥,你心狠手辣……你这个偷了哥哥长相的怪物!”
“小曦!”沈夜猛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一步,又停下来,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残忍的字句不断投射过来,仿佛无数淬毒的箭矢,让他从头到脚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你不配做我哥哥。”她口中发出的每个字都那样清晰而冰冷,“哥哥曾问我,是愿意留在流月城还是去下界,我知道留在流月城就是死,但我还是选择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小曦……沈夜眉头紧皱,呼吸几乎停滞,似乎已被她的话语夺取了所有注意力,同时遗忘了所有关于自身,关于时间与现实的定义,只有她残酷冰冷的语言不断催动他的心灵,令那些深藏的痛苦翻滚沸腾,烈火一样灼人,寒冰一样刺骨,让他的心与身体一样陷落在进退不得的剧痛中。
“可是……”她看着沈夜,眼含泪光,声声控诉:“可是你骗了小曦,你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结果呢?小曦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这里好冷,好冷,比那天晚上还要冷,哥哥,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陪小曦?小曦选择和你一起,哪怕要一起死,可是你呢?不是说好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吗?”
“小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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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55:41 GMT 8
“阿夜,你太无情了。”一声叹息在他背后响起,声调冰冷,绵绵恨意藏在话音中,幽灵般袭来。
沈夜回头,见华月正站在身后,脸上是他熟知的神色:七分温柔,两分倔强,还有一分不为人知的幽怨。
“华月……?”
为什么她在这里,不是已经……
隐隐约约的,他察觉不该出现此番情形,这里似乎并非现实,而这些现身的故人们,早已随着流月城一并消亡了。
“原来大祭司还记得华月。”她嘴角扯开一抹冷笑,冷眼看他,“这百余年中,大祭司可曾有一日正眼看过华月?”
“你……”沈夜不由一怔,如此咄咄逼人,讥诮讽刺的言论,实在难以相信是从华月口中说出。多年来,面对自己时,她总是礼数周全,娴雅温婉。
“大祭司好狠的心,耽误华月这百余年不够,临死,还想将我扔去下界,罚我受那日日夜夜同大祭司分离之苦。敢问大祭司,华月可有一日对不住您?心有牵挂而永无相见之日……内中滋味,大祭司可知否?”
“我只是想让你们活下去。”沈夜忍不住轻声辩驳:“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们……你,你为何要说‘耽误’?”
耽误。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伤人,沈夜自问这百余年中未曾苛待过华月,却不想生死相别后,她竟将那相随的年年月月,都视作了耽误?
这一刻,沈夜是真将她当作华月了,当作那个默默追随自己,用顺从、恋慕,和隐隐的幽怨常年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从青葱年少,到登顶大祭司之位,再到最后城破人亡的日子,沈夜的人生里,总有华月的身影。
“怎么不是耽误?”华月声音越发冷冽,仿若正月里银白的月光,虽有一阳肇始,终究是九分阴寒,“若不是为了大祭司,华月何须成为华月?大祭司可知,在成为你的‘一’之前,华月叫什么名字?”
“不知。”这件事,父亲从未提过。
“我也不知。从未有人找寻过我,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关于自身的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微微一笑,“既要将这一生都奉献给大祭司,那么,过去是何等身份,叫什么名字,便当弃如敝履,永不再提。否则……如何对得起前任大祭司制作的这头号傀儡人呢?”
“华月……”
她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狠话,过去百余年里沈夜从未听闻,一时竟不知这当真是她心底的言辞,还是这方黑暗所凝聚的虚像,然而不论如何,看到从华月的面容中发出这样的话语,沈夜依旧难以抑制地感到了疼痛。这份疼痛停在胸膛,和刚才小曦的言论混合在一起,仿佛几把钢刀直插过去,血肉模糊地搅动着,撕扯着,令那些好容易结痂的伤口再度分崩,血、肉、骨、髓统统淌出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按理说,当了活傀儡,便不该有自己的意愿,可我偏偏生得下贱,认不清自己的处境,时时刻刻要去自己想一想,看一看,几番顶撞大祭司不说,还让自己百般纠结难过。”
华月收起笑容,脸上露出了厌憎的颜色,“其实我从未认同过大祭司行事,那般肆意妄为,泯灭人性,犯下诸般血腥扭曲的罪行,还配称为人吗?视人命如草芥,肆意玩弄人心……”
“华月!”沈夜按住胸口,那里跳得越来越快,每一跳都带出让他浑身战栗的痛楚,“我何曾……玩弄人心。”
“大祭司当然不承认了,在大祭司看来,那都是必须,是好意,是不得不为之的苦衷……就像你对谢衣做下的。”华月丝毫不为所动,缓缓道:“大祭司曾问我,若你做出我绝无法原谅之事,我当如何?那时我还不知大祭司所指的是谢衣,后来知道时,却也已无暇再告知大祭司我的想法了。此刻有缘再见,属下便同大祭司说说。”
沈夜盯着她的脸,她本是很美很美的,此刻脸上泄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比微皱眉头时更让人难过。她身上似乎正发着光,冰冷而萧索,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隆冬里一轮残月,孤零零挂在那里,太冷了,半个赏月的人也没有。
这些光芒带着毒与恨意,不断辐照到沈夜身上,搅动伤口里充盈的脓血,它们像潭中的淤泥一样蠕动,痛楚更加狂热地起舞,浓腻、厚重,像一条巨蟒,顺他脊椎盘旋而上,几乎让沈夜无法呼吸。
“大祭司竟能对自己的徒弟做那样可怕的事,实在超出我的预料,原本,我对大祭司残留的人性还抱有两分幻想,知道这件事后,呵呵……简直令人作呕!”她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沈夜,浑身上下都散射出名为厌憎和鄙夷的气息,“沈夜,你怎能如此下作,如此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这样激烈的质问,被痛楚捆缚的沈夜,只觉眼前的黑暗似乎化为巨石,崩塌跌落,眼看就要将他埋葬。
一阵眩晕,沈夜强撑着才没有让自己跪倒。
黑暗,似乎更浓了。
“……最让我失望的,是大祭司居然还有脸苟活。”华月向旁边走去,走到小曦身边,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那些红色的雨又落下来,将她们白净的脸涂抹出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而在她们脚下,黑暗开始褪色,变成无数血迹层层堆叠后透出的锈红色,散发出浓烈血腥气。
她们看着沈夜,同时问:“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来自黑暗的重量令他窒息,就在这时,身后再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太让人失望了,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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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1:45 GMT 8
这声音是……瞳。
沈夜艰难地回头,见瞳出现在身后,就在华月方才立足的地方。
他端坐在轮椅上,左眼覆着眼罩,右手撑在脸侧,表情淡漠,唇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衣饰整洁,清冷理性的气质,一丝不苟,高深莫测,正是他惯常的模样。
一切显得格外真实,将所有侥幸或虚幻的妄想都打得粉碎。
瞳,华月,小曦……
他们都是沈夜身侧最坚实的倚靠,心底最看重的人,并一直陪同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沈夜静静看着瞳的现身,似乎预感到他会说什么。
一刹那有些恍惚,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些声音到底是瞳在说话,还是发生于自己灵魂深处。
是瞳的音色和语调。
“我对大祭司很失望。”瞳看着他,“大祭司为何不能舍弃所有软弱,要将时间精力浪费在无聊且无用的感情上?七杀祭司能做到,大祭司难道做不到么?”
“瞳……”
“大祭司本该是杀伐决断的位置,却为何总让自己被可笑的温情羁绊?”瞳微微一笑,他身上那股令人无话可说的理性气质,在这笑意衬托下显得更加冰冷刺骨,“浪费时间,若能像前任那祭司那样斩断亲缘,一心只为流月城,你该省下多少心力?”
沈夜沉默,眉头越皱越紧。
“我已经切开看过了,这里。”瞳指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然后又将手放到胸膛上,“还有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粘稠的混合物,以及一团跳动的肉块之外,什么也没有。”
沈夜盯着他,感觉四周温度正不断降低,降到了人死后的那种冰冷与虚无。
“只要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既然要做事,并且已做过那么多,就该彻底舍弃情感纠葛。如此简单的道理,大祭司为何至今不明白?”
瞳冷漠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沈夜,一字一句毫无感情,仿佛化身为一柄由纯粹理性构成的利剑,将沈夜剖成两块——
一块为流月城和烈山部谋划,为他们杀人,或最终为人所杀,为他们生,为他们死,机械而麻木地活动着,为那个早已定下的目标。他不考虑,也无需顾忌任何后果,不论善恶、道德、正邪、有情或无情;而另一块里,却还停留着他作为人的一颗心,梦想,期许,亲缘,友谊,爱……包括那些说不出口的渴望。
我常常问自己,读过那么多书,最后能记住几成?学那么多术法,最后能用上多少?救那么多族人,最后能在我身边的,又有几人?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谁在说话?
用这样熟悉的声音,苍凉疲惫的语气。
是自己的声音,在流月城的末路里发出感叹。
到最后,自己依旧奢望着那兴许永不可能出现的一事一物,一人一心……
“还是傀儡好。”瞳继续道:“听话,稳定,只遵循主人的意志行事,不多思,不多言。若大祭司能够自觉自愿地当流月城的傀儡,今日局面会否有不同呢?”
说罢,他叹口气,冷冷瞥一眼沈夜,似乎对他当真失望极了,再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精力。他驾着轮椅走到华月和小曦身边,和她们一道,慢慢沉入无边无际的血海,任那些暗红的颜色将他们浸泡。
漫天红雨,血腥气狂躁地舞动着。
沈夜看着他们三人,心中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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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2:46 GMT 8
小曦、和华月、和瞳一并沉默地立在血海中央,死寂的眼睛牢牢盯着沈夜。
大祭司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不来?
他们看着沈夜,无声发问,这声音极大,又极细微,大如天上雷霆,隆隆滚过;小如蚊呐,若有若无萦绕在他耳边。似远似近,似悲似喜,无所不至。
来与我们一道,投身死亡的静美。
生是苦,死为乐,亡魂之喜乐,生者永难企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祭司当归来矣。
又一些声音在黑暗中徘徊,幽灵般游荡着,似波涛起伏,似云霓舒卷,这些絮语穿越了时间,从被他隐藏得极深极深,无人敢问,无人敢看的深渊里爬上来,响在沈夜心里。
……
“大祭司么……虽然我也是祭司,但私下讲我十分怕他,行事太过酷烈,手段太过残忍,处决不听他意见的人毫无犹豫,我很怕哪一日我也……”
“呵,这算什么,你生得太晚,没见着133年前那场暴乱,那时候大祭司才真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死在他手里的人之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以为多杀一些人,剩下的便一定会对他心服口服么?”
……
“沈夜?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身为前任大祭司的儿子,哪轮得到他坐上大祭司之位?”
“可是他真的很强,还有神血庇佑……”
“哼,就因他太强,所以才干得出囚禁城主,独揽乾纲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们谁见过城主?沧溟城主何曾面对过族人?什么都由沈夜代行传达,城主怕是早被他制住了,兴许……他自立为主,篡政夺权也不过迟早的事。”
“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上月那两个祭司,听说办事不力,被大祭司扔给了七杀祭司处置……”
“七杀祭司……说起来,你们听说过没有?传闻七杀祭司才是前任大祭司原本择定的继承人选,不知沈夜使什么下流手段,害七杀祭司病情加重,无法继任,他便将大祭司的位置霸占了来。”
“有这种事?!话不能乱说呀……还以为他凭神血当上大祭司,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种龌龊,沈夜这人当真可怕。不过看起来,七杀祭司十分忠心于大祭司,难道他不知道这人害过自己?”
“……反正,反正我也是道听途说,流月城暗地里对沈夜不满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假又如何?光凭他杀过的那些人,就算再给栽赃一百件恶毒事给他,也不算冤枉。”
……
“流月城最近人心颇不安稳,今年的神农祭典不知怎么办……”
“这就看大祭司安排了,想必还是要让大家热闹一场的。”
“热闹……既已染了魔气,又如何有脸祭典神农神上?”
“难不成要束手待毙?大祭司也是想让大家能活下去。”
“这般苟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们明明是神裔,为何要下界去跟那些凡人一道生活?”
“……我听闻一个消息,说矩木似乎已快不行了,所以大祭司才加快步伐,寻找可让我等安心生存之所,相信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信。若是为了大家生存才染魔气,大祭司自己为何不染?他有神血护身,我们没有,于是我们便活该堕落,只他一人高高在上,清贵无比么?这种人……这种杀人如麻,连自己唯一徒弟都不愿同他一道,宁肯叛逃下界的人,我不信他!”
“你……你找死么?!居然在神殿里说这话!破军祭司是大祭司的禁忌,满城无人敢提,你这么说,真是不要命了!趁今日大祭司不再,快走快走!”
……
“哼……他沈夜算什么东西?择徒时选谢衣而不选我,当真目光短浅。事实已证明,谢衣一早便叛逃,我今日还在为流月城兢兢业业,可笑。”
……
“失仪又如何?我看沈夜也无甚得意之处,堂堂巨门祭司,非要处处恭敬他么?”
……
许许多多声音在黑暗中飘摇起伏,共同汇成了海一般磅礴深远的洪流,疑心、反抗、厌憎、不屑、嘲讽、畏惧……所有关于“沈夜”的负面思想都在当中流动,不断沸腾。
沈夜立身当中,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完全吞噬。
他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流月城从不是铁板一块,从来没有什么上下齐心、一致对外的好时候。
对外?对什么外?
所有的噤若寒蝉或赞同,都是靠镇压甚至杀戮夺过来的。
流月城的困局发生于内部,是被时代和天命共同注定的死路,若顺天而行或寄希望于飘渺的可能性,迎接他们的只有灭亡。
想救烈山部,想求一线生机,唯有逆天而行。而逆天之行,便注定是一条血腥孤独的道路,除开艰难跋涉,斗智斗勇,他更要承担无数不理解、不赞同的声音,甚至众口铄金的欲加之罪!
流月城里,多少人恨着沈夜,妒着沈夜,怕着沈夜?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将他骂作逆贼、乱臣、野心家?
不过,都不要紧……沈夜不在乎。
既然认定了艰险的生路,沈夜就会将所有怀疑反对的声音都暂时压下去,为了那九死一生的存续之机,他连神农神上都可以阳奉阴违——身为祭司之首,一边祭奠清贵的上神,一边与魔物交易,用全族向魔气的堕落,换取烈山部下界之后不惧浊气的生存机会。
这天道,当真可笑。
而执行这一切的人,居然还苟活于世,岂不更可笑?
血海沸腾,黑潮涌动,各种声音与思绪彼此激荡,无形无质,却又如铜墙铁壁,将沈夜牢牢困在其中,进退不得。
他感觉呼吸沉重,身心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变得越发难熬,这是伤病、罪恶感,还有心力交瘁共同形成的枷锁。
小曦、华月和瞳的身影都已消失,就在沈夜眼前,仿佛沉入水底的烂泥那样一寸寸陷入血海中央,直到被粘稠的暗红色完全吞没,他们的眼睛都始终盯着沈夜,眼神中诉说冰冷的邀约。
来,到我们这边来……
看着他们的眼睛,沈夜感觉阵阵寒意将他的四肢冻结,他在痛苦中感到一种隐约的恍惚,不知不觉朝那方迈出一步。
吞没溶解了故人形骸的血海开始在他身周翻涌,涨潮般节节升高,淹过了他的脚踝、腰部……空中,风声潮声相应,仿佛正有无穷无尽的冤魂向他发动袭击,它们来自捐毒、朗德、流月城……所有直接或间接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们,纷纷化身不可见的凶煞之气,朝他疯狂扑来——
“群邪退散,重振神光——破!”
昏黑血腥中,远方突来一声清朗醇厚的敕令,伴随破空之声,涛涛血海霎时间分作两端,浊浪翻滚,夹着那些煞气让出一条道路来。连沉重窒息的冰冷气氛,也被一道耀目光华击得粉碎!
沈夜浑身一震,抬眼朝那光芒处望去,只见无边黑暗中骤然升起一轮红日,金光遍洒,赫赫扬扬,直如羲和神亲临。烈日当中,金乌正舞,怒焰升腾,万道光芒如利剑、如暴雨,照耀在翻涌血海上,以虎入羊群之势,将所有沉滞寒意撕得片甲不留!
他突然想起在静水湖中醒来时,透过窗棱看到的那一轮朝阳。
金光越升越高,从蓬勃的旭日变成正午的烈阳,神威凛凛,群邪辟易。这金光中又分出一点,徐徐下降,渐渐融成了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谢衣!
沈夜看见谢衣从那一轮烈日中走下来,一步步稳稳踏在已平静的浊流上方,他左手提灯,右手持刀,灯中映照暖日光辉,刀锋射出凛然正气,逼退所有黑暗中的低语、不怀好意的诱惑,连容纳过太多死亡的血海,都在他面前自动退下去,消隐在已被照彻的阴暗中。
“师尊。”谢衣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唤道:“弟子来迟,师尊恕罪。”
说罢,微微颔首,唇边露出温润笑意。
是谢衣……
沈夜默默看着谢衣,没有说话,心里慢慢品读眼前这人——他正站在自己面前,同时也住在自己心里。似乎一如他最初的样子,又仿佛全然不同。不论昔年初见,听他说出那第一句话“我学法术,是想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还是在数也数不清的爱恨情仇后,同他在生死彼岸重逢。
未能求得一死,反倒与谢衣朝夕相伴……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山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君子九如,其质谦谦也。
蒹葭苍苍,道阻且长——如今想来,不论谢衣也好,初七也好,甚至那个与他只有短暂接触的偃甲人也好,始终都是沈夜心里那人。
“谢衣……”
“师尊。”谢衣看着他,将刀收起,手中那盏提灯的光芒越发柔润而温暖,“抱歉,弟子不放心,出门看了看,以至于来得晚了,累师尊受惊,万望恕罪。”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沈夜已明白此处是幻境或梦魇,自己方才受困梦魇中,是谢衣用法术突破魔障,提灯相照,持剑相迎,却又毫不居功,只言请罪,这份克己守礼下蕴藏的情意……
“回去吧。”沉默片刻,沈夜朝他伸出手,谢衣一怔,略有刹那犹豫,跟着便握住了沈夜的手。
执手相握,并肩而行,两人朝那光芒繁盛处而去,所有黑沉血腥的幻境,通通被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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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3:16 GMT 8
睁开眼,沈夜见谢衣正坐在身侧,眼帘轻阖,握着自己的手,恰如方才步出那一方黑暗时。点点光芒在两人相握处流动,法术运转得十分平稳。
见他醒来,谢衣也睁了眼,收起法术,跟着就想撒开手,谁知沈夜反将他握得更紧,乌黑深邃的双眸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言。
长夜犹盛,外间依旧无风无雨,居所内亦静谧悄声,旁边矮几上一灯如豆,散出盈盈光焰,落在两人瞳孔里,随悠长呼吸流转,越发显得眼底流光脉脉,情意融融。
沈夜如是,谢衣亦如是。
此时无声。两人间仿佛悄悄绽开了满树桃花,灼灼而妖,艳艳如炽,不若师徒情谊,倒更似……
沈夜没有说话,深深看着谢衣,只见容颜似玉,眉目如绘。烈山部不论男女均生得俊美,但像谢衣这般毫无瑕疵的超逸脱俗,依旧令人流连。他曾听有人私下说破军祭司俊而不俗,美而不妖,这当然是极高的评语,可若用这般堆砌的辞藻来描摹谢衣形容,却又显得拖沓无趣了。思来想去,竟只需最最简单的“好看”二字,便足以概述他心底的谢衣。
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
看得太多,念得太多,想得太多,同时又藏得太深,伤得太深,甚至于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至烈至浓之处,方才会一想到谢衣,沈夜便觉再好的话语,也失去效用了。
“好看……”恍惚间,两字溢出沈夜唇边,所幸声音低到极致,除他自己再无人听见。
此刻,谢衣长睫映着灯火,往脸上投下一层阴影,如蝶翼翩翩,如纱羽颤颤,而右眼下那两点魔印,更往他俊美端凝的面容上烙下桃瓣似的艳色来。
沈夜一言不发,直直看进谢衣眼底,看得他呼吸微乱,深邃静美的眼瞳里也含了两分水汽,干脆闭起来时,才拉拉他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不……师尊说哪里话。”
“你若不来……”
“我怎会不来。”谢衣微微一笑,道:“在外面发觉情形不对后,我即刻便入师尊梦魇了。”
“嗯。”沈夜放开他的手,在榻上坐直身体,闭目宁神片刻,摇头道:“此番绝非一般梦魇,近日虽无法运用灵力,但寻常梦魇能奈我何?。”
说话间,他抚上胸膛,体内气息依旧缭乱,被司幽神珠护了几日,已渐平息的疾患居然出现了反复的势头。连带逸散的灵力,也仿佛被一只大手搅乱,纷纷流动,若无神力震慑,怕早已如漫天乱雪,脱体而去了。
绝不会有如斯激荡的梦魇,当中必有蹊跷。
细看沈夜脸色,见他容色如常,言语镇定,谢衣方才问道:“师尊此时感受如何?”
“……无妨。”
“若师尊行动自如,我便带师尊往那蹊跷处,内中缘由,师尊一观便知。”
“哦?去看看。”听谢衣已知这场梦魇的缘由,沈夜也不耽搁,起身携了谢衣的手,便往外走。
再度给他握住,谢衣微微一怔,却也不敢全当这是喜爱之意。沈夜这些时日不能动用灵力,方才又经梦魇所震,本就有些虚,万一只是让自己扶他一下,胡思乱想的,岂不可笑……
他收敛心神,却也忍不住握紧了沈夜的手,感受他粗糙掌心里因长年练剑磨出的茧子,感受两人手掌贴合时,彼此传递交融的热度。
“师尊,请来这边。”领沈夜往不远处的水潭走过,谢衣道:“开初我并未发现此处玄机,后来见师尊睡得蹊跷,才起了疑心。按理说……师尊即便伤病在身,今日出行有几分累,也不该这样快地睡去才对。敢问师尊,是否今日在朗德那边,就已现了端倪?”
“的确……”沈夜暗忖,在那寨子中时,自己曾感受到幽魂气息,来此处入睡后更加明显,好似酝酿许久的东西忽然炸开,瞬息间便膨胀激烈了千百倍。
谢衣点点头,同沈夜来到水潭远侧,往一荒草蔓生,杂木成林的暗处站定,指着前方道:“师尊请看。”
沈夜细看去,只见一棵树下正矗着一段残碑,断口还很新,碎裂石块散落一地,周遭草叶上似有焚烧过的痕迹。残碑上字痕宛然,似乎刻着什么故事,夜色昏芒,却也看不真切。沈夜准备靠近些看,谢衣已拉住他,低声道:“按碑上所篆文字记载,山间这处水潭,原来是神女梳洗处。”
神女梳洗处?
沈夜微微一怔,似有所悟,抬头往天顶一瞥,又凝神细看谭中倒影,不由点了点头。
谢衣指着那处残碑,接着道:“师尊过早入睡后,我略觉疑惑,凝神感知此处天时地气,终于发觉有股形制特异的灵力从水潭那方缓缓散出,赶紧往潭边查看,结果发现了这块碑。据碑上所载,此处水潭乃上古之时,赤水神女献曾停留之处。”
赤水神女献……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天界战神,沈夜亦有耳闻,不过战神乃上古神只,早已多年未有行踪流传了。
“昔年神女曾与妖魔有过数番大战,一次得胜途经此地,突接到天皇伏羲之令,让她回天界觐见。其时神女方从战场上下来,与坐骑都是一身血污,形容狼狈,怎好见天皇?恰好这水潭清澈无比,她便在此同战龙一道洗濯身体,整装以见上神。神女去后,她所洗下的魔血、妖血、连带神女自身神血,混合战龙龙气与肃杀之意统统融入潭中,正邪相斗、神魔相搏,渐渐形成了一股非正非邪,非魔非神的气息,潜伏于水底,每当旭日东升,或夜色降临之际,便悄悄散逸而出,汲取日月精华。”
“原来如此。”听谢衣说到此,沈夜心中已了然,“如此非同寻常的气息,必将在这里生出祸端。”
“师尊所猜得矣。天长日久,谭中精气逐渐成型,而正邪相搏多年,神女所遗清圣之气渐渐耗尽,这股精气便倾向了邪恶一脉,开始诱惑山中走兽投水而亡,甚至有路过的行人,也往往在睡梦中为它所害。由于这股精气源头为上古战役中诸多亡魂所化,对所害对象亦有偏好,越是……”
说到此,谢衣心有挂碍,言辞中有几分犹豫,倒是沈夜心无芥蒂,一派坦然,只待他下文。谢衣便叹道:“越是杀孽累累、心机深重之人,在附近所受到的影响便越浓烈。”
“嗯。”沈夜点头,这倒也合理,说到满身杀孽,心机深沉……这世间怕也没几人比自己更能体会内中滋味儿了。
“终有一日,一位仙人途经此地,发现谭中秘密,使法术将那股精气收服,却因其中蕴藏太古神力而无法化解,于是只能请附近村寨中的人立碑于此处,将邪气封禁于碑内。仙人在碑上撰文,写明前后因果,令人不可毁弃。”
“原来如此,我看这碑断口还很新鲜,想是前些日子风雨雷霆,遭天雷霹毁,才令这股邪气又逃了出来。”沈夜淡淡道。
“师尊慧眼。”谢衣道:“也因这股精气性质芜杂而特殊,又被此碑封禁许久,脱出后无形物质,我一开始未曾察觉,累师尊为它所魇……”
“无妨,它无力害我,一场梦魇罢了。况且,有时历经几番心内折磨,于我倒是好事,只不过……”沈夜并不以为意,目光在水潭上浏览几圈,问谢衣道:“这股邪气,如今是又回到谭中了么?”
“应当如此。”谢衣凝视谭中倒影,今日恰逢满月,此刻,皎洁银盘已走到中天,堪堪悬于两人头顶。明月清光遍洒,澄澈无暇,落入谭中,波光浮动间,若有若无的水汽氤氲,似乎有千万根银针正在谭中沉浮,静美幽深,颇有一股难测的玄妙之感。
若有过路人见到,必定要为此景所迷,近前观看。
不过,若凝神仔细看去,却又会发觉,此谭中映出的一切景色,都仿佛隐隐带着一股血色,薄红暗绿,色相差疑。谭中景色仿佛另一个世界,因沉淀太久,凝固太久,早已遗落在时光深处,再难以追回。
沈夜也已发现了谭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盯着水面看了片刻,突然道:“因蕴含上神之力而难以被化解……那么,若是加以三皇之力,想必可轻易化去这股精气吧。”
“想来当是如此。”谢衣不知他所欲为何,话音方落,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赶紧又道:“师尊不可,四十九日之期未满,莫要妄动灵力!”
“不动灵力,亦有破解之法。”沈夜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将右手往左掌心里轻轻一划,破开表皮,一道血线随之涌出。他将手伸到潭边,掌心翻转,一滴血便无声跌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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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4:03 GMT 8
沈夜本非泥土所塑的凡庸之人,烈山部身为上古精气所诞神裔,胜过当世俗人不知多少。他寿数长久,修为精纯,更得神农神血加持,兼有司幽神珠入体,这几日虽无法动用灵力,但骨血中早已是法力充盈,坎离间魂能激扬,再上层楼也不过刹那之功,日后超脱旧有形骸,神格凝聚也未可知。
这一滴血,自然也不会是普普通通的血液。
鲜血入水,恍如往谭中投下了千钧巨石,刹那间,平静的水面已完全碎裂,潭中央一股粗壮水波爆冲而起,暗红浊浪映着银亮月色,直腾起几丈高,恍如恶龙升天,发出轰然而浑浊的嘶鸣。这水柱周遭的水面亦同时滚沸开来,似乎正有一把烈火在潭底熊熊燃烧,将所有积淀的阴鸷一并翻出,扔在烈焰上炙烤、蒸腾,将它们一一碾碎,打回虚无!
沈夜将谢衣拉到身后,负手站在潭边。方才幽静的水潭再无片刻宁静,浊浪翻涌,仿佛恶鬼歇斯底里的挣扎,飞扬水汽中挟裹着血腥味与腐烂的浊恶气息,纷纷不甘消亡地朝二人扑来,却被一股无形之气捉回,难沾他们分毫。
风声飒飒,水声轰鸣,沉沉夜色里,唯有头顶月光静美如初,清寒透彻,越发照得这方惊变汹涌骇人。
一滴血,彻底颠覆水潭中沉淀千载的邪恶,无路可走的阴寒邪气遇着这滴血,仿若沾上了致命剧毒,只能痛苦地翻滚,绝望地嘶鸣,它们本欲反击,却又见那已暮气沉沉的神女与战龙之气,好似三月春生般勃然而起,加入了吞噬搏杀的行列,直杀得所有邪气溃不成军后,依旧不住蚕食那势不两立的邪魔遗韵……
神农神血不仅清贵无匹,更天生便具有赋活之能。
如此,也算报方才梦魇之仇了……
半刻钟后,潭中动静始归于平息,水中隐隐暗红色也逐渐消退。沈夜唇角微扬,突觉手中多了个温暖柔韧的触感,转头一看,谢衣正握起他左手,借着月光细看掌心里那道伤痕,似乎防着有更多神血溢出。
“无妨,一开始便已止住了。”
“嗯,师尊无恙就好,这般……这般大动干戈,当真惊了弟子一跳。”谢衣叹道:“虽早知神血之力不可估量,却未曾想在这样情况下,竟也有如斯威力,当真让人叹服。只是……虽说师尊骨血已同神农神上之血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但用在此处,未免可惜……”
“本座自己都没有不舍,你有何舍不得的?”沈夜抽回手,言谈间颇为自信,半点不改他紫微尊上的傲然风骨,“一滴血罢了,昔年学艺时,流月城平叛时,本座流过的血,又何止千百滴?”
“话也不是这么说……”知他心高气傲,颇为自负,向来是不示弱,不服输的,能在亲近的人面前露丁点儿疲态,已是沈夜的极限。
对沈夜这一肩担负万难的硬气与刚强,谢衣即便在叛逃期间,想起来都觉心疼,更不用说如今他对师尊的念头不同,更加有百分的舍不得,于是放软声音,好生劝道:“弟子不过心疼师尊伤病未愈,却还要为此间除害的拳拳之心罢了。”
“心疼?”沈夜心头一动,突觉他这话似乎说得有些……过于温软,乃至于暧昧。仿佛并非谢衣惯常的态度,仔细看去,却又见谢衣脸上一派安然,依旧谦谦君子,不由在心里暗道自己想多了。
这百余年来,若始终师徒和睦,未有反目之举,自己更不曾对谢衣做出那等违逆他心愿之事,恐怕还有两分妄想可期,但事到如今……
只当是自己想多了吧。
沈夜微微苦笑,接着道:“此潭既有本事魇人,自当承受清剿。也唯有此法算得斩草除根,好过拿碑文封禁的折中做派。”
“师尊说的是。”
两人又在潭边等一阵,待到浪涌停息,风声消隐,水潭已完全恢复了最初的宁静。天顶月光投落下来,谭中影像银白无暇,静谧深沉,再无方才那抹诡异的黯然血色了。
“回去吧。”
沈夜携谢衣回到居所内,依旧灯火莹莹,夜色沉静,深秋的山间早已不若夏夜喧嚣,虫鸣鸟啼亦不闻一声。
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按理该歇息,沈夜却毫无睡意,倚在榻上似有所思。
见他不睡,谢衣也不想休息,脱了外袍,同他一并靠在榻上,如同旧年里还在他身边学艺那般。这让他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满足与快慰,不同于那几十年人世嘻游时处处新鲜的快活,也不同于以初七身份随侍时,眼中唯有一人的踏实与忐忑,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静谧、也更让人安心的温润暖意。
他偷眼去看沈夜,见莹润光晕下,沈夜眼帘微合,呼吸平缓,似乎正陷入沉思,便不忙着同他说话,让他休整。
兴许真是思绪太深,察觉谢衣靠过来,沈夜竟下意识地揽住了,拉他靠在自己肩上,恍惚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切早已过去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再是流月城的大祭司,而属于流月城的一切痛苦挣扎,也已随风而去了。
不知不觉,沈夜在仿若时间停歇的静谧里想到当年种种。他清楚记得,当年的谢衣十分勤奋,只要是自己所授,不论文武通学之,时常还会因为练得太晚了,便干脆不回家,往寝殿里依偎着师父同眠。
并肩相拥,抵足而眠,如同此刻一般。
按理,大祭司寝殿里是不留宿外人的,但沈夜很喜欢有徒弟的陪伴,对那些无关紧要的规矩自然视而不见。结束忙碌躺到床上时,哪怕白天再累,他们都不急着入睡,整夜里往往有半夜在谈话。通常是沈夜说得多些,谢衣认真听着。
他会讲流月城的历史,神殿里的规矩,法术上的精要,武学中的难点……有时,他还会提到年少的片段往事,连殿中各祭司职位,闲趣轶闻,都同还未成年的谢衣讲了出来。若遇到谢衣白天练武过于勤奋,带了伤时,沈夜便趁两人同眠之机给他上药治疗,揉按筋骨,乃至于渡一些灵力过去,助他伤势疗复,打通气脉。次日谢衣再练时,便不会因昨日伤痛而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进益自然也格外明显。
对于同师父的每一次夜谈,不论内容如何,谢衣都认真聆听,时常也评点两句,或问一些尚未理解透彻的问题。沈夜对谢衣耐心极好,凡徒儿所问,都一一回答,说到兴起,干脆披衣起身,将不明白处仔细写下来,让谢衣带着慢慢参详。
有时,主讲的人也会换成谢衣,他同沈夜讲自己在偃术上的收获,间或倾诉不能理透之处,师徒俩一并探讨。偃术方面沈夜亦颇有心得,在谢衣超越他之后,对成为听众这件事,他同样甘之如饴。
哪个师父会嫉妒徒儿取得的成就,会不愿见徒儿青出于蓝呢?
对谢衣,沈夜倾囊相授,无半点私藏。
后来,在谢衣离开的日子里,沈夜时而会想,如果谢衣能留在自己身边更久一些,从自己这里多学一些,他的潜力到底能发挥到什么地步,会变得多强呢?
完全超越自己,想必也不是全无可能。
到那个时候,自己更可毫无后顾之忧,倾尽全力将计划一一落实,斩断血腥,担下污名,然后把一个干干净净,前途光明的烈山部交到谢衣手上。
到那个时候,不论沈夜是否还有机会看到谢衣大祭司如何领导族人繁衍生息,走上崭新的道路,他心里也是满足而快慰的。
求仁得仁,此生无憾也。
若真有那一日,沈夜当含笑九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沈夜倾尽全力,谢衣依旧走上了他绝不愿、不舍,不甘的另一条路。多年和睦,在任何事情上都配合得极好,从未红过脸的师徒,偏偏于那件不可调和的大事上发生分歧,裂痕越来越大,再不可转圜。
谢衣心里想什么,沈夜很明白,而他相信自己想什么,谢衣也很明白。
没有误会,没有阴谋,路便这么断掉了。在谢衣离去之前,他们之间已有过无数次讨论和争执。谢衣甚至像少年时一般,整夜整夜留在大祭司寝殿里劝谏,劝师尊不要向魔物妥协,不要杀戮下界无辜之人的性命。沈夜则用一句铿锵有力的反驳堵住他:若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师全盘听你安排。
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所有可以假设的情况都被提出来,然而,依旧是死局。
他和谢衣谁也不退让,道德标准与现实困境的冲突让他们站在悬崖两端,稍微动一动,便是粉身碎骨。
大祭司与破军祭司这对亲密无间的师徒,如今已貌合神离乃至决裂,高阶祭司们心知肚明,连平民中间都出现了不详的流言,唯一稳坐钓鱼台佯装不知的,只有那个心机险恶的魔物。
每个人都开始为高层中酝酿的风暴感到心惊,那场叛乱才过去几年,血流成河的阴影还笼罩在诸人头顶,难道……难道破军祭司要以下犯上篡位夺权?抑或大祭司再一次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是兵谏逼宫?还是一杯鸩毒?难道当年的惨祸又要重现?
一时间,孤独的流月城中山雨欲来,摇摇欲坠。
沈夜还记得,百余年前的那个晚上,瞳入沉思之间求见。屏退众人后,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大祭司要杀谢衣?”
沈夜一怔,跟着腾然站起身来,怒道:“谁说本座要杀谢衣?”
这话来得陡然,然而细想起来,却似乎又有几分情理,配上瞳那仿若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神、冷静干脆的声音,恰如一柄利剑,直刺沈夜内心深处。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一派胡言,谢衣绝不会妄动本座。”
“嗯,确实是胡言。”瞳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可如今满城里都这样说,大祭司如何看?”
“流言纷扰,不可坐视。”沈夜揉揉眉心,在椅子上缓缓坐下,他似乎很疲惫了,甚至暂时卸下了大祭司的威严,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感觉松松的,喃喃道:“谢衣……那般固执……”
“……我今天下午同他谈过,劝他注意影响,哪怕就面上顺着你也好。他倒是答应了,但不知是卖我两分薄面,还是真决定不再顶撞你。”瞳走近些,压低声音道:“破军祭司与大祭司公开反目,成何体统。其他祭司见了心里如何作想?平民们见了如何作想?身为破军祭司,他该有此担当。否则再这么下去,等不到你计划完成,流月城就已是人心惶惶,自杀自败了。”
“你说的很是,不过如今怕已经晚了……”沈夜冷笑一声,似乎在笑瞳做了多余的事,缓缓摇头道:“谢衣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他既认定本座所择道路乃是暴行,便绝不会与你我同流合污,无论如何也拧不过来的。”
长叹一声,沈夜仰头看着静默的神殿。殿阁深深,寂静无言,粗大的廊柱于火光背后反射着冰冷深沉的蒙昧之影,帘幕层层垂下来,深沉的橄榄绿,神圣的金黄,幽深漆黑与火焰般跳跃点缀着的孔雀蓝,色相参差,令人在沉重肃穆中感到迷乱,而那黑暗的深处,似乎正有什么在蠕蠕而动。
沉思片刻,沈夜叹道:“面上顺着我……他能顺几时?并非发自内心的顺应,又能掩盖几时?”
瞳默然不语,沈夜看着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谢衣,抑或笑自己。很快,他接着道:“有件事你还不知,今天我去见城主时,那魔物同我提了一件事。”
“哦?他欲何为?”
“他同我说,待族民全部转移下界后,要在吾族繁衍之地另建矩木,以供他栖身。”
“可笑。”瞳眉头微蹙,“这魔物如此不知餍足,还想制约我烈山部一辈子不成?”
“恐怕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他为何会有此想法?矩木乃上古时期,伏羲率诸神登天时,由建木枝干所培育而成,如今哪还有可能重建矩木。”
“这个嘛……”沈夜微微一笑,眼中流过紫微大祭司惯常的冷静与强横:“我骗他说我手中有矩木之种,只要寻到适当地点,便能重新培育矩木。”
“如此。”瞳思虑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他有更多欲求牵挂,我们也可争取更多时间。”
“总要有些能克制他的法子才是。我从不信这魔物是真心来谈合作的,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我又何尝愿受制于人。”沈夜看看瞳一如既往的淡然面色,问:“你说,砺罂今日提的事,要是给谢衣知道了,他会如何?”
“必定容不得。”瞳冷哼一声,“连与心魔的合作,他都断不能接受,若知砺罂野心昭然,还妄想世世代代奴役烈山部,不知会如何激烈反应……到时候,你就算把大祭司的位置拱手送他,他也不会要的。”
“你说得对。”沈夜长出口气,环顾这格外寂静清冷的神殿,突然觉得只要在这里说话,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依旧会被四周肃穆的石料和帷幕放大,仿佛正有许多鞭子打下来,逼得人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决断,并由此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不断给自己加上难以承受的重量。
“那么,瞳,你说,本座应当如何处置他?”
“大祭司自行决断即可。”
“若我真要杀谢衣呢?”
“你不会。”瞳忽然自信地笑了,唇边弯起一个颇有深意的弧度,看着沈夜道:“如何处置谢衣,相信大祭司已有决断。”
这话一出,神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寂静,似乎连隐约的风声都停止了脚步。片刻后,沈夜低低开了口。
“……你很聪明,有时我都在想,你太聪明了,瞳。你明明看起来对人情世故毫无兴趣,却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通透。”
“大祭司过奖。”
“那么,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好,我会与廉贞祭司一道协助他下界,这也是现在唯一能够保全他的方法……唉,当师父真累啊,大祭司实在辛苦。”
沈夜一怔,微微摇头,岔开话题:“明天我会最后再与他谈一次,若实在不能扭转,你就找机会送他走。”
“遵命。”
次日夜晚,大祭司与破军祭司兵刃相向,破军祭司兵谏失败的消息开始在高阶祭司们中流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暴即将爆发的时刻,却传来了破军祭司叛逃下界的消息。
就此天各一方,道阻且长。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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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4:43 GMT 8
“师尊,师尊。”
……
“……师尊睡了么?”
两声低低的呼唤,将沈夜从回忆中带出,他微微一怔,沉落在遥远岁月中的思绪回到此刻,但见夜色沉静,居所安然,矮几上一点灯烛莹莹,同银白月光相和,如昔日神殿内亘古不灭的光影。
谢衣正看着自己,他已脱了外袍,也褪掉了白日里端凝温润的模样,显得更加亲切柔和。他靠得那样近,半个身子都与自己贴在一起,沉水般的瞳孔里浮现一层朦胧的氤氲,让沈夜不由自主想起了春日的微雨。
流月城高居九天,城中本无四季,唯有那时而落下的雨雪,带来尘世中春去秋来的讯息。
此情此境,沈夜怅然,忽然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搂着了谢衣,不由生出两分尴尬,想要松开手,又见谢衣一脸坦然,似乎丝毫不觉这般亲密有何不妥,于是也放下此念,依旧让手臂搭在他腰间。
相顾无言,流光中暖意渐起,情愫暗暗。
“师尊……”片刻,谢衣开口:“师尊方才沉思甚久,可是想到了什么?”
“旧年之事。”
“可是我少不更事的顽劣之迹?”
“不是……你很好,不曾顽劣。”沈夜否认,他并不想告诉谢衣,自己乃是想到了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叛离。
那件事,他已不想再提,相信谢衣也不想提及,至少此刻不要。在一切彻底云开雾散告别惨淡往事之前,在能够将它毫无芥蒂地当做笑谈之前,他不想再提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何还要提那些呢?这些日子,他偶尔终夜辗转,惊觉沈夜这一生当中,竟未有片刻能如当下一般,清心内敛,安然高卧,再无案牍劳形,无忧思百转。
……兴许,许久许久之前,在他还幼小无知的时刻,倒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已过去太久,早已不记得了。
那些牵绊他存活于世的东西纷纷化为齑粉,连沈夜本身,似乎也可不必再存续了。
只是……未曾为自己活过一日,有遗憾么?
若能为自己而活,又该如何度过?
“本座这一生,唯你一个弟子,别人我没教导过,但想来……也不会再有人比你更勤勉,更有天分。”
岔开话题,沈夜问谢衣:“你可知方才我在梦魇中看到何等情形?”
“不知,我并无力真正插足师尊梦魇,只见师尊与一片漆黑。”谢衣摇头,发丝从沈夜脸颊边轻轻晃过。
“我看见他们纷纷来责罚本座,小曦、华月,还有瞳。”他语意淡淡的,仿佛阅读一页早已在时间中变得陈腐,连情感都已被磨损殆尽的书册,“小曦怪我杀她,华月怪我太无情,瞳却又怪我为情所制约……”
“怎会。”谢衣坐直身体,摇头道:“师尊怕是魔怔了,流月城最后一战我虽未能在场,但就弟子所知,廉贞祭司、七杀祭司,还有小曦都不是那样的人,他们怎会怪你?”
“嗯,他们不会。”沈夜合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黑暗中那些话,并非小曦或华月在说,而是我自个儿在说……心底里常年压抑着的反思,甚至可说是隐忧,畏惧……”
谢衣不语,默默看沈夜沉肃的面容。夜风从高处的窗洞中流过,撩起几上灯影,刹那间明昧缭乱,沈夜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在他脸上舞动起来。不知是否错觉,谢衣突然觉得沈夜的脸色有些惨淡,似乎那许多被岁月掩盖,被坚强压制住的旧伤口,终于鲜血淋漓地一起翻出来了。
“身为大祭司,在那个位置上最不该有的,便是胡思乱想。”沈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而冰凉,“大祭司不该想太多,不该有许多顾虑,连一点点念头都不能起,否则就做不成事了。”
沈夜从不是个顺风顺水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很忐忑,很艰难。少年时的他既不想当大祭司,也没有为流月城和城主献上一切的觉悟,甚至在危难到来要两兄妹投身矩木时,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反抗之举……
只可惜,天意难问,命运半点不由人。
“从进入矩木那刻起,沈夜好像就已死过了一次。”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衣,低声道:“本座没有快意少年的时光,难道还要让你也没有?为师愿意护着你,顺着你,让你不走弯路,放你去学你想学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不让你同我一般受苦压抑。”
“师尊……”听着这些仿佛锥心泣血的字字句句,谢衣只觉心头剧震,他从未想过,那些年师尊对自己的包容和宠溺里,究竟包含着多少投射于他自身的遗憾和痛楚,他看自己日益精进,肆意挥洒,在他庇荫下快乐而充实地成长,何曾不是看到了他自己曾经错失,且再无法回头的岁月?
师徒相承,所接续的绝非只有法术武学,更包含那颗无奈沉沦暗影的心里,曾搏动着的殷殷切切……
若有机会让沈夜重来一次,他是否也会像昔年阳光健朗的谢衣那般?
本该温柔多情,有着快意人生,却在命运的波涛中投身暗影,走上断掉别人生机,也断掉自己将来的路子。
说完那句话,沈夜默默看着谢衣,他似乎想起了许多事,原本沉静的眸色渐渐变了味道,这般温润的灯火映照下,竟也现出凌厉与果决。
“可是……我对你那些好,居然很讽刺地在命运操控下,通通变成了错误。”
“师尊。”谢衣一凛,背后陡然冒出层冷汗,他明白沈夜想到了何事,也明白这件事在两人之间的分量。
那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终结,若没有那件事,兴许很多故事会完全不同;但如果真的没有那件事,两人也绝对不会有此刻。
沈夜看着谢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声音轻微,甚至有些飘渺,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雷霆,如巨石,重若千钧,不容逼视。
“我后来想,是否怪我自己太纵容你,太顺着你,才让你养成了那样的性子,让你长成了那样的人……你很好,太好了,好得行将就木的流月城容不下你,留不住你。”
“师尊……”
“你不该生在这时候的流月城,而该在更早的时候,早在我烈山部从不需要考虑繁衍危机的辉煌上古,那样的话,烈山部历史上,必定会留下谢衣大祭司的丰功伟绩,令吾辈后人敬仰万分。”
这话听着已有些不对了,谢衣也不知该说它是讽刺好,感慨好,还是沈夜无可奈何的自嘲,只觉如坐针毡,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又令他逃无可逃。
何况他也并不想逃,历经三段人生,如今的谢衣,早已不会逃避任何人,任何事。他很清楚,这些都是沈夜心底隐痛,说出来反倒更好,于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听着。
“我有时也会想……若从小不给你自由发挥的机会,不对你那般宠溺纵容,而是严格督导,只令你学我所择定的东西,不让你触碰偃术,强迫你跟随为师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去,你是否就不会与为师分道扬镳,不会弃为师而去?是否那样对流月城更好,对你我更好?”
“师尊……那师尊如何认为呢?”谢衣沉默片刻,低声问。
沈夜似乎被他问住了,也不回答,默默看那一点灯火,过了许久,才悄声叹道:“天意难测,人心亦难测。”
尽管已想过千百次,但他依然不确定那究竟会是一条怎样的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当年换一种方式教导谢衣,谢衣会成为第二个沈夜么?
沈夜已丢失了他意气风发,快意自我的少年时代,要让谢衣也丢掉那一切,成为自己的影子么?即便从大局上讲,烈山部当真需要第二个沈夜,而不是一个更温和,更明朗,更能带领族人休养生息的谢衣么?
于公于私,沈夜所走的血腥黑暗之路,都不该再有第二个大祭司踏足,让一切终结在自己这里,为烈山部扫荡出继续生存的黎明,就是他毕生的事业所在。
而在那之后,沈夜已注定无法带领族民继续走下去,能接任大祭司的只有谢衣。
可是,谢衣偏偏连那场黑暗都不愿栖身,又何谈接过自己的一切,步入黎明呢?
在过于沉重的困局中,在无数压力的倾轧下,他甚至萌生过干脆杀了谢衣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仿佛连最后一丝光明,也轰然倒塌。
他还记得那每一个将他逼上绝路的瞬间降临时,心里是如何想的。
沧溟告诉他必须启用冥蝶之印,届时她将彻底灰飞烟灭,连荒魂都留不下来。
医者们都说小曦没救了,她永远只能这样,受尽三日轮回的折磨,一直到死。
瞳身上的病越来越严重,整条腿都换成了偃甲,终有一日他会连脑子都烂掉,彻彻底底被顽疾吞噬……
永远都是不好的消息,永远都在加重困局的力度,流月城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正拖着脓疮、流着鲜血,往死亡的大路上飞奔。他用尽所有力量想阻止它消亡的脚步,却如蜉蝣撼树,人力在天道规则下渺小得不值一提。
还好,还有谢衣……还有谢衣在。
他是那样光明耀眼,聪慧正直,连幽灵般的顽疾,也舍不得去沾惹他,仿佛天边暖月,是这座濒死之城里最美好的存在,将族人交给他,再适合不过。即使所有高阶祭司都死亡,只要有谢衣在,就一定能好好带领烈山部走下去。
这曾是沈夜最完美的构想,最圆融的梦境。
沈夜将手掌盖到脸上,捂住双眼,好久好久不曾这样深入自己的内心,一一品读那些愤恨、无奈与痛楚,体内病痛似乎也由此翻涌而上,强烈到了司幽神珠都镇不住的地步,让他呼吸急促,浑身轻颤。
或许和方才那场梦魇也有关?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心乱了,彻底乱了……
“对梦境里瞳那些指责,我有时也会想,为何自己不能像他一样放弃情感,只靠理性指挥自己,像他那样冷静甚至冷酷?那样会少去许多痛苦挣扎。然而同时,我又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像瞳一般,那些无用的情感心绪,或许是属于沈夜这个人的最后的东西。”
师尊……谢衣不语,眉头紧皱,揪着衣摆的手已紧紧捏到了一起。
“矛盾,可笑的矛盾……本座决意殉城,决定做烈山部史上最大的罪人,我也果断去做了。但内心深处,我却又深深向往着温暖湿润的龙兵屿,盼望能有机会再去看看……”
他声音渐低,最后完全沉默下去,过了好一阵,才再度低声问:
“谢衣,你觉得……为师很可笑吗?”
“不。”谢衣俯下身,温柔而坚定地搂住沈夜,在他耳边郑重道:“师尊是谢衣生平仅见的卓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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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05:15 GMT 8
次日天气晴好,谢衣起身梳洗,见红日跃出东方,天宇蔚蓝,流云如丝絮远远挂于苍穹,深吸一口晨间空气,只觉水润山泽,地气空灵,格外透人心脾。
朝阳穿透四周树影,柔柔照在谷中,水潭映日生光,波影涟涟,清寒透彻,谢衣往潭边站定,见那隐藏的血腥煞气早已消散无形。啾啾鸟啼从远处传来,松枝上的幽香若有若无弥散。
从此之后,想必这山谷中不会再有祸端。
长舒口气,谢衣又在外间停留一阵,忽然想起件事,唤出偃甲鸟来,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嘱咐它直往长安去,才返回居所内。
沈夜还睡着,昨夜说过那些话后,他很快又睡去,眉间蹙起,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谢衣本想用安神法术,略一思索又放下,只默默坐在他身畔,直到看他睡得沉了,眉间隐约的纹路都平下去,连嘴角也似乎微微弯起来,想是已遇着了好梦,才松口气,也靠着沈夜躺下来,偎在他怀中入眠。
气息沉沉,夜色深深,这一晚谢衣睡得很好,仿佛回到少年时分,天大地大,岁月悠长,总有师父为他撑开一方世界,护着他,顺着他,调理着他,提携着他,从步履蹒跚到并肩前行,心手相依,永不分离。
在沈夜身侧,谢衣做了个很美的梦。
梦里,他撑着伞,在细雨纷飞的山野间跋涉,忽见一处桃源盛景,内中碧水青山,流云舒卷,山边繁花灼灼,绿影葱茏,更有飞瀑流泉,亭台楼宇。他不由得走入其中,细细欣赏,移步换景间,只觉美则美矣,却无灵魂。这样好到了极致的处所,却只自己一人,未免太平淡空泛了。
纵有千般好景,待与何人说?
“师父!”
突有一人从身后唤他,谢衣回过头去,见乐无异正站在一处山麓上朝自己挥手,他报之以微笑,乐无异便跑过来,逐渐接近,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神采飞扬,直到他到了跟前,谢衣便笑着帮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傻徒儿,这么急做什么。”
“嘿……不跑快些,师父就不见了。”
“怎么会……师父就在这。”他看着乐无异的脸,摇头一笑,突然禁不住呆了。
不跑快些,师父就不见了……
师父,终究是要不见的。
这仿佛便是世间的传承之道,师徒相继,薪火相传,人的目光总爱朝着后一辈流转,却少有停留在前一辈身上。
师父是何时不见的?是在徒弟成长起来的同时么?
一阵风过,桃花纷纷而下,漫天如雨,不知何时,乐无异的身影消失了,这桃园中又只谢衣一人。缭乱花雨之内,疏忽间散开一条道路,曲径通幽,飘飘渺渺,一踏上去却又格外安稳。
谢衣朝前走去,桃花纷乱,日影昭昭,仿佛是正午,又仿佛夤夜沉沉。他并不在意,直往前行,来到这条路的尽头,才在桃花树下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太熟悉了,日日夜夜烙在他眼里心里,却似乎又极陌生,陌生得他在看到的那一眼,便感觉眼中刺痛,水汽氤氲眼前。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花雨纷呈,整个桃源仿佛因为有了他,便瞬间被注入灵魂,为之欣喜,为之震颤。
江南海北长相忆,浅水深山独掩扉,重见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归。
“我回来了,师尊。”
“谢衣。”
两人的手终于携到一起。
沈夜睁开眼,晨光洒在他身上,天幕朝阳腾空,层云尽洗,清甜的空气充盈在身周每一处。
他坐起来,感觉浑身精力充沛,从内到外都透彻圆融,想来那场梦魇带来的影响,早已于睡梦中调理妥当,不复存在了。
沈夜披衣下床,他昨夜做了好梦,此刻想来格外神异。梦中那处所在分明不曾去过,畅行其间,却有回归故园的亲切感——眼中似陌生,实则悉知于心底。青山碧水,飞瀑流泉,亭台楼宇……恰是一处极好的所在,更不用说内中遍植桃树,花影连天,一阵风过,顿时飞红如雨,其华灼灼。
他梦见自己孤独走遍这一方桃源,从日光微熹的清晨,到暮色四合的黄昏,眼中所见美景随之而动,不记得走过几座山头,跨过几条溪水,也曾在寻寻觅觅的长廊外暂歇脚步,这美而寂静的世界里,依旧只他一人。
最后,他踏上一条通幽曲径,在纷乱的桃花雨中走向道路深处。
深处,一座寥落凄寒的院落已为他敞开大门,他在影壁前站定,默然而立,似乎在等什么。
隐隐约约的,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日升月落的等待与寻找,都是为了那个人。
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自己寻找与等待的,就是这个人吗?
世间真有这个人吗?
如果有,会是谁呢?
他想了很久,心里始终一片混沌,最后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看向来路。
就在这时,他看见来路上现出了人影,脑中刹那一片空明,仿佛拂去琉璃上的灰尘,照见心内大千。
云开雾散,月出东山。
是谢衣。
他这一路寻觅等待的人,原来是谢衣。
此刻,谢衣正撑着那把熟悉的伞,在纷纷乱乱,无休无止的桃花雨中向自己走来。
他越走越近,在沈夜眼中逐渐清晰而真切。与此同时,漫天花雨亦越发密集起来,仿佛桃园中所有的精魄都在为这一刻起舞。忽然,一瓣调皮的花朵轻轻沾到他右眼下,谢衣停下脚步,微笑着将它拂去,桃花落地,那薄红的印记却依旧烙在那里,形如两点似悲似喜的泪痕,再擦不去。
此情此景,沈夜不由微微一笑,谢衣抬头看见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沈夜却觉得,他眼圈儿似乎微微红了。
“我回来了,师尊。”
“谢衣。”
谢衣……
回味昨夜这一场好梦,沈夜步出居所,谢衣又已立在水潭边,见他出来,招呼道:“师尊,不再多歇息一阵?”
“足够了。”
日光静好,云霓温润,沈夜眼中所见之人如芝兰玉树,照水凭风。恍惚间,昨夜那场桃源之梦并未结束,而是延续到了现实中。
他已明白,自己所寻所等的人是谢衣,而谢衣就在这里,伴着自己。
沈夜突然忍不住想,不知谢衣昨晚做了怎样的梦呢?可也会同自己一般沐浴在桃源花雨中,遥遥相望,携手同归。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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