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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1, 2014 17:18:13 GMT 8
Gn我又来求转载啦~~ №93 ☆☆☆= =于2014-05-25 00:17:43留言☆☆☆ 好的 №94 ☆☆☆孤月轮于2014-05-25 00:18:5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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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1, 2014 17:19:41 GMT 8
架空朝代,君臣向 官职器物装饰等有一点参考历史,主要是胡编乱造混用,看官不要认真 涉及诗词可能有本人戏作,格律平仄都是错的,别在意 别被第一章骗了,这应该是个温馨的故事 从不BE本楼主 最近很忙,可能周更
第一章 长乐钟声 清秋的月光透过褪了色的窗纸照在一方棋盘上,黑白胶着,连环死劫。执黑的人一子迟迟不落,拈在指间把玩:“看来是和局了。” 青衣双鬟的女子微微皱眉:“竟是四劫循环之局,恐怕天下要有大变。” 黑子坠下,打乱了棋局,十九道纵横凌乱一片。殿内一灯如豆,说话的人声音使得灯火都浸着一层寒意:“想来他的大限也就这几天了。” 流月皇朝的新帝身染沉疴已是众所周知,然而他这样浑不在意地说出来,还是令她不免心惊:“上皇慎言,隔墙有耳。” “呵。”他寒眸扫过四周,微微一笑,“华月,孤便是不说,难道他就猜不到吗?” 内侍尖利的声音在深夜里传来:“陛下有命,奉酒与太上皇。” 华月仓促站起,手指掩在袖中颤抖,看着端着一双金杯的宫女缓缓走近。 沈暮忌惮沈夜已久,病重之际送酒,当然不会只是想要重叙手足之情,而是黄泉路上都不肯放过这位兄长。 华月扑过去,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按住,传旨的何充是沈暮面前的常侍,与她也算旧识,叫的也是旧称:“当初华月女史自请贬黜前来照料上皇,可谓仁至义尽,如今也要为自己筹谋才是。” 华月眼风凌厉,素来温婉的脸上生出一丝决绝:“我受上皇深恩,岂敢背主,倒是陛下窃位弑兄,必然遗臭万年,我虽为女子,亦不愿与之为伍!”言罢,挣开两人,从容整理衣冠,看向沈夜,“但求同死。” 何充一向敬重她,此时都不禁恼怒:“罢了,我便成全你。”转过脸去示意宫女递上酒杯。 沈夜忽然在此时开口:“他对孤恨之入骨,却拖到今日才动手,不过是畏惧朝议,顾忌宗室,而孤一死,他为保身后清名,少不得要拿旁人来做替罪羊。” 这个旁人是谁,已然不言而喻。 何充略一迟疑,眼看他拿起金杯,不由叫了一声:“等等。” 沈夜目光如冰似霜,在他身上停了一停,深邃无尽。 何充却又转了念头:“上皇不必拖延时间,陛下有命,岂能不从?”沈暮命在旦夕,太子又是襁褓婴儿,此刻禁宫之内由他做主,倘若获罪,也未必没有翻盘之计。而沈夜不死,以他往日行事作风,自己才真是无处可逃。 但沈夜要的不过就是这一瞬空隙。 殿外刀兵之声转瞬而起,转眼即息。满身甲胄的将领带着人破门而入,单膝跪地:“归德将军风琊救驾来迟,请上皇恕罪。” 沈夜金杯掷地,朗声说道:“来得正好。” 何充心沉谷底,却还要做最后挣扎:“风将军莫要冲动,上皇失势,大局已定,不可做蚍蜉撼树之举。” 风琊起身拔刀,眼中神色深沉阴狠:“我带兵闯宫,违抗圣旨,都是不赦之罪,早已断绝后路,何常侍现在劝我,不觉太晚了吗?” 手起刀落。 华月轻轻侧过脸。
一滴血溅到沈夜白色长袍的下摆,他目光下垂,平静无波。抬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风琊捧着玄色鸦羽的大氅替他披上,语声恭谨:“露重风凉,上皇当心。” 沈夜无声看他一眼,看到他深藏不露的野心。 风琊暗中同幽天殿传递消息已有月余,却偏偏选在今日沈暮临终才动手,又偏偏在自己命悬一线才赶到,不肯担弑君之名,偏要承救驾之功,如此心机,毕竟可怕。 然而他只是沉声道:“将军忠勇可嘉。” 风琊眉间一缕喜色:“臣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是立刻改了称呼。 沈夜回头看着幽禁自己三年的宫殿,唇边扯起淡淡的笑意,长眉一侧斜飞似要直入鬓边,却在末尾裁成两段,更衬得眉锋目利,如同沉埋的刀剑惊艳出鞘。 风琊竟觉得目眩神迷。 仿佛仍是琼林宴上初见,他踏月而来,碾碎一地春光。
从幽天殿去长乐宫必经和叔门,巡查的金吾卫起了疑心,不肯放行。 风琊扬声道:“我奉召入宫值守,你们若再阻拦,陛下安危有失,谁能担当?” 沈暮确实刚刚将他从沧关召回帝都,乃是为了震慑朝中心有异志之人,此事人所共知。他既已顺利入宫,这番说辞也是合情合理。 “将军见谅,既无诏书,又无令牌,属下不敢遵命。”为首一人低头行礼,言辞温和而态度强硬。 风琊杀机顿起,只是在这里交战,难免惊动内宫。 “若他是奉孤的旨意呢?”沈夜自阴影处一步步走出,声音如空谷碎玉,冻彻人心。 那人怔了一下,当即持着长枪跪下:“微臣见过上皇。” 他身后的人同时跪倒一片。 “羽林郎将江从,孤记得你是清平四年入的宫,的确尽忠职守。”沈夜语气平稳,伸手接过长枪。 江从当然不敢和他动手,半晌才喉咙滚动一下:“臣惶恐。” 沈夜俯身轻道:“风琊大军驻扎帝都,随时可以攻进来,家事而已,孤不想当真弄到血流成河的地步。” 江从额头冷汗涔涔,余光瞥到风琊所率人马的一点刀光,更是心如擂鼓。沈暮病危,太子年幼,沈夜虽然被迫退位,但朝中威望不减,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只怕不仅是风琊站在他这边。 江从几乎刹那下定决心,以首叩地:“臣恭迎陛下回宫。”
长乐宫前短兵相接,这些常年养尊处优的禁军,对上沙场厮杀过来的士兵,胜负早已可知,何况沈夜毫无畏惧,身处阵中,令得对方束手束脚,顾虑重重,唯恐真的伤到他。 沈暮昏沉半日,费力撩开厚重的销金刺绣的帷帐:“何人在外喧哗?” 宫人们默不作声,脸上都是战战兢兢的神情。 杏黄的道袍从澄金光滑的地砖上迤逦拂过,沧溟的声音和着清淡微渺的香气缓然靠近:“是阿夜。” 帷帐里静寂片刻,然后是声嘶力竭的笑声,混合着绝望的恨意与刻骨的怨气:“沈夜!我到底是输给了他••••••” 余音几乎是带了一点茫然的悲恸。 沧溟看过去,他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分明是油尽灯枯的兆头。 说起来他也只有二十岁。 婴儿的啼哭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乳母诚惶诚恐地抱着太子,心一慌就跪下请罪:“陛下恕罪,长公主恕罪。” 沈暮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孩子真是倒霉,不如趁现在掐死了干净。” “不怜幼子,不配为父;不敬兄长,不配为弟;不忠帝王,不配为臣;不安天下,不配为君。”宫门大开,烛火明昧不定,沈夜的声音宛若刀锋,一字一句剜心透骨,“你这样的人,甚至不配做我的敌人。” 沈暮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坐起身,目光有如鬼火:“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败给天命。” 沈夜抬起下颚,视线掠过穹顶凤凰涅槃的图腾:“朕即天命。”
风琊走了进来,回禀的语气很是微妙:“谢相入宫了,是否在路上截杀他?” 沈夜不动声色瞥他一眼:“哦?” “谢衣背弃陛下,一手扶持新帝登基,实在罪大恶极,况且他声望太高,留着难保朝中党羽暗怀鬼胎,不如趁此机会解决。”风琊显然筹划已久,开口便把每一步都想到了。 他对谢衣衔恨多年,如今大权在握,自然是要置人于死地才行。 “谢衣也会结党吗?”沈夜微微讽刺了一句。 风琊面不改色:“谢衣此人,向来沽名钓誉,明明是跋扈权臣,还要做出温良君子的样来,可见城府之深。” 沈暮听到这里,看着沈夜的脸,却看不出任何波动。 当真心如止水吗? 绝不可能。 他心知谢衣其实从未真正站在自己这边,所以何妨送他一道催命符。 “沈夜,”他气息微弱,然而字字清晰无比,“你可知当日捐毒地宫的事情,是出自谁的授意吗?” 沈夜闻声转头,淡淡回道:“是你的话,朕不奇怪。” “不是我,是谢衣,你信任有加,爱重万分的谢衣。”沈暮说完这一句,心头一悸,明白大限已到,微微闭上眼,含着一丝隐秘的快意,陷入了永远的沉眠。 长乐宫中一片安静。 由弱到强的哭声分外突兀,仿佛是小小的孩童,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至亲的人。哭声越来越响,沈夜慢慢走近,低下头凝视他哭得通红的脸庞。 沧溟骤然出声:“你们毕竟是兄弟。” “朕错失帝位,幽居北宫,死里逃生的时候,他可不记得我们是兄弟。”他语调几乎毫无起伏,“将太子并六宫妃嫔迁居皇后的永宁宫,非召不得出,亦不许私自通传消息,待丧礼过后再行安置。” 沧溟轻叹一声:“我回神殿。” 沈夜点一点头:“朕命人送你过去。” 错身而过的一刻,沧溟停顿一下:“一切怎会变成今日的模样?”余音袅袅,似一声叹息不绝如缕。
谢衣步上玉阶,看见甲阵森严,满目肃杀,内心已经了然。空气里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尽,而他朱衣广袖,最严谨的官服都穿出光风霁月的风姿,如同行走在瑶台月下,纤尘不染。 他在风琊阴沉的目光下走进殿内,款款倾身行礼:“罪臣见过陛下。” 时隔三年,终于再见。 “谢衣,你有什么要说的?”沈夜注视他,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此心可昭日月,所愧疚者,一人而已。”谢衣坦然与他对视,“以负陛下,万死难辞。” 沈夜转开目光,对着江从道:“传令下去,天子驾崩,宫中钟鼓禁鸣,帝都所有寺庙道观神殿,鸣钟三日,以为丧礼。同时九阙戒严,举哀整月,各地兵马凡有异动,视为谋逆。” 江从领命而去。 风琊不禁问道:“谢衣••••••” 沈夜玄衣如墨,目色也像是浓墨化不开:“押入大理寺,大礼之后三司会审。” 风琊心有怨言,但谢衣掌权多年,天下仰望,他自己是不愿犯了众怒的,错过开头良机,便也不好下手。 反正谢衣所作所为,以沈夜心性,断然不可能原谅的。 谢衣一直望着沈夜,心底却无可避免地想到,一切怎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前尘往事故人诗,写尽相思不自知。
恰好沈夜似是不经意提起:“风琊,你是清平六年的榜眼,可对?” 风琊笑道:“陛下还记得。”眼神不由自主瞟向了谢衣。清平六年,少年得意,独占风流的,并不是自己。
第二章 瑶池春色 殿试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琼林宴本是惯例,但清平六年这一场,却又格外与众不同些。沈夜即位之后两次科考,第一次被左相崔灵境以天子年少为由,全权代办,选出的士子皆以崔氏马首是瞻,唯有这一次的,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 尚宫局揣摩着沈夜的心意,着意要让这场盛宴办得风光无限,锦绣连篇,以便渲染天家威仪,从气势上就压过朝中那些老臣。 风琊深知这一点,所以对谢衣占得魁首的事怨恨不已。他自负雄才万丈,实在不明白哪里比不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民间多有议论沈夜行事严苛,任用酷吏,手段强硬,不过这却正好暗合他的期望。殿试策论自陈胸臆,句句都是按着沈夜政见来的,直到发榜之前,他还笃定自己必得沈夜青眼。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投向瑶光池畔倚栏而立的人。 朱漆廊柱上的藕色轻纱被夜风吹起,似有还无地拂过水面,谢衣的身影隐在光影之间,如一竿挺秀的青竹,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都遮掩不住的一脉清华。 因为沈夜和几位重臣尚且未到,而今科的同年们多有相识,又正是春风得意时候,彼此也就不那么拘谨。 探花颜子翼年过四旬才晋身金榜,心情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执着一只白玉酒盏,带着三分醉意走到谢衣身旁:“诸进士中以谢君年最少而才最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先在此恭贺了。” “颜公谬赞。”谢衣展颜一笑,当真是芙蓉初发,光彩照人,“我年轻识浅,于仕途之上并无野心,但求不负一身所学而已。” 颜子翼见他满腔赤诚,心下倒是微微惭愧,他汲汲多年,功名之心最盛,早已没有这样纯粹的志趣了,转眼看到池上立着琉璃九枝灯,灯光水影连成一片,风动时粲然耀目,半是真心半是岔开话题地赞了一句:“繁华盛极。” 谢衣举目望去,天幕之上一轮圆月淡光清影,孤高自许,轻笑一声:“烛火之光,怎及得上皓月当空?”
远远有内侍拍掌声次第传来,临近花萼楼前才有人高声通禀:“陛下驾到。” 诸人连忙低首跪地,屏息静待了一刻,方听得步履声由远及近。 北朝尚黑,因自称神农后裔,皇族衣饰多用水泽草木织纹。谢衣位置最是靠前,先看到一个人映着月色缓步而来,风致俨然,玄青色的衣摆闪着赤金的缠枝纹样,看久了叫人微觉晕眩。 他到底少年心性,不禁偷偷抬头去看沈夜的脸,然而视线所及,只是礼服上一片浓郁华贵的光泽,像是吸收了沉沉夜色,再放出满目清辉。 “平身吧,各位都是以后的国之栋梁,今日琼林盛宴,无需拘礼。”谢衣殿试的时候便听过的声音,低沉华美,天籁不及。那时他站在堂下,隔得太远,未曾目睹圣颜,却已开始想象有着如此声音的,该是怎样一个人。 他起身站好,霍然抬首,猝不及防迎上沈夜的目光。 一眼也就够了。
“今科头两名都这样年轻,实在后生可畏,臣恭喜陛下得此良才。”众人皆随着沈夜入席,崔灵境作为人臣之首,当先起身笑着开口。 “崔相过誉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话的是右相雍门狄,他与崔灵境抗衡半生,针锋相对已成习惯,此话虽然不一定是冲着谢衣和风琊,到底是过分了。 风琊目色一暗,隐忍不发。 谢衣毕竟年轻气盛,眼珠一转笑着斟满一杯酒,向沈夜道:“陛下慧眼识珠,在座尽是英才,此杯先贺陛下。” 沈夜见他语声朗朗,笑意盈盈,心中不快去了几分,颔首开口:“既是状元敬了第一杯酒,朕自是当喝的。” 他扬起脖颈,上贡的梨花白一饮而尽,夜色般秾丽的衣袖落下,一截手腕凝霜砌雪,清寒入骨,沾不得半点尘埃。 谢衣忽觉心悸,不敢注目,顿了一下才说:“那这第二杯,在下就觍颜喝了。” 他作势欲饮,雍门狄果然按捺不住:“小儿安得这等轻狂!”他拂袖而起,“丞相与众位大人都在,你怎能抢先?” 谢衣神色不惊,笑意如春水溶溶:“在下见识浅薄,不懂礼数,然家中正元祝酒,皆是先少后长,遵礼而行,若有不妥,还请右相指教。” 雍门狄竟是噎了一下。 谢衣所言并没有错。 历来正元贺岁,以小者得岁,故先贺之;老者失时,故后饮之。 席中以雍门狄最为年长,他这一番话,看似恭敬,实则讽刺。偏偏他年纪小,一句见识浅薄就带过去,自己真要争论,反落个欺负后辈的名声。 那些年轻士子虽不敢哄笑,但唇角都不禁暗暗翘起。 沈夜指尖抚过白玉薄胎的酒杯上精细的刻花,噙着一丝浅淡的微笑,轻轻看了崔灵境一眼。 崔灵境固然乐得看戏,触到沈夜的眼神却也知趣,起来打了个圆场:“哎呀,谢衣自然不懂官场规矩,不过尊老敬长的心是有的,右相素来爱才,将来同朝为官,定会倾心指点,提携后辈。” 字字绵里藏针,暗示整治谢衣有的是机会,不可在此时扫兴。 谢衣也不是非要和他作对,倾身长揖,道:“谢衣失礼,望右相海涵。” 雍门狄官场沉浮数十年,一时激起怒气而已,当然不至于不懂分寸,顺着台阶也就下了,只是似笑非笑瞧着他,端端正正地坐下后,沈夜在上首道:“既是普天同庆之时,不如在座共饮一杯。” 一场风波轻轻巧巧揭过去了。
宫中教坊在瑶光池上的水阁里奏起丝竹管弦,乐声隔着云水摇漾而来,恍惚似梦,一声声催人沉醉。 颜子翼正在心旌神荡之际,忽然听到沈夜问他:“颜卿为何做官?” 他悚然一惊,立即避席深施一礼,这才斟酌着回答:“平生所愿,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沈夜年号便是清平。 阿谀之词也算贴切。 一个调子婉转入云霄,沈夜目光一转,不置可否。 他看向风琊:“你呢?” 风琊微微仰起头,沈夜端然坐在那里,身后垂丝海棠开得春深似海,而他玄衣乌发,不着他色,便压得春光黯然。 风琊俯下身道:“誓开西北,持以奉君。” 有极低的吸气声响了起来。 沈夜眸色微深。 西摩与流月交战近百年,兵强马壮,悍勇无比,乃是沈夜第一等的心腹之患。 他沉吟片刻,说:“难得我流月男儿有此雄心。”他极少赞人,这一句显然是欣赏之意,风琊面上也不禁激动。 崔灵境是主和之臣,此刻心底哂笑一声,暗叹风琊终是太嫩,以为迎合沈夜主张就能受到重视。沈夜心思深沉,对西摩究竟持何种态度并不明显,而最恨有人妄测帝心,曲意逢迎。 风琊心机用得太过。 谢衣却没有从这两段对话听出什么深意来。他舀起一勺驼蹄羹,正要放入口中,余光瞥到沈夜已经看过来,连忙正襟危坐。 沈夜悄然勾了勾嘴角:“谢卿以为,出仕是为了什么?” 谢衣想了想,目光澄澈望向他:“回禀陛下,不过凭一己之力,为官一地,造福一方。” 如此清明坦荡的眼神。 沈夜生出一点兴趣,撑着头又问道:“若你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了,那国中其余地方的人又怎么办呢,你不想帮帮他们吗?” “这••••••”谢衣语塞,流露出一点迷茫,他到底只有十七岁,才华横溢也不能瞬间看透世事。 沈夜想,有些事终归要他自己去明白的:“一条好的政令,不但惠及天下,更能泽被后世。”闲闲一语点到即止,“你要学的还很多。” 谢衣仿佛于无穷混沌里窥到一缕天光,对于此后要走的路,忽然有了一点模糊的认识。 他要学的,除却治理一处,还有掌控全局。 有此庙堂之高,方承大道之重。
余音缭绕渐去,将近宴散,雍门狄忽地站了起来,捋着长须出声:“陛下,今日躬逢盛会,老臣乍得一联,想请座上进士对出下联。” 沈夜眸光一闪,微微笑道:“右相可是饱学之士,此联必定精妙。” “上联是‘万年青隐万年觞’。”雍门狄念出之后,沈夜不由看向自己杯中,果然影影绰绰映出了一侧的冬青花。 这一句乍看平平无奇,可是从酒宴之上信手拈来,合情合景,寓意绝妙,刹那之间想要对出,却也并非易事。雍门狄刻意为难,恐怕不仅是针对谢衣,也有对沈夜近年不断架空老臣的不满,想给天子取士添一点堵。 众人都在埋头苦思,谢衣却情不自禁盯着沈夜,蓦然心头一动。 他翩然离座,向着沈夜的位置走去。 满堂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一枝紫薇从栏外斜伸过来,他顺手折下,然后继续前行,衣袂在风中翻飞不息,一举一动自成风流。 眼看距离沈夜不过咫尺之遥,内侍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沈夜示意退下。 谢衣略略低首,目光绵邈,似是远山含笑,意态动人:“请恕谢衣僭越。”那枝紫薇花带着露水递到沈夜面前,“‘紫薇花对紫微郎’。” 浑然天成,毫无痕迹。 雍门狄怔了一下,还是挑刺:“如此轻佻,岂可谐谑陛下?” 谢衣理直气壮:“在下所说‘紫微郎’,指的是帝星紫微,正合陛下身份,何来谐谑?” “不过是拿现成的句子充数。”雍门狄并不认输。 “虽是旧典,却用出新意,我觉得便很好。”清冷优美的女声缓然响起,峨冠秀色的女子自廊下施施然走来,暗香盈袖,渺不可察。 “臣参见长公主殿下。”雍门狄回身行礼,脸色微红,“长公主所言甚是。” 沧溟长眉轻挑扫过谢衣,脸颊浮出一丝笑意,容光摄人:“陛下果然眼光独到。” 沈夜拿起那枝紫薇,低头轻嗅,恍若笑了一笑。 谢衣呆在那里,一霎时惊心动魄。
第三章 凤栖于梧(上) 长乐宫里帘幕深垂,折腰狮子炉中透出甘松和白蔻的幽微香气,在殿内的几案之间无声散逸。 沈夜换了象牙色的常服,宽大的衣袖流水般淌下来,眉目微含笑意:“南朝宫中新制的‘素心香’,我猜你会喜欢。” “父亲最爱南朝风物,这一点我倒随他。”她垂眸复起,开口时神色悠远。 她是先帝长兄懿文太子的遗腹女,懿文太子儒雅蕴藉,风华无双,可惜盛年早逝,先帝大感哀恸,她一降生便赐封号“沧溟”。流月疆域西至沧关,东到幽溟海,从这个封号即可看出期许之高,也难怪一直有传言,先帝曾有意立她为储。 不过沈夜六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病愈那日雪夜里牡丹骤开,枯木生芽,神官预言此乃神农血脉百年后重新显现,是毋庸置疑的天启吉兆。先帝大喜过望,亲口道:“此真天赐之子也。” 储君之位至此方定。 而沧溟自幼体弱,几度濒死,后来帝都三清观妙真元君进言,道此女天性出尘,不可久留俗世,唯有避世修行方能安康度日,于是她八岁起便前往三清观为女冠。 直到沈夜继位,在宫中重修神殿供奉神农氏,沧溟自请入殿侍奉神上,沈夜以长公主礼迎她回宫。 沈夜显然忆起旧事,顿了一顿:“其实你说不定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沧溟抬眼,笑意凝在眼中:“阿夜做得很好。” 外人只见宫廷斗争波诡云谲,哪里料得到他们才是互相懂得,彼此扶持的知己? “说到这个,你今夜想必早到了,对那几人有何评价?”沈夜诚意征询她的意见。 沧溟沉思一瞬,指尖搭在架上书轴上:“颜子翼圆滑老成,风琊深沉坚忍,至于谢衣••••••”她低声一笑,“秉性真纯,风采叫人心折。” “你倒是口下留情。”沈夜出言犀利,“颜子翼适合外放,恭南地界各方势力交汇,世族盘根错节,正好调他去补眉州知县的缺,好好发挥那长袖善舞的本事;风琊此人,殿试策论已看出心怀戾气,不过才能也是出众的,既然意欲开战,干脆叫他先到战场上去看看,免得只会纸上谈兵;谢衣少年得志,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他的去处,大概右相早已安排好了。” 沧溟瞥他一眼:“你分明看重他,也不帮他一把?” “璞玉尚需打磨,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怎配站在我身边?”沈夜负手而立,眉间一缕傲然之色。 沧溟听他说得坚决,忍不住莞尔一笑:“你可别心软才是。”
谢衣出宫时已是深夜,他是新科一甲头名,皇恩特许可在官道骑马。他随手抽了几鞭,醉倒在马背上,腰间环佩琳琅作响,他翻一个身,仰头看着天空,满袖春风飘舞。 身下西摩名驹跑得发了兴,一路碰落道旁桃花如雨,来处满地嫣红如云绡铺就,马蹄踏得落花留香,引来蝴蝶追逐不停。 雍门狄从马车里看出去,重重哼了一声:“行止狂妄至此!”随即甩下锦帘,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崔灵境的车驾与他并驾齐驱,慵懒平和的语调慢悠悠传入他耳中:“右相何必动气,陛下年轻,自是更喜欢俊秀的少年臣子,你我年迈聒噪,当然不得圣心。” 这番话简直火上浇油,雍门狄冷笑一声:“黄口小儿也值得崔相这般奉承,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几时?” 崔灵境添了这把火,也就不再多言,谢衣初出茅庐风头正盛,沈夜明面不言暗自青睐,雍门狄非要去碍天子的眼,他自然是喜闻乐见。 到了谢家在帝都的宅院,书童小柳满脸堆笑过来牵马:“公子回来了!” 谢衣酒意上头,径直下了马,步伐不稳跨入门去,小柳一边扶他,一边追问道:“皇宫很大吗?” “是。” “宫女都很美貌吗?” “是。” “陛下是什么样子的?” 谢衣偏过头,眸光闪耀如星辰,笑意流动在里面,却无论如何不肯回答了。 九重宫阙,十方楼台,三千粉黛,万里河山。 不过是背景。
四月底敕封的诏书发下来,颇是引起一番议论。 颜子翼任眉州修县知县,是中规中矩的任命,虽然以他探花的成绩似乎低了点,但眉州府下皆是富庶繁华之地,却是个肥差了。 然而风琊作为一甲榜眼,竟被派往燕门任昭武校尉,这个职位从来出自武举,从未有进士出任,不能不令人大感意外。只是若说帝王心存成见,初封即是六品,且非闲职,历代亦是少见的恩宠。 谢衣进了礼部,任员外郎,本该是合情合理的擢升,可是谁都知道礼部尚书是雍门狄的亲信,以他对谢衣的态度,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个好位子。 雍门狄倒也直接放出话来:“谢大人心性跳脱,正该潜心学习礼数教化,静修己身,端正言行。” 谢衣哭笑不得,在颜子翼和风琊的送别宴上摇头叹道:“真没想到右相大人睚眦必报到这种程度。” 颜子翼比他世故成熟得多,忍不住提点他:“官场水深,天子脚下风波尤甚,两位丞相党争已久,谢君善自珍重。” 谢衣感怀他这份真心,诚恳点头:“多谢提醒,但我不欲与人争斗,只求为民做事而已。” 颜子翼长叹一声,朝堂之上,最难便是独善其身。 风琊从一帮酣饮的士子中走出,向着谢衣望了一眼,说不上是哪种语气:“我想起春闱之前,你曾说若能得中,只想外放偏远穷困之地,而我一心要留在帝都,如今造化弄人,皆非所愿。” 谢衣眸光流转,声音里有了一丝感慨:“我现在倒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沈夜一段话,已令他想要站在高处,看得更远,做得更多。 风琊的目光投向远处长亭杨柳:“倘能沙场建业,何妨白骨成山。”一抹戾色在眼中稍纵即逝,他在心底默念。 重归帝都,再见天颜之日,必是功成名就,权倾天下之时。 那时你眼中,总该只看得到我。 TBC
第三章 凤栖于梧(下) 谢衣初入礼部,即被侍郎周祯教导:“六部之中,礼部掌吉、嘉、军、宾、凶五礼,管理学务、科举考试,接待外宾、藩属贡使,负责朝廷坛庙、陵寝典守,主持祠祭、修明礼乐、更定章制。事物琐碎繁杂,谢大人初来乍到,难免辛苦一些。” 他这样客气,谢衣亦是恭敬有礼:“多谢大人,下官必定尽心。” 周祯微微一笑:“如此便好。” 按理春闱刚过,祭天还早,正是最清闲的时候,谢衣却是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周祯指派下来的事情千头万绪,从誊抄各地县学、乡学、府学的生员名单,到监督孝陵、竟陵、绍陵的修缮工程,乃至宗室婚丧典仪这些早有定制的东西也要求他翻阅历代先例,一样样反复比较研究。 只是他虽然事事力求完美,不敢有丝毫懈怠,仍是动辄得咎,做得再好也要被挑出错来。 谢衣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刻意苛责,可惜他经验太浅,心思太明,对上周祯这样的老狐狸,自是毫无还手之力。 北朝原有六部官员夜中值守外宫的惯例,不过向来是虚应而已,自从谢衣到任,周祯便派了他担当这一职责。 帝都入秋之后,霜降水冷,西值房内一丝烟火炭气也没有,谢衣搁下笔,起身又点了一盏灯。 忽然一声轻唤传来:“谢大人。” 他借着灯影看过去,门口玉色宫装的少女盈盈施了一礼,柔声开口:“奴婢乃长乐宫人离珠,奉陛下口谕召谢大人前往凤凰台。”
凤凰台为宫城最高之处,百尺梧桐簇拥其下,谢衣一步步拾级而上的时候,秋风吹过,耳边碧梧昂然有声。 台阶上蔓延着黄白木香,离珠手中八角风灯透出清莹光色,照得花木扶疏,天韵自成。谢衣跟在她后面,不禁心生疑惑:“陛下为何私下召见?” 离珠回眸,浅浅一笑:“奴婢不知。” 高台隐约可望,桐影深处亮起一点光,她忽而停下脚步,道:“大人上去吧。” 谢衣向她微微颔首:“有劳姑娘了。”缓缓走了上去。 那一点光原来是出自雕花石栏上嵌着的夜明珠,温润的光晕笼罩四周,沈夜凭栏而立,整个人却是冰悬雪峙,转过头来,眉目间凛然之色衬得珠光都是黯了一黯。 谢衣愣了一下才想起行礼。 沈夜淡淡出声:“其实早在科考之前,朕就听过你的名字了。”他语调舒缓,“那时你叔父为端慧皇后作碑,朕极是称许祭文中‘吹箫人远,凤凰台上云遮月;乘鸾驾去,花萼影中风湔雪’一句,他却告诉朕,此句是他十四岁的侄子所写。” 先帝在时曾为沈夜与崔灵境的长女赐婚,沈夜少年即位,一直在与二相争权,他唯恐崔灵境借外戚身份插手内宫,便以守孝为名拖延婚事。民间守孝三年,一般天子以月代年,纵使标榜纯孝与民同期,拖到清平三年也是到头了。 谁知崔氏在大婚前夕急病而亡,沈夜一方面叹惋幼时情谊,一方面为了笼络崔灵境,仍以皇后之礼下葬,谥号端慧。 谢衣几乎已经忘记这件旧事,此时略微窘迫:“陛下谬赞了。” 沈夜目光亮如寒星,道:“诗文才子何其多也,朕记得你,却不仅是因为这个。谢氏虽非钟鼎之家,但是门族清华,谢公当年为端慧皇后作碑,颇有人诟病是媚上之举,他亦坦承顾虑人言,是你一番话令他再无踟蹰。” 谢衣抬起头,心潮起伏,他自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却未料到沈夜会记到如今。 沈夜眼中略有笑意:“你说‘世人看来是阿谀之辞,谄媚之语,于我而言,只是死生之悲,伤逝之意。’那时朕便想,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情怀,堪为可造之材。” “臣以为,人之生死,并无贵贱之分,每个人的生命都至为珍贵。”谢衣朗声说道,“陛下肯认同臣的拙见,可见陛下亦是仁君。” 沈夜微微倾身,含笑望他一眼:“是吗?朕听闻民间多传言朕心性暴戾,手段狠辣,可与‘仁君’二字沾不上边。” “臣自入朝,观陛下行事,雷厉风行是有,暴戾狠辣却无,流言蜚语不足为信。”谢衣仰头,目光灼灼,“然则治国必得恩威并施,严刑峻法不可太过,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话倒是毫无顾忌,连迂回转折都不懂。 可是沈夜听多了转弯抹角的进言,却是觉得他的直率颇有意思:“非是雷霆手段,怕是震慑不住朝中权臣。” 这近似推心置腹之语了。谢衣心下倏忽一轻,直直看着他,眼底风翻浪涌:“陛下••••••”
“自朕即位以来,朝中党争激烈,攻讦不休,人人只顾眼前权柄,真正为国为民的几乎没有。可是西摩年年屠戮边境,捐毒堵塞南北商道,恭南世族犹如国中之国,政令不达,自成一体••••••清平盛世?不如说是乱世之前。”沈夜的侧脸隐在明珠光晕里,仿佛温润清和,而语声泠泠,是水激寒石,“朋党成林,朕手中却无人可用。” 他叩着栏杆,微微一顿:“你知道凤凰台是为何而建的吗?” 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太祖立国之初,梦到凤凰鸣歌于九霄之上,于是下令筑起这九层高台,并手植三千株梧桐,冀望神鸟降临,也是招揽四海贤才之意。 谢衣第一次,听到沈夜的抱负,明了他的心意。 也终于明白沈夜叫他来的目的。 明月在天,清光铺地。谢衣低下头,睫羽在眼下映出幽深的阴影:“臣有幸得陛下信重若此,誓必倾尽全力,报效家国,粉身碎骨,以安天下。” 沈夜轻哂了一声:“这话说得早了,你尚无尺寸之功,就敢夸口安定社稷?” “臣愿为陛下证明,陛下没有看错人。”谢衣扬起头,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意气风发。 “那朕便拭目以待。”沈夜挑眉,眼神一瞬深如秋水,暗藏笑意。 谢衣俯身长拜:“此生此世,不负君恩。”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沈夜靠近,伸手扶了他一把,携着他转到栏前,长袖一拂:“你看到了什么?” 从凤凰台上俯视下去,宫城九阙,城户千门,无数点灯火闪烁如星海斑斓。 谢衣喃喃道:“万家灯火。” “是天下。这便是朕的天下,”沈夜的声音飘在风里,和着万顷松涛,千树桐声,“也是谢卿想要守护的天下。” 江山如画,太平人家。
第四章 莲动于水(上) 朱砂笔落在青藤纸上,松花绿的衣袖偶尔拂过纸面,那一行字蜿蜒曼妙得几乎生动起来。 沈夜放下奏章,走过来看了一眼:“华月,你的字是越发好了。” 执笔的女子仰起脸,钧天殿的宫灯映照下,眉目端丽无比,眼波潋滟生光:“这篇青词倒是写完了,不知长公主会不会满意?” “你做的文章,岂有不好的?”沈夜轻笑道,这才转眼看了看天色,“竟留你到了这个时辰,传膳吧。” 离珠久在御前,最是机警不过,他话音才落,她便领着人到偏殿安排晚膳。 华月幼时便以才名应选入宫为女官,与沈夜也算一同长大,情谊自是不同旁人,说话也少一分畏惧:“陛下宵衣旰食,也当体恤臣子才是。” 沈夜瞧着她不禁笑了:“难得饿你一顿,就来抱怨朕。” 华月抬眼抿唇,笑意轻柔:“我这是替人发声。” 沈夜眉头不觉一皱:“朕几曾苛待臣下?” 那边离珠却是玲珑剔透,已经明白过来,垂首低声回道:“陛下,是谢大人。” 凤凰台上一席话后,沈夜再未私下传召,而谢衣感怀在心,越发勤勉不倦,且他风神清粹,品性温和,同僚亦从排挤到亲近,唯独周祯一如往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尚宫局六宫二十四司,惯会拜高踩低,见风使舵,谢衣既然不得上面青眼,他们自然也就懒怠应对。谢衣虽是官职低微,按例作为值守外宫的官员,总还是有份例的菜品,可是尚膳局丝毫不予理会。 沈夜听完离珠的回禀,瞥向华月:“你便是宫正司的人,也由得他们这样胡闹?” 华月笑叹一声:“我是管理文书记载的女史,这种事却不好插手,否则也不会听说后特意告知陛下了。” 沈夜顿了一顿,道:“离珠,你去告诉顾尚仪••••••”眸光一转看到桌上一碟鹭鸶饼,随手一指,“罢了,你把这个给他送去就是了。”
沈夜虽是这样说,离珠却不会当真只送一碟饼去,仍是配了五色馄炖、甘露羹、剔缕鸡等一应菜肴,才提着食盒踏入西值房院内。 谢衣刚在院中架起泥炉土灶,卷起宽袍大袖蹲在地上生火,旁边一只黄鹂鸣声哀婉。 离珠轻咳了两声,垂袖遮住食盒:“谢大人?” 谢衣从烟熏火燎里抬起头,满面烟尘,眼神却是清亮澄净,宛若山泉:“离珠姑娘。”他起身敛袖,风流不掩,“见笑了。” 宫禁森严,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拘礼法,自出天然,不禁含笑问道:“谢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谢衣面上一丝窘迫也没有,道:“饮食之欲,无人能免,无奈之下只好做了机关捕捉禽鸟,正打算以此果腹。” 她这才注意到地上有极为精致的机关木甲,虽然是临时所做,也看得出非同一般。 “谢大人就只捉到这一只吗?”她忍住笑,“幸好奴婢来得及时。” 谢衣怔了怔:“此话何意?” “这只黄鹂唤作‘金衣郎’,是初阳公主心爱之物,谢大人真要煮了它,恐怕就不只是饿肚子了。”她拿出食盒,笑意自唇边延伸到眼底,“陛下有赐。”
离珠回钧天殿复命时,沈夜正在看华月那篇青词,听到一半,便禁不住抬起眼,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 华月一下子笑出声:“谢衣这个人,果然有趣,我原本只是爱惜他的才华,这下倒是非见见他不可了。” 沈夜扬起嘴角问:“他可说了什么?” 离珠微微正色,语声郑重:“谢大人谢过恩,便说近来考校学府,发现颇多弊病,不日即会上奏。”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陛下看来是得到位人才了。”华月轻轻施礼,眼中光芒闪动,“恭喜陛下。” “哪里就值得这么夸奖?”沈夜搁下纸卷,神色平静,语气中却自有一分欣赏,“朕看重的人,本该如此。” 华月凝神思索片刻,蓦然开口:“下月初阳公主生辰,陛下令我办芙蓉宴为她祝寿,听闻谢衣文采华赡,不如到时也让他前来,我正想求取新作。” “宫中家宴,历来没有五品以下官员出席的惯例。”沈夜一口回绝,未有寸功,恩遇太过,必受瞩目。 “小曦喜欢热闹,不如此次家宴只召年轻臣子,这便不必拘泥陈规了。”华月深知他最是疼爱这位一母同胞的幼妹,所以故意如此劝说。 沈夜略作沉吟,转身摆了摆手:“随你。”
几日后谢衣的奏折一上,却是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谢衣赤子心性,在钧天殿的堂上娓娓道来:“朝廷设立乡学、党庠、州序,原本是为教化子民,然而只招收士子与庶民,本来就已算不上十分公平。伊尹起于庖厨,傅说举于版筑,英雄不问出处,奴隶也有良材,臣以为不应剥夺他们入学的资格。” 周祯倒料不到他这段日子竟是在琢磨这种事,心下一动,不由看了过去。 殿宇深广,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周:“臣曾经游历四方,见贵族子弟多数都在家塾中读书,地方官吏巡学也多在府学之上,乡学之中往往空荡,倘若能由学政择选奴婢当中资质上佳者,准予入学,待学成之后再行考查,若真有俊杰之才,于国于民岂非幸事?” 乡学选士,最好也不过州县小吏。 不得不说谢衣考虑得还是十分周全,措辞谨慎,循序渐进,并未直接动摇世族根本地位,而这条政令一出,被视为贱民的那些人却有了一线出头之机。 沈夜目光深邃,手指搭在御座之上,许久才动了一下:“诸位臣工有何见解?” 周祯只是一顿,随即垂首上前:“陛下,臣以为此议甚好。” 谢衣吃了一惊,心头惘然。 周祯暗中针对他绝非一两日,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口声援。 他不禁反思自己是否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脸上神色变化都在沈夜眼里,沈夜几不可闻低笑一声。 这份奏议果真能成,必然博得美誉,谢衣是周祯属下,他今日如此一说,将来功劳难免归到他头上。 周祯既是重臣,又是雍门狄一党,此言一出引来不少附和。他面貌清癯,神色安然自若,颇有几分笃定之意。 忽有一人扬声道:“陛下,贵贱不可混淆,为奴为婢者不是世操贱业,便是罪臣之后,庶子尚且唾弃,又怎能登堂入室,执州府之役?” 一番话咄咄逼人,正是监察御史赤霄。御史台官员品级多半不高,然而素有清望,地位卓然,赤霄作为崔灵境的心腹,弹劾过众多高官显爵,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 他一站出来说话,崔党得此信号,纷纷不甘示弱,两派官员引经据典,唇枪舌战,朝堂上一片混乱。 崔灵境与雍门狄对望一眼,从始至终未曾出声。 沈夜眸色一暗,最后冷淡开口:“此事容后再议。”仿佛带了一点倦意。 谢衣站在堂下向上望去,铺金砌玉,彤墀丹阙,翔鸾栖凤,彩幄翠帱,满目所见无不是天家气象,富贵已极,可是身在其中的人,原来亦是无可奈何。 他第一次感觉宦海无涯,却不愿抽身而去。 只因有人处在风波中心,似等他泅渡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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