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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1, 2014 13:27:56 GMT 8
姑娘我可以申请将此文转载到阿夜论坛么,等论坛重开后。 №74 ☆☆☆= =于2014-05-07 00:24:04留言☆☆☆ 回复74L的姑娘,可以转载,祝沈夜论坛早日重开。 并在此说明一下,我不太愿意这篇文被整理到文包里。(也可能只是我想得太多。) 接下来两个礼拜会忙,可能有空会存一点文,但不更新。不会坑。 №76 ☆☆☆相看两厌于2014-05-08 00:07: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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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1, 2014 13:32:11 GMT 8
(一) 日照中天,绿洲之外绵延百里的黄沙,燥热贫瘠,杳无人迹。 一只雄鹰在荒凉的沙海上空盘旋了几圈,振翅向西北方飞去。 此刻,若是有人不畏刺眼的日光,循着苍鹰的飞行方向远远地、远远地望去,也许能望见,在阳光的背后隐约还有一轮红月,犹如被雄鹰双翅托起。 那红月仅是稍稍浮现一个轮廓,就又不见了,仿佛只是沙漠里稀松平常的蜃景。
瞳抿着唇,缓慢地穿过神像俯视下的开阔平台。 其实瞳觉得这里也没有多开阔,整个流月城都贫乏逼仄得很。但在人口稀微的城中,这处最接近神像的所在,大概也能算得上开阔了吧。 通往主神殿的路上,不断有匆忙路过的祭司和女官向瞳弯腰行礼,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广场上默默清扫着的侍从,心想,要是现在下一场雨就好了。 那么,清洗那些遗留在石纹砖缝里的血迹,也不会这么麻烦。 思及此,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得刺眼。那一线狭窄的天空,连最善飞的禽鸟也无法到达。
瞳径直走进了主神殿。神殿内外事务繁多而人手不足,神殿内连个长期值守通报的祭司也没有。 沈夜在议事厅里静静坐着,一手支额,似在小憩。他肩背挺直,眉头微蹙,倒让人觉得比板板直直坐在椅子上还要辛苦。 瞳的脚步很轻,但还未走近,沈夜便睁开了眼。 “瞳?” 瞳不说话,走到沈夜面前,微微弯腰,俯身抬手,行了一个极标准的礼:“拜见紫微尊上。” 沈夜不应。 瞳无所谓地把手放下,道:“你移交给我的人,我都收到了,自会妥当处置。但神殿内人员不足,尊上务必尽早打算。” “这方面的事,华月已经去办了。”沈夜站起来,上下打量了瞳一番,“你腿脚不便,平日坐镇七杀祭司殿就好,不必太过奔波。” 瞳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两人相对无言,静默许久,瞳开口道:“实则我今日也无甚要事可禀,我只是来看看你。” 沈夜听罢,轻扯嘴角:“看我?本座有什么好看的?” “嗯,不是太好。也不算太坏。如果人手不够,暂时从我那里抽调便是。你事多人忙,自己保重身体。” “我会的。” “那么,属下告退。”瞳深深看了沈夜一眼,离开了议事厅。 沈夜静静立在那处,盯着瞳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许久没有眨眼,仿佛目光能穿过神殿内重重阻隔,看到和神殿遥遥相对的广场上,战战兢兢洗扫着血迹的仆役。
瞳径直回了七杀殿。他仿佛没有看到某几个必经的宫室,正聚集着许多人,忙碌地更换物事,整理厅堂。 头顶的天空和昨日一样明朗。 流月城却是变天了。 上下一新。忙忙碌碌。 权力的交接永远伴随着既得利益者的不甘与挣扎,终以看不见的厮杀与看得见的血洗作结。 瞳想起关在暗室里等着被处置的几个家伙。呵,烈山部的未来已是这等光景,也拦不住有心人对权柄的追逐,瞳发自内心觉得他们愚蠢。不管是他,还是沈夜,如果可以选择,当真也不稀罕谋求什么高位,岂不知,看起来离神越近的人,离绝望也越近。 但,不稀罕,不表示就能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性命和整个部族的未来交给一群庸夫。 就算看起来没有什么未来了……努力去试一试,也不会更糟。 他匆匆穿过神殿深处悬挂着的层层帘幕,走进暗室。 那领头的人见瞳进来,只嘎嘎怪笑两声,浑浊的眼珠里藏不住的恶意。什么犯上作乱其罪当诛……这一套冠冕堂皇!沧溟重病,沈夜根基不稳,就是你这个七杀祭司,也不过是个肢体残缺的废人怪胎。城主之位代代相传,无一不是灵力强悍足智多谋,位居我们之上也就罢了,如今横竖烈山部也没什么好出路,与其败在病女孤儿手上,还不如由我们接收,说不定,族人们还多享几年福呢! 瞳不理睬,兀自取了几种蛊虫放在钵里,慢条斯理地拿了必需的药品,突然抬头看向捆在角落里一个青年,道,你也是如他这般想的么? 那青年眼神清亮,面容俊秀,即使手脚被缚,形容狼狈,还保留着几许名门贵胄的矜持。他看了看房间中央父亲一夕老迈的背影,话音里带着点迟疑:“我们怎么想的,重要吗?诚如父亲所言,烈山部被隔绝了千年,延续至今所依靠的仅是神血那一点清气,而外界浊气愈盛,我们……始终无处可逃。”说到最后一句,他轻轻低下了头,如果给他一个笃定光明的未来,也许他也会反对父亲的孤注一掷。可惜,上天早就收回了垂怜,也只有那些无知的平民还抱有希望。 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城中可堪大用之人不多,大祭司有意收纳人才为己用,不让我杀你们。不管你们怎么以为,总之,留着一条命,好好看着这座城的未来吧。”瞳面无表情地看了那青年一眼,“沧溟城主虽罹患重疾,尚且从未放弃她的城民,你这般好手好脚却志气短浅,也不知你爹是哪来的底气,妄想取而代之。”说完,端了手里的药碗灌进那几个低骂不休的老头嘴里,然后取过虫钵走到青年面前。 青年看着白发祭司的身影逐渐放大,遮住他身后一点微弱的光亮,突然挣扎着问:“沧溟城主不曾放弃,那沈夜呢?你呢?你怎么想的?”随即便觉颈上一痛,蛊虫灵活地往皮肉里钻去。 青年昏倒前最后的记忆,是七杀祭司轻勾嘴角,“如你所言。我怎么想的,又重要吗?” 瞳居高临下地多看了昏倒在地的青年几眼,走出暗室叫来一个心腹,细细叮嘱一番,然后随手扬起一抔灵火,烧尽了那横七竖八歪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 是夜,七杀殿内静悄悄无人值守,有几道黑影匆匆闪过,带着昏睡的人,去他该去的地方。
夜深,天幕漆黑,无风自寒,沈夜独立于神殿高台之上,如那神像一般,俯瞰沉睡的流月城。这座城池曾是上古先民之间流传的神话,代表着凡人被神宠信庇佑的最高荣耀,亦承载了人对神灵的最深信仰,高高悬在天穹之上,熠熠生辉。最后,却因伏羲一道封印而消失在其他部族的记忆之中。星辰陨落,神话失传,神裔之城孤独地隐匿在日与月的光辉里,形同坟墓。 而今,一城枯荣,俱在一人之手……他低头望了望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苍白的手指上套着象征身份的金色戒指,在无月的夜里黯淡失色。沈夜轻轻捏拢手指,虚握成拳。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终有一日,他会像今日这般,一人拿捏一城生死,然而直至一切尘埃落定,他才真切得知,非但没有任何解脱的快意,肩背之上更承受着无穷无尽的压力,逼得他比平日站得更直、头抬得更高。身在其位,从此连倒下的资格也没有。 他紧紧盯着神像后盘缠的矩木枝叶,那些枝叶把整座城包绕起来。有些经历,不愿触及却无法回避。少年时曾以为站在最高处,就可以好好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可原来那人手里那根法杖之沉重,不是骗他的。当他站得越高,看到的越多,要保护的人也就越多。沈夜无声地冷笑,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描画神像的轮廓。所以,他绝不会允许阻挡自己的人出现。
寂静之间里,城主沧溟缓缓睁开双眼。 白日里,沈夜来探望过沧溟。恰逢沧溟从长时间的昏睡中短暂醒来,沈夜便将近日变故告知沧溟,唯独略去了行事者的真正目标。 但沧溟自幼学习治事任人之道,视事通透。她和沈夜长期身在权力核心之中,有些事,沈夜不说,她也料想得到。 这些雷霆手段,权谋计策,本该由她去做的。她目光温柔地看向沈夜:“阿夜,对不起。” 沈夜摇了摇头,沧溟是他见过最勇敢坚强的女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沉重的这座城,沧溟从来不惧不避。当那人第一次公开提出将自己立为继承人时,少女沧溟笑着和自己说,阿夜,以后我们就可以努力,让那些城民看到一个更好的未来。 是否因为身在寒夜,不能确定明日是晴或雨,就可以放任黑暗笼罩前路?再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沧溟蕴起灵力,借矩木枝探查神殿区外围的动静。她长期栖居矩木之中,部分身体与矩木融合,因而灵力施展的范围也比旁人更广些。 她想,今日的夜色倒是正好。无边的黑暗,不知要为几人送葬。 前城主病逝时她正昏睡,由前代大祭司主持下草草继任,过后不久,前大祭司亦随之撒手人寰,事情接二连三来得突然,她不能离开矩木,万事都只能指望沈夜。现实从未对他们宽容过,亲人离世无暇悲伤,只能随时扬头提防未知的灾厄。 代表最高权力的两人相继离世,流月城一夕风云暗涌,权力划分随时面临改变。门第和血统的禁锢固然不会轻易被打破,但妄想挟她以掌握实权的旁支亲贵,在她看来,天真得可怜,愚蠢得可笑。 如果除掉对权力的渴望,对这座城无半点爱护悲悯之心,就算成功登位,也会因无所作为而迅速引发新一轮动荡。她身为城主独女,自幼被教导,己身与此城系在一处,旁人兴衰枯荣也许只是一人之事,而她若折损,此城恐怕也岌岌可危。但,始终凌驾于城主尊贵地位之上的,是烈山部本身的存续。 养尊处优的贵族把持着流月城最好的资源,他们只不过起到牵制祭司一派的作用,真正听命于城主之令行事的,还是诸多从寒门平民中选擢而来的神殿祭司。 而如今的祭司之首……阿夜从未让她失望。 沧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今夜过后,一切将再次变成定局,流月城这一叶脆弱孤舟,在命运的河流中,徒然地打转,尚不知前路指向何方。
几日后,瞳手下传信的小祭司送来大祭司谕令,言明城中浊气日渐浓厚,几位年迈的高阶祭司并城内各事务主管相继病殁,为防此等惨事频繁发生,现将流月城最外围的居民向城内搬迁,原底层居民区扩建成生态区,将派卫兵看守。流月城上层人手紧缺,病殁主管所理职位无人接任,故和部分高阶祭司职位合并,大祭司自会指派能者居之。 瞳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左手随意敲打着手指,听那小祭司眉飞色舞地说着城主派系那些贵族子弟在谁谁谁的领头下是如何对大祭司各项谕令心服口服、毫无意见,以后总被贵族压着一头的神殿祭司终于也不必时时处处小心翼翼。 他丝毫不意外地瞥了那小祭司一眼,只道若你出了七杀殿还如此口无遮拦,说些城主一派大祭司一派这样离心离德的蠢话,只怕我得给你也喂上一颗蛊虫。 那小祭司自知失言,霎时闭口不谈,眼角眉梢却还带着些藏不住的得意。 瞳站起来,走到七杀祭司殿高耸的廊柱下,眯起眼,远远地眺了眺头上那一方天。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适合培养些喜燥喜暖的新蛊。 他转身往蛊房走,随意地猜测,那广场上的血迹,应该已经打扫干净了吧。
西行的商队在避风处休憩。距离下一处水源还有半日的距离。西域捐毒国物产丰饶,异于中原特产,此去物物交换,运回中原后奇货可居,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商队上空,孤鹰翱翔而过。地上生灵繁荣不息,无人知晓那北疆天穹中,仓促结束了一场动乱。而终有一日,天上人的祸福生死,将要与地上的生灵百姓,联系在一处。
二】 瞳第一次见到沈夜的的时候,沈夜正在主神殿的上层研习一个法阵。 瞳也学过那个法阵,那很难。 不过,这个法阵在流月城中其实派不上太大用场。 那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能在战场上最大限度地扩展己方参战者攻击范围的法阵。同时也很残忍。 高深精妙的法术攻击可以杀死一个强悍难缠的敌人。但很多时候,战斗从不是一比一的局面,强者被弱者啮咬牵绊,天纵奇才也难以施展,必要的时候,扩大攻击范围,尽可能迅速地除去更多弱小者,然后把矛头指向中枢人物。这样的法阵,可以提高……杀人的效率。 不过瞳也只学过少数几个大型法阵。他发现了对他来说更快捷方便的办法——蛊与毒。
瞳不说话,远远地看着沈夜。 彼时的沈夜还只是个少年,肩骨瘦削,眉眼里带着几分沉郁。他身着一套极常见的浅绿祭司衣袍,站在法阵中央,微微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盯着一处,他的法阵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只是令法阵成形并没有什么难度,能维持住法阵的稳定,并且持续不断地用灵力将施法范围推开,才算真正的成功。有细小的汗水从他的额头顺着鼻梁滑落,晶莹的水珠挂在少年的鼻尖,颤巍巍地滚了两下,却没有滴落。沈夜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法诀,脚踩法阵,纹丝不动。 瞳歪了歪头,看着那滴汗珠,他觉得自己实在很想走过去,替那少年把汗擦掉。那想法只是一瞬间从他脑海里掠过,他并没有动,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更换,笔直地站在那里,缄默不语地看着沈夜脚下那个法阵。 沉默总是要有人打破。大祭司显然对沈夜的法阵没什么兴趣,他喊道:“夜儿,过来。” 被打断的少年高兴不到哪里去。瞳看他默默松开法诀,收了法阵,原本紧紧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然后低眉敛目走到大祭司和他面前来,不太明显地行了一个礼:“父亲。” “夜儿,这是新晋的七杀祭司,瞳。以后,你就和他多接触接触吧。不要只是和华月小曦在一起。” 沈夜抬起头,看向瞳,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戴着眼罩,剩下一只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面容如此年轻的人,却是一头白发。 很危险。沈夜身份特殊,平日里接触的人不多,与其说是凭着他识人的本领,不若说是依靠着自我防卫的本能,做下了如此结论。 这样年轻却能成为十分重要的高阶祭司,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明明是让人看到就无法忽视的人,然而在被父亲提及之前,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最重要的是,父亲似乎很信任他。 沈夜心里很清楚,在他还小的时候,大祭司并没有把他立为继承人的打算。沈夜的偃术和武术都还算过关,但法术就弱了些。上位者不需要自己动手拼杀,实则武术是否高强反而并不重要,倒是灵力法术落于人后,作为在神殿内担任职位的祭司,有些说不过去。 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主神殿的祭司和神殿外的贵族本来就是两种人。他们互相牵制,臣服于城主的统领之下,而大祭司,作为流月城中一个最直接的面对“神”的存在,地位十分微妙。他代表着整个流月城对上神的虔诚信仰,而他的所有权力却都是由城主赋予的。 沈夜冷冷地想,既是荣耀,也是悲哀。犹如这座神裔之城对外的分量最重的一个信使,因为被信任,所以为这座城付出所有,似乎也成了无上荣光。 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下,父亲当然不会强立自己为继承人。最好的打算,大概是在儿女成年之后,安排一两个重要但不至于引起争议的职位——比如,七杀祭司就很不错——城主是不会介意大祭司培养一两个得力手下的,用人不疑,管得太紧了也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流月城等级森严不容僭越,只靠一两个人很难生事,只要自己的职位确定下来,就不会过份威胁到其他派系的利益。 这些事情,沈夜年纪还不大的时候,是不懂的。等他明白过来,情势却又不一样了。沧溟重病,无法离开矩木,而自己和小曦……呵,不提也罢。城主膝下无子,势单力薄,旁系贵族蠢蠢欲动,他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反倒只剩下大祭司了。 在城主的默认下,父亲行事少了许多忌讳。虽然沈夜并不明白为什么他改变主意,开始将自己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但他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他逃过一次,失败了。既然逃不掉,自己来掌舵,总好过被人要挟着、绑架着前行。 所以沈夜十分明白父亲的意思。“和瞳多接触接触”,这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个青年,是父亲安排给自己的助手,他不是父亲的属下,他将会成为自己的属下,下一任烈山部大祭司的属下。 暂且留下来看看吧。沈夜默默地想。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大祭司安排的一切都有种不自觉的排斥,包括他塞过来的人。还不知何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努力掩盖着自己的表情变化,心中暗道,没用的人,我可不会收。
瞳并不知道对方在短促的视线交换中已经转了这么多念头,他打量着眼前矮小瘦弱的少年,心想,怎么才能提醒他把那滴汗擦干呢…… 瞳对沈夜没有太多的排斥。无论大祭司把自己介绍给他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不妨碍自己研究蛊虫和医术,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瞳的出身十分复杂,知道他身世的人,往往会以为他受到的流言和非难令他生活艰难,然而他自己清楚,双亲逝后,他能在无人拂照的境况下,挣扎着活到终于被神殿祭司视为可造之才而收留,其中种种,才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与众不同,拉了在艰险中挣命的他一把,却也是他的原罪。如果真要说,这种身世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瞳觉得,大概是他比旁人更看重实力这种东西吧。如果不是他的灵力与生俱来的强大,那么父母不会猝然离世,他也许也不会进入神殿。实力赋予了他名字——“瞳”,也造就了今日的他。 眼前这个少年的潜力就很不错。那么难的法阵,他连法杖都不用,离成功已经很近了。瞳甚至因此对沈夜生出些好感来。不管为了什么理由,要活下去,就要努力才行。只不过,只有实力,大概也还是不够的。他还年轻,还不太藏得住情绪,被关在神殿里久了,有许多事,他还领悟不到。 瞳轻轻在心里摇了摇头。
-TBC-
关于标题《相看两厌》: ——一开始,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需要,后来,他们拒绝承认自己需要别人。 本来只是少年篇的题目。后来发生了更改,如上文可见,独立的少年时经历和后来的事件叙述穿插进行了。
在原作向中出现“原罪”这个词是否适合?如果有姑娘觉得不适合的话,修整全文时我会改掉。
之后的一段时间,沈夜常常跑到七杀祭司的宫殿去。 少年沈夜很空闲,也很忙碌。 变故之后小曦常常离不开她的小哥哥,三天一次的记忆轮回让她脆弱、胆怯,对父亲有本能的恐惧和疏远。沈夜花大把时间在主神殿陪伴妹妹,小心翼翼地避免沈曦和大祭司的直接接触。 华月不再只是满足于小巧简单的法术,开始学习高深的术法,就像几年前的沈夜一样。她选择了箜篌作为武器,沈夜亲自去找族中制作法器的高手,为她打造了一把独一无二的箜篌。 沈夜把乐器转交给她。他看着华月纤纤五指轻轻拨动剔透的丝弦,细细的琴弦在她手下绷紧,反射出淡淡的微光。他终于忍不住说,“月儿,你不必……”他想说,你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你不必去学那些会夺走人性命的东西,你因我而失去自由,我不愿你失去更多。 但他被华月打断了。柔弱沉静的少女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地看向他:“阿夜,我不只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沈夜不语。他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个要求留下来的小女孩,鼓足勇气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不知道他还能如何回答。 华月不再说话,半抱起那座精巧的箜篌,道,你去忙吧,我去看看小曦。谢谢你送我的箜篌。 沈夜目送少女纤瘦的背影袅袅婷婷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像一只孤独的鹰,跟随着这座空旷沉默的浮城流徙,他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却努力想将妹妹和同伴庇护在身后。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幼年的伙伴也迅疾地成长起来,为了不拖累他,甚至是,为了反过来保护他。 他心事重重地去了瞳那里。
父亲说瞳身体有恙,且七杀祭司事物繁忙,不便常常到主神殿来。 沈夜明白他的意思,继承人的事还没有公开,他身上没有任何职位,日常看起来空闲得很,只不过凭借“大祭司之子”的特殊身份,帮父亲打理一些祭典相关的事务。他和瞳交往密切倒还罢了,瞳经常来看他,未免惹人非议。 不过,等沈夜和瞳一起呆久了,他才觉得瞳真的是很忙。 沈夜忙,忙着照顾妹妹、修习术法,忙着替华月寻找各种典籍,忙着在大祭司的书房冷眼旁观,学那些驭下之道。而瞳忙,忙着给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平民配制药品,忙着给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平民配制药品,忙着在祭司殿幽闭的暗房或是干燥明亮的通风宫室里穿梭来去,和那些窸窣爬动的蛊虫日夜相对。 沈夜看着那些在培养室里吃吃喝喝、不知世事的虫子,轻轻皱了皱眉。 很显然,大祭司期望的那种瞳和沈夜和睦共处、共商未来大计的画面,暂时还不会出现。 一个没有职位也没有决策权的少年,一个偏安神殿一隅的祭司,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对部族的未来,看起来都没什么兴趣。更别提什么大计了。 和睦共处倒是做得不错。 瞳自顾自地观察着虫子的生存状态,偶尔对照下书简。典籍上常见的几种蛊虫他都试过,最近在尝试自己研制新蛊,正是关键时期,一个步骤都不能有差,他在暗房和暖房设计了两组虫子作为对照,来来回回地观察,忙得他脚下生风。 所以当沈夜走进他的宫殿,什么也不说,坐下来看他两头乱跑,坐成了一座寡言的雕像,他也没管他,只是叮嘱了一句,边上的盒子别动,那玩意儿带毒。 沈夜很不屑。他身上有神农神血护持,一般的毒物对他无用。但他乖乖地没有动。他不喜欢那些虫,或者连虫子也不是的、怪模怪样的蛊,肉乎乎的恶心,干瘪的看起来没有生命。 前几日他来时,瞳在研究的药草看起来还顺眼些。 沈夜觉得,他来瞳这里,是为了考察这个古怪的年青人有些什么本事,可说实话,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白天,也没看出些什么来。他两手支着下巴,肘部撑在膝盖上,在凳子上弓背蜷坐,一动不动,眼珠跟着瞳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转。 瞳匆匆从他身边路过,转眸瞥了一眼,心道,这样坐姿,果然还是个孩子。把视线转回正前方,还没回神,已经啪嗒一声摔倒了。 瞳脸朝下埋在地毯里,心里很是懊恼。 自他出生,他的灵力就空前强大,而与之相应的,他的身体比别人更虚弱,对浊气的抵抗能力也更糟。瞳用了很多年来习惯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没什么,有所得则有所失,他想。长年的磨砺令他习惯疼痛,他能够冷静地看待自己肉体的溃破腐朽,甚至忙碌起来的时候,会忘记自己也是一个病人。 比如此刻。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好好合眼睡一觉,雪上加霜的是,还忘了吃药。理智希望他跑去暗室看看,但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要求休息。直到现在,瞳才有一点感觉到从左膝传来的痛楚,他心想,感觉还好,和被上次那种青碧色的虫子咬一口引发的疼痛差不太多。 如果少年不在就更好了。哦,不过,现在他急需一碗帮助恢复的药,少年恰好在这,似乎也挺好。就是不知道大祭司家的少爷能不能帮上忙了。 沈夜惊讶地看着那个青年匆忙地从大厅的这头跑到那头,然后噗地一声把自己埋进了厚厚的地毯里。他直起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瞳边上,多看了那个雪白的后脑勺两眼,然后问:“需要帮忙吗?” 瞳在地板上挣扎了一下,把自己翻了过来,一手撑地,半坐起来,喘了口气:“你会配药吗?我把配方告诉你,你去取。”少年站直了俯视他,让他觉得很不平等。那种带着些不屑和桀骜的神情又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瞳心中苦笑。 沈夜只是点了点头。瞳的声音很平稳,也许他自己看不到,但唇色明显灰白了许多。他现在很不好。沈夜一边听瞳的指挥在大厅角落的柜子里拿药,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但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人无法感知别人所遭受的痛苦。他自己身上就有。每日里醒来、每日里睡下,无时不刻不被放置在神血的火堆上炙烤灼痛,却无人可说与。他这样痛,也无法理解小曦的恐惧脆弱,甚至是沧溟身上的病症之苦。 想来,无非就是忍耐和习惯。 瞳的不动声色令他觉得熟稔。
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了。沈夜又忙了起来,他一连许多日没有去见瞳,而瞳也没有出现。 那么大个人,总不至于悄无声息死在那个一天到晚没人造访的昏暗宫殿里。沈夜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的时候,偶尔会这么想。 今年的寿诞格外隆重。城主的身体不太好,高层与中层的流言连日增多,高阶祭司们聪明地闭口不言,而贵族一半惶恐,一半窃喜。父亲看起来并不十分着急,沈夜不懂是他太会掩饰,还是真的藏有后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透、看懂过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了。 总之,这一次寿诞,务必要引起流月城上下足够的重视,也让城主露够面,以此弹压不安的气氛。 这样下去是不够的。沈夜一边整理着祭祀用的礼器,一边走神。这种表面的慈和与台面下的暗流涌动已经勉强维持了太久,终究有一天会被打破。可是如果不这样,又该怎么做,少年沈夜还没想明白。不着急。他们都能活得足够久,等一个转机出现。沈夜把手上一摞物什放在储物间的架子上,轻轻吁了口气。也幸亏,他们总还比其他部族活得久一些。
许多年后,成年的沈夜偶尔想起少年时自己第一次参与神农寿诞的筹办,就会想到他在寂寂无人的储物间里说给自己听的话,不知道是该庆幸,亦或惋惜,他们活得足够长,而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了。
第二章 完
(三) 当那些性喜温暖的蛊虫第三次蜕皮的时候,城内居民区的改造终于尘埃落定。 新上任的大祭司召开了由他主持的第一次议事会。全体高阶祭司必须出席。 然而当沈夜高高端坐在议事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倨傲地扫视垂首立在两侧的祭司们时,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廉贞祭司,你没有通知七杀祭司今天聚会吗?” 华月行了一礼:“回禀尊上,属下已经通知过七杀祭司了。” 正在这时,瞳从议事厅的门口缓缓走了进来。“属下来迟,望尊上勿怪。” “给我理由。” “属下近日培养的蛊虫正在蜕皮,此乃关键时期,恕属下无暇分身,故而来迟。” 沈夜闻言,轻轻嗤了一声:“本座竟不知道,在七杀祭司眼里,几只蛊虫的生死,比遵守本座的谕令还重要。” “属下知错。” “七杀祭司醉心医蛊,何错之有?不过既然你觉得自己有错,本座也不妨成全你,禁足一月,主神殿这个月的书简记录、祭器整理,就劳烦七杀祭司了。” 沈夜登位以后,城内主管职权俱收归主神殿统辖,原本简单的文书工作翻了三番,加之居民区刚刚搬迁完毕,诸项事宜均需汇总记述,一个人整理一个月的记录,沉重且繁琐。 瞳看起来不甚在意,颔首行礼:“谨遵尊上谕令。” 沈夜不再看他,切入今日正题:“华月,你派人通知下去,本座决意收徒授业,流月城上下,不论何等出身、何种性别,适龄的儿童均可参与甄选,甄选拟以比试的形式进行。只要确实有出众的才能,就有机会……成为本座的关门弟子。” 沈夜看着手下一众祭司相互间偷偷传递的眼神和狐疑的脸色,嘴角轻轻扯动,抬手摩挲着另一只手上套着的金色指环:“当然,那个被选中的孩子,也将会有机会,成为下一任烈山部的大祭司。所以,你们可要好好地把我的命令布置下去……不得有误。” 瞳缄默地站在一群窃窃私语的高阶祭司里,显得格外不合群。从他的角度看向坐在沉木椅子上的沈夜,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高傲地扬起的下巴,从下颌骨到喉结的线条流利地伸展开来。 他看着沈夜上扬的嘴角和眼里一丝冷意,那种桀骜锐利的气息和他记忆里刚刚认识沈夜时所见到的样子重叠起来。不过,也有些不同。少年的锐利犹如警惕的示威,而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青年,他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所顾忌地展露锋芒——他想做的事,想来没有做不成的。 祭司们的骚动迅速地平息了。他们没有资格质疑大祭司的决定,也无必要,沈夜早已向他们展示过自己的手段和风格,既然上位者说一不二,属下只有言听计从。 然而还是有人会反对的:“属下不明,尊上为何这么早就开始寻觅继承人呢?尊上才刚刚登位,未来的时日还很长,变数还很多。”华月不解。她认识阿夜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信任毋庸置疑,而收徒这件事,今日之前,阿夜竟然从未与她提过。别人不敢问,是因为他们各怀心思,但华月,只会为沈夜一个人打算。 不过沈夜看起来不太想回答:“呵,正是因为未来的变数太多,才要早作准备啊……事预则立,廉贞祭司,这是本座登位以来宣布的第一桩大事,你务必敦促手下,好好操办。” 华月抿了抿唇角,好似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只应道:“属下自当全力以赴,必定为尊上觅得最佳徒弟人选。” 沈夜点了点头:“前几轮甄选的题目,就由你们来决定吧,商议好后,呈给本座过目。至于最后一轮的选定,本座自有主张,到时候再说。先把事情通知下去吧。” 底下祭司点头应是,沈夜看着这么一群唯唯诺诺的祭司,忽然觉得十分烦闷,胸口隐隐作痛,他随意说了句:“今日议事到此为止,剩下的,你们与廉贞祭司商议,由她转告即可。”说罢,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这议事会开到一半,大祭司自己先走了,叫留下来的一干人等十分错愕。高阶祭司里有好几个是新晋提拔上来的人,对主神殿各项规矩不甚了解,心下并无异议。至于那些有幸留下来的老人,要么本身就对沈夜忠心耿耿,要么就是灵活机变的聪明人。能从权力格局的变化中生存下来的人,当然懂得什么该说,什么该假装没有看见,左右今日也没其他什么大事,还是赶紧埋头眼前大祭司收徒一事,兴许其中还大有文章呢。
日落时分,神殿内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殿内各处的五色石被一一点燃,光亮从神殿下层渐次扩散到上层,也让随着黄昏逐渐冷寂下来的神殿重新变得温暖。 瞳拨动了一下灯盏里燃着的五色石。五色石乃女娲补天所用之物,一小块五色石便蕴含着巨大的灵力与能量,可以燃上许久。七杀祭司殿的五色石却并不多。为了照顾一部分生存条件特殊的蛊虫,七杀殿被瞳划分为两半,殿内大部分地方都不用五色石,他习惯了七杀祭司殿的冷寂,倒觉得主神殿的夜晚稀奇起来。 “你还没睡?” 瞳正拿着一卷文书翻阅着,石室的门被推开了,沈夜还是白日里那一身黑色衣袍,面容里带着些倦意,倚在门边问他。 “大祭司不也没睡么?” “瞳,你是故意的?” 瞳叹了口气:“我已经给过理由。” “本座第一次召开议事,你就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有时候,规矩不破不立。” “哦?那你应该回七杀祭司殿去,怎么现在又在这里做事。” “……”瞳放下文书,“我不介意你用我立威。” “呵,本座倒是不曾察觉七杀祭司的苦心。只怕底下那些高阶祭司,反而会觉得本座暴虐无情,治下严苛呢。” “哦,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考虑过。” 沈夜看着瞳坐在桌前,一头白发被明亮灯火照耀,染上几分暖色,一时也不想多说什么,靠在门边,目不转睛。 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无奈放下书卷,对沈夜道:“过来坐。” 沈夜也不答话,纡尊降贵坐在了七杀祭司边上冰冷的石凳上。 “为什么这么早就要收徒?”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早一些也无不可,但你不会做无理由的事。” 沈夜嗤笑一声:“烈山部的命运飘摇不定,本座想要早些多个得力助手。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这个回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瞳想了想,问道:“小曦还好吗?” 提到妹妹,沈夜的表情柔和下来。“最近小曦的情形不错,夜里很少哭闹,白天也活泼快乐。”不然,他也不会有时间到瞳这里来。 瞳点了点头,如果小曦的情形好一些,阿夜的心情会跟着好一些,也不用分神去照顾她。 “这些记录太多了,我来帮你吧。” “紫微尊上,你太累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属下的工作,属下自会尽力完成。” 沈夜没有理会,拿起一卷还未翻过的竹简:“你少些废话,多做些事情,本座才能早些歇息。” 瞳的提议被拒,不再反驳,起身把整理过的竹简搬到矮桌上。 两人侧对而坐,各自抄录汇总,一夜无话。
瞳连着好几天没有回自己的居所。 沈夜的命令在议会当日便被传递下去,举城上下为之骚动。如此大张旗鼓的举措,已经多少年不曾见到。这一位新上任的大祭司,来势汹汹地打破一成不变的格局,独断专行,雷霆风雨任意布施,令人又敬又畏。 沈夜唯一的弟子、未来的烈山部大祭司……美好前景,听起来何其动人,何其光荣。然而真正有才能、有勇气参与甄选的孩子,又有几个呢? 第几轮的甄选,由位阶居中的神殿祭司战战兢兢地完成。家世、样貌、天赋、身体的健康……沈夜说的是不计出身不计性别,然而,底下人哪里会真的忽略这些?身体羸弱或是性情柔顺的人,能不能平安成长到继任那一天都难说得很,不用细细推敲就可以从名单中划去。大祭司只需要一名弟子,千里挑一,出类拔萃。沈夜还年轻,不服管教的弟子可以花时间去调教栽培,没有才智和潜力才是被筛去的理由。 贵族们不发声,私下仍对神殿里紧闭的议事厅大门虎视眈眈。沈夜的手段他们见识过,真正激进跋扈的人已经被清洗掉一批,安定局面得来不易,彼此都要休养生息,越保守谨慎的氏族就越重视结果,唇亡齿寒,他们已经选择了沈夜,沈夜没有退路,他们也没有,表面的和平或是心里有否敌视情绪都不再重要,未来的路能不能长久平稳地走下去,才是关键。 议事厅里片刻不停地有人进出,先是一批一批地测试那些报名的孩子,再是一个一个地筛选,瞳和华月轮流坐镇,把握着每一个关卡。 把那些或懵懂或骄纵的孩童聚集起来,关于术法,关于谋略,慎而重之地比较,划掉的名字经过一番争执又添补上来,挑剔每一个潜在的毛病,名单反复删改,细细揣摩,最后遗留在竹简上的名字,只有两个。 谢衣。风琊。 一样的天赋出众,一样的聪敏善思。 所有人围成一圈,死死地盯着那份仅有四个字的名单,压抑而悠长地吁了一口气。 华月什么也没有说,拿起名单离开了议事厅。瞳挥了挥手让祭司们各自离开,然后扶着额头跌坐在椅子上,幸好,阿夜只招收一次弟子。 ——尘埃落定,剩下的,就看沈夜的决定了。
沈夜正在寂静之间。 往常守候在寂静之间的女官站得很远很远。沈夜想,其实她们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沧溟常常沉睡很久不醒,多几个人在寂静之间,只不过让外面那些提心吊胆的贵族多几个耳目,而神殿里又多几个闲人。 但沧溟毕竟是城主,就算她不需要,也总该有几个人侍奉着。罢了,回去之后让华月好好选人,换一批心腹来值守便是。 他站在沧溟面前看了很久。沧溟没有醒,她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而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没有规律可循。沈夜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拂开了遮住她眉眼的发丝。沧溟秀美的面孔丝毫没有神情变化,仿佛时间在她身上的作用已经停止。 沧溟,我要收徒了。沈夜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已经把话说出口,然而他毕竟什么也没有说。沧溟也听不见。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离开了那里。
沧溟闭着眼睛, 金色的阳光洒在少女年轻的脸上,很温暖。 “沧溟?小曦?”远远地传来少年呼喊的声音。 她坐起身,在矩木郁郁葱葱的枝叶间伸了个懒腰,透过树叶与树叶间的缝隙,瞄了一眼树底下胡乱转悠的少年,“噗嗤”笑了一声。 倚在她怀里的沈曦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沧溟姐姐,是哥哥在喊我们吗?哥哥,小曦在这里~” “嘘……”沧溟轻轻掩住了小曦的嘴,“让他再找一会儿,看他能不能找到。”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沈夜猛地抬起头,在青翠蓊绿的树丛间左看右看辨认了许久,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两个!快给我下来!害我找了好久!” “哈!”沧溟忍不住大笑起来,“阿夜,你上来呀,快来!” “矩木是族中宝树,你怎么能带着小曦乱爬呢?我不上去。” “呵,你不上来,我就告诉大祭司,他上次布置的题目是我帮你做的。” “你!” “阿夜~上不上来?” “你!你给我等着!” “哥哥,加油爬呀~” 是日傍晚,三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城主和大祭司面前挨训。小曦一脸懵懂无辜,沈夜垂头丧气深觉丢脸,而沧溟不发一言。 城主无奈,示意大祭司把沈家兄妹领回去。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对沧溟道:“溟儿,你该懂事些了。你贵为城主独女,未来的烈山部之主,言行举止却毫无顾忌,上行下效,成何体统,你看看沈夜和沈曦被你带成什么样了。” “什么烈山部之首,什么流月城主,我又不稀罕,谁爱当谁当去,我看阿夜就很不错,你不也觉得他比我听话。” “胡闹,这也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自小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就没听进去半分?” “城主一脉,自当以烈山部上下之存续为重——这些我知道,也没忘。可是,有些事,我不做,也同样会有人去做,为什么偏偏就是我?我不想呆在这里,流月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把所有人都困住。而你们想着的,却是如何让这个牢笼运转得更久一些。” “溟儿!莫要任性!有些事没有为什么,你身上所负的卓绝灵力,你自小享有的比别人更舒适的生活,这一些,你想过为什么吗?烈山部上下一体同心,每个人都想要自由,每个人都在努力,但你的能力比别人强一些,你该做的自然就多一些。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为父只能告诉你,因为他们需要你。” 少女沧溟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想要反驳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她努力地睁大双眼,想看清眼前的一切…… 那是……阿夜! 沈夜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因缺水而蜕皮干裂,头发湿淋淋地黏在颊边,他嘴唇翕动,气若游丝,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幼小的沈曦侧躺在他边上,原本活泼可爱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眼睛哭得有些发红。 沧溟震惊而担忧,她试图上前一步,她想替小曦把泪水擦掉,她想轻轻地把沈夜摇醒,可她动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她头痛欲裂,视线模糊,伸出的手无力垂下。 ……她只是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管啊…… 城主的女儿沧溟在持续昏迷的第九天醒来,她倚靠在高大繁茂的矩木上,突然放声悲哭起来,她的身体仍然不受意识控制无法动弹,甚至无法替自己擦拭一下接连滑落的眼泪。 听闻声响的侍女慌忙去通知城主和大祭司,剩下的人惊讶地看着悲恸的少女,不敢上前。 胸口的灼痛和肢体的沉重都化成眼泪落下来。 模糊不清的声音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少女的耳畔。溟儿,莫要任性。沧溟小姐果然聪慧过人。沧溟,别闹了,你快下来!沧溟姐姐,和小曦一起玩…… 往昔如流水,从沧溟的脚下平静地淌过。她的眼泪汇入其中,流向虚无的远方。 就这样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完吧,这样也好……把那些忍了太久的情绪、对自由的渴望、对友人的愧疚,都一次哭完吧…… 曾几何时,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流月城民,只想为身边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小事。 曾几何时,她不想放弃她那些不符合身份的爱好,不想做一个循规蹈矩、仿佛戴着镣铐的继承人。 那些才过去不久的事情,都变成曾经了。 已经有人为她所累,甚至差一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还不知道她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但她必须要去做…… 从此不再有退路。
清风吹拂,矩木茂密的枝叶轻轻颤动了两下,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秀丽的面孔上。守护的女官垂首站在石头拱廊的柱子下窃窃私语。大祭司的徒弟将要被选拔出来。烈山部将会迎来新的希望…… 没有人知道沉睡的城主梦见了多么久远的往事。
第三章 完
(四) 名单既定,那两个孩子自然也该被召进神殿。 华月派出的祭司找到风琊时,他正在钻研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法术。同去的两个祭司面面相觑,他们比风琊的年纪大上许多,竟然没见过这个法术。 他们说明来意,风琊毫不惊讶,什么也没拿,跟着两名祭司便走。他心里笃定,进了神殿,自己是不会再回来了,身外之物,神殿里自然是不缺的。 祭司们带着风琊,再去找谢衣,没找到人。 祭司们十分惊讶。早上把那几个候选的孩子喊去考试,过了正午让他们回家,此刻已近傍晚,谢衣一个小孩子,考核完这么久了,不回家,是去了哪里呢? 两个祭司商量,一直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一旁跟随的风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无奈,三个人直接返回了主神殿。 祭司把风琊送到沉思之间的门口就离开了,风琊也没和他们道谢,径直走进了沉思之间。祭司们相视一笑,这孩子看着十分早熟。也许天赋过人的人,生来傲气也足些,两个小祭司在神殿里的等级不高,不会和他计较。 沈夜和华月都在,正说着话,看见一个黑瘦的少年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少年相貌平平,眼睛却晶亮,他走进来对着沈夜行了一个礼:“风琊拜见紫微大祭司。” 风琊一个寻常少年,莫说见了沈夜要行礼,此时的华月已被任命为廉贞祭司,自然也是要行礼的。但风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华月没工夫关心细枝末节:“怎么只有你一个?名单上还有一个人,谢衣呢?” “我不知道,去找他的时候,他就不在家。”风琊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也许他是怕了,不敢来了,躲起来了。” “胡闹。”华月摇了摇头,那两个小祭司是怎么办事的,怎么找两个人都找不全。 她忙向沈夜告罪:“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把谢衣找来。” “不急,流月城就这么大,他一个小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沈夜阻止了她。“你说,你叫风琊?” “是。” “看你成竹在胸的样子,年纪虽小,似乎懂的却很多。说说吧,为什么想做我的徒弟。” 风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想成为和师尊一样强大的人。强者支配弱者,只有拥有实力的人,才能更好地活着。” “呵。”沈夜轻笑一声,“风琊,你现在叫我师尊,恐怕还早了些。你还得和那个叫谢衣的孩子,比上一场。” 风琊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夜又说道:“天色不早,你先下去休息吧,谢衣还没找到,比试的事往后推迟。华月,你带风琊下去。” “那谢衣……” “先把风琊安置好,再去找他便是。” “属下遵命。” 华月带着风琊告退。
沈夜站起身,缓缓走到神殿上层的石头走廊上。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走廊的尽头是一处狭小的露台,露台的扶手上缠绕着些许墨绿色的藤蔓,暮色时分,那墨绿染上几分沉沉的暗色。 他抬头看向被石柱和拱廊割裂的天空。暮春的风带着些许暖意,吹拂而来。流月城的春夏年年短暂,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夕阳早就落下去了,天空一点一点染上墨色,今夜并无满月,但那月亮仍算得上圆润,在云层的遮掩下缓慢地移动,爬上夜空的最高处。 “紫微尊上,属下把谢衣带来了。”是瞳的声音。 沈夜转过身,看着瞳牵着一个纤瘦斯文的孩子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谢衣的手被瞳牵着,光滑坚硬的偃甲触感让他紧张。他才刚刚掉完眼泪,眼圈还泛着些红,一路被引导着走进肃穆空旷的神殿,不敢抬头随意张望。到了此刻他才大着胆子把头抬起来,远远地、小心翼翼地窥视那个传闻中的人。 他和瞳沿着那条长长的甬道向沈夜走去,沈夜不发一言,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谢衣的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何故,今夜的神殿,五色石点燃得格外晚,甬道暗沉沉的,唯一的一点光,是从走道尽头的露台上洒进来的皎洁月光。沈夜逆光站着,谢衣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到他的头发、肩臂和宽大的祭祀袍,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镶上了一层银边。 露台之外,天心月明。
谢衣被瞳领到了沈夜面前。他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衫,眉眼柔顺,眼神清澈,微微仰头看向沈夜。刚刚还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突然安定下来。我将会成为他的弟子,谢衣想。 沈夜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开口问道:“你是谢衣?你为什么要学法术?” 谢衣的眼里似乎带着些憧憬:“我学法术,是想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愿望,很好。”他顿了顿,“不过,法术再高深,也只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谢衣愣了愣,他噏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半儿,他回答不出。 沈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 “如果,你能成为本座的弟子,本座会教你。”也许是因为谢衣看起来比风琊乖巧,也许是因为沈夜此刻的心情比傍晚时愉快,沈夜多说了这么一句。 “走吧,本座和七杀祭司带你去休息。” 少年谢衣在沈夜和瞳的引领下走进了流月城主神殿。之后一十一年的每一天,他都将在这里度过。 而此时的谢衣踏着月光走过神殿静谧幽深的甬道,他偷偷地想,今天的场景,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把谢衣安置好,沈夜和瞳一起离开。瞳很想直接回他自己的宫室,他很累。但他没有直接回去,反而和沈夜并肩走在一起。 “你在哪里找到谢衣的?” “他家附近的一所民居里。大概是谢氏的什么远亲吧。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病了,快死了。我去的时候,谢衣正哭着给她端药。” “哦?”沈夜转头看了瞳一眼。 “嗯,我给她喂了一颗蛊。她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可以防止恶化下去。总能再拖上一段时日。” 瞳想再说些什么,比如,谢衣哭起来的样子,比你那时诚实多了。不过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似乎也没必要提起来。 沈夜不再看瞳,他想起了过去一些事。他想,瞳大概不记得了。
日子过得再忙,忙着忙着,总能有一段时候歇上一歇。 流月城的冬天来了。即使有五色石可供燃烧取暖,这座城仍然冰冷。从平民到祭司,大部分人都呆在屋里,很少外出。 沈夜是个例外。 天色很不好,云层沉沉地盖在流月城的上空。朔雪霏霏,广场上白雪皑皑泛着银光,沈夜没有撑伞,抓起斗篷上的兜帽盖在头顶,抿着嘴快速地从广场上穿行而过,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沈夜顶着斗篷兜帽艰难地仰头砸门的时候,瞳还没起床,也没打算起床。可惜,沈夜砸的是七杀殿的门。 七杀殿里没有守卫和侍女,瞳不需要。几个跟着瞳做事的小祭司,平时也不住在这里。 瞳只好自己去开门。 瞳穿着单薄的中衣,沈夜裹着屋外的飞雪冲进来,几乎扑在瞳的身上,凉得瞳眉头一皱。 “瞳,快配药!”沈夜抓着他的胳膊,有些疼。 “早就准备好了。”瞳挣脱他,掩上门,从矮几上拿过备好的药。药草包被捏在没有热度的指间。 沈夜看着瞳手上的药,也看着瞳的手,他点了点头,“那就好。” 沈夜是前几天偶尔发现瞳的变化的。少年十分惊愕地问青年:“瞳,你的手指?” “哦,溃烂得太严重,我觉得留不住了,干脆换成了偃甲。”青年面不改色,“最近的天气实在太冷,不方便伤口恢复,我想等春天来的时候,再把手臂换掉。” 就好像他谈论的并不是自己。沈夜坐在瞳的身边,觉得凉意从脚底和指尖一寸一寸泛到心口。但他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有说,这个人,未免太理智,理智到对人对己都有些残忍。 “我和你一起去。”瞳把药交给沈夜,回房随便挑了件外衣穿上。 “外面太冷了,你还是留在宫殿里吧。” 瞳没有理睬他,兀自穿好衣服走到门口:“行了,我们走吧。” 沈夜:“……”无奈地走上前。 雪地里的脚印变成了两串。 沈夜要去的地方是居民区。 “姑姑,我来看你了。”少年敲打着门。 开门的是个满脸忧愁的中年男子:“沈夜少爷。” “怎么样,姑姑今天还好吗?”沈夜轻车熟路地往屋里走,瞳跟在他身后。 “少爷,我妹妹她……今天清晨,已经过世了。”男子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压抑不住的悲痛搓掉一般,“她最后和我说……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 “你说什么?!”沈夜瞪大双眼,手里的药包落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奔向里间,一边又急又怒地喊,“你骗我!” “阿夜少爷,这是真的。”男子拦阻不及,跟着沈夜跑进里屋。床上孤零零躺着永远睡去的女子。 沈夜又惊又怕,嘴里嚷着“你们骗我”,却又不敢上前探查真相,生怕摸到已经冰冷的温度。他心里混乱不已,突然又有些迁怒那男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去找我!也许我早来一些,姑姑就不会有事了!” 那男子却平静了下来。“阿夜少爷,你是个好人,可是……”可是,你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是个好人,可你救不了她。他看着慌张焦急的沈夜,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他也会如沈夜这般不愿相信现实,可能他会坦率直接地为逝者掉几滴眼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看着生命一天天从妹妹身上流逝,预见到结果的必然又始终心存侥幸,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竟然连哭都哭不出。 男子的话没有说完,但沈夜听懂了。我救不了她……少年突然疯了一样跑到床边,想把女子抱起来。 “阿夜少爷,你要做什么!”瞳阻止他,“死者为尊,你别动她!” “我要带姑姑回神殿!”沈夜狠狠甩开了瞳,“我不信没办法了,总有人能救她的!” 死者的身躯比之活人竟是说不出的沉重,沈夜毕竟还是个少年,力气不大,急怒之下也想不到用什么法术,移动未果,他又回身抓着瞳,“你不是钻研医术么!救她啊!” 瞳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少爷,我能救活人,不能救死人。就是还活着,也有快死了却回天乏术的。” 沈夜怔在原地看他,突然一声冷笑:“你们两个!”他边笑边摇头,“那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地看着她死!你救不活,总有人能救!我偏是不信!”复去搬动女子。 自从这女子病了,沈夜便天天来看她,给她送药。瞳常常陪伴沈夜前来,多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但沈夜今日举止实在有些太过,瞳竟然忍不住有些可怜他,他想,这少年自幼在神殿里长大,怕是没见过几个死人的。大概,也见不得谁死。可总也不能让他胡闹下去。 瞳边想着,边伸手拽住他:“阿夜少爷,别闹了!跟我回去吧!让她哥哥好好静一静。” 沈夜此刻哪里听得进去,行动受制,奋力去掰瞳扣着他的手,侧身便是一拳打向瞳。 瞳脑袋一偏躲过,手里几乎拉不住沈夜:“沈!夜!你清醒一点!”他不假思索,从背后一把揽住沈夜的腰,将他整个上半身连同两条手臂摁在自己怀里。沈夜不死心,还想抬脚踹他,瞳抬手一个缚咒盖在他身上,沈夜身子一软倒在瞳身上,世界安静了。 “抱歉。”瞳对着屋里颓然的男子示意,“令妹的事,确实令人叹惋,请节哀顺变。我先带阿夜少爷走了,等他平静下来,我会好好和他说的。” 男子抬起两手掩住自己的脸:“少爷说的没错。我救不了她,也哭不出来。面对死亡……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瞳不会安慰人,想了想只能道:“有些事,你不必太过自责。”说罢,带着沈夜离去。
神殿外,雪停了。神殿里燃着的炉火,映得整个房间暖洋洋的。 沈夜躺在矮榻上,睁眼看着天花板上浮雕的纹路。缚咒已解,可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也不想动。 瞳坐在他身边,本想说他几句,比如,你现在脑子算是清醒了?但他犹豫了一下,道:“阿夜少爷,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我不会笑你。” 沈夜侧过脑袋,他眼眶很红,硬是不落泪,嘴唇在瞳带他回来的路上被自己咬破了。他没有理瞳,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瞳怀疑他快睡着了,才开口。 可是瞳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许是少年情绪波动太大,此刻嗓音沙哑,几乎只能发出些气声。 瞳叹了口气,站起身倒了一碗水给他。 沈夜没有说话,坐起来,接过碗喝了一口,甜的。像是哄骗小孩子的东西。“我指责她哥哥太过平静,可我自己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很无力。” 瞳的手指似乎有些异样。沈夜勉强凝神端详了一会儿,问:“怎么回事?” 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道:“你反抗我时掰断的。” 沈夜无言。 瞳安慰他:“幸好是偃甲的,断了可以修补。” 沈夜把碗放在边上,沉默了很久,总觉得该说些什么,道:“我娘亲去世得早。那个姑姑在神殿担任侍女,小曦小时候,她照顾过一段时间。”他顿了顿,“我和她接触不多,但她待我和小曦,却是很好。” “说起来……从小照顾我长大的人,不管是娘亲,还是姑姑,都不在了。” 沈夜落寞地说:“时间久了,有时连娘亲的样子,我也不太记得。有时一闭上眼就有了,可再睁眼,又觉得很不真切。大概再过几年,这位姑姑的样子,我也会不记得吧。” 瞳道:“你还有大祭司,还有曦小姐。” 沈夜闻言,笑了笑。“是啊……我还有小曦,还有华月。”他的神色又有些冷下来,“我可以死,谁都可以死,她们不可以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会护着她们,谁也带不走。” 少年的心情平复很多,他本想再问问瞳,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但看瞳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横竖瞳只是他以后一个下属,问这么多又有何益。 沈夜和瞳认识颇有一段时日,虽然外界不乏关于瞳的传闻和议论,但谁也不会想到去和沈夜说,他所能见的也不过是瞳在神殿里的日常生活。日后沈夜知道了其中隐情,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多问这一句。 瞳看着沈夜冷下去的神色,心里也是思绪万千。他自幼没有父母,寻常人能力不如他的又惧怕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失去重视的人的心情。哪怕研究医术时救人失败,他更多的也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而可惜,与其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不如把精力投入更多的研究中去。在他看来,逝者离去,生者奈何不得,本来就是天地之间的规律。所以,看到沈夜的反应,他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也许我是该多花些功夫。他想,至少让别人少露出些这样的表情。不管是沈夜,还是谁。
*** *** 沈夜和瞳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会儿,沈夜突然问瞳:“你觉得谢衣怎么样?” “他确实很有天赋,而且,还会记挂着别人。”然后反问沈夜,“风琊呢?你已经见过他了,你觉得谢衣和风琊,哪个好些?”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只道:“明天让他们比试一场,谁赢,本座就选谁做徒弟。本座……不偏私。” 瞳看着今时今日已不会把情绪泄露出来的青年,道:“如此甚好。”
第四章 完
手机看36时好像不会显示空行,所以回忆和现在时之间用“*** ***”代替。 本想写纯粹的平民死去,因平民没机会接触沈夜,改写成离开神殿的生病侍女。小沈的不快主要出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虽然这个侍女和他比较熟悉,不过换一个人死掉,他也会不开心。
(五) 比试在人皇神像的脚下进行。 沈夜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冷冷看着阶下两个少年。华月站在沈夜的身后,看似全神贯注把目光投向阶下,暗中兼顾沈夜的一举一动。她对沈夜和沈曦以外的人始终警惕,提防任何威胁到沈夜的可能,即使只是两个孩子也一样。 “你们两个——打一场。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赢。”沈夜的声音不带丝毫起伏,谁也听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侧的祭司们有些惊疑,这样的规矩,如何能算是比试。 谢衣愣了愣神,还没明白沈夜的意思,对面已经一个火球砸了过来。他慌忙侧了侧身体,灵火擦着耳畔飞了过去,燎焦了他几根头发。谢衣边转身边迅速从衣袖里抽出了法杖,舌尖抵住牙齿吐出一个口诀,同时有些恼怒地瞪了对方一眼。他小风琊两岁,又不像风琊一般喜欢钻研法术,虽然灵力根基不差,施法却还离不了法杖。对方先发制人,旁人看起来,谢衣有些吃亏。 “轰!”谢衣依样画葫弹出一个火球,灵火还没袭至风琊便陡然落了下来,风琊嘴角一咧,刚想嘲笑,脚下那团将熄未熄的灵火“噼啪”两声,突然裂成了四个小火球,疾如闪电地弹向风琊头面与肩膀。风琊脸色一变,足下一跺,上半身向后微倾,退了两步,抬手在空中发力一抓,拉出了一道金光闪闪的防护罩,勉强架住了那四个火球。 少年谢衣一身浅碧衣袍,遥遥站在战场对面,牢牢抓着手里那根细瘦的法杖,似笑非笑:“火球术,是这样用的。”他几缕鬓发被燎得焦黑,熏得耳畔颊侧都有些发乌,然而少年人面带朝气,丝毫觉不出狼狈。他指腕微转,反手在自己身上加了两个防护的法术,立在原地严阵以待。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战场边一棵细疏的幼竹。 风琊眼神闪了闪,不再轻视眼前这场比试。他心内轻哼一声,谢衣是有几分聪明,但想打赢他,还早得很。右脚悄悄在地上画出一小段弧度,法阵在青石地上隐约闪现,藏在袖中的手蕴起了杀招。 几乎就是一瞬间,两个少年仿佛约好了一般,如离弦之箭奔向对方,在广场中间撞在一处,法术混杂着赤手空拳的搏斗,十几招行云流水地过去,“砰!”一声轻响,两人中间爆出一道白光,也不知是哪个人的法术起效,震得双方各自退开,风琊退两步,谢衣退三步。 边上围观的一众祭司神色古怪。两个小孩儿这点功夫,就是级别不高的祭司,看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想到他们的年纪——其中一个青衫祭司悄悄用胳膊撞了下身旁同僚,眼神一瞥,那意思明显得很:你我十二三岁时,都在做些什么?被撞了一下的祭司目不斜视,抬手扯了扯被撞乱的襟角:能成为大祭司弟子的人,资质果然与我们不同。 谢衣额角滴汗,紧紧盯着对面气势汹汹的对手,忍不住咬了咬嘴唇。他不喜与人结怨,如不是风琊那一下突袭激得他生气,他也不至于一发招便如此轻慢地挑衅。然而风琊毕竟年长,两人平素所专又不相同,纯论打斗,他招架到现在已是拼尽全力。刚刚那一下震得他头晕眼花,若是风琊此刻来个什么凶狠的攻击,他怕是真要被打趴下了。 风琊脸不红气不喘,打量着谢衣,暗暗揣测他的剩余实力。他比谢衣多一些优势,但占不了绝对的上风。谢衣太聪明,他虽然很少学习攻击别人的法术,但交手那一时半刻,已从风琊身上学去了不少。风琊用火球,他也用火球;风琊召出冰雪,谢衣不会这个术法,却会举一反三随机应变,唤风为刃击碎了冰雪。他在进攻上固然欠缺火候,对风琊的攻势却是严防死守,两个人都是过目不忘的机敏,同样的一招没法用上第二次。 两个少年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广场上一片沉默。一阵微风吹来,谢衣衣角轻动,风琊精神一震,就是现在!一声厉喝,指尖白芒迸射,身形一闪冲向了谢衣。 然而,沈夜突然动了。 谢衣突觉背后一股大力,自己被扯了出去,还没回神便被甩到了地上。 “比试到此为止。本座已经有决定。”沈夜漫不经心地步下了台阶。 风琊被沈夜灵力压制,动弹不得,余光瞥到一小截黑色衣袍站到了自己身边。他屏住了呼吸。 “谢衣,会成为本座的弟子。”说罢,沈夜一拂袖,风琊能动了。 “为什么?!”风琊不可置信地追问。只要一招,再一招,赢的会是他! 沈夜表情丝毫没有变化,“风琊,虽然你不是本座的弟子,但本座倒是可以教你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人可以质疑本座的决定。”
到了傍晚,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积起了厚厚的云层,下雨了。 沈夜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靠在椅背上假寐。 “阿夜。”瞳从神殿外走进屋,看到房间中央坐着的人,丝毫不惊讶。 “我好像很久没来这里了。” “是。”瞳放下手里的草药,也没准备做些什么招待久不光临的紫微大祭司,独自处理着自己的事情。 沈夜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这种氛围,可真熟悉啊。 “怎么样?” “什么?”瞳疑惑地抬头,没等沈夜接话,很快明白过来,“风琊很不痛快,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我把他安排给下面的高阶祭司了。” 沈夜抬头揉了揉额角:“本座说过,我不偏私。” “让他们打下去,风琊会赢,但他未必比谢衣更适合做一个大祭司——可惜,风琊不会懂,也不会服气。倒是谢衣,你新收了一个徒弟,不去和他联络感情,跑我这里来小憩,这样好吗?” “他受了点小伤,华月带他去休息了。” 青年靠在椅子上,眼睛始终没有睁开,长而细密的睫毛在祭司殿昏暗的照明下微微颤动。他就像是一根弦,时时刻刻绷得很紧,几乎忘记怎么放松自己。瞳暗叹,隔着案几扔了一包东西到沈夜面前。 沈夜犹自闭眸,轻轻问:“这是何物?” “香料,安神的。你太累了。” 瞳又补充:“这是专门配给你的,不适合小曦,你自己留着用,别拿去给她。”
沈夜在瞳的宫殿一直待到雨停。 他亲自跑这一趟本就无甚必要,如若只想知道风琊的讯息,随便派个人来询问,或是以传音偃甲下达命令,可谓轻而易举。 大概只是不想呆在主神殿里,却又无处可去。 瞳是个一旦专注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就漠不关心的人。 他灵力强悍,医蛊皆通,流月城中几乎无人能伤他,哪怕真有偷袭,高手的身体本能已足以回击。 也不是全然没人能伤他。以前的沈夜不能,现在的沈夜可以。 只是,不设防。 沈夜在殿内四顾,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登位前,瞳位分高而实权小,如今仅此于他之下,七杀殿仍是偏僻冷清,除了被送来处置的犯人和白日值守的若干祭司,几乎没有别人了。 主神殿也安静。但和这里,是不一样的。 他斟酌着,道:“主神殿的情况步上正轨,你这里人太少,本座给你调几个人来。” 瞳应答得飞快:“不用。” 沈夜皱了皱眉:“你……” “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 这里比主神殿冷,果然不是错觉。
沈夜走在湿漉漉的小径上,踏过浅浅的水洼,几星积水溅上他的长袍。 雨明明停了,可自己还是有些……狼狈。 沈夜抿了抿唇,挥手召了个传送法阵,第一次不是用走的,回了主神殿。 人的自尊,多半骄傲又脆弱。 灯盏里燃着的五色石发出轻微爆响,灯火随之跳了跳,瞳在一明一灭的光里眨了眨眼。 其实多派两个人在自己这里,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下意识拒绝得太快,沈夜没有再问,自己也不会再提。 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偃甲替换的部分,在灯火下黝黝地泛着光。 可以伸手扶持他,然而最终还是不能把自己的重量交托到对方手上。不愿,不甘,不忍。也或者,不舍得。
踏进沉思之间前,沈夜去看了看新收的小徒弟。 谢衣竟然还没睡觉。 沈夜有些不痛快,少年人本就该早早歇息,遑论谢衣白天还与人打了一场,怎么也该觉得累。换做小曦,这个时候早已经睡着了。 “你怎么还没睡?” 谢衣吓了一跳,站起来给他行礼:“紫微大祭司大人。” 沈夜没有答话。 谢衣瞅了瞅他的神色,灵光一闪,慌忙改口:“弟子拜见师尊……” 沈夜这才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张凳子边上坐了下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还没睡?” 谢衣刚刚还战战兢兢绷住的脸立刻垮下来:“身上疼。” “华月没给你治伤?” “廉贞祭司大人给治了,不过还是疼,睡不着。” “哦?……”沈夜盯着谢衣。 谢衣惴惴不安地退了两步,在床沿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撇了撇嘴:“华月大人还给了药,那药苦得很,我喝了一口,就没再喝了。” 倒是和小曦有些像,怕苦,怕疼,还会……见缝插针地撒娇。 除了妹妹沈曦,沈夜并不是一个会对小孩子宽容的人。只不过他一向也没什么机会碰见别的孩子。 谢衣今岁一十有余,也算不得什么小孩子了。 但现在谢衣已经是他的弟子,沈夜待他,自然多了几分包容和耐性。 他想,这孩子离了亲族,一个人搬来这偌大空旷的主神殿,也不容易。 于是他放缓了语调道:“做我的弟子,却怕吃苦,这怎么行?” “跟师尊学本领的话,再多的苦,弟子也不怕的,不过这吃药的苦嘛……弟子当真喝不下去。” 沈夜无奈:“今天没吃药就没吃吧,本座让华月明日再送,可不许再不吃了。” 谢衣诺诺。 “还不躺下睡觉?” “是,师尊……”谢衣依言爬回床上躺好,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身前,眼睛却不闭上,盯着沈夜,眼珠骨碌碌地转。 “真这么疼?” “有一点疼。一点点。” 沈夜略略思忖一番,站起身,在屋里各处看了看,从角柜里找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香料拆出一些,投入香炉。 “这香料可以安神,本座给你点了一些,助你入眠。从明日起,每日清早,去沉思之间见我。” “是,师尊。谢师尊。” “早些睡吧。”
TBC
可以回答上面的问题了,其实小曦用了也不会怎么样。只是瞳太了解沈夜,所以故意说了这么一番。 沈夜也是知道的,本来他想顺着瞳的心意,但后来发生的对话让他不是很痛快,而谢衣又确实需要,所以他分了一些给谢衣用。
华月隐隐觉得沈夜近来不太愉快。 沈夜平素并不和城中祭司直接接触,大部分命令都是向华月下达,再由华月转告其他祭司或指派手下完成。凡事都讲究秩序,流月城里从来都是这样,消息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一层一层地传递。 除去那些另有宫室的高阶祭司,能见到沈夜的人也只有华月、沈曦和神殿内的侍女侍卫了。沈夜在下属面前很威严,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对沈曦又总是很温柔——也可能是只有沈曦才能让他短暂忘记那些烦闷琐事。 但华月总还是能从沈夜平稳的语调、照顾沈曦时一如既往的宠溺和看书时一丝不苟的神情里觉出些不愉快来。 人面对重视的人,感觉总是格外敏锐。 华月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问上一问。她也不太想问。她跟随沈夜一路踏上这座城的巅峰,她心里清楚,沈夜不会欺骗她。但沈夜不想说的事,敷衍得也很明显。尤其是那些关于他自己的事。 直到有一天,连谢衣也蔫头耷脑地来问:“华月大人,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华月蹙了蹙眉。
谢衣是个十分聪明的少年,爱笑,爱动,对新奇的事物感兴趣,同时也很谦逊,不会因自己资质高人一等而看不起谁,对身边的侍女都很客气。 平心而论,华月觉得,沈夜挑的这个徒弟,让人找不出错来。 谢衣正在同时学习法术和偃术。沈夜在教导徒弟这件事上,可说是很用心了。 一开始,沈夜只教他法术。谢衣过目不忘,灵力流畅,读书阅典的速度惊人,但在法术一途,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沈夜知道是什么,谢衣自己也知道。 沈夜教他的法术,都是进攻为主,防守为辅,力量霸道,气势逼人。谢衣学起来不慢,凡是他学过的东西,绝不会忘,若是让他规规矩矩地演练,他的法阵不但卓有成效,还好看得很——灵力高的人和灵力差的人施展同一个法阵,不仅效果有所差别,就是看起来也是不同的。 但好看无益。真正对敌的时候,没有人会等着对手施完法术才攻击,更不会提醒对手该用什么招数。谢衣便是在实际对阵上有所欠缺。他对人向来温和亲切,一到实战总是以守为主,攻击点到即止,这便是失了先机。打斗非同切磋,大祭司固然用不着亲自上阵,但不用与人动手,和不会动手,区别却大得很。 沈夜心知,这是谢衣柔慈的性格使然。沈夜自己年少时,法术尚且不如现在的谢衣,盖因他当时的兴趣并不在此。恰恰是明白这一点,他不愿意逼迫小徒弟。 沈夜考虑再三,开始着人在闲暇时教谢衣偃术。一来,流月城源起神农,千百年来,偃术渐渐已成烈山部人生存下去的依赖,谢衣总是该学上一些;二来,他想着让谢衣多学些东西,以他举一反三的能力,在法术的修习上也能有所进益。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 有一件事,沈夜不知道,他问谢衣的那个问题,谢衣一直记着——“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如今,谢衣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虽然,这答案和沈夜当初所想不尽相同。 偃甲是依靠法力和磁力驱动的。谢衣认为,好的偃师,法术也绝不该差,如此一来,他在术法上的用心倒是比之前又添了许多,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徒弟这样勤奋,料想做师尊的不会有什么不满意。
华月温言劝慰了谢衣几句,心中暗道,连谢衣都觉出阿夜的不愉快了,他大概是真有什么心事。 她领着谢衣去见沈夜,打算借此机会劝劝沈夜。 沈夜正在沉思之间的书房里翻找一些古籍刻本。大祭司的书房里,有一些关于偃术的典籍,别处是没有的,既然徒弟有兴趣也有天分,虽然谢衣眼下还学不到那么艰深,沈夜仍是早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华月甫一进门,沈夜便欣然叫她帮着整理古书。 于是,事与愿违,华月终究还是没能从沈夜口中问出个究竟。 倒是沈夜把理好的书卷交给谢衣,看他神情怏怏,顺口鼓励了他几句。师尊难得夸奖自己,谢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华月见状,心中叹息,阿夜若是不想说,那就不说罢,这城中日复一日,也没几桩能让人欢天喜地的事情,她只是担心他忧思过重,郁结伤身。 沈夜觉得华月欲言又止的样子颇有些奇怪。他暗暗想了想,并不觉得自己与往常有何不同。 何况那一天的对话,他自觉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偶尔闲暇的时候,他忍不住想,日后若是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恐怕瞳的回答仍是这样毫无余地,叫人生气,他又实在有些无奈。 三个人各怀心思,正在沉思之间杵着,沈曦忽然跑了进来。 “哥哥,哥哥,你看~”一只小巧的木鸟跟着沈曦进门,在她头顶盘旋着飞了一小圈,然后稳稳当当落在她的肩头,“这只小鸟比其他木鸟都好看呢~” 流月城中少见飞鸟蜂蝶,小孩子的玩具多是偃甲所制,并不稀奇,但沈曦这只木鸟,以前似乎未曾见过。 华月奇道:“小曦,这是谁给你的?” 沈曦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瞳叔叔呀。” 瞳今日外出收集灵药材料,恰巧路过主神殿。那天雨后,他与沈夜已有多日不曾碰面。一言既失,多做解释即是无谓,他悄悄看上一眼便离开了。他便是没有想到,沈曦得了新玩具,会向哥哥展示上一番。 说来奇怪,沈曦八岁以后,几乎完全失去了记忆的能力。自打沈夜收徒以来,她已经问过谢衣许多遍“你是谁呀”,但偶尔却能认出瞳来。虽说次数少之又少,仍算得上稀奇。 “瞳?那他人呢?” “已经走了~瞳叔叔说,哥哥和华月姐姐都很忙,他来看看小曦,就不打扰你们啦~”沈曦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谢衣,兴高采烈地问道,“你是谁呀?” 沈夜的注意力不再放在沈曦和谢衣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对话上。 他忍不住要去想,瞳第一次见小曦的情形。 实而言之,沈夜并没有亲眼见过这情形。 一日,沈曦刚从噩梦中醒来,哭着要见哥哥。恰逢沈夜和华月皆不在神殿,侍女只得差人去请前代大祭司,这自然适得其反,小曦闹得更加厉害。 然而,等到沈夜接了消息,心急如焚地赶回去,却见妹妹已在房中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手里紧紧捏着一枝灵力抽拔出的花。 没有人知道瞳是如何做到的。 瞳也从来不告诉沈夜。 算了,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 沈夜看向那只偃甲鸟。华月和谢衣都在看沈曦,没有注意到他的笑容。 他轻轻蹲下来,抱起妹妹:“小曦,走,哥哥陪你去花园玩。”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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