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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5, 2014 23:27:43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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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你好,非常喜欢你的文章~请问可以转载到沈夜的个人论坛吗?? 论坛地址:http://shen.boards.net/ 首楼会注明作者和授权~方便的话更欢迎来亲自更文同乐!^O^ №6 ☆☆☆= =于2014-03-13 23:54:53留言☆☆☆ №6 ☆☆☆= =于2014-03-13 23:54:53留言☆☆☆ 承蒙不弃,请自由地转~ №8 ☆☆☆= =于2014-03-14 08:53:05留言☆☆☆ 沈2.0(沈),应该也会有夜初夜,LZ是一个 谢衣三种口味都是大祭司的人 党,所以CP就不分开标了…… №10 ☆☆☆= =于2014-03-14 18:18:09留言☆☆☆ 对,是2.0,手是被偃甲蝎弄伤的,文里有带到 №11 ☆☆☆C_O于2014-03-14 20:38:1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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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5, 2014 23:28:35 GMT 8
*时间点在捐毒一夜后/可能会有少量原设改动 章一 一张脸。 谢衣双目紧闭,静静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一张镜像中的脸。 那双眼睛却是睁开的,视线精准地落在这仿刻般全然相同的五官上,目光凛冽无心,拂开云翳一般扫过他的脸庞。 这大抵不是镜像。 谢衣瞬了瞬眼,一抹血色自面前人的右眼淌落,生生断裂,结成赭红的锈痕,宛如旧日创口难愈。 空间倾斜,偏移成一个晕眩的角度,仿佛是自己偏过了头去,而那张脸却静止如斯,实际上他的头颅早已生根旋紧、纹丝未动。 你是谁? 谢衣。 谢衣是谁? 你是谢衣? 不是。 你在意? ……………………随便问问。 一股强大灵力的包围着他,谢衣若有所察,正要开口,但觉眉心一阵剧痛,霎时眼前骤黑,昏死过去。 夕阳沉堕,鎏金似的光彩笼罩了整座流月城,映着高耸入云的古老神殿,恢弘无匹。 谢衣缓缓睁开双眼,脑海中的画面还定格在利刃割破头颈的一瞬之间,谢衣下意识伸出手,抚过安然无恙的颈侧,紧接着按上自己的身躯,周身竟无半处伤痛。 ……偃甲蝎分明是自爆了的。 或许是对确认的结果仍难置信,他随即扶着床沿坐了起来,覆在身上的衾被落下,露出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衫。 怎会如此? 谢衣迟疑地转过头,打量着这间再熟悉不过的房间。这非是破军宫室,而是昔日破军祭司——或者说现任流月城大祭司之徒常年的居所。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二十二年。 谢衣抬起手来撑住了额角,然而房间里每一寸的青砖、辰光与细小的尘埃都与当日别无二致,这不是被外力凝固住的时空,它在不自知地涌动,流转过斜晖的背面,漫上他的一呼一吸,角落里那缸芝雀莲花瓣微绽,泛着绀蓝色的荧荧微光,矩木疏朗交错的枝条投照在窗棂上,斑驳不定。 流月城千年来唯一被废除的一任破军——也是最后一任破军,尚穿着年少时的旧衣,容颜也未有所改,他坐在床上不经意间张望,那一望就望见了百年前的隔世故土。 片刻之间,天地倾覆,山川倒序,这中间百廿二年的光阴,风雨飘零,静水流深,恍惚间不过漫漫长夜里的倏忽一梦,如果…… 谢衣慢慢放下手,他清楚自己的期盼着什么、也清楚自己在畏惧着什么,好在这一切都不会成真。 回不去了……纵然回去了,又能如何? 后悔吗? 沈夜的脸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张脸还太过年轻,眼底藏着不动声色的戏谑,用故作慈祥的目光俯视着他,冲他眨了眨眼睛。 对着时年二十出头的紫微尊上,谢衣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安定地摇了摇头。 那张脸重又没入了黑暗,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谢衣知道,诚然是从未出现。 而再见时,已是截然不同的场面。 “谢衣。” 沈夜往前走了几步,驻足在床前,他的长袍层层叠叠、沉如天幕,挡过了大半的暮光,“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衣低下头,很快起身从床上下来,站到了沈夜的面前。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面色如水,静静地注视着沈夜,“我知道彻底消灭砺罂的方法。” “哦?”沈夜漫不经心地应道,“说吧。” 谢衣有极其短暂的沉默,随即面不改色地说下去,“昭明神剑。” “然后呢?” 沈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你想说,找寻昭明神剑的法子已转托你的徒弟等人,至于本座,你是宁死也不会告诉的,是不是?” 谢衣闭上眼睛,一丝迷惑在他眼中飞快地隐没,面无表情道,“……大祭司英明。” “呵。”沈夜一笑,无不讥诮地说,“谢衣,这些年你成长不少,只是依旧执于一己。” “……” “知道今天为什么没叫你破军吗?对你的处置昨晚已经下了。” 谢衣默然。 “身为高阶祭司背叛流月城是何下场,我想你再清楚不过了,毕竟——”沈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很快握紧成拳头,“毕竟,你曾经一手处理过天机、开阳、天同三位祭司的叛变。” 沈夜顿了顿,满意地看着谢衣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沉沉,无言地望着自己。 “如何呢?” “千错万错,无关他人,全在谢衣,自当一身承担,任凭处置,万死不尤。”语罢,他毫不犹豫地屈下双膝,垂首道,“还望大祭司成全。” 沈夜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昏暗的屋中看不清神情,但见那人身形瘦削,脊背挺直,犹原是当年引以为傲的爱徒。 “任凭处置?万死不尤?”沈夜不着意地笑了笑,“本座但问你一句,你当年叛逃下界,难道就不曾考虑过后果、不曾考虑过你的同宗哪怕一点?这可不是为师认识的谢衣,你说呢?” “我当年……” 我那时只道你不会…… 谢衣摇了摇头,不愿再往下想,只是道,“谢某惭愧,无话可说。” 沈夜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到了窗前。这时天光已经黯淡了下去,流月城里渐趋一片空寂,泛着幽冷的气息,逆光下神殿的屋脊有如一道乌黑的垛堞,压在高高的天穹下。 谢衣凝视着那个背影许久,没有察觉到地砖透出丝丝缕缕针砭般的寒意,不多时几乎遍布了全身。 七月伊始,这竟已是入了冬。 章二 “谢衣,你可真是胆色过人。”沈夜动了动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暗夜中纹丝不动的身影。 “足下何出此言?” “你赌这么大,就不怕本座为防昭明现世,破坏流月城与心魔的盟约,索性提前结果了那几个少年人的性命?” 谢衣摇头,道,“谢某非是在赌。” 沈夜挑起了眉梢,“哦?” “……我所知的大祭司,又怎会真与砺罂沆瀣一气共同进退,更何况事到如今,大局底定,不是吗?”谢衣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镇静,几乎不带任何私人情绪,仿佛仅是在叙述客观事实。 “好、好、好,如此信心,真令为师欣慰。”沈夜往前踱了几步,堪堪擦过他的身侧,这才停下脚步,冷声道,“既是如此,却不知此番又是何故,要引爆偃甲蝎自毁,百年之前,又何必……” “何必?” “哼。” “……一百年前的事情,不知为何谢某现今已记不太清。然而,凡此种种,不过各人自有须得承担之事,莫能相代,死而无怨。对此,想来大祭司并不难了解。” “确实不难,就不知你可曾了解为师的‘承担’?” “再言及此,我的答案还有意义吗,师尊。”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而我到头来,当真是……一事无…… 谢衣微微偏过头去,只看见沈夜的宽大的织锦袖摆,模模糊糊露出了一截手指。 “是啊,或许已经太迟了。” 透过混沌的夜色,谢衣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沈夜的袖口之下,一时间心念忽转,似有所察,却被沈夜生生打断了思路。 “谢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听沈夜问得肃然,谢衣迫使自己收回目光,迅速重整了思绪,正色道,“还请大祭司宽宥受在下连累的族人与晚辈。” “你说完了?” “……” 沈夜无谓地摇了摇头,慢慢走到了窗前,忽而一笑,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谢衣霎时屏住了呼吸。 师傅你……怎会…… 然而窗外无星无月,空旷的流月城中灯火寥落,一片惨淡,唯有矩木上的偃甲炉燃烧不息,火光隐隐约约,不安地跃动着,正照在沈夜冷峻的侧脸上。 “闲话到此为止。本座最后提醒你一句,破军已死。” 沈夜窝在座椅里心不在焉地拆着绷带,直到露出整只鲜血淋漓的手,这才把手举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创口上那层稀薄的光环。 如此,倒也不算全无进步了。 沈夜又看了一会儿,正逢门外传来侍女的通报。 “廉贞祭司求见。” 沈夜随口应了,伸手抓了一卷新的绷带胡乱缠了起来,很快便放下可袖口,掩起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且端正了一下坐姿。 “属下参见紫微尊上。” “免礼。何事?” 华月沉默片刻,蹙起了眉头,“此处怎会有血腥味?”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算来你是第一个察觉的。” “大祭司你……”华月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了沈夜,一面思忖着道,“……莫非是当时偃甲蝎自爆时留下的外伤,可是,以尊上修为,怎会……” “谢衣在偃甲蝎上施过独家术法,故而不易自愈。” “这……这如何是好,谢衣他……莫非他不肯……” 沈夜不以为然,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 “你来找本座,可是有事禀报?” “嗯,属下虑及谢衣现在居于当年旧所,与大祭司寝宫仅一廊之隔,不知是否……” “你觉得他会对本座不利?” “属下心中,谢衣非是不念旧情之人,但毕竟在捐毒……” “呵,这事你也不用管了,由他去。何况安置在别处也不妥。” “可是,属下不明白,尊上为何非要留下……谢衣。” “他还有用。”沈夜简短地回道,“倒是想起一事要问你,谢氏一支全数迁往龙兵屿了?” “是的。” “本座了解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忙呢。” “是,属下告退。”华月躬身一礼,想了想又开口道,“尊上的伤,可需要属下前去询问瞳是否可解?” “不必,本座自有办法。” 与此同时,房中的谢衣正在往脸上套面具,正是心事重重,套了几次都不妥帖,反倒弄乱了梳理齐整的头发。 谢衣索性放下面具,回想起之前所见,方才师傅的手上露出的…… 是绷带吧? 难道是偃甲蝎伤了他,怎有可能呢,偃甲蝎的杀伤范围很小,以师尊的修为,怎会不及闪避? 谢衣默然思索了一番。 还是无解。 罢了,眼下怪事太多,单说自己毫发无损就不能解释,不如先放置一旁,以要事为先。 谢衣顺了顺脑后的头发,重又折腾起了面具。 走过一段不长的回廊,便到了大祭司寝宫的侧门,这段路于谢衣再熟悉不过,故而心下渐安,然而方才踏入屋中不久,谢衣但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无声逼近。 谢衣原地站定,背过手去,沉声道,“现身一见罢。” 一名深色衣衫的男子自黑暗中步出,身形瘦削,脊背挺直,头戴一副镔铁面具,遮去大半面目,手执一柄唐刀,负在身后。 好强大的灵力。 而且……冥冥之中竟有一种无比熟稔的感觉。 谢衣暗自感叹,不敢大意向前,却只听那人冷声开口,干脆利落。 “奉命守卫,擅闯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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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0:07:40 GMT 8
章三 一道面具,阻绝如冰如霜的视线,隔开镜像另一端的温润容颜。 沉默,横亘在命途坼裂的断层,由来踏在死生边限以外的两个人,辗转百年,终是狭路相逢,此时此刻遥相对峙,相顾亦不曾识。 谢衣退了一步,率先打破了僵局,抱拳一礼,道,“在下无意擅闯,劳驾通禀一声,就说谢……”谢衣自觉失言,忙收住了声,正寻思着要如何说明才好,只听对方简短利索地截断了他的话音。 “——出去。” 谢衣不为所动,一意道,“在下身负要事,真无半点通融余地?” “无。” 但见那人右掌一翻,唐刀霎时横至身前,一点火星掠过刀锋,于暗夜中幽幽闪烁。 “唉,如此……”谢衣叹气,温和的眉间顿生几分决意,同时衣袖微振,也化出了一口唐刀,握在手中,道,“在下也只好,得罪了。” 刀者不语,足下法阵乍开,并指划去,刃上璀璨光华瞬起,似是信手一击挥出,实则走势凌厉逼人,直取来者。 谢衣不敢轻慢,举刀当胸一格,同时旋身化开刀劲,以退为进,反手一刀送出,趁隙一并唤起了法阵,然而施术方始,刀者攻势又至,招招奇快且狠,谢衣措手不及,唯有被动接招,如是勉勉强强接了数招,根本无暇分心启阵。 若是有偃甲在,也不致捉襟见肘至此。 谢衣心下诧异,但觉对方一招一式游走之间无比熟悉,与自己所运的刀法处处相合相扣,而进退间的灵力流转,更是与自己如出一辙。 或许此人亦是出于师尊调教之故……谢衣暗自思忖着。 不对。 谢衣脑中一个激灵,隐约察觉症结所在。 眼前刀者的灵力委实强过自己太多,简直……几乎与师尊相仿,自己竟能接连拆招而毫发无损,这也太过……不可思议。 谢衣凝下神来,专注于招式来去之间,逐渐捕捉到了几分不曾留意的直觉。 即便是同一套招式,由不同人使来自是千变万化,难以测度,然而这场对战之中,为何总能对那人刀式的走向有大致的预感,以致虽无力直撄其锋,下意识亦有所防范。 谢衣心头一凛,正是猛然瞥见那人紧握刀柄的手掌,虎口扣在距刀锷不去半寸之处,常人拿刀几无这般贴近刀刃的姿势,而自己当初制作偃甲刀时,惯于在刀镡之内置入控灵石,在战斗中得以借刀操纵其他偃甲运作,而为施法之便,由来是握在最接近控灵石的位置上,为此没少被师尊矫正。 而眼前此人,所用的并非偃甲刀,也不像个偃师…… 高手对决,岂容半分轻忽,谢衣一瞬出神,刀锋不容情面,寒光闪过,已然迫到了眼底。 谢衣心头正是一阵汹涌,不及退避,堪堪回刀格了上去,然而心知此招是锋锐难当,如何应对都太过勉强。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停手。” 已逼命而至的杀意霎时回转,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夜色之中,刀者收刀屈膝,毕恭毕敬道,“主人。” “初七,发生何事?”沈夜淡淡地问道,却只打量着一脸端凝却显然是心神未定的谢衣。 “回禀主人,属下未能及时处理擅闯寝宫者,惊扰了主人,还请主人责罚。” 沈夜不置可否,道,“那你呢?” “在下是为大祭司手上伤口而来。”谢衣定定地看向了沈夜缠满绷带的手。 “你说这点小伤?”沈夜笑道,带了几分讥讽。 “大祭司有所不知……” “你回去罢。”沈夜无意听下去,便摆了摆手打发谢衣离开,不耐地转身离去。 “初七,你跟我来。” “是的,主人。” 初七跟着沈夜进屋,躬身道,“主人有何吩咐?” 沈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道,“先把屋里的灯都点上。” “是的,主人” 沈夜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初七把房中错落分布的灯盏依次点起,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裹在手上血肉粘连的绷带扯下来,道,“过来。” “主人。” “治好这只手。” 初七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端详了一番,面具下的眉头微微皱起。 此伤非是寻常创伤,虽非不治,但若要快速痊愈须得施术者亲自来解。是方才那个人?可是,主人又为何认为我能治好…… “初七?”沈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踌躇。 “是,属下这就为主人施法。”初七无暇多想,指间化出一道金色光阵,运起最为擅长的一门疗愈之术,不多时,手背上狰狞翻卷的皮肉渐次被愈合、弭平。 如此神效,初七自是有几分惊讶,然而又莫名觉得理所应当,沈夜显然并不打算主动说明,只道,“你有话想说?” “……未料捐毒之行凶险至此,早知主人也无须亲临,交由属下便可。” 沈夜不说话,倏忽笑了一笑,道,“本座怎能不亲临呢,毕竟已有一百年了……” “——这么说,初七,你在本座的身边也待了一百年了。” “是的,主人。”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有一个人,是本座看着他长大,朝夕相对了十一年,师徒也好,挚友也好,二十年后,与本座恩断义绝。” “有一个人,夙夜思念着本座,如是过了整整一百年。流月城中日月长,而在下界尘世,生老病死,长岁及终,也不过数十寒暑——然而相见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对我刀刃相向。” “时间,往来,爱憎,人间道,世间情,这一次我以为我总算把这一切看个通透,到头来还是抓不住,你说,冥冥之中若有深不可测的主宰,究竟是天意,还是人心?” “对了,忘了说,最后本座把他们都杀了。” 沉默。 “主人……”初七轻声唤了一句。 沈夜略微抬起头,注视着那被面具覆盖住大半张脸的面孔,这一刻他很有摘下面具看看那张脸的冲动,但理智压制住了他的手。 “属下会一直追随主人,永不离弃,无论生死,不限形骸。” 沈夜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影卫,屋中灯火煌煌,一片煊然,却不曾照亮他的脸,只映得他的镔铁面具格外厚重、沉凝。 沈夜生生挪开了视线,重伤初愈的手在袍袖底下握紧了又松开。 “本座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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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5, 2014 23:04:45 GMT 8
章四 寂静之间的大理石地砖上掉落了第一片枯叶的时候,沧溟城主还陷在沉睡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墨发缱绻,丹唇微阖,宛若托身雕像的神祗。 由此地放眼望去,整座流月城依附着的矩木葳蕤依旧、荫翳蔽日。茫茫晨雾笼罩之下,叶片泛出硬冷的光泽,凛风在枝干间辗转游走,带过一阵簌簌的战栗。 沿着一根其貌不扬的横生枝干,贪狼大人一路潜行,不时回过头来左顾右盼,然后很快没入了白雾深处,也许是今日走得太过规矩,险些让人没能辨认出来。 不多时,风琊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树前停下了脚步。 “呵呵呵呵,风琊大人,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可是考虑清楚了?” 隔着交叠的树影,但见一团黑压压的物事盘桓在风琊的头顶上。 “哼,如你所言,矩木确实开始枯萎了——不过,砺罂,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彼此彼此,否则你怎会开了窍来寻我?呵呵呵呵呵……” “你想做什么交易,开门见山吧,老子忙得很。” “那我就直说了,替我去找五色凝晶,越快越好。” “等一下,砺罂,上回你许给老子的条件,现在还作数吗?” “呵,这是自然。跟着沈夜,有什么好?眼下如此丰厚的奖励,怎能不搏上一搏?何况风琊大人,走出了这一步,你还有摇摆不定的余地吗……” “哼,这五色凝晶是个什么玩意?” “你知道,流月城是依靠燃烧残余的五色石才能漂浮在高天之中,这五色凝晶便是五色石炼化而成。然而按寻常流月城的寻常燃法,百年难成一颗,但在一百二十年前,我在魔域窥视,亲见贵城的破军祭司,不知造出了什么古怪的工具——对了,那个是偃甲——竟能同时引爆那么多五色石,呵呵呵呵呵,真真奇材……” “够了,废话少说,还有,不要跟老子提谢衣!你要找的劳什子五色凝晶,这是那次引爆后的产物?” “忽然激动了起来,是有头绪了吗,风琊大人?” “……我会去那人当年的几处居所找寻,不过嘛,如此珍贵的物品,不定被他带去了下界。” “那就有劳风琊大人为此奔波了,呵呵呵呵呵……” “………………谢衣啊谢衣,过了那么久,你居然还阴魂不散地跟老子作对。” 七杀祭司殿。 “大祭司大人,今天怎么有闲跑来属下这里坐。” 瞳转过轮椅,目光淡淡地落在沈夜的身后。 “本座今日无事,前来视察工作。” “哦,说起来属下新研制了心魔蛊,这可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要多谢砺罂给了我灵感……大祭司要过目吗?” “……不必,本座业余人士。” 瞳不出声地笑了一下,“他不在?” “……本座准他可自行离开练功,不须请示。” 瞳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那大祭司此来有何指示呢?” “你好像有话要说,瞳。” “多余的。” “何时那么记仇了?” “本来有些琐事要提醒大祭司,想想又觉得无甚意义,说了也不过给大祭司徒添烦扰。” “……有何事宜,速速禀报本座就是了。” “属下遵命。第一件事,他最近有无异状?” “无,一切如常。” “那便无事,我多心了。” “你是否在担心他的记忆?本座记得上回救治那偃甲人的时候,你和我说起过,让初七去唤醒那具偃甲,很可能对他产生潜在冲击。” “确实,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不可能被了无痕迹地抹去。更何况那个偃甲人,非只是是谢衣的旧物,甚至不仅仅是一个记忆思想复制体那么简单,这点,我想你比我清楚才对。”瞳的独眼饶有兴趣地扫过沈夜纠结的眉宇。 “……瞳,第二件事。” “哈,不如待属下说完最后一句,大祭司真的不考虑防范未然么?” “你怎知本座没有?” “有的话,你怎会这个点一个人来我这里……视察工作。” “哼。”沈夜笑了一声,略微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穹顶,那里是深不见底的虚空。 “多大点事。当真不济再洗一次记忆就是了。” 瞳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只是道,“第二件事,关于那个偃甲人,这几日他的居所外的结界,有感应到术法运作。” “哦?它想破开结界?”沈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是,据属下推测,应当只是调试偃甲。” “偃甲。”沈夜不屑一顾,道,“呵……由它去好了。” 瞳注视着沈夜眼底的倦怠,忽然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从无厌伽蓝回来之后,你有些不一样了。” “没有。” “想知道吗?” “…………………………不需要。” “你看,这不就是了?” “…………………………七杀祭司大人,”沈夜板起了脸,“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瞳凉凉地笑,道,“大祭司大人息怒,若无他事,不妨再让属下招待一杯薄茶吧。” 话音未落,那个叫十二的傀儡无声出现在了瞳的身后。 “有人自外部潜入了那处结界。”傀儡俯下身来低声道。 沈夜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收了收。 瞳微笑地看向了沈夜,“大祭司不用紧张,正是你家后院。”
章五 打定主意要造一个溯魂之器后,谢衣的心情很快安定了下来,如同往前的一百年里,把自己关进静水湖潜心偃术,多少年不曾踏出一步,从此世路迢递、人事茫茫,与他再无瓜葛,那赤霞流转下的神遗之城,一轮高天孤月照彻寒夜,也不过是漫漫长梦中的浮光掠影。 纵然回去了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宿命,如同百年后再归故土、重在君侧,终路将至,尽是死局。 世间安有双全法? 谢衣无法再想,默默按了按额角,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梳理起眼前零零散散的疑团。 一切从自己安然无恙地回到流月城开始……捐毒的那个夜晚,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那一刻师尊诚然是起了杀心的,也确是下了杀手。接下来,就是师尊那只不应该会被炸伤的手,那回自己被拒门外,翌日再见,伤口竟已痊愈。还有那个守卫师尊寝宫的刀者,交手时处处透着古怪,总觉得似曾相识。初七,这个名字,莫非是个傀儡?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灵能与战力,简直可比师尊,这等修为,放眼整个流月城也难出其二。 谢衣心念一转,慢慢把思绪放远开去。 现在想来,捐毒之夜师尊的话中似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微妙之处, 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谢衣啊谢衣,你实在有趣。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今日这一幕,究竟何等荒谬。 第二次。 按阿阮姑娘之言,百年前亦有过一次捐毒之行,若当初只是找寻昭明剑柄,也无甚隐晦难明之处,不知何故竟全无印象,就连前后记忆也一并断裂。 为今之计,或许可以打造一个类似于通天之器的偃甲,看是否能够就此寻回失落的线索。 通天之器能识金石草木,溯魂之器则通达命魂人心。 唯一的流月城的物资由来严重匮乏,加之现状等同于被软禁,所幸四处翻找之下,谢衣发现这屋里竟还存有不少当年的旧偃甲,拆卸重组一番,倒也勉强顶用。 谢衣一把打开柜门,对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发起了呆。 终日无事,左右也无处可去,溯魂之器不过三日便打造完成,这三日间谢衣总有一种重回西行之路的错觉,尽管脑海中常生退意,然而心下了然,既不愿退,也无路可退。他只是隐隐觉得这条路再曲折迂回,也终将把他带回原点,如同捐毒之行的尽头。 只是决意已下,无须再多加纠缠。 谢衣凝神,捏出了一个咒诀,眼前的偃甲散发出流萤般的光点,一个以其为中心的法阵被唤起,地面迸射出道道交错的光华。 ——然而谢衣自身却无半分异常。 溯魂之器与通天之器的运作是一脉相承的,凭借法阵开启,自外向内渗透人或事物,由此构筑起“忆念幻城”,所不同者,一者读取事物内部的磁场记录,一者则是搜寻命魂中的心念思绪。 莫非组装时出了问题……谢衣思忖着,正准备着先行关闭溯魂之器和法阵,拆开溯魂之器检修一番,却正在这时,意料之外的变局发生了。 随着屋外结界骤然波动,传送阵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乍然出现在谢衣面前。 “风琊?”谢衣眼神一沉,退了半步站定,一手背到了身后。 对方的惊讶比之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你你……谢衣?!”纵是青天白日,然而风琊的表情和活见鬼没什么区别,“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你的头都被沈夜砍下来了……” 谢衣闻言一惊,背后指尖凝起的光华无声散开,只是默念了一个咒诀将出路全面封锁。 他的面上兀自保持着镇静,道,“风琊,切莫惊慌……” 同一时刻,风琊身后疾风扫过,但有一人不知何时现的身,已然并指点上风琊背心大穴,正是那个名唤初七的刀者。 谢衣本有心要盘问风琊,如此一来怕是不成,只是既然就此控制住了局面,也不算太糟,毕竟也是自己大意,让风琊见了自己的真面目。 谢衣正要开口,不料风琊横遭此击,向前踉跄了几步,正正好好踏入了溯魂之器的法阵之中,一时间周身光华大炽,一瞬之后许是忆念幻城已起,风琊的神情霎时变得无比狰狞可怖,双眼顿失焦距,如癫如狂。 “谢衣!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老子与你不共戴天!今天定要你生不如死!” “以骨肉为祭,以热血为饮,开启黑夜背后的巨门——再度苏醒吧,服从死亡的权杖与长鞭,啜饮燃烧的灵魂!” 一时间气血爆冲,风琊身形剧变,有如魑魅鬼怪一般矗立在前,身边无数骨蝶、魔偶凭空而出,来势汹汹地扑向谢衣。 忆念幻城筑于瞬息万变之人心,懵然踏入危害无穷,谢衣见状心知不好,迅速化出缚灵之阵,正要将风琊困在原地,再逐一解决骨蝶魔偶,只见不远处寒光一闪,一柄唐刀已经深深地没入了风琊心口,刀尖自前胸突出二寸有余,血冷霜刃。 风琊的视线无力地落在笼罩刀锋的绛红光华上,陡然挣扎着转身向后看去,“你是……”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 “如果你真的……那他又是谁……”风琊的目光再度死死地盯上了谢衣。 初七一言不发,手法轻巧地扭过刀柄,只一下,此间便重归寂静。 未竟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透过纷纷扬扬的尘埃,谢衣眼神复杂地看向头戴面具的刀者,却只见刀者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捂住了额头,一口咬住了下唇,似在拼命忍耐什么。 “你无恙否?”谢衣快步上前,这才注意到方才混乱之中,刀者也已踩入了溯魂法阵,谢衣一面关闭法阵,一面伸手扶住了刀者。 初七没有回答,只是拨开谢衣的手,勉强维持着那个姿势待在原地,沉默许久,才猛然抬起头来。 那黑洞洞的面具正对上谢衣的双眼。 你记得五色凝晶吗? 周遭仍是一片寂静。 这是……意识灵能?谢衣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 那补天之力呢?可有任何印象? 谢衣略一思索,还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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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9, 2014 0:55:53 GMT 8
章六 谢衣茫然之间,忽然条件反射似的退了好几步,这才有所察觉,浑然不解方才自己为何会毫无戒心地如实回答对方提问,但唯一可确定者,之前自己的意识始终清醒,应当非是遭遇了摄魂一类的术法操纵。 这名叫初七的刀者,究竟…… 谢衣正欲开口相询,但见初七一言不发背过身去,单膝跪落,恭声道,“主人。” 法阵乍现,一道熟悉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发生何事?”沈夜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地发问,并没有看初七一眼,投向谢衣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了半空中纷纷扰扰的的深紫色尘埃,“这是,风琊?” 初七点头,“是的,主人。贪狼祭司风琊私闯大祭司寝宫偏殿、撞见前破军祭司,属下已按例就地处决。” 沈夜口吻随意地表扬他,“做得不错。” 初七泰然道,“不敢。” 谢衣皱了皱眉,道,“不曾想流月城中竟已风声鹤唳至此。” 沈夜不屑一顾道,“你莫不是以为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谢衣摇头,“风琊任贪狼祭司,也有百年二十年之久了。” “你若是要跟本座提明川,就不用说下去了。” 谢衣闻言一怔,想了想道,“谢某并非此意,只是念及这些年大祭司……” “不必多想。”沈夜负过手去,道,“既知风声鹤唳,你最好给本座安分一点,嗯?” 说着,沈夜的视线落在了溯魂之器上,飞快地看了初七一眼,却对着谢衣继续道,“今天早晨,你的第二只偃甲鸟也被雷火击碎了。” 谢衣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多谢大祭司提点。” 大祭司寝宫内室。 沈夜看着顺从地跪在眼前的傀儡,眼神却阴晴不定。 “风琊虽是投机之徒,心术不正,但绝非轻举妄动之辈,否则也难容他百年之久,此事到底透着蹊跷……初七,为何不留他活口?” 面具下的眼睛瞬了瞬,脑海中已过了十来套借口,要随便再栽个什么赃给死人实在再容易不过,初七想,何况也算不得冤枉他嘛。 然而傀儡依旧恍若无闻、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沈夜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 “罢了,问你也无用。”沈夜不耐烦地带过,与此同时,心中竟有如松了一口气似的,他意识到这点时但觉隐隐不安,并不愿再想,只是开口感慨道,“一个月里死了三个高阶祭司,真比得上当年那次叛乱了,现在看来,这些年本座身边来来回回,竟是空无一人一般。你说对吗,初七?” “不对,主人。” “你说什么?” “不对,主人。”初七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沈夜一愣,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那么多年了,本座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真令人意外,不是吗?”沈夜缓缓起身,踱到初七身边,俯下身去扳起了他的下颔,强迫他隔着面具正对着自己。 “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不对法。” “这些年,属下一直在主人身边。” 沈夜的手按上了他的面具,冰冷坚硬的镔铁在指腹下没有一丝人气,他摩挲着面具上古朴厚重的纹路,深深浅浅的沟壑,一道又一道,把永远失落的岁月牢牢禁锢。 “哈。” 沈夜松开双手,背过了身去,不以为然道,“错了,初七,你是傀儡,不是人。” “这对属下来说,并不重要。” “……搞清楚你的身份。” “是,主人。” “说起来,”沈夜重新坐回到座上,问道,“今天早上你人在何处?” “回禀主人,属下在密室练功。” “哦,那你是怎么发现风琊闯进来的?” “属下练功完毕,刚要出门,正逢撞见。” “有这么巧?” “是的,主人。”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接到线报,乐无异一行人已取得昭明神剑,现下在广州,你去替本座夺来昭明神剑——现在就去。” “属下从命。” 两日后。大祭司寝宫办公处。 “啧,他最近被你嫌弃了,还是反过来?”瞳看也没看,直截了当地扔出一句。 沈夜的面部表情纹丝不动,“……是本座令他回避。七杀祭司大人,你最近的关注点是否有误,或是公务太过清闲?” “并不清闲,我今日来正是汇报公务,顺带请罪。” “说。” “昨夜有人潜入了生灭厅的奉祀殿。” “昨夜几时。” “事后推测当是丑时前后,最晚不超过寅时二刻。” “昨晚这个时间……”沈夜心中隐有几分了然,又追问道,“事后是什么意思?奉祀殿收藏各类重要典籍,结界重重,看管森严,兼有精密偃甲戍卫,怎会给人轻易闯入,你们还无知无觉?” 瞳摇头,“当时结界并未遭到强行破坏,也无任何守卫有所损伤,包括偃甲。” “……可能泄露的文书具体涉及哪些,有无遗失?” “涉及三百册博物之卷,核对后并无遗失。” “三百册,两个时辰不到?” “是的。” “……本座有数了。” “紫微尊上,眼下尚无确凿证据。” “瞳,你竟说出这种话,难不成是想安慰本座?” “就当是吧。” “哼,荒谬,本座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本座了。”沈夜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掌心,目光森然,“即便是百年之前,本座也不曾有一丝犹豫、半分悔意。” “是的,尊上。” “够了,你先下去吧。”沈夜不耐烦地摆手,看着瞳的身影迅速消失完毕,这才敲了敲宝座的扶手,言简意赅地送出一句话。 “初七,过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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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3, 2014 0:24:05 GMT 8
章七 初七从空无一人的寝宫出来,循着微弱的气息一路寻觅,找到主人的时候已然是夜半时分。 生灭厅的奉祀殿中,沈夜独自一人负手而立,宽敞的宫殿里未着灯烛,唯有一点幽光,伴在沈夜身侧,勾勒出一段凝滞逼仄的时空。 “主人久等了。”初七从容地下跪行礼。 “过来可还顺利?”沈夜随口问道,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没有天光夜色透入,窗格外翠绿的枝蔓在缓慢地流淌,一片又一片形同矩木的树叶,将奉祀殿重重包裹。 “并无阻碍,主人。” “不错。”沈夜的神色依旧淡漠,眼中亦无任何情绪,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生灭厅奉祀殿收纳流月城各类机密文书,除了本座和生灭厅主事,从来没有人能踏入半步。” “这些结界、还有外头的偃甲戍卫,皆出自你之手,而缜密如你,竟也疏忽了,或者是,还未曾想起?谢衣。” “……” “本座在问你话,怎么不回答?”沈夜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紧不慢地踱到初七身前,倏尔出手扣上了他的颈侧,指腹抵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来。 “……属下是初七,主人。”初七小声地抗议,在沈夜的钳制下声音显得有几分喑哑,只是依旧镇定如常。 “初七?谢衣,今时今日,你还在执着什么?” “……”初七的神色不改分毫, “有趣。”沈夜挑起唇角,手上的力度也不减分毫,直到觉察到初七的气息出现了一丝紊乱,才悠悠地开口,“初七,你知道傀儡和人的区别在哪里吗?” “傀儡的……生死,掌控在主人手中……”字字句句,道得格外分明。 “生死,只有生死么?”沈夜的语气像极了嘲讽,一面兀自闭上眼睛。 无人应答。 沈夜睁开双眼,那张百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脸庞有一半没在阴影里,依旧看得出是如斯年轻、清俊,尽管早已不复当初的飞扬神采。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傀儡应有的滞涩无神已然褪去,这张脸冷峻凝重,面无表情,却如同山陵磐石,隐隐透出经岁风霜后的沉静和坚毅。 沈夜微微附下身子,身后的微光照在初七的整张脸上,右眼下的魔纹被映得格外鲜明,就在咫尺之间。 “那生死之外,又如之何?” 在这段凝滞逼仄的时空里,魔纹在模糊的视线中熔入了虚空化作乌有,沈夜感觉到无上的法力在自己的指间叫嚣,仿佛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世间万物,他的手指紧贴着初七脆弱的血脉,底下翻涌着生息与热意,浑然不似一个没有心跳的傀儡。 长风吹度无边无垠的瀚海,挟卷着沙鸣和残歌,在此间流连不去,庄严雄伟的捐毒神庙与城池,仿佛一夜越尽千年般死寂荒凉,纵是凌驾人世尘寰之上的流月城,也不过这茫茫浮世的沧海一粟,主宰古今生灭的诸神,而今又安在?他看到谢衣艰难地开口,一呼一吸间血肉黏连、如历刀俎,初七没有出声,很快将血色全无的双唇紧紧抿起。这就是生死的边限了吗,分不清恣意喷溅的是血液还魔气,到头来有如劫灰飞尽,只结成一点泪水或一滴热血,炮烙在那张永不再会的脸上,不朽不烂。 生死之外,无他事。 沈夜沉默地松开了手,方才锁在喉间的指腹,毫不犹豫地拭过初七右眼下的魔纹。 自是徒劳。 沈夜转身走了两步,不再看初七,“好,很好,不愧是本座调教出来的人。” “——把面具戴上。” “是的,主人。” 沈夜,“那晚在广州,你说愿意为本座夺来昭明剑心?” “是的,主人。” “……你去吧,初七。” “……主人?” “本座是说,允你去为本座夺来昭明剑心,今早的线报一到你就出发,不得耽搁。” “属下必不负主人所托。” 谢衣摁灭了桌上的蜡烛,月色皎皎透过窗格,无声洒落了遍地清辉。 “朋友,既然来了,不如就出来一叙吧。”谢衣轻声道,缓缓地站起身来。 头戴镔铁面具的刀者自他身后的阴影里步出,如同先前那般一言不发,运使类似于意识灵能的术法与他交流。 你莫要开口,我可以读取你的意识,时间不多,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五日后烈山部迁移龙兵屿的计划基本完成,此后主人与沧溟城主将以冥蝶之印与昭明神剑动手封印砺罂,此事极为凶险;第二,谢氏族人已经全数迁往龙兵屿。 ……多谢你的告知,你叫初七,你是师……大祭司的人,你是为他而来? 我是为你。 为我? 我要你再无后顾之忧。 此话何意? 以后你会明白。 语毕,初七面露不耐,正要转身离开,但见眼前人怅然一叹。 谢衣,今时今日,原来是你心甘情愿。 初七皱眉,正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桌板陡然翻转,一柄偃甲长刃自其间突出,直破初七心口而去,初七见此面不改色,迅速支其手臂欲格开攻势,不料刃尖忽转上调,竟一举挑落了初七的面具。 初七下意识用手去挡,然而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下,索性站直了身子,沉默地看着谢衣。 谢衣挥手把桌板恢复成原样,这才心情复杂地看了回去。 果然是你,谢衣。 天真。 你不承认? 想必你也看出我是个傀儡了,傀儡的容貌可以任意塑造,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傀儡,但你确实是谢衣。 荒谬,我是谢衣,那你又是谁? 是啊,如今谢衣是一个傀儡,那我是谁? 谢衣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窗外风声不止,无尽寥廓的穹苍之下,月色正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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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6, 2014 0:17:56 GMT 8
章八 长夜未尽,流月城里万籁俱寂,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混沌光景,邃丽幽深,如同浸没在壮阔无边的黑色河流里。 九天浩渺,云汉广漠,唯有一轮孤月当空,遥对茫茫尘世,照拂八荒六合、古往今来,遍历千万亿劫也不曾变更分毫。 而百年前的月光再度落在旧窗格上,温柔而冰凉,渐渐照亮了镜像两端的容颜,别无二致的轮廓和五官,一者温润端凝,一者沉着冷冽。 于时空的罅隙重逢另一个自己,是前生今世参差错落的命数,还是不过同在生命的长河里艰难跋涉的寻常过客? 故地重归,此身皆非。 谢衣心下茫然,他看到初七坚毅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黯淡,有如不经意间闪烁的冷焰,但周围的气氛明显一滞,谢衣不再犹豫,上前握起初七的手腕,用他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一时间灵力骤然升腾,在两个人之间急速流转,意念的洪波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人席卷没顶。 静水湖畔的小屋里,谢衣按着偃甲人的前额,筛选着记忆缓缓注入,他静静地注视着偃甲人,目光却透过偃甲人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眼神是那样眷恋不舍。然而谢衣很快收回了视线,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或许原本就是多余之物,只求能安稳长久…… 余毕生所学,只为回护一人一城,惜而天意弄人,如之奈何? 属下七,参见主人。七,以后你的名字是初七。是。要说,是,主人。是,主人。 此时相望不相闻。 初,从衣从刀,衣之始也。 愿逐月华——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流、照、君。 百年之前,百年之后,捐毒月下,谢衣孓然一身,深深凝望着思慕多年的那个人。 不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冷决绝,犹如这苍茫沙海间千年不息的罡风。 不悔。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 “快住手!”初七很快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谢衣,见他一时晕眩到站立不稳,又伸手搀住了他。 ……凝神定心,摒除杂念。 ……冥思盒容量有限,仅能储存些记忆事件和少量情绪,一时恐难承载太过庞杂激烈的情感。 谢衣模模糊糊地听到初七的声音,勉力稳住了心神,尽量把自己从纷繁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过了一会儿,谢衣总算恢复了一些,只是神色愈见遑然,初七见他欲言又止,便与他一同坐下,经过方才的意外冲击,两人的意识交流反倒越发通顺。 要问什么就问罢。 ……先容我想一想。 嗯,说来我也有一事不明,你到底是如何……上次虽见你在运作那个新的偃甲,可理论上…… 确实,溯魂之器可以追寻失落的记忆,但我没有命魂,无论怎样驱动,都是一场虚空,所以,我把它改造成了通天之器,用它仅剩的灵力在自己身上赌了一把,虽然只够呈现出一些残影,但足以证实,我需要的偃甲用以追溯金石草木而非人心魂魄,而我,确实非是人类。 ………… 你不必介怀,真相反倒令我如释重负。 其实你与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我不曾料中你会去捐毒,更不曾想到你会选择用通天之器揭开自己身上的秘密,即便是对寻常人类而言,无知和逃避都远比清醒要来得轻松许多。 可我只是一具偃甲,不曾生也不会死,过去再懵然不知,也始终清楚一点,我这百年来羁旅他乡,潜心偃术,每当独对天边孤月,旧乡故人皆遥不可及,长歌不能当泣,远望不能当归……我只觉这些年都不曾真正活过。但一百年的时间,确能改变很多,在我决意前往捐毒,就隐约察觉此去再不能置身事外——但我还是要去,正如我改造通天之器,正如今日。 那么时至今日,如此心境,我自能体会。 那你呢? 我有何事。 你若不是身处相似处境,又怎会冒险前来知会我。 …… 五色凝晶。 你说什么? 那日你问我的物事,我方才在你的意识中已读到了一些…… 其实你不必如此,各人自有须得承担之事。而你既有你的考量和抉择,也早已非是听令于我的偃甲人。 你之所求,我之所求,莫非彼此还不够明了,若只是你一己之愿,何须提醒我五日后的计划,又何必要我再无后顾之忧,沈夜也好,谢氏族人也好,整座流月城,又与区区何干? 这是抉择,还是注定? 也许有朝一日会有答案。 但愿吧。那日我跟踪与砺罂密会的风琊,从砺罂口中得知五色凝晶,看来是砺罂极忌惮之物,五色凝晶是五色石炼化而成,因条件苛刻,唯有多年前谢衣破界时炼出过少许,至于用途和去向一概不明,当时我脑中隐有模糊的印象,后踏入你那溯魂之阵后又忆起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只知与补天之力有关。 你不曾告诉师尊? 是的,虽然记不真切,但我确定此物有其蹊跷之处,以致于谢衣刻意隐瞒多年,甚至不曾将这段记忆给你。我本想借用你的溯魂之器,甚至潜入过此地一次,可惜确实已经消耗殆尽了。 所以你才要下界找寻线索? 嗯,我准备去谢衣的故居探查,或有所获,一者也是为了昭明剑心,同样是迫在眉睫之事。总之,若有所得,我会设法与你联系。我近日行动频繁,那人已对我起疑,也不知是否还有回归之日,无论如何,望你谨慎。 好。 给我一份溯魂之器的图纸吧,大概需要用到,我久不碰偃术,怕已生疏了许多。 且等片刻,我找给你……看你现下已然是武者模样,不复当年,这一百年里,你莫非都不曾使用偃术? 不曾。 竟是如此。 现在想想,若是破军,定是难以接受。 你是说偃术,还是这百年来的一切? 有差别吗。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有很多事情,是破军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时间久了,没有什么不能看穿,包括人心,甚至包括自己,何况那些细枝末节。当初我为一人一城而修习偃术,到头来依旧无能为力、一事无成,若今日我手中之刀真能回护那人,不离不弃……那也总算是不违吾道、不负初心。 ………… 莫非你也要不平,就像你的好徒儿那样? 他确是那样的性子,可我已非是破军。我方才只是在想,若你我回到百年之前,彼此调换,或许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是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能有今日,已是上天对谢衣的厚待。 是啊…… 静默漫长的夜里,这是一场面朝内心的永恒凝视,无声地诉说着。 直到窗外的天幕透出幽蓝的色泽,折射出清冷的光,初七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你方才一直不曾问的那句话,再不问就算了。 ……你那个时候说,冥思盒里只能够盛放重大事件和记忆,不能承载复杂的感情,是真的吗? 是,也许方才你也看到了,冥思盒中曾经倾注了谢衣所有的记忆和情感,结果完全不堪其负,所以二次处理时除却事件记忆,只留存了简单的情绪。毕竟起初造出你,仅为偃术传承,如今情状,怕是破军万不曾料到的。 我明白了,请了。 请。 目送初七的背影没入了门前的阴影,谢衣这才不堪重负地倒退了几步,抬起一手按住了前额。 不在这里…… 谢衣胡乱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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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1:17:55 GMT 8
章九 两天之后,谢衣收到了一只被雷火烤焦的偃甲鸟,除却外型不甚美观,其他功用并无任何妨碍。 谢衣感慨了一番初七的手艺与迎难直上的精神,边用掌心的纹章刺青开了锁,取出了一枚隐蛊和两封标注了次序的密函,函中只简单提及五色凝晶的形态特征与推测的去向,反倒重点强调了能取则取不可妄作,以免泄密后失了先机处处被动,末了还交代如果几日后的封印失败,再行开启另一封,否则便销毁之。 初七不像个故弄玄虚的人,谢衣想了想,好吧,起码在这种事上没有必要。 他隐隐觉得这与初七之前所说的“蹊跷”有关,谢衣或者说初七,到底在逃避什么,同时又不得不留下后路,以致于陷入如斯为难的境地。 真相触手可及,但初七……谢衣心下无端一凛,遂艰难地从另一封密函上挪开了手,还是决定不再多想,先设法取得五色凝晶再做打算,一旦冥蝶之印能成,也无须烦恼此事,以师尊修为谋略,加之筹划有百年之久,当有十足把握。 “去吧,去找你的主人吧。”谢衣把偃甲鸟丢出窗外,专心研究起了眼前密函中的信息,不禁一阵头痛。 谢衣啊谢衣,就算你当年不知五色凝晶干系重大,可也不至于那么精准地…………情之误人,可见一斑。 谢衣默默揉了揉额角。 翌日,谢衣做了个梦。 一个完整无缺的夜晚,浸泡在壮阔无边的黑色河流里,它在下沉、渐次没顶,夜色融化犹如烟波散尽,水底下阒静如死,几无声响的叹息,在胸腔中迸发出暮钟一般毫无意义的隆隆共鸣,透过水面遥望着另一个镜像中的夜晚,远山迤逦绵延,风物有致,披洒了一层洁白的月色,是冰封般凝固住的光景,月下的潮水反反复复冲刷着堤岸,河面泛着粼粼波光,美丽而迷离,纤细的水草和荇藻互相缠绕,空无一物。 谢衣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长河渐落晓星沉,他不由心惊,天光普照大千世界,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中毁去。 被雷火烧成黑炭的偃甲鸟,在窗口笨拙地跳了两跳。 谢衣掀开被子,几乎是扑了过去,偃甲鸟还散发着一股焦味,里面什么也没有,谢衣掌中的纹章光华闪现,毫不犹豫地扣上了传感装置。 巫山古祠,闲云潭影,日升月沉,永不止息的盘旋。 一匝又一匝,绕着平静无波的水面。 谢衣松开手,在桌边坐了半晌,直到念头闪过。 “子母蛊……” 谢衣把隐蛊佩在身上,便出门直奔生灭厅而去。 “这么说,那些孩子已经取得了昭明剑心?”沈夜漫不经心地敲了敲书案。 “是的,不过眼下他们还停留在巫山,而百草谷和各大修仙门派私底下也已经开始动作了。啊,还有那个初七,我们和他的联系彻底断了,已经两天没有他传回的消息了,不过……”华月顿了一下,还未开口,已被沈夜截断了话头。 “好了,本座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派人盯着他们。” “……是。”华月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瞳,难得你今天以原貌亲自过来,是有什么要务禀报?” “差不多,昨天查验蛊虫的时候,根据按在谢衣房中的留音蛊,初七临走前曾经去找过他,需要的话,属下可以试着设法读取出谈话内容。” “知道了,暂时不必了,只怕读了也不会有重要线索留下,否则,他又怎么对得起本座百年来的细心栽培。” “其实也未到定论之时。” “本座对他无话可说,不想再提,本座要去忙了,你也下去吧。” “……是,大祭司保重,属下告退。” 谢衣从生灭厅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近黄昏,天色阴阴的看起来低沉得很,他身藏隐蛊,稍加掩饰旁人皆瞧不见他,就连灵气都不会泄露一丝,可见单论起黑科技来瞳估计与自己不相上下,谢衣在心里感叹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 这就是流月城。 这是他眷恋百年的故土,远比北疆更为苦寒贫瘠之地,不堪入目的困顿愁城,他多少次在梦境中流连忘返,有生以来却从未踏上一步。 而眼前的流月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惨烈和荒凉,楼宇坍圮,池苑荒废,放眼望去人影寥寥,路边的屋中不时传来绝望的嘶吼,禁锢在挥之不去的阴霾底下。 谢衣蓦然驻足,寒意从靴底渗透入骨、一直遍布他的全身,那控诉凄厉疯狂,充斥着无意义的音节,在他耳边一匝又一匝地盘旋,他感到眼中酸涩难忍,却流不出泪水。 或许谢衣没有给予自己眼泪吧,谁知道呢,他摇了摇头,迫使自己继续往前走。 这么说起来,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百年的人,至捐毒起才得见了数面,却也和自己预想的颇有些不相同之处…… 谢衣蹙起眉头,想不出如何形容才对。 这一百年,在自己魂牵梦萦的日子里,他独力支撑着这样一座摇摇欲坠的城池,庇护着被神祗遗忘的烈山部,直至今日。 然而谢衣的眼前浮现的,尽是那些因恶疾盛年夭亡的族人,那些感染魔气失败变得半人不鬼的族人,那无一是他亲眼所见,却如此清晰地刻在他的骨血里,如生如死。 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停在了大祭司寝宫的门口。 “……你终于来了,初七。” 章十 “初七,你终于来了。”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一点,看来昭明剑心不负所望,甚好。” “……因何无言呢,初七,这该是最后了,若不是事态紧急,为师该准备一点好酒为你践行,你是说么,谢衣?” 谢衣不禁疑惑,隐蛊运作如常,自己分明没有露出破绽……直到察觉到周围结界的波动,也只好硬着头皮显出身形。 “不是他,是我。” 沈夜闭上眼睛,着意分辨了一下语气。 “是你啊……”沈夜感慨道,恍然中带着些许意外,声线依旧低沉压抑,“哈,都一样。” 谢衣敏锐地意识到了对方的异常,忧心道,“大祭司你,无恙否?” “本座好得很,倒是你,竟也按捺不住了,你该等初七回来的,没有昭明剑心,莫说你,就连初七都不可能是本座的对手。” 谢衣霎时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辩解,然而一旦念及沈夜孤身在此,等的却是……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挤不出一个字。 正是严冬时节,日近黄昏,古老宏伟的宫殿里空空落落,繁复华丽的经幔从深井般穹顶垂落,风吹过时带起一阵沉沉的曳动,又是何等的寂寥无依,谢衣忍不住把手按在空无一物的心口,他感到从内里透出的寒意,弥漫在整座宫殿里。 “怎么,说不出话了,你的无智实在令本座万分诧异,就算是……也不该如此啊。” 谢衣轻轻地摇头,“……初七死了。” 沈夜默然,半晌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知道了。”这枚金色的指箍不知戴在手上多少年了,如今光泽渐失、相看生厌,却也怕是取不下来了。 “……” “你还不走?”沈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这是你来此的目的。” “我并非为此而来,”谢衣苦笑,“然而,其实我也不知为何……” 沈夜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负过手去,“初七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吧,不知当年事他还记得几成,谢衣作为一个人,早就死在一百年前了。他是流月城最早感染魔气的人,魔气在他的心脏淤积太久,在捐毒的时候,重伤之下,魔气失控反噬,不可逆转,几乎将他变成半魔,当时他的绝望和不甘,本座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谢衣生性高傲,又向来以烈山部乃神裔之族自矜,却落得这般下场,当真可笑。后来本座剜去了他的心脏,代以偃甲和蛊虫,把这个半魔半人的活傀儡,训导成本座最忠诚的手下。本座不准他使用偃术,不准他和任何人接触,他与世隔绝、不辨是非对错,只能遵照我的意志思考行事。你说,这和谢衣的下场比起来,哪一种更凄惨一点?” “……” “谢衣,恨我吗?” 谢衣沉默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不必自欺欺人了。” 谢衣意味不明地开口,“我只是一具偃甲,你问我又能得到什么答案。我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不恨,谢衣的所有爱与恨,既不曾给予我,于我也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需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足够了。” “不,你还是尽情地恨我吧,谢衣。”沈夜挑起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在你无能为力的所有事情上,在你有限的时间里,在你毫无意义的余生。” “你……”谢衣若有所察,神色一凛。 不出其然,话音未落,寒光一瞬,沈夜回身扬袖,夺命一剑已然逼到了谢衣眼前,谢衣疾退半步,迅速唤出了舜华之阵,两相对冲,剑尖堪堪抵住了流光四溢的舜华之阵,竟不再有进一步的突破。 谢衣一面本能地运起咒诀巩固舜华之阵的防御,一面感受到掌中愈见强烈的灵力震颤,不由暗自心惊,这绝非是正常状态下的灵力流波动,师尊身负人皇神血,灵力清明纯正,怎会将其运使得这般混乱失序,莫非…… 高手对决,怎容半分轻忽,谢衣正是心神一紧,剑锋已然破开了舜华之胄,直取谢衣胸口而去,谢衣索性散去舜华之胄,徒手一把攥住了链剑的前端,剑锋气芒浑然一荡,瞬间撕裂了谢衣的衣襟,在他的前胸划下交错的血痕。 谢衣却只是扣紧了剑刃,凌乱的灵力透过剑气在他的手心战栗,一下又一下叩击着他的心门,这钝痛早已盖过了手上淋漓的鲜血 “师尊你……”谢衣素来沉静如水的脸上,是再难掩饰的震惊,“原来你……真的病了。” “……你胡言乱语什么。”沈夜皱起了眉头,不耐地侧过脸去。 “师尊为什么不告诉……不,我早该想到的……”谢衣心乱如麻,手指不知不觉地收得更紧,血液顺着链剑蜿蜒淌下,没入道道寒锋的深处。 他当初查阅过生灭厅的文书,流月城的大祭司通常是世代相传而非师徒相授,仅有的数次破例,也往往是大祭司晚年无后,方择徒以传其衣钵,而自己投入沈夜门下那年,他也不过廿二年岁。 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 谢衣蓦然抬头,但见沈夜胸口雕琢繁琐的金饰上,正蒸腾出一股浊气。 沈夜察觉到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下令,“放手。” 谢衣坚定地摇了摇头,反倒往前走了几步,毫不迟疑地去扳他握在剑柄上的手。 一声清脆,链剑落地,响彻了整座大殿。 章十一 西疆广袤无垠的荒漠上,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照亮了每一颗失落已久的细碎尘埃,它们在风中纷纷扬扬,很快重归流沙大地。 链剑的剑锋刺破了年轻偃师的胸口,楔在脆弱的血肉之间,长久地留滞其间,即便穷尽全力也无法再紧逼一寸。偃师的眼神在不断涣散,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如同踏上祭坛的殉道者,然而那眼中尚有一丝眷恋不舍,隔绝了这大漠猎猎呼啸的朔风,温柔无声地拂过他的手背。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他无不憎恶地告诫自己,这样的眼神当真令人生厌。 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剑柄。 沈夜执掌流月城已逾数十载,三十三年前的那场□□,被初任大祭司的沈夜一手镇压,其雷厉风行的血腥手段至今都令人心惊胆寒。 那双手依旧握着剑柄,一动也没有动,动的人不是他。 他看到年轻偃师沉着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一丛黑雾自胸前的创口暴冲而出,席卷了偃师全身上下,一剑之间弥漫开浓烈的魔气,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觉察到即将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 “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凌虐下,偃师压抑着低喘出声,很快死死咬住了下唇,挣扎着抬头看了沈夜一眼,那一眼中有绝望、有不甘,唯独没有退缩与哀恳,沈夜蹙眉,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抽出剑来,可链剑沉重如铁,未移一分一毫。 沈夜低下头,偃师的手已经扣上了胸前的剑刃,手指迅速地收紧、发力,精准地抵上了魔气的源头。 “你要做什么?给为师住手!” 鲜血恣意飞溅,洒在那张清秀俊俏的脸上,顺着眼底悄然淌下,宛如泪痕凝固。 沈夜一把攥住了剑刃的另一端,掌心被割开一道深深的创口,人皇神血织就天罗地网一般的血阵,直噬魔气而去。 偃师摇头,笑得如释重负,“师尊,来不及了……” “弟子纵死也不能入……魔……” “住口!” 有时候握得越紧,越能触及一无所有的边限,指间流沙,捕风捉影,无数虚空幻相,尽在这一握之中。 直到另一只手开始扳动他僵硬的手。 原来你……真的病了。 师尊为什么不告诉……不,我早该想到的…… 他抬起头,看到同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握在链剑的锋口,一片浓稠殷红,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而这链剑,却是握不住了。 谢衣丢开链剑,快步上前,伸出双臂拥住了他的身躯。 他的身躯单薄瘦削,一如当年,手臂却沉稳有力了许多, 沈夜蓦然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若有旁人看来,这当真是无限缠绵悱恻的一个动作,但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谢衣终究是看出来了,这一刻若无搀扶,自己怕是只能勉强维持住站姿。 哼。 沈夜在心里冷笑,说不清心中翻涌的情绪为何,只想立刻推开谢衣,以及打发他走。 不待他出手,谢衣已经主动松开,沈夜微诧,紧接着身体一轻,竟是被谢衣打横抱了起来。 沈夜愣了一小会,忙板起脸来,斥道,“胡闹,放手,要是教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谢衣却是听进去了,四下看了看,才一脸认真地低头禀道,“这边没人会瞧见的。” “你……” “师尊稍安,弟子送你回房歇息。” 沈夜侧过头,视线正落在他的胸前,褴褛的衣衫间露出道道血痕。 “师尊意下如何?”温润清越的声音再度传来。 沈夜暗自决定暂时不跟他计较。 谢衣展开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又为沈夜除去衣饰鞋袜,将他裹进被中,掖好了边边角角,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条长绒毯子盖上。 边上的香炉烟雾袅绕,让人心神渐定,经过方才这一番折腾,加之尚在病中,沈夜不免有了几分乏意,遂闭上了双眼。 迷迷糊糊间只觉谢衣的手撩开他的头发,脑后的束缚一松,束发的系带与饰物被小心翼翼地解下,又听谢衣轻声在耳边问道,“可要去找瞳来看看?” “不必,这事他来也无用。” “是。” 看着沉沉睡去的师尊,谢衣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心头依旧苦涩难言。 谢衣不愿再想,信步踱到了露台上,转身把重重帷帘拉上合拢。 沈夜的那几串发饰,正在他的指间闪着幽光。 原本还未有所筹划,却不曾想会有意外之得。 谢衣不动声色地取下其中一块,将另一块早已备好的晶石稍加修整,安在了方才的位置上。 如此就可以了。 接下来要尽快去验证此物真伪,再做打算。五日之期也将近了,师尊如此情状,要顺利封印砺罂,只怕会吃力许多。 谢衣思忖着各项事宜,复又站了一会儿,心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帷帘挑开了一道缝,悄声进了屋子,把发饰搁在案上,便准备离去。 “谢衣……” 谢衣闻言吓了一跳,兀自一派淡定自若的架势,从容地转过身来,面不改色地看向床上的沈夜。 “谢衣……初七……” “恨我吧……” 谢衣默然,满头冷汗没来得及擦。 原来,师尊也是会讲梦话的。 这等要紧之事,初七竟不曾告知他,真是……
章十二 谢衣重新来到了露台上。 照理说,眼前局势混乱、前路未明,他实不该再在这边多做逗留,也并无任何留下的必要。 只是…… 谢衣不禁有些惘然,他随手扯开一条绷带有条不紊地包裹起手上的伤口,心头涌现的不安却愈发强烈,这非是对外界危险的预感,即便在捐毒面对师尊毫不容情的杀招,他也不曾有半点畏惧与退缩。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到今再回首,有生以来,他就如同那塞上征蓬、失群班马一般,孤身飘零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身心俱疲、早已麻木。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思慕着一个人,怀恋着一方土地,这些早已成为了生命与生活的一部分。至于渺远记忆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憎悲欢,却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本以为不过百年心事归平淡,心气总被时间消磨殆尽,现在想来,却是谢衣不曾给予自己,也是这具偃甲无力承载的。 直到他回到流月城,与谢衣——该说是初七重逢,一切被真相颠覆,病中的师尊依在自己怀里,他在梦中喃喃自语…… 恨我吧。 恨我吧…… 他曾以为自己还同过去一般,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事实上他却依旧毫无意义地在原地流连不去。 谢衣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的深处涌动、叫嚣,不准他离开这一方古老空寂的宫殿,离开那个人…… 应该说,他从来没有那么渴望留下,留在那个人身边,抛开一切。 片刻之后,谢衣惊觉这个动作与初七提及“主人”时几乎一模一样,隔着与真人别无二致的皮质,他非常清楚这底下并没有一颗饱含七情六欲的人心,但仍然存在着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反反复复冲击着理智的堤岸……那初七呢,当他虔诚地按上胸口,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寒风凛冽如刀,迎面刮过,谢衣索性抬起头来,正对着露台的,是不远处那座巨大的浑天仪,然而正值云翳遮天,无星无月,只能依稀看清一个高耸入云的轮廓。 ——那是他当年亲手所建,那是废弃百年的破军宫室。 谢衣怅然。 这百年来,师尊每日目之所见,皆是这般光景…… 他说,初七,你终于来了…… 恨我吗? 尽情地恨我吧…… 谢衣的袍袖在风中微微摆动,一支洞箫出现在手中。 许久不曾吹过了……心随意转,第一个音沉沉响起时,谢衣竟有几分意外。 这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禁不住想要回头,却终究没有。 实则也不过咫尺之间,可隔绝了两个人的,又何止那一道触手可及的帷帘? 谢衣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箫声转冷,愈见清幽绵长。 从此处俯瞰流月城,泰半风景尽收眼底,这座神裔之城,神遗之城,多少废池枯木,多少人去楼空,一时间都在这朦胧夜色里静默如昔。 如此也罢,烈山部也终得存续,只是这百年来的代价与灾劫,实在太过惨烈了。 虚空之中,细碎的雪絮从天而降,飘飘洒洒,这是今冬的初雪,沉默地落向这座空城。 寒意 谢衣放下了洞箫,将帷帘挑起一角,侧身进了屋子。 “这是什么曲子?”沈夜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传来,听起来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抱歉,”谢衣轻声道,“吵到师尊休息了。” 沈夜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大抵仍是乏力得很,看起来就像小幅度地蹭了蹭枕头。 谢衣好心情地弯起嘴角,慢慢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见沈夜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才把手探入被中,摸索着握住他冰凉的手。 果然……流月城这般恶劣的其后,已是神血也难克制了。 谢衣把他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手间,催动术法运起了法阵,经由此阵将自身真气一点一点渡给沈夜,尽管这点真气于沈夜的状况而言,只怕几同泥牛入海,然而眼下也无他法,但愿多少能补救一二罢。 不知过了多久,法阵持续运作未停,加之先前与沈夜的一番冲突,谢衣渐感精疲力尽,几乎要伏倒在床。 不能睡过去…… 谢衣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明天,不对,后天…… 等事情了结,再……
章十三 谢衣在琴声中悠悠醒转,自己也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以致于整个被卷进了沈夜的被窝里也一无所察。 偌大的床上更无第二个人。 谢衣撑起了绵软无力的身体,琴声微微一顿,一抹曼妙身姿倚在窗边,偏过了头来看他。 “华月?” “久见。”华月微微颔首。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今天是凉月十四?” “是。” “师尊呢?” 华月不语,指尖光华流转,不动声色地扫上怀中箜篌。 “不必了,”谢衣苦笑,道,“镇魂咒对我无效。” “却是我疏忽了。”华月淡淡地开口,面上并无任何异色。 “他在哪里?砺罂,沧溟城主……寂静之间?” “太晚了。” “你说什么?” “启咒施法自有其天时。” 谢衣心焦如焚,急急忙忙下了床,正欲出门,琴声戛然而止,却是华月拦在了他身前。 “抱歉,你不能踏出这道门。这是尊上的命令。” 谢衣敛容,掌间清光凝起,“如果你执意的话。” “尊上筹谋多年,只为一击得中,自是胜券在握。如有万一,纵使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何况……”华月不带任何情绪地打量着谢衣,“你日前真气消耗甚巨,加之身无兵刃偃甲,都未必是我的对手。” “华月,还记得一百二十二年前那场叛乱吗?” “……” 但见织锦裙裾曳过地面,华月侧过身,抬手抹上琴弦,泛起一阵涟漪。 “多谢。” “不必,那是尊上的命令,非是我的意志。” 从大祭司寝宫到寂静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然而由于接近矩木的核心区域,此地结界布置较他处严密许多。 途中谢衣试着催动传送法阵,多半不出数丈便告失败,几番下来,谢衣也只好放弃这一打算,徒步赶往寂静之间。 流月城气候特殊,几无春秋两季可言,如今已是入了冬,然而城中仍弥漫着下界暮秋独有的萧索与惨淡。 离矩木核心愈近,愈是能感受到低沉阴冷的死气在迅速蔓延,无孔不入。 一片枯叶打在谢衣的脸上,谢衣随手捉了叶片匆匆一瞥,大惊失色,他猛地痒起头,光秃秃的枝桠在空中纵横交错,如同拼力伸出的一条条骨瘦如柴的双臂,拗成突兀又狰狞的姿势,直指苍天。 刹那之后,诡谲的笑声在空气中骤然爆裂,回荡四野,身处寂静之间外的谢衣下意识屏息望去。 往日庄严肃穆的寂静之间,正是狂风大作,剑拔弩张。 饶是枝干摇摆无定、木叶纷扬婆娑,遒劲雄壮的矩木依旧矗立不倒,上方一个巨大的茧状封印绕着中心的黑影高速旋转,附在树干上的沧溟城主的躯体正涣散殆尽,无数幽蓝的冥蝶在风中翩翩起舞。 沈夜沉着脸站在树下,遍身真气翻涌不止,当是方才经历了极艰难的施法,一时难以平息。 “呵呵呵呵呵,你真以为困得住我吗” 蝶茧应声绽裂,心魔砺罂乘隙脱出,席卷着黑雾的利刃,居高临下,直破沈夜而去。 沈夜面沉如水,袍袖鼓起,一掌挟带惊天之威,凛然劈出,正对上砺罂迫到眼前的攻势。 两股力量凌空爆冲,不相上下,一时间,四方震动,整条青石铺就的地面竟为之坼裂。 砺罂似有几分诧异,在原地盘旋片刻,未及沈夜出手,鬼魅般的身影瞬间游移,已然迫至沈夜身前一丈之内。 沈夜身形一滞,似是不曾料中对手竟有如此托大之举,狭路相逢,砺罂已得先机,此时瞧准目标,接连数招再出,沈夜只得召出舜华之胄,暂将抵御,然而砺罂此轮攻击极其暴烈,着意相逼,沈夜生生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了矩木宽阔的树干,竟成退无可退之局。 谢衣看得心惊肉跳,可自己眼下情状不济,又正值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若是贸然突入出手,只怕后果更为不堪设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砺罂笑得满心愉悦,矩木上一丛丛蓝色火苗若隐若现,跃跃欲出。 这是……心魔通过矩木吸取下界七情六欲的法阵?是要死灰复燃了吗。 谢衣眼睁睁看着心魔稀薄的身影重新凝结成形,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火苗骤然蹿起的那一刻,黑雾乍然转浓,最终杀招横空祭出,魔气结成一柄修长利刃,直指沈夜胸口。 沈夜眉关紧锁,舜华之胄金光转炽,然而对上砺罂杀招,竟退了一寸有余,砺罂来势汹涌,一逼再逼,几要隔着舜华之胄抵上沈夜的要害。 这时,舜华之胄前方的光芒几难察觉地黯了半分。 总算,到极限了……就是现在。 砺罂狞笑一声,挥下致命一击。 “呵……别了,大祭司殿下。” 谢衣直觉有异,只是怔怔地盯着舜华之胄。 不对,舜华之胄的顶部阵眼并无衰竭之相,那是个刻意制造的破绽,师尊为什么…… 谢衣怔在原地,一眼捕捉到沈夜藏在广袖下的指间,那一点幽蓝荧火,闪闪烁烁,与风中翩跹的冥蝶分明同出一脉。 啊…… 谢衣顿时彻悟,一时竟不知该进该退。 如此设计,几同孤注一掷,即便顺利封印砺罂,可这一击下去的同时,师尊免不了以肉身接下全部杀招。 师尊…… 谢衣猝然闭目,足下光阵已开, 舜华之胄彻底消散的这一刻,冲破重围的杀招,霎时穿透了护阵后的身躯,鲜血溅了沈夜一脸。 “谢、衣。” 谢衣只听身后传来两字,意味是那样沉郁难明。 然而他无暇顾及这些,一手迅速握上胸前利刃,以此刃为引,凝神倾力,自体内化出了千年玄冰,很快,寒雾缭绕,将砺罂锁在中间。 “谢衣?你是破军?你居然没死,有趣……”砺罂不慌不忙,目光玩味地扫向了谢衣身后的沈夜。 沈夜开口嘲讽,“有气力寒暄,不如看清自己处境。” 砺罂笑得非常灿烂,“你的徒儿真是天真得可爱,区区千年玄冰,能奈我何?呵呵呵呵呵……” “确实不能奈你何,”谢衣摇头,按住胸口已被冰封严实的魔刃,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只是,阁下只怕要安心留驻片刻了,或者,壮士断腕,时犹未晚。” 谢衣的神情一如平素般温文尔雅,只是唇角一缕血丝蜿蜒淌下,倒将那寻常的笑容衬出了几分惊心动魄。 “你说对吗,”谢衣艰难地转过头去,笑容不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师尊?” 沈夜目光沉沉地看了回去,“对……很好、甚好。” “就凭你们?”砺罂一抬手封住了身后空门,悠然道,“咱们不妨慢慢耗,看你的千年玄冰、以及你这具被洞穿的残躯还能撑多——呃!” 砺罂低头,一道光刃直直插入了自己的身躯,刃尖上泛着幽幽蓝光,四周飘飞的冥蝶仿佛受此召唤,纷纷萦绕在他的身周,不远处封印再启,将他卷向漩涡的中心。 “这怎么可能……”砺罂不甘地向前张望,那道光刃的一端握在沈夜手中,同样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谢衣的身躯…… 也对,这个角度,唯有经由此途……千算万算,竟然还是低估了沈夜此人的狠绝。 “沈夜,你竟然……” 沈夜心生不耐,挥手加快了封印速度。 然而光刃散去,魔刃抽离,谢衣再难支撑,一头栽倒在了他的脚边。 沈夜冷哼一声,低头看向了那具浑身是血的偃甲。
章十四 谢衣其实醒了很久了。 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恢复,伤口也基本修复完成,还被换回了白衣红里的偃师服。 然而他的耳边仍然回荡着当时身后传来的那两个字——谢、衣。 一字一顿、沉郁压抑,咀嚼不清深藏的情绪,唯有爱憎难分的暗潮在平稳的声线下涌动。 谢衣一时间只觉得天寒露重、帐冷衾薄,自己恐怕还是多晕一会儿的好。 说来此事也确是自己失之莽撞,师尊行事,定有其把握与考量,自己这样贸然上前插手,如有差池,只怕误了师尊筹谋百年的大局,而且,若是冥蝶之印封印砺罂不成…… 罢了,那时情状迫在眉睫,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师尊以命相搏,既是行发意先,如今也无法计较这些,还是想想怎么去跟师尊赔个不是才好。 这时,门外似乎有了动静,谢衣心生忐忑,连忙躺平了一动不动。 随着一阵滚轮碾过地砖的响动,瞳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是我,别装死了,起来活动一下,看看有无需要改装之处。” 谢衣无奈地起床照办,一面询问起砺罂之事。 “……砺罂已被完全封印,只待昭明剑心将之一举格杀。” “那就好。”谢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细心检测着自己的身体各处,又与瞳开起玩笑来,“多年不见,你的手艺颇有长进。” “得谢大偃师谬赞,不免回报一句忠告,莫以为自己是偃甲之身便可托大妄为,毕竟我并非专精偃术,上回断头重生,全是仰赖你的制造者,至于这回也不过侥幸,若是心腑受损,我也无能为力。” “你也不必过谦吧,我记得初七的心脏亦是你的杰作。” “他可与你不同,我只能把生人做成傀儡,可没法把偃甲做成傀儡。” “蛊术深妙精微,竟没有他法可用?” “蛊术无法牵控完全的死物,不过你现在当是半灵之体,非要说的话,我新近研制的心魔蛊或可一试……” “心魔蛊?”这个名字令谢衣有本能的不适。 “不过,”瞳话锋一转,道,“比起种了此蛊的下场,入魔都算不得凄惨了。你就不要乱打主意了,好生保重吧——你还不知道吧,你体内的伤口距心脏只差半寸,喏,这么点。”瞳伸手比划给他看。 谢衣却是垂下了双眼,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道,“我知道。” 这你都知道? 瞳正要默默感慨一下谢衣的黑科技,却直觉眼前人神色有异,方着意打量了一番,只听谢衣倏忽开口。 “师尊呢,我现在可方便见他?” “……你总算问到了。你师尊的意思是,你若是无碍便离开流月城吧,不必再见他了。” 谢衣沉默,摆在双膝上的手一点点收紧,随即彻底松开,站起身来。 “如此……我知道了。” “你……”瞳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无事,多谢你,瞳。” 瞳敏锐地扫了他一眼,“发生了什么?” 谢衣摇头,“无——我现在就走,可否?” “这么急?” “多留无益。” “好吧,你去主神殿,我稍后就遣人去为你开启传送法阵。” “有劳。” “瞳,你又多话了。”隔墙传来低沉的人声。 “会吗,这句话除我之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问得出,甚至包括你。” “此话何意?” “几天前谢衣曾经来找过我,对,就是初七——” “本座就知道他去生灭厅查了子母蛊,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说,我可以找个时间安排他去下界,就像当年一样。他反问我,他为什么要去?我说,流月城即将倾覆殆尽,你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墙后传来一声冷笑,“想来这事华月又有一份。” “确实。不过华月没想那么多,她只是直觉到你在某些事情上总是不对劲。” “本座何其有幸,有你们两个敢为敢为的属下。” “不敢。” “然后他怎么说?” “他说,他一开始想着要帮你杀除砺罂,所以安心留下,但其实他很清楚,不管砺罂如何,流月城的结局早已注定了,这是他人力不能及的,他唯一能及的是……” “是什么?” “他没说下去。” “……” “总之我看他是铁了心要留下,就没再劝他。后来他会跑到寂静之间给你挡刀,我也完全不意外。至于捅砺罂的那一剑,想来也是出自他的授意吧。” “……与他何干,他授不授意,本座都会动手。” “所以,枉费属下为尊上的命令准备了一堆说辞,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同意离开——在寂静之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 “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 “哼,本座本也没打算回答。况且,人都走了,说这些有意义吗?” 主神殿的守卫也不比当年,谢衣身带隐蛊,几乎不费周章便进入了神殿。 神殿里空无一人,仅点了数盏长明灯,拉长了朦胧的影子,投照在冰冷的地砖上,而偌大的神殿又是那样荒凉,无人问津,宛如这被遗弃的城池。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曾经的神裔没入了茫茫尘寰,如今的神祗又身在天之何方? 谢衣独自走到了高大的神农像前,按着左胸慢慢躬下身去。 在这一躬身间,雕像前的供案有如沉睡初醒一般,散出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谢衣一愣,走到供案边上才确认了不是自己眼花,这一长条灵石制成的供案,低矮厚重、质朴粗砺,显然未经多少雕琢,仍隐隐地散发着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清气。 这是…… 正在谢衣心生疑惑之间,眼底倏尔一暗,面前耸立的神农像竟然在瞬间消失无存了,谢衣回顾四周,场景全然陌生,看得他不由一阵心惊。 幻象? 谢衣屏息凝神,捏了一个咒诀,正要试着突破眼前的幻觉,却只见那石案之上,一个平躺的人形慢慢显露出来。 那个人慢慢转过头,覆在脸上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底一抹泪痕似的魔纹,触目凄艳,似乎随时都要淌下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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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27:10 GMT 8
章十五 “初七!” 谢衣见状大惊,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人却恍若无闻,分明没意识到他的存在,谢衣忙俯下身来,试着去触碰石案上的人,手掌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那句身躯。 果然是幻象么……谢衣情绪稍定,又生出几分隐隐的悲楚。 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前景象诡谲难辨,谢衣勉力收敛了心神,细细察看了一番。 不对,这不是初七。 谢衣蓦地站起身来。 此人虽生就和自己一色的容颜,眼下又有魔纹,但与初七又是截然不同的神貌。 初七的容色凝重凛然,无波无澜,有如山岳大地一般,历经雨打风吹,依旧沉毅而纯粹。 而眼前之人……这张脸太过年轻了。 即便因病痛蜷曲了身子,面目亦有些许扭曲,眉梢眼角之间,依旧隐约透着几分未及褪尽的飞扬神采,然而神志混乱之下,渐趋失控的表情、涣散的目光,又与这张脸是那样格格不入。 病痛……随着视线下移,谢衣方瞧见那人的心口正值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与此同时,黑气从他的体内源源不断地释出,冲击着有形的血肉与无形的灵魂,全赖上方一个血光织就的法阵,才勉强压制了那团黑雾,不致彻底四溢扩散。 不是初七,也不是自己,魔纹,黑雾,心脏……这难道是…… 谢衣悚然一惊,若有所察,正在寻思之间,却只听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低头一看,却是那人的指尖小声地敲着石案,一下一下,叩击声凌乱乏力,却似乎仍有其章法可循,谢衣只觉这节奏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索性半蹲了下去,正要细细听来。 “当真无法可想?”身后忽而传来了人声,低沉冷冽。 “唯有彻底剜去其受魔气重度侵染的大部分心腑,代以偃甲蛊虫,才能捡回半条命,这已是最优的选择。” “蛊虫续命,那岂非成了活傀儡?” “是,但如若不然,待到魔气彻底失控,一旦入魔,就别无退路了。你看,这般情状,人皇血阵还能压上多久?” “……瞳,容我斟酌。” “其实,还有一条路。”
“哦?” “大祭司若是难于取舍,属下可以弄醒破军。” “不必了。” “……” “就按你说的第一个方案办。在无厌伽蓝无须担心砺罂窥伺,就地处理即可,要尽快,本座明日要返回流月城主持本月的神农祭典。” “哦,大祭司心意已决,不会后悔?” “哼,本座要救的人,就算已经死了、烂了、变成了灰,本座也要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更何况,能有今日全是他咎由自取,本座处置逆徒,天经地义,有甚可后悔的?” “好罢,属下遵命。” 人影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短暂的声嚣很快重归寂静,待到谢衣反应过来,百年前的无厌伽蓝,已经化为乌有,唯有那意味不明的叩击声,还模模糊糊地在耳边响着,却是回音跫然。 谢衣抬起头,遥望高不可及的人皇神像,无人应答。 那日,初七的手按在他的前额上,念力流转不息,前尘后世,万千思绪,一时间都到眼前。 有一个声音,不知身在何时何方,在那一刻直透他的心底,发出宛如叹息一般的低吟,断断续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叩击声戛然而止,谢衣倏然惊醒,那仰望神祗的目光失了焦距,却仿佛洞穿了三千世界、茫茫红尘。 一生光阴飞逝,转眼数十寒暑,上窥天道,下穷人力,却终不得回护那一人、一城,亦不曾光大偃术一途、泽被劳苦苍生。 那是一百年前谢衣。 永远的追逐、永远的不可触及,终究困在无厌伽蓝那一方荒城里头,隔水相望,伊人彼岸,永无归期。 谢衣本能地按住了汹涌不止的心口,低头看了一眼那张空无一物的石案。 但令相望莫相负,三生石上三生路。 谢衣转身,快步冲出了主神殿。 谢衣也不知自己在神殿里待了多久,外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谢衣一路心绪纷杂,跌跌撞撞,如是走了许久,方回到了生灭厅。 瞳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递了杯热茶给他。 “瞳,可否请教你一事?”谢衣接过了茶盏,并没有喝。 “哦?” “前日因,今日果,你是唯一全程旁观的人,想来我也无法去问第二个人。” “说来听听。” “当日在捐毒,师尊分明斩下了我的头颅,即便出于情报的需求,也可直接从颅内读取,为何还要将我修复、予我重生?” ……你倒是问你师尊去啊,瞳正要开口,想了想,还是把这句咽了下去,只觉得这两人不愧是师徒,十足的能折腾,没完没了。 “瞳?” “……初七的出现,你的重生,想来原是一般因由。” 谢衣轻轻地“啊”了一声,久久不语。 “如何了?” “无事,你暂时不必遣人去为我开传送阵了。” “你决定留下,大祭司那边?” 谢衣苦笑,“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了。” 瞳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说……”谢衣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就着盖沿一点点扫开浮沫,不知不觉将心事道出了口,“一个人的初心,是否历经百年也不会变更?” “初心?”瞳百无聊赖地摸着扶手转了个方向,“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未免也太过虚无缥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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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0:58 GMT 8
章十六 再出生灭厅,天色已晚,谢衣独自一人,涉雪踏过,不急不缓,径直往大祭司寝宫而去。 不久之前,他得了初七的死讯,亦是日落时分离开的生灭厅,却在城中逡巡流连,四顾茫然,犹记当时天风凓冽、满目萧瑟光景。而今已是大地封冻、冰雪塞涂,他反倒觉得脚下踏实了许多,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归途。 这一程并不遥远,却教他辗转了百年之久,江南海北,天外凡尘,竟夕相思不相见。 此时此刻,谢衣的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 决意既定,就不需再犹豫了。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就交由天意,交由人心,去定夺吧。 大祭司寝宫无人值守,一片沉寂无声。谢衣想起那日病中的沈夜,心下没由来的一惊,伸手便推开了门。 但见屋中孤灯一盏,沈夜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 谢衣松了一口气,照直来到沈夜面前,躬身行礼。 沈夜只顾低头看书,一眼也没瞧他。 准备了一路的话,要从哪句开始说好?谢衣正思忖着,一面瞄过沈夜微鼓的唇峰。 “还来做什么?” “师尊生气了?” 两句话同时出口,沈夜微微一怔,随即沉下脸来,头也不抬道。 “生气?为师为何要生气,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不是吗?” “师尊……”谢衣走到他执书的手边,慢慢半跪了下去。 沈夜不睬他,兀自盯着书简看个不停,却只听谢衣闷声道了一句。 “……书拿倒了。” 沈夜闻言岿然不动,克制着想捏着书砸下去的冲动——抬手把竹简扔到了一边,正要起身走开,一只手拂过他的衣袂,却又不带牵扯的意味。 沈夜低头,袖上未及融化的雪花簌簌落下。 他不禁看向了谢衣,发间襟前,点点残雪,洇湿了装束齐整的白衣红衫。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无声冲淡了起初剑拔弩张的气氛,谢衣见状若有所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正欲开口,沈夜却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蓦地站了起来,道,“你随我来。” 谢衣应了,跟在沈夜身后,随他穿过内室,来到了先前的露台上。 大雪初霁,朔风依旧,露台上寒意逼人,心神也为之冷醒了许多。 谢衣却念及沈夜沉疴未愈,正犹豫着想开口。 沈夜缓缓出声打断了他,“本座清楚你的来意。” “……” “过往一切,如川而逝,不必再提。” ……现世报二连击。谢衣在一边垂手听着,心中无限感慨。 “更何况,”沈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下去,“你只是具偃甲,自认无关谢衣的爱与恨,那也无须背负他的责任与罪孽。” “谢衣……也许真的不曾予我爱恨,”谢衣叹了口气,坦然道,“但这百年间的万千心绪、情思深种,却绝非虚妄无由,这是我之为我、我之为谢衣的全部意义,是我这一生的全部真实,若当因此背负谢衣的一切,我亦甘之如饴。”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到今大局底定,唯余残局未了而已。”沈夜的目光落在矗立在不远处的浑天仪上,那是废弃百年的破军宫室。 谢衣摇头,道,“残局亦局。如若宿命早尽,那么我与初七皆不会存在于世,如果师尊早有决意,那么这一切早该结束在一百年前,结束在无厌伽蓝,结束在捐毒,结束在寂静之间——” 听到最后四个字,沈夜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凛冽,很快转过脸去,望向了为茫茫大雪所掩没的流月城。 “你看……” 这已是一座空城,万古千秋都尽,草木凋蔽,了无生息,行将没入真正的漫漫长夜,从此日升月落,荡然不存。 “眼前种种,毕竟东流去,留滞此间,又有什么意义?” “既是如此,师尊留下,又有何意义。”谢衣一笑,目光透过了荒凉无人的城池,透过这皑皑冰雪,投向了不知名的所在,那是他遥望了无数个夜晚的归途。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谢衣的眼神十分坚定,神态却沉静自若,仿佛只是道出一句埋藏多年的话语,“我心如松柏……” 沈夜诧异地看向了他。 一个人的初心,是否历经百年也不会变更? 原来这句话叩问的,是一个或许永远都无法明了的答案。 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沈夜不由按上了自己的胸口。 “师尊?”谢衣一惊,正要上前察看,不料方伸出手去,被沈夜捉住了手臂,顺势一带,整个被拉进了怀里。 “你可想清楚了,”沈夜慢条斯理地开口,“不会后悔?” 谢衣抬起双眼注视着他,语气决然一如当年,“不悔。”
章十七 将人压在雕镂有致的扶栏上,扯开层层叠叠的领口,白皙的肤质暴露在冷风中,沈夜不禁低头一口吮住,唇齿辗转蹂躏,满意地看着一抹赤色就此烙下,映雪寒梅一般,煞是好看。 谢衣实则有些意外,又说不上有何不妥,甚至体内隐隐生出了几分燥热,即便置身这天寒地冻的所在也无法平息。 “师尊。”谢衣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嗯?”沈夜挑起了眉,偏过头看他,“不愿意?” “这……”谢衣扭头看了看身后无遮无拦的景象,支吾道,“也不是……” 沈夜了然,打量着故作淡定的谢衣,不由笑了起来,一把抱起他往屋里走去。 把人扔上绵软的大床,沈夜并不急着动作,只是一件一件剥下谢衣的衣衫,解开发辫与单片眼镜,直到谢衣完全赤裸地躺在他的身下,墨发铺散,不着寸缕。 昏幽的灯光下,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沈夜遂伸出手去,一寸寸抚摩着这具身体,深入每一个隐秘的角落,他的指腹微凉,却把握着轻轻重重的力度,燃起一处又一处野火,未经人事的身躯在他的掌下不易察觉地微颤,依然摊平了地由他为所欲为。 “谢衣……” 你现在是我的了,生死、爱憎、所有的一切。 都是我的。 沈夜心满意足地凑到他的唇边啃了下去。 谢衣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与敬爱的师尊兼多年的暗恋对象裸裎相见这种事情,实在是……然而被沈夜突然袭击、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好似在寻思着从哪里下嘴似的,谢衣的心中又不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怜惜。 “冷不冷?”沈夜说着,双唇微启含住了他的耳垂。 谢衣轻轻地摇头,抬起手来去解沈夜的衣襟。随着沉甸甸的金饰被一一卸除,厚重的玄色衣袍很快落下,谢衣的双臂交相缠绕,拥住了仅着了一件单衣的沈夜。 沈夜一怔,随即回抱了身下的人。 谢衣的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依旧触手温润,透着丝丝缕缕的暖意,不似那无数个长夜里他试图捂热的那句躯体,却同样异于自然长成的常人,沈夜的心口骤然一紧,这百年来的纠缠不休,杀伐生灭、逆天改命,一步错步步错,铸就了根深蒂固的死结,难解难消,究竟何至于今日? 沈夜的心中有强烈的不安,却愈发渴望去触摸、去彻底占有身下的人,好像终有一天能够不顾一切地拥抱这错失了许多年的憾恨,鲜血淋漓,死生不悔。 因为他是谢衣。 沈夜稍稍松开了手,半支起身子看去。 那双眼睛凝望着自己,深情润泽的双眼中,唯有自己的倒影。 沈夜只觉浑身一热,一把捏住谢衣的腰肢,埋下头去含住了他胸前的丹朱,舌尖使力舐过凸起的尖端,轻轻重重地吮咬,感受到它在唇间逐渐挺立起来,没过多久,便逼得谢衣低喘出声。 谢衣虽非对此道一无所知,可也从未料想也能做得这般磨人,教他一阵阵的心痒难耐。 待沈夜抬起头来,只见谢衣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虽用手背抵住了双唇,可胸腔仍是起伏不已,衬得被自己舔弄过的那处的色泽格外鲜丽。 沈夜不出声地笑了笑,遂捉起了他的手,扯过一边解下的发带,将他的双手拉到顶上,交叉了手腕捆了起来。 “师尊,你……”谢衣下意识挣了一下,身下却传来一波酥麻,遍身为之绵软了下来,谢衣低头看去,正是沈夜的手伸入了他的大腿内侧,揉捏几下,又恶意地掐了一把,谢衣本能地想并拢双腿,又被沈夜顺势彻底打开。 这样一来,下身顿时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眼前,器官已经有些许的充血挺起,顶端渗出了点点浊液,仿佛无声的渴求,沈夜专注地盯着看了一回,神情好似很是得意,谢衣不免有些赧然,侧过头去不欲再看,却只听沈夜意味难明地开了口。 “还挺按捺不住的……”他的手握住了那根物事,轻轻地捻了捻,“那你一人在下界那么多年,就没有孤枕独眠、梦魂难拘的时候?” 他这话说得含蓄,然而配合手上动作,不免又显得十足暧昧,谢衣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霎时想到及那可望不可即的梦中人正压在自己身上,对自己这样那样,端的教人不能直视。 “这嘛……”谢衣犹自镇定地看着沈夜,心中只觉得自己还是反应不过来好些。 “如何呢?”沈夜也不急,只是捏着手中的物事,有意无意地挑弄了几下。 谢衣受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弟子岂敢对师尊存有非分之想……” “哦?”沈夜神色不改,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脆弱的位置,“那是不敢,还是不曾有过呢?” “………………不敢。” “那也全是你合该。” “……是。” 沈夜不满地加大了力度,“这会儿倒是老实,早干嘛去了。” 谢衣喘过一口气,道,“区区寸心,师尊早已明鉴,不是吗?” “?” “愿逐月华流照君,师尊不是连这都知晓了……”谢衣一念及此,反倒坦然了许多。 “哼,”沈夜泄愤似的套弄着他,“本座才不要信那冥思盒里那些糊弄人的话。” 谢衣含笑看他,道,“那师尊要怎样才信?” “那就……端看你的表现了。”沈夜松开手,留下已然完全胀起的那处,不再理会。
章十八 谢衣本想打趣说,弟子都回来了,自是听凭师尊发落了,然而眼见沈夜伸手自枕下摸出了一盒软膏,轻车熟路地挑一大块出来,这般情状,谢衣又不由生出几分忐忑,加之双手被缚,确是只得任他摆弄了,就不知接下来…… 沈夜却不急着动作,只把软膏刮在自己的掌心,五指一收,霎时灵力升腾,萦绕着冰冷的膏体,沈夜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用指尖沾了些许,往谢衣的身下探去。膏药暖热湿滑,抹上隐秘的部位,没有想象中的不适,谢衣顿时反应过来方才沈夜施法是为何…… 师尊所习,可是神农一系的高阶术法,可用来行这等事……谢衣暴汗,然而那根手指饱沾了软膏,摸入了体内,轻轻重重地揉摁,依旧透着暖意,谢衣无端心头一颤,念及自己生来便是孓然一身、飘零百年,可曾被人这般温存体贴、相惜相待过,更何况那人正是…… 梦寐成真、明月入怀,无奈也都作柔情,谢衣闭上眼睛,强忍着一波又一波刺激,任由沈夜在他的身体里扩张挑弄。 只是……从一根手指一连加到三根,沈夜专注着旋转按压,时而激起一连串无形的浪花,却不见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是有所顾虑,还是刻意为之。 随着一记揉弄,谢衣不禁低吟了一声。 “师尊……”仿佛有只小爪子在心头挠来挠去,谢衣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看了沈夜一眼,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嗯?”沈夜故作不解地反问道,一面打量着他,床头幽光笼罩之下,那双眼中犹原神采照人。沈夜想起捐毒那夜初见这人,端的是芝兰玉树、冷若冰霜,一柄唐刀直指自己背心,刀尖的寒意透彻了衣衫骨血,却不曾想……竟有今日,温顺驯服地躺在身下任由来回拨弄,还眼波粼粼地望着自己,同时那处死死地咬住了那几根手指,这样想着,沈夜一时口干舌燥,身下又起了变化,更是难耐。 沈夜抽出手指,扯下被突兀支起的里衣,将肿胀不已的那物抵了上去,不怀好意地舔了舔谢衣的下唇,“想要吗?” “……”谢衣说不出话,索性张嘴轻轻咬住了他的唇,轻轻地磨了磨。 沈夜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深深地进占到口腔的深处,同时挺身送胯,凶猛地顶入了他的体内。 谢衣不由闷哼了一记,手腕蓦地一颤,勒紧了缚手的发带,沈夜却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城略地,谢衣在他的引导下渐入佳境,两人交换了几个激烈的亲吻,直到口腔中弥漫开对方的味道,沈夜便一意扣住了谢衣不安翻动的腰胯,着力抽送了起来。 谢衣仰起了头,断断续续地喘气,身下不自觉绞紧了他,于是沈夜将他的腿更大幅度地打开支起,手摸到下面的臀肉,大力捏了一把,“放松一点。” “……”谢衣依言调整着呼吸,慢慢放开紧绷的身体,可仍是不及沈夜愈见暴烈的攻势。 “师尊……” “你叫我什么?”沈夜忽地沉下了脸。 “?”谢衣一愣,“大祭司?” 沈夜无语,更高地抬起他的双腿,抽出了那物,正是蓄力待发,却停下了动作,冷声道,“叫错了,要罚。” “……”谢衣也不知他所言,只是这般情状,正是难舍难分之际,却突然停了下来,实在教人难当…… 谢衣寻思着,试探性地轻声唤了一句,“阿夜?” “哼。”沈夜重重地撞了进去,正顶在那最脆弱敏感的位置,谢衣毫无防备,惊喊出声,又急忙咬住了下唇,连羞带愤地瞪了他一眼。 沈夜淡然看回,心底掩不住隐约的得意,这具身体他再熟稔不过,只怕连身下人都不及他知晓得那么清楚。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附身舔过谢衣的下唇,狂风骤雨一般地做了下去。 激烈的情事后,谢衣精疲力尽地依在沈夜的怀里,沈夜从背后紧贴着拥住他,身下纠缠一处,尚不曾分离。 谢衣侧过头去,沈夜的脸只在咫尺之间,气息混杂在一处,不分你我。 谢衣安心地往他怀里缩了缩,道,“我方知自己真身之时,原以此身爱恨都乃他人事,有如镜花水月一般,来去虚空,然而与师尊一道,又总有久别重逢之感,就不禁想,这算不算一种自欺欺人?” 沈夜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胡说,那本就为你谢衣所有,又岂是区区时空、形骸所能分别的?” 谢衣笑了笑,道“弟子在下界听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官家小姐,养在深闺、与世隔绝,有一天她梦见了一个年轻男子,两人在梦中幽会,百般温存。正所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事如春梦了无痕,那官家小姐却真心实意地爱上了那梦中人,而后求而不得,很快郁郁而终。死前,她亲手绘下了自己的肖像,惟妙惟肖,与本人别无二致,她令人将肖像藏在一块石头底下。三年后,那梦中人途径此地,拾得了那副肖像……” “哦?拾得了那副肖像……”沈夜闻言,不由紧了紧环在谢衣腰上的手,道,“然后呢?” 谢衣笑道,“然后……无非是那梦中人与画中人再度相会、难舍难分,官家小姐还魂重生,两人结为连理。” 沈夜不满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要是那画中人跳出来便将那梦中人教训一通,你猜结局会如何?” 谢衣无奈地摇头,长发丝丝缕缕,蹭过沈夜的颈窝。 “弟子无能,分明是师尊将弟子教训了一通。” “是吗?本座却还嫌教训得不够。”沈夜翻身,把人压在了下面,再度硬起的锐器重新顶入了深处,一片粘稠湿滑之处。 日上三竿。 “阿夜!”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了一丝慌乱。 华月?若非极为要紧之事,断不会不经通禀的。 沈夜皱眉,披衣起身,又给谢衣掖好了被掀开的被角。 华月在门外等得焦急万分,又催促道,“阿夜,寂静之间出事了。” 沈夜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怀中沉睡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穿戴整齐,快步走到了门口,一开门便拉着华月往外走,“边走边说。” 脚步声渐行渐远,谢衣连忙坐了起来,四处摸索不知被扔到何处的里衣。 不远处墙上镶嵌的铜镜里,掠过一抹紫黑色的暗影,如同大笑抑或战栗般浮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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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3:32 GMT 8
章十九 谢衣步出房门的时候有一刹那的犹豫,五色凝晶被紧紧扣在他的掌中,如同最后一根用途不明的稻草。 寂静之间出事……想来多半是封印砺罂的冥蝶之印有变。而且……矩木已经开始枯萎衰竭,不知流月城还能支撑多久,一旦流月城坠落下界,心魔之祸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冥蝶之印耗尽了师尊的百年灵力与城主的魂魄之力,尚且不得功成,一时之间,又怎能立即寻得他法补救? 若说使砺罂忌惮之物,眼下也唯有五色凝晶了。可是……其中到底藏有何种秘密,竟能让谢衣与初七讳莫如深至此。 谢衣是什么人?初七又是什么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情可能蕴含的可怕意味,这并非出于单向的观察与推测,在他收到初七那封欲言又止的信开始,这含混不清的阴影便从他心底升起,同时笼罩在百年前与百年后。 谢衣看向手中黯然失色的赭红晶石,此刻如同闪烁着致命的幽光,讥讽似的地回望着他。 无论如何,还是先往寂静之间,待确定当下的情况之后,再行打算吧。 谢衣收起五色凝晶,一面思忖着一面快步向外走去。 ……要尽快设法知会无异他们,尽早将昭明剑心带来流月城,如果能在局势失控前解决问题,倒也一了百了。 寂静之间。 零星几只蓝蝶在矩木的枝叶间不安地翻飞,巨大的茧状封印自内而外被撕了一道裂缝,喷薄而出的黑雾疯狂地吞噬着封印外围的荧荧蓝光。 沈夜站在不远处,正对着冥蝶之印。正逢一个繁复的手印结毕,但见沈夜面色一寒,遍身灵气在瞬间汇聚,直扑那道突兀的裂痕而去。 黑雾在同一时间凝滞,渐次勾勒出一张含糊不清的人脸,随着裂痕的两边在术法的作用下不断收束合拢,缝隙中的那张脸不断地扭曲又扩张,涌动着呼之欲出的兴奋,生生抵住了将近合拢的封印。 “大祭司殿下,那天劳你抱病上阵,实乃精神可嘉,呵呵呵呵呵……但不知别来无恙否?观这术法施了许久不见成效,莫非仍是贵体不济?” 沈夜带着一贯的嘲笑语调开了口,“有这个闲心关怀本座,何不先担忧一下自身难保的你?” 谢衣闻得“抱病”二字已是心头一沉,难免紧张了起来,一言不发地上前几步,站到了沈夜的身前。 “谢衣?”沈夜皱眉。 “哦?你是……破军?”砺罂的脸往外探了探,喃喃自语道,“你没死……呵呵呵……大难不死,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谢衣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阁下一息尚存,在下纵死,又怎能瞑目?” 这时,身后传来了低沉却不留余地的声音,“谢衣,退下。” 谢衣不为所动,也未曾回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呵呵呵呵……何必赶他走呢……”砺罂忙出声制止道,“这短短几天之内,我们三人在这寂静之间再度相会,你的好徒儿依旧挡在你跟前,可真是一场趣味十足的轮回,不是吗?” 沈夜不搭理他,只是继续低声道,“谢衣,为师自能应付,你留下反倒徒添麻烦。” “呵呵呵呵呵,真是奇了,竟有临阵赶队友的,大祭司殿下,让我来猜猜看,你在着急什么……或者说,你在怕什么呢……” “哦?”沈夜不置可否,余光扫过谢衣的背影。 “我明白了~”砺罂一时恍然,大笑道,“你怕我当着你的好徒儿的面,揭开那个唯有我能揭开的秘密,对吗?” “……”沈夜沉着一张脸,并不答话。 “恩师爱徒,三度反目……呵呵呵呵呵……好一场人伦惨剧……” “……” “给我住口!”谢衣冷声喝道。 “啧啧啧,竟然是你先按捺不住了,真是耐人寻味。真相就在眼前,你害怕面对吗?被自己以命相护的人背叛,是个什么滋味?” 谢衣不欲多言,迅速起手化阵,灵力在掌上慢慢凝聚。 “逃避现实,可是懦夫所为呀,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还是说,不曾听完就果断决定阻止我,莫非你早已知情?那我可真是好奇,那道光刃在你胸腔里毫不迟疑地偏移了两寸、最后停在心腑的半寸开外之时,你在想什么……怨恨吗?出离愤怒吗?痛不欲生吗?你是以何种心情还能故作懵然不知,与他日夜……” “噤——”谢衣骤然收紧五指,寒光挟卷着凌冽的煞意,直逼砺罂而去。 “无用的……不过看你那么紧张,想来我是猜对了,你比你的师尊更害怕这个秘密被揭开呢……啧啧啧,大祭司殿下,此刻你的面无表情,可真是令人再愉悦不过的表情~呵呵呵呵呵……” “……闲话就到此为止吧。”沈夜淡淡地开口,上前几步一直走到了茧印的下方,一刀割破了掌心。 “你——” 随着神血滴落,光阵再启,沈夜施展秘法,人皇清气加催,修复封印的术法之力迅速蹿升,方才一时僵持的裂口渐趋弥合。 “沈夜,你真要赶尽杀绝?!”砺罂气急败坏,嘶声喊道,“那么多年来你烈山部受我恩泽良多,到头来你却背信弃义。与我作对,究竟有何好处?” “无甚好处,本座所为不过四字——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砺罂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笑声,“呵呵呵呵呵,这句话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都不会比你来得更可笑!莫要忘却,是大祭司亲手将不计其数的矩木枝投往下界,致使无数生灵涂炭。若非大祭司的倾力相助,区区心魔又怎能为祸苍生一分一毫呢?” “嗯,说得不错,”沈夜从容点头,“无间地狱,本座自当领受——只是要待到收拾完你之后了。” 话音未落,身周的清光骤然绽开,冥蝶之印重获神力,一时间无数冥蝶翩飞,将黑雾团团困住,重新封入茧中。
章二十 沈夜回转大祭司寝宫的时候,谢衣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人一路无话,把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无比漫长。 阶墀在望,一点雨水无声滴落,打湿眼睫,沈夜陡然回过身去。 谢衣猝不及防,险险就撞到了他身上。 “你有话要说。” “……”谢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一小段距离。 “没有便罢。”沈夜淡淡地带过一句。 “……师尊,”谢衣想了想,道,“冥蝶之印真的已经彻底修复了吗?” 沈夜有片刻的沉默,随后好似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嗯,既有人皇神血护持,自是不会再度生变。” 谢衣讷然地点了点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不由尴尬了起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沈夜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把谢衣带进屋檐下。 “为……本座召集了高阶祭司开会,一会儿人该到了。你先进去歇息吧。” “……是。” 目送着谢衣的背影完全没入了殿堂深处的阴影里,沈夜才回过头去,就着石阶慢慢坐下。 天幕压得极低,触目阴冷一片,如同暝色笼罩四野,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并不激烈,只是无休无止一般。 那个背影分明为身后沉沉的黑暗所吞噬,却好像仍在眼前,在咫尺之间,挡在自己的身前,寸步不移。 沈夜收拢了五指,有如握紧剑柄一样将虚空牢牢抓在手中,不进也不退,寸步不让。 谢衣茫然地转过脸来,那张血污沾染的年轻脸庞,清秀俊俏,犹原是三十年前扯住自己衣袖就不肯放手的稚子。 一柄利剑贯穿了岁月掩埋的爱憎,血肉模糊的伤口裸露在茫茫风沙里,生死之间,仿佛缠绵一般难舍难分,究竟是他亲手把这一切无情地推入了深渊,还是那样深情悲哀的眼神,目送着自己永永远远地落向无底的黑洞? 他在虚空里头徒劳地挣扎,捕风捉影,终于抓到了一点点跳动的命火,那血脉在他指间微微跳动,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捏得粉碎。 “生死,掌控在主人手中……” “生死,只有生死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手握绝对的力量,我能掌生控死,却掌控不了天意、人心,枯荣生灭、爱恨悲欢,大到这座神裔之城,小到一生一世一人,我自以为是的主宰,又为谁肆意拨弄来去、翻云覆雨? 尽是奢望,尽是痴妄,你真以为你能掌控死亡吗? 那一点脉动在失力的指间霎时消散无踪,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唯余那枚扣上了就无法取下的金色指箍,谢衣穿过长长的甬道向他走来,依稀是一百三十年前走到他面前的少年。 “……初七死了。” 这是一句不允许世间任何人道出的禁语,而那个人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宣读了自己的讣闻,字字句句都是嘲弄。 掌控死亡……就像你真以为你能掌控生命? “你说对吗,师尊?” 谢衣蓦然回首,笑得惊心动魄,一缕血丝从挑起的嘴角蜿蜒而下,砺罂的魔刃刺透了他的身躯,背后的创口狰狞突兀,鲜血无声喷涌,迅速染透了一袭白衣。 哼,很好。 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 这一剑下去,不盈半寸,不费吹灰之力,就是一切的终结。 假使毁灭能留驻每一寸吉光片羽,如同冰封大地,宛然如栩,那么从此就不再有生死、爱憎,不分你我彼此,无得亦无失。 可这相去半寸之间,到底相隔了万里蓬山,他抱着小曦在此间兜兜转转,流离失所,这是一场漫长的逃亡,大雨正滂沱,永无止境地泼洒,积水浸没了过去与将来。 他心知肚明,那个唤他“夜儿”却追赶着他的男人早已死去,他却依旧在这广袤无边的天地间颠沛流离,无处容身,不得安宁。小曦在他怀中惊醒复又睡去,他抱着她一刻也不敢松手,如同抱紧了最后一根稻草。 远处传来渺茫的呼唤,夹杂着纷乱的喘息,甚至是哽咽,断断续续地被风吹散。 “阿夜……阿夜……” 声声句句,是那样的温柔迤逦,饱含了不为人知的担忧,他不由自主地想接近那个人,又不由自主地想要远远地逃离开去。很快,铺天盖地的雨声没过了人声,呼唤化作箫声幽幽,响彻了幻觉中。 沈夜抬起头,水滴顺着檐角不间断地淌下,打在他的足前,一方屋檐为他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他却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清醒而倦乏。 终其一生,他都不曾走出过这场冷雨。 “尊上,你怎么坐在这里?”华月的声音一贯雍容安稳,此刻却也难掩诧异。 “无事。人都通知到了?准备开会吧。”沈夜站起来,看向了快步走向他的华月。 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很快消失在了殿堂的深处。 谢衣从内室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沈夜一个人坐在座上,大殿里空空荡荡的,不知散会多久了。 谢衣放轻了脚步,走到沈夜的身边,这发现他原来没有睡过去,正要转身回去,沈夜却突然开了口。 “有事?” 谢衣僵了一秒,回身禀道,“弟子方才修书一封,想告知无异他们这边时局有变,务必早日带昭明剑心前来,师尊看是否可行?” “呈上来吧。” “是。” 沈夜接过那半爿竹简,扫了一眼,谢衣的纹章烙了一整面,底下隐藏着术法施下的秘文,毫无痕迹。 沈夜搁下竹简,漫不经心都敲了敲书案,很快有侍女步入行礼。 “送去给廉贞祭司,让她尽快转送乐无异。” “是,大祭司大人。” 谢衣心情复杂地看了沈夜一眼,沈夜没有注意,兀自沉思了一会儿,道,“想来其实用处也不大,根据线报,他们正在联络太华山、百草谷等中原地界的修仙门派,厉兵秣马,准备整合力量集中部署之后,再行攻打流月城。现今状况,牵一发而动全身,已非个人意志能够轻易左右。” “确实如此。” “何况,这封信来自流月城,又是一个起死回生之人的手笔,即便你解释,只言片语,他们如何肯轻信?虽然都是年轻人,可经此历练,也非早前的无知小儿。” “师尊说得也是……” 沈夜打量着他,倏尔一笑,“看你这表情,又是纠结,又是欣慰,我的小徒儿,竟也长为人师了。” 谢衣不好意思地摇头,“师尊就不要取笑弟子了。” 沈夜站起身来,本想说句“早点休息”,结果脱口而出的却是…… “雨停了吗?” 说完便反应了过来,谢衣刚才一直在屋中,又怎会知晓雨停未停。 沈夜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回答,便转身往内室走去。 这时,一双手环过了自己的腰,背后热意贴上,将他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师尊……” 颈后传来的气息湿润微温,埋入浓密的长发里,散发着缱绻动人的错觉,沈夜没有回头,也没有去触碰他交握在自己身前的手,只是任由他抱着。 “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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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4:51 GMT 8
章二十一 “阿夜……” 沈夜一言不发,等到这句话尘埃落定,方意味不明地开口。 “那天在寂静之间,我确实想杀了你。” 身后的怀抱没有分毫松动,谢衣未置可否,却反问道,“不知师尊是何时有此决意?” “起初只是震怒罢了,只道你意气用事轻掷生死。直到——”沈夜闭上眼睛,仿佛在无形中从头勾勒,“直到你回过头来一笑,为师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你已有了豁命的觉悟,而非一时冲动……就像在捐毒,你怀抱赴死之心而来,为师却当你不过狭路相逢以命相搏。其实你从小就是这样,一旦认定就不会再动摇半分,我却始终……呵,当真可笑。” 谢衣低下头,静静地开口,“弟子惭愧。” “当时我以为,这一次终于是要结束了——其实我早已厌憎了、倦怠了,握不住了。” 沈夜依旧由谢衣抱着他,却没有回馈一丝亲昵抑或放纵,他仿若孓然独立在这壮丽的殿堂里,面朝着无底的阴影亲手剖开自己的心腑,那阴影里有一个流离失所的孩童,曾经差一点就将自己永远放逐在那场冷雨里,他以为那永远的放逐的尽头,有他永远的归宿。 “可但凡一想到,谢衣啊谢衣,连你也……”沈夜不由摇了摇头,冷声道,“可见这茫茫浮世,还有什么会为我一人留驻,又还有什么能值得我流连不前……” 谢衣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环住他的双臂,沈夜渐渐感觉到背后的热意有如熔化一般渗透,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身躯,令他再不能孓然一身地站在原地。 沈夜抬起手,停顿了一回,然后利索地扳开了谢衣的手,挣脱出那个怀抱,转过身去正视着谢衣的眼睛,“现在想来,当时你果真心知肚明我要杀你,否则又怎会如此轻易就答应离开流月城。” “是,也不是。” “怎么讲?” “弟子确实心知肚明,但离开流月城的原因,却并非师尊所想。既然在捐毒那夜,就已有了死在师尊手上的觉悟,自然不会心生反复。可当时只是……师尊所愿,便是在下一心所系,如果师尊真不愿再见谢衣一眼……” “哦?”沈夜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了谢衣,“那你为何去而复返,那仅余半寸的刀口,还不足以教你放弃么?” “这嘛……师尊还记得当日我问瞳的话吗?” “你问他……我为何要予你重生。”话音未落,沈夜便反应过来,这当真是十足的套话了,那日他分明身在生灭厅的里室,谢衣又怎会知晓? 谢衣见他一时表情十分丰富,也不揭破,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那温润的笑容里竟也带了几分少年气的促狭。 沈夜见状,忙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咳,那日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谢衣说完板起了脸,拿捏着瞳的声音木然道,“……初七的出现,你的重生,想来原是一般因由。” “……他倒看得明白。” 谢衣叹了口气,“可身在局中,弗能自禁的,又岂止师尊一人?” “喔?”沈夜心念一动,伸手挑起了谢衣的下颌,“此话又是何意?” “意思是,既然弟子今日还能好生生地站在师尊面前——”谢衣忽而正色道,“定要跟师尊讨要上回不及的答案。”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沈夜不语,凝视着那双眼睛,纯粹而坚毅,眼中只有自己的倒影。 直到连倒影也渐次模糊,沈夜微微一怔,温暖湿润的双唇已然堵了上来。 或许是长夜将尽,这次还未真正开始,空气中就弥漫着激烈的气氛,如同欲火蒸腾,不安而。方进了房间,腰带、外衣和各色饰物很快堆了一地,两个人同时倒在床上,又迫不及待地搂在一道,急切地撕扯着彼此的衣物,仿佛隔着一层单衣也无法尽情地把对方的一切纳入自己的怀抱。 一番折腾过后,谢衣喘了口气,纠结地看着师尊身上被自己扯成死结的衣带,道,“还是我来吧。”说罢,便脱下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自己臂弯上的中衣,又去解沈夜的衣襟。 沈夜由着他把衣衫从自己身上剥下,一眼瞥过床边生起的小只偃甲炉,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很冷?” 谢衣摇了摇头。 沈夜的手摸过身上人的腰背,触手生温,才反应过来他的用意。沈夜略微仰起头,伸手捉了谢衣鬓边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拉扯,谢衣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舔开他的嘴唇。 谢衣的吻十分生涩,舌尖扫过他的齿列,逡巡扫荡一番,才顶入到口腔内部,沈夜抬起手来按着谢衣的后脑,顺势摸了摸顺滑的长发,一面舔弄起了谢衣探入的舌尖。 谢衣在他的引导下渐渐深入、大着胆子去回应他,两人在唇舌间反复厮磨,纠缠不清,直到对方的气息充溢了彼此的口腔,再也分不清你我,才气喘吁吁地松开些许。 这时,偃甲炉的火光仿佛被无形的手拨亮,映照着沈夜光裸的上身,谢衣瞬了瞬眼睛,注视着自己身下的师尊。 那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底有勉力压抑的汹涌暗潮。那张惯来如冰如霜、寒锋映月一般的脸庞上,泛出一层淡淡的色泽,被蹂躏过的双唇,格外鲜妍饱满。而那具匀称的身躯,常年掩在繁缛厚重的祭服下,是不见天日的苍白,此刻也遍染了薄红,格外教人挪不开眼。 谢衣一时间但觉面上发烫,心如擂鼓一般,慌不择路地俯下身去,试探性都吮上了沈夜颈侧。 沈夜顺势偏过头去,容他更深埋下头来,依次不间断地挑弄过自己的颈窝、锁骨,连带着如同小兽一般亲热的啃咬,洇出一处处酥麻。 谢衣沿着他的身体向下亲吻,鬓发来回扫过胸前敏感的点,同时双手摸到了腰臀上,学着上回沈夜的做法,试着轻轻重重地揉捏,偃师的手分寸有力,爱抚时如同点点星火燃起,沈夜很快感觉体内热意蹿升,身体却一波又一波地开始发软,直到大腿根部传来一阵辛麻的刺激。 “谢衣……”沈夜耐不住低声喊他。 谢衣停下手来,茫然地看向了他,只见沈夜的胸膛不断起伏,眼神却有几分涣散,情意难言地望着他,不再言语。 谢衣略一思忖,但见他身下的里衣已然支了起来,这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几分,抿着唇不出声地笑了笑,便剥下了他的衣料,将双腿分了开去。 沈夜见他一时没有任何动作,不由难耐了起来,小幅度地抓了抓床单,却在这时,谢衣低下头去,张口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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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6:19 GMT 8
章二十二 下身被纳入了湿润暖热的口腔里,瞬间有如闪电流过,沈夜浑身一战,脱口而出道。 “谢衣,不可!” 谢衣停顿了一下,念及方才沈夜那般一反常态的情动模样,反倒了然,不觉含得更深一些,试着用舌面轻轻扫过道道狰狞凸起的筋络,有如慰藉一般的爱抚,很快就察觉到那物在口中又胀大了一圈。 沈夜只觉遍身酥软乏力,身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都饱含着致命的挑逗,教他难以抗拒,已然伸出想推开谢衣的手也很快无力滑落,只勉强捉住了谢衣垂下的一缕头发,谢衣也不理会,兀自专注地舔弄着他的下身。 握着那绺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复又颤抖着松开,随着节奏加快,沈夜口中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勉力压抑着喉间涌动的呻吟。 谢衣看似卖力且毫不忌讳地做着这事,实则也不比与他的吻技纯熟多少,完全肿胀起来的那物在他口中并不安稳,齿关也不时刮擦过脆弱的表面,可谢衣依旧一丝不苟地吞吐着,甚至有些笨拙地变换着花样取悦他。 沈夜禁不住缩了缩腰侧,强忍住这痛并兴奋着的刺激,却怎么也不忍心再推开谢衣,索性放任开去,交付予他。含情脉脉的舐弄,却有如野火烧灼一般,沈夜从未如此难耐过,没过多久,被推上了欲望的巅峰。 高潮过后,一阵情愫迷离,沈夜松开手中揪紧了的发梢,转而去摸谢衣的脸颊。谢衣不明就里,还是就着他的手凑了过去。 沈夜屈起指背,轻轻抹去谢衣嘴角残余的浊液,谢衣一时发怔,霎时满脸通红,讷讷地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 玩味地瞧了爱徒一会儿,沈夜勾起唇角一笑,抬起头去亲了亲他鲜丽可口的双唇,一面从枕下摸出盒软膏塞进他手里,这才放开了他。 谢衣握着手中的膏药,忙低下头去, 略微分开了沈夜的双腿,大腿内侧白皙的肤质上,还烙着几处淡淡的淤痕,似有还无,很是香艳,谢衣看得心头一热,用指头沾了软膏便探入他的身下,揉摁了几下,才忽然想起上回师尊先加热了软膏才…… 真是太过莽撞了。谢衣有些歉疚,“师尊少待。”说着,正欲将深入体内的手指抽出。 然而这动作激起了一阵涩然的痛楚,含住他手指的谷道,在一瞬之间敏感地收缩,谢衣一时踌躇,只听沈夜不耐地摇头,“不必,你且继续。” 谢衣见他坚持,只好重新将手指重新挤入里头,一点点旋转翻搅,谢衣一边润滑扩张,一边留意着沈夜的反应,专心摸索此中秘密。 内里逐渐变得湿润柔韧,谢衣已经加到了第三根手指,这过程漫长而琐碎,沈夜忍得难受,支起酥麻的双腿蹭过谢衣的腰侧,如同不出声的索求,却也蹭得谢衣只觉下身一阵阵的肿痛。 谢衣抽出了手指,从高高顶起的衣料里捧出那物,对准了沈夜的微微张开的穴口,一寸一寸地抵入,沈夜抿住了唇不出声,总算待到他把大半根都楔入了自己体内,却不见任何进一步的动静。 此时的谢衣却是十足的难为,沈夜的身体紧绷不放,下面死死地咬住了他,勒得他生疼,如此情状,只怕被的沈夜要更不好受些吧。 谢衣只好停在原处,一面倾下身去,轻声道,“很疼?” “……” 谢衣吃不准如何是好,只能学着上回沈夜安抚他的样子,细细碎碎地去亲吻着沈夜的下唇,时而舔舐啃咬一番。 可沈夜早已是情热难耐,又怎经得起他这般撩拨,强忍着别过头去,躲开他的嘴唇,艰难地道,“不疼。你只管做你的便是了。” “这……师尊……阿夜你……”谢衣顿了一下,在脑内组织着措辞,“……莫要紧张。” 沈夜闻言,沉下脸来瞪了他一眼,只是眼底又不由浮现了几丝无奈的笑意,索性伸出手去,捏了捏谢衣撑在他颊边的手,挑起眉来看着他,“紧张的人是谁呢?” 谢衣赧然之下,又察觉到随着沈夜渐匀的气息,箍住了自己下身的穴口在缓缓放松,不消再多言,谢衣按着他的身子,大力抽送了起来。 在不间断的收缩中,很快整根都被纳入了沈夜的身体。内里柔软火热,多情而缱绻地包裹住了他,缠绵悱恻地挽留着。 谢衣握着他的大腿根部,向两边掰得更开一些,脆弱的部位暴露出来,谢衣扣着他的腰,往深处尽情冲撞。 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之间,沈夜只觉身下忽来一阵猛烈的刺激,不由闷哼出声。谢衣见此,心知找对了位置,调整了一下姿势,专注地往那一处反复顶弄。 沈夜素来性情内敛,加之这些年身罹痼疾、神血灼身,要比常人隐忍许多,然而这云雨之间的极乐比不病痛,情浓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无力招架,又教人一时心神缥缈涣散,浑然忘乎所以,沈夜被谢衣做得神智模糊,喉间不觉逸出了几声呻吟,失态倒换得了片刻的清醒,只见谢衣正是意乱情迷地打量着,身下的攻势却一刻不停,沈夜面上发烫,忙一把扳过谢衣的头,狠狠地碾上了他的双唇。 胡天胡地的折腾过后,两人又在浴池中缠绵了许久。 谢衣依在沈夜的身边,身后摸了摸他的身后,小声道,“这里可清理干净了?” 沈夜靠在池壁上点了点头,显然累得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那便好。”谢衣含笑,凑到他嘴边啄了一口,随即整个靠在他怀里,把头埋进他的颈侧。 “……怎么了?”沈夜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过他背后湿透的长发。 “没什么。”谢衣慵懒地蹭过他的颈窝,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便含含糊糊道,“只是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可能……感觉就好像做梦一样……” “是吗……想睡就睡吧。”沈夜轻轻地抚拍着他的后背。 阴影始终笼罩在这座荒城的上空,即便是梦寐,即便是亲密无间的每一个时刻。 沈夜抱着心爱之人,也一并闭上眼睛。 有什么事,等过了今晚,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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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6:41 GMT 8
章二十三 偃甲炉的所在位于破军宫室的后方,当年谢衣离开之前,这座宫殿方竣工不久,那几年他协助师尊制造那座可供全城取暖的偃甲炉,每每相携来此,四处瞧着皆是一派焕然景象,而今,倒也快成了岁月斑驳的遗址了。 好在此处已是无人顾守,谢衣毫不费力地绕开结界和阵法,进入到里室。 偃甲炉依旧运作如昔,谢衣对这构造本就熟稔于心,撬开两道防护门,潜入偃甲炉的核心空间,眼前情况与当初图谱设计的别无二致,炉芯池里有序地码放着大量的五色石,仿佛永不止息地燃烧着。 看了一眼熊熊的火光,谢衣慢慢地蹲了下去,掌中随即化出了一块赭红色的晶石,谢衣握紧了晶石,伸向赤炎的底部,贴近那一片半熔在烈火中的五色石。 谢衣专注地观察着晶石的状况,顾不得指尖传来灼烧的剧痛,只是纹丝不动地支撑在原地。不多时,原本黯淡失色的晶石兀然异彩大作,五色缭乱,照亮了屋中每一处阴暗的角落,一时间,恍若共鸣一般,那整座炉芯池中,不计其数的五色石都为之光芒齐放,久久不息。 一瞬之后,火光冲天而起,有如地动山摇,骇人的火舌乍然喷薄直下,逼向了谢衣的掌心,谢衣似有防备,蓦然收手,同时侧过身去,反手出掌回防,生生抵住了火舌侵噬。 “五色凝晶……五色凝晶……”伴随着火舌吞吐,池中传来阵阵闷雷落地般的声响,隐隐涌动着不安而兴奋的躁动,“想不到吾竟还能再见这上古神物,自女娲大神一去,其年竟不知几何。” 谢衣退后一步,问道,“阁下何人?” “吾名……弁天之灵。”火焰中渐渐勾勒出大半个形体,似人非人,完全融在烈焰之中,不易分辨,“乃是这五色石历经漫长的年岁蕴化而生——你又是何人,竟持有这等上古神物。” “在下——偃师谢衣。” “谢衣?”弁天之灵沉默了片刻,询问道,“破军祭司?” “阁下识得在下?” “百年之间,调制与顾守偃甲炉的祭司来来去去,自然有所耳闻。” “原来如此。” “传闻中,谢衣是通天彻地的大偃师,已然上窥至道,下会宿命,今日一见,但感言下非虚。” “在下不过凡夫俗子耳,担不起如此盛誉。” “凡夫俗子?哈,你却也过谦了。”弁天之灵笑道,攒动的火舌随着凑近了几分,“观你如今肉身,血凝神聚,不朽不衰,类乎半神之体,早非凡人之躯可比拟。常人寿数不过数十寒暑,纵得其门也难修行圆满,而你既为神裔,天赋异禀,必又会至因缘,方有此罕见进境。唉,只可惜……” “……可惜什么?” 弁天之灵发出了近乎预言一般的呓语,“流月城行将坍圮,城中人必将殉亡,此乃天道之常,不可违逆。如今城中处处魔氛渗透,死气弥漫,皆是于无形中侵魂蚀骨之恶气。你方修成半神之体,心念未空,诸性不稳,远不及太上忘情之境,久居其中,必受其害,轻则百年道行毁于一旦,重则身毁命殒。” “多谢阁下提点,只是谢某……”谢衣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五色凝晶,“尚有未竟之事,便不得抽身了。” “哦?莫非与你此行所携五色凝晶有关?” “阁下如何得知?” “实因这五色凝晶,并非凡物。” “如何不凡?” “五色凝晶之中,蕴藏了女娲大神的补天之力,移山倒海,无坚不摧。” 谢衣看向的掌中的五色凝晶,方才一番异象之后,现下依旧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已非早前那般毫不起眼的样子。 “看不出这小小的晶石中,竟有如斯惊人的力量。” “强力至此,自是不会凭空而发,这其中自然还需一些关窍。” 生灭厅。 “属下已照大祭司指示,设法监控谢衣的一举一动。” “甚好。” “至于上回的传音蛊,如你所料,几乎没有留下实质性的信息,大抵只能断定那日初七在屋中逗留许久,两人前期似乎起了不小的冲突,但很快平息了。” “本座知晓了。” “这是怎么了?”瞳摸到手边的热茶,端过来喝了一口,“看你这架势,也不像是要翻旧账。” “二度封印砺罂失败了。”沈夜答非所问地丢出了一句。 “哦?” “封印中只有砺罂的大半灵力,他的魔核去向成谜,如此一来,即便有昭明剑心,也无法一举斩杀砺罂。何况本座与下界修仙门派势如水火,到时只怕变数丛生。” “难怪那天开会你做了那么多应急的布置。那可就棘手了……”瞳按了按额角,“冥蝶之印也不行,一时之间哪里去寻补救之法?” “你还记得当时初七的异动频频吧?从向来谨慎观望本座与砺罂之争的风琊贸然闯入大祭司寝宫,被声称在密室练功的初七格杀开始……一直到他……走了之后——他走之后,雷火监测到几次有偃甲鸟闯入伏羲结界?” “两次——你怀疑初七得知了什么关于砺罂的秘辛?” “不失为一条线索。” “那你又何必把事情弄得那么曲折?”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能有此联想,显然你心底里还是认定他跟你一条心,不是么。” “哼,”沈夜冷笑了一声,“本座一直在给他机会,他却一直让本座失望。今天一早我便问过他……总之,无用之事,无需再为。” “……或者他有他的理由?” “理由?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想原则信念永远是第一位,本座对他的厚望与信任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早在一百年前,本座就该看清这点,已经破裂的东西,又怎么能奢望完好如初。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瞳无语,又捏回了即将搁上桌面的茶杯,继续掀开盖子喝茶。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瞳大人,有情报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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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7:08 GMT 8
章二十三 谢衣离开放置偃甲炉的宫殿,一路往回走时,惊觉途中触目荒凉,风中几多枯叶,萧萧而下。 这可还是往昔之城、来时之路? 流月城行将坍圮,城中人必将殉亡,此乃天道之常,不可违逆…… 弁天之灵的预言在耳边响起,谢衣猛然停下脚步,沈夜简短利索的话语在风中吹散,声线平稳如常,底下的情绪却是意味不明。 无间地狱,本座自当领受。 你早该想到的,无论过程如何,这就是早已注定的终局。谢衣下意识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人生百年,爱恨也好,纠缠也好,除却生死又有何事?可放眼这世间,生老病死,枯荣生灭,又有什么意义? 谢衣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重新举步往前走去。 当务之急,还是以解决砺罂为要,此事迫在眉睫,亦是师尊的心头大患。 心魔砺罂……弁天之灵……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多有蹊跷之处,须得仔细思量。 再加上师尊早上还看似随意地问起了初七是否有过交托之事…… 想必师尊已经有所察觉,当日初七也提到过,那阵子为调查五色凝晶动作频频只怕师尊早已对他起疑……现在想来,师尊心知肚明,却隐忍不发多日,忽而旧事重提,又是为何?只有一个可能。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谢衣也好,初七也好,究竟为何要死守五色凝晶之秘?按初七的说法,加上弁天之灵所透露的,若补天之力当真可以抗衡砺罂,就更无需隐瞒师尊了。 不过此事盘桓已久始终无解,既然已经按照上回传书中所叙方式,用五色石验证了五色凝晶的真伪,还是尽快回去寻一隐秘之所,开启那份密函,便可水落石出。 假如五色凝晶真能解决心魔,那就待到此桩事了,再去计较那难解的终局。 但愿事情还能有回还的余地,否则……否则也无须再三纠结了。 谢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加快了脚步。 生灭厅。 “你自己看,本座怎么说来着?”沈夜翻过布满密文符简,丢给了瞳,“他就是成心欺瞒本座。” “五色凝晶……”瞳扫了符简一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你的重点呢?” “不是,大祭司难道不觉得‘五色凝晶’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吗?”瞳一脸严肃认真地看着他。 沈夜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聚精会神地想了想,答案呼之欲出…… “破军。” “谢衣……”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不对,”沈夜摇头,“那怎么会在他手上……” “那本来不就是他的东西?” 沈夜懒得多说,已经下意识抬手伸向脑后束发的发带,使力扯下了一块赭红色的晶石,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随手扔上了桌面。 瞳顿时了然,木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沈夜冷声道,“假的,被调包了。” “……保重啊,大祭司。” “本座很好,非常好。”沈夜不耐地摆了摆手,道,“我想想……在无厌伽蓝之时,他的冥思盒中并没有相关记录……对了,你还记得当时初七夜闯生灭厅奉祀殿的事情吗,他查阅的是博物之卷。” “你怀疑这就是初七和他所隐瞒之事?” “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哦?” “眼下之事,以诛杀砺罂为先。” “诛杀砺罂,你打算和谢衣……?” “哈,且看他下一步举动吧,本座倒要看看他有何盘算。” “其实何须那么麻烦,对付一具偃甲,分明是有最简便有效的方式,你是试过的,不是吗?” 沈夜默然,仿佛在思考此举的可行性,只是他的手无意识地越收越紧,又很快松开,“暂时不必了。” “哦?” “偃甲?”沈夜冷嘲了一声,“你觉得他像具偃甲么?” “像。”瞳笃定地点头,“我拆开过两次,确认是具偃甲无误。” “……本座自有考量……初七和他都知道本座曾经读取过冥思盒,难免有所防范,为免打草惊蛇,且让他放手去做。” “大祭司你……”瞳轻轻地摇头,没有说下去。 谢衣回到了破军旧居,数日未来,并未有任何异状。 四处察看一番,又合上窗帘,把镜子卸下倒扣,如此一番处理后,谢衣才化出先前初七的那封密函来。 函中依旧一片空白,谢衣催动自身灵力,用掌中纹章按上了密函,一点一点读取其中隐藏的内容。 补天之力……果真如此强悍…… 嗯……这与弁天之灵所言相近,必须先将将补天之力贯注体内…… 可若只是如此,不至于令初七讳莫如深。 五色凝晶……还有另一鲜为人知的用途…… 谢衣霎时屏住了呼吸,回过神来,只觉前所未有的遍身发冷。 正是弁天之灵不曾提到的,难道这才是……谢衣一下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几乎站立不稳,忙扶住了身边的桌面,而密函还是自颤抖的指间滑落了。 飘荡空中的密函,无依无靠,未及地面,便已焚成了一堆灰烬。 原来……这才是……一百年前的谢衣,那个月色冰冷的长夜里向他道别的初七,片刻之间所有被时间长河反复冲刷、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眷恋和畏惧,都在他身上完完整整地重现、再生。 命运选定了他站在最后的最后,永远背负与直面这个无解的终局。 谢衣冷眼看着纷纷落地的余烬,伸手抓了一把握在掌心,那余温瞬间灼痛了他尚未痊愈的创口。 他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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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39:14 GMT 8
章二十五 “回来了?”沈夜坐在床边,正专心看着一卷书简,没有挪开视线。 “师尊。”谢衣应了,停下来向他行了个礼。 沈夜点了头,余光扫过一脸凝重的谢衣。 “你有话要说?” “嗯……只是想起好多年没见小曦了,不知道小曦还好吗?” “哦?”沈夜一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忽然想起她来?小曦她……过得挺好的。” “这个……” “怎么?”沈夜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为师正准备去看她,要一起去吗?” “好。”谢衣不由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到了沈曦的宫室。 还未进门,只听一连叠声的“哥哥”,飞奔出来的沈曦像小鸟一样扑到沈夜怀里。 “哥哥~小曦还以为哥哥今天不来看小曦了。” 沈夜小心地揽住她,一把抱了起来,一面笑道,“怎么会?” 沈曦的小手搂住沈夜的脖子,又歪过头去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谢衣,凑到沈夜耳边悄声问道,“这又是谁呀,小曦好像也把他给忘了……” 沈夜抱着她转过身去,“他是谢衣,是哥哥的徒弟。” “谢衣?”沈曦但觉眼前人带着一种莫名的熟稔,又说不清道不明,于是咬着指尖想了一会儿,脱口而出道,“你身上的那种感觉……好像……哥哥。” “哦?”沈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哪里像了,哥哥怎么没看出来?” “不……不是像哥哥,”沈曦摇了摇头,“是像以前的哥哥。”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谢衣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夜。 沈夜面上笑容不减,温和地拍了拍沈曦的头,“是吗?” “小曦,”谢衣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给你的见面礼。” “哇——”沈曦惊喜地抱过谢衣手中的一大束桃花,满枝的花朵开得正好,光华灼灼,很是惹眼,“这是什么花儿,还是粉红色的,小曦从来没见过呢,真好看。” “这是桃花。”谢衣含笑道,“小曦喜欢吗?” “嗯,喜欢。”沈曦点了点头,“哥哥的徒弟,谢谢你。” “什么哥哥的徒弟……”沈夜无奈地摇头,“叫谢衣哥哥。” “谢衣哥哥~”沈曦听话地叫了一声,又转头对沈夜说,“哥哥,我们进屋去嘛,小曦要把花儿养起来。” “好。”沈夜顺着沈曦的动作,弯腰放下了她,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谢衣却突然低声开了口。 “师尊,小曦的身上没有魔契石?” “怎么会?”沈夜皱了皱眉,忙跟了进去。 一番察看过后,沈夜确认了沈曦身上的魔契石确实不翼而飞。 沈曦是自然毫无印象,加之询问了宫中的几位侍女,也都不明究竟。 沈夜心知必是砺罂搞鬼,然而也无法追根究底,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魔契石给沈曦戴上,并再三嘱咐不可取下,又对侍女们交代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去哄沈曦睡觉。 谢衣在沈曦房中里里外外地检视了一周,再去找沈夜时,他怀中的沈曦已经沉沉睡去。 两人出门时,谢衣提出销毁屋中的几面镜子。 沈夜没有问原因,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照此吩咐了下去。 谢衣正要开口,沈夜已经举步往前走去,谢衣无法,只好跟在他身后。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走了一段路,也不知走出了多远。 正是一点凉意,打在脸上,沈夜停下脚步,下意识摊开手,雨水点点滴滴,洒落大地。 沈夜在原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四周一片宁静,甚至是寂静,仿佛暗潮汹涌的海面。 雨逐渐地大了起来,冷雨簌簌而下,声声冰冷无心。 身后不远处那人一动也不动,仿佛忠诚守护的影卫,随时听候他的传唤。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城池,永永远远的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近乎梦呓,仿佛是说给一个无需听见也不会听见的对象,又如同揽镜自语,在胸腔中引发微微嘲弄着的共鸣。 “师尊……”谢衣一眼瞥见他微颤的指尖,冷雨在指间不断淌下。谢衣的脑中轰然一响,忙疾步上前,握住了那只承接雨水的手,“师尊你……还好吗?” “为师无事。”沈夜摇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谢衣啊,今晚你究竟为何要来看望小曦?” “小曦是师尊的妹妹,自然……”谢衣话锋一转,“嗯,也要提防心魔对小曦不利。” “那为何之前不见你着意?” 谢衣坦然地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敌在暗我在明。” “你知道?” “嗯,弟子知道……砺罂应当尚未被完全封印。” “哦?” “昨日早上,弟子无意之下瞧见镜中……” “……难怪你要撤去小曦房中的镜子。” “师尊,”谢衣双手拢住了沈夜冰冷的手掌,忍不住道,“我们先寻一处所在避雨可好?” 沈夜似乎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也不看他,只是沉着脸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方开口道,“你说得很对,敌在暗我在明。那可有什么办法?” “……有。”谢衣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边便是破军宫室,我们过去暂避会儿雨。”说罢,沈夜便反手拽过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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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41:52 GMT 8
章二十六 破军宫室已尘封百年,内中弥漫着与世隔绝的森冷寒意,加之终年结界封闭,几乎如同时空凝固一般,仿佛中间这一百年的光景都不复存在。 沈夜牵着谢衣的手穿过曲折繁复的回廊,这无须目睹也早已了然于胸的格局布置。走在当年的青石地砖上,两人足音跫然交错,落地有声,沈夜不免有些许的心神恍惚。 故园重过,万事皆非。 谢衣察觉到沈夜的步履有些凌乱,悄声唤他,“师尊……” 沈夜倏尔停下了脚步,手指神经质地收紧了。 谢衣的手依旧顺从地被他抓在掌心里,散发着教人安心的热意。他也是这般握着傀儡冰冷的手,摩挲缱绻之间微微生温,一时虚实辗转,已是再难回头的百年。 愈是真实圆满,愈发不安涌动着失真的错觉。 沈夜转过身去,宫殿深处一片昏晦,全然瞧不清对方的面目。 他猛然想起刚才牵着谢衣拾级而上,将近宫门封印,结界感应之下灵力波动,回首间但见幽光流转,映照在谢衣的脸边,自夜色中透出一抹模糊光影,如同黑夜里湿漉漉的洁白花朵。 沈夜心随意转,倾身吻了上去。 谢衣温驯地由他吮舐拨弄,两人亲吻过几回,其间沉闷滞冷的气氛渐渐散去。 沈夜犹原搂着他,气息还未完全平稳,念及方才之事,便随口道了句,“小曦好像很久没那么欢喜了,你是如何想到送花给她?你说见面礼时,为师还当是些偃甲兔子、偃甲猫儿之类的小玩意。” 谢衣笑着摇了摇头,认真回答道,“师尊真是不懂小姑娘的心思。” “哦?”沈夜挑起了分岔的眉梢,淡淡地说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懂了?” 谢衣轻轻地咳了一声,忽而想到心中盘桓许久的话,忙正色道,“师尊,你有没有考虑过提前把小曦送往下界?” 沈夜但听他问得严肃,便回道,“考虑过,但小曦的情况特殊……你也清楚,确有些难为之处。” 谢衣忙劝道,“非常时期,小曦留在流月城太危险了,弟子担心……” “嗯……”沈夜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你带小曦去往下界可好?” “师尊……”谢衣不满道,“城中这等局势,弟子又如何放心得下。” 沈夜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转而道,“那桃花是打哪儿弄来的?流月城中天寒地冻,可养不起此花。” 谢衣知他转移话题,然而也不好继续,顺着他的发问微微一笑,“这嘛……秘密。” 沈夜想着才不与他计较这些,轻轻地“哼”了一声。 谢衣正紧紧贴着沈夜透湿的长袍,蓦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对沈夜道,“师尊,当下倒有一好去处。” 温泉没过了大半个身子,雨水沾身的寒意很快被驱散了大半,体内的痛楚也随之减弱了下来。 “桃源仙居图?”沈夜靠在岸边的岩石上,抬起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随口夸道,“名字不错。” “只有名字不错吗?”谢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心情甚好。 沈夜闻言放眼望去,繁花碧树,流水潺湲,尽是春暖花开的好光景, 谢衣本就天赋异禀,于偃术一途,更是崇奇尚巧,鬼斧神工,非常人能及。 可到头来,他所钟爱的,也不过这一片平凡春光。 “除了名字,别的也尚看得过去。”沈夜的声音里隐含了几分笑意,听来较往常有些许的柔和。 谢衣不动声色地笑道,“师尊若是喜欢,待诸事了结……”谢衣顿了顿,改口道,“……再与师尊同来罢。” 沈夜只是一笑,并不答话。 谢衣也未继续说下去,片刻之后,漫天落花纷纷扬扬,遍落池中,有如丹霞散绮,美不胜收。 沈夜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谢衣正折下了一支桃花,俯身递与沈夜。 沈夜接过花枝,无奈地笑道,“你的秘密也太不经藏了……” 谢衣见他正仔细瞧着枝上的一簇簇桃花,“师尊可觉欢喜?” 沈夜反应过来,板起了脸道,“胡闹。”又见他衣衫仍是透湿,接着道,“且下来吧。” 谢衣应了,便解开了衣饰,只着了件里衣,也一并浸入了温泉里。 “……无论如何,也须得先了结诸事——否则都是空谈。” 谢衣听他一副要开会的口吻,忙端正了一下坐姿。 果不其然,沈夜开门见山地问道,“先说说你的办法吧。” “这……”谢衣迟疑了一下,道,“其实弟子对心魔的情况还不是很确定,要请师尊指点一二。” “你说?” “敢问原本师尊的打算,是用冥蝶之印封印魔核和灵力,然后用昭明剑心将其彻底毁去?” “对。而冥蝶之印的失败,在于只封印了灵力,没能真正封印起砺罂的魔核。魔核能蕴生灵力,只要魔核尚存,砺罂就不会消亡。而魔核如今隐藏在这偌大的矩木中,即便有了昭明,也无从下手,更何况到时中原修仙门派外加带着昭明剑心的那几个孩子涌上流月城,不免一团混战,只怕情势更为复杂。” “啊,那给无异的信——” 沈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罢了。”谢衣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当务之急是毁去魔核。” “是,即便毁之不去,封印也可,再交由昭明剑心处理。只是现在实难确定魔核的准确所在。” “师尊,等一下,”谢衣忽地想到一处缺漏,忙问道,“魔核能蕴生灵力,那反过来,灵力能否对魔核产生作用?按理说砺罂能转移了魔核,也不可能任由灵力被冥蝶之印全盘封印。” “理论上假使灵力长存,魔核未必不会有重生之机。但是——流月城高踞九天之上,遗世独立,当下近乎空城一座,为师又斩断了矩木本体与下界那些矩木枝间的灵力流动,也就是说,心魔无法从外部获取人的七情六欲以巩固补充灵力。 而砺罂……确实尚有一部分灵力未被封印,否则也无法化生幻象出现在镜中,但剩下的那部分灵力并不多,一旦魔核被毁,这些灵力内外失助,就相当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在短时间内消散。” “如此,那弟子先前所说,便是已有了方法可寻到魔核。” “说吧,需要哪些材料?为师着人去准备。” “啊?”谢衣有些惊讶地看着沈夜。 沈夜无奈摇头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眼睛亮亮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为师看,除了讨要偃甲材料外,还能有他事?” 沈夜看着谢衣的嘴角略微地挑起,总错觉他下一秒要蹭过来撒娇,然而谢衣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沈夜意味不明地继续摇头,道,“先提方案,为师再批赞助。” 谢衣想了一会儿,果真(?)蹭了过来! “待弟子大功告成,给师尊一个惊喜可好?” 沈夜沉下脸,盯着仰望着自己的弟子,淡淡地“哦?”了一声。 “师尊你……可相信我?” 信你就有鬼了。 沈夜一边压抑着满头暴起的青筋,一边嫌弃地把桃花塞回他手上。
章二十七 “他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不眠不休快三天了,不知道……”沈夜顿了顿,问道,“偃甲人也是要歇息的吧?” “……”瞳捏出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大祭司不必忧心。倒是谢衣若真找出了魔核的具体所在,不知大祭司有何打算?” “区区魔核而已。”沈夜不屑道,“本座身负人皇神血,莫说封印,即便要将其彻底毁去,也并非难事。” “那你……是信他了?” 沈夜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看了瞳一眼,满不在乎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时间不多了,本座只在意他是否真能找出魔核。” 瞳不置可否,道,“谢衣的偃术修为,你比谁都清楚。” “但他的偃术却是谁都捉摸不透的。”沈夜喟然叹道,“他说他有办法找魔核的时候,本座还真担心他想破开冥蝶之印以此入手……不料他竟闭门造车了起来,就不知能否出门合辙了。” “他已经出门了。” “什么?” “他去了安置偃甲炉的那个宫室,其实属下前来便是禀报此事。” “怎么不早说?” “刚进门大祭司就先问了属下偃甲人……” “罢了。”沈夜摆了摆手,“偃甲炉……五色凝晶——对了,本座让调查五色凝晶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时间紧迫,暂无所获。不过……” “不过什么?” “大祭司当时的意思是,其中一个调查方向可从初七下界的动向入手。初七下界之后曾在纪山逗留,之后便赶往了巫山。” “纪山……” “对,据回报,纪山的谢衣故居已经全毁了。” “全毁?初七的手笔?” “是。” “……让本座想一下。”沈夜按了按眉心,“你说,谢衣究竟在瞒些什么……” 五色凝晶。 纪山……下界的线索……初七……偃甲鸟……谢衣…… 偃甲炉……弁天之灵……镜中影………………不能破坏的冥蝶之印。 沈夜的呼吸乍然一滞。 瞳不带任何声线起伏地答道,“往好的方向想,眼下砺罂行踪成谜,或许谢衣只是担心不慎泄露了什么机密给砺罂知晓。” 沈夜缓缓地站起来,“没有好的方向。” “哦?” “初七……谢衣……他想隐瞒的对象并非砺罂,而是……”沈夜简短地解释道,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从来只有本座一人。” “弁天之灵,谢某特来拜访,请现身一见吧。” 火焰中逐渐凸现出那张浮动不定的面目。 “是你,谢衣。你还未离开流月城?” “正是。” “一念之执,翻覆徒劳,只怕会是你无法超脱的根由。” “人生于世若有意义,就不会是徒劳。既已选择踏在这世间道上,又何求超脱。”谢衣不欲多谈,话锋一转,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有一事相询。” “何事呢?” “算来阁下与五色凝晶同出一源,不知是否可以鉴别五色凝晶的真假。” “确实如此。不过上一回,你不是已经用五色石验证过了?” “是啊,可是后来经我试验,竟无法将五色凝晶化入体内,这才生出怀疑。” “竟有此事,那就让吾一观吧。” 谢衣取出个半个手掌大的匣子,很快解开了内置的连环锁,打开盒盖递了过去。 随着五色凝晶现世,炉芯池里堆放的五色石一时光华大绽,石上炉火随之摇曳不止,愈燃愈旺,整座内室里光影陆离,教人眼花缭乱。 打开后的匣子漂浮在眼前,弁天之灵仅隔了咫尺的距离,仔细端详了一番,压抑着狂喜的情绪,低声喃喃自语,“果真是……” 毫无征兆地,炉火凝滞一霎,五色石齐齐黯淡,一缕轻雾乘隙而出,状若骨瘦如柴的手掌,一把攫住了那只内嵌五色凝晶的匣子。 与此同时,谢衣的广袖骤然向后掠起,袖中法指已成。 一时间,变数陡生,匣底与匣壁急剧地变形,五色凝晶被无形的力道弹出,径直落入谢衣的掌中,谢衣收起五色凝晶,但见那匣子已然成了一枚圆环,束缚住了那只手,百般挣脱也不得其出。 “谢衣!”弁天之灵慌乱之中,兀自强作镇定地发问,“你这是何意?” 谢衣不语,启动了足下的法阵,将两人都纳在阵中,一面抬手施法,随着清气在掌中不断凝聚,整只圆环从内而外散发出逼人的光芒,来回扫过那只被禁锢的手臂,不多时,臂上隐约可见黑气流转,魔氛笼罩了偌大的炉芯池。 “到了这一步还装傻,有意义吗?”谢衣淡淡地开口,“砺罂。” “……不对,我绝不会看错,那可是真的五色凝晶。” “当然是真的,否则,又怎么能逼迫以幻影见人的你冒险释出魔气,来抢夺甚至毁去它?” “呵呵呵呵呵,破军啊,虽然很想赞你一句胆大包天,可你的天真更是令我讶异,你该不会以为这圆环……哦,是叫偃甲吧……就能奈我何吧?你眼前所见这少许魔气,我随时可以抛弃,根本不能于我产生分毫损伤。” “是吗……”谢衣不再多言,专注深化术法的强度,圆环的光线照透了魔气,砺罂渐感臂上刺痛,这偃甲之光似有无限延伸之效,仿佛能够自由穿梭于空间错落的罅隙。 砺罂若有所察,震惊地抬起头来。 “你的反应,勉强不负在下三日不眠不休。”谢衣正对上他的双眼,道,“此物名为‘诸天彻魔’。” “你……胆敢算计我——!我就先杀了你,看你如何‘彻魔’?!”炉火之中魔气暴起,现出一团凌厉逼人的黑雾,直扑谢衣而去。
章二十八 近乎废弃的宫室,封闭幽谧的密室里,正展开了一场恶战。 火光冲天,映照着一般炽烈激荡的战况。 谢衣全神贯注地运使着诸天彻魔,试图经由砺罂透出的魔气,探寻出魔核所在,然而面对砺罂来袭,也只得腾出一只手来,打开舜华之胄,堪堪抵住逼命而来的杀伐。 砺罂不通偃术,见诸天彻魔已经开始运作,顿生釜底抽薪之念,不再与那偃甲纠缠,只顾倾力进攻,直取谢衣性命。 而谢衣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反而祭起高阶术法,加催偃甲探溯魔核的进程,之于砺罂强悍无匹的攻势,自是分神乏术,两者对上不久,高下立现。 舜华之胄碎裂一瞬,谢衣耐不住胸中气血翻腾,唇边涌出了大口朱红。谢衣脑中一空,很快平静下来,他心知诸天彻魔即将大功告成,只求详细的信息备份能够顺利传回安置在外的接收器,这样……也算是尽了人事,以师尊的高深能为,要毁去魔核并非难事。 如此也好,终究不需要走到那一步,当真是……天意垂怜。 谢衣索性挥手撤去了残存的舜华之胄,提气聚神,将法力全数贯注于偃甲之中。 片刻之后,眼前寒光闪过,谢衣凝立原地,不闪不避,却不料致命一击未及,忽来雄浑一掌,按上了自己的后肩。 砺罂不及反应,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震出了数丈开外。 强大的力量经由体内暴冲而出,谢衣但感五脏六腑一处揪痛,却无暇自顾,下意识回头脱口而出,“师尊!” “住口。”沈夜不留任何余地地堵了回去,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咫尺之间也听不真切。 “呵呵呵呵呵,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大祭司殿下……”砺罂退回炉火之中,随着焰舌一蹿一蹿地跃动,“这人终于到齐了,预热了那么久,戏也总算可以开演了,真是教人愉悦,呵呵呵呵呵呵……你说是不是,破军祭司大人?” 谢衣一脸真诚地开口道,“阁下还是莫要愉悦过度。否则阁下的性命,只怕要葬送在这致命的期待中了。” “彼此彼此,心知肚明。”砺罂悠然笑道,“既然大祭司找来,就不陪你们师徒俩玩耍了,我先回去享用第一个猎物了,可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再会时大祭司的表情。” 话音落尽,诸天彻魔撤回谢衣掌中,除去禁制后的黑雾很快在空中消散,不存残影。 谢衣看了看手中的偃甲,确认已经追溯到了魔核所在,方松了一口气。 沈夜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打开了防护门,往外面走去。 谢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出了宫室,谢衣自知理亏,然而实在是心焦不已,只好豁出去赶上几步,硬着头皮开口,“师尊……” “同样的命令,不要让本座重复第二遍。” “……大祭司。”谢衣暗自攥紧了手指,有条不紊地说下去,“魔核当下的准确位置已经探得,若不尽快处理,只怕砺罂已将魔核转移他处。”说罢,谢衣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弟子总觉得,砺罂最后的反应太过有恃无恐……就好像在对我们影射些什么。” 沈夜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冰冷的视线落在谢衣身上, “你是何时知道弁天之灵是砺罂?” “……一开始。” “哦?” “……弟子体内装了测灵仪,砺罂又捅过我一刀,自然不可能错认。” “那五色凝晶,真是诛魔之器?究竟还隐藏了何种秘密?”沈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里,透着逼人的威势,“宁与砺罂心照不宣,你也要和初七联手欺瞒本座?” 五色凝晶……砺罂的猎物……这两者的关联…… 谢衣本想着要如何搪塞过去才好,然而一念及此,似有所悟,一时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糟了……小曦可能……” “你说什么?” “师尊……” “谢,衣。” 谢衣听出他话中隐而不发的怒意,知晓这回确是触了师尊逆鳞,只好抬手按住心口,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正色道,“弟子担心砺罂此去会对小曦下手,请师尊先与弟子前去确认小曦安全,再处理魔核一事。此事过后,再行分说,弟子性命归师尊所有,到时必任凭处置,不敢有一字自辩。” 沈夜深深地望着他,心下正是千情万绪、翻涌不止。 有些话言犹在耳,却早已吹散风中。 沈夜摇头,心知谢衣也并非那不分轻重之人,加之担忧沈曦安危,便不再与他多言,打开了传送阵,径直往沈曦宫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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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酒 发表于 May 11, 2014 0:43:33 GMT 8
章二十九 “大祭司大人……不好了……”还未进门,沈曦的侍女静萍便迎了出来。 “曦小姐不见了,奴婢正要前去禀告大祭司……” 沈夜脸一沉,快步走了进去。 “师尊,四处都找遍了,没有看到小曦。” “砺罂……”沈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声道,“好,很好。” “可是没有理由……”谢衣按了按眉间,快速梳理着脑中的思路,“小曦身佩魔契石,魔气根本无法对她产生影响,况且,以砺罂当前情况,大多只能以幻影显形,而此处的可用媒介已经毁去——不对,还有一个地方。” 谢衣不及解释,急忙转身直奔后花园而去,沈夜不明就里,随即跟了过去。 只见谢衣在那一方潭水边停下了脚步,沈夜脸色陡然一变,立刻反应了过来。 谢衣指着不远处草丛上的凌乱足迹给沈夜看,又探头瞄了一眼水潭,所幸不过数尺。 “看来砺罂必是把小曦带去了他处。” “你用偃甲测出的魔核位置呢?” “师尊……”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下了然,砺罂此举,一来有恃无恐,二为请君入瓮。 沈夜斩钉截铁地开口,“总要走这一遭。”说罢想了想,又对谢衣道,“你不必太过担心,砺罂无法伤及小曦,他要拿小曦要挟本座,也没有理由伤她。再者,砺罂实力全盛之时都不是为师的对手,何况现在。” “是。”谢衣只好点头,道,“魔核位置的具体信息要通过外置的接收器读取,诸天彻魔本身没有保存。”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沈夜有些惊讶。 “嗯,”谢衣简单地解释道,“时间紧急,不及进一步完善。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沈夜直觉他这句“没必要”说得微妙,正在心里疑惑着,谢衣已经拉着他赶去了大祭司寝宫。 谢衣却并未进入,而是在宫门口止步,伸手拖出了阶边的一盆黄色花朵,三下两下就从土壤里挖出了一块小型偃甲。 沈夜不由摇头,“你藏在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有人知晓?” “弟子早有设定,再过不久接收器就会声响大作,到时自然会有人发现并通禀师尊。” “你……”沈夜迟疑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谢衣此举意欲何为。 谢衣去炉芯池见砺罂,并不是意外逢战放手一搏,而是事先就做好了豁命的准备,因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诸天彻魔上保存信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后路,就像……在寂静之间。 不对,若只是要引出魔气,以便动用诸天彻魔追查魔核,完全可以把计划提前知会一声,到时对上砺罂,也不致孤立无援,谢衣总不至于连这点都思虑不及,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谢衣决意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谢衣正专心致志地解读接收器里的信息,沈夜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若上回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这次他到底是怀着何种心情,在几天里布置完了这一切,只留下一个接收器就去送死? “师尊,位置找到了,果然在矩木的深处。”谢衣抬头请示,似乎对他的目光全无觉察。 沈夜点了点头,道,“现在就去。务必在天黑前找到小曦,否则……” “这……难道今天是小曦……” “没错。” “!” 矩木的内部一片漆黑,分明高居九天之上,却有如九泉幽冥一般阴森压抑。 沈夜皱了皱眉,摸索到谢衣的手握住,道,“此处地形复杂,为师也只来过一次,你好生跟着。” 谢衣曾为生灭厅主事,知晓当年沈夜被送进矩木的前因后果,此时听沈夜轻描淡写地提起,霎时心头一紧,然而只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并未流露半点异样。 两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不曾有多余的交谈,谢衣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过前任大祭司手札中的片段,那些严酷血腥的过往,年幼的沈夜所遭受的全部残忍与不堪的对待,都凝固在了冰冷而隽永的寥寥数语里,而疮痍与血色早已湮没在青史的字里行间。 多年后沈夜再次踏上了这条路时,心爱的妹妹正落在砺罂的手里…… 谢衣心中一时辛楚难言,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尊”,想与他说些什么,打破这深不见底的阒寂。 沈夜闻言,只是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手背,谢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黑暗的深处传来一声低语。 “夜儿……” 谢衣一怔。 那个声音,隐忍而低沉,如同厚重的天幕笼罩了漫漫长夜。 那分明是沈夜的声音,几无丝毫分别。 师尊…… 谢衣转过头去的时候,脑中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猛然意识到了那是谁的声音。 就在沈夜握住他的手僵冷的一瞬间。 “夜儿。”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不再是幻觉一般的低语,而是挟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穿透了,“到为父这边来。” 沈夜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阿夜,”谢衣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沉声道,“他已经死了,时间也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多年。” 沈夜有片刻的沉默,忽而嘲弄般地一笑,道,“他就是没死,到如今又能奈本座何?何况这次……我也不再是一个人。” “阿夜……”谢衣想起那日沈夜心灰意冷的语气。 这茫茫浮世,还有什么会为我一人留驻,又还有什么能值得我流连不前…… “夜儿,你可真是,天真得令为父讶异了。” 赤光冲透了天际,四周忽然亮堂了起来,刺目的光线教人一时睁不开眼,谢衣动用了术法,才逐渐看清了四周。 那是一片巨大的环形血池,一座雄伟的神农雕像矗立在池心岛上,雕像下的两个人影,一者乃是面带黄金面具的高大男子,身形样貌与沈夜别无二致,他的身边是一个被术法束缚的少年,眉目间十分之眼熟。 血池对岸,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哥哥……哥哥……”
章二十九
那个逝去的人重现于世的那一刻,沈夜本能地抬起手,把谢衣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沈夜犹原心生不安,又化出了一柄唐刀,反手递给了谢衣。 这是……谢衣怔怔地接过唐刀。 这是捐毒那夜遗失的刀,师尊你…… “夜儿,你可真是,天真得令为父讶异了。”那声音仿佛是从沈夜最深的梦魇里悠悠传出。 前任大祭司优雅地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沈夜分毫不差的脸,嘲弄地望着镜像另一端的冷峻面容,“你注定走上与我相同的道路,众叛亲离,孤独而终。” “你心爱的妹妹,即将堕入血池地狱,受尽折磨,永不安宁——而你护在身后的人,是你这一生中的背叛者,不管是过去、现在抑或将来,你都是被欺瞒、被离弃、被遗忘的那个人。” “砺罂,你可知……”沈夜缓缓地开口道,“这般令人生厌的装扮与样貌,惹动了本座的杀机。” 虽是威慑心魔之语,沈夜的视线却始终不离对岸的沈曦。 前任大祭司“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这非是为父刻意为之,追根究底,要问你心爱的妹妹。” “你说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本座此生难忘之地。矩木的核心,人皇血池。” “目之所见,未必是全部的真实。此处另有一重天地,名曰‘三途秘境’,乃是心魔一族秘法所成。” “难道小曦……” “不错,你可知心魔何以名之心魔?人心所怀七情六欲,如同烈焰永生、不减不熄,这便滋生了所谓‘心魔’。我在此地布下的三途秘境,引发了沈曦内心最强烈的爱憎。而你此刻目睹的一切,皆是沈曦的心魔。这一百多年,每三天一次的记忆回溯,累积到今日,是多么强烈的无望与恐惧。” “哼,本座要带走小曦,易如反掌。” “心魔起于人心一念,无异作茧自缚,你若不信,不妨一试,看能不能强行把人带出三途秘境。” 趁着沈夜犹豫的当口,前任大祭司转过身去,呼唤着对岸的沈曦。 “小曦,听话。到为父和哥哥这边来。” 沈曦瑟缩了一下,靴尖正踩在池边,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爹爹……小曦……不过来……小曦……害怕……” “小曦——!”前任大祭司的身侧,那个被术法禁锢的少年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吼,“不要过来!快跑啊小曦!” “哥哥……” “夜儿,”前任大祭司低头俯视着那个孩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父亲,我求求你,放过小曦吧……”少年抬起头巴巴地看着他,那张脸上写满了无助的绝望。 大祭司决然地摇了摇头,不再多发只言片语,掌中清气一聚,少年被迫跪了下去,身周的禁制如同带刺的枷锁一般陡然收紧,少年耐受不住,发出了阵阵痛苦难言的呻吟。 沈夜是什么人?那是谢衣一生所见举世无双的强者,而年少时的他正跪在高耸的神像底下,饱受践踏与折磨,声声入耳,扭曲不堪。 谢衣一时心如刀割,胸口传来阵阵绞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明知是幻象重演,仍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沈夜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谢衣回过头去,对上沈夜那张庄重端凝的面孔。 沈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冷冽中透着坚毅,有如刀锋初开,却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喜怒,那是舍弃了一切之后、永不回首的决意。 谢衣了然,敛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不易察觉地点了头。 “求你……放了小曦……”呻吟中断断续续传出呜咽一般的乞求,声音却越来越低,直到压成一段段嘶哑的音节。 “哥哥!”沈曦惊呼出声,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爹爹,不要伤害哥哥,小曦听话,小曦这就过来……” 沈曦小心翼翼地迈向了池中,血红的池水照着稚子懵懂的脸庞,映出一片凄迷颜色。 “……小曦……别……”少年孱弱的身躯有如风中残烛,垂死挣扎一般发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妹妹踏入血泊。 正是少年苦苦支撑之时,寒光一瞬,划开百年冷雨,穿透了少年单薄的躯体,少年睁大了眼睛,世界的残影投照在墨黑的眼瞳里,于血池中长身伫立、寸步不移的身影,面容模糊,脱出了岁月的桎梏,隔着最后一夜的滂沱大雨,深深凝望时空彼端的自己。 那是永远徘徊在外、迷失在轮回中的自己,被他亲手几乎永远放逐在冷雨里的自己。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城池,永永远远的离开。 沈夜的半身都没在了血池里,神血浸透了繁缛厚重的大祭司礼服,灼烧着他的血肉与灵魂,他从血池中仰起头来,人皇神农的神像高高地耸立着,遥望远方的庄严目光中,含着一丝悲悯的错觉。 沈夜的脸上流露出像极了那个少年的失望表情,然而不过一闪而逝。沈夜慢慢握紧了光刃,那光刃深深地没入了少年的身体,那苦楚仿佛透过看不见的镜像加诸他身,随着脏腑的无端钝痛,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沈夜口中涌出。 沈夜的手指越收越紧,眼底浮现出几不可见的笑意,近乎释然,近乎……悲悯。 “阿夜!”对岸的传送阵开启,谢衣显出了身形,方冲到了沈曦的身后,却被眼前的一幕震在了原地,“不!” 锋刃折射出炽烈的光芒,少年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一缕黑雾从少年的体内散逸而出,在空中渐渐汇聚,却不成人形。 “沈夜……你怎知我不在……你父亲……”砺罂一时力竭,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真是残忍至极,竟然连自己都……不放过……” 魔气急剧折损之下,魔核亦受感召,血池一连震荡之下,深藏池底的魔核终于浮出了水面。 砺罂气急,周围空间随之出现了涟漪般的波动,谢衣见此,思忖着必是砺罂受创影响了三途秘境的稳定性,索性起刀施术,一举突入了结界。 抱起因惊吓过度昏迷的沈曦,刹那之后,谢衣只觉周遭无比燥热,仿佛有无数种情绪在胸中翻涌冲撞。 谢衣心知不好,必是踏入了三途秘境所致,便急忙向后退去,然而眼前心下一片混乱,竟连一步都迈不开去。 拼着最后的理智,谢衣当机立断地放下了沈曦,一把将她推出即将闭合的结界。 不甘、与绝望,像狂潮一般向他涌来,瞬间没顶。 “谢衣——!”沈夜见状,一时心急如焚,急忙唤出传送阵来,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气血攻心,灵力不足,光阵只是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很快熄灭。 砺罂稀薄的身影在空中愉悦地浮动着,“大祭司殿下,何必着急呢,你就不好奇他又拥有怎样的心魔?呵呵呵呵呵,那可是,你的好徒儿,你的爱侣,你这一生的……背叛者。” 周围倏尔暗了下来,仿佛风沙过境,遮天蔽日。待到烟尘散去,埃土落地,已经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座座高耸的神殿环绕着这方土地,神像却残损不堪,石制的断肢与断首掉了一地,到处都是枯枝落叶,被寒风席卷着无依来去。 远处,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谢衣怀抱着一个人,手中的唐刀深深地没入了那个人的心口。 “果然……”砺罂“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有何感想呢,大祭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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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16, 2014 23:06:02 GMT 8
章三十 落木萧萧,天地俱寂。 谢衣的怀中人已经死去。他的心口鲜血长流,浸透了层叠铺散的重重衣摆,漫过荒芜贫瘠的大地,汇成一道长河,萦绕着这座神遗之城。 谢衣怔怔地看着他。 那英俊而苍白的脸上一片血污,双目紧闭,宛如沉睡。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难道注定天意如此,真不可违? 日升月落,冰消霜解,参商不见,此夜谁留。 毕竟东流去。 师尊……阿夜…… 谢衣深深地注视着怀中人熟悉的容颜,一瞬也不瞬,另一只手轻柔地贴上了怀中人胸前的创口,一点点握紧了刀刃,雪亮的刀锋淌下了道道红线,缠绕在死生之间,辗转缱绻。 四周却是风云忽变,飞沙走石,人影憧憧来复去,刀光并剑影。 谢衣依旧跪在原地,恍若无知无觉,怀中人早已灰飞烟灭,他仍一意握紧了刀刃,直到四野彻底岑寂了下来,没入了最后的长夜。 于混沌夜色之中,谢衣松开了刀柄,握着刀身默不作声地站起。 眼前清光闪过,锋刃割过掌心,刀尖陡然反转,直直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握着刀刃的手指稳定有力,没有分毫颤抖,谢衣心中一片澄明。 “住手——!” 预料之中的剧痛传来,伴随着怒不可遏的喝止,激荡不已的神智停顿了一秒,弥天漫地的夜色开始崩裂坍塌,谢衣从混乱的思绪泥潭中抬起头,惊异地看向四下。 矩木核心……人皇血池…… 池心岛上,沈夜一脸山雨欲来的表情,身边是尚未完全成形的心魔砺罂。 “呵呵呵呵呵……”砺罂的心情听起来非常不错,“大祭司,看到了吗?你的好徒儿心心念念要杀了你再殉情呢,惊讶吗?恐惧吗?还是谜之感动?” “谢衣,”沈夜皱了皱眉,沉声开口,“方才所见皆为虚幻,万不可自乱阵脚,眼下以要事为先。” “……是。”谢衣知他所指为何,便勉强收敛了心神,抬手点住胸前几处穴道止血,所幸伤口尚浅,并未损及要害。 沈夜不再多言,抬手聚起清正之力,直扫池中魔核。 对岸的谢衣亦提起唐刀,一掌运使辅助术法,施加刃上,随后一刀斩下,配合沈夜攻击,一齐逼向魔核。 不好。 力道交汇的时刻,谢衣猛然意识到沈夜的状况远不及平常,这一招看似霸道,实质已是强弩之末……莫非是方才…… 谢衣忆起沈夜大口吐血的那一幕,不忍再想下去。 事实却也不出所料,魔核遭受两人合击,并未有一丝一毫的衰竭之象。双方几近势均力敌,僵持不下,反倒成了对峙之局。 “呵呵呵呵呵,就凭现在的你们,能奈我何?”砺罂挑衅地笑了起来。 谢衣见状心焦不已,但见沈夜苦苦支撑,又催加了一分力道,嘴角再度溢出了鲜血。 血池之中,魔核一阵战栗,强力的刺激下,反而在短时间里释出了大量魔气,池心岛上的砺罂顺势吸纳魔气,黑雾逐渐变得浓厚起来,就在砺罂凝成人形的前一刻。 “放弃吧,亲爱的大祭司殿下。”砺罂在半空停留一瞬,锋刃乍现。 沈夜拼着仅存的灵力,反手打开舜华之胄,堪堪抵住了砺罂的致命一击,然而阵心一阵波动,顶部亦黯淡了几分,竟是……碎裂之兆。 “师尊!”谢衣隔岸望去,恨不能立即挡在沈夜身前,然而又担忧魔核反噬沈夜,不敢轻易撤力去开传送阵。谢衣一生坎坷多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竟不曾有这等走投无路、万念俱灰的时刻。 对了……五色凝晶…… 被刻意忽略的秘密,反倒成了此刻唯一的转机,谢衣最后看了沈夜一眼,不再犹豫,化出五色凝晶,抬手直接按入了胸前的创口里。 上古神物在血肉里复生滋长,散发出针砭一般的痛楚,刺透遍身肌骨,近乎涅槃一般的折磨之后,补天之力很快充盈了四肢百骸。 谢衣紧咬下唇,手背青筋暴起,刀锋再开,雄浑一式,挟带亘古之威,劈开浩荡血池,直破魔核而去。 一时间,漫天煞红血雨,纷洒而下,魔核沉寂一瞬,顷刻爆裂。 毁灭的气息笼罩了整个人皇血池,砺罂的身形定在空中,随着魔核碎裂,魔气飞快地散逸开去,然而,竟不见砺罂有一丝慌乱。 “破军,你终究还是……无能啊……远不及你师尊……”砺罂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直到那狂妄的笑声回荡在矩木的,“你知道这一刀下去的后果吗?” 谢衣静静地开口,“在下只知魔核已毁,阁下大半灵力受封冥蝶之印,至于余下残局如何收拾,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魔核深藏血池已久,魔气早已渗透了血池乃至整片矩木的核心,矩木依赖神血所蕴生命之力而生,如今只因你这一刀,神血与矩木的核心一体俱损,本就已经开始凋零的矩木,只怕会急速枯萎——而你们的最后一道屏障冥蝶之印,设在矩木之上,同样依存于矩木,经此动荡,封印破裂不过旦夕之间。” “呵呵呵呵呵,我的灵力即将布满整个矩木,来去自如,一旦矩木坍塌下界,你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谢衣不语,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降临。 “其实你并不是别无选择,你根本是知道五色凝晶的另一用途的,对不对?否则你不会那么紧张同样拥有人皇心血的沈曦,否则,你就不会产生那样奇谲的心魔。”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沈夜呢,用人皇心血重炼五色凝晶,其力足以封印整个矩木、整座流月城,这可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你看破了弁天之灵的真实身份,也应当知晓我于言谈间刻意诱导,结果千拖万延,却依旧选择了最愚蠢的做法。” “愤怒吗?悔不当初吗?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五色凝晶一旦入体,会即刻融散于血肉之中,不复实体,即便取得人皇心血也无济于事。虽然你已修得半神之体,可终归还是人类骨血。” 砺罂的身形已然近乎透明,心满意足地道完最后一句,“再会了,与两位的重逢之日,真是教人期待啊。” 谢衣垂着头,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沈夜来到他的身边,方才察觉。 入眼处,正是沈夜满襟的血迹,谢衣下意识伸出手去,又说不出话来。 沈夜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你一直都知道。” “是。” “这就是你隐瞒为师的原因?” “……是。” 沈夜猝然出手,点上了谢衣胸前大穴,谢衣望着他动了动嘴唇,不及出声便昏死过去。
章三十一 “瞳,情况如何?” “五色凝晶没有融解,倒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他的身体成分本来就和人类不同。” “那……能否取出?” “不建议取出。虽然他不是人类,但也是模仿人体结构制造的,五色凝晶已经在他的血肉里生根,补天之力也扩散到了全身,把五色凝晶强行割离出来,只怕也近乎作废了。” “当真无法可想?” “你很介怀?” “本座只有这一个弟子,自然不能让他背负弑师重罪。” “只是为了这个?” “…………” “不必纠结了。到今万般皆天意,他若早作抉择,退上一步,也不会落到必须亲自动手的境地,这根本不是他所在意的……况且,你以为他会一点觉悟都没有?” “我正是知道他的觉悟,大局当前,他自是当为则为,绝不会拖泥带水的。”沈夜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内室,此刻的脑海之中,捐毒那夜提刀直指自己的谢衣,和三途秘境中那倒转了刀尖自戕的身影,反复不断地交错重现。 沈夜慢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不可闻的情绪,“可是他……” “……情不误人人自误,把他逼进这个死局的人是他自己。你又何尝不是?” 沈夜闻言,忽而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实这于我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我这样的罪人,还能奢求什么呢?可偏偏是他……我能有什么不甘愿,可我又怎么能看他……” “会这样说,其实你已有了决意。” “不过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彻彻底底的结束。” “大祭司,属下方才忘了禀报,谢衣他——已经醒了。” “……七杀祭司,你……” “大祭司。” “……本座还有事待办,让他晚些来见我。”
谢衣进门的时候,沈夜并没有察觉。 他以一贯的姿势托着头,闭目靠在座上,只是久远前的梦魇不再重现,倒还了他最后的安宁。 他意识到谢衣来了的时候,谢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有些不舍地睁开眼睛。 有时候在黑暗中独自怀恋一个人,反而是最为安稳踏实的。一旦握在手上,绑在身边,哪怕肉体交叠抵死缠绵……这一场漫长的追逐,死死生生的纠缠,有过多少扭曲不堪的过往,还是到了不得不割舍的一天。 “是谢衣啊……”沈夜抬起头看他。 “师尊。”谢衣躬身行了个礼,见沈夜不说话,想了想又问道,“小曦怎么样了?” “并无大碍,华月带她去了下界暂避。” “如此甚好。” “其实,小曦也活不了太久。” “师尊……” “你知道的,人皇神血并不能根治病症,充其量也只能延缓一阵罢了。” 谢衣认真地摇了摇头,“可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活着就会有无限的可能。” “……但愿吧——谢衣,你随为师来。” 谢衣跟着他进到房中,沈夜随手拿起案上一份文书,递与谢衣。 “这是……”谢衣展开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本座的手谕,明日将向下界投放最后一批矩木枝,其量足以毁灭十个朗德寨。” “这……”谢衣一怔,瞬间明白过来沈夜的真正用意,不由跪了下来,压抑着心头阵阵辛楚,沉声道,“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本座的决议,不会变更。”沈夜顿了顿,低声道,“不可让本座失望。” “师尊,不可……” 沈夜摇了摇头,“以后都莫要这样叫了,今时今日,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谢衣垂着头跪在他面前,沈夜看着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来,死死地捂住双眼。 “师……尊……” 听得出谢衣在勉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透过战栗的指间,带过了一点近乎哽咽的尾音,沈夜站在他面前,对着有生以来从未失态至此的爱徒,几乎无法压抑想要俯身拥住他的冲动。 衣摆扫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沈夜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视线落在书案上,淡淡地开口,“那个锦盒也是给你的,一会儿自己看吧。” 说罢,沈夜举步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复又停下,道,“莫要忘了你说过的话。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活着就会有无限的可能。” 直到沈夜的脚步完全消失在门外,谢衣依然跪在原地,他没有流泪,也无泪可流,只是心口有如恸哭一般地激烈抽搐,令他无法松手,无力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他放下手时,面上已经不剩一丝多余的表情。 谢衣站起来走到案边,掀开了锦盒的盒盖,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帛书和一枚圭璋。 这是…… 龙兵屿烈山部的机密文书……城主符节……
章三十二 沈夜一直走到宫殿外面,谢衣捂着眼睛跪在地上的身影还杵在他眼前,他走过他的时候,仿佛看到于缄默中微颤的肩背。 那居然是谢衣。 那可是谢衣…… 沈夜见过以性命对抗入魔的谢衣,见过被迫臣服于他的谢衣,唯独没有见过一个行将崩溃的谢衣。 可是他一刻也不能再多停留,事到如今谁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那就逼迫到底,残忍到底吧。 沈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想象着谢衣看到文书和符节时的表情,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谢衣去打理龙兵屿……其实这真是个糟糕的想法。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谢衣,他虽是聪明绝顶,可向来是最不耐烦这些事情的,只是为了被交托的遗愿和责任、出于对自己的愧疚和不安,谢衣是不可能拒绝的。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原因让人去死,却鲜少有理由让一心求死之人活下去。 是什么支撑他在长夜中踽踽独行百年,同样能支撑谢衣走过痛不欲生的日子。 尽管这百年里他始终寄望着结束和解脱,可谢衣的路却是远远未竟,他的偃术之道还没有真正实现,总有一天…… 沈夜如释重负,心知无须再回头了。 又信步走出了一段路,放眼望去,城中已非萧瑟可形容。即便是流月城最严寒的冬天,也不会出现这般森然的景象。他去过寂静之间,亲眼确认了冥蝶之印破碎到再难复原,也一并察看了矩木核心的状况,自然清楚这弥天席卷的枯枝落叶所为何来。 他不知自己还能去往何处,只是独自徘徊在这座废城里。这是一座神裔之城,人皇神农的宗族烈山部在此襄助补天大计、繁衍生息,而今终于人去楼空、草木凋尽,有如一座被遗忘的空冢。 他现在是这座空冢的主人,他的手中,掌控着谁的生死。 他从来都是厌恶着这座城的。它是那样荒凉而贫瘠,严酷不近人情,那个男人又仿佛是这座城的化身,是无时无刻笼罩头顶的阴云,城墙围住了一方阴云,然后渐次坍塌、从四面八方倒向了他。 他怀着不可磨灭的信念,总要一天要带着妹妹离开这座城池,永永远远地离开,他的愿望愈发美好,恨意却与日俱增,直到他倒在血泊里再也没有站起。 那是人皇血池,一个尘封千年的祭坛。 可是神早已不在了,又是谁享用了沾血的生祭? 如今想来,谢衣的出逃仿佛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或许他也是厌恶着这座城的,从这个角度看来实在太好理解,若是当年自己,不定还会和他同路。 只是这份共鸣来得太迟,隔了一场生死。 所以谢衣终归是不同的,下界有他的去处……况且,下界大抵当真是不错的。 沈夜想起那副桃源仙居图,入目处花草繁茂,春色正浓。即便是龙兵屿,想来也不过如此。 可是,下界么…… 沈夜曾经去到流月城的边界,隔着伏羲结界遥望下界,尘寰广袤,幽明万千,入眼尽是茫茫血色,累累白骨。 瞳第一次给他看泡制好的矩木枝,斟酌着抓了一把,轻描淡写地开口——这些,就足以毁灭整个流月城。 很好。沈夜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他独自俯瞰那茫茫血色,念及这些事的时候,突然想着,要是谢衣还在他的身边,又该是何等的震惊,甚至不顾一切地反对。 “如你所见,为师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曲哀歌悠悠响起,响彻了这九重高天,回荡在亘古沉默的大地上,缠缚着他的血肉、他的灵魂。 沈夜慢慢往回走去,或是冥冥之中天意牵引,兜兜转转,将他带往了真正的空冢。 烈山部不设陵墓,唯有祭祀为用的宗庙,沈夜站在那个男人的灵位前,上头的名字他熟悉也不熟悉。 沈夜知道自己曾经是想杀了他的,那杀意已经无法掩盖到连华月都能看得分明,可后来已经不想了,一个逝去的人怎能杀死一个活人?至于他,无所谓他生也无所谓他死,尽管到了那人死去的那天,他还是不免感到了如释重负,这如释重负同样来得太迟,隔了一场生死。 在人皇血池,在三途秘境,那两个已经死去的人重现于世,他看着那个男人,心中久远之前残留的恐惧与恨意被点燃复苏,他却比谁都清楚,早该消逝的人,是那个被放逐在冷雨里的少年,是那个倒在祭坛上血泊里被享用殆尽的生祭。 他站在齐腰的血泊里,毫不犹豫,举刀相向。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他知道那个少年的归处,可他死后又能归去何方? 这茫茫浮世,又有哪一方土地能成为他一生的归葬。 所幸烈山部人死后化灰,不留遗骸,也就不必烦恼这个问题了。 他几乎一生都困在这流月城里,却仿佛漂泊了几辈子那么久,孤舟一叶,如有所系,也不过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然而,纵是有过一段极好的时光,又终究两相怨怼,终成冤孽。 可他越往后走,越接近长路的尽头,越是忍不住回头看去,没有了爱,还可以有恨,留不住人,还可以留个傀儡,总之——有过什么曾为他一人停驻,缱绻的笑颜,还是冰冷的刀口,都成岁月留痕,此生就非是虚妄。 谢衣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望向了荒原上的皑皑冰雪,含笑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 漫长的终途末路,有他相伴,一时还如初见,好像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都不复存在,他依旧一心一意地回护自己,不离不弃。 可他作为一个人……确实早已被自己毁去了,如同下界那些死去的人。 其实谢衣心中是最为清醒通透的,近乎残忍。 ——生命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沈夜步出烈山宗庙,极目远眺,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尘寰,那里血流成河、焦土白骨,那里也有他在长夜里挣扎千年、逃出生天的族人。 这世上,有永不赦免的重愆,有永难救赎的罪孽。 然而这世上,诸神垂老,苍天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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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16, 2014 23:06:32 GMT 8
章三十三 谢衣从寂静之间出来,天已经暗了下来,他踩过堆了满地的落叶,往主神殿走去。 秋风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一时间恍如光阴倒转,回到多年前那个被绝望笼罩的末日之城。 想当初,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炸毁一方伏羲结界,为族人破开一条生路,却不料心魔乘隙而入,反倒成了流月城百年的梦魇,乃至下界也为此生灵涂炭、饱受灾厄。 正如为了保下师尊,一意孤行地逆天改命,奋力破开五色凝晶的死局,终于一举毁去了魔核,却导致局势急转直下,师尊非但……甚至,只因这入体后无法取出的五色凝晶,必须由他亲自…… 谢衣轻轻按上了胸口,隐约可以触及皮肤下那块晶石——五色凝晶,那场破界行动的意外产物,起初不过用以讨好师尊的礼物,竟成了百年后挽救流月城的契机,也成了即将夺去师尊性命的凶器。 这是他为之夙夜痛苦不安的心魔,如今终于无须再挣扎。 从他开局,由他终结。绕过漫长的轮回,又回到了最初。 可是,如果现今的谢衣还是当初的谢衣,而非一具偃甲,五色凝晶入体之后,即刻融散殆尽……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样严酷的事实,被迫做出唯一的抉择,亲手杀死毕生想回护而不得的那个人? 但若是如此,流月城终将陨落,那个人也必将…… 再无转圜的余地。 曲折未竟的宿命,于冥冥之中,究竟在牵引着什么? 谢衣踏入了一片幽阒的主神殿,凭着一点印象或是直觉,走到了神像下的供案前。 来自无厌伽蓝的石头,残存着人皇神农的清正之气,看似毫不起眼,却是命运错落的□□ 谢衣伸出手去,摩挲着这块石头,仿佛透过三生石,就能触及了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 就在这时,偃师敏感的指尖扫过了一处人为的刻痕。 “这是……”谢衣顺着痕迹,一寸一寸拂过。 还是全新的字迹,应该刻上不久。 嗯?底下似是另有一重字迹,走势大致相仿,只是要浅上许多,有几处已被长久的岁月磨平殆尽,边上还有半个……图腾? 是纹章。 谢衣胸口一窒,心知无需继续摸索辨认,停下手来,于黑暗中慢慢开口。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一语道破了天机,三生石上,清正之气蓦然升腾,隐约可见点点星火般的幽光,有如神迹乍现。 谢衣却不由按住了胸口,一颗伴随他百年的偃甲心脏,在他的胸腔里震颤不已,回应着三生石的感召,发出激荡的共鸣。 同出一源的清正之气,在他按住心口的手上,在他触及三生石的指间,相对流转不息,恍若重逢。 那本就是一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千头万绪,无端因由,生前身后多少事,一时都到眼前来。 谢衣的胸中正是暗潮汹涌,然而放眼望去,无边混沌,一片清明。 三十三年飘荡,换了几番模样?谁知今日相逢,却是在前变障。 原是如此…… 谢衣松开手,靠着三生石缓缓地坐了下来,静默中,仿佛看见初七站起身来,结束漫长的告别,或是暂别。 ——冥思盒里只能够盛放重大事件和记忆,不能承载复杂的感情,是真的吗? ——是。 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谢衣无声地笑了起来,曾几何时,自己竟是那样执迷分别,着相而不自知。 如今这个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唯一的出路就在眼前。 到此天意也好,人心也罢,但求俯仰无愧,初心不负。 谢衣走出主神殿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阵冷风灌进领口,透着刺骨的寒意。 也不知师尊现在…… 他想起沈夜病发那日依在他怀中的样子,多年隐忍之下,是难掩的疲惫与虚弱。 谢衣一时心如刀绞,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手。 如可赎兮,宁百其身。 可是……分明已经有了决意,为何心中还是惶惶不安? 直到长夜的尽头,他才明白这不安所为何来,只是那时已然太迟。 然而此刻,谢衣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日石破天惊,密函焚尽,他亦是这般握紧了灼热的灰烬,还自以为能就此力挽狂澜。 谁知翻覆拨弄,步步皆错,反将局面推向了无底深渊。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 谢衣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有如那捐毒沙海里千年不息的罡风,空冷决绝。 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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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16, 2014 23:07:04 GMT 8
章三十四 谢衣路过破军宫室的时候,不经意间抬起头,正望见沈夜站在露台上,身前是那座巨大的浑天仪,泛着幽晦滞涩的寒光,沉寂在被遗忘的岁月背后。 高天之上,正是一轮孤月,映照茫茫尘世、漫漫寒夜。 独立危楼的人,一身玄色长袍沉如天幕,回首时月色流转,那张遍经风霜的脸依旧英挺深邃,冷峻与柔和刹那交融,不过转瞬即逝的光景。 谢衣看得微微一怔,竟舍不得移开视线。 一时间,恍如一百三十三年前的初谒,却是此生最后的久别重逢。 “你来了。”沈夜动了动嘴唇,有如呢喃一般开口。 虽然谢衣心里想的是,弟子只是路过而已……然而还是毕恭毕敬地转过身去正对这他,按着心口俯身行礼。 “是……” 沈夜示意谢衣上来,待谢衣到了他身边,方从地上拾起一坛酒来,递给谢衣。 “喝酒吗?” 谢衣应了,接过酒时,借着月光瞧见沈夜的袖口上覆了片片尘土,不由疑惑了起来。 沈夜察觉到他的视线,冷冷地“哼”了一声。 “师尊,发生了何事?” “还这样叫?” “……是。发生了何事?” “…………你自己当年偷藏起来的好酒,如今倒来问本座?” “竟有这事?” “非但如此,还是谎报偃甲研究来跟本座要的仓库钥匙。” “这……”谢衣有些惊讶。 “真想不起来?” “……弟子惭愧。” 看着谢衣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沈夜只是无奈地笑笑,拎起了另一坛酒来喝。 谢衣见他不再说话,也就遂他兴致,就着坛沿喝了几口。 当年在流月城时,谢衣也常与他对饮,只是从未有过这样随意的场合。 毕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需要讲究什么了,从心所欲即可。 沈夜一口接着一口,喝得很快,似乎也无意细品这经年陈酿的滋味,徒然灌下苦酒一般饮了半坛。 “师尊,”谢衣有些心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酒太烈,不宜多饮。” 他转过头,醉眼朦胧间看去,那张脸有些许的模糊,看不清神情,只是他确定这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谢衣。 沈夜对着那张面目模糊的脸,叹了一口气,“当年为师也是想过的,我的徒儿要是再乖巧听话一些、再沉稳知礼一些就好了。只是——” 沈夜摇了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谢衣轻声道,“弟子知道……” “不,你不明白……”沈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又慢慢说道,“后来为师对着初七,对着你,又觉得这愿望灵验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师尊……”谢衣一时但觉心里难受,不知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喝酒。 “谢衣啊,你如果不想去龙兵屿,就不去罢。”沈夜叹了口气,“人活在世上,想做些什么,能做着什么,都是极为难求的,事实上,往往没有选择的余地。” 谢衣放下酒埕,认真地问道,“弟子好奇……若有机会,师尊想做些什么?” 这嘛……沈夜沉默了一会儿,他非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起初他只想带小曦离开流月城,后来……想和眼前人一道,永不分离。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 沈夜摇头,道,“久远之前的事情,为师早已记不清了——那你呢,你又想做些什么,你小的时候一心追求偃术之道,转眼都已经是通天彻地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了。” “弟子……弟子想带师尊和小曦去下界。” 沈夜沉默了片刻,慢慢地笑了起来,“下界真有那么好?” “是啊,下界要比流月城温暖许多,四季分明,一年到头皆是好景色,处处是奇异的花草树木,还有许多小动物,小兔子小猫儿,毛茸茸的,想来小曦定是会十分欢喜。” “这样的好去处,也难怪你一去流连忘返。” 谢衣笑着摇了摇头,“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这样深情的话说出来,语气却怅然若失,沈夜转过头,对上他微醺的双眼。 “原来你也是会醉的……”沈夜凝视着那双眼睛。 “你都忘了当年埋下的好酒,却还是会醉……当真有趣。” 谢衣不明其意,为着他心无旁骛的目光,仍是有些赧然侧过头去,露出泛红的颊边。沈夜见了,很有伸出手去,却终究没有动作。 他站起身来,骤起猎猎朔风,兜头刮来,他迎着风刀,喝干了最后一滴酒,一抬手将酒坛掷下高台,摔得粉碎。 “长夜将尽。” 喟然一叹,寒光乍开,链剑出鞘。 正是万籁都寂,落月西斜,沈夜回过身来,一身白袍战甲,恍若战神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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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16, 2014 23:07:21 GMT 8
章三十五 昔日捐毒月下,亦是两人无言相顾、兵刃相向。今日战局重演,正是神树凋尽,故园悲风。 谢衣心中明了,不再多发一语,化出掌中唐刀,握在身后。 沈夜微微颔首,“虽是倚仗了上古神物,也总算是有和本座一战的资格了,令人期待。” “弟子僭越。”谢衣按胸,行下最后一礼。 “来,让本座领教补天之力。” 沈夜提剑而起,月光昏幽一瞬,满城黢黑混沌,却是雪锋煞眼,横空而出,真如雷光电闪一般,直扑谢衣而去。 谢衣反手一格,唐刀疾旋半周,再度翻掌扣紧,对上来势汹涌的链剑,一时数招并出,缠斗不止。 两相对战,一招一式皆是如出一辙,谢衣虽习刀法,然而自小由沈夜亲自指点,唐刀一斩一掠,犹带链剑刚柔并济、游走自如之风。 沈夜望之心绪万千,链剑甫受主人感召,当风长鸣,锐气更盛。 刀剑交斫刹那,金石激荡,迸发出一连串炽烈星火,链剑急转突出,谢衣回刀一挡,剑尖堪堪抵上了刀身,然而链剑性韧,张弛有力,屈折之下如满弦长弓,乍然一记铿锵,如响空弦,雄浑无比的力道随之荡开,横扫四野。 霎时间,天穹撼动,地陷三尺,高台摇摇欲坠,两人收招回身疾退,各自站定。 沈夜放眼望去,唯见月下白衣,长身独立,风吹衣袂飘摇,缥缈出尘,但只手中一截寒光照月,身后巍峨神像、壮丽宫殿,为之一时黯然失色。 沈夜扬眉一笑,链剑直如蛟龙出渊,通体瑞光,冲破万丈虚空。谢衣并指划过刀锋,一抹丹霞流虹,并时出手。 刀剑各运其式,交锋片刻,电光火石一般,冲撞激荡,转眼已不下数百招。 两人遥相对峙,周身光阵几乎同时绽开,各自默念咒诀,术法再催,清正之气与补天之力加诸兵刃,全力一击,毁天坼地,惊人的冲击之下,矗立的神像轰然崩裂。 烟尘弥天塞途,隐约可见断肢石块纷纷陨落,夹杂无数枯枝落叶飘飞空中。 念及三途秘境,沈夜顿时心中一凛,抬眼望去,黄埃散漫风萧索,那人身影远在天边,不可触及。 仿佛置身当日人皇血池边,砺罂一语揭破真相,对岸的谢衣垂首而立,难掩煞白面色。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沈夜呢?心魔玩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血池上空。 若谢衣非是偃甲之身,将为这“不杀”付出何等惨重代价——毁弃坚守一生之道……前路未知的那一刻,他可曾后悔? 沈夜默然,链剑入手,抚剑一霎,剑魂吟啸不止。 这个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尘埃落定,谢衣孤孓一身,再现断壁残垣之中。 寒意乍起,风卷云动,月光隐去的前一刻,素来温润如玉的眼神一瞬转冷,沈夜身在远处,未及看个分明,月色已然彻底没入了夜空深处。 一片轻柔的雪花随之飘零而下,转眼间已是漫天大雪纷飞。 凛冽一刀,席卷上古神力,划开浩荡风雪,一路不偏不倚,骤然迫至了咫尺之间。 沈夜退出一丈,链剑再开。正是刀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谢衣决意已定,聚气凝神,催动补天之力,刀劲提至极限,再逼数寸。 眼看僵局即将被打破,只听铿然一声,石破天惊,电闪雷鸣,竟是唐刀难承补天雄力,霎时断裂! 战况急转直下,情势扭转倒错,链剑早已箭在弦上,借由雄浑后劲,直冲谢衣胸前而去。 沈夜收手已迟,只得暗自再发一式,链剑随之寸寸碎裂,然而剑尖去势底定,兀自刺破谢衣的胸膛, 与此同时,谢衣更是撤力不及,已然断开的半截唐刀,生生插入了沈夜心口。 谢衣的指尖有略微的颤抖,手却被一把按住。 沈夜摇头,身形已然不稳,谢衣急忙揽住了他。 沈夜索性不再强撑,靠在了谢衣的手臂上,抬手拔出链剑的剑尖,仅仅没入了胸膛半寸,五色的晶石在血肉模糊的创口里,隐有清光烁动。 “天意。”沈夜丢下剑尖,淡淡地道了一句。 “师尊……”谢衣低声唤他。 沈夜不答,转而握紧了露在外头的刀刃,奋力一戮,心头热血喷薄而出,瞬间溅了谢衣一身。 谢衣胸口光华蕴生,是受到感应的五色凝晶,藉由人皇心血重炼升华,汇融补天之力与清正之力于一身,谢衣并不顾及,只是垂下头去望着沈夜。 沈夜遍身麻木,已经觉不出痛楚,模糊的视线中,但见谢衣脸上鲜血不断淌落,便下意识伸出手去,抹过他的右眼底下。 雪渐渐地停了,霜雪覆盖了整座流月城,掩去了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掩去了一地的枯枝落叶、神像的断首残肢,掩去了血流成河、焦土白骨。 抬头一望,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唯余这纯粹明净的洁白,恍如混沌初开,空无一物。 这时,一缕晨曦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苍茫尘世。 翌日。 “阿夜,今天城里的天气极好,像下界春暖花开的时节一样,让人都忘了是在冬天。大概是封印砺罂的时候,清正之气和补天之力对加速枯萎的矩木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当是回光返照吧。” 谢衣俯下身去,注视着安稳沉眠的沈夜,指尖依依不舍地抚上苍白的脸颊。 他身后的窗格,隐隐透出一方天地,正是春光明艳,植被茂盛,昔日的断壁残垣埋没其中,有如千百年前的遗迹,定格在时光飞逝的彼岸。 “不过这般草木复苏、欣欣向荣的光景,在流月城也实属罕见……我想带你出去四处看看,可是,瞳说不行……”谢衣叹了口气,压抑着心头涌动的不安,继续轻声细语地跟沈夜说话。 这样好的辰光,却是真正的长夜尽头了。谢衣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无端想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诗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谢衣啊谢衣,求仁得仁,你还有何不满、有何怨怼。 谢衣犹原凝视着床上之人,那目光缱绻绵长,这一眼仿佛望尽了生前身后的万千岁月,在看不见的所在,永远流连不去,徘徊不前。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破了短暂的静谧。 “破军,时间到了,牵线蛊已带来。” 远处传来一声啸响,挟带不息的战意,破开苍穹。 谢衣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天际隐有流光波动,坚不可摧的伏羲结界,维持了千百年之久,终于开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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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22, 2014 21:48:12 GMT 8
章三十六(上) 流月历最后一页。 甲午年凉月廿六。 太华、丹霞等中原修仙门派联合百草谷天罡、斩风各部,于流月城下方雪原集结,破界半日之后攻入了内城。携带昭明剑心的乐无异一行通过生灭厅,抵达了流月城的核心——寂静之间。 矩木树下的高大人影回过身来,白发披散,神色木然。 “是你,沈夜?”乐无异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夜不语,空洞的目光对着来人。 闻人羽防备之下,若有所察,道,“无异,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该不会是……也中了断魂草的毒吧?” “真的吗?”阿阮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指着沈夜大声道,“大坏蛋,你也有今天,谁教你拿断魂草害人的!” 乐无异上前一步,“我师傅呢,他还活着对不对,你把他藏哪儿了?” “谢衣?哼……”沈夜缓慢地开口,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情绪波动,“败不了本座,杀不了心魔砺罂,你就永远别想见到他。” 少年偃师被激得气血上涌,晗光上手,直指沈夜,“——指教了。” 与此同时,瞳正在死去。 两天前,遍身风雪的谢衣抱着重伤垂死的沈夜,踏入了生灭厅。 瞳一夜没睡,摸着扶手转过轮椅,看着他把沈夜放平在台子上,“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用了三倍量的续生散,暂时无忧。” “先把边上那碗药给他灌下,一个时辰之后,待药效完全发作就可以开始了。” “好。”谢衣利索地给昏迷的沈夜灌药,随后对瞳说道,“我去去就回。” “时间可来得及?毕竟冥蝶之印已经彻底崩碎了。” “一个时辰足够了。不成功便成仁。” “自己小心。” “嗯。” 瞳百无聊赖地坐在台子边上,一边察看着沈夜的情况, 谢衣再度踏入生灭厅时候,犹带一身震荡不已的刀气,杀意未止。 “怎样?” 谢衣喘过一口气,道,“我还回得来,自然是没成仁。” “甚好,甚好。” “还有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那就准备开始吧。” 瞳不急着动作,反而抬起头来看着他,“谢衣,你可想清楚了?” “嗯。”谢衣点头,看向了昏迷中的沈夜,“师尊穷尽一生,只为我烈山部人的存续生息,我只盼他有朝一日,能真正为他自己一人而活,过上他想过的日子。” “那你呢,偃甲部件可以再造,甚至你那颗独一无二的偃甲心脏,也未必不能寻到替代之物,可冥思盒一旦毁去,就再无转圜之机。” 谢衣简短地回道,“余意已决,不再变更。” “其实这是何必?”瞳摇了摇头,“你虽是偃甲之身,却远比人类甚至仙妖来得更为安稳长久,跳脱生死轮回之外,无须经受衰老疾病之苦,这是常人一生都不敢奢求的。” 谢衣忽而想起当日砺罂化身的弁天之灵,将他的偃甲之身误认作半神之体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谢衣不禁笑道,“千秋万代,于我又有何用?此消彼长,又何来真正的不朽不衰?太初本无一物,无我,无封,而今过眼三千繁华,生息流转不止,终有一日,也不过尽数化在混沌虚空之中,了无痕迹。生来、死去、爱过、恨过,终有一日,遗忘殆尽,荒魂飞散,谁又能说这一切真的存在过?我若能握住眼前唯一想要握住的,哪怕是须臾的真实,都成就我生于世的唯一意义。” “不后悔?” “我毕生所求,只为回护一人一城,我这一生,都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后悔。” 瞳点头,不再说话。 “可是,瞳,你为何也不愿离开?” “……太迟了,这一天迟到了太多年。” 谢衣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望你保重。” “你也是。”
章三十六(下)
半个时辰后。 “瞳大人,你看破军大人的偃甲心脏,好生奇异。”名为十二的傀儡把托盘递给瞳,那枚金石镶嵌的心脏正散发着醇厚的清正之气, 瞳仔细研究了一番,道,“这是……人皇神农的清气。有趣,他竟能寻到这等材料制作偃甲心脏,无怪能做出真人一般的偃甲人来。不过,既然如此,放入阿夜体内,能对浊气病产生克制作用也说不定,可惜这成效我是见不着了。” “大祭司坏死的心脏已经切除了,现在可以把这枚偃甲心脏装进去了。” “嗯,我来吧。你去找一下我刚培养完的那只心魔蛊。” “心魔蛊?” “嗯,偃甲人没了心脏也是活不成的,但谢衣暂时还不能死。你取心魔蛊来,置入谢衣颅中的冥思盒内。” “心魔蛊虽然能刺激神经系统,给将死之人短暂续命,可心魔蛊是依靠吸收人的记忆情感为生的,而破军大人又是个偃甲人,心魔蛊也能起作用吗?” “记忆情感……他那个情况,要养个心魔蛊几天绰绰有余。” “是。可是如此一来,一旦记忆尽失神智尽丧,岂非行尸走肉一般?” “我准备了改良后的牵线蛊……待谢衣前尘尽忘,自能助他走完最后一程。” “属下不明白,破军大人分明不必走到这穷途末路,为何还是……” “十二,你且看他的冥思盒,有何异状。” 十二望向谢衣打开的颅骨,仔细打量,却见冥思盒的边缘隐有一道裂痕,长约数寸。 “啊,怎会如此?” “人之七情六欲何等庞杂繁复、汹涌澎湃,冥思盒这等物件无力承载罢了。” “难道破军大人早就知道……” “他又怎么会知道,连我也是这回开颅后才发现……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成全。” “天意?” “金石草木,方能真正长久,以其无心无情,无损无亏。人者唯物之灵,百忧感心,百感劳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方有朱颜衰败,人间白首。” 瞳的目光落在出现微损的冥思盒上,道,“对如今的谢衣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地动天摇,一场大梦初醒。 身边的十二已经不在了,瞳靠着台阶坐在地上,望向一轮摇摇欲坠的落日,以及飞渡远去的下界之人。 这时,箫声幽幽,悲歌一曲,响彻了这座行将坍圮毁灭的空城。 这个方向是…… 瞳摇了摇头,仿佛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轻声道,“我可没让你吹什么曲子……可见这牵线蛊是越发不中用了,一天失效两次,还有心魔蛊也是……” 此刻若是瞳还能起身回头,大抵隐约能望见不远处破军宫室的废墟上,白发白袍的大祭司孤身一人、于残晖中久久伫立的背影。 一曲未竟,按着箫孔的指尖上,一滴水缓缓滴落,无知无觉。 落日尽头,鲲鹏展翅高飞,其翼不知几千里。 那箫声清冷无心、缱绻绵长,一时竟直透云霄,回荡在了茫茫天地之间。 “这曲子……”阿阮若有所思,蓦然反应过来,“……是《在水一方》!” “不错……”夏夷则亦辨认出了这支幼年时熟悉的乐曲,疑惑道,“想不到这高居九天的流月城里,居然也有这支《在水一方》流传。” “可是城里的祭司都战死了,该不会是谢衣哥哥那个坏蛋师傅在吹吧,凶巴巴的,看着也不像……” 坐在鲲鹏另一端的乐无异猛地抬起头来,“闻人,你快看,刚刚师傅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我没眼花吧?” 闻人羽闻言看向乐无异怀中的谢衣,道,“好像是有动——等一下,”闻人羽直觉不对,握起谢衣的手,剥开中指形状突兀的指套,露出一枚色泽黯淡的金色指箍,紧紧地扣在指根上,仿佛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无法取下。 “这、这……”乐无异惊诧不已,不由怔住。 然而,随着闻人羽的动作,谢衣的袍袖里头掉出了一支卷轴,向下滚去。 “这是什么?”闻人羽忙一把抓住,小心地展开,乐无异也把头凑过来看。 “……《桃源仙居图》?” 坐在远处的两人完全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阿阮正跟夏夷则谈论那支曲子。 “……谢衣哥哥说,‘在水一方’就是明明看得见,却追不到、抓不住的意思。那夷则上次说的那些听起来很难懂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谢前辈言之有理,我上回说的,只是一首古老的诗歌罢了,不必深究。” 阿阮赌气道,“哼,夷则不告诉我就算了。等谢衣哥哥醒了,我问谢衣哥哥去,谢衣哥哥肯定知道。” 夏夷则微微一笑,道,“你可也得知道是哪首,才好问他,莫要着急,我念给你听就是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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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22, 2014 21:48:32 GMT 8
章三十七(尾声) 过了几年。 其实沈夜也记不太清究竟过了几年。 以前长年病痛缠身,不是神血烧灼就是痼疾发作,总以为快乐皆是转瞬,只有痛苦和煎熬能把时间无限延缓。然而平淡舒适的生活过得久了,整个人也散漫了下来,也不用去操心各方事务,想吃吃想睡睡,日子好像过不到头一样。 自离开流月城后,不管是神血灼身,还是浊气病,都几乎没有再发作的苗头。沈夜心里隐约猜到过一点因由,也无太大兴趣去深究,所谓奇迹,本就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可称得上意外之喜的,是小曦。 沈夜下界之后,在静水湖安顿下来,便设法找到了华月,小曦见了他,既没有往华月身后躲,也没有把脸埋进兔子里,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哥哥?” 不见往常的惊慌失措,也没说“你那么老又难看才不是我哥哥~把哥哥还给小曦~”。 沈夜分明记得,上次小曦记忆回溯,是在人皇血池,那时根本来不及与她相认。后来小曦尚在昏迷中,就让华月带去了下界。 华月也有些惊讶,这可是一百年来绝无仅有的。 后来华月告诉他,小曦的失忆症好了,虽然丢失了百年间的记忆,但起码再也不用经受三天一次的痛苦回溯。 沈夜有时候会想,这算不算上天给那个人的代偿,回报在了小曦和自己的身上? 他把小曦带回了静水湖,待小曦身体和精神状况彻底稳定了之后,便时常带她出门游玩,中原登高访古,江南观花看雪,走得远了,还到过岭南的广州城和明珠海。 ——只是不曾涉足北疆与龙兵屿。 万里河山,无边风物,下界诚然是个好地方。小曦也确实玩得兴高采烈、十分欢喜。 有时一去大半年,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静水湖。 沈夜常会想起决战那夜,谢衣那双微醺的眼睛。 那些话,当时他以为自己听懂了,其实并没有。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想象,谢衣在为自己拟定了一个完善而精密的死亡计划之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 ——若有机会,师尊想做些什么? ——弟子……弟子想带师尊和小曦去下界…… 沈夜心里模模糊糊是懂的,只是有些东西无法深想,也不能深想。反正它就在那里,时间久了,也觉不出苦涩抑或辛楚的滋味,早已化在血肉间,刻在骨子里,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不分时空,无论形骸,如影相随。 他下界之后,静水湖早已人去楼空,他不知道谢衣在此处居住了多久,只是一眼便知此地山石草木、桌椅装饰,无一不是按谢衣的喜好而设。谢衣小时就爱四处乱堆乱放,长大后少了约束,这习惯更是愈演愈烈,致使他还时常能在无意之中,自书页间、香炉下……瞥见那些熟悉笔迹留下的只言片语。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 他的气息无处不在,从来不曾离开。 就像摆在床头的那卷《桃源仙居图》,日日对着,时间久了,也说不上是缅怀还是折磨,不过习惯而已。 只是他至今仍不曾打开这卷画轴,好像只要如此坚守到最后,终有一日,能再得见那人站在花树底下,折下一支桃花,俯身递过,相逢一笑。 沈夜侧过头去,透过窗格,正望见了今夏的一池新荷,映着正午的灼灼日光,煞是好看。 明日要去华月那儿接小曦回来,一会儿给见了,又要嚷着下水去摘花了。只好先釆一些回家养着吧。 沈夜无奈地笑笑,解了外袍出门,一路信步走到岸边,除去鞋袜,举步涉入了水中。 晷影渐移,日光流动一瞬,沈夜心随意转,起身回首之时,身后的山壁上空无一字。 原是记得有首诗题在上头,莫非是记差了? 沈夜迷惘地看了一会儿,也不再多想,自顾自俯下身去,拗下了一支芙蓉。 江南海北长相忆,浅水深山独掩扉。重见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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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y 22, 2014 21:48:47 GMT 8
后记 首先感谢在36连载期间支持《莫问》的朋友。 正文就到此为之了,番外《杜陵梦》、《长安忆》、《花间谜》收录在本子里暂时不公开(含伪3P大团圆结局),特典是哲学向所以番外就不含肉了,不过有很甜的纯肉GUEST。PS另外有问有没有3P肉的,考虑到大众接受度,本子和特典不会有,大家实在感兴趣的话(会吗),回头我另外炖一锅投喂好了。 然后……其实想表达的文里基本都写的,不过这篇涉及一些伪意识流和象征隐喻的手法,可能有些朋友觉得看得有些混乱不甚明晰,所以还是在后记里随便地谈一些构想和写完后的感想吧,可看可不看,一切以文本为准。 一开始写的时候说过,不是个定局,但是个死局。流月城的结局是注定的,沈夜的结局也是注定的。 其实即便出于让龙兵屿方面脱罪的考虑,以沈夜之能,真要假死隐遁,也非是什么难事,这个死局的根源在沈夜的自我认知,而不在外部条件下的走投无路。沈夜认为自己应该死。 有些罪过是无法被宽宥的,因为死者再不能发声,谁又能慷死者之慨?血债总要鲜血来偿还。这一点其实初七和谢衣后来都是清楚的,谢衣再痛苦也不可能去建议他假死和自己离开流月城,但他们在知道五色凝晶可能让沈夜送命的时候,还是做了无谓的挣扎,这点其实很矛盾,明知道沈夜最后难逃一死,还是心心念念地要护着他,即使到头来一场徒劳,为什么?答案大家都知道。 当然沈夜那个处境本身也比较特殊,他作为烈山部大祭司,责任所在,进退皆错。生命岂有贵贱,谁又能决定他人的生死?沈夜与心魔合作,就是戕害下界黎民,不与心魔合作,就等于葬送整个烈山部的族人。前者是错,后者又怎么会对? 造成了这个局面的根源是什么?游戏的一开始就有说“烈山部自上古至今,未行不义之举,却遭诸神弃置……”,所以还是个很多宗教和文学作品都探讨过的话题——神义,所谓神的公平性和正义性是否真的存在。沈夜这一生都和这个命题纠缠,童年被送入矩木的经历更像强迫献祭的仪式,沈夜应当从骨子里就对此存在抵触的情绪。神义不存而人间失序,沈夜的做法也不同于许多作品中质疑神义却仍然顺从神意和神力的人。而他的结局,他的救赎,也在人间而非在神祗。 如果说,谢衣最后的替死是一种代赎,以生命的代价为沈夜偿还血债。那么,在幻境中亲手杀死当年的自己、甘愿死在谢衣的刀下,才是沈夜真正的自我救赎。这两者是沈夜能真正活下去的原因。 游戏里,谢衣是唯一一个让沈夜不断失控的人,文中也在反复表达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法简单地用从属或者掌控来形容,有一种感情是出自本能、全然感性、不为自我控制、没有理智可言的,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爱令人失控、残忍、贪婪、极端;爱生发出恨、生发出不安、生发出怨怼,但爱本身还是很正面的存在,沈谢一生爱恨纠缠、不得善终,但沈夜死前还是惦记着嘱托乐无异传承谢衣的偃术。文里沈夜一次次想过杀死谢衣,又没有一次能够真正下手。 不过还是不多谈爱情,纯感性的东西不好谈,撇开爱情,大概还有很多涉及心理机制,摘一段第二十章的解读,随便懂一下啦(……): “总之大概就是 三谢+童年阴影 其实都在导致沈夜失控的同一心理机制里。被亲密的人抛弃、被轻易摆布、被决定生死一直是沈夜的一块心病,1.0的叛逃之所以导致后来沈夜在捐毒之夜的失控失手,甚至导致初七的出现,大抵【除了深层情感因素】,也有这种心理的驱使。 做一点这一层面的推测,前者是再度被亲密对象抛弃、无法掌控属于自己的人事物,一是情绪失控、二是失控于自己的失控(不理智),为结束失控状态而进一步失控;后者是自身(早年的)处境投诸他人,救赎他人其实也是自我救赎。然后这个文里,给沈夜的刺激主要来自两方面,初七的死,2.0在寂静之间给他挡刀,他是最不愿初七和2.0死的人,但他本身对待他们又带有隐藏的毁灭性,在2.0自作主张挡刀的那一刻差点付诸行动,心理机制可以参照上面一段,至于这个毁灭性我觉得挺有趣的,这点不明说可体会一下,大概就是和所谓自我放逐也有点关系吧。 其实二十一章已经加了很多明显的补充说明了,虽然我不觉得有些话沈夜真的会说出口甚至真的能在表意识里理清……‘本座就是个安定的傲娇,你奈我何,喵~’这样。 潜意识是没有逻辑可言的,而沈夜又把个人的空间压缩到很少很少,导致游戏里其本能爆发的时候大家往往会感到矛盾不解。” 接下来讲讲谢衣,这篇其实还是把谢衣当成本质合一在写的,三谢有个体的差异,但因果纠缠、意念共通,就是所谓的——生命的不同形态在同一时空中的呈现吧,通俗地说有点类似三生三世,而三世论本身就带有因果论的涵义。 具体的情感和情节因素很难详述,说说形象的集中体现,一个比较明显的象征是三生石,也就是游戏里的“石不转”:一百二十二年前,破军在这块带有神农清气的石头上刻下我心匪石(准备送给沈夜未果)——一百零三年前,破军潜入无厌伽蓝,取其精华部分制作偃甲人的心脏——一百年前,破军于捐毒重伤几近入魔,被沈夜送往无厌伽蓝医治,石上记录了这段幻象——二十二年前初七初次下界,在石前见到了百二十年前的破军,将它自无厌伽蓝带回流月城——初七离开流月城前,在石上再度刻下了我心匪石——阿偃决意离开流月城时,在石前见到了百年前破军的最后一面——阿偃与沈夜决战前,发现了石上的两重字迹,同时感知到自己的心脏由来——这颗三生石制成的心脏的最终去向。 至于沈夜,他的合一观大概不是“初七是破军,阿偃是破军”,而是破军、阿偃、初七,都是谢衣,世间只有一个谢衣,只有一个他所爱之人。谢衣的存在和意念是突破时空和形骸的,但沈夜又做不到完全把初七和阿偃当成是谢衣改动或者换了个身体的产物,因为沈夜对谢衣是有负罪感的,如果没有百年前的捐毒一夜,世间就不会有初七和阿偃这两个非正常的存在,而他们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沈夜他手上曾经沾满了谢衣的鲜血。最后沈夜倒在阿偃怀里,把刀深深插进自己心口,在漫天飞雪之中,抬手擦去阿偃右眼底下的血迹,止于这一幕,他才得到真正的救赎,他终于可以再无芥蒂地去爱谢衣,哪怕在他以为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单从阿偃来看,起初想的大概还是想写写“无情之有情”,就是所谓的“老枫化为羽人,朽麦化为蝴蝶,自无情而之有情也。贤女化为贞石,山蚯化为百合,自有情而之无情也”,有情无情,没有很明确的界线。阿偃本身的存在是一具偃甲,然而意志信念与情感爱恨在他身上不断地累积蕴化,冲动不断突破预设的程序,感性不断突破理性的限制,这文中他的一生都处于从无情到有情的转化,然而却是向死而生,最接近极致的有情、拥有最极端的生命力的那一刻,或许恰巧是他记忆尽失神智尽丧的那一刻,直面永恒之毁灭的那一刻,为什么失去了心脏外加冥思盒尽毁的阿偃还会吹那首在水一方?为什么会流下偃甲人并不拥有的眼泪? 生命之可贵在于其玄妙,未知,人力难企,不可复制,永不重来。 谢衣本身是极端理性的人,判断力和行动力都一流,破军深爱着师尊,还能毫不犹豫地叛逃下界,初七当机立断送出了昭明,死前还是无限悲伤地对着虚空道别,阿偃百年相思不得解,还是能决然地对沈夜举刀相向。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偏爱,算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我自认为挺圆满的结局。游戏中谢衣的痛苦何来,不过自古情义难两全。莫问的结局,勉强也算是情义双全,不负苍生不负卿了,于谢衣而言,大约算得上是求仁得仁,无所怨怼了。 可是即便真的得以回护了一人一城,在长夜的尽头,他还是会有不安、会有不舍,会有无尽的遗憾和痛楚,会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都是理性无法控制的,行动越是理智果决,产生了情感撕扯就越是强烈,无情最是英雄痴。 但究其根源,会走到这一步,不是绝顶聪明的谢衣凭空想出了这个周全的办法,而是不离不弃、无法割舍的情感和意念,把他推向了这个结局,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或者说是宿命。 起初构想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爱欲使人奋不顾身,趋向永恒之毁灭,之于初七、之于阿偃,都是一样的。然而真正写完之后,反倒想起那句“为情而生,为情长生”,此中种种,难以明言。
最后,关于明天本子预售的消息,求个扩散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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