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
地底神殿中的魂魄渐渐化为虚无。
一片静默中,石头棺板忽然发出爆出一声咔哒细响,跟着响起一连串石板相磨声,壁上蓝色的烛火颤颤巍巍的抖动了几下,地面黑影随光一起扭曲舞动。
一百二十一、
长安。
进宫之后,囡囡愣了一下,拉着夏夷则的小拇指对他道:“小叔叔,我们去那边看一看吧。”夏夷则低头,顺着囡囡的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东宫,金碧辉煌,他该住却一天都未住过的地方。
囡囡轻车熟路的穿过东宫,两人停在一面偏僻的墙前,囡囡小大人似的架起手臂拇指顶着眉心,深沉道:“小叔叔,这里有妖气!”
夏夷则:“……”
囡囡捡起一块尖尖的石子,就地划拉一个圈,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划拉出许多长长短短的横线,横线绕着圆圈分布,画到一半,夏夷则干脆蹲下来细细听囡囡口里念叨了些甚,囡囡画下最后一根横线,手托起石子浮于八卦图的正上方,“小叔叔,你看这里是点将台,”站起皱眉道,“庚辛属金,位西方,数目应是七和八,但是这里没有七。”
“八卦?”夏夷则走到囡囡的位子,疑惑道:“我看不出这里存在一个八卦阵。”
囡囡沉默的凝了他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蠢货!”
“……”他一定要让囡囡和沈夜脱离父女关系。
夏夷则蹲下身子,眼角余光瞟过三排小木桩,木桩既瘦又矮,应当是小孩子玩耍时随手插下的,其中有两排一模一样,木桩等距而立,两头的木桩上各系了一个旧绸带,从里向外数,第三排两个小木桩上却没有系绸带,顺着那个方向往东望,依次是……
“巽位、坎位、离位、艮位、兑位……”
夏夷则拍拍囡囡的脑袋,足下用力像一只展翅的大鸟飞过东宫的屋檐,落在一颗高大的缠满紫霄花藤的树顶上,被拎在手上的囡囡惊奇地看着身下骤然缩小的风景,“小叔叔,再飞高点儿好不好?”
夏夷则晃了晃从密密麻麻的花朵后面拿出来的布包,“你要找的是这个?”
囡囡满脸茫然的望着那个布包,烦恼地摇晃脑袋,浅浅的眉毛几乎全攒在眉心处,“紫、紫色……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我……我要把这个……这个很重要。”摆脱了纠结道:“小叔叔替我收着吧。”
“好,我帮你收着。”
这个紫色的布包夏夷则见过,在死生之间里,大皇子立起的水镜中,布包被中山王从东宫盗出,原来竟是被他藏在这处。
这个紫色的布包被夏夷则放进皇陵,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他带着囡囡偷偷给布包贡上三炷香。他知道这违背礼制,大皇子理当被抛尸荒野,既已除国籍便更不能入皇陵。但死者为大血浓于水,倘若无法寻到,他自不会寻苦处,但大皇子的骨灰落在他的手上,他便无法去践踏。
这,大抵是皇家自带的风骨,又或者是诀微真人着实教养得不错。
一百二十二、
“哥哥,你快回去吧,小曦要走了,”小女孩径自往前走去,不忘回头向他摆手,“哥哥,下一次,小曦就能先长大了,小曦会保护你的。”
一个怀抱箜篌的女子对他点点头,“阿夜,我和瞳陪小曦同去,你莫担忧。大皇子许你一个百年,百年之后我带着小曦还在这里等你。”女子牵着小女孩走进光亮,“阿夜,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最后是一位衣饰华贵的女子,她手里拖着一具沉睡的尸体,沈夜心里对那具尸体生出了几丝同情,他在心里默默想他宁愿死得连烟都不留下,也不愿意被人当做破麻袋在黑漆漆的地上拖着走,被人拖着一条腿往前走实在、实在是太有碍尊严。
衣饰华贵的女子眼角含笑,嗓音如和风细雨,“阿夜,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这一半魂魄,你千万记得来龙兵屿找我们渡魂。”
和风细雨顿时化作腥风血雨,沈夜望了一眼地上倒拖在地的尸体,冒出一脑袋冷汗,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沈夜盘腿坐起,天下灵气所钟的昆仑山仿佛一个巨大的炼炉,以大皇子口述的阵法相辅,一方面将他强行锁在这方寸之地,一方面却能为他提供源源不绝的灵气。
沈夜练功很认真,比他少年时候还要认真许多,他几乎没有间歇地汲取灵气。他需要恢复身体,然后去找大概还未醒过来的初七,他不能让初七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地底。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到那个地步,能抵御浊气解开封印的地步,也许还要一个两年,或者更长,也许这个偷来的百年耗完他都出不去。
但是,他想试一下再努力一下,也许一百年没有过完他就能走出去。即便也许只比一百年提前一天,但是终归是有一天,他总能把初七带出那个阴暗冰冷的石棺,两人在阳光底下并肩看一次落日看一次真正的桃花。若是、若是时间来不及,至少他要带着初七一同走过黄泉路,这是他答应初七的。
初七既然能守诺,那他身为流月城的大祭司,又岂能食言而肥。
一百二十三、
昆仑山下,打铁铺子里又来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留着双马尾清脆的嗓音银铃似的。
一只带着金色薄戒的手掀开打铁铺子的帘子,翻飞的衣摆上镌着同色的繁复暗纹,手指修长白皙,面上覆了半张面具,将半张脸自鼻子以上齐齐遮住,只露出紧闭的嘴唇和看起来格外漂亮的下颌弧线。
“七叔叔,我拜入昆仑山之后,真的也能和小叔叔一样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吗?”
“恩。”
“我听别人说小叔叔是在太华山学艺的,为什么我却要去天墉城学艺?”
“今年太华山不收弟子。”
“可是、可是小叔叔他是皇帝啊,枕言说,皇帝想让太华山收多少徒弟就收徒弟,想让太华山收多少徒弟就收多少徒弟。”
初七给小女孩绑上一根小木剑,“想拜师的不是你小叔叔。”绑完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甚觉满意,指着远远的一条山道,“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尽头有台阶,你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上昆仑山了。”
“那你呢?”囡囡一团天真的望着初七。
“我在上面等你。”
“我们不能一起上去吗?”
初七一脸理所当然,“我飞上去比较快。”
“……”囡囡憋红了脸,深吸一口气,挤出可爱的笑脸,软嘟嘟的撒了个娇,“七叔叔,那你为什么不带着囡囡一起飞上去呢?”
“等你学会飞了,你也可以不带我上去。”
“…………”囡囡在心里恨恨地踹翻了三堵墙,“倘若我学会了飞,我一定天天带你玩儿,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必,我自己会飞。你速速上来,我先行一步。”
“…………你恨我!恨我!你们都恨我!!”
一百二十四、
两年前,死生之间。
紫袍的青年倚坐树下,刚施展了一番伤筋动骨的法术,面色却不见有多憔悴苍白,沧溟席地坐下,像他一样靠着树,眼前红花纷扬。
“其实你可以让阿夜恢复得更好吧。”
紫袍青年瞥了眼还未醒过来的谢衣,复又望着漆黑的前头,淡淡道:“是又如何?”
沧溟摇头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愿意帮阿夜,却为什么不帮到底,我想不明白?”
紫袍青年笑道:“你就没想过许是我嫉妒他。”
“…………”沧溟往前挪了挪,挡住谢衣,“这是阿夜的人,不能给你。”
紫袍青年扬眉道:“如果我说把他给我,我就帮沈夜恢复得更快一些呢?”
沧溟坚定的摇头,“不给!”想了想,忐忑道:“要不等一百年我再给你?”见他面无表情道,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舍不得,主要是他身上带着阿夜的魂魄,若是不去往生,阿夜的魂魄恐是撑不住百年。”
“锁着沈夜魂魄的是玉环,你带着玉环去往生,和谢衣带着玉环去往生却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可以保住沈夜的魂魄。”
沧溟曲起食指,有节奏的敲着膝盖,“老实跟你讲吧,阿夜这次回去阳间是为了去谈一场恋爱的,若是我把这个人给你,那……那成何体统?”
“你就不担心百年匆匆,沈夜依旧没有恢复,依旧无法达到足够的修为来抵御浊气驾驭清气?若是百年未复,他再回来,那你觉得他这一趟剖魂解魄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相信他可以。”
紫袍青年凝着他,忽而绽出一个笑来,“你很相信他,但是你想过,时光荏苒,那个叫做初七的青年对他感情还会在吗?也许那个青年在游走的路上遇到更好的人,或者遇到可以将就的人,你们这样想过吗?”
沧溟愣了愣,呐呐道:“没想过,初七竟然醒过来了吗?”
“我重新给他施了锁魂术,他已经走出了地下神殿,走向了红尘。十丈软红,软雨香柳,你说他还会记得沈夜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其实阿夜很喜欢他,就算以后他遇到了别人,阿夜只要还活着,总是还有机会的。哪怕以后初七不再那么喜欢阿夜了,他也可以尝试着争取一下,只要他还活着,初七也活着,那么总是有希望在一起的。如果死了,和我一样留在这里,那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那才会真正的后悔吧。”沧溟抬起头一脸的骄傲,“阿夜是我烈山部历代以来最伟大的大祭司,只要他全力以赴,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即便是爱一个男人。”
紫袍青年看着沧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感情会不会敌得过时间?”
一百二十五、
沧溟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一个有些稚嫩的嗓音忽然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你的一生。”
紫袍青年站起身,望着远方,良久,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旦我说出后悔,一定会撺掇我往生,若是我往生,我的灵魂便是你的了,你说我猜的对吗?”紫袍青年挂起笑容,“哪怕我的灵魂消散,永不复存在,我也不会将灵魂交给你们这样的魔物。皇家血脉岂可与妖魔同流合污!”
一片静默中一个人影慢慢显现,宝相端严,“你当初同我做的交易,我保住你弟弟的性命,你的下辈子便是我的,是骗我的?”
“……我以为是你骗我的。”
人影状似疑惑的眨了眨眼“…………我没听懂。”
“我以为你是得道高人,那样说只是考验我是否真心想让二郎活下去。”
“那如果当初你知晓我不是得道高人,而是妖魔鬼怪,你还会答应吗?”
“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给你的力量还有三个月。”
“他们长大了吗?”
“谁?你的弟弟妹妹?他们现在是被人的弟弟妹妹,他们忘了你,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你,你魂飞魄散之后,他们更不可能会记得你,你为什么还要关心他们呢?”
青年伸手接住血红色的花朵,“长兄如父,血浓于水,这样的感情你们魔永远没有亲历的机会,也永远不会懂得。”
一百二十五、
绿色的阵法中,黑袍曳地的青年站在门外,摇摇欲坠的茅草棚外,晚霞漂亮得好似一幅画,画中走出一个人影,山风拂过他的脸颊,吹动他的衣摆,步履翩跹。
他的身后是一个和他一般打扮的小姑娘,小拖油瓶跟在后头气喘吁吁,“七、七叔叔,你、你等等我呀……”
她喊的人忽然顿住了脚步,小拖油瓶顿时来了精神,几步蹦上前,远远的山顶上一片迷蒙,浓郁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座石像,石像栩栩如生,发丝和衣摆似乎都能被风吹动。
她扭头看向初七,“七叔叔……”
“囡囡,那里的灵力,我、我好像……找到你爹爹了!”
囡囡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第一次觉得这样子笑起来的七叔叔其实也并不是很吓人。那她就勉为其难的和他做一家人好了,大不了、不不了看腻了再去看小叔叔好了。
灵力如沸腾地河流一般涌进刻上封印的雕像,幻境之中的沈夜感受着源源不绝冲击封印的灵力,一时有些心绪难平。当幻境消失,他辛辛苦苦半个月勉强撑起来的茅草棚颤抖了两下,终于寿终正寝。扑倒的茅草屋子将他糊得灰头土脸,他沉默地收回了伸向初七的手,捋开搭在头顶的茅草,益发的心绪难平。
“登徒子!放开爹爹让我来!啊呸,不是,放开爹爹冲我来!啊呸,不是!耍流氓了啦!!!你们到底还能不能看到我?我还只是个孩子啊……”囡囡哭倒在山道上,脚跟前是两个紧紧抱成一团为老不尊的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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