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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6:32 GMT 8
超级喜欢楼主的文,可以申请转载吗? 转载文到沈夜个人论坛,地址是http://shen.boards.net/ 谢谢啦~~~~ №293 ☆☆☆大闸蟹于2014-01-09 09:25:12留言☆☆☆
№293 ☆☆☆大闸蟹于2014-01-09 09:25:12留言☆☆☆ 嗯好啊没有问题^_^ №305 ☆☆☆是耶非耶于2014-01-09 20:19:0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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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7:02 GMT 8
1.
太初历一千五百六十七年。 立春后三日。
谢衣俯瞰着从下方仰视自己的师尊,觉得这个视角很有意思,那张平日威严有加的脸少了高度的衬托,忽然凸显出柔和英挺的轮廓来。 他的师尊其实又强大又温柔。 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勾起向上的弧度。
而他的温柔又强大的师尊此时正皱着那双分叉眉,毫不留情地命令他下来。
谢衣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顺着矩木树干往下爬。 寂静之间不是他能常来的地方,矩木更是不能随意攀爬的圣物,要是不能给师尊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解释,只怕回去就是一顿好罚。 他一面用力思考一面抓住一根树枝,纵身朝另一端踏上去。
啪嚓…… 枝条断裂的声音。
视野骤然颠倒过来,脚下没了重心,坠落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一幅绣着金线的衣襟。 那一瞬他听见衣袍抖动猎猎作响,眼前晃动的景色刹那被一片墨色遮蔽,像沉沉暮霭笼罩大地一般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失足摔下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怕。 被沈夜一把接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
然而毕竟还是要面对师尊的责问。 他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理由,只好照实说,想要爬到最高处,看看整个流月城是什么模样,流月城外更远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
沈夜问,你是想看下界?可看到了? 谢衣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
沈夜极轻地叹了口气,就势弯腰要将他放下来,没料想怀里的小家伙反而收紧胳膊搂住他脖颈,耍赖般不肯落地。
谢衣!他板起脸。 ……师尊。埋在他领口里闷声闷气的声音。
也罢,此处离沧溟沉睡之所不远,耽搁久了恐怕会惊扰到她。 沈夜便像平时抱着沈曦的样子抱了他往神殿走,前一刻还在想要怎么责罚才能让他知道收敛,后一刻心思便转去别的地方,心想这小子好歹也有十一岁,怎么轻得跟小曦都差不许多,若是耐不了浊气染上病症,便修习再多术法又有何用?
长廊盘桓而下,青石廊道在脚底发出单调的声响,空空沓沓,一路延伸到神殿深处。
他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衣那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平日常看见自己师尊这样抱起小曦,抱自己倒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师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经验。他趴在师尊宽阔的肩膀上,跟着步幅一起一伏,觉得很安全也很舒服,不由又生出几分依恋来。想起平时沈曦开心时都会凑在沈夜脸颊上亲亲,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师尊的脸离他不到三寸。 他怀着那点鬼心思偏过头去,视线落在沈夜脸上就不动了。
“怎么不说话?”
走了一半路程,沈夜觉得有点不对劲,放缓了脚步问他。
那边厢谢衣还在酝酿勇气,一边觉得师尊跟自己这样亲近,亲一下应当是理直气壮的事;一边又觉得这亲吻似乎是血亲之间才有的表达方式,自己平时所循的礼数便是要拉开距离,有距离才算得尊敬。 正烦恼间忽然听见师尊问话,本来就拿不定主意的心思全被搅散了。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沈夜还在等他回答。 没听见回应猜想是在愣神,便抱着他站定,转过头来看他。
彼时他们就在踏入神殿前的台阶下,春寒料峭,却平和得没有一丝风。
谢衣虽然打算放弃这还没付诸实施的行动,却还保持着歪头看向沈夜的姿势,两下一交错,有什么挨着他的鼻尖擦了过来,来不及躲,只条件反射地合了眼睛。
只有一瞬而已。 带着温度的触感轻轻撞在他唇上,确切点说是撞在脸上,他还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了口,全没有平日所见,沈曦甜蜜地鼓嘴凑上去还留一声轻响的模样。
然而这一下却也足够了,师尊耳际的发丝从他脸颊上划过去,肌肤扫过睫毛,温暖的鼻息扑面而来,是成年男子的雄性气味。 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于是哪怕是个意外,哪怕有些狼狈,也还是觉得快乐。 像冬天靠近红光灼灼的壁炉,熏熏然暖得人几欲融化。
沈夜将他向后拉了拉,低声问,碰疼了?靠这么近做什么? 那小小少年却忽然对着他绽开了笑容,好像遇到什么十分开心的事。沈夜看他欢喜的样子似乎也被触动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转念又想起这捣蛋鬼擅自攀爬矩木,如果不惩治日后怕是更要反了天,于是依旧冷着脸。
谢衣在他怀里动了动,跳下地来,躬身就是一个流畅的神农礼: 师尊,今日弟子擅入寂静之间,攀爬矩木,有违师训,弟子已经知错,恳请师尊责罚。
……这是唱的哪一出? 平日看他面不改色地撒娇耍赖看习惯了,忽然乖起来他这作师尊的反倒无所适从。 于是随口答他说,既然知错,去把昨天教你的封印术练习三百次,练完来大祭司殿回复。
三百次不是小数目,然而谢衣并没有任何委屈或不满,望向他的目光清亮澄澈,仿佛领的不是罚却是奖赏。 沈夜看着他领命转身进了神殿,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辫轻轻摇晃。 那身量毕竟比小曦还是高出许多,像一棵正在抽枝的树苗,照得人满眼活泼泼的青翠。
神殿外静寂无声,清冷日光穿过矩木枝叶洒下来,在地面涂抹成浅浅的斑驳。 紫微祭司大人独自伫立在台阶上,不知在回想什么,嘴角浮起一个无声的笑。
堪称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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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7:19 GMT 8
2.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暮春。 神农寿诞祭典当晚。
数十把火炬上的赤焰跳跃摇曳着,照得整座祭台影影绰绰,就算是在高处,视线也仍然不断被交错的人影挡住。 不过不要紧。沈夜一面将手里的法杖递给侍从一面想。 他在看的那个人很显眼。
祝祷仪式刚刚结束,剩下的是民众自由欢娱的时间,四下欢腾的鼓乐声响起,青年男女纷纷走入场中,他便离了主台,绕到祭台上方的悬空廊道稍事休息。
最盛大的祭典少不了舞蹈。 虽然舞与舞也是不同的。
沈夜拉了拉缀着颈饰的领口,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适才起舞时的余热。
有多久了呢,十年?还是更久?
十余年间,直到今夜之前,流月城的祭台上没有出现过一次完整的祭祀之舞。
和眼前这些风格欢快带着几分纵情味道的群体舞蹈不同,那是庄严的,平缓的,优美的,承自上古仙神的肢体语言。说不准是从烈山部诞生时就存在的祭祀之舞,由部落中最强健美貌的人传达出来,向他们敬奉的神祇表述虔诚。
也是部落早期传下的规矩,祭祀时需双人共舞。 流月城历代均是城主指定一人再加上城主自身就够了,然而到了这一代,沧溟自接任城主之日起就已经沉睡于矩木之中,祭祀之舞忽然就没了人选。
沈夜想起父亲曾用近乎威逼的手段让他学会了这支舞,最终却在他的各种不合作之下放弃了让他登台的打算。 那一次的祭祀之舞,便只有前代大祭司一人。
而后来沈夜接任紫微祭司,再也没有提起过人选问题。 空旷的祭台中央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杳杳孤鸿,长袖翻落,年复一年。
沈夜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暗自嗤笑了一声。想这些做什么,感怀岁月伤春悲秋么。 却听见身后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月拖着繁复长裙走近他身边,含笑问他:
“怎么样?我就说谢衣一定会舞得很好。”
当然很好,他可是本座的弟子。 话到嘴边才发觉,他是本座弟子这一句最近似乎说得有点多。 于是不动声色改口,嗯,你的建议不错。
华月只是笑着躬身:谢紫微尊上夸奖。 她兴致勃勃讲起他和谢衣两人起舞时,祭台下众人看得入神的表情。而沈夜一面听着一面又将视线转回廊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找寻那个前一刻还在众民瞩目中和他共舞的人。
几乎用不了一次眨眼。
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容颜俊美,嘴角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仿佛天生光华,藏在人群里都熠熠生辉。 大祭司亲传弟子加上破军祭司的高阶身份也没能挡住城民想和他亲近。 总有人停了舞步走近他,朝他行礼,和他说话,他便也礼貌回应,言笑晏晏。
沈夜远远看着,心想,华月的确是出了个好点子。
当时谢衣还有些不情愿,说此事弟子从未想过请师尊不要为难弟子云云,然而华月依旧坚持己见;瞳难得亲自列席,虽然没多作表示却插了一句,还没看过破军跳舞。 谢衣就说,论身份是七杀大人更合适,祭祀之舞的人选还请师尊让七杀大人担任。 瞳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下偃甲手指:那还不如做个跳舞偃甲来得方便。 然后华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他便抽了时间教谢衣祭祀之舞的步法。
谢衣身量尚显单薄,然而这几年在他身边,个头却是眼见着拔节似的长了上来,平时出出进进在他身侧,比之他的身高已经相去不远。
探步,轻踢,舒开手臂,转身。 他是年年重复做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直到这个晚上,他亲眼看见谢衣如镜像一般行云流水演绎出来,才惊觉这套舞姿其实流畅优雅,美不可言。
他们在巨大的神农座像之下,圆形石台之上,遥遥相背而立。 两人手中都握着法杖,杖上灵石溢出清辉,星星点点仿如夏夜的萤火。
祭乐的埙声响起,天地便忽然辽远开去,仿佛能看见鸟群高飞,河流蜿蜒。
那时节要是在下界,正是桃花灼灼柳絮漫天的好春光。 而就算是流月城这样终岁严寒,也在短暂的春回里吐露出一星半点暖意。
沈夜身上的长袍较平日的大祭司服略轻便些,身后衣裾却更长,像上古鸣禽尾上的翎羽。 谢衣那身和他一式一样,只不过他的袍色纯黑如墨,谢衣却是一身皓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明晃晃的亮。
虽是初次,沈夜其实也没有怎样担心。 他这个徒弟心思跳脱时常让人头疼,一段舞横竖就是不肯好好练给他看,然而沈夜也知道他的底细,这孩子为了能早点给他帮上忙暗自付出了不少努力,况且他天性聪慧,平时能做到六七分的成色,真的发挥出来就是十二分的完满。 ……否则怎么算得上是他的徒弟。
舞到中途,埙声从古朴悠扬忽而转低,群山静默,仰望浩瀚苍穹。
沈夜退了一步,右手法杖在身前虚划出半圈弧线,仰起头颈直望天空。如此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朝向祭台中央。 而祭台那一头,谢衣也在同一时间收了法杖转回身,时机与身姿都分毫不差。 他一步步走过去,就像他踏着同样的音律向他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
神农大神绝迹人间已有千年,当初听候神谕在城中等待的那一代烈山部人如今也都已作古。这祭祀之舞又有几分可能,能被他们千年来不断求祈却杳无回音的神明看见? 多半便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舞宴罢了。
然而他竟不觉得浪费。
他迎着眼前的少年站定,脊背挺直像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峰,继而拢起法杖一个旋转,左臂顺势张开,朝对方伸出手去。
来吧,谢衣。他想。 这神裔之城虽已穷途末路,究竟还有你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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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7:34 GMT 8
3.
谢衣知道沈夜在哪里。
四周充斥着欢腾的鼓乐和步声,火盆里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成群起舞的人在眼前晃得像走马灯一般。 不过,只要沈夜还在祭典中没有离去,他就知道他的师尊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小时候闯祸闯得多了,多次被告诫不要乱跑也没什么效用,师尊便给他立了规矩,无论何时,只要师尊唤他就必须立刻回应,倘若喊了还见不到人那便是要挨揍的意思,撒娇耍赖都不管用。 那时候他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又对偃术有种一见钟情的痴迷,因为这个规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再后来,他就学会了时时留意师尊的动向。 直到变成习惯。
明月初升,远远挂在视野尽头的青石屋顶上,穿透伏羲结界,洒进来一城银光。
算算时间已经不早,而狂欢中的人群似乎还意犹未尽。 谢衣站在祭台一角,以免干扰到跳舞的城民,一位大姓家族的年轻族长过来和他攀谈,内容多是物资和族务相关,末了抚胸躬身行礼道别,他便也同样还了一礼。
差不多快结束了吧,他分着神,一面看时辰一面惦记着另外的事。 正思量间,就有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从舞场中走出来,离着三五步远亭亭站住,低头抿着嘴角,朝他做了个躬身探臂的动作。
谢衣愣了一下。 这是邀舞。
烈山部是上古部族,千年之中不曾与下界往来。 虽然把各种术法与技艺发展得繁复高超,民风却少见地淳朴。也许是受那位宅心仁厚但性格却略嫌散漫的神农大神的影响,这个部落的人对情感的表达方式甚少,寿诞祭典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男女自由示爱的机会。 而这少女不顾身份差别主动来邀,实在勇气可嘉。
然而谢衣的神情却有些凝滞。 他看着那只朝他伸出的纤细柔软的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此前那场祭祀之舞。
法杖交错,衣袂翻飞,星月辉映。 他以相反的方向旋转过去,法杖交到左手,右臂伸出和沈夜相对。 一只右手。一只左手。 十指相触,继而两手交握。
那一瞬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凉的。而扣在掌上的温度却滚烫,那只手坚实有力,融融暖意从指尖传过来,沿着血脉一直窜进心里。
就这样一手持杖一手相牵,朝着神农巨像拾级而上。 埙声在身后渐趋高昂,仿佛重重海潮在脚下起伏涨落,沧桑变幻,一跨步便是几生几世。
炭火的红光暗了一些,更衬得眼前的人影朦朦胧胧。 少女眼睫低垂着,脸颊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是半透明的绯红。 谢衣笑了笑,同她说了句什么,而后下意识抬起头,远远朝沈夜站立的地方望去。 长廊尽处,他看见他正面朝着祭台,华月在他身边,身后建筑投下长长的影子,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身影令他心安。
而视线的彼端,沈夜虽然对他忽然看向这边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如何惊讶。 他嘴角微弯,笑得有些嘲弄。
傻小子,一次邀舞就不知如何应对,你以为这一晚上偷眼看你的女孩子就只有这一个吗。
华月在他身侧显然也看见了,往前探了探身,认出那少女是主神殿新晋的一名祭司,印象里似乎刚满十七岁。 沈夜斜过眼看她,说怎么我却不知。 华月无奈,表示那是紫微尊上你亲自确认过的,只不过当日事务繁忙,只看了一眼就让她下去了。 沈夜摇摇头说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然而再回头却不见了谢衣的身影。 那少女也不见了。
这一下却真是出乎了沈夜的意料,莫非这小子突然开了窍,拉着那女孩寻欢作乐去了? 偌大的祭台上人影攒动,忽然少了那人,竟然莫名地显得空旷。
真是如此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烈山部并不算人丁兴旺,加之下界浊气日益浓重,城中罹患恶疾的人数也在慢慢增多。嫁娶之事他一向都是鼓励的,虽然在这方面他并没作出表率,但子民有此喜事还是让他宽心,至于门户如何,年纪大小,在他看来也统统都不重要。
谢衣是他弟子,也或许是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便把这一茬忘记了。 犹记得谢衣十三四岁的时候,有次自己来了点闲情逸致,问他可有喜欢的人,那孩子一面摆弄着手里的偃甲部件一面抬头冲他笑,眼神清得见底: 有啊,弟子喜欢师尊。 答得十分流畅,就跟小曦说喜欢金丝果酱一个模样,说完还用沾着木屑炭粉的手背在下颌上一抹。
真是……胡闹。
沈夜怔了一阵,心想这时间确实不早了,再站下去也是无益,于是转身吩咐华月派人熄了火盆。 华月应声要走,他又叫住她,说夜深露重记得早点休息。 华月便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他随即又遣走了身边的随从。
祭台上的火光一盏一盏暗下去,人流四散,整个流月城又重归静谧。 沈夜独自沿着廊道朝神殿外走去。
从城中看月亮是比下界更大一些的,虽然此时他也无从比较。 没了灯火映衬,月光便显得皎洁起来,一寸寸将他面前的长道铺得雪白。
不过是数年时间,那个孩子就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当年他牵着他走在这条道上,那只手小小的,柔若无骨;而今晚一握,已是滑韧修长,回扣自己的手还带了几分力道。他是长大了,也正是青春作伴的好年纪,只是……
只是什么呢。 他能想起十几个理由,然而每一个却都像是为了这个转折而硬加上来的。
风声树影,神殿前的水池里盛开着一朵一朵淡紫色的冰莲。月光如水水如天。 当真是……美景良辰。 沈夜合目,叹息声几不可闻。
他只是不想看见那只手牵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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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7:54 GMT 8
4.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 神农寿诞祭典既毕,十日后。
位尊流月城权力之巅的紫微祭司大人蹙眉盯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妙。 彼时他一只手正伸直了按在对方身后的墙上,而他那劣徒在他面前扬着一张俊脸,既不躲,也不动,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相闻,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冻住,方圆百尺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太近了。 他在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勉强保持住清醒,烦躁不堪地想。
早些时候,大约是正午时分,他在主神殿偶然看见了那天邀舞的少女。 当时他刚从瞳那里回来,为图便捷没有走正门,从西侧的一间偏厅进了主神殿,而那女孩就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侍立在偏厅入口两侧,看见他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女孩生得很干净,脸颊被祭司服的墨绿衣领衬着,有种白里透红的明媚。
沈夜低声命令她:把头抬起来。 女孩便顺从地扬了脸,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又有些胆怯地垂了下去。
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那眉梢眼底藏了些淡淡的欢悦,不去留意便也无从觉察。 沈夜本想多问几句,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莫非要问她,那晚破军祭司拉着你去干了什么? ……这未免也太多管闲事。
他本也没打算为难她,又看了看另一个,吩咐她们恪尽职守,两人便再度躬身下去,轻声应了句,是。 墨绿祭司服上罩着鹅黄色的外袍,衣摆和着门口透进的阳光微微摆荡,恭谨而有礼。
沈夜径直去了上层,往大祭司殿的方向走,却在门廊拐角处就撞见了谢衣。
他走得匆忙,谢衣比他还急,而且还心不在焉不看路,沈夜刹住脚步又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这才没让两人撞在一起。
那时候谢衣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里,眼神都是混沌的,这一撞忽然就把他脑子里的影像撞散了。蓦然抬头,见是沈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于是站直了身子扯开笑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师尊。
沈夜哭笑不得。 比起门口那个小祭司,他这徒弟才真是大有可疑。 好在他也不必跟自家徒弟客气。
他甩了甩袖子叫他跟自己进来,谢衣便就老老实实地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拱形殿门,朝殿内走去。
大祭司殿的建筑风格和外殿如出一辙,空间却是狭长的,从门口进来要走很久才到头。 墙壁垂下布幔,两侧排列着切割整齐的方形石柱,织有六角图案的地毯从门前一直铺到大祭司座下,将两人的脚步声隐在里面。
这条路沈夜走过许多次。谢衣也走过许多次。
沈夜心里总有一个不太清晰的场景,在他偶得的繁忙间隙里就会浮上心头。 他想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弟子穿起紫微祭司长袍,以这座神裔之城至高统领者的身份走进这座神殿,走过这长长的地毯,坐到那镂着繁复花纹的座椅上去。到那时,他会把这全城的子民,连同权力与威荣,责任与艰辛,前途与未来,都交付到他的手里。
他却未曾想过要插手徒弟在感情方面的事。 更没想过是以眼下这种方式。
沈夜穿过外间径直走进里面的典籍室,这房间狭小密闭,四周从下到上都是层层堆叠的案卷。 谢衣也跟着进来,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
说吧,你这是怎么回事。沈夜开口。
谢衣被这一句问得有点懵,停了停才说,师尊所问何事? 沈夜说,最近这些天你总是心神不定,当为师看不出么。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与寿诞祭典那天邀你跳舞的女孩有关? 他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明白告诉他,不准隐瞒。
谢衣的神情先是有些迷惑,继而恍然,最后非常不负所望地……露出几分这些年来他看熟了的狡黠。
“原来师尊看出来了,师尊何时发现的?”
——微翘的嘴角似乎是要笑,眉目都舒展开来,好像很开心。
“不发现你便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么。” “没有没有,弟子……弟子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竟然真的笑了,浅浅笑容像平湖碧水上的涟漪,微微一动便荡漾开去。
沈夜本打算要等他慢慢说,此刻对着他的笑容却莫名有些烦躁。他倾了倾身,逼近他,微蹙的眉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若是本座要你现在就说呢?”
谢衣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案卷架上,发出一声轻微而钝重的声响。 退无可退,嘴上却仍然不怕死地回道: “……现在不行,师尊。”
典籍室中密闭无窗,看不出时辰,只有一盏落地铜灯散发出淡青色的冷光。
沈夜出手时谢衣像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没有料到师尊会生气到如此地步。 然而此时的沈夜和以往不一样,他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但是……非常不一样。
那一下出手很猛,尽管并没有碰到他。 沈夜的手擦着他的脸颊抓过去,穿过案卷架,砰的一声按在墙上。 满室静寂都被这震动打破,架上一堆书卷被震落下来,哗啦啦滚了满地。
最初或许是有些紧张气氛的。
一个眉头打结带着昂然的怒意,一个紧抿嘴角含着七分不解三分倔强,空气里开始弥散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会噼噼啪啪爆裂开去。
却也只是一瞬。
书卷散逸,满地狼藉。四下渐渐重归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在彼此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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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8:09 GMT 8
5.
弥漫在空中的尘埃缓缓下落,室内却有一种难言的热度升腾起来。
谢衣很少看到师尊真的动怒。 记忆里的沈夜总是沉着的,从容的,俯瞰全城也不过一挥衣袖,目光凛凛,不怒自威。也许是身负神血的缘故,他身上常常会透出一种冷漠的威严,令人虽敬却畏,只有如自己这般与他朝夕相处的极少数人,才知道那威严之下藏着的柔软。
但这一次师尊真的生气了。谢衣想。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怒意,锐利逼人,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看穿。 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像某种拍打着节奏的咒术,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满心满眼就只剩下面前这个人。
谢衣觉得喉咙里干燥起来,空气黏稠,呼吸都有些艰难。 偏沈夜并不起身,他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神经绷直像根拉满了的弓弦。
师……师尊…… 终于耐不住开了口,却被自己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在这难熬的咒封也终于到了尽头。
案卷架上一卷幸存的书简将落未落,摇摇欲坠了半天,啪地一声摔在两人脚边。
沈夜从纷繁杂乱的思绪里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谢衣身后的墙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收了手,直起身,闭目深吸一口气。
如果只是担心他耽于情事不顾大局,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提醒,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 这样想着,沈夜的目光就柔和起来,沿着那张清秀的脸庞流连,最后停在额角一绺乱了的发丝上。他很想伸过手去替他捋顺,却终究还是未动,只是放缓了声音问他:
“谢衣,可还记得自己是破军祭司?”
谢衣点头。 沈夜说,为师并不想对你的私事多加干涉,只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个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某个决心,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
回去吧。他说。 说完便转过身朝外面走去。
刚刚出了典籍室的门,谢衣便在后面喊了一声师尊。
他回身,看他那素行顽劣的弟子走到他身前,眼神一扫刚才的混沌与迷惘,透出清澈的坚定来,他就在内室与外室间的拱门下,在他的师尊面前,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了下去。
谢衣说弟子最近在做一件偃甲。 谢衣说虽然以前也做,但这次的有些不同。 谢衣说那天寿诞祭典上的女孩他觉得眼熟,一问才想起,那女孩的祖父是城中专擅绘制鸟兽的工匠,他曾和那位老人有过一面之交,而那女孩当时便侍立在侧。 谢衣说他想向老人讨要一幅特殊图画以做偃甲之用。老人腿脚不便并没有来祭典,于是女孩便带他去了老人住处,后来他还拿了一只偃甲手环给她作为答谢。 谢衣说他做了这许多天已经将近完成,只是尚未调试,不敢拿给师尊过目。然而他做此偃甲的目的绝无其它,亦是想要为流月城尽一分心力。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他才抬起头来,望着沈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弟子始终记得,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自入师尊门下未尝有一日忘记。时时自省。不敢懈怠。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听在耳中像流水,在心底卷起缓慢的漩涡。 轻快地,温暖地,细碎绵密地拍打着心脏的内壁,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慢慢涨上来。 最后心里似乎装不下了,便从胸口漫溢而出,一直流进四肢百骸。
谢衣说完了,仰着头等师尊回应,沈夜却一语不发。他又等了片刻,沈夜丢过来两个字:
“起来。” 语调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衣迟疑着不动:“师尊还在生弟子的气?” 沈夜语气加重又重复了一遍,看他还是没反应,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将他拉起: “外面有地毯,里面也有,偏要跪在这里,不凉么。”
一句话未完,就见那平湖碧水上的涟漪又荡了开去。
穿过居民区又是一道遮在矩木枝叶下的廊道,视野忽明忽暗。 地面湿着,才有一阵细雨来了又去,雨后初阳,天地间都是一片璀璨清新。
师尊若有空闲,来看看弟子新做的偃甲如何?谢衣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 沈夜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还未调试? 可是已经告诉师尊了。 说了便藏不住了?他嗤笑一声,又忍不住叹气: 你啊…… 那师尊可是答应了? 以你现下的偃术,整个流月城也未必能有几人和你相提并论,为师就算看了也帮不上你什么。 ……师尊……不是那样的意思…… 那是怎样的意思?
转过目光他就在自己身边。 你唤他,他便应声。你前行,他便跟在后面。你同他说话,他便报以灿烂笑颜。 有时候这世间的愿望也并不那么豪情壮志,要带了谁去闯红尘万丈,要携了谁的手荡气回肠。便只是一个刹那,一个注视,一句话,一点光,便只是你举了杯他便陪你共饮,他惹了麻烦你一边罚他一边替他承担,他花了心血搜集材料,琢磨图谱,用他的手一点一点凭空造物,他说他是为了让族人过得更好,事实也的确如此。
却总想让你第一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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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8:35 GMT 8
6.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夏末。 七杀祭司殿。
瞳的发色大约是天生雪白的,就像他那只赤瞳天生令人恐惧的异能。 银发眼罩加上毫无情感起伏的声调,每每都让同他说话的人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口中传出的声音是敲在了一块冰上,徒劳折返,发出清冷肃杀的回响。
然而谢衣从未觉得他可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偃术由这个人启蒙,他面对这位脸上打着补丁却依旧散发慑人气息的七杀大人时,却觉得有种令人身心放松的亲切。
当然这亲切和面对沈夜时又有不同。
他在七杀祭司殿后的庭院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下,身后束好的发辫扫在高一截的地面上,他也不在意。
看着瞳用不是偃甲的那只手挑开竹管,将一团漆黑蠕动的东西填了进去,又起身将之放到高处的架子上,他便在后面问他,瞳大人腿脚不好,这么时坐时立来来回回是不是很麻烦?
瞳也不回头,一边继续制蛊一边开口:你有办法?
谢衣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扶着下颌,思索了一下说,要是将座椅改制一下,像双轮车那样,再加一个可控制的升降轴……灵力枢纽装在扶手上面,操控转轮动力和座椅高低……这样或许只需坐着便可前后上下移动,呃,只是速度可能会受些限制。
瞳想了想,点点头:主意不错,那就麻烦你了。
谢衣笑笑又问他,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瞳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未听闻,怕是没这个可能。
台阶上的人便坐着不再说话,神色有些黯淡,眼中却透出温柔的光。
有风卷着一片矩木叶子从头顶落下来,轻飘飘打了几个转,落在他手边,像一只循香而来的蝴蝶。
瞳听他不语,便又重开了话头:你今天怎么有空,华月说阿夜把生态区水道被毁的事交了给你处置。
谢衣说,那孩子不是有意的,只是水道缺口很大,有点麻烦。 瞳说,你没处罚他?这事恐怕不能轻易过去。
罚了。谢衣笑:我让他顶替我一会儿。
饶是一贯淡定喜怒不形于色的七杀祭司大人,也在这句话里诧异地转过头来。
谢衣不太在意地解释,说师尊说他最近不安分,派了两个下属在外面跟着他,他嫌那两人烦,就让那个闯祸的孩子穿了他的衣袍,在窗口走来走去弄出点响动,他自己则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瞳用眼罩外的那一只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半晌才又开口:
这事要是被阿夜发现……
谢衣说,师尊今日事情多,晚上又是小曦的三日之期,应该不会有那个空闲。 说完又笑,当然还要请瞳大人帮忙保密,不要把这事让师尊知晓。
他笑得时候眼睛里有种慵懒又散漫的神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瞳心想自己平时也不爱过问正事,却也不曾在沈夜眼皮底下做到这个地步,偌大一个流月城,有胆子这么干还毫无自觉的,只怕也就一个谢衣。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谢衣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背上嗖嗖地冒着凉意。 紧接着他就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又极富磁性的声音从殿前传进来:
“什么事不能让本座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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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8:48 GMT 8
沈夜跨步进来的时候谢衣正匆匆忙忙站起身,衣襟上的落叶都来不及拂去。 他看了谢衣一眼,又转向瞳,瞳似笑非笑地放下手里的蛊虫,问他,有事?
沈夜说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忙你的不必理会。 说完又转回去看他的劣徒,眼神像刀子直戳了过去。
谢衣不敢跟他对视,低着头目光偏到一边的廊柱上,说弟子知错,弟子是有些相关偃术的问题弄不清楚,所以才来请教七杀大人,并非偷闲。
沈夜听完,不置可否,四下扫视了一遍问瞳,他说的属实?
瞳说属实。然后又补上一句,只不过我也不知答案为何。
沈夜叹了口气,对谢衣说,罢了,那两个人的确也看不住你。说完停了停,又道,既然出来了,便陪本座去一趟寂静之间吧。
寂静之间在整个流月城的最高处,封印着神农神血,兼之又是城主沧溟的沉眠之所,除沈夜之外极少有人入内。谢衣小时候曾经偷偷溜进去过一次,待到长大却再没去过,偶尔沈夜去看望沧溟,便让他在外面候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从那里出来之后,师徒俩一起走一段无人打扰的路罢了。
两人从七杀祭司殿出来,沿着木桥石阶往上走,曳在地上的衣裾带出沙沙声响。
又转了一个弯,沈夜想起什么要说,视线一扫却停在了远处的破军祭司殿上。 距离很远看得不甚清楚,但沈夜目力很强,眯了眼睛朝上面的窗户看过去,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那是什么……”
……糟糕。
谢衣条件反射地就想开溜,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冷静,跟沈夜说,师尊,弟子有重要物事落在瞳大人那里了,师尊先去吧,弟子随后就到。 说完也不等沈夜反应,退后两步就转身往回走。
沈夜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又转回去看那扇影影绰绰的窗子,终于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好,很好,真不愧是我的徒弟。
谢衣一走出沈夜视线就捏了法诀,传送术唰唰唰地连用了七八个,闪得一路法阵绿光莹莹交错,身后还留着残影。 饶是如此,他还是听见远处传来师尊的声音,一声压着怒火的厉喝叫他的名字:
“谢衣!!!”
那个天气晴朗日光明亮的下午,谢衣结结实实尝了一把报应不爽的滋味,或者应该叫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的师尊的原话是: 既然你传送术用得这么顺手,就给为师巡一遍全城的机关吧,给你半个时辰,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那也不用再来复命了。
说完还倾了倾身子,嘴角带笑盯住他的眼睛,补充了一句:
“要是敢偷懒有一个地方没跑到,我就一把火烧光你那些偃甲!”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偃师变成了杀手,谢衣变成了初七,他的传送术依然凌驾整个流月城。 身法迅捷像一道闪电,除了沈夜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而此时的他却在城中错落起伏的青石屋顶上,在一次又一次召唤出法阵的间隙里,偶尔失神地仰起头来。
有一点懊恼,一点焦急,却还有一种奇特的,潜伏着的,小小的快乐。 他不知道平日面对他时自称“为师”或“本座”的沈夜为什么会在最后那一句忽然改了称呼,也许只是不经意,却又好像泄露了什么不可诉诸言语的秘密。
他将那句话默念了一遍,觉得每个字都在蹦蹦跳跳,撞得心脏微微发烫。 而手底的传送却也没停下,法阵转动带起微风,将他的衣角和发丝轻轻吹拂起来。
穿过矩木的巨大枝干向外望,晴空湛蓝。时光缓慢流淌着,仿佛美好得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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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9:36 GMT 8
7.
谢衣回来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他在主神殿外收了法阵,略停了停平复了下呼吸,就迈步走了进去。 天色近暮,各项事务应该都已经处理完毕,然而神殿大厅中却站着几名祭司,神色看上去有些阴暗,还有一人匆匆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草草行了个礼,便朝着殿门远去了。
一路往大殿深处前行,一边留了些心思看那拨人,衣饰装扮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生。
然后他就察觉到那道从人影遮蔽处投来的目光。 三分轻蔑,六分敌意,还有一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
谢衣顿觉头痛,转回视线不再朝那边看。
他知道那人一向将他当成宿敌——从八年前他被沈夜收入门下开始。 八年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也算相安无事,然而只要有两人同时在场的时候,那人就会显露出一副冷漠倨傲的神气,顶着一头乱发斜目而视,好像是做给他看,又像是发泄不满……
就像现在这样。
他用几乎两倍于平时的步速上了传送台,浮台升空,边缘与上层廊道对接,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踏出浮台便直奔大祭司殿,将大厅里的怪异气氛和那人的注视一股脑丢在身后。
然而沈夜却不在殿内。 守卫的侍女说,大祭司大人刚去了曦小姐那里,临走时交代,如果破军大人回来了在殿内等他即可。 谢衣问,大祭司是否交代过何时回来? 侍女摇头说没有。
……大约要等到入夜了。谢衣想。
沈曦住处的前厅有一道水廊,幽幽水光在通道两侧闪烁,清澈见底。 数朵冰莲浮在上面,因为加了持护的法术,长年都维持着盛开的状态,也像是被冻结在刚刚绽放的那一天,从此无凋无败。
夜色一点一点沉落下来。
沈夜坐在床头,一手抚着沈曦的发辫,给她讲那个永远也讲不到结局的故事。 每三日,他的妹妹就会歪着头认真思索一番,然后告诉他,小曦要听巫山神女姐姐的故事,上次小曦没有听完。 一样的情节一样的话,已经重复了二十余年,今后还不知要重复多久。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却也并非长生不死。 沈夜想,等到自己也终于老去,老到银发如雪的时候,小曦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这可算得青春永驻么,呵,无论千年还是万年,对她来说也不过三日。然而这世间更深的残酷与无奈,血腥杀伐,勾心斗角,她也再不必体会,即便经历,也会随着那短暂的轮回而忘却。
沈夜看着那张无邪睡颜,心知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永远留在了进入矩木的那一天。 时光推着他独自前行,而小曦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从那以后,这血与火铺就的漫漫长路,便只有——
有谁朝这里来了。 床边帘幔低垂,月白色的花灯投下柔和的光,四下静谧安然听不到一丝声响。 然而在沈夜的灵力范围内,一花一叶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有谁正沿着殿外的侧墙朝这边走,步履有些仓促,然而到了门口却放轻了下来。
那足音听着熟悉,不必亲眼看到,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他的样子和此时的神情。他用灵力感知跟随他走到门口,猜他大概是对守门的侍女无声地比了个手势,而后又进了水廊,站在门帷下静静等待。
沈曦大约是睡熟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平缓而清甜。 他笑了笑,起身。
——也未必就只我一人。
谢衣在门边站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心想要不要回大祭司殿继续等?正踌躇间就见沈夜从里面出来,连忙行礼叫了一声师尊。
等得不耐烦了?沈夜问他。 没有,弟子只是…… 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然而沈夜也不在意,径直朝前走过去,走过他身边时低低留下一句:来陪本座待一会儿。
那天晚上夜空晴朗。 漫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像铺洒在夜幕中碾碎的水精石。 低空有浮云的暗影,一朵一朵缓慢地从眼前飘过。
是流月城一年之中最暖的时节,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柔和潮湿的气息。
沈夜在一根雕刻着图腾花纹的廊柱下停下,那条廊道横亘在神殿上空,像一座长长的虹桥俯瞰着整个流月城。谢衣在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一面吹着风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沈夜说你把机关都巡完了?可有遗漏? 谢衣说弟子不敢。继而又想起回来时在殿前遇到的那几个祭司,仍是觉得怪异。 沈夜便告诉他说,是生灭厅搞出点麻烦,枉屈了两个人。说着摇摇头:那几个蠢货,自恃跟城主沾亲带故,免不得有些得意忘形。 谢衣说那被枉屈的可有补偿? 沈夜说,人已经死了,如何补偿。 然后谢衣就沉默下去。
沈夜知道他很优秀,比自己所期待的更优秀,是以他放心地把破军祭司的席位交给他,完全不担心他会负担不起。 然而以他这年纪,毕竟还是有几分未解世事的天真。
流月城史上最惨烈的那场动乱,谢衣没有经历过。 那年沈夜也不过二十二岁,在和城中各方势力的角逐中,有些是用了计谋,有些则是直接出手,然而无论是那种,都让那些敌对者命丧黄泉。
他第一次杀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个,然而自己却不觉得恐惧。他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反而有种麻木的快感。他想那个天真可笑的沈夜早在进入矩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那场留在小曦记忆里的茫茫大雨,也在他的梦里下了许多年,无处可逃,无人援手,就算他想要用自己来换小曦一条生路也不被允许。
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从今以后,那种绝望的滋味只让他的敌人去尝。
他看着他唯一的弟子,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下透出悲悯的温柔,他想跟他说,这世间的残酷远比枉死两个人惨烈得多,而你承袭我的衣钵,走了和我一样的路,那么这一切迟早也要面对。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谢衣会有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二十二岁。 那样的人生转折得太猛烈,仿佛被命运生生掰断,前后难接,徒然留下一个形状吻合却再也拼不起来的缺口。
他暗自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问谢衣:这些天还在弄你的偃甲么?
是个不用想也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这劣徒从学了偃术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下过鼓捣偃甲的手。 然而这却也是挑起他兴致的最简单的办法。
谢衣果然就在这一句中抬起头来,点点头说是,继而又若有所思。
沈夜便说,两个多月前给为师看的那一件,想法倒是很奇特,但你不是说过,你所做的偃甲都是为了替烈山部尽一份心力?为师倒看不出那一件作用为何,莫非就是拿来看个新鲜?
谢衣笑笑,说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一件只是第一次的试验品。
是的。只是第一次。 他后来又做了许多次,屡屡遇到难题无法继续。 他去拜访过那位给他图画的老人,也去找过瞳,却终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得暂且搁置。想想此事确实是无人敢想,就算他真的能够做出来,对眼下的烈山部来说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但他终归不能死心。
他便对沈夜说,那件偃甲,如果有朝一日弟子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到师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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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0:11 GMT 8
8.
穹庐低垂,星光弥漫,万籁俱静。 两人断断续续又聊了很久。话题先是绕着偃甲打转,后来又绕回生灭厅那件事上。
沈夜说这次的事情风琊处理的倒是不错,没跟着那几个蠢材胡来。 谢衣听他提起风琊这名字,想起下午在大殿里那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又头疼起来,于是只看着沈夜没有接茬。 沈夜倒也没有在意,继续说,此人或许可用,日后若有机会便将他调来,替代现任贪狼祭司。 说完见谢衣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便问他:怎么了,有别的见解?
谢衣说,没有,弟子谨遵师尊之意。
说得四平八稳,礼数不缺却带着几分生硬。 沈夜看着他,黯淡光线里还是被他发现了那个说完话时的小动作。
悄悄地,以为不会被觉察地,一撇嘴角。
沈夜知道风琊常常跟他过不去,可是此时看他这反应还是忍不住要笑。
他细细看着他,用目光勾勒他的轮廓。 烈山部人相貌俊美,然而能生得像谢衣这样美好的却屈指可数。 他想起那天神农寿诞的祭祀之舞,又想起典籍室里那场昏乱心悸的相对。
眉若春山,那唇缘便是曲折水岸,仿佛藏住了一整个流月城的短暂夏季,温暖清润,引人流连。
谢衣在这注视里莫名其妙地有点不自在,眼神转开去叫了一声师尊。 沈夜不动,含着笑意问他:
“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不知怎样便问了这么一句出来。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如今再问,像是多了许多不同的意思,却也似乎就如从前那么简单。
谢衣却在这一问里没了声音。 平时师徒俩在一起,谢衣话很多,沈夜在旁听着不时点他两句。这个晚上他却频频被师尊问住,前面还算反应机敏,不想答便搪塞过去,沈夜也不跟他计较。 可最后这一句却真将他问得不知如何作答。
可有喜欢的人? 自然是有。只是他不敢说。
就好像师尊教他祭祀之舞的时候他百般不肯配合一样,他是死也不会说,那套舞他从第一次看过就记住了,后来无数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学着师尊的样子,想象自己站在祭台的另一端,一手虚握一边将那套舞跳出来。 ——熟练到完全不用沈夜教,并且还要费劲装出不会的样子以免露馅。
他想着自己当时的狼狈有一点想笑,又觉得这秘密实在不能让师尊发现。
沈夜在他身边,也不催促。 谢衣小的时候,他像宠小曦那样宠着他,他有时会从谢衣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虽然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他早知他对自己的依恋,也并没有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他温柔对待他,予取予求,也许只是想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些补偿。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 有些唏嘘感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对这答案做任何猜想。 有或没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也不算过了多久,思绪翻转也不过转瞬之间。他听见谢衣望着远方低低吐出一句:
“……有师尊。” 说完转过头来看沈夜,眼神清亮澄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
沈夜盯着他,心想,谢衣,你真的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他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不管师尊问的是什么意思,弟子就是那个意思。
他似乎是要笑,然而还没等笑容绽开就被沈夜一把拉了过去。
沈夜的手很有力,但那个吻却十分轻柔。带着热度的触感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两下,放开,又重新凑上去,像蝴蝶扇动双翼,带着温香,又有点恼人的痒。 如此流连几番,忽然湿润的舌尖探过来,在他双唇之间的缝隙里一扫。
谢衣不由自主地一抖,好像站不住脚似的向后一晃。
沈夜将他放开一点,见他眼里一片迷茫,好像知觉都断了线一样。 沈夜想,这是只有嘴上说得痛快么,来点真的立刻就被吓住。 他烈山部民风淳朴,对此类事并无特别的约束,他曾以为他或许有些粗浅经历,今日看来竟然是经验全无。当真是有些意外。
他于是又拉开了一点距离问他,怎么了,嗯?眼神放低是询问的目光。
谢衣好像沉在梦里才被这一声唤醒一样,视线的焦点聚拢起来,就落在他的师尊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出水波一般的温柔,他以前从未见过。也许面对小曦的时候有过?却也不像这样缠绵浓郁。 他试着开口,立刻发现自己是忘了呼吸,想说句什么却连声音都不稳:
“我……弟子……”
沈夜伸过手去扶住他双肩,靠近他的耳边,声音浑厚低沉,既令人安心又像是诱惑。
“不必慌张,为师便只问你这一句,你,可愿意?”
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心也落回胸腔。谢衣定了定神,抬起右手,覆在扶着自己左肩的那只手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又有些暗哑,却还是从喉咙里直冲出来:
“……弟子……甘愿……”
漫天繁星铺天盖地倾落下来,天地连成一片。 谢衣觉得自己的知觉已被那个卷土重来的吻重新覆盖,仿佛身在云端,又宛如梦境。 他的师尊离开他耳边时的那一句话,虽然很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潜藏在心底决意封锁一生的愿望。竟然会有实现的一天。 他几乎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起风了。风声撩动着成千上万的矩木叶片哗啦啦作响,将整座城包裹起来。 而那夜风缭绕的尽头,是谁在吻着谁,深情缱绻,极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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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0:30 GMT 8
9.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五年秋。 在任贪狼祭司因渎职被废,原属生灭厅中阶祭司风琊获擢升取而代之。
次年四月。 生灭厅再次掀起风波,谢衣领命彻查,后兼任生灭厅主事。 从此风琊成了他的副手,纵使彼此都不乐意看见对方,三五不时也要碰面。
枯荣交替,时光轮转,又一个短暂的夏季匆匆过去,几场冷雨后城中封冻,连秋天也剩不下两三日。 严冬即将来临。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小雪。
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踏着走过去,一路都是喀喳喀喳的脆响。 道路两侧的石屋挂满了霜花,透着繁复美丽的冷。
前些天主神殿例行集会,华月出去办事,不知为何竟没有按时折返;瞳和谢衣一个躲在偃甲房里调试偃甲根本不记得日子,另一个人间蒸发只剩下一只凝音鸟。 三名上位高阶祭司一齐无故缺席,这在流月城政律清明甚至称得上严苛的历史上真不多见。 于是到场的其它祭司十分有幸,亲眼见识了一回大祭司沈夜黑如锅底的脸色。
事后沈夜追究起来,华月的确是事出有因,瞳非到要紧时候很少介入政务,况且人都找不着他总不能向一只偃甲鸟问罪。 于是没逃过责罚的就只剩下谢衣。
本来这件事也算不得大错。 前不久谢衣才跟沈夜提了制造偃甲炉的想法,因为要作全城供暖之用,不用想也知道工程量浩大,而他自己身上担着职位,也只能把空闲的时间都拿出来画图纸。
谢衣想着师尊知道这事,面对责问就有些有恃无恐。 沈夜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说他两句也就算了,然而看他一副嘴角含笑不知反省的德性忽然有些来气,趁着四周无人,抓过来按在墙上就收拾了一顿。
吻得有点狠。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喘,沈夜抵着他的额角,一手捏住他下颌,语带威胁: 下回要是敢再犯…… 尾音渐弱,随着他的眼神滑下去,沿着脖颈一直滑到扯松了的领口。
谢衣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脱口就说弟子知错弟子以后不敢了请师尊恕罪。 沈夜便笑笑松了手。
他本也没打算怎么样,吓吓他而已。
算是心意相通,但毕竟还隔着层师徒关系。 虽然他心里对这些伦理纲常不屑理会,谢衣也不在意,但是他的身份,谢衣的身份,对流月城来说都十分敏感,只要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这份美好连同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
好在他也并不要求那么许多。像现在这样每日相见,有正事说正事,正事说完就闲聊几句,偶尔有那么一点擦擦碰碰的亲密动作,夜半无眠时回想起来也会微笑。
五色石所余不多,神血至多支持百年。 一整个烈山部压在他肩上,不能推卸,又找不到出路。 也或许一觉睡下去便没有明朝?然而他却不能歇下来,哪怕是片刻喘息。
他便会在各种繁杂忙乱里,沉闷重压里,偶尔抬起头来去寻那双熟悉的眼睛。 常常一眼便能看见,然后那人便回以灿烂的笑颜。
他想他果然是天生光华,一语不发站在身边都觉得暖,那光芒几乎要照进他心底最深的阴霾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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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1:02 GMT 8
路面又冷又滑,但谢衣走得很快。
他一路踏着碎冰朝主神殿走,眉梢眼角都露出些藏不住的兴奋。 花了这许多天,他终于将偃甲炉的图纸绘制完成了,丢了笔也顾不得休息便跑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的师尊来看。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年,他身量又略长了些,身上的责任担得多了,眉间稚气便也随之褪去,渐渐透出沉稳果敢的英气来。
然而谢衣毕竟是谢衣,就算不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弄出个失控偃甲惊了整座神殿,要他像别的祭司那样规矩本分也是不大可能。 他开始对瞳直呼其名,对沈夜则在公开场合持着自己破军祭司的身份喊他“大祭司”。
对此行为瞳表示不甚在意,叫便叫了,身份权位都无甚要紧,称呼又有什么关系。
而沈夜初次听他改口却听得一呆,继而皱着眉瞪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是吃错药了不成。
然而要论身份却也没什么不妥,除了沧溟等几个比较亲近的人私底下叫他“阿夜”,公开场合祭司们都是如此称呼,华月有时会叫他“紫微尊上”,低阶一点的喊他“大祭司大人”,也都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一来二去便默许了谢衣这叫法,顶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敲敲他的头,叹一声“逆徒”。
谢衣走到转角处,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继而便有一个小孩子的嗓音,像按了机关一样扯开便哇哇大哭。 他急走两步转过弯去看,果然有一个小男孩趴在台阶下,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是被路面的冰滑倒了,哭得满脸是泪还不肯起身。
他蹲下去将那孩子扶起来,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抽噎着说了个名字,含含混混听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姓戴。
谢衣看他哭个不住,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玩的。想拿个小玩意儿哄哄他,又想起最近都在忙偃甲炉的事,身上连个传音鸟也没带。他伸了手将那孩子抱起,一面朝他来的方向走一面放柔了声音问他,你家可是这条路么?
小孩被他抱着终于不哭了,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撅着嘴说,我不要回家!我要看鱼!姆妈说有会游水的鱼!
别说这时节天寒地冻,便是最暖的六月,城中水清无冰的时候,那里面也是没有鱼的。 谢衣问,姆妈说的是什么鱼?在什么地方? 小男孩说,就是鱼,会游水,会吐泡泡,姆妈说在“下界”,我要去看!
下界。
谢衣听得心中一凛。
烈山部受困城中上千年,哪一个族人没有过那样的愿望?想离开这高居九天不胜寒的孤城,想回到九州大地,去看春花秋月,平湖烟雨,不受恶寒侵袭从此安稳终老。
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 且不说此时不同上古,大地多有浊气,单是流月城外那一层坚逾铁石的结界屏障,就将他们离开城中的妄想打得粉碎。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历代城主都曾有过破界的想法,甚至在流月城术法最强的时期,城主同那一代大祭司组织了百名灵力最盛的祭司,企望合众人法力将结界打开。然而结果却十分惨痛,结界未见丝毫动摇,而十数名祭司却遭法力反弹重伤而死。 之后再无人敢动破界的念头。
谢衣想师尊耗尽心力守护族民,却还是免不了矩木将枯全族困死的命运,莫非真的天绝人愿?
两只小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的童音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衣摇摇头说没事,又给他身上加了个暖身的法术,正要说些什么,脑海里却忽然灵光一闪。
破界。法术。反弹致伤。
他连日研究偃甲炉供暖方式,深知流月城中最具瞬间爆发威力的东西乃是五色石,激发五色石灵力的方法虽然还需探寻,但如果能够成功,破坏力应该会在普通法术的百倍以上。
自然,要将五色石靠近结界引爆仍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百倍威力如果反弹后果非同小可。
但是——
还有偃甲。
孩子的母亲寻来的时候,小家伙正一边搂住谢衣一边看着自己手上暖身法术的光晕咯咯笑。 谢衣拦住妇人拜下去的礼,将小孩交到她手里,目送他们走过了转角。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心脏在胸腔里激烈跳动,震得耳膜轰轰作响。 他想自己这念头大概有点疯狂,但是如果,只是如果,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够成功……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四周冰面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在谢衣有限的二十年人生里,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座屏障的存在。 巨大的,透明罩一般的壁障,蕴含着上古天皇的余威,像一只从虚空伸来的巨大手掌,将茫茫矩木连同它下面那座渺小的城一起握在里面。
伏羲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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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1:30 GMT 8
10.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沈夜正在神殿里,坐在既宽且高的大祭司座上处理华月汇报的事务。 神殿内外一切如常,廊道安静空旷,偶尔有持着法杖的低阶祭司或端送物品的侍从来来去去。
沈夜一手撑着额头,一面思索一面把安排一条一条交代出来,华月单膝点地,右手小臂侧着搁在膝盖上,是个端庄又优雅的姿势。
话说了将近一半,沈夜忽然觉得一阵不安,勉强压下去又说了两句,心里的烦乱却越发缠绕上来。
他终是停了口,问华月,谢衣呢。
谢衣在机关偃甲房。
一个月前他将以偃甲配合五色石引爆破界的想法提出来,不大不小地引起了一场风波。 神殿诸祭司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或可一试,有人说是白费功夫,流月城史书上前次破界失败的记载也被拿出来,作为逆天行事必不可行的例证。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做法会危及流月城。 五色石是女娲大神补天所用,如果真如谢衣所说,引爆之后能产生百倍威力,一旦反弹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
沈夜虽然觉得此事有风险,然而寻找破界之法却也是他自己一直在做的事。 与其困坐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如此或许还能为族民撕开一条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出路。
他看着谢衣眼睛里透出来的坚定,心想这个弟子已经太多次出乎他的意料,便相信他一次又如何。
于是他将谢衣担着的几项事务转交给华月,生灭厅由风琊全权暂代,而偃甲炉的制造调试则由他自己和瞳接手过来。
谢衣,就让本座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机关偃甲房位于流月城下层的一座石台上。 这一层地域开阔,房屋建筑也不少,却不像上面几层那么密集。屋与屋之间丛生着许多上古植物,叶片亭亭如盖,和沈曦住所的冰莲一样,也是因持护法术的效用而屹立未枯。
谢衣试了半个月都觉得方向不对,索性丢下做了一半的偃甲靠在墙上发呆。
一块半人高的五色石岩块悬浮在屋子中央的石座上,散发微光的咒文缠绕其上,岩体颤动,像一颗硕大的心脏。
莫非这条路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仰着头,颈项向上拉开一截优美的线条,后脑抵在墙上望着屋顶。
窗外是一丛巨大的上古奇花,色泽艳丽,花叶却透出冰冷晦暗的光泽。 谢衣想起书中那些有关下界的描述,草长莺飞,蜂蝶蹁跹,华枝春满…… 那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他呆坐了许久,有点生自己的气,心想这么轻易就要放弃,当初请命时的坚决都跑哪去了。
然而刚起身就听见身后一声急响。 猛然回头,一点火光正直射而来,在视野里迅速扩大成燃烧的火球。
好在他反应不慢,耀眼清光结成瞬华之胄从手中旋转开去,堪堪将火球挡住。两下一撞,火光迸散,将半边屋子照得通红。 谢衣收了光盾朝火光来处望去,正看见外面一道人影闪过,朝着花叶最茂密的方向奔去。
当日谢衣领命开始探寻破界之法的时候,沈夜曾提醒过他。
沈夜说最近城中两个派系都不大安稳,破界尝试又是支持与反对各半,或有人会借机生事,自己小心。 彼时谢衣正单膝点地拱手为礼,说弟子明白,师尊一切放心。
继而想起要离开神殿在机关偃甲房闭关,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到师尊了。似乎有点惆怅,却又觉得能不受打扰整日研究偃甲,不该是这种情绪才对。 心思在两边来来回回,还跪着就走了神。
沈夜看他这个模样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便又嘱咐他说最近天冷照顾好自己,说着俯下身来,食指指背在那薄而浅淡的下唇上蹭了蹭,果不其然谢衣脸上就多了几分血色。
他笑了笑,温声吩咐他,去吧。
一路都是压在冰雪下的高大植物,青石小径在叶底纵横交错,将视野切割得凌乱。 那道黑影在前面奔跑纵跃,谢衣追了不算短的一段距离终于赶上,而后便是一场乱战。
暗褐色法袍。镂空面具。左手握着短剑。 术法速度一般,但灵力算得强劲。 右手臂上装了护甲,不知道是不是有机关。
谢衣在躲闪的间隙里一一看过去,心里便有了几分底,趁着对方聚力的空档纵身向后一跃,双手横空将他的横刀召出来。 对方又射出数道火球,穿空而来嗤嗤有声。 他也不躲,指上凝聚了灵力,沿着刀锋一抹就挥了出去。
瞬时清辉满目,火光消隐,像东风过境绿了重山。
他的术法承自流月城修为第一人,虽然不如偃术学得勤,每回挨罚也练了上千遍。 对手勉强支撑了几个回合,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周身重重叠叠的刀影吸进去。
……只要……只要一个间隙……
谢衣还没收刀就听见背后喀啦啦一阵乱响,四下土石冰屑纷飞。回头瞥了一眼,一只通体漆黑的偃甲兽正窜出地面,朝他的头顶直扑过来。
蠢材。 距离这场打斗几丈远的一道树影里,风琊一面观望一面想。
在他面前搬弄偃术,是嫌事情败露得不够快吗? 不过……倒是件好事。 风琊朝偃甲房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头来,嘿嘿笑着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也许不召唤偃兽还能多支持一时半刻? 偷袭者站在谢衣对面,看着自己的偃甲先是摇摇摆摆不听使唤,后是一阵灵力乱窜滋滋作响,最后掉转利齿朝自己摆了个准备攻击的姿势。
二对一变成一对二,完了。 他痛心疾首地想。
谢衣看着那张摘下面具的脸孔,心想果然如师尊所料。暗自叹了口气,撤了刀说,你走吧。 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继而却浮上一丝冷笑:
“破军祭司的偃术果然无人能及……不过,已经晚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爆裂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一般。 停了停,又是一声。 又一声。
四周的空气也被这不大的动静敲得波荡起伏,仿佛在为迫近的危机做铺垫。
谢衣纵是想到会有人来破坏,也没料到他们胆大到去碰那块五色石。 ……也或者,这些人根本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他盯着那人的脸,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仿佛里面夹杂着风暴,逼人的压迫感竟然与沈夜有三分肖似: “你可知那块五色石中封有焚天灭地诀?一旦爆裂,此层城体都将化为齑粉!”
他看着对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深吸了一口气:“快走!” 说完一咬牙开了传送术,朝机关偃甲房返身而去。
也许是被那些禁锢在法术中的植物欺骗了眼睛。 它们虬结交错,茂盛葳蕤,定格在最繁盛的时刻罔顾四季。然而毕竟只是假象。花上有冰,叶上有霜,枝干顶端覆盖着层层白雪。穿过重重枝蔓吹来凛冽寒风,呼啸着宣示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节。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使用传送术最快的一次,比师尊要他半个时辰巡遍全城还要快得多。 时间紧迫,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那块即将爆发的五色石。 他知道的是,能做这件事的,此时此地唯有他一人。
响声还在持续,像一枚裹着许多层坚壳的果实一层层爆开。 而那声响之间的间隔也渐渐短促密集,敲得嘈乱如雨。
终于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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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2:17 GMT 8
11.
华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处的石台,脸色有些发白。 石台上一片残垣断壁,半片石墙翻出崭新的缺口,向下延伸出数道狰狞裂缝,冲天的赤红色光芒在上方明灭变幻,也从砖石缝隙里漏出来,映得整个视野一片刺目的红。 烈风从那里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的长发和衣裙扯成一面翻飞的旗帜。
她不敢擅动,却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箜篌握得更紧。
此前在神殿,沈夜说着正事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谢衣,华月听得讶异,但仍旧恭谨回道,应该还在机关偃甲房,如果尊上不放心,属下这就派人过去看看。 沈夜点点头说好。 她便起身开了传送法术,然而人还没动又被沈夜叫住。 沈夜说,不必派人了,你陪我过去一趟吧。
她顿时觉得紧张。虽然沈夜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看得出他有些急迫。 刚踏出主神殿大门就听见一声闷响。 像是一声炸雷从地底弥漫过来,带着震耳的隆隆声,脚下的地面都被震得有些摇晃。 与此同时,远处的天际线亮起一道红光,正是谢衣所在的那座机关偃甲房的方向。
出事了。
她跟着沈夜匆匆赶去,仓皇间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沈夜命她在外面等候,她在汹涌弥漫的烈风里朝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句“阿夜”,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她驻了足,看着那片墨染一般的长袍消失在斑斓刺目的光芒之中。
大概是焦灼把时间拉得那么长。
饶是谢衣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用尽全力的战斗对手竟是一块五色石。 然而这场对决却实在不容小觑。 赢了便罢,输了,就要赔上自己连同数百族民的性命。
他双手结印,全神贯注在眼前的法阵上,竭力要把那块不安分的岩石压制进去。
五色石在法阵中央剧烈颤动着,由内而外透出暗红色的光,巨大灵力迸射出来,冲得人气血翻涌。 之前赶回来时,五色石上的咒文已经残破不堪,只剩几丝灵力淡淡漂浮在外围。时间紧迫,偃甲又尚未完成,他只得重施封印,虽然无法阻止五色石继续爆裂,至少可以将爆发禁锢在封印之中。
然而这消耗实在太过巨大。
就像一场拉锯战,每每淡青色法阵缓缓拢起,中央的红光就会更盛一些,将法阵压下去,此消彼长,纠缠了不知多少时间。 法阵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而五色石的躁动还在增强。 连续几次巨大的冲击掀开了屋顶,四壁断裂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谢衣想,这样下去只怕要前功尽弃,还不如…… 他勉强空出一只手来,将剩下全部灵力凝聚在掌中。 说是生死之搏,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想法,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隐约还有些无法言说的期待。
然后他就听见身后一声低喝:
“谢衣,撤手!”
沈夜想这真是胡闹,竟然一刻也不肯多等,自己如果晚来一步他是不是就要把命赌上去? 他凝神挥手,金黄色法印在手心缓缓拉开,一道强光直射进去,法阵顿时暴涨了一倍有余,青色之上流转着金色光芒,像河岸上倒映着蜿蜒灯火,越来越亮。
五色石在这束缚中颤动得越来越猛,好像随时都会全面爆发。然而其下的法阵已经化成一道圆筒般的灵力界壁,将之圈禁在里面。
沈夜定封将毕瞥了一眼谢衣,见他正靠在断壁上一面喘气一面望着自己,忍不住又吼他一句: “开瞬华之胄!”
已经空出手还不知道防御,这徒弟真是白教了。
说是这么说,却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
……的确是有许多天没有见面了。 他一直忙于各种事务也没有算过日子,看到谢衣的那一瞬才忽然想起来,从那天在神殿里道别至今,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自己仍旧重复着既定的那一套,大大小小的琐碎,小曦的三日循环,天气照冷,眼前来来去去的法杖法袍照旧。
只是看不见他的笑容。
沈夜想也许应该承认自己是有些寂寞的,虽然这感情和他一贯的风格有点格格不入。 而谢衣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地待了这么久,虽说是做他喜欢的偃甲,却并非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破界何其艰难,此种滋味想必也是辛苦。 ……何况又出了这么件事。
他将封印结好撤了手,一面又朝他看过去。
谢衣仍是没有撑开防御,也或许是灵力已经耗尽,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然而人却是兴奋的,从听见师尊那一声低喝开始,连日来心里的阴霾似乎都一扫而空。
他单手按住胸口,仍旧在望着沈夜,看他回头就弯起嘴角像是要笑。 他张了张口想叫声师尊,忽然觉得胸腹内一阵翻涌,连忙闭了嘴。然而那道温热还是从喉咙直冲而上,从他咬住牙关的嘴角溢了出来。
血。
也就在同一时刻,警示已久的五色石终于彻底爆发了。 汹涌的气浪被四周法阵禁锢,只得向上空喷薄而出,震耳轰鸣瞬时响彻整个流月城。
那天全城都看到了那道奇景。 一道红色光焰冲天而起,在苍茫矩木与伏羲结界之间划出长长的线,灵力沿途四散,像绚烂的烟火。
机关偃甲房彻底坍塌,化作一片砖石碎屑。
华月条件反射地举起手臂挡住眼睛,再放下时,就看见了眼前传送法阵中浮现出两个人影。
谢衣脸色十分苍白,睫毛低垂着,如果不是沈夜揽着他大概要跪倒下去。沈夜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然而墨色衣襟上却都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血迹。
阿夜……? 她看着那片血迹开口。 沈夜却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血。
她便没再说什么,拨动丝弦放出疗愈之术,一连三道水蓝色的光笼罩在谢衣身上。
沈夜待她施术完毕,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查此事根由,而后便伸过另一只手臂将谢衣抱了起来。 图案繁复的传送法阵再一次从他脚下铺展开来,微风鼓起衣袍,又渐渐隐没下去。
地面的震动随着那道光焰的离去而平稳下来,尘埃落定,所有人平安无事。
华月仰起头,正看见一片雪花从空中飘落。 轻盈地,细碎柔软地,落在那两人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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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3:09 GMT 8
12.
回到主神殿时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
沈夜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开了法术罩壁,一层透明光弧在两人外面撑起来,萧萧风声夹着碎雪撞在上面,迅即四下流散转了方向。
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半边脸颊斜靠在他肩上,将额角的发丝蹭得凌乱。
沈夜轻声叫他,谢衣,还撑得住么? 贴着肩膀的浓密睫毛就动了动,露出下面一双浅色眼眸来。
沈夜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 在有光的地方细看,会泛出微弱的紫蓝色光泽,像华贵的锦缎,又像黎明前的海面。 而谢衣的眼睛却较寻常黑色为浅,温和含烟,让人想起冰雪消融后河堤上的千里烟波。
相隔不过一寸,沈夜看得出那眼睛里掩不住的倦意,脸色虽比刚才好了些,仍旧白得像张纸一般,听见他询问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且行且停到了神殿外的长廊,沈夜收了法阵,也没片刻犹豫便抱了他朝自己寝殿走去。
寝殿在大祭司殿后面,中间由一条半弧廊道连接。 殿内是开阔的圆形空间,耸立着高高的阔叶形长窗,侧面还设有一间偏殿。
这地方对谢衣来说算得故地重游。 他小时候在偏殿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每日背书学武修习法术,跟在沈夜脚边团团转。 殿里的各样物事,从偏殿到主殿,多多少少都有些他留下的痕迹。
即便到了今日,师徒俩看见某架桌台还会不约而同地勾起回忆,虽然内容却是南辕北辙—— 一个想起当初自己坐在这里看卷宗时小家伙背靠着桌脚打瞌睡;另一个却暗自揣度,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自己在桌台底下的涂鸦有没有被师尊发现。
有侍女迎上来问,大祭司大人可有吩咐,沈夜说无事,而后径直穿过寝室进了偏殿。
他将谢衣放在床榻上,替他解去身上沾着血的外袍,拉了条丝绒毯盖好,又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 一切收拾停当转回来,发现谢衣仍是醒着的,毯子拉到胸口,视线却跟着他转。
有话想说?他走近过去问他。
谢衣却在他的目光里垂下眼帘,语声轻微: “……弟子万死……连累师尊犯险……”
沈夜一挑眉,伸手将毯子掖了掖,坐在他旁边。 “哦?从前捅了娄子哪次不是我替你收拾的,也没见你心怀愧疚,现在反而知道是给人添麻烦了?”
谢衣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有懊悔自责,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沉默片刻,还是沈夜先开口:“……我明白,不必多言。”
看看他似乎精神尚可,就又问,究竟怎么回事,闹到这种收拾不下的地步? 谢衣想起那人惨白的脸色,心知此事一旦查究下去不但当事者难逃一死,其家人多半也要受到牵连。迟疑了一下回道,是弟子行事不慎,未将咒文封好,请师尊责罚。
然后他便看见沈夜的目光在一霎之间变得锐利,虽未动怒,凛然气势已经逼人而来:
“你行事不慎?不慎到将封印咒文毁得一干二净?” 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破军祭司!”
果然是瞒不过。 师尊极少会用上司对下属的身份跟他说话,眼下这样的语气喊他“破军”,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谢衣无奈地在心里苦笑一声,仍是有些不忍,他动了动手肘,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左手抚胸低首行礼:
“属下在偃甲房……遭遇偷袭,略有交手,以为对方的目标仅在我一人,一时失察……” “……但他们触动咒文大概只是为了挑衅嫁祸,并不知道后果如何……罪不及死……”
竟然还能说出罪不及死的话来。 沈夜听他说完,语中寒意更盛:
“心慈手软,着意隐瞒,包庇对手!谢衣,你要我以后如何将大祭司之位交予你?”
他那徒弟却并无惧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回他:
“师尊,生命何其宝贵,一旦逝去纵是想要悔过也再无可能。师尊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必也能体谅。况且……有师尊出手并未酿成大祸,也无人因而受伤……”
——无人受伤! 沈夜被他气得要笑,一手托住他下颌逼他抬起头来:
“先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再想好要不要告诉本座无人受伤!”
窗外肆虐的风声似乎小了,而雪花仍在漫天漫地飘落。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殿里空旷安宁,静谧的气氛悄悄弥漫开来。
沈夜将手停在的谢衣下颌处,手指上一小片些微的接触,能感觉到肌肤柔滑的触感,带着一点算不得暖的温度。
……眼睛里全是恳切。
罢了。他想。
他放开他,忖度一下又补充道,此事已经吩咐华月去查,一切等查明之后再作结论……我自有分寸。 说完又伸出手去,在他那只顾考虑对手不记得自己安危的傻徒弟头上揉了一把:
“以后再有此事,须记得保护好自己。族民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轻忽,况且你身为我流月城紫微祭司沈夜的弟子,就算不为整个烈山部——”
……也为了我……好好保重。
这一句并没有说出口,但谢衣懂了。 数年朝夕相伴,话里话外,眉间心上,怎能不懂。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开口,心里漫上来的暖流从胸口一直暖到指尖,再暖到眼眶。
谢衣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沈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往前倾过一点,然而眼前一闪便有一双微凉的唇覆了上来。
他自己身负神血之力,体温总是比常人略高,向来不惧严寒。而谢衣却总是有些凉,从小时候抱着被子跑进他寝室赖着不走的那天起,他就常常担心以他那单薄的身子骨会耐不得寒冷和浊气侵蚀。 然而他却十分平安地长大了,就在他眼前。 从青翠嫩芽长成一棵颀长挺拔的树,立在他身侧,帮他一起撑住烈山部之上那片被囚禁的天空。
那一抹微凉贴在他唇上,温柔地,辗转地,寻求他的回应。 呼吸交换着呼吸,唇齿开启探过来寻他的舌尖,好像干涸荒漠中不期而遇的一泓甘泉。
也是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吻里带了一丝腥甜的血气,混合着领口散发出来的温热体香,似有似无,摇晃缭绕,身体里潜藏的欲望都被鼓动起来,在肋腹之下一冲一撞地窜动着。
沈夜暗斥他灵力未复还不肯老实休息,勉强稳住心神,在他后背拍了拍示意他起来。
然而谢衣却还在继续。
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谢衣并不是没有主动过。 最初带着些试探的意味,趁他沉思或看书的时候靠在旁边,一点一点凑过去;后来胆子大了也会有些胡闹,各种不老实的小动作,吻着吻着便会笑起来,然后在他惩罚的眼神里乖乖收敛了笑容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却吻得十分从容。 没有逗留也没有躲闪,一心一意甚至带着几分坚定。
一月未见,想念发酵在心底,唇舌间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甜。 沈夜终是在这缠绵深情的吻里失了神,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深深回吻下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状态下。 如果不是五色石爆发的事故搅乱了这场小别重逢。 如果谢衣不是虚弱到抬手都费力的地步。
沈夜带着他朝床榻中央倒进去,衣衫扯得凌乱,发辫也有些松散,索求的吻沿着美好的颈项曲线一路下滑,却在衣襟拉开的一瞬听见他抽气的声音。 是牵扯到了脏腑的伤。他知道。
他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着他。 看他望着自己的水波一样迷蒙的眼睛,胸腔起伏还掩不住身体里的躁动。
对望良久,他再次俯身下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吻,然后命令他:睡觉。
反身下床,拉过毯子重新将他盖好,放了床帐便离开了寝殿。
走过廊道时雪下得正大,天光黯淡,整座神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视野里一团一团纷飞的乱絮。
他会陪自己一生。 沈夜一面想一面伸开手去,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他望着手心里逐渐消融的洁净水光,心想,来日方长。
那天剩下的时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他如常处理了神殿中余下的事务;华月派人调查偷袭事件的来龙去脉,将初步结果呈报给他;入夜时分,他又去了沈曦殿里,给她再讲一次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心思一直是漂浮着的。 在某种波动起伏的浪潮之上。
谢衣的吻似乎还在唇上残留着温度,温柔且坚定的触感,在他心里烙印下了某个形状。
沈夜一面回答沈曦关于“司幽上仙最后去哪了”的问题,一面分了神,他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个单纯的吻,仿佛有许多言语藏匿其中,要他了解,要他铭记,然而仔细去寻却又不见了痕迹。
就像……某种誓言一样。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回妹妹脸上。
而相隔不远的寝殿里,谢衣一手放在枕上,睡得恬淡平和。 雪光透窗而入,长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弧影。
那的的确确是一句誓言。 虽然在当时只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愿望。
天道循环,枯荣流转,也许一切都终将被时间的洪流淹没。 然而彼时彼刻,确有那样一件事曾经发生过。
在流月城大祭司寝殿的偏殿里,风雪初起未久,谢衣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沈夜在他对面。 谢衣想自己一时不慎不但将族民陷入危机,还连累师尊来收拾局面,而此时此刻师尊还要迁就自己隐瞒事实的过错,答应他不会轻易处死某条性命。
自己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回报他。
师尊的手在他脸侧,他们彼此注视着,那张脸眉目英挺轮廓俊秀,让人转不开视线。
他便怀着他的心愿吻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那个吻里带了血的气息,将原本纯白的愿望染上了鲜红的色泽,使得这誓言在后来漫长的一百二十余年光阴里,被天意和人心反复考验。
被分离中断,被思念描刻,被意志封藏,被重逢再次激发。 被不能扭转的命运抹去过。 被无法承载的记忆遗失过。 被生与死的力量碾压过。
然而却从来不曾真的被摧毁。
它像一片圆了又碎碎了复圆的月影,一道无法愈合不能消褪的伤痕,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炼终于铸成的兵刃,以一种倔强的姿势重叠在灵魂里,深入记忆无法剥离。而无论宿命的路途如何千回百转,它终将陪他抵达终点,哪怕已被时光磨砺得支离破碎,依旧铿锵有声,熠熠不灭。
以吻为誓,回护此一人一城。死生不渝。
[一岁一生发,花事忽流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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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3:38 GMT 8
13.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华月彻查五色石爆裂事件,将两名肇事者捕获。 然而两人背后牵扯到有关城主血脉的一大派系,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 沈夜命华月暂时不要妄动,对那两人则手下留情仅将其驱逐,勒令其同族百年内不得踏足神殿。
机关偃甲房被毁,连同谢衣做了一半的偃甲也在其中化为残片。 他请命要换个地方重来一次,却被沈夜否决。沈夜说此时节天气恶劣,制作大型偃甲多有不便,让他将此事留待来年春暖。
谢衣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住了十天。 借口查阅破界相关典籍住了十天。 最后顶着诸如“外面雪太厚弟子不认得路”这类睁眼说瞎话的幌子,又在沈夜殿里多蹭了十天。
沈夜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听得头疼,早知他是在动什么鬼脑筋,也任由他去。一时间师徒俩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一早一晚来来去去都能看见。
至于那些大段大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何度过,除当事人外无人知晓。
主神殿日常集会和各种祭典一切如常,大祭司的神情照旧是透着威严的冷漠,看不出一星半点不同。 整座流月城在他墨色长袖之下,就像一架精密运转的巨车,哪怕车轴裂损车轮腐坏,也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朝未来的方向隆隆驶去。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七年。立春。
流月城没有早春。 即便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充满生机的节气,仍是被一场连续几日的大雪封了全城。
沈夜下令减少外部活动,小半城建造完毕的偃甲炉先行启动,其余地区则派发了更多的取暖物资。
事务减少,主神殿也比往常静寂了许多。 到晚上他便叫了谢衣陪自己小酌,两人在庭前赏雪对饮,醉意阑珊之间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
他把那些从来缄口不谈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小曦还能够长大,跟她讲什么她都能记住,伸着小手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哥哥。 那时候华月还不叫华月,名字只是一个冰冷生硬的数字,自己思忖良久还是给她换了名字。 那时候沧溟还没有在矩木中沉睡,站在城主宫室的阳台上朝他微笑,青丝长发在风里倾泻成一道瀑布。 那时候瞳的双足还没有溃烂,也没有对蛊虫有如今这般的兴趣,有时在神殿里遇见,那冷冽的眼神会缓一缓,躬身对他行下礼去。
兜兜转转说了许多,始终没有提起那个身为前代大祭司,他应该称作父亲的人。 虽然他遭遇和背负的一切几乎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谢衣执掌生灭厅一年有余,有关那人的生平记载想必也看过,对着他却也不提。只是提了酒坛替他斟满,两人一盏一盏喝下去。
他看着谢衣一低眉一抬手,脸颊两侧的发丝垂下去碰在一起又分开。
他想,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那扇门终究是被他打开了,否则这些陈年往事怎么会不受控制地从自己口中倾倒出来,那些被他刻意踩踏过去的过往,在几乎风化成灰之后,竟还残留着些许似乎可以叫做温情的东西。
有时想来,权力真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当你拼尽所能将一切掌控在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想要得到的,想要创造和扭转的,在所谓天道面前都毫无意义。 然而若真是天命不可违,蝼蚁又何必偷生? 他不怕妄判神魔,那些仙与妖,鬼与怪,山精水灵,面对浩瀚天地也只不过是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有何不可为。
心思沉浮之间,谢衣就在对面望着他,少了些平时的飞扬跳脱,竟然透出几分谦谦之风来。 沈夜想真是一年一变,不知道十年之后的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便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就觉得又是白问,这小子脑子但有空闲一定是在想偃甲,还用得着多问么。 除开正事不谈,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在想偃术之途如何天外有天,而世间生灵又如何巧夺天工,从偃甲炉和城体机关一路说开去,不拦着他会一直说到偃甲鸟雀偃甲兵器偃甲灯。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例外。
谢衣回答说,弟子在想要不要把某样东西给师尊过目。 沈夜说,偃甲么,又是何物? 谢衣便笑,拿过酒盏,指尖蘸了清亮的酒液要在手心画,然而他手上戴着做偃甲用的指套,四下看看又没有更合适的东西,他想了想,就转过来要沈夜伸手。
沈夜莫名其妙地将一只手伸过去,张开,谢衣就在他手心划起来。
潮湿的触感。 中央划过去一条直线,上面一条弧线,然后上下圈划轻轻点了点。 画完加了个凝固用的小法术,那图案便停在了他手心里。
沈夜收回手来,看着这个形似叶片又像齿轮的图形,仍然弄不清他在搞什么名堂。 谢衣在他旁边志得意满,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脸颊泛着些微的红,眼睛里也闪烁着晶亮的神采:
“本偃师的纹章。”
偃师有自己的纹章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在流月城却着实多此一举。 烈山部偃术与术法均是传自神农,使用十分广泛,一件偃甲从制作到完成再到修理维护,可能会经过许多人的手,而有些偃甲的用途更是不适合偃师留下记号。 沈夜想起瞳的假腿和偃甲手臂,真要在上面盖个戳……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烈山部历代都有出色偃师,然而能出类拔萃到如此地步乃至敢以此挑战伏羲结界的,却只有他一个。 如果真有破开结界的那一天,族民迁往下界,他的偃甲一定会在世间流传出去。 到那个时候,这纹章作为他的标志,才会真正实现它的价值。
——大偃师谢衣。
酒坛近空,两人将坛底剩余的酒各分一半。 谢衣将自己手中的酒盏饮尽,听见沈夜低低笑了一声。
“谢衣,早也好晚也好,一定要找到破界之法。”
那声音沉浑低回,似乎带着醺然酒意,又似乎十分清醒。 像被拨动的琴上最低音的那根弦。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七年。清明。
天气渐暖,偃甲炉复又投入建造,工匠们忙于制造部件,将全城各处连接起来。 谢衣又回到了不分晨昏与偃甲相伴的日子,天天只想如何破界这一件事。
两个月后。
一条矫捷的偃甲长龙从神殿上方腾空而去,在视野尽头化作一颗星。随后不久,距离矩木最远一端的伏羲结界上忽然爆出一线耀眼白光,隔了片刻才听到从那里折返回来的轰鸣。
那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然而几乎所有烈山部族民都感觉到了结界障壁的颤抖。 主神殿祭司中的反对派立刻息了声音。 毕竟在逃脱牢笼的曙光面前,其它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究竟是天命难违还是人定胜天。没有人知道答案。
彼时的上古三皇,地皇女娲正沉眠于地底幽都的娲皇神殿;天皇伏羲率诸神高居九天宫阙;而烈山部虔诚追随的人皇神农依旧不知所踪。
远在魔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霍然睁开,朝着结界震动传来的方向望了望。 而后发出一长串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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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5:20 GMT 8
14.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小暑。
沧溟将目光拉远了些,沿着从繁密枝叶中透进来的光线向外,穿过细长的拱形廊柱,那上面是被石梁和矩木枝条切割成许多块的天空。
寂静之间的样子真像个鸟笼。 不,应该说就是个鸟笼吧,连这座神裔之城也是。
自从进了矩木,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寄生在上面的植物,不会动,不会思想,不知日月晨昏。 城中冷暖一律与自己无干,族民在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着,天地辽阔,于自己而言却只有放眼所及的这方寸之地,却还是只有醒来的片刻才能看见。
如果她不是城主,性命也就没那么重要,不需大费周章地安置到这样的地方来。 而如此模样也能做得这座城名义上的主人,世间事真是讽刺。
沧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发黑袍的男人,她知道他在等一个许可。 事关整个烈山部存续,必得她的首肯才能践行,尽管事实上,她这个城主不能为族民做任何一件真正有用的事。
然而这决定又岂是易事。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额上金饰摆动发出清冷的微响,一如她的语声。
……阿夜,你真要铤而走险?
那东西就在城中。 一条有形无质的,看不出眉目更没有表情的人影,周身散发着黑黢黢的魔气,像一道幽魂在整个流月城外围飘飘荡荡。
虽然不知道潜伏在什么地方,但它是在的。 此时它按兵不动,没有对烈山部有所损害,完全是因为它在等。
——等沈夜的回答。
数日前一个傍晚,它在神殿祭台旁现身,刚好是沈夜屏退了随从一人独行的时刻。
夕阳在祭台和临近的建筑上涂了一层明亮的金黄,却没将那东西照亮一丝一毫。 它转了转头颈自报家门,说它是魔,来自魔域的心魔砺罂,对烈山部挑战天威的做法很感兴趣,所以来跟大祭司做个交易。 一面说一面凑近过来,却在距祭台不到三尺的地方被沈夜挥开光盾一掌打了回去。
黑雾弥散,砺罂在远处刹住身形,连其中回荡着的笑声也森森然令人毛骨耸立: “大祭司何必动怒?自从结界破开,烈山部已经几次派人下界,可曾找到你们的立足之地?”
沈夜盯住那团黑影,皱眉:
“烈山部的处境你是从何处得知?”
砺罂依旧在笑,尽管笑得十分难听: “大祭司想不到吗?我对流月城可是钟情已久,早在魔域就一直注视着……可惜伏羲结界实在太过强大,苦无机会。” 它绕着祭台边一棵花树飞了两圈,停在树冠上方: “没想到烈山部人竟有如此本事,伏羲老儿设下的禁锢也能打得开,呵呵~呵呵呵呵呵~”
要把这个心怀叵测的魔物驱逐出流月城,大约会很费力气,不过也并非无望。
然而它所说的种种却都是事实。 世殊时异,或许从当年补天事毕,大地浊气漫溢之后,烈山部就已经成了脱离天道的存在。 而今几番尝试终于将牢笼破开,却又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迁徙。
几度柳暗花明,莫非最后却是一条死路?
……或者……接受砺罂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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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5:43 GMT 8
感染魔气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倘若因此魔化而失去心智,就再也算不得一个“人”;然而如果能够控制得住,或许从此就不必再为浊气所苦,千年间困扰族人的最大隐忧一夕之间便可解决。
与此相比更让人难下决断的,反而是砺罂要求的那一部分:
向下界投放矩木枝,以供它吸食人间七情。
这心魔的实力如何尚不得而知,但魔族何其强悍,绝不是轻易就能够满足的。 一旦答应了它的条件,下界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 而下界人类会不会将仇恨算到烈山部的头上,简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沈夜听那东西啰啰嗦嗦将话说完,面无表情地说,此事关系烈山生存大计,本座无法立刻回答你。
砺罂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说大祭司尽管慢慢考虑,我有的是耐心。 说完又呵呵呵地笑起来,直到那身影消失于虚空,笑声还在祭台上空回响。
是左,还是右。 是挣扎,还是顺应。 是与魔族同流合污屠戮下界黎民以换取烈山部一个看得见的未来。 还是除掉这个祸害继续无望地寻找下去直到矩木枯萎五色石耗尽。
是善恶的拷问还是等待已久的出路。 风险巨大。代价重重。 然而他多年心血尽付给了这个部族,如何能将这乍现的一线生机轻易放过。
沈夜望着远方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忽然想起自己二十二岁那年那场满目血红的动乱。
这选择非作不可,并且迫在眉睫。 他慢慢将袖底的手掌紧握成拳。
风吹过去,又停歇了,所有的矩木枝叶都十分知趣地安静下来。
沧溟想,自己是固执的人,沈夜又何尝不是。她一意要驱逐心魔,他则一意结盟,并且要求自己不加干涉。 她知道如果按照他的抉择,城内必然又是一场动乱,虽然对今日的他来说也不足为惧。 然而结盟之后心魔必然日渐强大,假以时日,他又有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祸患。
思索很久仍得不出结论,一时晃神,忽而想起从前的事。
以前沈夜来看她时,有好几次她都觉察到另一个人的灵力,不甚清晰,但十分纯正,停在寂静之间的入口处安静等待。 她曾经向沈夜问起过。 那个孩子是他的弟子,她隐约记得是叫谢衣。
……这一次却不在。
许多年来,她将整个流月城的重担都给了沈夜,甚至不知道他身边有没有谁能帮他分担。 空负人皇神血之威,至高灵力,城主两字在她身上却变得徒有虚名。
为什么雨水能够穿过结界落进土壤,为什么浮云能够自由来去逍遥天地。 为什么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念想,越不可得就越向往。
也罢,就交给他吧。 如此自己还可以为这全城族民做一件,也许是唯一一件……有用的事。
沧溟无声地微笑起来,像一朵充满水分瞬间绽放的花。
那一年流月城的夏季如常来临,空气少有地潮湿闷热,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沈夜单手抚胸对沧溟行下礼去,城主首肯,结盟事定,从此不可回转。 谢衣从大祭司殿的侍女口中得知沈夜去看望沧溟,心里有一点忐忑,却又说不清所为何来。
命运之轮吱吱呀扭转,在他们面前铺开通往未来的路,此端彼端,道长而歧。
谢衣的二十二岁也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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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6:07 GMT 8
15.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
许多年后再回想,分别的确就是从那天早晨开端的。 与往常一样的流月城的清晨,天光乍破,在朝露上留下清亮的影子。而那对师徒之间,一个有关左与右的选择早已分岔而去,徒然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谢衣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对自己师尊兵刃相向的一天。 他跪在大祭司殿长长的绒毯上,那一道绣着金线的墨色衣裾离他不到三步。 却像是隔了几重山。
他想他并不是不懂全族的处境,也绝不会愿意将拯救烈山部的机会白白放走。然而事到临头那些话还是冲口而出,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不需要想,不需要考虑和权衡,无论代价如何深重都不会改变。 沈夜对他的反应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还想不通,不妨起来与我一战。
说出这话的时候,烈山部刚刚经历了一次动乱。
心魔入侵,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两名高阶祭司在祭典集会上猝起发难,突袭得手将沈夜缚在一团血红的光茧中。彼时谢衣就在台下,华月和瞳也在,他抬手召出横刀就要冲过去,却没想到对手还有第三个人。
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凶险。 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没有留意天玑祭司赤霄的拦截,如果事态真如当时所见……
光茧爆裂成赤红光柱,却只余下一缕一缕散逸的光屑,祭台上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那一刻华月惊得伸手捂住了嘴,他闭了眼睛转过头不去看,心里是一万个不相信。
直到灼灼剑刃从赤霄背后透胸而出,一片熟悉的墨色法袍显现出来。 他远远望着,心里安定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而沈夜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语声平稳,杀伐决断一如往日,仿佛这刺杀不过只是一场秋风落叶,扫过去便没了踪迹。
而现在出言反对师尊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匆匆进来时差点将端茶的侍女撞倒,语声急促几乎有些失仪,要是平时沈夜少不得要说他冒失,今日却没有理会。 好像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拉开了距离,师尊还是师尊,却再不是他触手能及。
动乱平息后牵连甚广,参与者各怀图谋,沈夜丝毫没有留情,一句“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杀无赦”言犹在耳,整座流月城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然而若说拯救,他烈山部子民的性命是命,下界百姓的又如何不是。 ……苍生何辜。
谢衣终于起身,再行一礼,说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视线一俯一仰扫过衣袍,满眼都是与矩木叶片一般的苍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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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6:41 GMT 8
那天主神殿的祭司们都听到了中庭传来的巨响。 大祭司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然而这禁令挡得了人却怎么挡得住好奇心。
整个中庭上空接连旋转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法阵,光华流溢,像倾塌了中天的星河。刀光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纵横呼啸,宛若逶迤细浪,翻卷碰撞溅起千堆雪。 沈夜想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他想起他跟在自己后面一句一句背神农心法,背错一字被打了手心三天没说话。 在殿前教他召火法术,盯着他时做得像模像样,一转身就乱七八糟烧了衣襟。 一个千柱之阵他练习了两天就发动成功了,然而隔了数月再问,却连口诀都忘了一半。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么。
眼前的人招式流畅刀法迅捷,优美的身姿比当年祭祀之舞也没差多少,而威力却实在惊人。更难得的是,这一场师徒对决谢衣既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软,进退攻守,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沈夜一面小心抵挡一面毫不客气地进攻过去,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忧是喜。
来来去去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流光骤散,重重光影瞬时消尽,只剩下师徒二人对立的身影。 谢衣单膝跪下来,横刀倒插入石板地面发出一声金石摩擦的轻响,沈夜在他对面也有些喘息不定。
召你的偃甲。沈夜说。 谢衣不动。 沈夜便又说,已战至此,再不用偃术本座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衣抬头望了望他,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人不知如何形容,他收了横刀拱手成礼,低低的一句:
“……弟子输了。”
沈夜目光一凛:
“谢衣,你清楚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 对战之前沈夜说,若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谢衣想自己与师尊动手本就是错,即便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然而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够阻止这场结盟,结界是他破的,造成这后果有他的责任,可他却只能坐视而无可挽回。 他默然点了点头,心绪纷乱。
沈夜知道他必然会对放入心魔的事内疚于心,他朝他走近,也许是想要像平时那样将他拉起来,语调也柔和了些:
“……不必自责,起来吧。”
“可是师尊……” “还有可是?” 本已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带着微怒,“你是要出尔反尔?”
“弟子只是……不想让我们……背负无数血债恶果才得以生存……”
谢衣在那道目光的压迫下还是一字一字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后他就听见沈夜以一种不轻不重的,乍听上去甚至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回他:
“——谁要你来背负。”
六月。盛夏。阳光正烈。谢衣却在这短短六个字里听得几乎要打冷战。 等到他猛然抬起头来,沈夜早已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输了这场对决,理当守约听从师尊的命令,从此安分守己听任他和心魔结盟,下界生灵涂炭,而师尊会将所有罪孽一手揽过,将那个或许有可能的未来留给自己和烈山部。 他只需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做他的下一任大祭司,天崩地坼血流成河他也可以片叶不沾身。
只是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颜面面对烈山族民和下界百姓?
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资格,再说一句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
他不能。 谢衣想,自己终于还是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去做他最不能容忍的事了。 他不自知地咬紧了牙关,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牙咬碎。
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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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7:12 GMT 8
16.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六日。
暴雨要来了。 谁的笔尖饱蘸了浓墨,在天际重重地涂抹了一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铅灰色的云涌动着朝头顶聚集,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堵得人胸口发闷。
沈夜从沈曦殿里回来,天地已经昏暗成一片,辨不出是夜晚还是白昼。 这样的天气一向令他头疼,他想,幸好今日小曦睡得早看不到这场大雨,否则只怕又会被拖进那场逃脱不了的梦魇里。
他叹息一声,沿着神殿外那条半弧廊道,朝寝殿方向踽踽而去。
那一场师徒对决之后,谢衣主动请命要求接受魔气熏染,沈夜并不觉得他已经对前次的争执死了心,然而为了验证结盟的可行性,此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尝试魔气熏染没有先例,因此风险也完全无法预估。 究竟要熏染到何种程度才能抗住浊气,又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才不至使人魔化,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说不准一个大意就会变成失去心智的怪物。
沈夜本没想过要他去,然而谢衣态度坚定,坚定得一如当初说要破开伏羲结界。 他不得不怀疑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默许了他的请求,而后叫来华月,指示她说,你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谢衣,无事则罢,倘若发现他有异常——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又睁开: 直接把他关进暗牢,就说是本座谕令,不必单独请示。
华月听得惊住,半晌回过神来,默默低头说属下遵命。
谢衣的确还有别的目的。 除了替族民进行接受熏染的试验之外,这也是接近心魔的唯一机会。唯有接近它,亲身尝试过,才能知晓这魔物的实力怎样,弱点为何,才能进一步找到除掉它的办法。
他是在以身犯险。 这样做对师尊而言已是反叛无疑,好在表面上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并没有心存侥幸,认为师尊知道后会因师徒情分而手下留情;更何况心魔绝非善类,这一去也很可能有去无回。
砺罂就藏匿在矩木主干之下,流月城最顶端。 谢衣仰头朝高处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沿着盘曲石道走了上去。
他接受熏染的这段时间里,沈夜并没出去,一直都在大祭司殿里,手握一卷竹简静静地看。
殿中无事,壁上铜灯慢慢燃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去,大祭司神情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直到那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他手中的竹简依旧摊开在卷头的几行上,分毫未动。
后来谢衣回神殿复命,将情况详述了一遍,大致可以将所需时间和熏染程度确定下来。 待熏染相关的事项一一说完,他稍作犹豫又回复了一件事。他说,砺罂似乎已经附身在矩木之中,以矩木为基,日后要牵制它只怕会十分麻烦。说着说着眼神就望向别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夜顿时了然。 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然而更让他恼火的却是谢衣此举背后的行事动机。
他果然是横了心要跟他对着干。
沈夜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插了一句问,你可有不适? 谢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说没有。 沈夜说,如此便好,记着你的身份,本座会如何对待反叛者想必你心里有数。 而后他就看见谢衣的脸瞬间变得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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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0:47:34 GMT 8
气流在空中集结成风。廊道上的闷热被风吹散,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重新聚拢。 沈夜朝远处张望了一眼,神殿外的花木正随风摇曳,碎叶四处飘舞,树影重重。
他对待反叛者从来不曾手软过。 许多时候叛乱只出现个苗头他就会察觉,而后迅速将之扼杀,对手无一能在他面前取得先机。 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拖了太多日子。
谢衣性情如何他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看似温和其实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连他这个师尊也无法强求。而他又一向聪慧过人,若真要违逆到底,他没有把握能够制得住他。
眼下这时候,不说除掉心魔,便只是一点小震荡毁了盟约,他想要烈山部感染魔气下界的计划就会全盘被毁。 可是……他莫非要对自己唯一的弟子下手。
他望向天空层层密布的乌云,那云层之上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是一片星空。
他曾经在那样的星天之下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那眼神清亮嘴角含笑的少年回答他说,有师尊。 他想那一刻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觉,觉得即使堕入黑暗,也还能拥有这世间的美好与温存。
沈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才又缓缓睁开,一步步走向廊道尽处。
长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衣袍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带到廊道的另一头。而那一端的高大廊柱下,暗影之中,有一片青绿色衣角正微微扬起。
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 谢衣屏住了呼吸,将后背靠在廊柱上,他知道只要再近一点就会被师尊发现。 然而他仍是觉得不够。
那天从心魔处回来,他本该只回复熏染魔气之事,然而砺罂附上矩木无法根除,这件事无论对烈山部还是对师尊来说都十分凶险……他终是没能忍住。
无法除去心魔,那此前所做的努力,包括和师尊兵刃相向的那一战也都没了意义。 他想起曾在某卷古籍中读到上古时期神魔交战之事,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能强行压制魔族,对抗魔族大约是有特殊的方法。 然而那方法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能够寻到,他完全无法得知。 真要去找,就必须到下界去。
自己想要除掉心魔的心思已经暴露,师徒之间势成水火,下界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遍,自己首先接受了魔气熏染,下界浊气应该能够抵受;而华月和瞳也察觉到了他和师尊之间一触即发的情势,瞳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一旦有时机他们会帮他逃往下界。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只剩下他心里最后那一件。
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终不能在师尊面前当面拜别,而此一去,更不知隔了天地几重,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只能把从前相伴的时光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把脑海里的影子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谢衣撩了衣袍,朝着廊道彼端跪下去,很久没有起身。尽管那端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年,太短。
究竟什么才是机缘。 微小而奇妙,无法以常理揣测,看似平凡不足道,却让世间所有强大力量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世上生灵无数,何以就会生为烈山部。 红尘苍茫广阔,何以就会生在流月城。 而岁月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流逝,魂魄要以什么样的周期轮回,春夏秋冬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依次发生,才能让两个人不至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才能让后来数千个日日夜夜不至空余憾恨?
沈夜在寝殿的桌台边擎过一盏灯。 窗外依旧昏暗,天穹中忽而裂开一道闪电,惊雷滚滚震得耳膜生痛。
那一刻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有个不小的疏忽。 他拖了这许多天没有动,而谢衣应该不会等待,既然决定除掉心魔,时间比什么都要紧,然而他也必定会时时处处小心掩饰,以免被自己发现。就像——
他朝殿外的廊道望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风声小了,空气中的水汽却越来越浓重,沈夜朝殿外返身而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余下一盏灯火,跳动摇曳着一点金灿灿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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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2, 2014 13:01:30 GMT 8
17.
中庭通往主神殿的台阶全部加起来共有四十九级。 神殿西侧的偏厅外有个六角屋顶一角有缺损。 穿过甬道从第二扇窗户向外看,能看见那条横亘全城上空的悬空廊道。 大祭司殿的座椅下,地毯接缝处有一道法术烧过的痕迹。
谢衣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些这样的琐碎,他本该回自己殿里,却站在离沈夜寝殿仅隔数道宫墙的台阶上失了方向,满城风声灌在耳中,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是他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故乡。
他是不该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的,一旦被沈夜发觉,他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 然而当他惊觉身后的动静猛然回身时,他发现心里涌出来的竟然是挡不住的欣喜。
十步开外,熟悉的眉目,静切容颜,绣金的墨色衣袍在风中四散飘舞。
他再一次屏息,暗自将手用力握紧。而后低低叫了一声,师尊。
在沈夜记忆里,谢衣的声音从来都是温润清朗的,春风化雨,让人心神舒畅。 然而在那个暴雨将至的晚上,他头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冷绝的味道。
他知道他是不可能悔过了,真要回心转意,就不会在这样的时候站在这样的地方。他压着胸腔里起伏的心绪冷笑一声,问他,你是下定决心要跟为师作对到底?
而后他就听见谢衣以一种平静得几乎算得冷硬的语调答他: 便是再重来一次,弟子也还是如此选择。
……很好。 不愧是本座的弟子。
那一瞬冲破理智的究竟是失望还是愤怒,或者是不甘?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等到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伸出去扼向谢衣的咽喉,而他那逆徒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又是一声惊雷在身后炸响,闪电劈裂长空,将整个视野照得雪亮。
一明一灭之间他看清了谢衣的脸,眼眶竟然是红着的,而那双眼睛里雾气氤氲,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一时有些错愕,然而那神情他分明了然。 他恍然看见许多年前那场逃脱不了的大雨里,那个跪倒在地绝望大笑着的少年…… ……为城主尽忠……哈哈哈……
纵然多年之后他改了模样换了心肠,他又怎么能不懂那份不肯妥协的执念,和……委屈……
谢衣觉得这样应该就是尽头了。 如果他刚才没有站在台阶上走神,如果他没有偷偷溜到师尊的寝殿外等他回来,说不定自己下界的计划还可以实施下去。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又有何益。
他什么也不想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师尊,好像眨一下就会少看了一眼一样。
沈夜跟他相差十余岁,对寿数长达几百年的烈山部人来说这点差距其实算不得什么。下界凡人从垂髫到白首,年年都有变化,而烈山部人的形貌却是恒久的,尤其是下界人的二十岁到三十岁,在他们身上能够一直延续上百年。
谢衣小时候总是很心急,想早一点长大好和师尊站在一起,然而他毕竟是个孩子,牵着师尊的手仰望过去,只觉得那身姿巍峨如山,又像一棵高大茂密的树,投下阴凉将自己拢在里面。
后来他终于不急了,他发现自己在慢慢长大,而师尊还和从前一样,在原地等他。
……可是为什么在他就快要追上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离开他身边。 不去想也不要紧,一旦开了个头就像触动了某根埋在身体里的线,一扯一牵都痛彻心肺。 谢衣看见师尊朝自己出手过来,他闭上眼,心想这样就结束了。
然而那只手却中途转了方向。 本来伸向咽喉的手指转而抓住他的衣领,往回一拉,他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朝前跌过去。
沈夜在前面张开了手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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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2, 2014 13:02:21 GMT 8
一颗硕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砸在花叶上,四散迸溅成数条银色的线。 随之成千上万颗水滴争先恐后激射而来,在天地间拉开一道茫茫雨幕,将所有的影像与声音都吞没。
沈夜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应该杀了他,或者废掉他的修为,最不济也该把他丢进暗牢留待日后发落。可是他却在这瓢泼而下的暴雨里拥住了他,力量都在手臂上,连法术罩壁都顾不得撑开,一任雨水将两人从头浇透。
而谢衣却也跟他一样。 他伸手到他背后反抱住他,头抵着他的脸侧,手上是一样的紧,紧到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空隙。
大水茫茫,极目不过三尺,整个流月城雨声嘈杂,风声疏狂。
纷乱的吻落在发丝上。睫毛上。眉间。耳畔。 冰凉的脸颊。滚烫的触抚。沾了雨滴的肌肤。偶然碰在一起就紧紧互扣住的手。 雨水汇成细流从额上流下来,冲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也不需要看得见。
直到又一网闪电照亮苍穹,沈夜才停了停。 积水下浮现出金色的传送法阵,在雨幕中旋转成一片晶莹闪烁的光。
昨日今日。今夕何夕。 殿外依旧风雨飘摇,雷声不断仿如天穹倾塌。
什么是心魔。什么是结界。什么是大祭司什么是流月城。 视线来回颠倒着,衾被凌乱,呼吸相闻,潜藏的渴望翻涌如潮,又被亲吻和肌肤的摩擦四处点燃。 什么是天道。什么是宿命。什么是因缘果报什么是道义纲常。 想要彼此相伴一生,所以拼命要抓牢了对方,一寸一寸吻过去宣誓占有和归属,千遍万遍永不厌倦。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而这无穷无尽的跋涉里,又有几人能够等到那一线曙光。
沈夜知道他还是不能放过眼前的人,否则盟约无法继续,族民难以迁徙。 他只能用他的手,他的唇舌,他的整个身躯将他包裹覆盖,在那个美好得仿若造化天生的身体上倾尽自己余下所有的温柔。
谢衣束发的扣环不知何时断了一枚,剩下的那一枚也被一只手一捏两半扔了出去。于是那还未干透的长发就倾泻开来,凌乱地散在床上,发梢一滴一滴渗落下水珠。 幽黑长发衬着白皙的脸颊与浅红唇色,那模样一反平日的温和清俊,美得惊心动魄。
就只有这一次。就只有这一刻。 仿如昙花乍开,从前没人见过,以后也再无缘得见。
沈夜再次俯下身去,将他轻轻打开,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进入他的身体,那一刻他听见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回荡过来像带着极致诱惑的呼唤。
谢衣知道自己如果留得命在还是要做师尊的叛师弟子,否则心魔难除,人间杀孽重重。 然而这熊熊燃烧的情欲让他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 他觉得自己像迎着火光飞去的蛾,尽管身体里近乎撕裂的冲击强悍得几乎将他毁灭,他仍是反弓了背脊不管不顾地靠上去,丢掉理智和防备,放开所有迎向那个他心心所念的人。
像汹涌海浪冲刷着礁石,魂魄都要被击碎,却还是一浪高过一浪。 抚慰的手未曾停止,吮吸的舌分开又重新纠缠,才被雨浸过的身躯又被黏滑的液体重新沾湿,肌肤蹭去,亲吻又将之带走,沾得身上被上床上四处皆是,一片色欲交缠的潋滟。
空虚与欢愉交织起伏,眼眸半开半合,眼底灼烧着的究竟是狂乱的欲望,还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是生别还是死别,大概也没什么不同。 当分离近在眼前,除却紧紧相拥在欲望之中沉沦以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对方的气息温度声音触感都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成为永生永世不得逃脱的羁绊。
冲上巅峰的那一刻,谢衣觉得所有知觉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快感在体内深处轰然炸开,仿佛堕入修罗地狱,又像浮上九天云端,眼前无数光华重叠在一起,混乱戛然而止,化作一片清明长天。
烟云散尽,感知从遥远的水底重新浮上来。 有人从上面慢慢靠近,全身的重量落在他身上,温暖地包围了他。 一个声音好像呢喃一般在他耳边,轻柔的口型,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谢衣。
有什么东西冲上眼眶,他偏过头,却还是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湿湿凉凉,一道清亮的痕迹。 殿外的大雨仍未止歇,在莽莽苍苍的矩木叶片上撞开无数朵水花。千声万叶,万叶千声,仿佛都在重复着一个无人能懂的词。
不离。不离。不离。不离。不离。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七日。 心魔砺罂与流月城的盟约正式启动。砺罂将少许灵力灌入魔契之石,交予烈山部人佩戴。
同日。 破军祭司谢衣叛逃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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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2, 2014 23:36:36 GMT 8
18.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秋分。
百草谷中来了一位戴面具的客人,谷中墨者与之会面,交谈中听到了骇人听闻的预言。 墨者难以置信,继续追问来者身份。 来客犹豫片刻取下面具,单手抚胸行礼说,在下偃师谢衣。
墨者虽然觉得预言并非全无可信,却对他身上隐约带着的魔气有所察觉,是以始终存疑。 而谢衣也并未久留,等到谷中派人随后追踪,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
太初历一千五百八十四年。
西域捐毒国国主听闻邻国偶得至宝,乃是一柄上古利剑,名为晗光。 传说晗光邪性深重,有克主之嫌;然而又有传言说,有此一剑在手,便可饮血天下所向披靡。
国主率捐毒精锐之兵出征,两军交战时果然见到了敌方手中的古剑,国主举起带着捐毒国宝指环的手捋了捋髭须,却见那柄古剑似有感应一般嗡鸣起来,剑身透出清光。
那一战捐毒获胜,晗光剑主横死沙场。 然而在此剑威力之下捐毒精兵也死伤惨重,国主惧其邪威,命手下锁入国库暂时封藏。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五年。
中原遭逢河洛大旱。 旱情持续了近两个月仍旧不见缓解,一时赤地千里盗匪四起,几乎引发乱世。 百姓携家带口纷纷逃荒,有些体力孱弱,不得不留下等死,却绝处逢生般亲眼见证了一幅奇景:
一条蜿蜒百里的奇形河道一夕之间出现在旱田之上,一端高耸入云。 汩汩河水不知从何处奔腾而来,沿着轮转的机关盘绕分流,将沿途所有水道灌得沟满渠平,原本见底的水井中也荡漾起波光。 不过数日,消息传开,逃难的人陆续返回家乡。
旱情结束的时候,就和凭空出现时一样,那被百姓们惊叹膜拜的水道又凭空消失了。
有人认出那通天的河道乃是一座巨型偃甲,而据一个小童所言,他曾在夜半时分看到河道如一尾巨蛇盘卷而起,蛇尾离开地面的霎那,那下面印着的图案刚好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纹章。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
谷雨第二日。江陵。
新雨初晴,潮湿的风里卷来泥土的芳香。 阳光洒在青砖灰瓦的屋檐上,宽街窄巷里是一挂一挂洗得墨绿发亮的绿藤。 地面积了浅浅的水洼,不小心踏进去会发出夸夸夸的声响。
谢衣站在江陵城的首饰铺前,觉得麻烦有点大。
他带着阿阮从城中路过,偶然看见首饰铺里有件玉玦似乎材质特殊,然而店里的小伙计热情无比,答非所问地代他物色了一堆首饰,显见是将他和阿阮当作了一对夫妻,一口一个“贤伉俪”。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后那一身碧衣长裙的小丫头就凑上来插了一句: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粒?咸的?
小伙计连忙回答,不嫌不嫌,做生意哪能嫌客人,况且二位相貌如此出众配什么都好看。 阿阮说不咸那就是甜的啰,拿出来让我尝尝好不好?
这鸡同鸭讲的对话实在惨不忍闻。谢衣听了几句终于忍不住,低声对阿阮说,刚才的街角似乎有架戏台颇为热闹,附近还有鱼糕摊子和包子铺。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说,真的吗?谢衣哥哥我想去看。 见谢衣点头,立刻摇晃着两根长短不一的辫子跑远了。
自打从巫山把这自称神女的丫头片子捡回来,谢衣觉得自己的麻烦似乎足翻了一倍。
二十年的时间,他走过天南海北,一面寻找克制心魔的方法线索,一面收集罕有的偃甲材料。 本以为只要不多耽搁,有三五年应该可以找遍神州,然而直到身入凡尘的那一刻,他才懂得了何谓茫茫浮世,何谓软红万丈。 他去过人迹罕至的边陲也走访过大小城镇,吃乡野饭食,听市井俚语,看过平湖月影也听过大漠驼铃,最初的急迫被岁月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打磨下去,到得后来,就只是凭着心底那股执念才没有停下脚步。
好在终是被他找到了。
五年前,巫山一座古祠的某片残简中,他读到了有关神剑昭明的传说。
……凝光成形,剑气温润…… ……伏羲以之取巨鳌四足撑天,暂止天柱倾塌…… ……能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凭着最后那一句,谢衣几乎可以断定,这柄神剑就是他要找寻的东西。 然而这其中阻隔了千年光阴,又有传闻说此剑早已崩碎,如今又要找谁去问昭明的下落?
常人大约确实是无法可想。但他是谢衣。 无人可问,就去问草木山石。 木石不会开口,他就生造出一个通天之器来。
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终于有了点眉目,然而他也同时风闻了些远来的消息,诸如边疆偏远地域有人突发奇病,忽而狂乱相残忽而痴呆无神,后来有世外高人相助才斩去魔根。 他听得恻然,既怜悯当地百姓无辜受害,又担心此事被修真人士知道,追究起来会对谁不利。
而比起这些他更清楚的是,时间不会一直等他。
谢衣打发了阿阮,转回身来跟伙计解释说,实在抱歉,我们并非如你所想——
然而话到一半又被截了过去。 小伙计说,啊,知道知道,我们懂得,客官只管挑了东西,小的保证不再多嘴。 而后哈了哈腰,脸上大大地写着一行“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不就是离家私奔的小夫妻嘛不用掩饰”。
……
谢衣看了看四周投来越来越多的目光,越发头疼起来。 他平时为了隐藏行迹很少会在城镇市集中停留,否则只要不戴面具从闹市里走上一遭,四周一半的注意力都会转了向,尤其是年轻女孩子,明里暗里视线都会跟着他打转。
等到后来有了阿阮跟着,剩下的一半目光也被拉了过来,阿阮天性活泼不知掩饰,惹得拄着拐杖从身边走过的乞丐也会回头看他们两眼。
这情形还想不引人注意,简直是笑话。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 谢衣吸了口气,面上还保持着沉静温和,一拱手: “实不相瞒,在下未婚妻身患重疾,此行是带她出来寻访名医,无暇他顾,还请店家见谅。”
小伙计在这一句里愣了神,继而就露出不满的神色。 身患重疾……?就那个蹦蹦跳跳面色红润好得不能再好的模样?骗鬼呢吗这是。
“她所患并非寻常病症,而是……嗯,心智错乱,常常错以为自己是神仙。”
……哈? 眼前的人一派丰神俊秀,十足诚恳的样子不由他不信。 小伙计半张着口朝远处看看,刚好风里送来一句清脆的少女声音:
“……为什么直接换就不行,非得用银钱啊……跟你们人打交道可真麻烦……”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终于罢休。 他想这真是可惜了,明明生得天姿国色,偏偏得这种奇怪的病症,看来老天爷也有不长眼的时候。 直到那两人离开,他还望着长街尽头感叹,唉,天意从来高难问。
出了江陵城便是纪山。 青山隐隐,流水潺潺,几只燕子低低从水面上掠过去,一直飞到远处杨柳青烟下掩着的屋檐。 谢衣将摊子上刚买的鱼糕交到阿阮手里,两人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往山中走。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 何事? 你们凡人都是怎么算辈分的呀,我可是神仙,比你大好多岁,为什么还要叫你哥哥? 呵,阿阮可是不服气? ……嗯…… 那阿阮是想做长辈? 也不是,反正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哥哥的女孩子都是最受宠的。 最受宠?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阿阮快跑了几步跟上去,谢衣在前面转过身来等她,逆光中她看见他的笑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似乎有点怀念,也像是感伤,然而无论是什么都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融化了,变成一片和这阳光一样暖暖的温柔。
19.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
谷雨第二日。流月城。
沈曦抱着布偶兔子从卧室里追出来,跑得飞快差点在地毯上绊个跟头。 华月回过身去扶住她,说了句“小曦听话”,却见小姑娘完全没在听,眼神越过她一直望着沈夜。 沈夜便也回来,俯下身去问,小曦还有什么想说?
沈曦摇了摇头,朝他张开手臂:哥哥,抱一下再走。
沈夜便伸过手去将她抱上肩头,替她把垂下来的长辫子拢了拢,两人对视,沈曦露出甜甜的笑。 抱了一阵,沈夜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低声说,小曦乖,哥哥晚上再过来看你。 说着将她放下地来,动作轻得像托住一片飘落的羽毛。
华月在一边看着,想沈夜对这个妹妹予取予求,就算她有什么天大的愿望他大概也会不问缘由地满足。然而以沈曦这样的情形,她又能想要什么,只怕是想让她提个要求都不可得吧。
仔细想想,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事情莫非还少么。 华月望着兄妹俩,透窗而入的阳光在两人侧影上洒下柔和光晕,看上去和那些平凡却温馨的人家毫无二致。 她一时缄默无语。
从沈曦处回大祭司殿,两人直到进了殿内才停下来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流月城虽大,却有一个砺罂在暗中窥伺,虽然这魔物平日都躲在矩木之中不现身,想起来却仍是一件让人不舒服的事。
华月将各项事务一一回禀,又说到前次投放的矩木枝似乎已经失效,砺罂似有不满。 沈夜点点头,说投放矩木枝之事暂且不必心急,族民熏染魔气尚需时日,此时不压住砺罂气焰,日后怕是要得寸进尺。 华月本也是一样的意思,可真听他这样说了却又担心起来。 沈夜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说不需多虑,砺罂须得吞噬大量七情才能增长魔力,眼下不敢造次。
华月看他神情自若的样子,从容得好像这数十年都从未变过。 然而他越是跟平时一样,她越觉得不安,好像一只高速转动的陀螺,快要转脱了方向却还维持在原来那一点上,表面看上去毫无改变,内里却不知多花了多少力气。
她想起二十一年前,谢衣离开之后的那场变故。 最开始是有人借机生事,本已销声匿迹的叛乱重又起了苗头,后来很快被镇压下去,再后来,仅是提到“破军”二字就会招来牢狱之灾,那形势几乎是要赶尽杀绝。
所有人噤若寒蝉,暗地里说大祭司果然对自己徒弟也毫不留情。
只有她知道,沈夜听到谢衣出逃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当时她就在他面前,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从他眼睛里流淌而过……只有一瞬,仅仅一瞬。她却看得心惊。 那样的情绪也会出现在他身上吗。
她想她此生都不会想看第二次。
沈夜将事情交代完毕,看华月还若有所思就又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华月思忖一下,说,前些天负责神殿人事的祭司来报,说今年殿内供职者变动大,他们在身份相符的家族中新选了一批孩子,我昨日看过,都还颇有资质—— 话说到一半就看见沈夜脸色一凝,她立时住了口。
沈夜敛了双眉问她,你想跟本座说什么? 华月低下头去:属下并无他意。
“你是想叫我再收个徒弟?”语调分明冷冽起来。
华月避无可避,又抬起头直视他: “……不然你打算怎么办?已经二十一年了,如果你不想寻觅继任人选,当初又何必——”
“华月!”
那一句沉声低喝声音并不大。 却像是一把刀,将思绪的流动,说到一半的话,连同空气中温和的气氛一并斩除。 短短两个字在殿内回荡开去,像涟漪渐渐消散无波。
静默了许久,沈夜才低低冷笑了一声。
“……再收一个,然后你再背着本座帮他逃去下界,是么?” 后来华月跟瞳说起这件事。回想当时的情景仍旧心有余悸。 她并不知道沈夜是何时得知,又是从何得知的,而他自然也不会告诉她。 他只是用一种十分平静却不容反驳的语气对她说:
时隔已久,本座并不打算再以此处罚你,但这不代表你还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至于收徒之事,你大可去看看瞳那里需不需要人手……不要再在本座面前提起。
华月复述这些话的时候瞳就在她面前听着,偃甲手指停在座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待到她全部说完,他的神色仍是一如平时的淡漠,语声也是一样:
——你是后悔当初瞒着阿夜放谢衣下界了么。
华月不语,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谢衣不走,阿夜也未必就如我所料杀了他。
瞳将手指一叩,灵力闪过,两侧木轮灵活地转了个方向,偃甲座椅的踏板慢慢离开地面。 他操纵座椅回旋半圈,转身之前又看了华月一眼:
“那两人都是心意果决之人。杀与不杀,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木轮碾过青石廊道,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还能隐约听到碌碌声响。
……二十一年。
华月离去之后,沈夜望着大殿尽头的拱门想,已经二十一年了么。 从结界破开至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光阴,然而自己竟像是一无所觉。
心魔来袭,订立盟约,镇压叛乱,族民接受魔气熏染,投放矩木枝下界…… 计划按部就班地实行下来,他牢牢盯死了每一个环节,别的事都还好说,惟独这一件容不得差错。似乎从结盟那天开始他的神经就是绷紧的,一直绷到现在,没有缓过,更别说空出心思来想些别的。
他拉回视线往近些的地方看,六角图案的手织地毯从脚下一直铺到门口。 褐色。黄绿色。红棕色。一格又一格。
这里的地毯换过几次?有多少双脚从这里踏进踏出过? 似乎多得无法记得了。
好像也有时候,自己从殿门走进来,沿着这地毯往里走,会错觉听见有人在身后喊师尊。 那声音是飘忽的,却柔软悦耳像是含着笑。 他不回身,于是那幻觉也就消散了。
当年他跟华月说收徒的事,并没有想过只收一个。 他在收徒比试里看见他,也只是觉得这孩子不错,很机灵;等到侍从将他领来,有些拘谨却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也不过是在选徒的天平上多加了一点重量而已。
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分量的呢。
他长大了,不肯接受和心魔结盟,为此不惜跟自己反目叛逃下界。 那之后瞳接手了生灭厅,而破军祭司的席位却一直保留着,既没废除,也不换人,干干晾在那里二十一年,他不提起也没人敢问。
而今日华月提起再收个徒弟的事,他才发觉,自己生命里已经再没有了能够空出来的地方,即使那人不在,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再去接纳下一个人。
地毯上步声窸窣,有女祭司进来禀报,说去往下界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沈夜说让他们进来吧,说罢起身进了内室。
这几人是他单独派出去的,连华月也不知晓,而密报的内容……多与四年前那位缓解了河洛大旱的传奇偃师有关。
沈夜凝神听完密报,约略指示了几句,就叫他们继续调查。 他想,当年华月帮那人下界也许并没有做错。
至少。他还活着。
20.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
芒种第七日。纪山。
鹿蜀角。碧髓石脂。黑曜石。 密符。法器。盛在白瓷碟中寒光流溢的玄凝膏。 几把长短依次递减的工具刀。
竹节地板上散布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偌大偃甲房堆得凌乱狭窄,只有中间一条曲曲折折的过道勉强能够通行。 日光从支起的竹窗下投射进来,从西墙蹭到地板,又从地板爬上东墙。 天色缓慢变幻,一日大好时光又已过了大半。
谢衣从忙碌里抬起头,举起手背在下颌抹了一把。
嗯……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神色有些疲倦,眉间却是舒展的。 他做了很久准备,材料选择和用量比例也反反复复试验多次,真到动手时却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也许过些日子就能试着启动?不知运作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一面想一面伸出手去,指尖在眼前流畅的弧线上点了点,动作轻柔好像生怕会惊醒了什么。
纪山对他来说不算陌生。
下界后最早几年,他曾去过南疆补天岭,回返的路上恰好途径这里。 客栈小二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江陵城北妖孽作乱的事,山中本来香火旺盛的寺庙没了人烟,居民提起来也都忧心忡忡。 他自恃术法修为不低,又有偃甲可倚仗,于是一个人跑去山里除妖。 过程颇有些惊险,但结果十分完满。
妖孽除尽之后他四下巡视,发现此地青山秀水,与江陵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彼时他要找寻的东西还毫无着落,心知这事急不来,又觉得奔波久了也该暂歇一段休养调整,于是索性在纪山山中选了一处地方,剖竹斫木建了一所偃甲屋,整日埋首做起偃甲来。 前两个月,那房子只是座便于移动的竹屋。 第三个月变成了带升降梯的双层阁楼。 再过两个月房子爬上了山巅,一道竹篱围出个小院子,将山顶一池清泉拢在里面。
一住就是大半年,从春寒料峭住到落叶纷飞。 待到一场薄雪宣告了冬天的来临,这住所已经小有规模,连带外面的重重防御也已经设置完毕。
这期间他和山下村民打了不少交道,抽了空闲去帮他们建造水道水车,作为报偿又收到了一大堆带着浓厚乡土味的礼物,鱼米鸡鸭不在话下,还有数十坛家酿的好酒。
住处倒是没再移过,但他也曾经一时脑热,将房子改成了流月城里那种宏大优美的石屋。 只是没过多久就觉得自欺欺人。如此这般,就能离家乡稍近一分么?
石头做的房子沉重又庞大,也过于醒目。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房子拆了,那些好容易找来的石料也弄进山体之中,变成了一道高低错落的机关。
后来的十余年里,他又在别的地方建造过三四个这样的居所,但离开时都会将之拆除,偃甲机关和结界撤掉,以免误伤他人。 只有远在朗德的一座偃甲岛和纪山这一处保留了下来。
两个月前他带着阿阮回来,那机关还在,从顶端望下去深不见底。 无数切割成方形的石块从石壁中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阿阮退了两步,说谢衣哥哥这里要怎么过去? 谢衣伸出手臂一挥,也不知是触动了哪里,所有石块都慢慢滑出,在洞中排成一圈漂亮的螺旋。 阿阮惊呼一声就跑了下去,像只看见了美味的小动物。
上了升降亭再走过木栈道,门口的偃甲守卫也都还在。 他仍旧是一挥手臂,几个偃人便分立两侧,低下戴着头盔的脑袋摆出迎接的姿势。
阿阮合了手掌说,这个地方真好玩,可是谢衣哥哥,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呀。 谢衣正在检查偃甲守卫的消耗情况,确认磁力灵力都运作正常之后回过身来,说,自然是做偃甲。 阿阮疑惑地皱起眉头,说你在静水湖的时候不也能做吗。
谢衣笑得有点神秘:
“这一件和从前的不同。”
从敞开的竹窗向外望,落日正渐渐西沉,瑰丽晚霞将天际染成一块流动的琥珀。 庭院里高大白榆的枝叶随风摇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做得最久的一件偃甲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没期待会有完成的一天。
算来真正的制造过程并不长,大部分都集中在回到纪山后的这六十天里。 然而要做出它的想法从萌芽到酝酿成熟,做做停停,不断失败,不断找寻新的方法重来,又遭逢各种变故,离乡漂泊,期间的坎坷曲折硬是将时间拉长到了二十多年。
可是反过来想,若没有叛逃下界,就看不到世间生灵百态,不会有机缘获得罕有的偃甲材料,大概也就不会灵感忽至而开辟了新的途径,最终把这个想法成形。
世事无常,却环环相扣,因果之间暗藏着无数联系。 矩木将枯之时伏羲的禁锢忽然被解,而结界破除却又被心魔趁虚而入。
是福。还是祸。是对。还是错。 他无数次回想也得不到答案。
或许命运本就是如此善变,一定要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打开未知的门。
二十一年的光阴流过,洗了懵懂,淡了天真。 时光在生命的形状上重新雕琢,沉淀,消融,眉目间依旧温润沉静,却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气魄。 风华一点一点显出它的模样。
他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午夜梦醒,起身四下翻找材料要做一个造梦偃甲。 只是晴朗的夜晚会望着中天的圆月久久失神。 他踏遍九州,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却也结交友朋看尽风光,颇有几分惬意疏狂。 却始终割不断心底那一份念想。
刻在灵魂里的过往。无法忘却。
暮色终于笼罩下来,天边显出一轮青色的月影。 虫鸣啾啾,山风清凉,隔着栅栏送来不知名的花草芳香。
谢衣想起地窖里还留着十数坛酒,舒展了一下手臂决定收工。 临走时在墙壁上轻轻一叩,那面墙就豁然洞开,里面伸出两扇弧形的屏风,边缘像齿轮,左右互补,朝他面前的物事遮过来。
谢衣又朝里面望了一眼,嘴角微弯是个清浅的笑。
屏风缓缓闭合起来,挡住了里面闭着双眼仿佛安然沉睡的人。
——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21.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 芒种第七日。
流月城。
月色很好。 从寂静之间到沉思之间,短短一刻的路程,夜幕已经沉落下来。恰逢十五,天刚擦黑就显出一轮圆月的轮廓,仿若一盏透过薄纱的灯,随着暮色加深而愈加明亮。
沈夜很少会在日近黄昏的时候才去探望沧溟,然而这天确实是耽搁了。 很早以前他就下令削减祭祀活动以避免不必要的开支,然而削减并不等于完全取消,该有的形式仍是要走上一趟,而从事前准备到事后收尾也依旧有人频繁地过来请示。
自从砺罂附上矩木,沧溟就不曾再开口和他说过什么。
是为了防止砺罂偷听,或者也是因为那个虽然遥远却能够清晰看见的终点,总之他们之间变得沉默下来。 他日复一日地将下界带来的花束放在她身边,而她低垂着睫毛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眠。他知道沧溟身体里的蝶茧正在悄悄孵化着,一日一日吸收灵力,等待化茧成蝶的那一天。
极其少的时候,像今天,她是醒着的。 也并不睁开眼睛,只是用了传音术问他,现在是什么日子,过了多久。 他也就一样用传音术淡淡答她。
沧溟的传音带着些朦胧的回声,语调依旧是清冷的味道。她说,阿夜,这么长时间,辛苦了。 他答,没有,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也没有更多可说了,他听得出她的意思。
沧溟自小和他相识,知道眼前的男人并非如他外表这般冷峻无情,今日的权力地位也并非他真心所求。她觉得这座城欠了他,然而终究无可弥补,她自己不也一样陷在这命运的囚牢中不得自由。
……而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纪山。
月光这样皎洁,苍穹中还能看见细碎的星辰。 低空有薄如蝉翼的云影一片一片飘过去,这情景似曾相识。
谢衣在屋顶的飞檐旁向后一躺,枕着双臂看天,身边放着酒坛和酒盏,却也没喝多少。 他偏过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轮圆月大而明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他不是沉湎往事不看未来的人。 然而这个晚上,他此生的巅峰之作即将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有了想家的情绪。 生为烈山部人,他似乎算得幸运,苦寒与浊气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然而身边的亲人族人却许多都有疾患,体魄强健也好,修为高深也罢,一旦生了病就无法逆转。 他忍不住怀疑,这世上的生命是否真的全都如此脆弱,经不起世间寒暑,经不得生死摧折。
想到要以人力创制生命,就是那之后的事。 他想如果偃术极致能够超越天道,也许便可使世间生灵不为病痛所苦,甚至超越生死。这想法或许对眼下的烈山部无甚效用,却说不定可以福荫后世……
然而便如当年强破伏羲结界一样,创制生命同样是件逆天之举,那一次侥幸成功,这一次将会如何又是未知之数。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
流月城。
沈夜走到主神殿外,恰有两名侍从匆匆走出,看见他连忙停下来行礼。 两人大约是在整理祭祀后的物品,手里端着供奉余下未开封的酒,都是城中一等一的佳酿。
沈夜看了那酒坛一眼,说这两坛不必收回去了,拿来本座殿里。 侍从垂首,同声应了句,是。
殿中庭院疏影横斜,月光穿过矩木的巨大枝蔓洒进来,整座城一片银白。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动了喝酒的念头。 平时分明是没这兴致的。真有兴致时,一想没人陪他喝也是无聊,于是便也作罢。 然而今日却莫名想要喝上一口,哪怕是独酌。
去了泥封将坛子倾过,坛中的透明液体就汩汩流进酒盏之中,最后静止成一小片亮亮的圆。 沈夜将手指扣在碗沿上,像是在量度那酒盏的大小。
他忽而想起伏羲结界破开的前一年,有一个雪天的晚上,谢衣陪他一起喝酒。 那天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他记得不全。 只记得最后谢衣在他手心里画了一个图形,跟他说那是他的偃师纹章。
仿佛是对他当年所想的应答,二十余年过去,下界密探带回的某些偃甲部件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图形。而远在人间,茶馆酒楼,田间陇上,果然流传开了关于大偃师谢衣的传说。
他端了酒盏,啜了一口,慢慢饮下去。
这世间万事,时空的此端彼端,究竟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相互呼应着。
纪山。
谢衣将喝了一半的酒盏放下,残酒沾在唇边也不去擦。
当年,他“以人力创制生命”所做的第一个尝试,并不是从造一个人开始的。那是一只按照图卷所造的小兽,眼睛乌黑,有挺括的尖耳和颇具弹性的脚爪。 他给沈夜看,将那小东西放到他面前,它便跑过去,绕了两圈,蹭他的衣角,末了还将小舌头在他手指上舔舔。
不是金木的外表而是光滑的皮毛。 不是僵硬的质地而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不需要偃师下令就可自行动作,饮水玩耍一如活物。
那时他对这尝试很有几分得意,然而再要深入却继续不下去了。 生命所要具备的条件,远比这些还要多得多。知觉与五感,呼吸与血脉,凭借昼夜作息能再生灵力,还有——自己的思想意志。
后来沈夜也曾再提起这事,他想自己毫无进展要怎样跟师尊说? 于是只许了个诺言,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现到师尊面前。 如今却是落空了。
他阖上双目,一片静谧中无人看到那个浮在嘴角边的寂寥的笑。
夜色更深,水汽在草尖凝结成露,竹瓦透凉。 视野尽头绵延的山峦早已模糊了轮廓,而草丛里远远近近仍有蟋蟀在鸣唱。
天南海北地找寻了许久,通天之器才终于读到昭明碎片的消息,他却迟迟没有动身。此前所有奔波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件事,真有了眉目他反而踯躅起来。 谢衣想,便是再如何不肯不愿,待到偃甲人调试完毕,他也该去西域一趟了。 该做的始终都要面对。
他复又躺下,举高手臂将最后一盏酒倾入口中,一半酒液都溅在脸颊上,又顺着下颌流去。
沈夜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抛了酒盏起身望月,皎皎月色照着他的身影,洒了一地清霜。
四年前在下界听到谢衣消息,他便开始派人追踪,虽然他躲得隐秘,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沈夜知道要回到从前师徒俩亲密无间的日子绝无可能,如今被下界偃师奉为圭臬的谢衣早已不是从前流月城年少的破军祭司。如果真的找到他,要如何处置,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然而从得知他消息的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心底似乎有什么从荒芜沉寂中复苏过来。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一场刀兵相见,他都不想放过他。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渺渺三界,莽莽红尘,却只有情这一物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个答案。
真要循迹,也许多半便如倒进喉咙里的烈酒,辛辣滋味冲击着味觉,甚至会令人觉得苦涩难当,然而入腹之后却是暖的,香醇气味层层叠叠弥漫回来,反教人沉醉其中颠倒了神魂。 哪怕时过境迁,哪怕荆棘满布,沾了满衣的风尘对面相诀,也一定要亲身以赴,不假他人。
而在一切发生之前,这溶溶月色之中,能否有片刻回溯的安宁时光。
醉意阑珊间,便有一个记忆的碎片从心底深处打捞上来,在沈夜的回忆里,也在谢衣的回忆里。 颜色浅淡,有雪光,有夜色,还有一丝与口中滋味相仿的清冽酒香。
那是结界破开的前一年,立春刚过,两人赏雪共饮画了纹章的那一晚。
两人一样喝到酒坛全空,最后剩下的只有沈夜手里的一小半。 沈夜手还未抬,看见谢衣望着自己的酒盏,就问他,还想喝? 谢衣眼睛迷蒙着,脸颊泛着浅浅的红,似乎是醉了,答非所问地说,弟子的……嗯……喝光了……
沈夜笑了笑,命令他,过来。
抬手将酒液全部倒入口中,按住他双肩,唇口相覆渡了过去。
风露中宵。天上人间。一轮明月照彻万里山川。
谁在回忆里悄悄浮起笑容,举手去描摹苍穹之中满盈无缺的轮廓。 谁在月色里摊开了掌心,想起曾经留在掌中的一勾一划,而后又缓缓握紧。
天涯共此时。
22.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白露。
纪山。
阿阮将所有房间都跑了个遍,最后在偏厅的书架下停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她脚边钻过,跳了两跳,舒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 少女弯下腰,听它吱吱叫了几声,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也找不到谢衣哥哥?奇怪……”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原样,茶具书籍好好放着,卧室里床榻整洁,书房的桌子上留着笔墨纸砚,还平摊着几张画好的偃甲图谱。
只是人不见了。
往常谢衣如果要出门,都会事先跟她说好大概回来的日子,这次却无缘无故就没了人影。 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不自觉地撅起嘴来。
阿阮在谢衣身边呆了五年,跟着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和文字,跟着他踏进了烟火人间。
她身世离奇,不懂得俗世规矩,却对天地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亲近,遇人遇事只凭借对方的样子,声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作判断,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在她眼里都简单又明显。
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对谢衣就有种“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任,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信任从何而来,她觉得他又好看,又好玩,法术偃术样样精通,简直无一不好。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阿阮口中的谢衣哥哥依然是最厉害的。
然而这样的谢衣却有些地方让她看不懂。
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或者站在院子里看中天的圆月;他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每每她刚玩上瘾他就匆匆带她离开;偶尔他也会不带着她独自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要神神秘秘,用一张面具将那张好看的脸遮去大半。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阮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留神碰倒了门口的卷轴筒,几只画轴掉出来,骨碌碌铺开一地雪白。 她看着地上的画,眨眨眼睛,脑子里终于有条线索被点亮了。
——桃源仙居图。
山空湖静。 竹林外,湖心流出的水清澈而缓慢,推着水波上细碎的光纹流向断崖。
阿阮沿着桃源仙居的偃甲桥咚咚咚跑过,谢衣素衣长袍的身影刚好在另一端出现,看她跑得匆忙便露出笑容,说怎么神仙也会如此着急? 阿阮不满地一扬下巴,说明明是谢衣哥哥的错,偷偷跑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谢衣说,不就只有半日,也值得慌张? 他语调平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阿阮却蹙起眉来。几天前她带着阿狸和小红溜下山去玩,临走时画了张画当作留言,插在谢衣房间的门缝里,没想到今天回来时那张画还在门上,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反正谢衣哥哥就会骗人。反正谢衣哥哥最讨厌了。 阿阮闷闷地想。
谢衣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想要说些什么来给她消消气,还没开口,脑中忽然一阵混乱。 仿佛有什么从心魂深处迸散,打穿了思绪的监牢,那些平日不敢轻易回想,不愿深陷其中,不能挣扎解脱的片断一时都纷至沓来,像崩塌了的梦境。
繁盛茂密的枝叶。散发恶浊黑气的暗影。笑声回荡不息。 巨大的神农座像。绣金的黑色长袍曳过石阶。 祭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芒。刀锋似雪。 石墙上的图腾浮雕。偃甲齿轮吱吱扭转。火把下跳舞的人群。 湿冷的路面。温暖的手心。沉默的眼神。
一瞬间仿佛身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疲累席卷全身。谢衣用手按住眉心,一点安神法术送进去,过了好一阵,那些汹涌的回忆才渐渐黯淡下来。
耳边重又听见阿阮的声音,在问他,谢衣哥哥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也并没做什么,只是画了几张图谱而已。 不过既然这样,做些别的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事。
阿阮看他刚才的样子有些担心,这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见谢衣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
不如这样,我去池塘边弄几条鱼,晚上烤鱼来吃,可好?
小丫头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立刻瞪了眼睛双手乱摇: 不用不用谢衣哥哥你还是不要做吃的了你烤的东西不能吃……
谁说他无一不好来着。 阿阮一面摆手一面又想起什么,丢下一句“我和阿狸去山谷里捡果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真有那么难吃? 谢衣望着那片绿色衣裙消失的方向,一时哑然。也罢,下界的食物虽然有趣,却没机会好好尝试,以后有了空闲再来研究一下。 他转了身要往回走,只两步就又站住了脚,好像有个微小的颗粒在脑中轰然炸开,影像又涌上来,却比前一次密集了百倍不止,头痛欲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所有的气力一点一点销化成灰。
……这情形难道是……灵力失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模糊察觉到了这件事。
黑暗重重落下,世界瞬间归于沉寂。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大神造出人类,乃是仿照她自己的模样。 在那之前,万物之中没有与神的形象近似的生灵,山河壮阔,星汉灿烂,草木秀美,飞鸟虫鱼精妙细微,却没有哪一种能说人言,天地间苍茫寂寥,万物来而复往无息无声。
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是因谁而生,又将为谁而死呢。 神看人类如蝼蚁草芥。蜉蝣般朝生暮死,却偏偏有着其它生灵没有的困惑。 而万千生灵之中,也唯有人类会不自量力,妄图超越天道之上吧。
谢衣想,有幸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偷窥自己的,放眼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个。
他在这桃源仙居中尾随了偃甲人一整天。
看着他行走坐卧,穿衣束发,洗面净手。看着他在桌前铺纸研墨,十分自如地润了润笔尖,将他前两天画了一小半的偃甲图谱继续下去。 偃人偶尔会说些什么,虽是自言自语却也是他的声音,语调听在耳中既熟悉又奇异。
午后山中下起一阵濛濛细雨,水塘上的莲叶栈桥都被洗得鲜亮如新,一片水色烟光。 偃人倚在风亭的栏柱上,枕着手臂合眼假寐,看情形睡得很是舒服,连变了天也浑然未觉,半幅衣角曳在亭外,染了一襟雨丝。
谢衣呆看了半晌,默默地想,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一觉的习惯以后还是改了吧。
观察许久,偃人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直到眼下这一刻。
阿阮闯进来又匆匆跑走,她同偃人说话时毫无所觉,看起来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 谢衣在暗处看着,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紧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偃人已经停下了动作。 他将他带回偃甲房重新检查,发现偃人颅中用以混合灵力与记忆的冥思盒已近全空。
……以天地五行灵力仿造魂魄,终究还是无法承载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仍然可以将他修复,如果将记忆删减,或许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然而日后这个身为偃人的他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会不会还是他,又算不算得真正的生命,却都不是他能够预言的了。
谢衣对着那张仿若沉睡的容颜,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
从桃源仙居图出来,纪山正是黄昏。
一只飞虫绕着弯从木栈道上飞过,谢衣伸手一抓便将之虚握在手里。 摊开掌心,是只有着金褐色翅膀的甲虫,几对细小干瘪的脚胡乱蹬了蹬,稳住身体,又噌噌噌爬上他戴着偃甲套的指尖。
这世间万千生灵,在征战屠戮之下一夕之间就可尽化焦土。 然而穷他毕生心血,数十年时间,也未必能造出一个最简单的生命。
谢衣动了动手指,那只甲虫便抖开了双翅,朝着群山尽处飞远了。
薄暮斜阳洒在木栈道上,风里送来桂子清香。 视线所及的一草一木都在轻轻摇曳,闪烁着千万点细小的金黄的光。
生命如此灿烂。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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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5, 2014 0:18:23 GMT 8
23.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二日。
流月城。
一道暗影飞掠过廊柱顶端,绕着矩木树干盘旋而上,最后在距离地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刹住身形。黑黢黢的手臂前端射出一团魔光,在迎面绽开的瞬华之胄上砰然炸开,撞成了几缕飞烟。 暗影消失了。
沈夜在接住冲击的同时就察觉到砺罂的动向,也不回头,长袖向后一挥,一道光刃刚好将浮现出来的影子打退回去。 呵呵呵的笑声回荡起来,砺罂在远处慢慢停住身形:
“……大祭司修为精深,令人佩服……”
沈夜知道这魔物现身必然是有所不满,于是也冷冷回应:“过奖,你实力也不弱,何况还在增进之中。”
砺罂从后面飘近,晃晃荡荡的样子像只黑色水母。 似乎是忌惮沈夜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在接近他的时候又绕了个大圈飞到前面。
“……魔力增长全赖吸收下界七情。看情形大祭司心情颇佳,不知今日有什么好事,可还记得我这连果腹都未足的小小心魔?”
沈夜站着不动,不知是以逸待劳还是心有旁骛,避重就轻地回它:
“本座心情如何你也能得知,既以七情为食,莫非你能直接看出人的情绪?”
砺罂从黑雾中发出一串悚然的笑声。 “虽不能直接看见,但食物的气息自能够感知……尤其是……憎恨与恐惧那样的美味……”
末一字拖了很长,几乎又要拖成一串暗笑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大祭司大人,没记错的话这些美味可是你许诺我的,若不能履行,我也只能不按盟约——”
沈夜吸了一口气,冷笑: “亏你以吸食情绪为生,自己的情绪都按捺不住。上次投放的矩木枝刚刚被毁,此时再投会有什么风险你不会不明白,本座是为长久打算,你反而不领情。”
大约是时间久了,曾经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当年心魔入侵引至全城动乱,如今结了盟,针锋相对最后也能习以为常。
反倒是某些新鲜的,不甚重要的琐碎,忽然在心里加重了分量。
沈夜安抚住砺罂,向它保证会尽快将新的矩木枝投放下界,那只魔物才算作罢。 他看看沧溟,俯身将放在她身侧的花束扶了扶,流月城的深秋与严冬毫无区别,地面结了霜,花瓣都有些瑟瑟,然而毕竟是盛开着的。
心情颇佳……倒也没说错。
他想起早些时候,派去下界的暗探传回消息,说在江陵古道附近看见某种东西的踪迹,可惜受地形所限无法继续追踪。他听完密报,沉思了一会儿,命令他们原地等待。
不必心急。它还会回来的。
沈夜转身,朝矩木之外的天空望了望。 少了砺罂的黑影阻挡,光线便又如往常一般照耀进来,洒在他英挺的眉目间,那轮廓既冷漠威严,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静默柔和。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三日。
纪山。
谢衣站在窗边,看着手上的一只传音偃甲鸟蹙起眉头。 鸟是从叶海那里来的,内容不少,前面殷殷切切说了一堆好话,到了正事却不过两句:
“……吾友,近日吾远行至东海沿岸,手头拮据,可否资助一二以为援手?” “……吾新制偃甲即将完成,不日即可归来与汝一聚,前次所欠也当一并奉还……”
是温厚悦耳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十分诚恳。 然而谢衣却不以为然。
这朋友他交了时日不短,性子如何心知肚明。想起从前沈夜总说他太过胡闹,可是跟这位叶海叶公子一比,谢衣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又持重,外加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同为偃师,叶海也对天地万物十分好奇,然而每每出行都算不准日子,像这样四处游荡到钱花光了再放只鸟给他已经是常有的事。虽然叶海从不赖账,却有本事上次未还便开始借下次,一脸理所当然地说,谢大偃师一件偃甲就价值万金,必不会计较一时。 至于那句“不日归来”,还不如说是“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谢衣懒得理他,心想人生一世难免误交损友,算了。
外间竹楼梯一阵嘎吱嘎吱乱响,一片绿色裙角闪过,门口探出一人一文狸两个脑袋来。
阿阮看见谢衣在里面,三步两步跑进来,背着手问: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要是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好,那是什么意思?”
谢衣还没从叶海的问候里缓过劲来,随口答道,是想借钱。阿阮哦了一声转身要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这样回答岂不是白白教坏了一个神仙。 于是连忙又喊住阿阮,问她,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阿阮就解释,她在山下的市集中遇到一个少年,送了她一堆好玩的东西,她问他为什么那人却不肯说。
“原来是要跟我借钱啊……”少女恍然地点了点头。
……呃……且慢。 谢衣想了想,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能讲得清,索性直接丢个答案给她:
“若是有人对你很好,可能是想跟你借钱,但亦有可能是……喜欢你。”
阿阮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明是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不同的意思,人真是奇怪。
自然有不同的意思。 如果一事一物都只有一个含义,那世间万事都会简单得多,然而别的不提,就单单一个“喜欢”也是分许多种的。可惜这些他却无法跟阿阮说得明白。
谢衣抚了抚偃甲鸟的头颈,轻轻一握,那只鸟的前胸就打了开来。 他取了些银票放入鸟腹之中,又将灵力注入凝音石,重新录下回信。
拿银票的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张引火咒符,也不知他是没留意还是有心,混在银票里就放了进去。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四日。
流月城。
法阵消去,暗探在大祭司殿的内室里现出身形,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只偃甲鸟。 那只鸟做得栩栩如生,体色灰蓝,后颈和双颊却是略带暗紫色的黑,两只眼睛安静灵动,依稀是下界岭南地域某种灰喜鹊的模样。 如果不是鸟身上有灵力痕迹,飞行时双翅间会发出木片摩擦的吱吱声响,大约真的能够以假乱真。
沈夜伸手将那只鸟接过,上下看了一圈。
没有纹章。
暗探回复说,这只鸟的鸟腹能够开启,从内部大约可以看到纹章在心脏位置,只是体内设有机关,强行拆开就会炸裂粉碎。
……心脏位置? 沈夜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里面可还有别的东西? 暗探说,有凝音石,但启动方法不得而知,另外,鸟腹中装有数张银票,在属下这里——
跪着的人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正要呈上去,忽然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张和其余颜色不同。
沈夜还没来得及制止,空气中就“嘭”地爆出一团黑火,在距离那人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烧起来,顷刻将那张符纸烧得一干二净。
烟火消散,暗探顶着满脸黑灰和一绺烧焦的刘海张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行礼: 紫微尊上,属下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请尊上恕罪!
沈夜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久违了。
那时节流月城已是冰霜满地,冷冽的风穿过石廊,将地面薄薄的雪末卷到一起。 而纪山正在下一场深秋的冷雨,雨点不厌其繁地敲打着竹窗,发出哗哗的声响。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雨中坠落,啪地掉进地上的积水中。
沈夜站在寝殿的阔叶形长窗前,将灵力注入偃甲鸟,尝试了几次那只鸟终于开了口。听到声音的一瞬,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气。
……将往……西域……
谢衣在偃甲房里用通天之器梳理记忆。 分离出那些杂乱的片断,庞大的,琐碎的,浓烈的,细微的,从未忘记的,和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看着它们脱离了冥思盒的承载,在手心幻化成萤火般的光,飞舞流散,最后消于无形。
时间的洪流依旧在无休止地奔腾,等待一场名为宿命的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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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6, 2014 23:07:20 GMT 8
24.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立冬第八日。
纪山。
偃甲鸟回来了。 叶海在传音回信中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那只鸟就一面在空中扑扇着翅膀一面张开嘴,嗖地一声射出一支木梅针,准头不错,朝着谢衣就迎面飞过来。 谢衣一偏头,那针擦着他脸旁的发丝划过,在身后的青竹屏风上打出一个状如梅花的印记。
他笑了笑,知道此前那张火符对叶海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玩笑罢了。
前次传信,他将要去捐毒的事透露给叶海,但前因后果一律没提,只说可能要有一段时日无法联络,自己保重以待日后再聚等等。 这一次出行旅途遥远,要取得捐毒国宝更少不得要费些周折。 他本想将阿阮留下,想想又觉得除了跟着自己她也无处可去,好在小丫头本身灵力不弱,自己也还护得她住。
谢衣一面想一面朝那只偃甲鸟伸出手,鸟儿乖乖落下来收拢了双翼,乌黑溜圆的眼睛望着他。 他将手凑近身边的矮架,它就跳了过去,蹲在上面不动了。
刚转过身,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朝那只鸟回望了一眼,视线就僵在那里。
很微弱,残碎而浅淡。 如果不是对这只鸟构造十分了解又亲手接触,他大概也不会察觉到那里面残留的气息——
与叶海所使用的术法完全不同的,一丝灵力痕迹。
二十一年前,他离开流月城,仓促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华月嘱咐过他,一旦到了下界立刻远遁,千万不要作片刻停留。然而他还是在流月城下方,距离那个名叫无厌伽蓝的据点不到十里的地方耽了一夜。
那一晚,从嶙峋山石和高耸的松枝间抬头仰望,能看见月亮和流月城并排悬在空中。 囚困了烈山部千年的伏羲结界从下界看去就只是一个暗红色的圆影,而苍茫无涯的矩木此时也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他坐在一棵松树下,隐匿了气息,夜深露重手脚都有些发凉。 身边的泥土散发出树皮腐草的味道,充盈在鼻腔里十分陌生。
他想,从这一刻起,过往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他了,这是他自己做下的选择。 无论如何不舍,也只能前行,从此无亲无故,冷暖自知,苦乐自当。
还会有回来的时候吗。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必然是寻到了克制心魔的方法,再一次和师尊冲突相见;如果寻不到,以他这叛师出逃的戴罪之身,也只能漂泊他乡再无回头之日。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视野中那轮月亮向流月城的方向靠拢过去,两个轮廓渐渐重叠在一起。 月光清冷,如冰如霜,抚摸着他仰望的脸。
就那样整整望了一夜。 直到长夜将尽远处传来追捕者的动静,他才迅速离去。
后来每见月圆,他就会想起那一晚所见的景象。 他四处辗转躲藏,也的确许多年不曾再有追踪者的消息,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和那座高悬九天的城池毫无瓜葛,那个人,那座城,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然而时至今日,此时,凭借这一点残留的微弱灵力,他发现那根无形的线一直都在。 好像被偶然扫过的阳光照射到,显出一条微微闪烁的白。
他又将那只鸟拿过,举在眼前查看,像是探询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问它:
“……你去了哪里?”
或许是从叶海那里返回的途中被人截获,也可能在抵达叶海处之前就已经被人抓住,凝音石被开启过,又恢复原状,而叶海并未察觉。 无论是哪一种,他要赶赴西域的计划都已经暴露了。
而今之计也许只有取消捐毒之行。然而昭明碎片之一在捐毒,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 倘若昭明的传闻传去流月城被砺罂得知,再要将之拼合只怕更是困难重重。
而自己久未在人间露面,这只鸟却还是被捕捉到……师尊一直就没打算放过他。
原来他从来不曾真的逃脱他的掌控。 谢衣仔细捕捉那一丝灵力痕迹,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离开流月城的那个晚上。
松间明月照耀着曲折山路,夜幕渐渐退却,自己躲在树干后用力屏住呼吸。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是凌乱的树影,追捕他的人在远处踏断了松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灰蒙蒙的视野尽头有一点一点传送法阵的光,忽明忽灭。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大雪第十日。
流月城。
一个多月没有传回消息的暗探终于再次来报。 然而沈夜一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立刻就蹙起了眉头。
又是一只偃甲鸟。
前次那一只,他听过里面的内容就叫人放飞回去,银票原样未动,烧掉的引火咒符也另夹了一张。没动任何手脚,收信的人应该不会有所察觉。至于这只鸟再回到谢衣手上时会怎样,他并无十足把握。
不过看眼下这情形是没有发觉。 如果有所觉察,怎么还会蠢到继续用偃甲鸟传信? 只是……这也太过大意。
他将那只鸟拿过,放在掌中仔细端详。精细程度与之前那只相差无几,只是身形略小,褐羽白首,蹲在他掌心还会东张西望。
他试着将灵力注入进去,那鸟却没什么反应,连着换了七八次手法都无甚效用。
问起捉鸟的经过,跪在几步外的暗探回报,这只鸟被发现的地方距离江陵城有数百里,也并不是像上次那般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飞,而是一直在空中徘徊盘旋,乱无章法,后来居然径直朝他所在的方向撞了过来。
暗探有些忐忑地说,也许是出了故障,不辨方向,不能开口,所以被丢弃掉了也未可知。 说完抬眼看着沈夜等待训斥,却发现大祭司脸上的神色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沉肃。
他盯着那只鸟,嘴角甚至是微微弯起的,眼神变幻闪烁,令人不解。 沈夜说,这只鸟不必再放回去了,你下去吧。 他应了一声是,想了想又问,那西域各国是否还要派人探查,请尊上明示。 沈夜说,查。继而又补了一句:
多派些人手去,不要有遗漏,尤其是——捐毒。
时近日暮,侍女从门口进来禀报,说曦小姐不肯睡觉,廉贞大人问大祭司什么时候过去。
沈夜说,让她稍等,本座这就过去。 说完又看了看手中的偃甲鸟。
……故障。 他玩味着这两个字,低低笑了一声。 他想,那只鸟并没有任何故障,灵力运转十分顺畅,凝音石也并未失效,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因为……传信的那个人自始至终一语未发。
你果然是发现了。 这一趟西域之行,你去还是不去?
他又将灵力注进去一些,清光淡淡,鸟雀张了张双翼似要飞起,却被他拢住翅膀一把攥在掌中。
你以为还逃得掉么。谢衣。
凝音石默默启动,忠实地重复着时空彼端,那人刻下的一段静默无言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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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5, 2014 0:02:34 GMT 8
※番外一:既见 (大祭司殿留寝三十日杂记)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岁末将近,连日大雪。 五色石爆裂事件过去,谢衣留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九日。
以他的修为,要抵挡五色石的爆裂冲击本来算不上什么难事,奈何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封印上,防御全无的情况下撑了半个时辰,换了他人大概命也没了。他虽然还不到那个地步,却也弄到五脏俱损,短时间难以恢复。 好在神农一脉的术法多与草木生发相关,心法更是以培元养息为基础。 每日将心诀运转数次,清气流转全身,渐渐将损伤处一一滋养修复过来。
而比起自行运气吐息,外来的灵力催动显然更有助益。
几天来他一直宿在大祭司寝殿的偏殿中,沈夜抽了空闲会来帮他运转一次,效用十分明显。 然而这件事对他来说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困扰。
就像……眼下这样。
谢衣从端坐凝神中悄悄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黑暗视野里顿时填充进狭长的光线和色块来。 床榻雪白,廊柱青灰,布幔鹅黄,透过窗子洒进来的光在地面划出一道倾斜的界限。
视野中间的一段被人影挡住,能看见盘坐的双膝,绣金袍缘,结印的修长手指……再往上却看不到了。 他忍不住又睁开了一点。 立刻看见沈夜蹙起的眉峰和责备的眼神。
“……师尊。” 讪讪地开口。 “嗯。这是第几次了?”显然不为他所动。 “……”
沈夜心想这徒弟教了快十年,连打坐时专注于心都做不到,传出去岂非笑话。命令他:
“转过身去。”
转过去对面是墙壁。 虽然面朝哪边对施术并没有影响,但如果不是情形特殊,通常都会选择面对面的方式。 谢衣知道师尊如此命令是因为什么,他也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是——无法可解。
为避免施术中途被干扰,这间寝室里布了简单的壁界,外面的声光能够传入,而屋内的一切却全被遮蔽起来。 无人打搅,静默相对,还要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灵力流上。
谢衣能感觉到一脉暖暖的灵力从身下法阵传来,推动清气在体内游走。 前几日他伤还重着,暖流所到之处像雪融冰消,感觉十分熨帖;等到好了一半有余,那种舒畅却渐渐走了形,这灵力来自他倾慕的那个人,他越是将心神集中在上面越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又去听身后的动静,来来去去不知道一心分了几用。
看这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沈夜知道他几次沉不住气睁眼偷看,也便放了心,有余力心猿意马必然是没了痛楚。 他将灵力流走完最后一遍,撤了法阵。
谢衣依旧背对着他,呼吸声还算平稳,只是频率有些快。 他看着他的背影,脊背很直,青丝发辫整齐地垂着,将后颈肌肤挡去一半,一直扫到腰际。肩背线条从薄薄的衣衫轮廓上凸显出来,又流畅地没入下面的布料之中,骨架身形十分匀称。
手感也……
这样想着就有些燥热,殿里的空气因寂静而越发黏稠,一切都是静止的,却又似乎并不都是死物,仿佛是在酝酿,在等待,渴求有什么来将之打破,蚂蚁在骨缝中攀爬,无形的欲望悄悄扩张。
沈夜缓过神来,暗自笑了笑,问他,谢衣,今日感觉如何?
感觉不好,完全不好。 谢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背转身去的确什么也看不到了,可焦躁的情绪却没有稍减,反而因为其它知觉的敏锐而更加难耐。 他知道沈夜在后面看他,他们在同一张榻上,相隔不过数尺,他觉得那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搁。 他试着稳定心绪,平素的坦然与机变早不知去了哪里,模棱两可地说,弟子……感觉尚可。
这跟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了却没听见沈夜搭腔,有点诧异,随即就听见身后风声袭来。 毫无准备之下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灵力涌出,在他侧身的瞬间毫无迟滞地浮出一圈法术光晕。 而后那袭击的风声就消失了。
至少恢复了九成。
沈夜的声音忽然近了,倏地逼到后颈,吐息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愉悦像一个浓醇的诱惑。
“——很好。”
喜欢。敬慕。钟爱。倾心。 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尽头。
看见他,好。听见他的声音,更好。 闻到他的气息,触到他的皮肤,感觉他的体温。 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一个人呼出的气息统统进入另一个的肺里再循环回来。 并不是不满足,却总能生出更多的欲望来。
也许人性本就是如此,一面被所得安抚,一面难耐贪婪,像磁极相吸,不牢牢嵌合便不肯罢休。
沈夜从谢衣身后伸过手臂将他环住,吻他的耳缘看那上面泛起半透明的红。 被他拥住的人一动也未敢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才发了个声,沈夜已将手滑进衣底,在他胸前一侧寻到那一点,不过揉了两下那里就凸起一粒细小柔嫩的蓓蕾。 于是那句还未出口的话就无疾而终了,变成低低的喘息,头颈微仰,脊背向后抵住他的胸膛,像是难耐那只手的逗弄,却又执拗地不愿躲闪。
他的徒弟身处生死攸关的危机都不曾退缩半步,却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藏匿于心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衣偏过头,他就迎上去跟他接吻,手在衣衫下面游移,似撩拨又像抚慰。 那触感是细腻的,光滑的,肌骨清润有弹性,一寸一寸都令人着迷。只是偶尔加些力道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挣动,避无可避,要抵挡又有些不舍,最后只得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动弹。
沈夜放开他的唇舌,抽回手来抚他的脸。 那双眼睛里明明烧着情欲却被他自己禁锢住,整个人都僵硬着,像一张调乱了松紧奏不成曲调的琴。
……你啊。
他想他对谢衣的感情又该如何形容……然而最终也没有定论。
他当他是徒弟,是家人,是朋友或知己,却都仅仅是一部分,在那之外千丝万缕的感情早已越过言辞传达的界限,像烧融了的浆水,冷却下来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也或者就是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生只得这一件,所以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遵从了心底的渴望,靠近他,也让他靠近,纠缠到不辨你我,彻底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他亲他的眼睛,唇缘在长睫毛上轻触,叫他不要睁开。 谢衣似乎想要起身,转了一半被他按住,他褪掉他的衣衫又解开自己长袍,从背后将他抱过来,耳鬓厮磨着,肢体交缠着,肌肤挨蹭着。
体温从紧贴的皮肤上传递过去,将潜藏在身体里原始的欢愉一一唤醒。
……像繁密的矩木树荫忽然遮蔽过来,霎时全世界都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的味道。
谢衣觉得自己被那气息包围了,没了织物阻隔,光滑滚烫的触感忽然放大了十几倍,搅乱了他的思维,封锁了他的语言,将他整个淹没。
他被这过量的甜蜜冲得发晕,偏偏神智中还留了一线缺口,能感觉到沈夜的拥抱与抚摸。 他的手在他腰腹与腿侧来回徘徊,像带着电火,碰到哪里都是一阵发麻,他觉得自己从上到下都焦渴起来,一面欢喜得要战栗,一面止不住地想要更多。
不知时辰。不知处所。不辨晨昏。 那只手滑进两腿之间,在悄悄挺立起来的地方一握。
微张的口唇间冲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谢衣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异样,然而也只是一瞬,下身的舒爽刺激像波浪一层一层涌动上来,推着他发出更多的声音。
这样的情事他曾经暗自渴望过,然而未曾经历便无法预估其中的快乐。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逼得他不得不用力喘息,身体反应被那只手完全掌控,时重时轻,时缓时急,稍停片刻就觉得难以忍耐。 他举起双臂微微后仰,倒勾住沈夜的头颈,将自己拉成一条流畅起伏的线。
什么也顾不得了。 闭了眼睛屏了呼吸,有什么摧枯拉朽一般在体内爆开,热流喷薄而出。
待到神智略为恢复,谢衣才意识到自己是射在了师尊手里,顿觉无地自容。然而羞赧不过一时,他听见身后的呼吸声和他一样浓重不稳,心神豁然,有所期待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他偏过头去,沈夜刚好凑过来,轻轻一啄,他看见沈夜的眼睛,深邃得像是暗夜苍穹。
“……师尊。”他轻声喊他。 “嗯。”低而暗哑的一声应答。
沈夜加重了些力道要他伏下身去,而后吻了吻他的背脊,沾得湿滑的手指便朝下侵入。 他不想弄疼他,是以刻意压抑着体内的躁动慢慢撩动他的情欲,然而这接触对他自己来说同样是种催化,并且因为不得纾解而成为一种愈加炽烈的折磨。 他按住他,几乎想要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侵占他,掠夺他,在他身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手指被紧致的暖热包裹着,那副身躯是柔韧又舒展的。 他看得出他还是紧张,却尽力放开了防御将控制权交给自己,谢衣没有回头,口中不时喊一声师尊,也没有更多要说,就只是确认他的存在,好像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不会畏惧。
他就也一声声答应着,喊一句便应一声。 直到水到渠成,撤了手,如驱舶入港,直抵进那个温暖幽深的所在。 绷得生痛的煎熬终于得到缓解,巨大的欢愉汹涌而来,身下的人声音骤然一暗,然而箭已离弦马已脱缰,茫茫阔水冲出了悬崖,夹着雷霆万钧。
他俯下去抱紧了他,不给他逃脱的机会,步步紧逼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次重过一次。
流月城的深冬。 隔着一面墙壁,外面呵气成冰,厚厚白雪堆满树杈,又从压弯的枝头簌簌滑落。 而殿内壁界之中,无人能听闻,无人能窥见,帏幔深处乍现的旖旎春光。
人间有无爱之性,或许是发泄欲望,或许是耽于色相,不问姓名,相拥着倒下去便可醉生梦死。当然也有无性之爱,彼此持重远离,不肯让情感沾染俗尘,却可为一句承诺交付性命。
孰是孰非无人能妄下评断。 然而倘若两件同时具备,刚好心意相通又兼有身体的默契,或许一刻交缠就能够直抵灵魂。
是你我之间所能拥有的,最近的距离。
修长的手指抓住被单,随着晃动越攥越紧,攥得骨节泛白。 另一双手覆盖上来,先是抓住他的手腕,而后又插入指缝紧扣下去。
最初的痛感早已被快感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交织攀升的情与欲。心脏在胸腔里搏动,全身不断聚起力量,脚趾蜷缩,腰肢晃动,血液喧嚣奔腾,水乳交融。 彼此的需索如同本能,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将两人卷进欲望的漩涡直至酣畅淋漓。
等到得了一次释放,灼烧的欲火才暂时缓解下来。 沈夜想这样始终背对着是有点欺负他了,他将他拉转过来,仰面朝向自己。 谢衣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爆发的余韵里,望着他,眼底浮着湿漉漉的雾气。他于是俯过去,重新在他身上落下细碎绵密的吻。
初尝滋味不知疲倦,一来二去欲望又重新昂扬。
谢衣伸手抓住他的肩,喘息里混着呻吟,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却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说。
再也不需要用声音确认彼此的存在,他在他的身体里,他在他的怀抱中。
仿若幕天席地,四野苍茫,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人。 相知。相惜。相伴。相随。 心中萌发的感情原始而纯粹,仿佛从鸿蒙初开就已经存在,剥去岁月留下的浮华外壳,依然能够回归本真。
无声无形之中,有某种节律在他们周身环绕着,拍打着。 是烈山部久远的过去,遗失在上古时代的野上清歌,在纵情的时刻自由唱响。
雪天的天色总有些黯淡。 直到入夜时分,错落石屋间亮起暖黄的灯光,时间的流逝才渐渐被人察觉。
负责守卫大祭司殿的侍女穿过长廊,在寝殿门口站住。 只是例行通禀。虽然站在殿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沈夜能够发觉。 她将右手抚在胸前,一丝不苟地施了礼: “大祭司大人,负责祭典后备的两名祭司前来复命,说因降雪之故未能及时回禀,目下已将一切准备就绪——”
殿内十分安静,好一阵才听见沈夜的声音,说了声知道了。语调平静没什么特别。 她于是又将后面的话接续上去: “还有七杀大人刚才派人过来,说他的偃甲出了点问题……问破军大人有没有空过去一趟。”
又是一阵寂静。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她诧异地抬起头张望,终于听见沈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破军伤势未愈,若是问题不大改日再说……还有告诉瞳,月初的祭典须全员列席,本座不想看见有人再凭空失踪。”
侍女的足音渐渐远了,四下重归静谧。
沈夜盯着谢衣的睡脸。 他想自己答复侍女的时候这小子分明是醒了的。虽然既没有作声也没有动,嘴角却藏着笑。
之前在偏殿一番云雨将他折腾得够呛,整个人像是抽去了骨头似的动都不肯动,沈夜看他睡着了,帮他清理了身上残留的痕迹,裹了条毯子抱到主殿大床上让他休息。 ……居然还有精神偷听。
他凑近他的脸侧,叫他,谢衣。 没反应。
啧。 他伸手捏诀,手心涌出一团白雾般的寒气,在指上旋转成一道小小的暴风。
还没等他动手躺着的人就睁开了眼睛,要躲,奈何全身酸软没一点力气,只好望着他一迭声地说,弟子知错请师尊不要责罚不然瞳大人的偃甲无法修复倘若因此不能出席祭典非但弟子难辞其咎更有失师尊颜面还望师尊三思。
……如何胡来的理由也能被他说得振振有辞。
——哦,我竟不知本座的爱徒如此为本座着想。 一个冷眼扫过去。 ——呃……这个,师尊明鉴。 分明有恃无恐,眼底还透着浅浅笑意,那笑容就像是——不知哪个小祭司形容过的——
见鬼的三月春风。
七日后。流月城例行的全城祭典。
城中大半族民及神殿各阶祭司均按时列席,其中自然也包括七杀大人和破军大人。 事实上,瞳的偃甲与他能否出席祭典完全无干,而他那天派人去找谢衣,也不全是为了修偃甲的事。
至于大祭司后来究竟有没有降下责罚,谢衣不想提。 他只记得那天夜里,自己睡在那张久违了的主寝殿大床上,沈夜将他抱在怀里,柔软厚实的绒毯暖暖地将两人盖住,让人凭空生出无限满足。
他听见沈夜在他耳畔低语。也许是心境关系?听来比平日温柔了许多倍:
“谢衣,感觉如何?”
——又是这个问题。 意思却显然两样。 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肤无可抑制地烫起来,眼睛偏过去看窗外的夜色,然而躲是无论如何躲不过的。 他搪塞半天,终于八竿子打不着地说了一句:
“……风雨如晦……”
沈夜听得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觉好笑。 他这个徒弟一向没什么不敢言,像眼下这般说话拐弯抹角,难为情到如此地步还真是第一次。
他将手臂收紧了些,谢衣就伸过手来握住他的,两人十指相扣握在一起。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祭乐渐渐奏响,雄浑壮美的乐声萦绕在整座城上空。
万民俯首之际,沈夜下颌微沉,目光凛然朝祭台下缓缓扫视过去。 而谢衣刚好在那一刻,远远地从祭司队列之中抬起头来。
或许,就算是隔着茫茫浮世,泱泱人海,生灭轮回,也会有这一刹那的视线相触吧。
不过一眼。
一眼百年。 _________________
(番外随便看看不要认真…初七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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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6, 2014 22:45:28 GMT 8
25.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立春。
谢衣带阿阮重抵南疆。
发觉偃甲鸟异样之后,他花了不到两天时间迅速将冥思盒中的记忆删减完毕。 此前已经把复杂的感情一一删掉,这一次又去除了有关昭明碎片的信息和巫山邂逅阿阮的记忆,冥思盒轻简了许多,只剩下较为重要的事件,一些简单情绪,部分法术和所有的偃术。
再试着将偃人启动,动作语言并无障碍,只是行止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他依旧在暗处默默看着,最初还有些遗憾,后来却觉得这样也好。
这世间百态,刚者易折,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或许唯有泯灭了七情六欲才能安稳长久。
隔日他带着阿阮离开了纪山,临行时从山巅放飞了最后一只偃甲鸟。
通天之器被拆解,伪造成四个偃甲蛋的模样。 他仿照桃源仙居的情境布设了幻境,将自己生平与昭明之事写入帛书,留在幻境之中。
一路辗转向南,与他历年结交过的几位朋友短暂会面。一枚偃甲蛋放入桃源仙居图,另外三枚交托给了呼延采薇和另一位偃师好友。 因为传信泄露的缘故,他没有再跟叶海联系。 他想他们许多年都少有会面,此事应该还不至连累到他,只是日后能否再聚怕是要看天意。
也许自己的不告而别,对叶海来说反而不算分别吧。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雨水。
心魔与流月城的合作仍在进行。 以魔气熏染族民虽大致可行,然而情况因人而异,体质孱弱者有之,心智不坚者亦有之,期间曾有人因耐不住魔气而死,魔化成为怪物的事例也连续发生了数起。
沈夜一方面下令暂缓熏染,另一方面将魔化人囚禁起来交给瞳研究,要他寻找导致魔化失控的原因。
就算魔化之后无法恢复,熏染之事也还是要继续下去。 就像当初第一次投放矩木枝后,下属回报人界被害的惨状一样。
多一个人的血,也无非是在已有的罪孽上再添一笔,何况能够全族迁徙的日子还远远未到。
华月将西域诸国的调查结果呈报给沈夜。 她所知的调查缘由是为投放矩木枝寻找合适地点,然而无论是人手的调派还是调查的详细程度,沈夜都亲自过问,她知道他并非不相信她的能力,然而如此慎而又慎还是令她惊异。
结盟以来,流月城半数以上的中高阶祭司都已接受了魔气熏染,是以下界活动,探查人间地况和兴建据点都早已不是问题。 高阶祭司中未接受熏染的,大概只剩下沈夜自己。
砺罂曾经饶有兴味地向他提起,他推说盟约尚在,此事不急。
熏染魔气能够对抗下界浊气,对已经患病的人却并没有治愈之用,大概浊气所致的病症本就无药可医。 沈夜记得当年从矩木核心出来,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对他身上的试验结果是如何欣喜若狂,以为以神血效力真的可以将恶疾根除,从此再不受病痛所扰。
可惜,这一点那人也算错了。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报复的快感多些还是悲哀更多,然而有一件事他心知肚明。 ——那病症还在。
像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一只野兽,不动,不出声,虎视眈眈。 它看上去纯良无害,很多年都躲在暗处没有发作过,却会在某些时刻毫无预兆地突然来袭。 一个刹那就会疼得眼前发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五感迟钝身体不听使唤。
那一瞬很快就会过去,只是余威还要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在发作得少,几年也不见得有那么一次。他刻意掩饰,于是周围的人都不曾发觉,包括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想,除了烈山部的迁徙计划,其它都无足轻重。
当然还有一件,他不想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却依旧占去了不少心神。 是为了诛杀一个出逃的反叛者,还是为了抓捕一个悖命的逆徒,又或者只是不甘于听任他远离自己的掌控,明知彼此殊途,依旧牵绊着,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他在等谢衣出现。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惊蛰。
静水湖。
桃花红了。 几场春雨过去,竹林的新叶都被洗得发亮,连天空都是透着水润的鸭卵青色。 一只蚂蚱从草尖跃起,倏忽不见,只余下一根被压弯的弧线上下晃动。
谢衣踏着水行偃甲渡湖登岸,又回头看了一眼。 幻术遮蔽下,湖心那座小岛无形无迹,万顷平湖如镜,一如他初来乍到的那一天。
直到前一日阿阮仍是不肯离开,急切切地说,谢衣哥哥,就是危险我才要跟你同去,不然遇到危险谁来帮你,我可是神仙! 小丫头摇着头一副要哭的样子。
……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
谢衣终于还是用岩心玉诀将她封印,留在了桃源仙居的风亭之中。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阿阮与昭明剑心息息相关,巫山相遇时只觉得她烂漫天真,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有上古仙神的强大威力,倒像是由来深远的山精树灵。 相逢即是有缘,然而六年相伴,这小丫头是真的将他当作亲人了。
他对着那座昳丽石像郑重一礼。
傻姑娘,但愿此举能留给你他日的机缘。
待到次日天明,他将偃甲人从桃源仙居图中带出,撤去了加在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禁制。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再没有谁能够中止他的行动了,他会一直呼吸,仿造的心脏会持续跳动,五感齐备,直到他像其它真正的生命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如果有一天还能回来,我会把前因后果慢慢解释给你;如果不能……也无妨。
谢衣将自己的单片偃甲镜取下,放在偃人手边。手心里的纹章赫然在目。
——就代替我,在人世间多停留片刻吧。
出了静水湖就是朗德寨。
石墙阁楼,拱桥栈道,陋巷炊烟。 寨子里的人有不少他都认识,也曾经帮寨中做过些便用的偃甲。他踏着绿苔遍布的石板路走过去,想这数十年来自己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改变。 千家挑灯,万户捣衣,众生虽苦,却也能在艰辛中透出几分清欢。
如果说当年向师尊请命是为了不让全族人背上血腥杀孽,如今亲身遍历人间冷暖,更知道心魔为害深重。 他想这数十年出逃在外,茫然找寻,挣扎与思念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无法安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仍被心魔盘踞,不知今日又是何种险恶境地,自己非但不能留在师尊身侧为他分担一丝一毫,还在暗中做着与师尊计划背离的事。
甚至今日,他明知此去捐毒有六成以上的风险会和抓捕他的人正面遭遇,却还是动身了。 他将身后事一一作了安排,想来若昭明之事不泄露,或许能蒙上天眷顾,哪怕是数十年上百年,仍有人能找到它,也算是为除去心魔留下一线生机。
能够平安回来的话当然好,如果被抓住,他也不能再回流月城。 ……大概就是永诀了。
道长而岐,终是无法两全。
一路行去,寨口附近架设着两座桥,桥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小童,脚步轻快,笑声清脆,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活泼泼的生气。 谢衣与他们交错而过,隐约听见身后的对话,带着软糯甘甜的童音。
——阿哥你说,为什么春天来了,燕子却要走了呢? ——阿娘说,燕子的家乡在北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不是要走,是要回家了。
……回家。
杏花如雨,沾衣欲湿。 在他身后铺开一整个明媚的南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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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0, 2014 22:28:05 GMT 8
26.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 捐毒国附近。 日光猛烈,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清晰虬结的剪影,向阳一侧的树皮都微微发烫。 马贼头领捻了捻唇上卷翘的胡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外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
喂,你是中原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对方却不答话,在这鸟不生蛋的沙漠里,那身素色衣袍看上去有种令人恼火的一尘不染。
他们是从距离捐毒最近的那片绿洲跟过来的。 帮中兄弟在岔道附近远远看见那个人,衣着饰物虽不扎眼,手里却拿着一件奇巧之物,几个圆环相互嵌套着,无人驱使却自行转动不休,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兄弟自然不认识,然而马贼头领在往来中原的商道上混了许多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眼力,认得那东西是件偃甲。单看精细程度,别说西域,就是在中原也是值钱的稀罕物。
送上门来的买卖怎能不要?何况对方只有一人。
头领用脚跟磕了磕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就小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人不到十步的地方。 他俯下身子,故意让对方看清自己腰间镶着宝石的马刀:
嘿,中原人,来做个交易!把你的偃甲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过去!
这里距离长安大约九千里。 西侧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捐毒国外城,从那里向北则是被捐毒人奉为圣地的神殿。
流月城的追踪术在当世称得上一流,如果要避开他们耳目,就不能走商旅通行的官道,然而大漠之中景物相似又少有标志之物,偏得太远容易迷失方向。 谢衣这一路都不敢大意,出了阳关一刻也没有多停,好在还算顺遂。
只要今晚能抵达捐毒国都,事情就会方便得多。
却没料到半途遇到这一群马贼。
他四下看了看,马贼总数不到二十人,为首的就是上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一个。要应付大概不算太困难,然而一旦动手就很难再隐藏形迹,倘若左近有流月城的暗探,难保不会被发现。 他吸了口气,朝马贼头领拱手:
在下时间紧迫,不能多耽,还请阁下让路。
马贼头领听懂了他的话,扯着马缰大笑起来。且不说自己这方人数众多而对方形单影只,就算是一对一单挑,自己兄弟里最弱的看上去也比他强壮。
这中原人真是有趣得很。
他踩住马镫绕了小半圈,仔细看去,那人手上戴着奇怪的指套,发辫上的装饰也十分独特,衣饰虽然算不得华贵,那张脸却生得……啧,还带着偃甲,越看越不像平凡人家。
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刀,口气比他的官话腔调还要硬:
交出来,让你走,否则,死!
……既然走不了,也只好速战速决。 谢衣叹了口气点点头,而后横手一挥衣袖。
嘿。西域的匪寇。 你看过胡杨和苜蓿,吃过烤肉和葡萄,饮过奶茶和烧酒。 你在自己信奉的天神眼底横行无忌,劫掠过商旅,偷盗过宫殿,钱财珠宝是你平生最爱。
可你真的知道偃甲是何物吗。
上古时代三皇之一的神农大神亲手开创,流传千年的偃甲之术,平凡的能为常人驱策,用以便利行动稼穑灌溉;精妙的可入宫廷乐宴,歌舞奏乐引人惊叹;高深的通天彻地,扭转寒暑洞察天机;强横的,则可临阵对敌,以一当百横扫千军。 只可惜偃术太过艰难,无法普及,世人也往往难得一见。
大概是胡达听到了他的召唤,马贼头领的愿望立刻就被实现了。 于是他十分幸运地见识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偃甲,在场的其余马贼们也无一幸免…… 啊不,是无一疏漏——
随着那只挥开的手,对面忽然站立起一排高大黑影,齐刷刷如同列阵待命的兵卒。
木甲为足,赤铜为臂,面部被盔甲挡住,阴影中隐隐透出冰冷的金属色泽,星星点点晃成一片。
日影西斜。 闪烁着青绿色光芒的传送法阵在茫茫沙海中一明一灭。
那群马贼所在之处已经被沙丘遮挡,远得看不见了。 既然被偃甲困住,应该无法再来找麻烦。谢衣放慢速度略喘了口气,虽然这番折腾没有耽搁多久,却也消耗了不少灵力,而他仍然没能放下警惕。 展目远眺,地平线上依旧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应该不远了……千里辗转躲藏之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顺利反而令人难以置信。 而心里的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像是安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那个人亲自前来。
逆师悖命,离城出逃,二十二年流浪在外,自己所作所为必定令他震怒……他想那人也许会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将他们的过往弃若敝屣。 他觉得那样也好。 自己终归无法回头,就算是再相见,一切重来,也只会让那人再一次失望。
看轻了,忘记了,就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所扰。 留他自己一人在下界,把那些琐碎收藏于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重温。
风停了。 漫天流云骤然止歇。 方圆十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灵力感应忽然暴涨,谢衣刹住脚步朝高空望去,那里正现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漩涡,浓雾弥漫,幽蓝姹紫交错旋转,间有细小明亮的电光闪现。
他死死盯着漩涡中央。 一瞬间仿佛整个人被闪电击中一般,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
也许立刻逃遁才是正确的选择。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可能。然而眼前所见就像一面巨大的磁极将他紧紧拉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人静止着,血液却在奔流,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叫嚣着想念。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不必看也不必猜想,那个从漩涡中出现的人的模样,午夜梦回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
然而这一次,不是梦境。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有分别才会有重逢。
如果看见了就算是相遇,看不见就算是别离,那么一个眨眼是否就算一次别离再相遇? 曾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从第一眼开始,睁眼闭眼不断看见。朝朝暮暮重复着,熟得不必面对面也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轮廓。 后来,更多的时间里,这种描摹又成了回忆里不断发生又发生的事情。
睫毛落下再开启,已是二十二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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