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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3, 2014 22:59:44 GMT 8
大偃师谢衣+1 近乡情怯+1 回复收到谢谢GN们~ 这章字数写爆了不少但还是都放上来吧,捐毒一发结束,第2部分也可以打个END了...
#捐毒插刀预警# _________________
27.
大漠的风沙在那一刻暂得平息,只在视野尽头扬起薄薄烟尘。 沙丘的黄褐渐渐溶进天际的深灰,一起一伏绵延不绝。
隔着一层靴底,脚下的温度已不似日间滚烫,一切仿佛都随着暮色降临归于沉寂。
沈夜眯起眼睛,距离虽远,并不妨碍他用目光将眼前人细细勾勒。 从额到眉,从眼到鼻,从唇到下颌。衣上沾了细沙,然而丝毫不见狼狈,身量似乎没多大变化,却不像以前那么单薄。
若说是玉,他比从前更温润。 若说是酒,他比从前更甘醇。 他在万丈红尘里走了一圈,什么腐朽庸俗的尘埃都没有沾染上,岁月穿梭只余下一身清香。
然而那双眼睛却不肯跟自己对视,他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威压感,有所承担,也有所疏离。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纵是如此相逢……亦非易事。”
沈夜朝他走过去,墨色衣裾在黄沙上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不是为了谈心而来的。 当年师徒间因心魔问题争执不下,他曾经为要不要下手杀他犹豫了很久。 那曾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自己做下的抉择的确有违天理,他不求也不屑任何人谅解,惟独觉得这个人应该懂得。 可他却走了另一条路,千难万险也要站在和自己相对的立场上不肯妥协。
回头想想,那场师徒对决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师徒反目,那么这一次他愿意听他的理由。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即便只有一丝回头的意思他也给他机会。
只要一丝就够,他要他回到他身边。
再也不会放他走。
两人之间大约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谢衣开口。 语声和记忆里一般清朗,却带着冷淡的味道,仿佛是在拒绝他靠近。
“……一别经年,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他冷笑。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话重复回去:
“是啊,一别经年……连一声师尊也不肯叫了,本座可是认错了人?”
谢衣闭上了双眼。
昔日在流月城,只要在沈夜身边,他总是师尊长师尊短啰嗦个没完,两人并肩同行,笑语晏晏,一低眉一抬眼都是融融暖意。
如今却再也叫不出口。 既不回头,他如何还能坦言心迹再叙旧情,那只会陷师尊于两难境地,既不能杀,又不能留。 他想他的确是个不肖弟子,昔日无数次闯了麻烦要师尊收拾,如今就算决意一死,却还要师尊承受。
……只好彻底断了情分。
他避开沈夜的视线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沉浑低回的语声传过来,如此真实,好像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毫无二致。 往常他身后总会有人跟随,这一次却空无一人。
骨髓深处忽然泛出酸涩来,隐隐的疼,他暗自屏息将之压了下去。
天要黑了。 谢衣躬身行礼,姿势很从容,只是俊秀的脸在逐渐浮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不屑跟他多说似的,冷冷地问,大祭司此来究竟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沈夜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愧悔。
依旧是那样的声音,带着些微不易觉察的寂寥,一字一字敲在耳膜上。 谢衣在衣袖中将手握紧。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的确是天黑了。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怎么可能看不透眼前人的心绪。 如果不是风声太紧,怎么可能听见一句绝情至此的话。
沈夜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心想,原来下界好过流月城如此之多,多到你早将旧事忘得干净。
既然不肯回头,也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 却又怎能就此了结。
他敛眉挥袖,双手盘结召出法阵,金黄色的光从脚下环绕漫溢出来,将四周重新照亮。
胡杨林外的岔道上,马贼头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回头,那些见鬼的铁玩意儿并没有追上来。 他松了一口气,头上被砸过的地方隐约有些疼,伸手一摸,全是沾了沙土的血渍。
首领首领。一个兄弟叫嚷着从后面赶上来。 喊什么,有话就说! 首领,那边,那个方向,快、快看!
黛青色的夜幕,苍茫无边的沙海。 漠漠长风从天穹扫过,推着流云朝地平线下涌去,而更高更远的夜空中,正显出一轮皓月。
马贼头领觉得自己是眼睛花了,遥远的夜空下闪烁着一团交织的光辉,璀璨夺目,旋转的图案和色泽交错变幻,最明亮的时刻,似乎还能听见金属相交的鸣响。
首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搞不好就是那个人——
一把刀背啪地一声重重落下来,将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白痴!你是不想活了?这个方向不能走了,兄弟们,掉头!
缰绳勒紧,马头掉转,凌乱踢踏的马蹄声绕过胡杨林,朝另一边远去了。 夜风掠过耳畔,远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震颤。马贼头领忍不住又转头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
一道赤红色光柱直冲云霄。
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遗。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对决,谢衣并没动用偃术。 是因为师徒情分不愿用术法以外的技能,还是认定即便用了也无法改变局面,谁也不得而知。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那只一人半高的偃甲蝎在他身边摇动着硕大的爪钳,蝎尾竖起像一面昂然的旗帜。沈夜的链剑化出巨大幻影瞬间刺到,这只蝎子就迎面挡上来,双螯一并将之挡在外面。
而谢衣自己也没有丝毫停顿,手挥横刀就是一串浮光。 隔着透明的灵力罩壁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神情——
专注的。平静的。心无杂念。
不像是生死对决,也不像是预谋逃遁,没有杀意却用尽了全力,好像全心全意就只想打这一场,是输是赢都与他无关。 他将灵力凝聚在指上,沿着刀锋抹过去,而后倒转刀尖用力戳下。
偃甲蝎轰然炸裂,瞬时赤红满目,热浪劈面而来。
谢衣。你究竟在想什么。
沈夜想,这数十年来,能让自己用出全力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 砺罂虽然时不时会来一次袭击,不过只是试探,盟约尚在,底细未明,双方都不会动真格。 沧溟沉睡已久,城主血脉虽然灵力高深,终究抵不过病魔侵袭。
除此之外,流月城中值得他认真对待的,还会有谁。
这唯一的徒弟将他的招式道法都承袭了,延续了,演绎得风华绝代。 甚至那份冷绝到底的心性……如此拼尽全力,他是真的将过往一切都弃之不顾。
沈夜一面后跃一面挥开瞬华之胄挡住眼前的热浪,胄上的咒文光轮急速旋转,亮得刺眼。而不等偃兽爆裂的冲击褪去,就有一道泛青的白光袭来,如柳岸风起,带着漫天雪片般的残影。
……谢衣,你当真是……不错!
他将链剑一收,数截剑刃锵锵作响,强悍灵力灌注在上面,在暴涨的金黄色光芒中直刺出去。
并没有预想中那一声碰撞激鸣。 雪白的刀光一触就散了,好像不过是一层清浅的幻觉,毫无力道。
穿过去,迟滞钝涩,剑锋刺透血肉的声音。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四周的光芒渐渐黯淡,壁障失效,法阵旋转着隐没于虚空。
血沿着剑身淌过来,温热的。 刀落在沙地上。没有声响。 发丝擦过脸颊,一晃。
很近。非常近。血腥味弥散开来,能听见短促的无法连续的呼吸。 戴着偃甲指套的手抬起来,抓住剑身,留在外面的那一截不过一寸。
是心脏的位置。
链剑消失的同时血就漫出来,将雪白衣衫染成一片瑰艳斑斓。 整个人失了支撑要倒下去,又被一只手一把揽住。
大漠里的月色似乎比中原更加明亮。 只是轮廓却是模糊的。 而身边的人也一样……虽然离他那么近,近在眼前,却怎样也看不清楚。
这一场对决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结局注定,过程又有什么要紧,然而谢衣还是用了全力。 不是为了获胜,也不是为了逃走,更不是为了伤害他毕生最爱的这个人。 只是想要这场重逢再长一点罢了。
说什么都是虚妄。 人生既已到此为止,这数十年的生命里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执着,也只有自己知晓。虽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分别,却也还有这一次相遇……命运并不算薄待自己。
眼前的影子重重叠叠,像矩木上面繁密的枝叶。
他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跑进寂静之间,攀爬矩木被发现的事。 那时候四周就是这样层层密布的树影,他为了逃避责罚故意从树上跌下来,没有摔伤,反而被沈夜抱着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甚至还蹭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回想起来总觉好笑的吻。
他想笑,然后发现似乎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很冷。也很累。呼吸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变暗,像要堕入沉沉的梦境。
……对不起,师尊……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凝聚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勉强能够辨认出来的那个方向伸出手去。 黑暗笼罩下来,像一整个宽广的盛大无边的夜。
他看不见。看不见自己,大概也看不见其它的一切。 沈夜伸出手去,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握在掌心。
那人的血还在从伤口处渗出来,潮湿的,温热的,将他身上挨着他的地方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而他的身体却在他怀里越来越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眼下这情形如果立刻带回流月城救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撑几日。几日而已。
他不动。 胸腔里有怒火翻涌着,熊熊烈烈,烧得他几乎没了理智。
谢衣。 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让你中途撤去攻击? 谁允许你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丢掉自己性命?
……我还活着,你怎敢先我而死。
胸腔里忽然一紧,疼痛来袭,一瞬间视野全暗,身体里那只潜伏的野兽又发作了。 然而他依旧不肯放开那只手,反而越握越紧。
掌心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是指骨碎裂的声音,而他一无所觉。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场大雨里,冰冷彻骨一直寒到心底。 他拥有的,想要珍惜和留住的,就在眼前被剥夺和毁灭,心底深处的噩梦又回来了,并且丛生出带刺的荆棘,漆黑的,缠绕的,沉重的,在有限的空间里疯长,直到把最后一缕光线也遮蔽。
他知道那是恨。 这世间最强烈的,令人变得冷酷又坚韧的感情。
他看着那张仿若睡去的脸,想,谢衣,倘若你是要我恨你,那就如你所愿。
皓月黄沙。万籁俱寂。
这世间绚烂光华之后常常是一片冷寂。你知道。 然而花灯已经从身边的河上漂过。烟火已经升起将瞳孔照亮。有轻轻的脚步踏过神殿的甬道,你看见那个孩子澄澈的眼神,他规规矩矩撩起衣袍跪在你面前,他喊你师尊。
你后悔吗。 那朵烟火会不会后悔被点燃。那盏灯会不会后悔被放进河水。 那个孩子……他不后悔。 只是无法让你知晓。
紧攥着的手终于渐渐松了力气,沈夜将那只手拉过来,轻轻贴在自己唇上。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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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3, 2014 23:00:05 GMT 8
[第二部分标题]
13.印记 14.危机 15.歧路 16.雨欲来 17.何夕 18.弹指 19.循迹 20.偃道 21.长相思 22.造化 23.飞鸿 24.锦书 ※番外一:既见 25.归程 26.早客 27.寂 _________________
楼主以前写1.0阶段很开心,到1.5阶段就总感觉在自残... 中间那个番外算是临时起意的(糖?),因为西瓜GN说送情书也不说话,所以就来说一个(算说了吧?)...还有以前说要楼主把那一个月交出来的GN你们还在不在?2333 总算把这部分写过去了,松了口气。谢谢来看文和回复的GN们,像楼主这种毫无耐性的人要是没鼓励肯定早就...咳.... 嗯,后面第三部分可以回暖了,虽然还是要慢慢来。 夜初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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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6, 2014 22:46:00 GMT 8
28.
千万年前,衔烛之龙令光阴开始流转。 于是诸如过去,未来,从前,以后,长久,短暂之类的词汇全都有了意义。 千万年后,诸神消隐,留下莽莽生灵独自沉浮挣扎于尘世之中,连神的传说也渐渐被遗忘。
大漠风沙迭起,一重重掩埋了所有痕迹。 那里曾经伫立过谁的身影。谁肩负着全城万民,谁牵系着人间苍生,这个世界全无知晓。 只有心魂中的那一点微渺的执着,始终在长夜里徘徊不灭。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第五日。 流月城。
……火。
跳跃的,翻涌着的火焰。 像置身于一片烧焦的荒野,周身都是滚烫的气流,有黑雾从四周弥漫过来,又被火焰点燃。 雾气浓重得令人窒息,而那火还在不断焚烧,不得释放,不得逃脱,一直烧向天穹尽头。 外面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雾终于停止了涌入,火焰也弱了下来。 神智在茫茫黑暗中载沉载浮,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而眼前看不到的地方,十分遥远,似乎有什么声响传来。 时有时无的脚步,衣服摩擦的窸窣,低而模糊的人声。 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阵困倦袭来,将这短暂的清醒淹没。
沈夜从上方注视那张沉睡的脸,距离不到三尺。 右侧睫毛下有两点暗红痕迹,晚霞般的颜色,将那张本来清秀的脸衬出一分妖冶的味道来。 瞳在他身后,他问,这是第二次熏染之后留下的? 瞳说是。他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然而事实远非如此轻描淡写。
四天前瞳在大祭司殿密室里见到沈夜,他一向不为外物所动,这一次也不免心惊。 沈夜对制造肉傀儡之事一向不感兴趣,甚至称得上厌恶,然而那天他却要他把那个人做成傀儡。 左胸洞穿,四肢冰冷,半凝固的血黏在伤口上,一道强悍的镇灵法术锁住周身……没有呼吸。 ——谢衣。
“不论你用何种手段——把他给我拉回来!”
瞳想起他说话时的样子,脸色发白,眉头紧锁,似乎已经疲倦到极点,语调却十分强硬。 沈夜自制力之强算得上他生平仅见,他从未见过他失控过……如果这一次不算的话。
那时已是子夜,殿外漆黑,整座城一片肃杀的静寂。 瞳俯下身去将地毯上的身体放平,撕下血污破损的外袍,取下右手指套的时候对那只手又多看了一眼。他上下扫视了一遍,答他: 躯体已经拘不住魂魄了,他这样子,拉回来也只得半条命,算不得活人。 沈夜说,半条命又如何。 瞳说那也无用,靠他身体里那点魔气,留在流月城也经受不住浊气侵蚀,活不了多久。 沈夜沉默,过了很久才又听见他开口:
——那便送他再去熏染一次。
城中因熏染魔气致死和导致魔化的事故还在发生,再熏染一次就算能侥幸不死,也极可能会魔化成怪物,那时一样得杀,不过是多受一遍苦楚。
瞳用眼罩外的那只眼睛直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很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人已身死,为何不肯将他放归尘土。 为何不惜冒着魔化的风险,毁去记忆做成傀儡也要他活。 若只是因为当初那场叛逃,这惩罚未免太过。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淡淡说了一句: “你可知一旦做了便再无退路,他日若是后悔……” 沈夜吸了口气。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呵,他既已忘却旧事,本座又何来后悔之说。”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第六日。 静水湖。
微风徐徐,竹影婆娑,水波拍打着偃甲小岛的边缘,一起一伏。
窗子里有微弱的封印的光,似乎已经封设了不短的时间,正随着法力渐弱而黯淡下去。 越来越暗,终至熄灭。 茶桌旁枕臂而眠的人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皱着眉睁开了眼睛。
单片偃甲镜就在手边,他却不记得自己将之放在此处。 起身去开窗,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不小心睡着了的,竟然也茫然没个头绪。 ……真是久睡伤身。 他叹了口气想。
书桌上还散放着几本偃甲图谱,似乎也是没在意的什么时候从偃甲房拿出来的。他将之一一拾起,其中一本还摊开着,他望着图旁那几行字迹有些出神,而后默然将之合上,和其他几本叠在一起。
推开屋门,暖暖的阳光就倾泻进来,天空湛蓝,视野里霍然拉开一片鲜活明媚。 一切好像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已经完全不同。
流月城。
浓重的黑暗终于变得有些薄了,焚烧过后开始透出令人舒适的清凉。 那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脑海中全无印象,仿佛承载着一切的记忆都已随着火焰熄灭而逝去,心念中模糊残留的,是自己被重重黑雾吞噬前的那一刻,竭力想要记得的一个幻影。
一个人。一座城。
世间轮回,来来去去不过生死二字。 那一年开满曼珠沙华的忘川河畔,并没有一个名叫谢衣的魂魄经过。 再一次的魔气熏染也没有将他魔化,虽然过程十分凶险,最后却平安无事,只在右眼下留下两颗状如泪滴的暗红色痕迹。
瞳想起熏染前一日沈夜也曾到七杀祭司殿来,离去之前站在门口,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瞳,熏染的时候有劳你亲自过去一趟……替我看着他。”
再将沉睡中的人检查了一遍,所种的蛊已经生效,替换残损部位的偃甲也基本无碍,只等他醒来。 他想,如你这般运气究竟该说幸或不幸? 他关了暗室走出去,光线随着那扇门的闭合黯淡下来。
五感渐次清晰。 魂魄重新全权掌控了躯体,暗红魔纹上的睫毛微微一颤。苏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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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9, 2014 0:18:25 GMT 8
29.
太初历一千六百零四年。立夏。
夜阑人静。 正是午夜时分,朦胧月光穿过交错的矩木根条洒进来,将街道建筑和花木树影照得明暗斑驳。
城中最下层一处荒僻的石廊下,两个人影正匆匆行进。 间或有压得低低的语声传出,又被脚下踩着水洼的水花声盖过。 许久,终于在一道机关门前停下来。
这地方是用来关押魔化人的,本来有人看守,但前不久忽然有个魔化人狂性大发,灵力暴涨数倍造成守卫死伤。为了安全起见,魔化人被制服之后就撤去了看守,改用偃甲卫兵替代。 然而此时这些卫兵却像瘫了一样,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前面的人径直走到门侧要启动开关,忽然被同伴伸手拉了一把:
……喂,你真要这么干? 你说呢? 那怪物癫狂错乱又力大无穷,真的放出来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收拾的。 嗤,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犹豫?魔化人失控之事已经被上报到大祭司沈夜那里,倘若追查下来发现是咱俩的过失,不死也是重罪。 ……那你这么做,能担保他们一定追查不到? 上面如果发现魔化人闯入城内,一定会将之斩杀,到时候证物已销毁,没人能查得到咱们。 可这怪物不知会杀多少人,要是被人发现是我们将之放出…… 熏染魔气出异状也不是第一次,只要稍加伪造,没人会发觉。
那人说着又转回头面对开关,冷哼一声: 至于死了的人,就去怪沈夜吧,是他定下这熏染族民的法子。
一点灵力的微光从那人手上腾起,机关门中的转轴随即吱吱作响。 后面的那个像是终于想通了,也在手上亮起一团灵力,大着胆子站到另一边。
四面沉寂,一丝风也没有,几乎能听到时间的流动。
“……你说……这么做真的能瞒过去?” 先前那人被同伴的优柔寡断弄得不耐,然而还未等他答话,耳边就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能。”
清朗的。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两个字。 像一颗石子落进池塘,将凝固的平静打破。 他猛然转头,阴翳树影下走出一个人,半张木制面具将双眼遮住,步履无声,像一道暗夜的幻影。 他觉得头皮发麻,手心不知何时渗出汗水来,勉强撑着问,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对方回答,奉命处治此间事务。
“你……你是奉谁的命令?是来处治魔化人的?”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 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个毫不在意的笑。 “不是,我是来处治你们。”
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刀,锋刃森寒,在月色里反射出雪一般的清光。
流月城上是遮天蔽日的矩木,心魔便藏附其中。自其入侵以来的二十余年里,并没有多少人见过砺罂的真形,然而它确实存在着,存在于寻常时候看不到的地方。 看不见,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出现。比如情感。比如疾患。比如宿命和天意。 比如暗杀者。
机关门前,两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灵力聚起开启门上机关,另一人则召出法杖朝来者扑过去。
胜负不过须臾之间。 举着法杖的人还未近前就被一脚踹了回去,嗖嗖两道光刃从眼前飞过,机关上的灵力流一劈两散,本已向上开启了一半的门轰地一声掉落下来,砸在门槛上严丝合缝。
倒在对方脚下的一瞬,一片衣襟从眼前一晃而过。 衣色如墨,边缘绣金,蔽膝末端有叶形花纹,仿佛暗示着这个人和这座城池至高统领者之间的联系。 ……你……是谁……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又随着那个身体的僵硬倒塌而消散在尘埃里。
暗杀者将手臂一挥,刀上的血震落在地上。 依旧是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调,答他:
“在下初七。”
捐毒一遇之后又是四年,偃师谢衣在人间消匿了踪迹,流月城却多了一个傀儡暗杀者初七。
严格说来他并不是为了暗杀而存在。 从被造出之后,他就跟在沈夜身边,如同一个影子,除了沈夜和瞳再没有一人知道。 因为心脏损毁,左胸腔中替换了精密偃甲,五感虽齐备,却没有心跳,好像身体里的时间就静止在了那个皓月黄沙的晚上,不再跟随四季流逝。
他并不在意。 事实上,没有记忆的人也再没有什么能够在意。沈夜虽然将他带在身边,和他交谈的时刻却并不很多,他只是要他跟着,看着,了解他身边所发生的事,并且完成他交给他的任务。 从前还是谢衣的时候他知道的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然而从前他所不知道的,潜藏在表象之下更细微一面,却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他是一个傀儡。沈夜是他的主人。 傀儡为主人而生,也为主人而活,仅此而已。
一张面具将他的脸遮挡起来,这个世界看不见他,而他却能看见外面的一切。 他持续开着传送术在建筑中穿行,速度之快连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身影,宛若一段夜风。
夜色迷离,已经接近丑时。 大祭司寝殿里亮着灯火,从每一扇叶形长窗里透出淡淡的暖黄。
沈夜将手里的书简放下,单手撑住额头。 有一点疲累,如果去运气冥思片刻应当能恢复过来,然而他不想去。像这样彻夜无眠的日子时常都有,一次两次早成了习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在感觉中竟是没什么分别。
他转过视线去看寝殿另一侧。 那里曾经有一间偏殿,后来他下令拆除了,当年通往偏殿的廊道处如今只是一堵墙。 曾经是离他最近的一处所在。曾经。
思绪就在这里中断了,那后面的字句似乎不可触动。 四周静寂中忽然有一点微小的波荡,远远传来涟漪。他收敛了心绪,轻声说了句,进来吧。
一身黑衣的暗杀者从殿门处显出身形,走过地毯跪在他面前。 单膝点地拱手成礼,遮覆双眼的面具微沉下去,是尊卑明确的恭敬姿势。他说,主人。
沈夜问,都做完了? 初七答,是的,主人。 言简意赅,一丝多余的话也没有。这样的任务说起来虽然复杂,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不过是要他练练手,免得少了实战经验而已。 沈夜说那就下去吧,好好休息。初七应了声是,身下便展开传送法阵的光。
然而还没等他消失沈夜又把他叫住,他停了法阵,仍旧单膝跪地,等待指示。
没有声音。等了一阵才听见沈夜开口:……这次处理了几个人? 他回答,两个。 沈夜说,让你亲手把这些人处决掉,有什么感觉么?
隔着面具的眼睛略微抬起,像是对这问题有些意外,然而随即又低了下去。 ……没有,主人。他答。 沈夜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想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又像是透过他看见更多更远的事情。过了很久才听见一声嗤笑,说不清是在笑他还是在自嘲。他说,去吧。
外面是苍茫的夜色。 如果从高空俯视,整个矩木树冠就像一把浮在空中的阔伞,伞下笼着数座小小的圆台。 每一座台上都住着烈山部的族民,千门万户,城阙深深。
初七站在大祭司寝殿外的廊道下,回头望去,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 是视野中唯一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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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2, 2014 22:22:53 GMT 8
30.
太初历一千六百零四年。小满后。 神农寿诞祭典当日。
天气似乎很好,阳光照得肌肤生暖,透过眼皮都是一片薄红。 沧溟从空茫中聚集起神思。 她仍然没有睁眼,仿佛只是张开眼帘都会损耗许多气力一样。然而只要她醒来,城主血脉中天生的纯净灵力就会起作用,整个寂静之间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感知范围内。
砺罂不在。 也或许它是潜伏在矩木深处窥伺着什么地方,总之这一刻沧溟没有感觉到那个东西。 能感觉到的是身边若有若无的花香,清甜的,来自下界的芬芳气息,令人心神爽朗。
她听见环绕寂静之间的青石廊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和着衣裾曳过地面的沙沙声,她知道是谁。 那人慢慢走近,将一边的花束撤去,又将一束新的插在她身旁。动作很轻,大约是怕惊扰了她休息,而那花的香味也和前一束不同,一缕一缕淡雅细腻钻进鼻腔中来。
她想问他一句,最近好吗。想了想却没有说话。 就算问了,他永远也都是那一个答案,有什么不好也不会让她知晓。 她听着他退后几步,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去,脚步声是沉稳的,想必精神也还好。
她用感知跟着他走了一段,在更远的地方,廊道尽头忽然察觉到什么。 一丝隐蔽的灵力。 她诧异凝神,如果不是那灵力带有她熟悉的烈山部的独特气息,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 而这气息似乎也是她见过的……
直到沈夜出了寂静之间,那感应也跟着不见了。流月城主恬静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是那个孩子么?他回来了。
楼宇重叠,掩映着其中的石板小径。 初七隐着身形跟在沈夜附近,浓密树荫中只能看见枝叶偶尔晃动,好像被什么带起了风。
距离刚刚好,远到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也近到他可以对沈夜周围的任何状况立即做出反应。
他在他身边跟了四年,这个距离已经成了惯例,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不会远离,自然也不敢靠近。 主人是这座神裔之城的统领者,却更像一个守护者,他知道那个不知何时存在于矩木之中的魔物时时威胁着这座城池,他们却不得不受制于它,为了借助魔气熏染来让城民在下界存活。 他亲眼看着他如何为此殚精竭虑,在心魔面前一手将整座城护在身后。
而在下属和族人面前的他却是威严而冷漠的,令人敬畏又惧怕,却也不自觉地依靠。 只有面对沈曦的时候会表露出温柔,虽然那温柔十分短暂,像被一阵春风融化了的水面,风过了重新凝结,仍旧是那个生杀予夺毫不留情的大祭司。
……或者还有一种时候。
初七不确定自己所见是否有误,毕竟主人从未跟他说过什么。 然而每每沈夜望着他不语的时候,他会错觉那眼神里藏着些并非冷漠的东西,微皱的眉,闪烁变幻的神情,让他隔着面具都会觉得不安。 心是空的,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想了解的欲望,然而这眼神却让他觉得难受,从身体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泛起疼痛来。沈夜告诉过他,多余的好奇会徒令利刃变钝,他于是就缄口不问。
他想,只要做一把属于他的利刃就好。 №1133 ☆☆☆是耶非耶于2014-02-20 23:21:23留言☆☆☆ 〖晋江币支付-豆浆机,酸奶机,小家电〗 通廊,阶梯,主神殿,浮台,大祭司殿。 刚刚回到殿内,就有一名负责神农寿诞祭典的祭司前来通禀,说乐器礼器及坐席均已备妥,族民及各阶祭司也已到场,只等大祭司大人从城主处返回。 沈夜点头说即刻就去,待那人退下,殿中空无一人,他才低低说了一句: “祭典你不必跟过去了,留在殿中待命吧。”
耳边立刻就听到回应,简短的一句,是,主人。
许多年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寿诞祭典,也是他们两人,在万民瞩目之中演绎了一场华美的祭祀之舞。 后来第二年的神农寿诞,恰遇生灭厅闹事掀起风波,祭典也就没用心准备;第三年,谢衣忙于破除伏羲结界,当日差点忘了出席;第四年,结界破开,他开始着手在下界寻找清气浓郁之地。 再后来就是心魔入侵了。
祭祀之舞不了了之,那场初次的共舞也成了最后一次。
祝祷仪式之后族民成群起舞,连火把的噼啪声都和从前无甚分别。 这样的氛围里,稍不留意就会走了神,而后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祭台上翩飞的衣袂,法杖上灵石的清辉,和两人执手走向神农座像时身后高昂的埙声。
他只得端了身边的酒,一盏一盏喝下去,水一样柔和的液体,入喉却如火一般,将漂浮着的心绪都冲进腹中。
沈曦倒是开心的——因为无法记得,所以总是新鲜,蹦蹦跳跳想要进舞场去,被华月一把拉住。 小姑娘就抱着布偶跑来找他,说哥哥你能不能陪小曦跳舞? 他笑,说小曦一个人跳最好看,还会跳些什么,给哥哥看看好不好。
……苍山色,寒水波。清商曲,相和歌。 沈曦一面唱一面转了两个圈,挽着裙摆的样子天真无邪。
曲子是前一天华月教的,她已经教了许多次,而沈夜也看了许多次。 她立在一旁看沈夜,知道他其实无心观赏。
这几年他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尽管他从前也是行事果决毫不手软,却还会留下些余地,即便是当年谢衣叛逃之后的那段时间也仍旧如此。 然而如今他却似乎没了耐心,话也不肯多说,被处罚者但有不满都只换来一个字:杀。 那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却黯淡疏冷,好像结了一层冰。
有手下过来禀报些琐碎事,沈夜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去处理。 她离开筵席,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舞场外的人群里飘来半句话: “……那是自然,听说破军祭司曾经是……”
她全身一个激灵,回身朝沈夜看去,光影交错中那个侧影似乎还专注在沈曦的舞蹈上。她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斥责那个发话者: 破军之事非你们所能妄议,好自为之。
生而为人,再强大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就像无论酒力多好,不停喝下去也终会有喝醉的时候。 沈夜在通往寝殿的廊柱下站住,脑中挥之不去的眩晕感还在。祭典将近结束时他送小曦去睡,后来华月又陪他喝到中夜,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等到发觉时身边的酒坛却已全部空了。
是有些大意。 然而胸中深埋已久的压抑不得纾解,或许也只想有片刻放纵。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往回走,夜幕里那条路上处处都是回忆的痕迹。 ……又岂止是这一条路。 这四年里被他强行压制和忽视的情绪好像不甘就此消退,在他心里蠢蠢欲动,像被堤坝阻拦的洪水,起伏着,冲撞着,寻找一个突破口。 他一手扶在廊柱上,缓了缓,仍是觉得一片昏乱,而心潮起伏更不得一刻平息。
白日里尚且晴朗得没有一丝浮云的天空此时却阴了下来,无星无月,暗色沉沉。
青绿色法阵的光芒在眼前一闪。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伸出双臂扶住他。 那个也许是他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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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4, 2014 21:06:47 GMT 8
31.
人心是无法看见的东西。即便能够剖开,其中的感情与欲望也都无迹可寻。 很像是七杀祭司大人的言论。 然而若说看不到便不存在,那世上又为什么会有心意相通这回事?隔了双眼,隔了皮囊,隔了成长与经历的分野,仍旧可以将对方看个通透。
神殿里仍有未熄灭的灯火,光晕溶进夜色,被黑暗稀释了大半,抵达廊道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树是墨绿,墙是深灰,攀着藤萝的石雕廊柱也只是一道斑驳的灰白。
沈夜一挥衣袖将眼前人的手臂打开,带着怒意低斥他: 没有本座命令,谁准你擅自现身? 然而等初七要退下去的时候,他却又一把将他扣住。
……心意相通之人。 很多年以前他们曾是这样。 他几乎不需询问,一眼看过去就能将他脑中的鬼念头猜个七七八八,而谢衣也是一样,不但对他的习惯作风熟悉非常,许多外人一时半刻想不明白的事,他立刻就会说出他所想的那个答案。
这种彼此看透般的了解,从态度,到个性,到其它许多细微之处,无一不是。 哪怕后来在心魔结盟的问题上两人分歧,他也知道他的反应从何而来。他看过他对族民深怀的怜悯之心,和由偃道而生的对他人一视同仁的爱护,而谢衣自然也懂得,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身上所担负的整个烈山部的重量。 彼此心知却终于殊途。 像阳光下清澈水底的白沙,连一丝晃动的波纹都无所遁形。
轮回一世,或长或短,也许穷其一生也未必能遇一人,更遑论第二个第三个,如果能在走到人生尽头之前得一知己,已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像那样一早便可相遇相伴,大概是上天都不能容许的。
很痛。肩胛处被捏得透骨生疼。 不知道沈夜用了多大力道,即便初七停了动作完全没有挣扎,他依旧将他抓得死紧。五根手指隔着衣衫扣进皮肤,几乎要将他捏穿。 然而初七一声未发,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他看见了。 刚才那个刹那,昏暗光线中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未能掩藏的心绪。 如此浓郁而剧烈,像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滴雨未曾落下却令人透不过气,即使被粗暴的动作掩盖着,却依旧挡不住那其中直透而来的悲伤。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他震惊,于身体丝毫无损,却比肩膀受制更疼了许多倍。 分明并不是他自己,却感同身受。
……主人。 他忍耐着开口,想要将他从这情绪中唤醒一般。
等了许久才听见沈夜回应,他没有再将他推开,只是低低吩咐了一句:回寝殿去。
带着咒文的法阵光环再次在脚下铺展,两人一起隐没。
主寝室内并无灯火,四下一片静寂,薄纱般的光从长窗透进来,在空气中拉开一段幽蓝色的虚影。
沈夜大约是累了,身体的重量渐渐转移到他身上,语声低缓,不知是醉是醒。 初七也就听他的指示,默默服侍他解去衣袍和繁复配饰,布料摩擦簌簌作响,间有金属与珠玉碰撞,在黑暗中是一星一点短促的清脆。 衾被盖好,布幔无声无息地垂下来。 待到一切停当,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他便在床缘跪下,低声说了句,属下告退。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熟了。 抬头看看,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被子的一角滑落在床外。 他本待起身,又伸手去将之拾起,在床边掖了掖。
动作不大,擦着床上的人手边过去,肌肤轻轻地一蹭,那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他的手抓住了。 很突然也很用力,和在殿外扣住他肩膀时一样,让他猝不及防。 他停了手,沈夜却没有更多的动作,那双眼睛是闭着的,似在沉睡,眉峰却微微蹙起,将本来柔和英挺的五官衬得有些凝重。
黑暗里只有一个知觉越来越清晰。被牢牢钳制的手。右手。 那只手的指骨曾经有过裂损,只是他不记得。在重生之时所经历的心脏重创和魔气熏染面前,这一点损伤实在微不足道。 他呆在原地,指上传来的痛楚并非不能承受,然而心里的酸涩也像涨潮一般跟着卷土重来。
……似乎是宁可这样痛着的。 好像自己痛了,那个人的悲伤就会减轻些一样。
他听着那人呼吸声一起一伏,沉默片刻,就着那只手握过来的姿势又跪了回去。
沈夜有许多年都没有做梦。 或者说,有许多年都没有过如此清晰的梦境。 四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常常都是无眠的。从心魔来袭定下盟约,他在睡梦时都会留一份警惕,而捐毒回来之后,心神但有一刻空隙就会被某种难耐的情绪侵占,他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在混沌不清的时候所回想起的一切。 只得醒着。
时间久了也许会渐渐麻木。然而这天夜里,那人的靠近将他的知觉又重新唤醒了。 隔着衣物相互接触,他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种如林木般的清香在重生之后已经淡去了许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用力抓握才能控制住自己。
然而梦境却从来都不受掌控。
漫漫雾色里他又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大漠的月光里。 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从他们中间流淌而过,带走了心底残留的最后的温存。 他看见他手里的刀影,一招一式平静从容,他面对自己时有意的冷绝,甚至没有一句分辨—— 他恍然明白他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不过是跟自己道一声别。
熟悉的气息混合着血的腥味,身体倾倒过来,贴着自己的胸膛滑下去。 他记不清那个稍纵即逝的刹那,那人是否曾经朝他伸开手臂。
像一个轻如羽毛的拥抱。
怎么可能。 即便是梦境他也无法相信。 那人宁可死也不肯回到他身边,是只想独善其身还是爱上了人间的美好,他都无从得知。 他抓住他伸向空中的手,他记得他是如何在他怀中冷下去,像那些从下界带回流月城的花朵,断了根脉,盛开的形状只能维持三日,然后就会在眼前凋零殆尽。
他恨他的背叛,更恨这种眼见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挫折感。 ……如何能就此放手。
一刹那心中空空洞洞,神智悬着,像溺入水下,在梦与醒的边缘极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后他发现手里的触感还在。 并不冰冷,贴着自己的手掌,在手心交握处拢住一团柔和轻暖的热度,又沿着手臂透过来。 令人心安。
眼前的情景模糊下去,像被风化的壁画褪了颜色,渐渐隐没成一片茫茫的白。
再张开眼帘已是清晨。 壁上铜灯伸开金属色的枝杈,窗上挂着流苏,布幔起伏成一道一道的水波。光线将殿内的一切重新染上鲜明的色泽。
束着发辫的头伏在床沿,面具还戴着,他曾严令他除寝息之外不得取下,他便乖乖听从。 一只手臂垫着额头,另一只被自己握住,掌心相扣。 ——依旧是跪着的姿势。
他无声地轻舒了一口气……像这样平和安稳地醒来,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一次。
并没有任何声响,然而初七仍是觉察到了什么,醒了。 视线从床沿抬起就触到沈夜的目光,而后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还在主人手里,立时就有些不自在。 他将手抽了回来,低首行礼。
沈夜望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他,跪了一夜? 初七不语。 沈夜习惯了他平素在他面前寡言,也没追问,只是吩咐他,回去歇息吧,今日不必跟着了。 初七却不肯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说,属下无碍,请主人放心。
啧。 沈夜想这四年来他要他所做的事情几乎每件都完成得很好,惟独在爱惜自己这件事上,从不留意,简直算得毫无觉悟。 他于是便由他跪着,自己去外室更衣。 绕了一圈回来,叫他起身,虽未踉跄,身形却是迟缓的。 沈夜看在眼里,暗自摇了摇头,终于换了不容辩驳的口吻命令他去休息。
……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他留住了,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一夜沈夜终于开始相信,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从前背叛他的逆徒,他是初七,是流月城第七个傀儡,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而后,只跟从他一人。
他走出殿门,昨夜的阴霾并没有一直盘踞天空,晨风吹来,将头顶那片蔚蓝扫得干净透明。 回想起一睁眼时看到的情形,他仍是忍不住腹诽:
——就算忠诚也不必以这种方式,这张床你又不是没睡过。 转念再想,他不记得了,况且以自己这四年来对待他的态度他确实也没这个胆量。 嘴角便又微微扬起。
罢了。
晨曦乍现。时日尚早,岁月还长。 若说天意弄人,来来去去总不肯遂人愿,却又在千回百转之后留下一线曙光。 那些不可言说的愿望变作了无望,是或不是,想或不想,早已无人能证,然而命运却会在绝境之后峰回路转。像被风吹散的沙丘,亿万沙砾流动散失,顷刻便不复存在,却在某时某刻另一个地方重现出原来的形状。 看似残酷无常,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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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5, 2014 23:32:16 GMT 8
32.
太初历一千六百零四年。芒种第十二日。
负责守卫主神殿偏厅入口的小祭司觉得今天身体不适。 除了身体不适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了——她今天接二连三地眼花,而且还出现幻觉。
先是神殿外一棵树的枝桠不太自然地摇了摇,她刚要去查看,忽然一阵凉风拂过,扑面而来的凉意将她额前的发丝吹开,她下意识眯起眼睛,那风便停了,无迹可寻。 台阶下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是风而已,多虑了。她想。
而后朝殿门而来的人她认识,墨绿外袍,金穗流苏,标志一般的单眼眼罩,更不用提那头银发和胸前插着的蛊笛。她连忙恭谨行礼:七杀祭司大人。 瞳并未回话,径直走了进去。 这情形倒也稀松平常。
然而下一位来者顿时让她瞠目结舌—— 依旧是墨绿外袍上挂着金穗流苏,依旧是银发蛊笛,甚至眼罩外那只眼睛里的冷漠无视都毫无区别。 她一时怔住,直到对方从她眼前三尺不到的地方走过去,她才恍然清醒地低下头:
“七……七杀……祭司大人!” 唔,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夜远远看着那个从地毯尽头走进来的人——确切地说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模一样,总算知道此前来通禀的侍女为何一脸惊惶。他摇了摇头,问瞳:
“……幻蛊?” “不,这一种是分身蛊,所造分身比幻蛊更真实一些,只是持续时间有些短。”
两位七杀大人一起开口,动作一致,口型一般无二,看起来十分诡异。然而无论是哪一个表情都很淡定,好似这一路造成的惊吓都与他无关一样。
沈夜在两个人影间瞥了一眼,视线便停在前面那个身上: “制蛊之事我无意干涉,但此类试验以后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做……你此来何事?”
瞳在沈夜座前站住,身后的分身忽然变得稀薄起来,像冻硬的雪开始融化,整个人迅速地变成了半透明状态。 他按惯例抚胸行了一礼: “导致魔化人突然爆发的原因我已找到,日后稍加注意不要接触几类物质便可。只是这些人已经神智全无,如何恢复仍无进展。”
沈夜说,魔气熏染本非万全之策,倘若实在无法,不必勉强。 说完想起什么,又问,上次被打伤的人可有受到魔化影响? 瞳说没有,不过那个魔化人损坏了通往居民区的防御机关,一时难以修复。 沈夜皱眉,说此事我已知晓,不过以你之能竟也会觉得棘手,倒是令人吃惊。 瞳依旧面无表情:偃术本非我所长。
事实上,流月城里能让七杀大人束手无策的偃甲并不多,复杂如破界偃甲和偃甲炉,也有图纸可循,这次不过是机关设置得较早没有图谱——又刚好是那个人所做的罢了。
七杀祭司大人匆匆出殿而去,进去时是两个,出来便只剩下一个。 沿途的守卫都在忐忑中翘首等待后面那一位出现……可惜天不从人愿。
大祭司殿里安静无人,待瞳的身影在门外消失,沈夜便说了一句,出来吧,情形如何?
身后的方形石柱边显出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初七单膝点地回禀: 中层居民区和魔化人关押之处均已查过,并无异状。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只剩下通道的防御机关了,可妨碍通行? 初七说,略有阻碍。想了想又接了一句: 那处机关拆了重装即可。
话虽没错,却实在轻描淡写。 这机关能拆掉的人不多,拆了还能再装上的……瞳若做不到,那余下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夜想恐怕整个流月城再没第二个人敢将此事说得如此随意。可他却是不自知的,这四年来藏在暗处作一道影子,极少接触偃甲,自然也不知道别人的偃术跟他自己有什么差别。
已经要他完完全全抛却了过往。 他曾经对偃术怀着满心热爱,现在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曾经那双时时含着笑意的眼睛而今却被一张冷硬厚重的面具遮住,像一道屏障,把什么都掩盖起来。 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流月城大祭司向来只令别人敬畏惧怕,何曾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半分畏惧。 偏偏放不下他。
初七仍在原地等待指示,沈夜于是说,去替本座把那道机关修复,速去速回。 ……是,主人。
也罢,自己做的东西便自己收拾吧。
中层通道处有几道曲曲折折的台阶,顶层连着一间敞阔花庭。 一缕细瀑沿着旋转的水道倾泻下来,水声潺潺,听在耳中却有些嘈杂。
防御机关虽然结构精密,里里外外检查一次也就记住了。然而此处是通行要道,来往的人虽不多仍旧有些麻烦。 初七坐在花庭对面的石梁上,一只手臂横在膝头,望着花庭深处一动不动。 等了半个时辰,确信时机合适才纵身跃下,双足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他并不想等到日暮之后再动手。 虽然那时候更隐蔽也无人打扰,但沈夜交代了要他速去速回,倘若等到天黑再回去复命,难免要让主人久等。
拆去外壳卸掉灵力驱动装置,将错位的导灵栓一根一根重新复位。 手边没有太合适的工具,细微之处不得不多花些工夫,然而也并不艰难。 这东西他并没有接触过,记忆里从来没有。可下手时却是驾轻就熟的,好像只需看上一眼,那其中的数十处衔接,材质用度,一槽一孔,大小齿轮的形状咬合,就都会自动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像一条走惯了的路,不需思考,凭着直觉便能抵达目的地。
……再有片刻就可以回去了。
他一面想一面召出横刀,聚了灵力在刀锋上一抹,插入机关凹槽当作启动装置。 整座机关的灵力流重新亮起,齿轮也相继转动起来。
然而他设在通道外面的结界却忽然传来波动,隐约有脚步声靠近。
他立时停了手。 正待隐去身形,又想起启动了一半的机关……这东西留在此处体量不小,要用幻术遮去也不稳妥。
幻术?……等等。
回大祭司殿复命时天还未黑,矩木之外,天际正晕散开一片玫瑰色的流霞。 守卫入口的仍是早前那个小祭司,初七从她旁边掠过去,无声无息,一道扑面的凉风。
——中层通道的偃甲机关修复了?什么时候的事? ——适才奉命去那附近办事,刚好路过,那机关上有灵力亮着,瞳大人在里面调试。 ——七杀大人?怎么会,七杀大人早先回殿里去,一直没见他再过来。 ——你不知道么,今早瞳大人去见大祭司的时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瞳大人! ——……有这回事? ——主神殿有守卫看到了,你若不信,一问便知。 ——这……七杀大人擅长蛊术,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想必是如此……难怪从大祭司处回来只剩下了一个,竟是分身,大人蛊术当真高深莫测。 ——嘘,此事与我等无关,言多必失,还是莫要再议……
有风吹过。 七杀祭司殿前静寂如常,巡逻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主神殿内,侍女在拱形门外悄然静立,大祭司殿的帷幔微微拂动,迅即又落回原处。 平静之下,睁眼所见处有多少看不见的事情悄悄发生。 是谁来了。谁又走了。谁留在谁的身边。 只有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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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 2014 23:16:54 GMT 8
33.
谢衣十一岁那年秋天,沈夜交代瞳教他一些基础的偃术。 一连在七杀祭司殿呆了五天才回来。沈夜问他,觉得偃甲如何? 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眼睛晶亮像撒进了一把星屑:师尊,原来偃术能造出那么多奇妙的东西,而且,而且—— 他三步两步转到他身前,仰起头,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瞳大人说只要偃甲造得合适,不会法术的人也能使用,所有人都可以! 沈夜微笑:此法可遂了你心愿?以后少惹些麻烦,就再让你去学。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心魔来袭那一年,谢衣所绘的偃甲炉还只修建了小半,直到隔年冬天,通达全城的供暖通道才全部启用。 自那时起,哪怕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街巷的地面上也不会结冰,厚厚严霜看不见了,族民冻伤之事也少有发生。 侵袭了烈山部上千年的恶寒终于收敛起魔爪,仅留下几道朔风在桥头屋檐呼啸。
偃甲炉是偃术。 割裂伏羲结界是偃术。 传信的偃甲鸟是偃术。 法阵光芒中随着刀尖戳下而轰然迸裂的偃甲蝎……也是偃术。
时隔三十余年,沈夜仍然记得当年问起偃甲之事时,眼前那张小小的,被兴奋染红的脸。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问出这句话来。
初七回来得很快。快得有些出人意料,却似乎也本该如此。 大祭司殿内室的地毯上,他在距离石壁三步远的地方显出身形,一面行礼一面回禀说,遵主人吩咐,已将防御机关处理完毕。
那声音是清朗而均匀的,语调不高不低,像轻轻敲打的瓷器,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一如这几年来他在做着的一切。
沈夜记得四年前,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自己将几乎气息全无的他交给瞳;后来还是在这里,他低首在自己面前跪下,喊了第一声“主人”。 有关过往的记忆都抹去了,法术和偃术虽然保留了下来,能用到的却并不多。 平日所用最多的是瞬移和传送,其次是刀术,攻击法术和暗杀术。
他叫初七起身,问他: “今日之前你一直没有接触过偃甲机关,觉得偃甲如何?”
似乎是有些特别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初七想不起来,只有接触偃甲时那种流畅自如似乎还在手上。 主人不问也许他也不会留意,此时去想却也无话回答。
但是……那并不重要。 之所以会去拆装机关,只是因为奉了主人的命令,而主人所想则是为了这座城。
初七想起此前在大祭司寝殿度过的那一夜,那个晚上他一直醒着,听着床上人的呼吸,手上传来的力道一直很紧,几乎将他的手攥出淤青。 他看得出他在睡梦中思绪起伏,不敢动,只能等他略略松了力气之后,反转自己的手握回去。
后来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一呼。一吸。缓慢而绵长。 夜色也在这声音里渐渐变得柔软,堆积在身畔,有安宁从心底慢慢浮起。
在成为他的属下之前,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他全无知晓。 而主人又是因为什么而选中了他,因为什么将他留在身边,更无从得知。
所能了解的不过是这一千多个昼夜的陪伴。 他跟随他,听从他,注视着他目不转睛,他觉得自己只是在遵从命令,却未曾想过那是否出自本心。 单纯,直接,毫无杂念。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重要。
往常也是如此,初七虽然从不违背他,却不会有问必答。 自然有些问题沈夜并不是真的在问他,既然知道他听不懂,又如何要求回应? 也或许恰恰因为他不懂,才能在他面前说出口来,至于那些问题究竟是问他还是自问,答案又是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今天他却想要一个答案,初七的答案。
他朝他走近,看着那张以金属扣锁住的木制面具,和那下面露出的一小段下颌弧线。 有面具的沉重粗拙反衬,那线条有些不合身份地柔和。 哪怕是这一身黑色的杀手装束,手腕上的金属尖刺,眼眸被遮挡,也没能将他完全掩盖。
“初七。”他叫他。 “是,主人。”应得毫无波动。
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继而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眼神。 注视良久,沈夜伸出手去,将手掌按在他的面具上。
眼前忽然一轻,光涌过来,初七有些不适应地闭了眼睛,又重新睁开。 除去执手而眠的那一夜,沈夜几乎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睁开双眼就能望进他眼底。他不敢逾矩直视,立刻垂下目光,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撩开一侧的发丝,将他的脸轻轻抬起。
主人……? 他疑惑,然而下颌被制住,只得将视线迎上去。 那双眼之中是一片如暗夜海面般的深邃。
面具下的人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右眼下的魔纹殷红在目,五官却依然俊秀逼人。 光线浅浅照在眉目之间,他瞬了瞬目,睫毛扬起来,眼底是一片如雪色初融的寒烟。
沈夜用手指在那双浅淡的唇上轻轻摩挲,初七没动,然而脸颊上还是多了几分血色。 真是很久不曾见过了……他这样的反应。
他想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是他命他隐去身形,戴上面具。是他给他改换名姓,叫他初七。他要他留在黑暗之中,褪尽光华,浸染血腥,从此以后他再不是常人,而是他藏纳的霜刃。 他知道这是件残酷的事。 不说初七自己会不会知道真相,便是被华月知道他如此做法,只怕也不会原谅他。 但他仍是做了。
他将手伸过他颈后,轻轻拉近,动作很慢好像在观察光线在他脸上的变化。 距离一分一分地缩减,直到他看见对面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今时今日,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当初外来因素的诸多制约,没有了伦理纲常的限制与束缚。 勾了过往断了情分,改了名姓与称呼,只留下斩不断的羁绊。
他侧了侧头,朝他微张的双唇吻上去。
和之前的缓慢逼近完全相反,这个吻来得凶猛又激烈。 好像来不及试探,撬开唇齿,深入进去就是一场强而有力的掠夺。
仿佛已经等了太久。 虽然一个已不复记得,而另一个不会再提起。然而时光可以作证,从当年谢衣离开流月城起,这一吻已隔了一次生离又一次死别的距离。
那么遥远,恍若隔世。
闭上双眼之前,初七觉得知觉都是变幻着的,几乎无法呼吸,身后的手臂圈禁住他不准他逃脱。 ……然而他也并不想逃脱。 最初突如其来的侵略令他失措,惶惑不安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然而等到吻得越来越深,唇舌交缠将神识搅得一片昏乱,心中却忽然安稳下来。
似乎在记忆的空白之中,远不可及的某处,曾经有过这样的接触。 既陌生,又熟悉。 他下意识地将手朝沈夜身后回抱过去。
我已经忘记了你,我也忘了我自己,忘了我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忘了我热爱过的一切。 如果这死而复生的躯体还能够告诉我什么,大约也只有一件事。
我曾经,如此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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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5, 2014 23:37:58 GMT 8
34.
太初历一千六百一十九年。寒露。
魔化人事件之后十余年,一次小规模动乱忽然自中层住民区冒头。
尽管魔气熏染已多次试验并加以控制,魔化的情况仍然无法完全避免。 虽然每一次都处理及时,族民大多也对此事一无所知,然而与魔气接触仍旧是件令人畏惧的事。这一年深秋,忽然又有抵制熏染对抗心魔的言论传出,加之某些沉寂已久的派系趁机推波助澜,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然而便如沈夜继任大祭司之后的每一次一样,动乱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所有谣言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代价是十余个相关者的性命。
华月站在大祭司殿中,望着沈夜背影,他既没有恼怒也没有不耐,可她还是将两道纤眉越皱越紧。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质问,剩下那两人仅是知情并未参与其中,为何也要处死?
沈夜转回身说,砺罂匿于暗处所窥之事甚多,你又不是不知,这次动乱借对抗心魔起事,它必然有所觉察,今日留下一人,它怎能轻易罢休?倘若它在熏染之时暗中作梗,所祸及者又岂止一人? 华月定定想了一阵,说,那我们岂不是只能一直受制于它,连想个克制的法子都难。 沈夜不语,停了停才说,照眼下情形,尚需近百年时间才能让族民迁徙,为我烈山部存续之计着想,不可轻举妄动。
华月默然望着他,知道他如今光是与心魔周旋和平稳城中局势已经耗去大半精力,向下界投放矩木枝虽不需亲为也要时时留心,确是容不得差错。 她终于将视线转开,低声问,那尊上此前为此事动怒,是否也和他们提及……那人叛逃有关?
话题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尽管是在询问,华月心里其实已有一个隐约的答案。几十年来她为了调查人界情况曾经数次前往下界,早年听闻了一些消息,后来却连传闻也少了,那人好像已经彻底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然而影响仍在。 她渐渐意识到,于公于私,那个名字都仍旧是他的禁忌……无论再过多少年。
气氛瞬间冷凝下来,她拉起裙摆跪下去行礼,她说,属下失言。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二年。清明。
江南某小镇的酒馆里,说书人手执摺扇正讲得津津有味。 说到兴处将扇子放下,才拿了醒木一敲,底下便有人喊起来: 喂,蒋先生,你讲得也未免太过玄乎,猫儿狗儿也就罢了,这一条河怎能凭空变出来?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位看官莫要着急,据传那条河并非寻常河道,乃是一座偃甲,诸位可知道这偃甲河道有何神奇之处?寻常河川只在地上,那偃甲河道却能够直通天河,天河水取之无穷,不出一月,河洛大旱就此消解——
门轴吱呀呀一响,又有人进来。 蒋先生,今日又在讲大偃师谢衣?天天都讲,就没有别的可说? 这,别的自然也有,客官若不想听换一个就是……不如说说北疆偏远之地的奇异天象? 天象?怎么个奇异法? 待我慢慢说来,传说十多年前一位僧人北上云游,路过某间破落寺庙,眼见天色将晚,便在其中借宿,待到夜半时分偶一抬头,忽然看见天穹之中双月凌空——
蒋先生,天象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想听谢衣,可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吗? 先生才说了几句,小丫头插什么嘴,那谢衣已经二三十年没有消息了。 这位仁兄你才是呢,方才先生明明在讲偃甲,才说了一半。 ……呃,二位有话好说,谢衣的确早已匿迹,不过有关他的真容嘛,有传闻说……
琐碎人声从酒馆开着的门飘出去,飘过门楣上横着的树梢,直到街巷尽处还能隐约听见。 巷口的桐花刚谢,淡粉浅白厚厚积了一地。 一只山雀跌跌撞撞从空中斜飞下来,扑落了几根羽毛,被一双带着偃甲指套的手一把接住。
这只鸟不知在何处受了伤,一边的翎羽刮断只剩下半截,失了平衡飞不上天空。此刻被人捉在手里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它的人将它举起来,一面查看翅膀和尾翼一面笑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管它懂不懂人言:
“……不碍事,只是翎毛折损而已,帮你续成原样便是。”
那人脸上覆着面具,衣白如雪,就这样捧着它踏过落花,朝巷子深处走去。
日渐西斜。
酒馆里传闻讲毕,听书的人也散了,只留下几个酒客在桌边小酌。 蒋先生将桌上物件一一收起,忽然听见窗外扑棱棱轻响,一只山雀落在门前树梢上。 他探头去看,那只鸟却又一振双翼,朝着门外的湛蓝晴空飞得远了。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立冬。
矩木深处是密不透光的黑暗。 黑暗二字,其实只是对人界的生灵而言,对一个无形无质,不以五感来感知外界的心魔来说,光明与黑暗并没有太大区别。
自从私入人界,砺罂便用封印将连通魔域与人界的往来之镜封了起来。 一方面是掩藏退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被魔域追踪。 身为魔族,如此行事明显违矩,然而人界七情丰沛得多,所获魔力更不可与在魔域之时同日而语。 何况还能有流月城这样的栖身之地。
一片漆黑之中,砺罂绕着魔核飞了两个圈子,又停下来。 红色光芒之中看不见它的形状,只有两点若隐若现的暗光。
唯一不满的大约也只是烈山部人的配合程度了。 这几十年来,人间的矩木枝投放次数实在少,单单数量少也就罢了,枝叶也十分弱小,一人七情便要许多天才能吸食干净。 沈夜说,倘若吸食过量必然会惊动人界修仙门派,非但矩木枝难保,再想投放也非易事。 这理由听起来没错,然而砺罂还是免不得焦躁。 闯入人界如此大好机会,又有矩木这等媒介,不能饱餐简直是浪费,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想一直呆在这流月城中。 只要魔力够强,直接去往下界挑起战火,到时几百几千人的憎恶与恐惧都可一口吞噬。
……只要魔力够强。
要不是对沈夜和这些神农后人尚有忌惮,它又何必玩什么结盟的把戏。 不过也不须着急,这许多年吸食人间七情,虽然缓慢,但魔力一直在增长。迟早有一日它会将矩木连同这座城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迟早有一日……
——整个人界都是我盘中之物。
阴森森的笑声从黑雾中回荡开来。 矩木深处的魔核仍在搏动,魔光暗透,赤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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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8, 2014 23:30:46 GMT 8
35.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
那天的雪从清早就开始下起来。 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大雪,在流月城其实并不罕见,而这一年冬天也似乎比往常下得更多。
有偃甲炉存在,城中气候已温和了不少,只在树梢屋顶和开阔的庭院里堆积成一片白。 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的那段路更是一粒雪屑也没有。 这里是靠近矩木核心最近的地方,除了有人打扫之外,受矩木中神血之力的影响,这段路面乃至整个寂静之间都落雪即融,常年保持着干燥洁净。
砺罂就在那条路的中间地段忽然出现。
恰是正午时分,大雪暂歇,天空微微露出些放晴的征兆。 派去下界采摘花束的人回来复命,手上捧着一束重瓣白梅。 不过寥寥数枝,却开得自在优雅,细腻如瓷的花瓣中央吐出嫩黄色花蕊,颇有些冰清玉洁的味道。 想来沧溟也会喜欢吧。
沈夜沿着廊道一路往上走,四下无人,雪天里更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响声。 这条路究竟何时能走到终点,没有人能说得确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心魔还在,族人尚未迁徙,就还要继续走下去。 成算自然是有,耐心也不差,只是万事皆有变数,没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才踏进寂静之间的入口,胸腔中就忽然一紧。 像是身体发出的惯例预警,疼痛立时蔓延开来,电光雷火霎那烧进每一条经络。
又来了。这症状已经十多年没出现过,加上他刻意无视,几乎忘了这只野兽的存在。 虽说发作时间很短,然而这一次刚好在寂静之间前面,恰是砺罂惯常出没之地,如果说还会有什么变数的话——
没有声息。 浓重的黑色雾气从矩木枝干中弥漫而出,暗紫魔光凝聚其中,不等轮廓成形已从一侧疾射过来。
他霎时拧紧了双眉。
一声灵力相撞的砰然闷响。 青石廊道微微震颤,疾风四散,吹开了路外的枝叶。 砺罂已经欺近,飘忽魔影离他不过数尺,近得几乎能看清那个黑暗人形中错综的纹路。
却也仅此而已,再不能接近一寸。
金黄色符文在瞬华之胄上闪烁,光华流转,迎着那团黑雾铺开一片耀眼的光。 将挡在他身前的人飘飞的发丝照亮。
砺罂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其他人中途出来阻挡,它盯着光盾后那张戴了面具的脸,重新凝聚魔力压下去,本已稀薄的黑气瞬时又浓重起来。 然而对面的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强了力道,手中光华越来越亮,几乎像在宣战。
两下僵持着没占到半点便宜,砺罂收身飞上高空,晃晃荡荡带着七分惊讶三分讥讽开口: “呵呵呵呵呵呵……想不到大祭司身边还有这样的手下,真是好身手。”
沈夜看上去好整以暇:“谬赞了,怎么及得上你偷袭的身手。”
砺罂好像被偷袭二字戳中了痛处,兜了大半个圈子,却终究还是未敢靠近: “大祭司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舟共济,今日不过是切磋罢了……倒是大祭司如此多谋,不知暗中还藏了多少手段?”
沈夜嗤笑了一声,像是懒得看它,目光停在手中的花束上: “……你说他么,半个人罢了,若是有心暗藏,又怎会轮到他出手,本座几时要人相助?”
这一场冲击过去,那束白梅竟还完好无损,花心隐约透出暗香来。 而花外不远处,视野一角,初七在他身边安静立着,像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刀。 ‘
那天晌午过后雪又下了一阵,没有风声挟裹,一片一片下得宁静轻柔。 等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弱了,云层中透出些许缝隙,隔了硕大的矩木枝条送进几缕薄薄的光。
初七立在大祭司殿后的中庭里,仰首望着天空,没戴面具也没开法术罩壁。一片雪花肆无忌惮地朝他脸上落下来,擦着眉峰斜飘过去。
那时候……并不是沈夜的命令。 事实上也来不及命令。
从寂静之间返回,穿过重重廊道回到大祭司殿,初七仍不确定自己所为是否违背了主人意图。
跟在他身边越久,越了解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 这种了解到得今日,几乎不需沈夜详细说明要他做什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有时眼前有其他人在,就连这样的指示也不用,只要在说话的时候稍加暗示,他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沈夜也曾经许多次告诫过他,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现身。
他跟着他折返殿内,并没有听到斥责。 沈夜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出手? 他说,属下职责所在。 “职责?呵,本座可曾告诉过你可以不听命擅自行事?” “……没有,主人。”
气氛安静下来,沈夜不语,他也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他听见他说,去吧,以后看望沧溟时不必再跟去了。
若是往常他大概会即刻开了法阵隐去,可是这一次,沈夜最后那句话莫名地让他不安起来,他带着些微疑惑与忐忑问,主人? 沈夜微微摇头,说,砺罂已经见过你,倘有下次不会再瞒得过它……不过这一次它碰了壁,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自找麻烦。 初七仍旧不动,心里似乎有点乱,口中的话却不假思索:
——望主人准许属下继续跟随。
也许问他为何出手本就是个多余的问题。 沈夜知道,初七并没做错,那一瞬如果不是他立刻作出反应挡住了砺罂的攻击,后果不知会怎样。
然而他竟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 那条路他年年月月都在走,沧溟身边的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砺罂也三五不时就会冒出来跟他玩一把“切磋”的游戏。那些时候初七都只隐在暗中看着,一来没有命令,二来的确也轮不到他现身。
自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 神血效力衰退和病症复发,这件事整个烈山部只有他一人知晓。
而初七是怎样察觉到,并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迅速作了判断,不等下令就自己动手……他不知道。
问也是白问。 沈夜自嘲地想。 “职责所在”——还真是听话,将他当作一个影子来培养,要他严守身份界限不可逾越,他就真的泾渭分明不掺杂一点别的感情进去。 但那不是自己所要的么。 距离这样近,近到寸步不离,近到日夜相对,近到吻过他抱过他解过他的衣衫同他整夜相拥而眠。
……却始终不曾说过什么。
他收起手中的书简,走进典籍室,将之放到堆叠卷轴的石架上。 初七不在殿中——他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虽然那时候他的神情明明是不愿的,却还是遵从了命令。
殿外并无风声。壁上铜灯燃着,照着他眉间浅浅的褶皱,又在眼瞳之中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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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之前顺手查了下白梅的花语,意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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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1, 2014 22:17:03 GMT 8
36.
穿过甬道走到大殿后门,中庭里立着那个人的身影,皑皑白雪将一身杀手装束衬得十分醒目。 沈夜曾经准许他在从他所居的暗室到自己寝殿之间的地方,无人能见的这片范围里摘掉面具。 但也不过是这一小段罢了。
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初七。 语声很轻,非常轻,不过是双唇一碰的重量,短促气流从齿间涌出,刹那就没了踪影。 而远处的人已在眼前三尺之地重新现身,姿势恭谨,触手可及。
沈夜说,去把近日修习的招式练来看看。 初七便右手抚胸行礼:是,主人。
从来如此,不需任何理由。 无论这命令是大是小,是难是易,是温和是残酷,是莫名其妙还是合情合理……他都会奉行无误。
他在庭院中央召出长刀,摆开起手式,灵力骤开将腰间的束带也扬起来,衣襟飘飞像鸟的羽翼。 即便是在雪地里也没受多少影响。 腾挪辗转,劈削斩刺。他跃向空中,回旋,身后发辫飞扬,从眼前横掠过去。
灵力幻化出的残影层层叠叠,这一脉术法整座城里只有一人使用。
沈夜伫立在庭前看着,病症发作后残留的痛感已经消退下去。 回想此前在殿中的情形,初七少有对自己的命令不肯接受的时候,这一次几乎算得特例,然而再多问一句他却又不说。 倘若放在几十年前,谁能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前尘往事不可追,可他仍会没来由地想,如果解开翅膀上的捆缚,如果让他看见外面的天空,他也许就会像从前那样离他而去,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只有主人与下属这一层关系而已。
……还有其它么? 凝眸望去,初七已将一套刀法演至末尾,整个人高高地飘在空中,带着劈斩时的余威,将落未落。
——华星次明灭,天公相决绝。
他纵身从下方迎了上去。
倘是对敌时被人如此攻击,初七多半会以攻为守转刀反刺,这一次却差点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沈夜忽然出手是什么用意,不敢避开更不能回击,只得借力朝侧方一跃,斜着身子翻转一圈以作缓冲。 然而缓也只能缓得一时,终究还是会落下来。 堪堪来得及将刀收起,腰间已被一条手臂揽住,整个人顺着对方的力道失了平衡,两人翻滚了几圈一起跌在雪地里。
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五六寸深。 一番折腾去势甚猛,雪面压得一片狼藉,双手在混乱之中相互拉扯着,辨不清究竟是谁在抓着谁。 等到一切终于静止下来,已是个胸腹相贴四目相对的姿势,衣袂束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庭中花枝上的碎雪被震落下来,簌簌落成几缕飞烟。
初七仰面躺着,失声喊了一句“主人”,撑开手肘想要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别动……”
鼻尖几乎相触。 呼吸化成浅浅的雾气。 身下的雪膨松着,稍一用力就会碾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体刚刚从剧烈活动中停下来,气息有些重,连带着胸腔有节奏地起伏,能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对方的重量。
既然是主人告诫,那便不动。 尽管这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堪,然而并没有什么不适,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除了沈夜吐出那两个字时的语气。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因为身畔的雪吸收了外面的喧嚣? 那短短的一句说得低沉又轻柔,仿若呵哄一般,听得他几乎失神。
大约是刚才溅起的碎雪落在了唇角,顷刻便融化了,留下小小的一丝冰凉。眼前的人忽然俯下头,舌尖舐过,那里就变作一点温暖的潮湿。 缀着珠饰的发束扫在脸上,有一点痒,他无暇顾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冷冽静寂中,知觉忽然变得十分清晰,隔着衣物透过来的温暖从胸膛直到小腹。 带着热度的触感流连在颈侧,勾动着欲望,带走了心神,呼吸还未平稳已变成了另一种急促。
一只手覆盖上来,视野瞬间全暗。
雪是冷的。身下的人却是暖的。 从前若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的手脚总是有些凉,如今却反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熏染魔气的缘故——魔气此物,虽然能够引人错乱发狂,然而如果能够压制,就能从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本是从濒死中重生的,体质虽然算不得好,御寒却不在话下。
……很热。连呼吸都是。 沈夜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去吻他颈上领口外露出的小片肌肤,又在耳际与唇边来回徘徊。 身下的人口唇微张轻轻喘息,似乎被撩拨得有些难耐。他却停下来,凑近他的耳畔喊他名字。 “……初七。”
手心下睫毛轻轻扫过,似乎是听见他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本能般地回了一句,是,主人。 他继续,仍是在殿里问过的那个问题,语调却轻柔得宛若呢喃:
“……今日为何要擅自行事?” “因为……心魔对主人不利……” “砺罂时常都会如此动作,本座也告诉过你不需干涉,为何单这一次要出手?” “……因为……那时……主人无法抵御……”
“你……知道?”
答得断断续续。 眼睛被遮住,整个人被笼罩着,压迫着,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际,那声音既像诱惑又像是催眠。 要聚集神识有点困难,好在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初七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事,从沈夜停下脚步时他就察觉到不对,他所在的方向能看见他的侧面,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伫立不动似乎在暗自用力,他能感觉到他是在忍耐。 这情形大约十多年前他看见过一次,那时是在和某个祭司谈话的中途,沈夜忽然停下来背过身去。
短短片刻那个祭司大约不会察觉到异样。 然而初七一直记得。
他在沈夜的手掌下默默点了点头。 而后那只手就移开了,光透下来,沈夜就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目光中像是有许多复杂的东西,却又像在探寻,想要透过他的双眼一直看进心魂。 凝视了片刻,对面的人唇角忽然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如此说来,你是想回护本座?”
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句冷嘲。 烈山部大祭司。被无数人仰望和倚仗的最强者。 需要谁来回护?谁又能够回护?
然而之于初七却是一句最自然不过的话,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凭谁问起都可以坦然对答。 他并不闪避,也不犹豫,回视着他脱口而出。
“……是的,主人。”
那双眼睛啊。 沈夜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手指从他眼下的魔纹抚过去。 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却还没打算就这样了结:
“……这是你所谓的‘职责所在’?本座可有告诉过你你的职责是什么?”
自然是说过的。说过许多次。 他要他成为他的利剑,纳之于袖,为他克敌制胜,而初七也的的确确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今日初七的回答却十足让他意外。
初七说,属下愿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供主人驱策,护主人周全。
利剑与……护盾。 他从来没有同他讲过的词,也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且说得毫无迟疑,这可算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不听话么?然而心底却是暖的,有一团火苗在燃烧着,噼啪作响,哪怕雪地冰天也不觉得冷。
他的利剑。他的护盾。他的人。
天光黯淡。殿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事务,小曦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睡不着。 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这露天的中庭积雪满地,真要做些什么也要换个地点。 可是在那之前——
初七觉得四周瞬间一暗,自己被彻底压进雪里,温暖的气息笼罩下来,双唇相接,将他尚未平稳的呼吸尽数淹没。
一个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
空气停了流动,血液却燃烧着。 他不自禁地回应他,舌尖缠绕,浅浅深深,手指插入彼此发间,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才分开。 腰间又被揽住,他下意识将手环在对方身后,下一刻整个人已被拉着朝旁边翻滚过去,碎雪被衣衫带起又纷纷滑落。 一直翻了四五圈才停下,两人一面喘息一面对视,缱绻如潮,在彼此眼底一起一伏。
……真在这里将他弄个乱七八糟不知会怎样。 沈夜看着眼前人情动失神的模样,心下暗想。
躁动慢慢平息,四周的凉意弥漫过来。他终于放他起身,吩咐他戴上面具回殿里待命。 初七应了一声是。 沈夜转身,走了没多远又想起一事,就又说,以后城主那里,若要跟去便去吧,还有……既然砺罂已经知晓,也不必在它那里掩藏气息,全部放开便是。 说完便踏进殿门。
雪未霁,天未晴,云层里却有光漏下来。 束着长辫的杀手在殿外台阶上停了停,将手中的面具覆上双眼。
那一刻沈夜没有回头,更没有其他人在场,没人能看见面具遮挡之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 而他自己更全无自知,就好像不知道此前那些听来生硬朴拙的回答,在某些方面来说,是怎样的蜜语甜言。 他只是为主人的应允而觉得喜悦。 眼底稍纵即逝的光彩,仿佛多年以前那个春风含笑的少年。
锐意虽在,温柔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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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0:15:43 GMT 8
37.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夜。
小曦说她记得,前一天她睡觉的时候,哥哥和华月姐姐都长大了。 小曦说,就算样子变了,小曦知道,哥哥还是哥哥。 小曦说,哥哥你还没有说,后来神女姐姐有没有告诉司幽大人她喜欢他呢。 小曦说,为什么他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呢。
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小丫头终于困得睁不开眼睛,一手攥着沈夜的衣袖睡着了,粉嫩的脸颊贴在他手边,像一朵轻得没有重量的云。 沈夜看她睡得熟了,将她的手轻轻放入被中,起身。
……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 这问题沈曦问过了无数次,他每次都放柔了声音将她哄骗过去,然而真要寻根究底,又哪里有个答案。
这世上,何曾有过“永远”。 既有光阴,便有始终,强大如神农亲手所植矩木,也不过能维持数千年。天下岂有不散之筵席? 而“在一起”这三个字,更比沈曦所能明白的要复杂了千百倍。 他至今尚不能确认,将初七这样留在身边算什么。 犹记当年他穿着一身青色祭司袍跪在自己面前,眼含痛惜地说,偃甲毁去后还可以重造,生命却永不重来。 ……不肯伤害别的生命,却肯为之舍去自己性命。
如今日这般在一起,算不算得自欺欺人,又和强求相差几分?可是他却还会说出那些让他意外的话,令人震动心悸,胸口仿如热流穿过,心脉肺腑都是烫的。
谁知道呢。 这为情所困的迷障之中,终究是两个人。
返回寝殿时又已入夜,殿中只亮了一盏灯火,照得帘幔深处一片深深浅浅的暖黄。
初七进了殿门便现出身形停下脚步。 惯例如此。 他取下面具看沈夜背影,日间在中庭的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搅得他这大半个晚上都一直分神。 好在也没有影响什么,后来沈夜并未交代他什么任务,偶尔将视线有意无意从他隐匿的地方扫过,那目光好像也是黏稠的,扫一眼转开去,隔不了一时半刻便又转回来,往复流连。
多么奇怪的事。 日日相见,相隔不过数步之遥,就算不在眼前也无非片刻。 却不曾像今日这般。
初七垂首等候吩咐,姿态一如往常,然而也只有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个靠理智维持的表象而已。 殿内的空气干燥柔和,神经一放松下来,残留在知觉中的片断就又侵占了思维。
雪的冰凉和体温的热。 两人相拥着翻滚时的眩晕。 并不是没有过更近更直接的接触,然而这一次却让他觉得不同,若要形容,或许可以叫做……亲密?
……怎么会生出这些胡思乱想。
他微微摇头,想把脑中的念头摒开,回过神却发现前一刻想着的人此时正站在面前。 要行礼的手臂尚未展开已被拢紧,思绪中断,他听见他的声音,又是那个轻柔的仿若催眠般的语调,于是还不等他从回想中清醒过来就又重新沦陷进去。
竟然会这么急迫。沈夜暗暗叹息。 一个晚上都等过来,此时却将他困在刚进殿门不到三步的地方,好像惟有身体切实的触感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殿门隔断了寒冷与外人的视线,就只剩下两人相对。一面厮磨着一面将衣衫扯乱,面前的人站立不稳连连倒退,他就步步紧逼过去,解下的腰封束带蔽膝罩衫在身后扔了一地。 直到初七背后咚地一声响。
是寝殿中央的一张桌台。 几卷书简摞在边沿处,一撞之下纷纷震落,旁边的落地铜灯也受了牵连,摇晃着便朝外倒下去。 初七反应尚算敏捷,察觉身后响动便要转身去扶,却被他一把拉住。
一声脆响在殿中回荡,是金属隔着一层织物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灯架因无人拯救而顺利翻倒,整间殿里的光线都跟着颠倒摇晃起来,闪了几闪,瞬间全暗。
像漆黑的无形无迹的海洋,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漫过。 没有光的时候,眼前所见全部都不算数。 却也有些什么,要在看不见的时刻才能被感知。
黑暗里呼吸声交错起伏着,肌肤相互挨蹭,衣物褪去发出轻微的窸窣。 揽在背后的手抚着后颈,又沿着背脊的曲线一路下滑,引得紧致的腰腹不自禁前挺。身体贴得更紧,于是下身相接处某个灼热的形状迅速清晰起来,膝头嵌进对方腿间来回磨蹭,立刻换来激烈的回应。
气息乱了,心绪乱了,神智便也跟着不知所踪。
两人便如日间那样相互环抱着倒下去,在地毯中央拥吻着,翻滚着,触抚着,这一次再没有什么顾忌。 只剩下对对方身体的渴求,像铸剑炉中两道化了的铁,要融在一处。
这样的情事其实并不在初七的认知范围内。如果只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这样逾越的念头。
然而就如同重生之后沈夜第一次吻他一样,一旦接触,他就渐渐发觉自己是熟悉的。 他的主人似乎对他的身体了若指掌,而这一次更比以往来得温存体贴,三下两下便勾起他的欲望,而他自己也在无意识地应和,那感觉非但熟悉而且自然,仿若天生。
好像心里埋藏着沉眠的种子,听到东风召唤就要破土而出。
他在沉沉黑暗中仰起头,有湿暖的舌尖贴着胸口逡巡逗弄,在某个点上轻轻啮咬,每一下都牵得全身一阵发麻。他忍耐着不肯呻吟,喘息却一声比一声更急促。
空虚中生出渴望,于是等待的每一分都无比漫长,双足曲起来,徘徊的手指将他的内里开拓得湿润松软。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主人,声音暗哑得不像话,几乎听不出是他自己。
他是残损的。 记忆空白着,胸口听不到心跳,魂魄要有体内种下的蛊帮助才能合在身中不至脱离。 甚至这副身体……左肩下那道抹不去的伤疤,都在时时刻刻证明着这件事。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沈夜听见他的声音,他在喊他,语声里混合着焦灼与渴望,他就在面前,有温度,有触感,活生生的。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这样进入他的身体,被他的紧致暖热包裹,快感直冲上来,让他忍不住抓紧他朝更深处连续顶进去。 若是抱他,他会将手臂朝自己伸过来。 若是吻他,他的舌尖也会跟随缠绕着自己的。 若是按牢了他朝他身中最不能忍耐的地方撞进去,一次再一次,就会听见他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呻吟。
毫无掩饰也无法掩饰的反应。 这样的时刻他无法自控,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寂静中的声响清晰可辨,交缠撞击,触感更无比真实。欢愉的潮水一遍一遍冲刷神识,热烈又温柔,令人无可抑制地战栗。 即便是释放之后也没有清醒的机会,喘息尚未平复,辗转来去,周而复始。
就在这暗夜之中沉溺到迷乱疯狂也好。 将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丢弃的,留下的,想问又无从问起的统统都抛开。那条漫长而冷寂的血路,终究还是有人相伴,在这茫茫无涯的长夜之中守着他,寸步不离,相濡以沫。
将破晓时天边渐渐泛青,殿中的一切显出灰蒙蒙的轮廓。 床边的帘幔未落,沈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时辰尚早,怀里的人仍在沉睡。 他看他睫毛低垂的睡脸,知道他这一夜累极,轻微响动大概都不会醒来,注视片刻,试着俯在他耳边唤了一句,初七。
梦境有一点模糊。 眼前所见都是暗的,却能感觉到和自己相贴的那个身体,那里面有一个声音嘭咚嘭咚一直响着,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就在梦里一动不动地听着,觉得安宁喜悦,而时间也变得缓慢悠长。 后来……后来好像有人在喊他。 他依稀知道是谁,神智还困在梦里,仍然下意识地回了一声。
属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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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5, 2014 23:02:12 GMT 8
38.
太初历一千六百三十七年。
流月城主神殿中发生了一次变故。 对族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对整个烈山部权力结构却不啻于一次全盘震荡—— 长年以来一直觊觎统治权位的某派系忽然倒台,罪责明文载入生灭厅,数名首领一夜之间全被处死,手法干净利落,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而与城主有血缘的一派之中,巨门与太阴祭司接连被撤去席位,十日之后,身为沧溟城主堂弟的年轻后辈雩风接任巨门之职。 雩风个性骄横,颇爱炫耀却少有心机,担此职位其实不足为虑。
至此时为止,整个流月城的局势终于彻彻底底平定下来。 直到数十年后族民全部迁徙离城,再未起过一事。
城中日月自此稍显安稳。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岁月像刀刃上余留的薄薄残血,一挥手臂便消失无踪。 神殿区的中庭里几度花叶落尽,转眼又被次年的春风吹醒。
太初历一千六百六十三年。
西域捐毒国与敌国几次交战都大获全胜,青年将领兀火罗屡立战功。 国主浑邪王论功行赏,将国库中封藏的古剑晗光取出相赠。
从此晗光成为兀火罗随身佩剑,后来的二十年间,晗光随之征战沙场,饱饮鲜血,死于剑下的亡灵成百上千,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
太初历一千六百七十八年。
流月城族民已有近七成成功感染了魔气,虽然浊气所致恶疾仍旧无法痊愈,健全的人却鲜少再有患病之事发生。 然而有一利亦有一害,与之同时,魔化人的关押数量也成倍增加,渐渐成了城中隐患。 为安全起见,瞳建议将魔化人安置于下界那座名为无厌伽蓝的旧据点中,因之废弃已久妖灵盘踞,沈夜便将清道的任务交给了初七。
那是初七自有记忆以来踏足下界的第一次。 事实上,如果他能记得,这里却是一处故地。
百年之前,伏羲结界破开之初,谢衣领命在下界设据点时便来过这里;甚至离城出逃的当日,他也曾在这附近停留过一夜。 而百年之后重回此地,惟见白雪覆盖的荒烟蔓草,境也好,人也罢,不复当年。
寺中遍布蛇蝎尸虫,对初七来说都不在话下,直到他在重重监牢之下遇见那块沉睡百年的石头。 虽是仗神农清气修行,也并不很难应付——若要比残留着神农神力的遗迹,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矩木与流月城?他在那座庞大如山的身躯下闪避纵跃,也不管它一面打架一面唠叨了些什么废话,刀锋斩去,将这妖怪转得陀螺一般的分身劈得七零八落。
而后他就看见了那段被残余灵力投射出来的忆念幻城。
手执法杖温顺走过的少女,和走在她前面青袖白袍的少年祭司。 他的目光触及那少年就停住了,看着他一时皱眉一时展颜,说择址说清气说礼物说偃甲,每一句里少不了的却是师尊师尊师尊。 一旁的女孩称他“破军大人”,称这人的师尊——“大祭司”。
他并不是会对这些虚影幻象有兴趣的人,奈何那少年的形貌同他实在太像,眉目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行止却完全不类。
他怔怔地看着他对那块石头施法,设了结界还不够又刻上字。而那石头—— 那石头片刻之前还在打斗的间隙中盯着他啰嗦:小子,莫非你是……这不可能!
莫非我是……?
他念那石头上所刻的八个字,回想少年的言语举止,心想,自然不可能。 既然赠礼还在此处,那少年大约是一去不返了。这幻象发生的年代似乎很久远,而既是幻象又何必深究……他将长刀一甩转身离去,一句“与我何干”,将那块石头连同如烟往事一并丢在了身后。
时间的确已过去太久。 久到这未能送出的礼物都成了形,化了妖,将他当年所刻的文字据为己有,郑重其事当作一个姓名。 湮灭的早已湮灭,留存的始终留存,知与不知,或许也确实无甚差别。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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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9, 2014 22:50:45 GMT 8
(上接1493L)
太初历一千六百七十九年。
烈山部迁徙之地几经反复,最终将选址确定在南海海域一座岛屿上。 华月带领几名祭司多次往返,将岛上情况详尽呈报,沈夜又调了时间,以缩地传送之术亲赴岛上看过,才终于将目标确定下来。
人间。 纵使桑田几度换了沧海,依旧鲜活如画。 也的确强过那高居九天的受困之城许多倍。
从岛屿中央一座高丘向远处眺望,长天阔海一望无垠。这里距离彼岸中原尚有不短的距离,浊气也相对稀薄,眼前偶有三三两两的海鸟振翼飞过,那鸣叫声听在耳中也是新鲜。
华月将整个岛屿的地形绘卷呈上,又对着视野所见的几处所在一一作了说明。或许是沾染了这岛上的明媚,她的语声里也多了些轻快,流露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温雅柔和来。
今时今日,除了沈夜和极少数的几个人,流月城再没人知道华月的来历。 他不曾将她当作傀儡看待,尽管华月自己尚有着不能摆脱的从属关系的认知,他却不觉得她是他的所有物。他想等到全族迁徙的那一日,华月作为烈山部族民之一,也会有个不错的未来。
等待了千年之久,虽然所付代价沉重,终于也看到些许未来的轮廓。
至于他自己,是和这座岛无缘了。 如此不厌其烦地安排好一切,生怕有什么疏漏,也不过是因为族民离城之后便不再是他能力所及。而离开流月城后这整个烈山部要交付给谁,他也并无太确切的预想。
很久以前他曾经属意一人,最后却终究落空。 既然那人不要,其余的大概也没有太大分别。 华月呈报完毕退下去,他又独自在岛上伫立了片刻。 高丘之下林木正葱郁,千万树冠结成青绿色的潮,一层层沙沙起伏,那声音既庞大又辽远。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他不回头,低低吩咐一声:过来吧。 穿着黑衣的暗杀者就在他身侧现形。 沈夜听他将探查的事项一一回禀完毕,点了点头,本想就此动身回城,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停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说出来却变成一句:来陪本座一会儿。
有温暖的风弥漫过来,吹在脸颊上都是柔软的,带着湿润的气息。
他同他说城中的琐事,这些事初七心里也很清楚,一事一物脉络清晰,只需一个命令就会按他心意执行出来,好像自己全无是非与喜恶一般。这般一面倒的听从是他要的,然而偶尔也不免觉得讽刺,甚或觉得有些不真实,令人难安。
也许比起心魔,比起烈山部,比起所谓的神明,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变数。 就算是过了这许多年,他依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为自己掌控,从前他不肯听他安排,如今便会乖乖走一条他要他走的路么。
极目远眺处,海上正是云霞漫天。 而初七的视线却只停在前方不远处,如许美景摆在眼前,全都白费。
他无奈又好笑,知道若是问他对这座岛感想如何,多半也听不到什么开心的回应。他自顾自感叹了一句,此地气候和暖,确是强过流月城百倍。 初七就说,是的,主人。 他再转头看他,问,还有别的要说么。 初七说,属下对此地……并无感触。
——看吧,果然如此。
他朝他伸过一只手去,初七迟疑了一瞬,随即伸过手来同他相握。 两人在这座岛的最高处并肩而立,彼时天虽高地虽阔,苍茫之间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个。风从相扣的十指间掠过去,鼓起衣袂,扬起发丝与衣裾,一直吹到天际尽头。呼啸声接连不断,像不绝于耳的呢喃,说天地无情,也说天地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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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11:28 GMT 8
39.
太初历一千六百八十年。立秋。
暑气还未退,沿岸的梧桐树叶子已开始啪啦啪啦往下掉。 叶海将烟杆叼在口中,空出两只手来将船舵一转,驱着一架形状特异的木船靠了岸。
一只憨头憨脑的熊猫从后面凑上来,殷勤地绕着他转了半圈,团长大人长团长大人短,团长大人要捶肩吗团长大人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海取下烟杆说,他那里机关遍布又有幻术屏障,你这身形怕是上不去,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三五日便回。 说罢拍拍他的头,朝船舱外走去。
真要回溯起来,叶海和谢衣相交的日子里曾有十分长的一段空白。 从前虽然也天南海北不常见,靠着偃甲鸟传信也算有来往,后来不知怎的连传信也断了,那时他恰好在东海海外遭遇了这辈子最特殊的一段经历,很长时间都不得脱身,等到风尘仆仆回到中原已是数十年后的事。
时过境迁这回事,在人类所居的地界尤其明显——尽管他自己并不是人类。
他一直听不到谢衣下落,却也不相信他已经故去,毕竟以他所知谢衣不同于寻常人,后来四海漂泊也多留了一分心思。 直到十五年前,他们在太华山附近一座小城里不期而遇。
故人重逢自是欣喜。 两人形貌都没什么变化,经历心境虽各有不同,对偃术的热爱却都还在,于是就像当年一样把酒言欢,尽兴之后又互换一只偃甲鸟,约定来日再聚。
纪山山谷的机关亭吱呀吱呀升上来,在木栈道尽头停下,视野中已能看见谢衣居所的竹篱和牌匾。 叶海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门前,还没等他开口,横里忽然跳出一个偃甲巨人,金属拳照准了他就砸下来。事情来得突然不及躲闪,他只得狼狈地撑开壁障,风雅形象也不要了,大喊: “谢衣!你出来!”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十分从容的语调,好像就站在那里等着一般: “叶大侠到访寒舍,有何贵干?”
叶海一掌将偃甲巨人推开,忿忿然回他: 无甚贵干,多日不见你竟还是这般待客?
——只是将客厅中的机关放出来稍作调试,绝无他意。 身后的人走上前来,施术将偃甲守卫摒回原处,再微笑着转过身。
依旧温润眉目,依旧谦谦如玉。甚至嘴角边那一抹微弯的弧度也仍在,凭岁月穿梭未曾稍改。
谢衣所居的阁楼有上下两层,虽不算很大却处处都有机关,青竹飞檐上昂扬着一只花纹繁复的鸟首,鸟首之下又伸出一座露台,阳光投下来在露台上洒了个遍,有种暖洋洋的闲适。
叶海倚着栏杆坐下,谢衣问了一句可要喝茶,他摆摆手,从袖中将他的宝贝烟杆取了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总让人生出错觉。 好像时光流淌极其缓慢,离了红尘俗世,数十年都仿如一日。
前面那章时间线出了点问题,傅清姣这会儿年纪还小。。只好后半段重贴一次,新章在后面。 谢谢GN们的回复,抱歉今天有点晚 _____________________
39(下) 叶海还记得当年和谢衣初相遇时的情景。 那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所结识的偃师中从未碰到过敌手,自己也对偃术颇有几分自得。 本以为偃道一途也就这样了,未曾想天下之大,还会遇到一个谢衣。
当年的谢衣也是少年人心性,对各派偃术又怀着诸多好奇,两人相约以三十件偃甲决胜负,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各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只有雷火寒冰或法阵光芒忽明忽灭。
如此僵持了十天,两人的偃甲比试到第九轮,这对决忽然就中止了。
单论偃术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心服口服。 自己那九件虽然样样都很出色,甚至有两件称得上佳作,却仍比对手差了一截,他头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正烦恼着要不要认输,谢衣却跑来找他,说自己尚有要事在身,此番胜负算平局可好。
不打不相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船离开了那座小镇,顺路的也就是那么一段,天亮便要告别。 两人在船头对酌,直到月出东山,船只靠着码头停住,还意犹未尽。
他知道四海之内不少奇闻,讲给谢衣听,谢衣似乎对有关上古之事特别有兴趣,将每一段都刨根问底,听完又皱着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喝得醺醺然几乎坐不稳,看着船下的江水信口开河:
来打个赌如何,要是你肯不用避水法术跳进江中,本大侠就把珍藏了八年的偃甲材料赠你。
谢衣好像也喝多了,笑着说既然说了便不可反悔!撂下酒盏就一个翻身。 巨大的水声在船舷下响起,水花迸散,溅到他脸上。
那些胡闹的日子也终是一去不返了。 叶海看看庭院外,似乎比前次来时又多了两棵花树树苗,此时不是花期,只舒展着一蓬清枝爽叶。
他问谢衣,你可知道清姣,就是早些年呼延采薇所收的小徒弟。 谢衣说已有耳闻,只是未曾见过。 叶海说,你仍是不能被人知道行踪么,连采薇和她徒弟也不能见? 谢衣说,知道她们平安就好,你知我素有隐衷,又何必多问。
似乎从他们结识那天开始,谢衣就在过一种躲避的生活。 叶海自己也是藏着身份四处闯荡的人,对此种经历并不陌生,他想起当年谢衣说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前后,自己还遭遇过一段不明来历的跟踪,想来谢衣的麻烦只怕更大。
于是这话题就此搁下。
早年的知交多半已零落。呼延采薇一生未嫁,过了这许多年才收了个弟子在身边,若非一心向道,大约也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执念。 叶海想想自己,又转过头来问谢衣:喂,说真的,你心里可有过什么人么? 谢衣听得一怔,反问,你所指为何?
叶海说,就是钟情之人——想要相伴终生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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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同一棵树上开出的花,今年败了来年还会开,开在原来那根枝桠,开出一样的颜色、形状和芳香,仿佛最初的那朵始终未曾凋谢一样。
钟情之人? 好像是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问话,虽然当时并非如此问法。 谢衣凝神去想,那回忆却是支离而模糊的。
离开故乡已有百年。 弹指之间。
闭上双眼仍能浮现城中的景色,青石廊道,巍峨神像,池塘中盛放的莲,幽深殿门下折转的光影。
可是许多往事却都淡了,淡得几乎回忆不起。 有时候,有些情景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比如夏夜漫天的繁星,初冬落在屋檐上的雪,走过某个街角遭遇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雨。 可那星空之下,雪落之后,大雨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是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无法确定。
牵挂自然是有,思念也有,可是对一个终生不能再相见的人来说这一切似乎并无意义。 他只好微笑,说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叶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一脸严肃: 如此回答便是有……你且说,我猜的对是不对?
谢衣干干脆脆扔过来四个字:与你无干。 于是前一刻还倚着栏杆优哉游哉的人后一刻就按捺不住了,烟杆一歪差点掉在地上: 喂你怎可如此对待至交,好歹你我相识一场,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拮据之时相互援手——
是我给你援手。谢衣笑着插嘴。
叶海话说了一半被打断,后面续不上了,噎了一会儿叹口气: ……想不到你也会心性淡泊成如今这般,我还以为你会同我一样。
当年他在东海海外遇到一个人,不,一个妖。从相遇到那人离世不过数日,缘分太短,他却因为一句托付守护在那里四十年。 大概是自己也觉痴顽,跟谢衣说起时便十分简略,末了自嘲一句,一身本事如此耗费,真算不得英雄。
四下静谧,只有桌上的茶香袅袅飘散。
谢衣收敛了笑容,轻声说,怎么会。 叶海抬头看他,阳光正在那张侧脸上勾出一段暖色的曲线,他听见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像一声喟叹:
“如何算不得英雄?这世上真正的强大并非征服……而是承担。”
时间是存在的,尽管对一个不会老去的人而言并不明显。 日升日落,春华秋实,天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血液流淌着,呼吸交替着,瞳孔随着外部的光线来回缩放,他活着。 他隐姓埋名在人世间漂泊,走走停停,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 凭着当世无双的偃术也帮了许多人,可是心里却总觉残缺,脚下的路没有□□也没有终点,不知何时才能走完。
谢衣想,自己对待叶海其实算不得坦诚,身上藏了太深的秘密,对着好友也不能无话不谈。他无法告诉叶海,如他那般耗费人生,对自己来说却是求而不得的。
他想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历经百年之久不知是否还是从前的模样。 心魔还在,人间偏僻之处也不断有人被夺去七情,失了魂丧了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却独自在这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什么都不做地隐匿着。
……如此便不会影响那人的计划吧。 如此,或许真的能让一整个部族绝处逢生。
可他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个人的终局,一个被时间一点一滴浸透了血腥,千夫所指的死局。 尸山血海已是惨烈代价,若无人偿还,天理难容。 ——却又怎是轻易就能承担得起的?
烈山部的未来之中可以有任何人存在,惟独不会有那个人的身影。
无数次回想,一切都是从破界而起。 破开结界便是逆天之举,因果相系,心魔入侵也许根本算不得偶然。而这结果给了全族一线生存的希望,却也涂炭下界众生。
当年他一心要阻止这一切,想先除去心魔解决了这大患,再做让族民迁居的打算。 然而要弑魔,又要烈山部存续,以凡人之力,要得上天多大眷顾才能如愿?
离城叛逃,辜负师尊,丢弃族民,却终究未能寻到一个弥补之法。 倘若余生就此了结,临终之时又会不会后悔?
——可这件事却是不能去想的。他知道。 每每想到此处,意识就会陷入一片雨雾般的空濛,而后那个声音——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
“……过往种种且都放下……” “……只需记得远离流月城,远离人间是非……潜心偃术便是……”
远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紧双眼再睁开,心底翻涌的潮水就平息了下去。 好在,也并不觉得难过。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成片的云,像大朵大朵的棉絮,遮着光线,在山峦之间投下灰色的暗影。 有凉风穿过花树的枝叶抵达屋前,吹散了暑气,令人心神清爽。
谢衣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问叶海,难得来此一次,便只是为了说些陈年旧事? 叶海好像豁然清醒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此言得之!我此来可是专程找你帮忙。上月我成立了一个杂耍团,有熊猫,有狐狸,有海龟树灵,还有一帮花花草草小鬼头…… ——杂耍团?这倒有趣。 ——那是自然,只是物件繁多,运输起来十分不便。 ——你不是有那艘“玉树临风号”? ——那一件涉水行陆尚可,腾空却做不到,否则我怎会来找你。 ——……难怪赖着帐也会来此。 ——这话从何说起?本大侠,不,本团长几时赖过账? ——你没有? ——君子一诺千金,倘若我此番再……喂,等等,等等啊,谢衣!
时光究竟会如何改变一个人? 凡人生老病死,从青丝绿鬓到暮雪白头,都是眼前所见;不能见的却是性情人心。 中间隔了数十年空白,叶海觉得好友变了许多,不知道这许多年中有何遭遇,还是人类本就如此,即便容颜依旧,也会被时光磨砺成另一番心性?
然而有些时候却又似乎分毫未改。
叶海想他说起承担二字时,眼中闪动的神情,不知究竟想到何人。而那目光不知怎样,又让他想起当初乘舟共饮的那一日。
九十余年前。江岸码头。中夜。
月色很好,江水很清,谢衣从船舷跃下,再冒出头来已在江心。 整个人都湿漉漉的,额边的碎发一绺一绺贴着脸颊,回视叶海笑得十分灿烂。 后来那笑容却渐渐淡了,他的视线停在水面上,距离太远叶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似乎是在出神,自己喊他数声他都没听见。
只有那片被他搅碎了的水波,晃动着,荡漾着。 在他身前聚成一轮银亮皎洁的月影。
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朗德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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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11:56 GMT 8
41.
太初历一千六百八十三年。处暑第二日。
初七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之声不绝于耳。 寝殿里空旷安静,光线有些暗,壁上铜灯尚未燃尽,一点柔软的黄在金属盘上波动摇曳。
沈夜不在。
先有了这样的认知,他才开始辨认时辰和眼下的情况。 他躺在寝殿正中的大床上,染了血迹与毒瘴的衣物已经除去,长发散着,身上的伤处也清洗过,被单挨着肌肤,那味道干净又温暖。
略微动了动,身体立刻传来一阵警告般的疼痛,除了脏腑之间被毒物侵蚀,还要加上左手臂一道绽开的伤口,不长,却很深,在全身的钝重酸麻中扯出一丝尖锐。 那条手臂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试着用另一边的手肘支撑起身体,才发现四周有结界漫起,水帘般闪烁着流动的光。 他知道是沈夜的命令,只得又老老实实躺了回去。
究竟睡了多久?半日,一日,还是两日? 弄到这种地步还是第一次。
他仰头,目光停在穹顶上,那上面雕刻着暗格花纹和代表神农的图腾,就如这千年来覆盖于流月城上空的矩木,无论盛衰兴亡都兀自保持着一个姿态。
回想受伤前后发生的事,一多半都混合着被魔气激发的狂躁与昏乱,到后来甚至无法保持清醒,于是能记起的画面也因此琐碎起来,东一片西一片十分零散。
却异常清晰。
先是华月以传影术回禀讯息时出现异常,似乎遭遇了实力不弱的敌手,法阵里的影像闪了几闪就灭了。沈夜担心华月一人无法应付,就让他去暗中援护。 他匆匆赶去,时间还算及时。 先从后面引开敌人,确定华月脱身才动手,没料想附近草丛中还潜有伏兵,一时前后夹击,仓促间几乎将他挡格的左臂刺穿。
……如果只是受伤也就罢了。
初七将他能动的另一只手举起来,在眼前张开,凝视了片刻又缓缓握紧。
很久以前他或许能说自己是个没有过往的人,然而时如逝水,从他有记忆至今也已经有八十三年。
八十余年的时光,都只在那个人身边度过。却并不觉得单调。 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其它方式的人生,还是因为没有心跳从而无法真切感知生命的存在? 然而他匿于暗处,看着光阴在这城中一日一日变化迁徙,有人为善,有人作恶,倒在他刀下的人在临死之时总有诸多不甘,或咒骂,或哀泣,或惊惶失措,这般就跟没活过一样的人生要来何用?
这世上自有光明之处存在,慈悯良善,清平安稳,他明白。 只是离他太远。
矩木将枯,心魔却吞噬下界七情日益壮大,一切形同末世。流月城像一叶夜行渡海的孤舟,眼前所见只有浊浪滔天。
他的主人费尽心血要将烈山部送达彼岸,他自然也会为之付出一切,毫无保留。 可对他自己来说,彼岸却不是他的归处,不期待,也不羡慕,他想他跟从的那个人如若不去,他又有什么缘由不留下。
他闭上眼睛,浓密睫毛覆盖下来,嘴角却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折返复命的时候灵力已经损耗殆尽,整个人几近虚脱,毒瘴从伤处渗透进去又引发了魔气反噬。 他在主神殿外一处角落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前似乎有黑雾弥漫,气血翻涌着,像被无形的鬼魅操控,明明已没了半分力气却涌出杀戮的欲望。 那一刻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些魔化人或呆滞或凶煞的面孔。
这个样子不能直接回去。 他从殿后进了暗室,为防万一,又以所剩无几的灵力在入口处设下禁制。
是先魔化而丧失神智,还是身躯先承受不住化成飞灰? 一旦成了魔物就不会再恢复,这是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的事。
然而他并不觉得恐惧。 华月早已平安回返,对手全部解决,留下的痕迹也都清理干净,他并未辜负主人所托。 剩下的不过是等待……等那个人来。
他记得他切切嘱咐过的话,除那人之外,他的生死不可由任何人决定,包括他自己。
不过是短短片刻,在意识里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长。他靠在暗室冰冷的石壁上,透骨的疼痛渐渐麻木,黑雾遮蔽了视线,脑中喧嚣一点一点将神智蚕食下去。 后来他终于听见脚步声。
眼前恍惚能够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门前禁制,朝他伸出手来。
“……西域各国联名向当朝天子请求,称捐毒国国主浑邪王对往来商旅克扣货品,收取重税,更伙同马贼肆意劫掠……” “……圣元帝下令手下将军乐绍成出征平寇,不日即将发兵前往捐毒……”
沈夜将视线停在密报的最后一行上,许久未发一语。 呈送密报的侍卫跪在座前,华月在一侧静立,大祭司殿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光线折转的声音。
初七不在。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醒来,亦或仍旧睡着。
沈夜想起前一天看见他时的情形,那样子这数十年来都不曾有过。 多年行事,初七极少会在外耽搁,那天却一反常态迟迟未归。他莫名觉得心焦,连华月的复命也听漏了一半,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乱了方寸。 华月离去后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他即将按捺不住的时候,神殿后某间暗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灵力波动。
像微弱的火花,在他的感知区域中闪过一线光亮。
华月看他握着密报不动,便走上来说,尊上可是对下界交战之事有所打算?早年我们曾经调查过西域诸国,捐毒附近乃是大漠,除了商旅官道之外,方圆百里都不见人烟。
他自然知道。 那里只有连绵沙丘,千里黄沙,当空皓月,和一段早被时间埋藏的往事。
昔年捐毒相见,他还是他的师尊,而他是他的叛师弟子。 一旦离去就永不回头……那副浑身鲜血生气全无的模样他至今无法释怀,想不到事隔多年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那天他循着灵力痕迹走进暗室,满眼所见就是初七委顿在壁架下的样子。面具掉落一旁,衣衫被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浸透,全身血色斑斓,正渐渐散逸出暗黑色的魔气。 可那双眼睛却随着他走近而张了开来。 眼底泛着铁锈般的红,瞳仁中一片混沌,但视线分明是望着自己的。
——他在等他。
原来时至今日这心脏仍能感知到疼痛。他自嘲地想。多年以来他亲眼所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想当初自己要交付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他断然不要,如今陪着自己踏这刀锋血路却无惧无怨。
……倘若你还记得,可会后悔么。
他在他身上打开疗愈结界,又俯下身去将他抱起,触手所及一片黏腻湿冷。
不过是灵力空虚引致魔化反噬而已。不过如此。 死入黄泉都会将他拉回来,区区魔气又算得了什么。
初七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似乎是不愿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沾到他身上,他却在法术的清光里将他抱得更紧。
有何紧要?再怎样染血,他们也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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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8:09 GMT 8
42.魂梦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了。
神殿外的长廊下并没有积水,只是廊柱与地面都未干透,青石径上一片片墨染般的深色水迹。
路很短,沈夜径直走过去,秋风夹着雨后的冷意拂过,吹在身上透衣生寒。
换过衣衫进到内殿,床上的人似乎还未醒。
这是要睡到几时?
他靠近过去看他的侧脸,气色仍有些差,眼下魔纹被略显苍白的脸色衬着,更显得鲜红刺目。呼吸很轻,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伸出手去,指尖沿着眉骨轮廓轻轻抚过。
前一日的这个时候,他们在七杀祭司殿的制蛊室里。
盛着蛊虫的密闭容器堆叠在所有能看到的角落,此外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物事,寻常的诸如断臂残肢尚能辨认,更多的却连形状也看不出个大概,只在晦暗幽深之中泛出或青紫或暗红的光。
大概是自捐毒之后第二次。
第二次,将他置于那间密室的黑暗之中。
只不过这次他醒着。
毒瘴深入脏腑,再加上外来灵力源源不绝与魔气冲击,其间滋味恐怕鲜少有人敢尝。法阵中的人闭着双眼,尽管一声未发,却几乎将固定手腕的链条捏变了形。
瞳将一碟赤红色粉末点燃,轻烟腾起,屋中便弥散开一种奇异的香。香气到处,蛊架上的竹管瓦罐相继震动起来,无数细小脚爪挠在容器壁上,微弱声响层层叠叠,像一场窃窃私语的骚乱。
初七在法阵中央剧烈一抖。
瞳转头看向沈夜,行了一礼说,尊上若无他事可先行离开,余下之事我自行处理即可。
沈夜说,倘若他不慎魔化,你如何应付?
瞳似乎并不担心,语调像是不经意,反问:尊上此言,是在顾念我还是顾念他?
沈夜瞥他一眼,淡淡答道,自然是你。
流月城中的傀儡如今已有十个,跟在他身边的却不过两人。如华月以七大祭司之一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神殿之上,听从他也敢顶撞他,若说出去是傀儡,谁又肯信。
而初七身为暗杀者,自始至终隐匿于阴翳之中,从来不曾有过逾越身份界限的言辞。
然而人心所系又岂能仅凭言语认定。
他知道,瞳也知道,顾念与否,更不需多问。
压制魔化耗时甚久,期间更有波动反复。
他知道瞳留有手段,却在察觉到异常时先一步制止了他,自己走过去解了扣住初七的机关,将他上身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圈住他,另一只手放在他牙关紧闭的唇边,命令他张口咬住。
只是怕他用力太猛将牙齿咬损,兼之灵力魔气在体内激烈冲撞,需要一处出口发泄。
一开始初七不肯听从,他便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听话。
后来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掌缘传来的痛觉十分鲜明,而臂弯中的颤抖却渐渐止歇了。只有白色法阵在周围时涨时退,像漫过沙滩的潮水。
异香燃尽。蛊虫的骚动平息。
黑色魔气随同法阵光芒一起消散下去。
初七微微睁开眼睛,在汗水淋漓中倒进他怀里。
也许是多年身为暗卫养成的习惯,也许是本就睡得不太安稳,指尖才滑过眉峰床上的人就醒了。
沈夜问他,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初七望着他,眼眸里弥漫的浑浊渐渐滤尽,又现出往日的澄澈。
他说,已无大碍,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日间他曾经醒来一次,后来不知怎样又睡着了。
这一睡便堕入梦境之中。
像是无限接近生死边界的地方,四野漆黑空旷,无星无月。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他极力辨认,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而左侧胸口中那个从来不曾有过知觉的地方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件事尚未完成,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从那人所在之处传来含着失望的痛楚,他隐约觉得,那是他永生难赎的罪过。
后来他就醒了。
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而梦境就像一座坍塌的宫殿,一瞬间便崩碎消散下去。
梦里梦外,庄生迷蝶。
那一年大约是被上天注目的一年。
像平静阔水漫过断崖,从某一时刻,某个节点开始,水流就忽然改变了方向。一场发生在西域偏远之处的灭国浩劫,造就了九天上下,边疆中原无数的命运转折。
而一切发生之前,所有人都在命运的交叉点前安静等待。
万古江山一枰棋。
西域,捐毒。
浑邪王在祭坛前仰望繁星。
深秋大漠的星空异常明亮,从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去,好似下一刻就将如光雨陨落。
兀火罗在自家庭院中抱臂而立,看长子手执晗光演练剑法。
他年轻貌美的汉人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怀中幼子在晚风里酣然沉睡。
中原,长安。
宫墙内院深处,淑妃红珊弯下腰替小皇子拉了拉衣裳,温声教他,待会儿行礼要记得口称父皇。
圣元帝为五万将士送行,神色肃穆将一碗酒捧在乐绍成面前。
正当盛年的乐将军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酒盏抛下城楼。风卷着帅旗猎猎作响,在头顶上空铺开一个硕大的“乐”字。
江陵城北,纪山。
谢衣将仿照桃源仙居石像所做的人偶留在了偃甲房中。
桃源仙居图上扣了六子连环锁,和一排古旧的捐毒画卷放在一排。
北疆,流月城。
砺罂罕有地在祭典之时忽然现身,在祭台上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回旋了数圈,又带着骇人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夜未动声色将众祭司遣散,仅将华月与十余名高阶祭司留下。
他闭目吸了一口气,说一切按先前布置行事,万事谨慎,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五日后捐毒城破。
宏丽国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浑邪王逃入地下祭坛,手戴当年神农所赐国宝指环与王妃相拥死去。
乐绍成领兵杀入城中,却遭到带有魔气的矩木枝吸噬,以折损两万兵士的惨痛代价撤出捐毒。临走前偶遇兀火罗遗留在城中的幼子,遂将其救出城。
城破不久,南疆天玄教闻讯派人追查,然而所遣三人均就此失踪。
百草谷也派人赶赴捐毒,同样一无所获。
捐毒国自此从九州浩土之上消失,无数亡魂怨灵闭锁地宫,留下可怖传说,过往商旅尽皆绕行。
晗光古剑随同兀火罗首级一并呈入乐绍成帐中,从此成了长安巨贾家中的一柄藏剑。
而千里之外,北疆上空,心魔砺罂忙于吸食捐毒国难中爆发散逸的七情,本已危机四伏的盟约重又稳定下来,流月城自此换得最后十数年安稳。
数千年前留下的神之遗迹,也终于逼近了陨落的终点。
时光寸寸推移,朝着破晓之前的最深处,黑暗与光芒的分界线迤逦而去。
彼时流月城大祭司寝殿里,初七醒来那一刻,沈夜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他只肯听命行事的下属,还多年以前那个与他纠缠背离又无法割舍的逆徒。
而初七的视线落在那只抚过自己额头的手上,掌缘齿痕宛在,提醒他前日发生过的一切。
他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他说,主人。
沈夜由他握着,勾起唇角,说本座的利剑与护盾,岂能就此轻易折损。
殿外冷雨重又下起来,簌簌之声不绝,与许多年许多次的记忆都差相仿佛。
他们在这雨声里相拥而吻,一个身上还残留着殿外清秋的冷冽,一个重伤未愈,唇上带着异于平时的热度。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
冷与暖相贴,温度传递过去,渐渐分不出彼此。
像一场久远的虚空幻梦,十指扣着偷来的温柔,百年未醒。
没有来由,没有归处,无人知晓,他始终是他的属下,他始终是他的主人。
然而在抵达最终的虚无之前,长长来路,的确有过那样的陪伴。
在清晨穿过矩木枝条照进城中的第一缕光线里,在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曲折蜿蜒的石道上,在空旷祭台下层层叠叠的无数石阶前,在大祭司殿摇曳闪烁的灯火旁,在庭院花池倒映着月影的碧水间。
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我梦境里唯一所见的人。
我在梦里与你执手相对,百年时光如河流磅礴壮阔。而无论前路如何黯淡,我们都曾如此相拥,在彼此眼中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过河源。
[Part3 终]
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部分标题
28.重生 29.潜 30.念 31.暖 32.风 33.问 34.暗流
35.护 36.愿 37.夜 38.逝水 39.友 40.光 41.影 42.魂梦
___________________
配合夜初换换标题风格…单字是剧情章,双字是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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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8:13 GMT 8
42.魂梦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了。
神殿外的长廊下并没有积水,只是廊柱与地面都未干透,青石径上一片片墨染般的深色水迹。
路很短,沈夜径直走过去,秋风夹着雨后的冷意拂过,吹在身上透衣生寒。
换过衣衫进到内殿,床上的人似乎还未醒。
这是要睡到几时?
他靠近过去看他的侧脸,气色仍有些差,眼下魔纹被略显苍白的脸色衬着,更显得鲜红刺目。呼吸很轻,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伸出手去,指尖沿着眉骨轮廓轻轻抚过。
前一日的这个时候,他们在七杀祭司殿的制蛊室里。
盛着蛊虫的密闭容器堆叠在所有能看到的角落,此外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物事,寻常的诸如断臂残肢尚能辨认,更多的却连形状也看不出个大概,只在晦暗幽深之中泛出或青紫或暗红的光。
大概是自捐毒之后第二次。
第二次,将他置于那间密室的黑暗之中。
只不过这次他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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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在法阵中央剧烈一抖。
瞳转头看向沈夜,行了一礼说,尊上若无他事可先行离开,余下之事我自行处理即可。
沈夜说,倘若他不慎魔化,你如何应付?
瞳似乎并不担心,语调像是不经意,反问:尊上此言,是在顾念我还是顾念他?
沈夜瞥他一眼,淡淡答道,自然是你。
流月城中的傀儡如今已有十个,跟在他身边的却不过两人。如华月以七大祭司之一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神殿之上,听从他也敢顶撞他,若说出去是傀儡,谁又肯信。
而初七身为暗杀者,自始至终隐匿于阴翳之中,从来不曾有过逾越身份界限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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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怕他用力太猛将牙齿咬损,兼之灵力魔气在体内激烈冲撞,需要一处出口发泄。
一开始初七不肯听从,他便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听话。
后来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掌缘传来的痛觉十分鲜明,而臂弯中的颤抖却渐渐止歇了。只有白色法阵在周围时涨时退,像漫过沙滩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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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问他,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初七望着他,眼眸里弥漫的浑浊渐渐滤尽,又现出往日的澄澈。
他说,已无大碍,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日间他曾经醒来一次,后来不知怎样又睡着了。
这一睡便堕入梦境之中。
像是无限接近生死边界的地方,四野漆黑空旷,无星无月。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他极力辨认,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而左侧胸口中那个从来不曾有过知觉的地方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件事尚未完成,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从那人所在之处传来含着失望的痛楚,他隐约觉得,那是他永生难赎的罪过。
后来他就醒了。
睁开眼睛就看见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而梦境就像一座坍塌的宫殿,一瞬间便崩碎消散下去。
梦里梦外,庄生迷蝶。
那一年大约是被上天注目的一年。
像平静阔水漫过断崖,从某一时刻,某个节点开始,水流就忽然改变了方向。一场发生在西域偏远之处的灭国浩劫,造就了九天上下,边疆中原无数的命运转折。
而一切发生之前,所有人都在命运的交叉点前安静等待。
万古江山一枰棋。
西域,捐毒。
浑邪王在祭坛前仰望繁星。
深秋大漠的星空异常明亮,从他醉意朦胧的眼中看去,好似下一刻就将如光雨陨落。
兀火罗在自家庭院中抱臂而立,看长子手执晗光演练剑法。
他年轻貌美的汉人妻子站在葡萄架下,怀中幼子在晚风里酣然沉睡。
中原,长安。
宫墙内院深处,淑妃红珊弯下腰替小皇子拉了拉衣裳,温声教他,待会儿行礼要记得口称父皇。
圣元帝为五万将士送行,神色肃穆将一碗酒捧在乐绍成面前。
正当盛年的乐将军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酒盏抛下城楼。风卷着帅旗猎猎作响,在头顶上空铺开一个硕大的“乐”字。
江陵城北,纪山。
谢衣将仿照桃源仙居石像所做的人偶留在了偃甲房中。
桃源仙居图上扣了六子连环锁,和一排古旧的捐毒画卷放在一排。
北疆,流月城。
砺罂罕有地在祭典之时忽然现身,在祭台上所有人的惊愕注视下回旋了数圈,又带着骇人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夜未动声色将众祭司遣散,仅将华月与十余名高阶祭司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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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后捐毒城破。
宏丽国都化作一片断壁残垣,浑邪王逃入地下祭坛,手戴当年神农所赐国宝指环与王妃相拥死去。
乐绍成领兵杀入城中,却遭到带有魔气的矩木枝吸噬,以折损两万兵士的惨痛代价撤出捐毒。临走前偶遇兀火罗遗留在城中的幼子,遂将其救出城。
城破不久,南疆天玄教闻讯派人追查,然而所遣三人均就此失踪。
百草谷也派人赶赴捐毒,同样一无所获。
捐毒国自此从九州浩土之上消失,无数亡魂怨灵闭锁地宫,留下可怖传说,过往商旅尽皆绕行。
晗光古剑随同兀火罗首级一并呈入乐绍成帐中,从此成了长安巨贾家中的一柄藏剑。
而千里之外,北疆上空,心魔砺罂忙于吸食捐毒国难中爆发散逸的七情,本已危机四伏的盟约重又稳定下来,流月城自此换得最后十数年安稳。
数千年前留下的神之遗迹,也终于逼近了陨落的终点。
时光寸寸推移,朝着破晓之前的最深处,黑暗与光芒的分界线迤逦而去。
彼时流月城大祭司寝殿里,初七醒来那一刻,沈夜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他只肯听命行事的下属,还多年以前那个与他纠缠背离又无法割舍的逆徒。
而初七的视线落在那只抚过自己额头的手上,掌缘齿痕宛在,提醒他前日发生过的一切。
他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他说,主人。
沈夜由他握着,勾起唇角,说本座的利剑与护盾,岂能就此轻易折损。
殿外冷雨重又下起来,簌簌之声不绝,与许多年许多次的记忆都差相仿佛。
他们在这雨声里相拥而吻,一个身上还残留着殿外清秋的冷冽,一个重伤未愈,唇上带着异于平时的热度。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
冷与暖相贴,温度传递过去,渐渐分不出彼此。
像一场久远的虚空幻梦,十指扣着偷来的温柔,百年未醒。
没有来由,没有归处,无人知晓,他始终是他的属下,他始终是他的主人。
然而在抵达最终的虚无之前,长长来路,的确有过那样的陪伴。
在清晨穿过矩木枝条照进城中的第一缕光线里,在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曲折蜿蜒的石道上,在空旷祭台下层层叠叠的无数石阶前,在大祭司殿摇曳闪烁的灯火旁,在庭院花池倒映着月影的碧水间。
你是我的梦境。
你是我梦境里唯一所见的人。
我在梦里与你执手相对,百年时光如河流磅礴壮阔。而无论前路如何黯淡,我们都曾如此相拥,在彼此眼中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过河源。
[Part3 终]
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部分标题
28.重生 29.潜 30.念 31.暖 32.风 33.问 34.暗流
35.护 36.愿 37.夜 38.逝水 39.友 40.光 41.影 42.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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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夜初换换标题风格…单字是剧情章,双字是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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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8:48 GMT 8
番外二:醍醐(上)
所谓青梅竹马大多是从少年时一次懵懂的照面开始。
而所谓宿敌,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一句年幼的意气之争而结下的梁子。
谢衣往前走了一步,嘴巴紧抿着,脸气得通红。阳光穿过矩木枝照在少年的发梢上,他逆着光,被晃得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有胆量你再说一次!”
风琊被他突然发狠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里有些胆怯,但嘴上还是要撑住面子:
“说便说,老子怕你不成——”
“会两个术法咒诀有个屁用!”
“你小子就是个连动手打架都不敢的孬种!”
“大祭司收你为徒真是有眼无珠!”
就是最后这句。
十来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做“有眼无珠”?什么情况才算是“有眼无珠”?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了来,觉得是句狠话,打嘴仗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扔了出来。
然而就算所知有限,光凭字面也知道是骂人——骂沈夜。
谢衣前一日刚刚挨了罚,原因也不新鲜,无非是师尊让他在殿外练习术法他却偷溜了回去。不凑巧沈夜并未走远,还没等他摸到神殿的门柱就把人给拎了回来——别说再想跑没那么容易了,功课的分量也翻了一倍,足够他这三日都练到手酸。
心情惨淡。却也不敢懈怠,捏着法诀在庭院里一道一道放雷霆。
雷光术。
烁玉流金。
雷霆之刃。
雷霆之壁。
——重头再来一遍。
正练着风琊就撞上门来。
沈夜收徒时的那场比试风琊输得心不服口也不服,真是一万个不满,看见他独自在庭中张口便挑衅。
只是挑衅也就罢了,谢衣虽然时常闯祸,却很少跟人起争执,如这般逞口舌之利的人他其实不太在意,奈何风琊越说越来劲,心里积攒的怨忿都变成污言秽语倒了出来。
于是谢衣一个雷光术打过去,劈咔一声正落在风琊面前,溅得他满眼金星。
谢衣甩了甩手,说,抱歉,打偏了。
风琊火冒三丈,叉着腰说老子也不稀罕沈夜作师父,那种只会摆架子的大祭司也就能收你这种没用的弟子。
谢衣也火了,也不记得自己正挨着罚,走到离风琊五步不到的地方瞪着他:
不准你辱我师尊!
日光明亮,风吹得庭中花树摇曳不止,斑驳的阴影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晃。
“师尊”这两个字是风琊的心结。
流月城大祭司的弟子,从风琊知道时起就只有谢衣一人——从他在比试中输给谢衣开始。
后来的十一年间,他每次听见谢衣在沈夜面前喊师尊都觉得刺耳,想要装作不屑,偏偏又没那么心宽,明里暗里都会透出点怨气来。这怨气在谢衣接任生灭厅主事,而他是副主事的时候尤其明显,哪怕是论公事,话里也总带着点不痛快。
谢衣不知是否有所觉察,后来公开场合中大多都叫沈夜“大祭司”,自然风琊对此是不领情的,好在生灭厅公务不算多,两人还算相安无事。
再后来流月城遭逢了千年来最大的一次转折,心魔入侵,破军祭司叛逃下界。
从那时起,长达一百二十二年的光阴里,沈夜座下再没有弟子,风琊也就再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而彼时他在摇来晃去的树荫下,少年好斗的心性被谢衣一句“不准你辱我师尊”彻底激了起来,他几乎是带着报复的快感朝谢衣重复:
你能拿老子怎样?沈夜就是有眼无——
咕咚一声闷响。
风琊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按倒在地,心想来得正好,老子正有气没处撒。
两人在庭中打作一团。
谢衣术法根基好人又机灵,倘若认真对阵,风琊其实占不到便宜。
可惜人在气急的时候什么都不顾上,他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咒诀忘了个干净,兵器也来不及召出,两人以最直接的方式干了一架,互相撕扯着从中庭打到通廊,然后沿着台阶一段一段翻滚下来。
动静大得想不被人看见都不可能。
于是被带到沈夜面前时,两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熊样。
沈夜一问缘由居然是谢衣先动手,而自己这小徒弟跪在地上还死死瞪着对方,硬是不肯认错。教训了他两句,谢衣一语不发,脸上还挂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
沈夜便将风琊交由殿中负责的祭司处理,又叫了侍女进来,吩咐她们备水。
说完叫谢衣: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谢衣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站着不动。
沈夜莫名其妙,俯身问他,谢衣,你想做什么?莫非还要为师替你洗?
少年扁着嘴行了个礼,转身朝外面走去。
其实很委屈。
沈夜并不是没给他机会辩解,可是他说不出口。
在谢衣的认知里,任何人都可以被言语污蔑,包括他自己,但是师尊不可以,一句也不行。
他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私心,觉得师尊虽然是整个流月城的大祭司,但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自己是最有责任维护师尊清誉的人。
然而今天风琊这一闹,满怀的豪气雄心忽然被泼了一瓢冷水。
风琊是借着他来骂沈夜的,有眼无珠什么的,完全是因为师尊收了自己做徒弟,而自己又实在不够强,既不能证明师尊没有看错人,也没能给说这话的人一顿教训。
有一点挫败,也有一点不甘。
他泡在沐浴的池子里想心事,屋子里很暖,水上腾着一缕一缕白色的蒸汽,蒸得他脸颊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好像一团吸足了水分的棉絮,碰一下就会溢出水来。
侍从隔着帘幔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没听见。
直到后来外面传来响动,他听见沈夜的声音,似乎是从侍从手里把舀水用的木勺接了过去,吩咐了一句:
下去吧,这里我来。
他赶紧往水里一沉,水波没过眼皮浸湿了脸上擦破的地方,又痒又疼。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以吻的第二个番外,很短,应该可以两发完结
(写正经东西没感觉,摸鱼的时候就可顺手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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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9:04 GMT 8
番外二:醍醐(下)
浴池边缘砌着一圈黛青色石砖,高出地面大约七八寸。
沈夜撩开帘幔站在石砖前的时候,谢衣还埋头在水底,半天才冒出头,水淋淋地喊了一声师尊。
沈夜无奈摇头,心想这是完全不记得要做什么了?放他自己洗不知何时才能洗完。
伸手将他拉起来,囫囵洗过一遍,又擦干身体和头发,裹好衣服带到外间。
他在窗边一张大圈椅上坐下,谢衣寸步不离地站在他旁边,那张小脸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清爽,只是眉头还皱着,鼻尖微微泛红。
沈夜对起因知道得并不详细,但单看谢衣的反应也知道这一架打得心气郁结。
他伸手去碰了碰谢衣额角,那里青了一块,有些肿,手指刚触到就听到一声抽凉气的声音。
“知道疼了?”
“……是。”
“下次还打吗。”
“……”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打。
沈夜回想谢衣入自己门下以来闯过的祸,麻烦是麻烦得很,擅自斗殴却不在此列。跟谢衣打架的那个孩子也还有印象,与人比试时带着几分阴险凶狠,谢衣会跟他动手应该不会毫无缘故。
他暗自叹了口气,将小徒弟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两人面对面。
问他,谢衣,可是觉得不忿?
小家伙唰地就红了眼圈。
沈夜说,来,将流月城的来历说一遍听听。
谢衣有些诧异师尊忽然换了话题考问起其它事,但还是收了心绪,乖乖地背:
“上古时代,天柱倾塌,洪水肆虐。女娲炼石补天旷日持久……神农神上以矩木为基建造流月城,带领众仙于此炼制五色石,以助女娲补天……”
“……当此天地大劫,我烈山部主动请命,愿往流月城相助,神农感于我等无私之心,应允了请求。”
沈夜点了点头,说,不错,以神农女娲之神力广大,亦有要花尽心力去做的事,我烈山部受困此城千年之久,人力远不及天,需花费心力之事又何止千百……倘若都如你今日这般计较微末得失,日后岂非寸步难行?
谢衣怔怔地听完,睫毛又垂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压低:
弟子知错……可是那人所言辱及师尊,弟子……无法坐视……
沈夜问,说了什么?
谢衣将视线偏向一侧,吞吞吐吐地答,说……说师尊……收弟子为徒是……是……
当着师尊的面还是说不出口。
谢衣偏着头,已经平息下去的愤懑又翻涌上来。忽然一只大手伸过他脑后,轻轻将他扳转回去。
沈夜让他直视自己,又顺手替他拢了拢头发,语声虽然平淡,却似乎并未生气:
“那便想想要如何变强吧。”
“……师尊?”
“证明给为师看,收你为徒并非无用之举。”
谢衣睁大眼睛看着沈夜,像是意外自己没有挨罚,又像是被这一句话说得豁然开朗,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舒开眉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许多年后谢衣离城,风琊依旧怨忿难解,时不时将夺走大祭司席位作为目标在心里默念,一念便念了一百余年。
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如此想法只是说说罢了,真要实现起来多半都是虚妄。
别说在他之上还有华月和瞳,即便与大祭司之位只差一步,那中间也还隔着一个人——
无论那人在与不在,是活着还是死了,有没有留下名姓。
这样想就让他心灰意懒,抓住手边魔偶的脖子用力一掐,心想奶奶的难道老子还比不过一个叛徒。
后来他跟着沈夜去了捐毒大漠,沈夜当着他的面亲手将那人杀了,那时候他其实是得意的,仿佛怀才不遇一百年终于等来了翻身的好时机。
再后来,他就在星罗岩遇见了初七。
初七上来便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他说老子没啥好愿。
紧随而来就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趴伏在记忆深处一只被冷落的妖兽,倨傲难缠,令人见之生恶,随着初七双手举起长刀的姿势打着哈欠苏醒了。
他听见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说你究竟是谁,摘下面具让老子看看。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栽在了那个人手里。
而初七却是在数月之后,神女墓的三世镜前才想起过往的一切。
那早已被时间尘封的十一个年头,像一盒被丢弃的明珠,洒了满地却无人捡拾,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兀自熠熠生辉。
他隔着漫长的时光之河看见那座神殿,那张圈椅,看见当年的沈夜和幼时的自己。
年轻的紫微祭司抱着他坐在椅中,目光温柔,窗中透进来的光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像一幅静止的画卷。
沈夜问,说起来,那孩子额前的头发有烧焦的痕迹,是你干的?
谢衣说,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只是练习术法请师尊不要责罚——
沈夜打断他,说,准头尚可。
谢衣眨了眨眼睛,发现师尊没有怪罪的意思,立时就放了心,忍不住凑近一点,说师尊这个术法弟子已经练熟了,明天的份是否可以取消?
沈夜板着脸说,照旧。
谢衣悄悄撇了下嘴,想了想又问:
那弟子今天受伤了,晚上能不能到师尊殿里去睡?
沈夜皱眉:为师何时教过你受了伤就不能自己睡?
说完忽然想起,前几天下大雨,沈曦受了点风寒又对雨声十分畏惧,他便陪她讲了一整晚故事。
——这小子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看着他青肿的额角和还有些泛红的眼睛,终归心软,伸出手去在他鼻尖上捏了一把:
“罢了,随你。”
三指屈着,拇指和食指张开,贴到鼻翼处再轻轻向外一夹。
似乎是个时隔百年回想起来都觉得亲昵的动作。
初七记起后来那少年怎样开始修习偃术,怎样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破除伏羲结界,他尽力把目光放得远一点,长一点,去看族民乃至整个城池,努力变强,他要证明给那个人看。
他自然也记起了心魔入侵后的那一场师徒对决,记起后来孤身踏遍千山万水寻找昭明古剑的坎坷。
是为了阻止下界生灵涂炭不假,然而在内心深处,似乎仍是源于少年时那一点固执的私心。
谁知道呢。
从三世镜所在的石台到墓室深处,中间有一道曲折的廊道。
一身黑衣的暗杀者踏着长长石板走进去,壁上蔓延的露草散发出点点微弱萤光,照着他早已长大成人的清俊脸庞。
而时间的另一端,从大祭司寝殿到偏殿之间,也有一段廊道。
小小少年从偏殿抱了自己的被子,兴冲冲地往大祭司寝殿跑去。
出来的时候没顾上穿鞋,直到此时还光着脚,然而他并不在意。阳光透过叶形长窗照进来,将那段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色块,他就在这色块之间飞奔而过,穿过亮与暗,穿过一幅又一幅耀眼的阳光,一颗水珠从他尚未干透的辫梢滚落下来,在脚下晕开一个深色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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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9:31 GMT 8
整个五月都忙别的事错过去了,抱歉
有点手生……铺垫一章
[相诀累盈长,相会终有期]
43.
——师尊觉得,以凡人之力能否创制生命?
——创制生命?你又在转什么鬼念头。
——弟子只是在想,倘若生命能以人力创制,或许就可免除疾患,超越生死。倘若有一日,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身体完好,不用为疾患所苦,不用为生死所困,那不是件好事么?
——呵,亏你想得出来。
——师尊觉得荒唐?
——荒唐未必,只是天道浩瀚,要以人力超越何其艰难。
——弟子也知这想法太过狂妄……然世间众生皆苦,倘若能穷极偃术一途,有朝一日能实现也未可知。
——倘若果真能实现,你的偃术可当得起通天彻地四字了。
——倘若真能实现,弟子便将所造生命做得跟我们一模一样,千百年后我们不在了,他们却还能替我们活下去。
——如何能做到一模一样?就算真的一样,那一个你便能取代这一个你?
——这……应当并无二致。假若弟子不在师尊身边,但还能有……
——哦?不在为师身边,你是要去哪里?
——……弟子失言,请师尊恕罪。
——我随意问问罢了,看你这样子,不必在意。
——师尊。
——又是何事?
——呃,哈哈,无事。
……
……弟子但愿此生长伴师尊左右,师尊所在之处,就是弟子所在……
太初历一千六百九十年。惊蛰。
长安城里春风拂面,耐不住寂寞的花枝压满了所有墙檐,开得闹哄哄一片绚烂。
谢衣站在街角,一回头就看见手握半截木剑的乐无异。
六年前他离开纪山去了朗德,隐居的日子多起来,外出时更很少在市镇停留。这一次为赴叶海之约滞留长安,已算是例外。然而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在长安城中等候许久,果不其然只等到一只偃甲鸟。
叶海的声音从鸟嘴里传出来,说山洪爆发,说图纸绘制,说吾友你要是愿意就多等我三天……
谢衣无奈又好笑,因在预料之中,也并不气恼失意。
再回转身,后面便站了一个孩子,脸上挂着泪花,望着偃甲鸟的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都是好奇。
这百年之间他做过许多偃甲鸟,大可载人翱翔,小可立于指尖,细细数来不下百种。
只有传信用的却都是一个模样。
褐羽。白首。
短小尖喙。细长脚爪。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做了第一只这样的鸟,然而只要是传信所用,做来做去最后总是这一种。
好像唯有这一种,才能将所传讯息送达目的地一样。
小男孩在一问之下又抽噎起来,谢衣于是将鸟儿拿来哄他,微笑着对他说,终有一日,你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你要回护的人,到那时候,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办才好?
孩子似懂非懂。只有那只偃甲鸟立在他肩头,黑亮的眼睛溜溜乱转。
长安并非可久留之地。
孩子的木剑上刻着纹章,是他认识的,再耽搁下去不免会泄露行藏。他趁那孩子偏过头和鸟儿亲近,悄悄开启法阵离开了街角。
出城向南,城外十里不到,高墙重檐的恢宏建筑已变了一番景色。
路边杨柳吐绿,偶有行人擦肩而过,都是远来去往长安的行客。
这地方他并非初次前来,知道附近不远有座小城镇可以落脚,于是不召偃甲也不用缩地法术,踏着光影斑驳的林荫道步行而去。
日渐薄暮,人烟渐渐稀疏,茶摊也不见一个。路边起了座小山坡,耸起一丛一丛小灌木。
谢衣沿着平缓坡道往前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一个粗犷汉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上面下来,两人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上面挂有红白羽毛缀饰,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士。
大汉走在前面,少年背着杆竹枪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一面跑一面喊着问,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去前线?
大汉边走边回他,这么猴急做什么?等你再长一年。
少年终于追上,放缓了脚步继续说,骗人,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师父,我想早日杀敌。
——唉,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以为上阵杀敌是什么威风的事?
——我想给师父帮忙。
——小秦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照顾好你师妹,这就是帮师父最大的忙了。
——师父,我是男的,不会照顾女孩子……
——这叫什么话?你师父我难道不是男的?刚把你师妹捡回来那会儿,喂饭喂水洗尿布老子哪样没干过……
山路不算太宽,两人从谢衣身畔交错而过,边说边走对四周的一切都未曾在意。
然而谢衣的视线却被吸引了过去,他望着那两人匆匆远去的背影,好像有十分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和眼前这情境差相仿佛。
那情境里,也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也或者还有更多的人。
天气很冷,每天每年都这样冷,四处都是火把火盆用来取暖。有人四肢溃烂终年瘫坐,小孩子的脸颊常会冻得通红。然而即便是那样的环境里,只要造出些许便利就能看见他们的笑容。
他看见一个男人,一向都不苟言笑的人,可他的眼神里却藏着温和的光;一个少年,身量年纪和方才那个背着长枪的少年相仿,跟在他的师尊后面,满心都是天真懵懂的热切。
——我想帮你的忙。
日光一分一分倾斜下来,将天边的云层涂上一圈金色,像那个人衣袍上耀目的绣边。
谢衣张开手掌,手心里的偃甲纹章赫然在目,当年那少年的愿望又实现了几成?
他复又想起那个在长安城里邂逅的孩子,自己对他说,男子汉须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才能回护该回护的人。
然而他却没有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所坚持的事恰与你要回护的人背道殊途,甚或必须与之兵刃相对,那时又该如何?
百余年前的往事,即便并不完整连贯,一旦打开闸口仍是清晰而汹涌。戴着面具的偃师伫立在晚照之中,斜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他知道这回忆的潮水终会退去,同这百年间每次回想一样。
就像如果他去想那件不可触碰的事,心底也会照例浮现出某个声音。
这潮水可会有冲破封阻倾泻而出的那一天吗?
谢衣暗自笑笑,想天下的徒弟怎会都像自己这般,要同恩师对面相决?
他迎着燃烧似火的云霞将面具取下来,凉风拂过脸颊,一襟晚照,山岳苍茫。而时空之中早已有扇看不见的门,随着他在长安街角回身的那一个刹那,豁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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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没人记得那只偃甲鸟了……24章末尾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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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9:44 GMT 8
44.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立夏第十四日。夜。
沈曦卧室的花灯亮着,灯光穿过薄纱帷幔照到外间,洒在一幅青绿色裙摆上。
华月伫立在水廊中,目光停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
卧室里的动静一览无余,沈夜在哄小曦睡觉,宠溺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廊柱之间,一字字清晰可闻。墙角下堆叠着蕾丝边抱枕,最初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两个,再后来就堆满了整个卧室。
华月收敛心绪将手下送来的海棠理好,却发现手心微微泛潮,不知何时竟渗出汗水。
……只是一个线索罢了。
她说服自己,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木已成舟,有什么心结也该淡了。何况这消息与百草谷天罡有牵扯,事关流月城在下界的风声,于情于理她都不能隐瞒。
“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上仙……”
渐渐听不到童音回应,又等了片刻,沈曦似乎已经睡熟。
她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平日的从容,迎着那个从灯光中走出来的身影行下礼去。
那本是个寻常的夜晚——如果没有华月带来的消息的话。
小曦如往常一样要听故事,如往常一样还没听到末尾就合了眼皮。入夜后的神殿静谧平和,仿佛沉入一场盛大安宁的迷梦。
起身时沈夜还是停滞了一瞬。
大约是体内神血之力渐趋衰竭的缘故,最近的发作似乎越来越频繁,他只得停在原地按住胸口,等痛楚减轻。
华月还在外面等待,他并不想被她看出端倪。
那一次自下界脱困,华月对当时的事并没有起疑,沈夜便也没有多说,只叮嘱她日后要多加谨慎,不要轻易涉险。至于他手中那柄本该最锋利的刀刃,他却将他藏得更深。
就算是梦,也剩不下多少时日可做了。
矩木将枯,流月将倾,倘能在此之前将族民迁徙完毕,事情便了结了一半;要是再能如沧溟所愿将砺罂顺利封印,或许还能还这天下片刻安宁。
沧溟的固执他知道,可除了封印砺罂尽力与之一搏之外,他也再做不了更多。
再将其他人的出路一一想过,从普通族民到大小祭司,到华月,到瞳,小曦,以及……初七。
许多次他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几乎快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一百年的时间把往昔冲刷得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是留下的伤与裂痕偏偏却还在。
每个暗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刻,初七都在他身边。
未必很近,但也不远,人总是醒着的,陪着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听候他召唤。
他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需要睡觉,然而将他拉过来按在身下,折腾几次之后他还是会睡着。
有时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人已坠入梦乡;有时并未躺卧,相拥而对,就伏在他肩头等余韵消退。
他便趁那时将他拉开一些,看他半张半合的眼眸,自己似乎也还未清醒,一时冲动便想问他,倘若当初不曾在捐毒相遇而任凭你留在下界,你可还会说出那句“往日种种何必重提”?倘若不曾抹去你的记忆,是否你仍旧千难万险也要离开我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后悔?
眼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郁结着烦扰,回视他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带着几分专注,也因这亲密的气氛而暂时忘了恭谨,他靠近过来,侧过头,将那双好看的唇形送在他的唇上。
于是所有的问题就都沉了下去。
手指穿过发间,未束起的发丝覆盖了半截手臂,他回吻过去,一面吻一面将眼前的人抱紧。
……终有一日这城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想在哪里?
只等了片刻,痛楚稍减沈夜便起身走出内室。
华月神色如常,然而本可在密函中说清的事却专程当面来报,又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总不会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前些日子瞳知会他,那个潜入无厌伽蓝的天罡已在幻蛊作用下开了口,说百草谷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有植物吸食七情,有人告诉他们要加以防备。
百年之前。
那是个不能提起的名字。
他以为那两个字早已经抹去,带着他们之间的对立,背离,冷漠相对,与过往一起埋葬于那一日的大漠黄沙下。
却未曾想过百年过后它依然存在,并且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重新闯进他的视线之中。
华月说,海市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要前往南疆朗德寨。
那一刻他有种隐约的预感,却又觉得绝无可能。
他问华月,他们在找谁?
华月有些谨慎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看他的反应——她说,谢衣。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底那根久未触动的弦上狠狠拨了一把,胸腔里忽然蔓延开嗡鸣的回声。
确凿线索?
他冷笑,他吩咐华月派人跟踪,又让雩风去朗德投放矩木枝,他要看看那里确凿的究竟是什么。
听来荒唐无稽,可他怎能轻易放过?即便时隔百年,他又怎会忘了当年他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自己意料,他本就是个会翻转世间常规的人。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静寂十数年的纪山山巅又有了喧闹声。三个少年少女在院中把盏共饮,丝毫不觉前路漫漫。
沈夜从寂静之间为沧溟换了花束,回返之时却在神殿外驻足。
神殿深处,连廊之下,帷幔之后,有人仍在恪守他的命令静默守候,一守便是百年。
那之后数日便有了消息。
派往朗德的几名祭司狼狈折返,神色慌张言语失措,拼拼凑凑说出一个术法高超又戴着面具的偃师。
而雩风没有回来。
将那几名祭司遣去之后沈夜默立了许久,大祭司殿一片静寂,初七隐在暗处,没有他的召唤不会现身。
他没有叫他。
不需要询问世间为何还有一个谢衣,更不必确认孰真孰假。
一百二十余年前,谢衣那些有关偃术的梦想,妄想,胡思乱想,统统都说给了他的师尊,其中便夹着一句“以人力创制生命”的笑谈。只不过彼时彼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逆天之举有一天会成真,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将偃术之道演绎成鬼斧神工的结果,会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处境之下呈现到他面前。
沈夜望着空旷的大殿,有一句话,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忽然挣脱了时间的桎梏浮上心头。
只是如今说来却已是另一番滋味。
……不愧是本座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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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09:58 GMT 8
45.波澜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小满第二日。夜。
南疆静水湖。
月上中天,万顷平湖如镜。
巨大的天象仪在偃甲岛上空缓缓转动,支架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齿轮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有序旋转,整座岛仿佛一艘大船,好像只需启动某个机关就会破浪而去。
这里与朗德寨只有数里之隔,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要破除外围的幻术结界倒还不难,麻烦的是不能惊动这偃甲岛的主人。
瞳凭借隐蛊的效力遮蔽住身形,在靠近小岛边缘的最后一重结界上小心开了个口子。
结界是透明的,破开的裂缝边沿散发出深浅不定的微光,中间空隙宽不到三尺,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他走进去,挥了挥手将结界封上,运起腾翔之术朝高空飞去。
今日流月城七大祭司之中,除了百余年未见踪迹的破军之外,最难见到的就是七杀祭司。众人皆知七杀大人腿脚不便,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鬼私下议论,说七杀大人就是个废人。
而此时此刻这位废人祭司正凌空悬立于静水湖上方,若不是有隐蛊作用,该能看到皎皎月色之下银发长袍的身姿。
偃甲岛不算很大,可一个人住却称得上壮观。
瞳靠近一根支架旁,才要降下,忽然发现下面又有一道无形屏障,只是灵力比外面的结界弱了许多。
他打量片刻,忽然想起流月城星宿宫外的偃甲机关,当年谢衣将那机关连番改了四五次,最后整个沉入水下,平日看上去一片波光潋滟,一旦触动结界,水底就会浮上来一架庞然大物。
瞳想了想,将手指曲起,指骨关节在那道屏障上轻轻叩了两下。
岛上毫无动静。然而视线转到水面,竹排下已多出一道数尺长的暗影,隐隐约约像某种动物的巨钳。
……果然如此。
不能再靠近了,瞳又回到空中,好在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岛上的青翠庭院墨绿屋脊都尽收眼底。
月色溶溶,穿蓝衣的褐发少年从屋中走出来,从偃甲包中取出一只木鸟。才走到转角处,有人从旁边的屋子里推门而出,同少年打了个招呼。
……与那几个雩风下属转述的一样。
不。瞳想了想,应该说,与百年前沈夜带他回流月城的时候一样。
他活着,脸色红润,衣衫洁净,完好无缺。好像百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间在那个节点上分出另一条线,一样四季推移,一样日积月累,连贯而完整。
——如此真实。
少年将手中木鸟递出,又单膝跪下去行礼,被谢衣拦住。
后来不知问了句什么,谢衣转过身,沿着竹梯走上另一侧的空地,仰首去看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含着笑,却又有一点感伤。
瞳注视良久,直到少年放飞了传信鸟,谢衣进了主屋大门,才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是留在静水湖的最后一个夜晚。
谢衣想,或许也可以说,是这百年时光的最后一晚吧。
竟会在朗德碰到带下属投放矩木枝的雩风,如此近距离遭遇让他惊诧,然而真正让他陷入思索的却是那个名叫阿阮的姑娘,她叫他谢衣哥哥,说她的名字是他起的,百年前他曾经将她封印,而他却对这少女印象全无。
西域之行,捐毒国宝,被遗忘的记忆。
他隐约觉得那件事很重要,否则何至于将那女孩子封印百年;而自己竟会将之忘了个干干净净,若说不是外力强行将记忆消去,可还有第二种解释?女孩口中的“危险”在他而言或许只有一件事,倘若当年真的曾经如此发生,又怎会时过百年自己仍在此处?
像沉沉阴云下透出一道电光,将往事照出刹那的轮廓。
平静湖面骤然风起,一层层叠起波澜。
他在堆满书籍卷轴的书房里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卷,那里面的记载他看过,然而思索良久还是想不到与出行西域有什么关联。
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蹑手蹑脚像只猫,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踌躇一阵,又渐渐远去。
他知道是那个绿色衣衫的少女。
百年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百年之间自己又错失了什么。
心里有种隐约的预感,一旦去了西域,谜团便能够解开,可那之后便再也不能回头。
是这样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轻暖,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
扎得齐整的竹排地面随着谁的脚步吱嘎作响,在入夜后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日间朗德寨的情形依稀在目,魔气缭绕的天空,随处可见的血迹,死去的孩子逐渐凉透的尸体。惨景横在眼前,他既没能阻止,又无法为做下此事的人辩解一句。
当年那一条岔路终是越走越远,远得再也看不到他所惦记的地方。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回不去了。
然而当他在庭中遇见乐无异,满怀热望的少年问他“学偃术,是为了什么”的时候,他所能告诉他的仍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追本溯源,偃道的起始之处,亦或此生所求的起始之处——
他的故乡与童年,和那个引他走上偃术之途的人。
“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并不知道这一句在后来的日子里会被少年如何想起。是带着变故之后的惊痛,拒不接受的恨意,或是试图了解的困惑。
他只是在叙述往事,叙述那个日间还被几个少年切齿提起的地方,言辞之中混合的,是一份减了七情淡了六欲之后的牵挂。
有温暖,有遗憾,有满足,有思慕与怀念。
并且毫不掩饰。
瞳重又回到小岛入口的结界旁。
沈夜吩咐他来找的人已经见到,再待下去并无意义,何况时间久了隐蛊难免会失效。
正要离去,又听见主厅的方向传来响动,谢衣推门而出。
他立即屏住呼吸。
这地方无可躲避,外面又有几重结界,倘若那人靠近自己所在之处,也只能做好被察觉的打算。
然而谢衣却朝着另一侧去了,立在小岛尖岬一端,举头望月,再无动作。
婉转的巴乌声远远飘散,谢衣低低说了句什么,湖上的微风将后半句送了过来,像一声自语的轻叹。
……愿逐月华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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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0:13 GMT 8
46.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小满第八日。
一道半弧,两道齿轮。叶柄从食指指根处斜穿掌心,叶尖指向掌缘。
偃甲鸟因作私人传信用,纹章隐蔽在心脏处;其余诸如偃甲兽,偃甲兵士,偃甲车马偃甲船,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其纹章都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长城外日光正猛,沙子滚烫,谢衣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章,久久未发一语。
叶海说,若是凭从前的样子,确想不到你性情会变成如今这般。
阿阮说,从前你可喜欢造新房子了,可是已经过了一百年,这儿怎么一点也没变?
乐无异说,谢伯伯,你是不是真的做出了活物一样的偃甲?那只蝎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有没有比它更好的?
夏夷则说,连秦皇汉武也求长生而未得——而前辈竟无心插柳?
记忆像叠着层层雾霭的山峦,那下面必然有千峰叠嶂,然而极力看去却只见一片云烟浩渺。
举目远眺,天际已能望见一道古城轮廓曲折起伏,按阿阮的说法,百年之前他定然来过,然而放眼所及一切都如此陌生,陌生得就像那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正沉思间阿阮就蹦蹦跳跳跑过来,摇着长辫子问,谢衣哥哥,到底什么是采花大盗啊。
他不禁莞尔,这女孩单纯得几乎一眼见底,面对自己丝毫不见疏远,好像真的在他身边待过很久。
不……或许事实本就该翻转过来想……
她的确在他身边待过很久,只是他不知道罢了;百年前确实发生过一场西域之行,只是他不曾经历;除了阿阮所说的种种之外,还有更多的事曾发生过,只是他无法得知。
谢衣背转身,阿阮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那句问话却十分郑重:
“阿阮姑娘,我与从前相比,是否判若两人?”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小满第十日。
沿着沙海中的道路晓行夜宿,很快到了捐毒遗迹附近。
风沙像一张大网席卷而来,吹得人张不开眼睛。好在遗迹中方向并不难辨认,沿着遍布的嶙峋兽骨和风化的石墙向里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半埋在沙中的神殿。
一路上心底都压着焦虑。
为免被几个同行的少年少女察觉,谢衣仍旧同他们谈笑,与偶遇的西域商旅举杯畅饮。人间冷暖早已看尽,又如何放不开心绪,做不出这一刻从容?
然而焦虑却总是存在,像一行蚂蚁在心头来回打转。
离开静水湖的前一天他杀了雩风,那几名中阶祭司虽然对他的身份毫无察觉,却怎么能瞒过那个人的眼睛?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是一年两年,不是十年二十年,久得他无法猜想那人的反应。
捐毒神殿上供奉着手捧骷髅的神像,目如铜铃,表情看起来十分狰狞。
两重机关开启,入口便显露出来,黑洞洞像要将人吞噬进去。
这就是此番西域之行的目标之地么。
——这里有百年之前自己不惜封印阿阮,泄露行藏,与那个人迎面冲突也要找寻的东西。
乐无异朝入口探了探头:这下面好像很深,谢伯伯,我们进去看看?
说完却没听见谢衣回应,转回头去看,谢衣皱眉望着神殿上方,似乎是在走神。
错错错,“发呆走神”这种词怎么能用在谢伯伯身上。乐无异暗自吐吐舌头。
也许是从小憧憬了太久,在面对谢衣时他总会有种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的局促。
当年他在长安街角与谢衣偶遇,懵懂无知地喊过一声“大哥哥”;后来知道谢衣是前朝大偃师,又跟母亲的师父有渊源,就自作主张地叫了“谢爷爷”;等到朗德一遇,谢衣在静水湖主厅挥手摘下面具,那一句“在下偃师谢衣”着实让他惊异,“爷爷”再也叫不出口,“哥哥”又觉辈分不对,只好改叫谢伯伯。
对着一个人活活喊出三代的称呼,这也算前无古人了。
这样想着自己也出神起来,反倒谢衣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笑笑:怎么了,乐公子?
不,没什么……啊,我是说,入口都开了,说不定那个什么国宝指环就在里面,下去看看吧。
似乎是提到“国宝指环”这几个字的时候,谢衣的微笑忽然黯了一瞬,却随即就点了点头,当先朝那个涌出森森寒气的洞口走下去。
乐无异收拾心情快步跟上,而后是夏夷则和阿阮,闻人羽提着枪朝外面扫视了一遍,也隐没在入口的黑暗里。
神殿之外又是一阵风沙漫卷,等到视野重新清晰下来,数十丈外显出几个壮硕慓悍的身影。
狼缇狼王眯起眼睛,将那个身佩晗光的少年回想一遍,吩咐身后的随从跟上。
大漠深处,断壁残垣之间,有许多年不曾有过人烟。
黄沙上留下的数行脚印很快在风里变得松浅模糊,安尼瓦尔领着几个亲信,重又将靴底重重印下。
等到这几行脚印也被风涂抹成了一排浅浅的沙窝,这群西域马贼也已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渐变幻,地平线尽头却泛起瑰艳的紫红。
日光投射在墨染一般的长袍上,将那上面的金色绣边照得有些耀目。
风琊等得有些不耐,在后面“嘁”了一声,走上来行礼:
“大祭司,那几个人既然进了地宫,要不要派人跟进去?”
如果不是那几个少年跟在旁边,几乎便与百年前一模一样。沈夜想。
他注视着远处凹陷沙中的地宫入口,举起一只手示意风琊不要妄动。
就多等片刻吧,片刻而已。
百年之前那场重逢他并未等待,或者说当时也没有机会。
仿若天穹中流星划过,一闪即灭,他不得不在匆匆数语之间做出最快的决断。而那些话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的话,当时他来不及了解,过后又已无法了解。
他在暗处看着他穿过沟壑土丘远远而来,视线始终停在他身上,不曾稍移。看着他与同伴交谈,一言一笑颇有些沉稳的样子,看着他对着捐毒神庙无言凝神,又率先走进去。
那是留在下界的他。
没有在鬼门关走过那一遭,没有忘却身份与姓名,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百年。
一样的大漠黄沙,一样的长袍素衣。
时光变化迁徙又回到原来的形状,一切一切,宛若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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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0:28 GMT 8
47.
瞳从静水湖回来的那天,沈夜又梦见少年时代那个雨夜。
他倚在大祭司殿的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侧脸,梦里的大雨冷得无边无际。小曦伏在他的肩上,他没命地跑,一直跑,就好像大雨尽头会有一条能容下兄妹二人的出路一样。
只有孩子才会做那样的傻事。
只有孩子才会天真地以为,强势之下仍有平等可言。
反抗。躲避。甚或放下自尊苦苦哀求……总会有那么一线希望,能让弱者的正义得以伸张。
梦里的雨并未真正将他打湿,然而砸在身上却是一样冰凉彻骨。
走投无路的少年喘息着跪倒在地,绝望至极反而笑出来,笑自己愚蠢,笑血缘凉薄,笑天意无情。
梦到后来,便只是一座湿冷空寂的城。
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断裂了,耳边听不到,然而心里分明传来绞扭弯折的声响。有黏稠的汁液沿着裂纹渗出来,一点一点将伤口包裹覆盖,然后渐渐凝固成毫无光泽的硬壳,坚不可摧。
有时候回想起来,以他从来不曾纵情滥情的个性,竟会任凭自己和谢衣之间一再逾界,从师徒到好友,再到互通款曲,与他教他养他的方式摆脱不了干系。
他收谢衣为徒,却不曾强加任何事给这个弟子,像是对当年父亲所为的不齿,他要他的成长不受外力碾压,要他凭着自己的愿望强大起来,知晓天意的存在却不会畏惧。
于是从一开始,谢衣就不曾像其他人那样对他因敬畏而疏远。
他热烈天然,行事所为一无拘束,对他的亲近更像是种直觉,好像他一早就结识过那个进矩木之前的少年,一早就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里面藏着一颗温暖的灵魂。
那个雨夜之后十二年,心魔入侵。
这一次,对方不是前代大祭司而是神魔;代价也不是他和小曦,而是族中万民和下界苍生。
又是强势之下。
哪有两全之策。
将自己点亮的火种亲手灭去,那种滋味也许不会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深,然而既然走了便没有退路可言,哪怕还有二十二年离合悲欢,一百年今非昨的默然相对。
大漠的风沙起了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止息。
捐毒地宫外仍旧一片静寂。
那里面该有些鬼魅妖物,还有一队尾随而入的西域贼寇,然而即便真的遭遇应该也不在话下。
沈夜注视良久,叫过华月来吩咐了几句,待华月躬身领命他又叫明川出来。
流月城新任的太阴祭司,从割肉抽骨之后就是一副非人之形,但凡开口就会从风暴中发出轰鸣之声。
沈夜下令之后将衣袖轻轻一振,身后起伏的沙丘溶进上方铅灰色的天空,天地岑寂,只有太阴祭司躯体中的回声嗡嗡作响,像一只巨大的破损缺音的笙:
“……属下……领……命……”
同一时刻,捐毒神殿的地下宫殿。
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一束昏黄的光穿透穹顶的缝隙正好落在祭坛上。
刀锋出鞘的鸣响划开静寂,远远消散在古旧廊柱支起的广袤虚空之中。
“他们可以走。你,留下。”
狼王将刀尖对准了一行人中那个发色浅褐的少年,话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是一时大意才没有察觉这些马贼的跟踪,不过对方并不像亡命之徒。谢衣想,既然这几个少年少女是陪自己前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将他们保护周全。
更何况,要不是跟在乐无异身边的那位剑灵现身,他不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
到那枚指环在阿阮手中变幻成一把剑柄的形状,禺期明言“昭明剑柄在此”为止,西域之行的前因后果还是一团迷雾。然而下一刻浮在空中的剑灵言之凿凿,说出这把上古神剑的关键。
……昭明乃是天皇伏羲下令所铸神剑,具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
霎时云破天开。
斩断灵力流动,破除法力联结,切断心魔与依附之处的联系并将之除去。
这答案究竟该用“原来如此”还是“果然如此”形容?
无论哪种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句话如同祭坛顶上那一束光,将他脑海中那段暗了百年的通路豁然照亮。
他沉下心去想这百年来不能碰触的禁忌,果然又听见那个声音……当年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然而极力回想,片断之间却有些残像若隐若现。
……一片残简。
……巫山。
……通天之器……读取……
头隐隐有些疼痛,再也想不到更多,然而这些却也已经足够。
一百年。他几乎要叹息,却终究还是没有。
百年前他果然来过西域,来找这枚化作指环的昭明剑柄;百年前他并未将要做的事弃之不顾,只是自己不能得知;昔日那场西域之行结局如何显而易见,然而无论怎样,今时今日他又将这件事拾了回来。
当日未能完成,如今还是要继续下去。
至于日后偃术还能否在世间流传——
谢衣站在祭坛一侧看乐无异与狼王交涉,十七八岁的少年未解世事,只是对偃术和万物怀着纯粹的热爱。多年前长安一遇,是傅清姣家中哭鼻子的小毛头,多年后在静水湖对他说,我想变强,我想凭自己的力量,保护闻人和夷则。
既有愿望,便有成长,他日利器在手应当也不会迷失方向。
祭坛前面,乐无异在狼王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火了: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
一片衣角擦着他左手边划过去,谢衣挡在他身前,虽是说给狼王,也一字字清晰入耳,震得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这位少年乃在下弟子……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是了。一切早该如此。
在静水湖他对乐无异说,人心复杂不可仿制,回想这百年间所作所为,偃术虽未丢下,却再不曾做过如从前那般的逆天之举,而一百年前曾让他日夜煎熬的事却被封锁于心,几乎不闻不问。
他怎么会就这样心如止水一百年。
怎么会作壁上观一百年。
即便如今不是从前的躯壳从前的灵魂,他便可将自己当做一个全不相关的人?
从地宫重返地面,夜幕降临的时刻,他在篝火旁面对乐无异的疑问微笑起来。
——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
——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这百年的光阴里,他怎么会将自己静止成了一座湖,在山风不至的僻静之中蹉跎了千万个日日夜夜?他本该是一条河,壮丽磅礴,蜿蜒无尽,而无论有多少崇山峻岭阻隔,也终将流向他心中牵系的那片海。
其九死也未悔,其万折也必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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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0:45 GMT 8
48.
那晚的夜空异常明亮。
一把星子洒进天穹,仰首望去碎光无数,而天边浮出一轮皓月,两相辉映,将古城废墟照出一片曲折暗影。
一行人从王陵旧址折返,寻了个背风的所在,燃起篝火,烧烤食物。夜晚的凉意一分一分渗透下来,人虽然疲累,毕竟行程告一段落,多多少少都有些松懈。
然而这融洽也只持续了片刻。
不过是说话之间,变故便接踵而至,像失手打翻了求签的竹筒,哗啦啦掉出一堆乱签。
扫一眼,数十根杂乱交缠的吉与凶。
不说刚刚相处十来天的乐无异夏夷则和闻人羽,就是百年之前天天跟在谢衣身边的阿阮,也没有见过谢衣现在这个模样。
他挥手,千年玄冰凭空凝结,将那只自称流月城祭司的沙砾怪物封在里面。几个孩子松了口气,放下兵刃说笑起来,他却紧皱眉头,用警示的口吻叫他们噤声。
有人从前方靠近,然而真正的危险却在身后。
阿阮感知灵力的能力稍强,才说了一句,一声惊呼就卡在喉咙里,直到灵力暴涨从她身边擦过,巨大的偃甲手臂抓起谢衣直掼出去,她才终于叫出声。
乐无异飞跑过去,喊了一声“师父”,在场诸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四下里气氛蓦然紧绷,像暴雨前夕的浓云,翻涌着压下来。
然而谢衣的神色很平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皱着眉,身上的沙也不去掸落,甚至连目光也未抬起,只挥手召出随身的偃甲蝎,将飞奔过来的少年挡在身后。
那个人,他曾以为此生此世都无缘再会的人,正收起偃甲手臂朝这里走近。
数载沧桑,音如旧,容未改。
一场横空而来的重逢。
从外围沙海遥望,捐毒古城只是夜空下数条曲线勾勒的不太起眼的轮廓。
地上丛生着耐旱的植物,虫兽藏匿其中,月光将荒草枯枝都照得清清楚楚。
初七站在一棵数人合抱的古树下,一身黑衣像个剪影。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他侧耳听了听,一扬手,细弩射在沙地上腾起一缕黄烟,一条长着翅膀的飞蛇甩开尾巴,逃进沙底再不露面。
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无厌伽蓝待命。
但沈夜也并没有严令限制他的行动,他只是叫他“不必跟去”,其余的,一句也没有多说。
诚然要他留守有许多听来十分明显的原因,比如沙漠中难以藏匿形迹,而随行的还有华月风琊和明川;比如此行的目标并不难找,也不会耽搁太久;再比如……再比如他也曾对瞳说起过,他不过是去收拾一场残局。
然而那时那刻,隔着一张冷硬的面具看过去,初七仍是觉得那句“不必跟去”之后藏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他低首行礼,他说,是,主人。而后沈夜转过来,目光垂下去在他左面胸口处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于是心里就开始浮现出莫名其妙的担忧。
下界他极少会来。十七年前圣元帝发兵西征,沈夜派人投下矩木枝的时候他留在城中,而这一次是华月派人追踪几个下界人,从海市到南疆,最后一直跟到西域。
从哪方面来说,这地方都跟他毫无关联。
他所能察觉到的无非是他日夜所见的那个人,言行之中偶尔流露的不同。某个忽然停下来的动作,不自知锁起的眉头,某些意义不明的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话,或者单纯就是看他时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从七杀祭司殿醒来后的最初那几年。
无凭无据,无根无源,只是因为距离太近,而彼此又太过熟悉才没有忽略过去。
他隐约觉得这沙海之中会发生些什么。百里之外,视线没有到达的地方,正渐渐卷起一道无形的漩涡,一层层波涛翻涌起伏,他明明置身其外,却又好像无法摆脱地被牵扯其中。
但是他不能进入。
他是他的下属,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未得许可他不会做任何违背他的事。
初七凝神朝天际尽头看去,距离尚远感觉不到灵力气息,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沉下心来打开返程的法阵。青绿色光晕从脚下旋转开来,人影隐没,沙地上只余下一圈浮着清辉的残影。
时间的力量这样强大。
像潮水冲刷礁石,一涨一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然而千万次之后,再没有什么不会被它改变。
一百年前尚且是条才分岔的路,一百年后已找不到原点。
谢衣迎着沈夜的目光望过去,一切仿佛与当年离城时相差无几,却又分明再不相同。
他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对那个封在玄冰之中的祭司并不理会,他说——无用之人,救来何用。
简直像是做给他看。
他猜不到他的用意,是刻意为之另有谋划,还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岁月里他真的变成一个残酷的人。
而如果眼下形势是真,自己如何尚且无所谓,那几个同来的孩子怕是要受牵连。
他想自己在地宫之中刚刚做下的决定,现在看来已无法继续,当年日夜焦虑于心,惧怕下界会有一场血腥屠戮,更怕这罪孽会发生在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一百年后一切早成定局,惧怕有何用,骨髓里蓦然泛起的疼痛又有何用。
你已不像从前的你,我又何尝还是当初的我。
徒然耗尽百余年时光,却终究未能扭转这结局。
可是倘若一切重来,他会从一开始就接受这结果么。
大概还是不会吧。
结界是他所破,心魔由此而入,即便明知道凭人力难以挽回,也要竭尽所能。
隔了那么久的岁月,牵挂的人就在面前,仿若当年初遇,问他“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一样,低声问他,你可曾后悔?
也许是在答他。却更像是对这命局与天意的回应。
心魂中凝聚了全部的力量,于是那回答就有些艰涩,然而从齿间吐出来,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个字,半世一生。
不悔。
这回答并不在意料之外。
沈夜举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而后虚空一握放了下来。大漠的月色依旧如此明亮,照得银灰色沙丘苍茫无际,仿佛这一百年都未曾改变过。
也许在瞳告诉他静水湖所见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时间过去那么久,他们之间再不是一句回头可以了结。迁徙计划已逼近终点,大局将定,业已造,债必偿,再没有多说的必要和余地。可他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从流月城匆匆赶来西域。
还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一百年前这沙海之中,谢衣不过只身一人,而今时今日他身后却有个少年,咬牙仗剑冲到自己面前,大声对谢衣说,师父,当年是你告诉我,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
……想回护的人。
一晃神便是时空交错,一百二十二年前流月城叛乱,祭台上赤色冲天的时候,穿着青色祭司袍的少年手执横刀越众而出。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他想着这句话就勾起嘴角,他对他说,这是本座第二次听到这句话……却无法告诉他第一次听到时发生了什么,而最初的那个他又究竟去了哪里。
他刻意激怒乐无异,刻意做出一副将他们玩弄于指掌之间的模样,于是谢衣的刀果然就在身后指过来。
并没有杀意,但这一指已经足够。
闪到他背后,谢衣就转过身来,距离这样近,近得他一眼就能望进那双没有魔纹映衬的眼睛。
他开口,声调十分平静,他说,今日之后,为师只当从未结识谢衣此人。
于是那个暌违百余年之久的称呼又在耳边响起,谢衣在他面前躬身一礼:多谢师尊。
像是掩埋太深已被石化封存,只有彻底打碎才能显露出本来的模样。
那些起初碍于身份,后来阻于立场,再后来隔着生死两忘的情感一瞬间全都清晰起来,像垂在流月城穹顶下的矩木根脉,牢牢缠绕依附在心脏的内壁上,一根根,一条条,来去分明。
也好。就如你所愿。
沈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所有掺杂的不能言说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此流月城中那个空了一百二十二年的位置,也终于可以画下句点。
谢衣挥刀在身前划过去,灵力逸散,吹开了发丝,在法阵之外幻化出无数叶片的形状。
几个少年少女都已离去,他已告诉乐无异去找昭明,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牵绊;脑海里空缺之处依旧无法填补,然而此时,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清楚,那些他所遗失的究竟会是什么。
比他以为的更深。
比他记得的更多。
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广袤辽阔。
春蚕丝尽,蜡炬成灰,才能看见这一霎的沧海月明。
偃甲蝎在谢衣身后微微震动,沈夜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百年前一样的人在他面前做过一样的事,他如何会忘记。
他凝聚了十成灵力在手上,在那只偃兽爆裂的同时击破了瞬华之胄,一道光刃迅疾划过。
再见了。破军。
那时候华月手握箜篌在废墟外等待;风琊甩了甩指尖的铁爪,一句咒骂正要出口却又骇住;乐无异背着闻人跟在同伴之后,没跑多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时候初七在折返无厌伽蓝的途中。
两侧的景色在缩地之术作用下倏忽闪过,荒漠渐渐变作丘陵,风声弱去,山路狭长,背阴之处开始露出积雪。收了法术沿着松间小路走进去,松枝上空已能望见流月城的影子。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从来没有。
可这一次是因为什么会擅自靠近那片大漠,去关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行完全无干的人?
仰首夜空,天际正有一颗流星划落,一闪即没。
没有什么能打败时间,却也有些什么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被确认。时间会把水中的沙滤尽,一颗颗沉淀下来,于是一切重又澄澈透明,一眼便可望穿。
曾经为谁舍不得,一样也会为他舍得;此时为谁不甘心,彼时也会为他甘心。
就是这样辗转于离合聚散生生死死也未能稍减的心意,即便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好友甚至不再是敌手也始终存在着,并且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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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要轰轰烈烈来着,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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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1:14 GMT 8
49_千言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小满第十一日。
…………
河对岸是更远的路。
光着脚踩着卵石走过去,河水没过小腿,将不小心垂下来的衣角浸湿。
波光流动,满眼都是柔和起伏的清凉。
山的对面还是山,再往前,是广阔青翠的田野,稻子随风摇摆,柳烟里藏着村庄,一树一树的桃花在屋檐绽放。
放一只偃甲鸟出去探路,扑棱棱带起了林里的鸟群,于是茂密浓烈的绿荫里忽然腾起一片羽翼的云,黑压压飞过头顶,在空中盘旋了数十个圈子方才散去。
下界和流月城完全不同。
甚至光说下界这个词都太嫌笼统,这人间的景色,东是一种西是一种,南是一种北又是一种,走到山重水复,以为天涯海角已经走尽,再走下去却又是一番未见过的天地风光。
南疆有许多部族,虽然上古时与烈山部同存的都已经消失殆尽,却也有女娲与神农的信民。那里也流传着偃术,并且和流月城一样,将偃术用于寻常生活,人人习以为常。
他们也会在部族祭祀之日或庄稼丰收之时举族起舞,以之向神祇表达敬意。
火光映照下,是个眉目间颇见英气的女子,额上厚重的银饰随着步幅轻轻摇动,明眸皓齿地微笑:
——谢衣,会跳舞吗?今晚大家都在跳,你也来吧。
——不了采薇,这一种舞蹈我并不……
——庆祝而已,什么舞都无妨,你的家乡没有舞蹈吗?
——……有。
是流转在心里的舞步。但凡想起便是那一支。
泥土松软,在足底透出淡淡清香,衣衫扬起,朴素单调,然而从容。
也不必有权杖也不必有祭台,一手虚握就可以踏步出去,与当下的音律完全不合,也同周围欢悦的气氛不相符,偌大场地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一个人徜徉徘徊的独舞。
鼓声渐渐停了。
嘈杂也弱了下去。
奔跑耸动的身影一个一个停下来,人群慢慢变成一个圆,将篝火和那个独自舞蹈的青年围在其中。
如果上面有一座高耸的神农雕像的话,那前面该是层层叠叠的台阶。如果脚下是青石砌就的圆形祭台,那回转身去对面应该是……
——谢衣,小心篝火!
——啊,糟糕,抱歉抱歉。
——你怎会不小心踏到那里去……不过这舞跳得真好,在哪学的?
——家乡的祭祀之舞,师尊所授。
——原来是祭祀的舞蹈,难怪,你师父也同你一起跳这舞?
——师尊风姿胜我百倍。
——你是不是想家了,在外有十年吗?
——还要更久一些。
——那为何不回去看看,不怕时间长了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么,说不定你师父都将你忘了。
——呵,怎会找不到,怕……是有一点。
——什么?
——……怕他还记得我。
河的对岸是山,山的对面是河。天边才被朝霞染过又落下暮色,黑暗把城镇田野全部淹没。
一路所见都是人间,喧嚣着,寂静着,繁华着,荒芜着。
…………
偃术所造的头颅,血流尽了也会显出苍白的唇色。只是合着双目的神情却很安然,像是行程太久终于抵达终点,既无怨怼也无哀伤,反倒有些安宁喜悦。
无厌伽蓝的据点建在废弃寺院之下,上百层石室拢成圆筒状,向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向上是遥远天光。
据点里依旧设有神农塑像,灯盏几案,地毯厚而旧,石壁缝隙里有青苔的痕迹,比之流月城的华丽多了几分幽暗潮湿。一层法术罩壁将浮空的头颅环绕起来,光芒将施术者的脸庞也映得微微泛蓝。
沈夜将手穿过罩壁,一段一段追溯那里面的记忆。
近几十年都清晰连贯,越往前越模糊,百年前的内容只有数件大事是完整的,其它全都零零散散,像洇在水中的墨迹,化成了轻烟再读不出词句。
有些他们共同经历过。
……初见时殿中那条长长的地毯,他从谢衣的视角看过去,看见高高的大祭司座椅上当年的自己。
有些他虽未亲见却心知肚明。
……主神殿外空旷无人的某处,瞳一贯冷静面无表情地开口:华月说,与其让阿夜难过,倒不如放你走。
有些百年前谢衣刻意隐瞒,他曾疑虑过失望过甚至怒不可遏过。
……偃甲放在桌上,是个玲珑四方的盒子,戴着指套的手停在上面,语声里似乎带着点疲倦的笑意:就以“通天之器”为名,但愿能助我早日寻得克制心魔的利器。
从后往前追溯,到了尽头再从最初走回来,中间有一段数年的空白,像一道分界将人生一裁两段,那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简单平缓,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些什么蕴藏其中。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又何止千言万语……
同谢衣——偃甲之身的他——再次相见的时候,针锋相对之间留下这一句。
沈夜睁开眼睛将手收回来,停了停,又放回去,看到的,看不到的,留存的,缺失的,层层叠叠也不过就是那一个人。
像一封迟了百年的家书,在世间漂泊许久,终于抵达收信之人的手上。
…………
花枝正锦簇,天心也有一轮月圆。
在人间看月,也像在流月城所见一样皎皎流辉,无论身在何处。
然而师尊你可也会看见吗。
离城之时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然而下界方知,天地渺茫不可穷尽,而天道之浩瀚亦无法轻易得窥。心魔之害倘若果然无法根除,也只得听凭天意,只是有生之年若不竭尽所能,来日终会后悔。
师尊知我甚深,此番所为有负师尊深恩,难以两全,弟子并无分辨。惟有一事……
往昔整日相随,只觉来日方长,从未想过倘有别离会是何种情形,时有妄言。
如今切肤之痛,才知别后思念当真蚀心刻骨。念及当初不告而别叛逃出城,猜度师尊感受,更觉万死难赎。
道长而歧,他日若得重逢,或须舍弃此身以保昭明之密也未可知。
若将过往情分弃绝,以恨代之,或许能将此痛稍减……惟愿师尊珍重,不会再为此伤怀。
心中牵挂无法尽述,然而也自知,有些话,自离城那一日起就再无出口的资格……
师尊……我想念你。
…………
百余年光阴在眼前流过,也不过须臾。
穿透记忆仿佛又看见大漠皓月之下的他,暗红衣衫外罩着素净长袍,单边偃甲镜扣在右耳上,额角的发丝垂下来,眉间微微蹙着,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流动闪烁。
像是哀伤,却又慢慢舒展开来,冰雪消融,东风乍暖,渐渐化成一个明净的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石廊甬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丝轻柔和婉的灵力从阶梯尽处渐渐靠近。
无厌伽蓝的通廊没有帷幔,殿内衔接处也并无遮挡,华月一脚迈步进来,就看见殿中的几案,悬浮其上的头颅,轻轻抚过头颅脸侧的手,和沈夜停在那上面的目光。
此时此景没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产生联想,她径直朝案前走了过去,问他,是否要先回流月城再做计较?
于是这房间的静谧忽然就打破了。
像是从十分遥远而模糊的地方慢慢清晰起来。沈夜收了法术,那颗头颅就慢慢落下去。
他开始同华月讲昭明之事,语调态度一如平常。只是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刹那,有什么场景从时空那一端一闪而过,像一页泛黄的古卷。
……朦朦胧胧的流月城午后,谢衣靠在大祭司座椅的扶手旁,不知在说些什么,总之是没完没了,沈夜坐在一边,手里的竹简开到一半,嘴角微弯,静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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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1:30 GMT 8
50_双丝网
流月城。
矩木枝的影子在摇。一下又一下,叶片交叠,投在地面上像紫蓝色的魅影。
沈曦抱着心爱的布偶兔子往上跑,跑得久了有点气喘吁吁,繁密枝叶从路中央向外铺展出去,沙啦啦啦唱个不停。
平日并没有这样夜晚独自出来的机会。大部分时候沈夜会来陪她,哄她入睡方才离去,有时沈夜不在,华月也会抚琴为她镇梦,殿外还有侍女在照料。
然而今晚沈夜不在,华月也不在。
名叫静萍的侍女去外面寻找一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紫色小鸟,寝殿里就只剩下沈曦一个人。
她跟着那只红眼睛的小鸟一路跑出神殿,跑过高低错落的连廊,跑过祭坛和水池,跑得两脚发酸。好在小鸟飞得并不快,有时跟不上,那只鸟还会停一停,好像有意在等她。
三日便会消去一次的记忆无法留存太多事情。
沈曦并不知道心魔的存在,自然也想不到,那魔物已经在她身上打了很久的主意。
砺罂曾经打算潜入大祭司殿,但吃过几次亏终归有所忌惮,于是将目光避开沈夜,投向他身边的人。要他无防备,沈曦是最佳选择,只是这小女孩身中一样有神农神血,魔契石更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只得潜在暗处等,等一个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
沈曦并不知道,十七年前也曾有个类似的夜晚,哥哥和华月姐姐都不在城中,自己被一阵铃铛的声音吸引,也像今日这般半夜跑了出来。
那天并不像今晚这样晴朗,天空堆着云层的暗影,似乎是要下雨。铃声越来越远,朝着寂静之间的方向去了,她一时心急,在连廊前的台阶下绊了一跤。
膝盖传来清晰的痛觉,忍不住就叫出声来,那奇怪的铃音本在耳边回响,却随着这一绊消失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神殿很远的距离,哥哥不在,侍女不在,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
哥哥,小曦害怕……
下意识地就要哭。
铃铛又响了,好像在耳边,又像在脑子里,叫她往前走。
然而就在那时,眼前忽然闪过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周围的景色像被水冲刷过,花木道路霍然清晰起来,铃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
有人将掉落的布偶兔子放进她怀中,又将她从地上抱起,护腕上的金属擦过脚踝,有些凉。
那人动作虽轻却很迅速,传送法阵的光芒从手掌边缘漏进来,莹莹的青绿色。
不等沈曦回过神,四周已从黑暗变得灯火通明,再睁开眼睛已是自己寝室外的水廊。
——你认识小曦吗?你是谁?
双脚一落地便转回头去看,然而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那天恰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焦急的侍女从殿里跑出来,一晚冒险就此结束,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轨道上。
本非建立于互信的盟约,只得牢牢盯死,一旦处在视线的死角就会有意外发生。
十七年前未能得逞,十七年之后又逮到了机会,砺罂远远操纵着魔气,让那只幻术所化的小鸟飞得更慢一些,自己则在路的末端,寂静之间上空浮出身形。
它想不到远在下界的某处,自己也是对方计划中要被除去的目标,它只知道自己已经等得不耐,十分不耐。
漆黑的人形朝着沧溟沉睡之处靠拢过去,黑烟聚拢,在城主身后隐没。
夜色正幽,残垣之下的无厌伽蓝灯火阑珊。
分叉的壁灯弯曲成树枝形状,烛火照着石壁缝隙里青苔的痕迹,暗影重重。
初七从单膝点地的姿势回过神时,那幅绣金的大祭司长袍已在面前,距离之近让他一起身几乎撞到沈夜身上。
身侧是廊柱,身后是墙角,前面是神农石像。也许是地底的沉郁气息令人压抑,莫名地就有些狼狈,连平稳住呼吸都要花费力气。而饶是两人如此接近,沈夜却还倾过身来,隔着一枚木制面具便如隔了张薄纸。
“……你在出神?”
“没有,主人。”
条件反射的回答,脑中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这句话的真假。
事实上岂止是分神,从他进入殿中,视线接触到那颗头颅时起人就有些怔忪,而心绪直到此时还未平复,像起了风的海面,细浪堆叠层层不休,搅得他无暇分辨沈夜的问话究竟是喜是怒。
尽管合着双目,桌上的头颅宛然就是他的模样。
他的眉骨眼窝,他的鼻梁下颌,除却右眼下没有魔纹印记这件事,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而更让他无法忽视的,是他虽未近前确认,却无端觉得那颗头颅有偃术的痕迹。
二十余年前他在无厌伽蓝看见过一段幻影,若说那时的少年与他有九成九相似,那么今日这颗头颅则像足了十成。
华月称之“破军”,而沈夜说——谢衣。
蛛丝马迹渐渐拢成一张网,暗示着当年无厌伽蓝的幻影中那位少年祭司的去向。
可这一切究竟与他有什么关联?
他强制自己不再多想。
职责之外都不该想,他是初七,有生以来从未离开过大祭司身边的初七。他在面具下闭了双眼,心里却仍旧一团乱麻,乱到扰了五感,没看到沈夜走过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喊过他。
而沈夜看着那张面具,听初七维持着平时不高不低不见丝毫情绪的语调说没有分神,忽然便有种冲动,这般堂而皇之地对他粉饰太平,就像……就像一百年前他那见鬼的“如川而逝”一般。
简直想将他拉过来狠揍一顿。
——你当真以为断绝了旧恩就可以忘却么?
倘若真有这样容易,哪来两度捐毒相对的反反复复。
倘若真有这样简单,今日你又怎会以这样的形貌站在我面前。
一百年……真是太久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的暗杀者伸过手去。
房间另一侧的通廊里有人靠近,靴子踩在地毯上,足音被厚实织物消去大半,只透出细微钝重的摩擦声。风琊谨慎地在门外行了礼才进来,然而厅中空空荡荡,几案上也空无一物。
身后的随从刚要开口,却被他制止了,挥了挥铁爪放出两只骨蝶,紫蓝色翅膀闪了几闪就消隐在空中。
只有神农石像安然静立,石雕眉目间凝固着安详慈悯,数千年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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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1:50 GMT 8
51_双丝网Ⅱ
以进行魔化人兽研究为目的的场所,守备森严自然是第一要事。
除了人力守卫之外,每深入一层都会有更严密的法术禁制,像祭坛大厅这样的地方,除了高阶祭司外连只虫豸也进不来,放骨蝶探查着实多此一举。
只不过,风琊小心提防的也并不是外来异状。
一百二十余年担任贪狼之职,他并不曾出过什么差错。除头脑出众之外也该归功于他的识时务,明哲保身,即便顶着一幅仿佛长期睡眠不足的颓废外表,内心却条理分明。
流月城的局势日渐明晰,沈夜的态度虽然丝毫不见异常,可是越是看不出什么,心里怀疑的影子就越浓重。
从根本上说,他并不信任沈夜。
心里存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念头,就按捺不住想自寻出路。
骨蝶在室内飞了几个圈子,没有觉察到任何反应,风琊放了心,走进大厅正中四下打量。
几案上连本书册也没有,倒是有一方石质台座,不知用于放置何物。跟在身后的两个中阶祭司也围上来,试探着问:“贪狼大人……?”
风琊还在对着几案沉思,一只手掌按在额头的乱发上,想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耳垂上挂着的铜环也跟着晃了两晃。
这世间大多数的“自作聪明”后面都要跟着一句“弄巧成拙”,而远在日后的某场风暴,也许只是缘起于此时的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
距离风琊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与这间大厅一墙之隔,有一条直通上层的浮板通道,祭坛大厅中唯一一座传送法阵就连着这里。
风琊自然是没见过的,甚至初七也仅是知道而已——
如果不是那时候风琊的脚步声忽然响起,而沈夜的手正停在他耳畔的话。
通道是条直上直下的筒状空间,四围封闭,底部是水潭,顶上投下来些微亮光,能看见斑驳的石壁和上面雕刻的古朴花纹。一整块圆形浮板与入口相接,直径不过十数尺,好在仅容两人还不算局促。
一道流动闪烁的赤红结界将入口封住,通道里的声响传不出去,大厅的动静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风琊那把掺了沙子一样的破锣嗓音听来清晰无虞,似乎是确信了附近无人,与随行的祭司对答几句,又提到那个名字——谢衣。
“……大人是说,今次尊上前往捐毒就是为了处置破军?”
——某个随从的声音。
“破军之事一向都是禁忌,是否……”
——又一个声音。
“无妨,此间无人,何况老子亲眼所见,谢衣那厮已经死了——‘喀’——”
——风琊的声音,句末似乎是比划了一个斩削的动作,压扁喉咙吐出个短促的拟声词。
“……呃,恭、恭喜大人,这回大人可立了功。”
“立功?那个叛徒百年前就该死……说什么不能戕害下界人的性命,哼,跟下界人混在一起这么久,还不是一样的下场。”
“大人,破军倒戈跟下界人同伙,怎么一百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你懂个屁,那厮跑都跑了,还想着回来不成。”
顿了顿,依旧忿忿的语气:
“现如今就算他死了,这局势也捞不着好处,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谢衣。破军祭司。藏匿下界的叛逃者。
像是一夕之间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上百年的时间里沈夜没有提过,流月城里连句流言都没有。然而这人分明是存在过的,就像隔着墙的那些人声,即便听者并没有兴趣知道,还是一字一句直敲在耳膜上。
初七朝向大厅方向的墙壁,面无表情地听,耳边忽然插过来沈夜的声音:
“风琊最近可有异常?”
他回过身低首行礼:
“属下所见并无过分动作,不过临行前,廉贞大人与主人密谈过后曾遭他短暂尾随……”
沈夜点点头,没再说话。
是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被风琊那几句牢骚所扰,直到这一句问答过后初七才发觉,沈夜的注意力并不在大厅里的风琊,虽然也在听,眼神却停在虚空的某处,随着他行礼之后抬头的动作扫过来,隔着他的面具看了一眼。
——在他身上。
并非喜悦,也不是恼怒,不冷冽也算不得暖,硬要形容的话,是在对着他出神——就像在祭坛大厅里自己那时候一样。
有了这层认知,一时间周身的昏暗光线仿佛都有了重量,沉甸甸笼罩下来,密得透不过气。他无法再转回身去,只得低首垂下视线。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言辞里掺杂着不耐烦的腔调,透过墙壁有些瓮声瓮气:
“……罢了罢了,沈——啧,大祭司,有令,此事不可外泄,回去之后都给老子谨慎些。”
说完不知想起什么,句末就变成一声颇有意味的笑:
“另外么……有些事还是早作打算……”
此端无声,彼端也沉寂下去,一道墙两侧同时没了声音。
初七抬起头来:
“主人,若需限制贪狼大人行动,属下即刻——”
目光相触,后面的字句就断在那里。
沈夜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需急在一时,”他伸过手来,擦过耳畔,将他脑后的发丝理了理:
“……此人还可再用一次。”
初七几乎怔在这个动作里。
若说亲密,相拥而眠云雨交欢早也尝过,而且往往来得激烈,如一场暴雨说降便降,急流一般席卷了全身,隔日醒来还有残留的痕迹。
可是除此之外,不带任何情欲的接触却很少,大部分时候沈夜会严令他戴好面具隐匿身形,即便是在寝殿之内不戴面具的时候也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上司与下属的距离。
而这般轻得几乎称得上温柔的举动,记忆之中从来不曾有过。
蓦然又想起片刻之前在祭坛大厅,风琊还未闯入的时候,沈夜也是将手伸到他耳畔,本以为是要取下他的面具,现在想来,大约也是这个动作。
手掌拢在头后,再顺着发辫的方向向下抚过去。
……像对待情人……不,像对待一个孩子。
喉咙莫名其妙地干涩起来,人虽然未动,却隔着一层面具转开了视线,倘若胸膛里尚有心跳,不知道会不会砰砰作响。
墙外仍有人声依稀,耳中却像是扣了一口铜钟,只听见空空荡荡的回声。
“……初七。”是在喊他。
“是,主——”
才开了口,后颈已被拉近,温暖的唇就着他张口的瞬间覆盖上来,绵滑有力的触感,径直深入进去寻他的舌尖。
木制面具喀咚一声掉在浮板上。
一波浪涛将飘浮的思绪迎头打了下去,知觉中只剩下这个亲吻,熟稔又陌生,猛烈却缠绵。
好像从前那么多次都做不得数,这时才是初次碰触一般。
圆形浮板下,机关上的灵力流随着启动的一瞬亮起来,倒映在漆黑水面上像河岸的灯火。
数百丈的通道里忽然传出震动的低鸣,整个浮板悬空而起,从平缓渐渐加速,朝上方升了上去。
仿佛山摇地动,四周的石壁化作无数灰白色的线,争先恐后朝脚下陨落。
而浮板中央的两个人影却静止着。
说是泰然自若,不如说是无心他顾,环抱过去,捧住对方的脸,万千思绪都融化在亲吻里,又变作涓涓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有什么不一样了。
百年间早已习惯的相处模式忽然有些陌生,好像一夕之间划开了一道分界,曾经冻结的硬土犁出松软沟壑,雨水渗进去,新的种子开出新的花,漫山遍野。
初七在这个吻的间隙里微微睁开眼睛,浮板仍在飞速上升,周围的光线渐渐浓厚起来,摆脱了地底的幽暗森冷直冲天穹。
上面是无尽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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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Oct 9, 2014 22:12:13 GMT 8
(略长,但实在拆不开,还有虽然是肉汤也不敢全贴了……完整版在P站,地址见回复
52_相惜
太初历一千七百年。
小满第十二日。
接近通道顶端时浮板终于放缓了速度。
边缘与上层地面相接,足底微微一震,无声无息停了下来。
据点内鲜少会有祭坛仪式,建造之初却仍按照传统制式附加了隐蔽的休憩之所。
空间不大,室内仅设一张沉木长几和一座石榻,四面挂着与流月城一式风格的帷幔,墨绿色流苏一直垂到地上。
房间一侧隔着暗门与寺院大殿相接,另一侧则恰是通道入口,浮板的质地花色与房内地面完全一致,不启动时连拼接处的缝隙也看不到。
从绵长的亲吻中清醒过来,视线聚拢就落在对方眼睛里。
祭坛的响动早已远了,机关声也已止歇,只有彼此的呼吸微微起伏。
初七模糊记得浮板启动时自己被掩住了双耳,视觉听觉一起隔断,五感剩余其三,完全都被对面的人占据。
像是种命令,叫他不要再听不要再想。
他望着沈夜有一点迷蒙,对方的目光却停在他唇上。刚刚分开些距离,又一个吻凑过来落在他唇角,一触便滑开,绕过去,在耳廓内外流连。
最近这段时日,大约是从海市矩木枝被毁之后……并没有亲近过。
脑海里有关那颗头颅的影像还在沉沉浮浮,然而如此情形下再没有深思的空隙,唇舌摩擦着耳畔,身体里像有水波荡漾起伏,将躯壳冲刷成了一道薄薄的纸,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漫溢而出。
太熟悉。
吹拂在耳边的鼻息,拥住肩背的手臂,衣衫之下坚实有弹性的胸膛。
这样的暗示完全不需要进一步动作,脑中已经浮现出手掌抚摸在皮肤上的触感,于是身躯就有些发烫,像在等待那双手解开衣物束缚,将之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去迎接对方的检视与征服。
不是流月城。
这里是下界。
暂且抛开那个窥伺潜伏的魔物,警惕,谨慎,克制,诸如此类的词汇一时都失了效用。
随着对面的力道退了几步,一道从穹顶垂下来的帷幔被挂住扯落下来,像某种大鸟的羽翼从两人身后飞掠下去。
衣衫松脱,领口半敞,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无比清晰。
沈夜握在他腰际的手忽然收回,摸到正中金质腰封的结扣,微一用力,扣环旋转了半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从中断开。
欲念由爱而生。
言语或可自欺,态度或可伪装,身体的反应却从来真实。
还在祭坛大厅的时候,沈夜并没有多余的打算,华月已去着手布置废弃据点的相关事宜,下界浊气浓重,确是不宜久留。然而风琊半路闯入,他在通道里看着初七凝神倾听有关他自己的流言,许多复杂的情绪一时却都清晰起来。
当年的谢衣并不曾躲避死亡。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甚至在那颗头颅中看到的一切都在证明这一点,为了他那份明知艰难却仍不肯放弃的执着,以身殉道死而无憾。
然而这死都不肯回头的人却依旧深爱着他。
因为这无药可救的为情所困,数十年行走人间也像一场流浪,不能被人发觉,也不想被他心中所念的人得知,只得掩藏着,封禁着,压不住了便写在图谱里,刻在偃甲上,胡乱泄露给无口的草木金石,直到捐毒大漠里与他相遇,草草数语将所有牵挂一刀斩除。
沈夜知道他对世间生灵甚至偃甲造物都十分爱护,却没料到他处理自己的感情时竟是如此简单得几乎称得上粗暴的方式。
然而又有什么理由怪他。
如果你曾经照耀过一棵树苗,你怎能阻止它朝你所在的方向生长?
如果你曾经教会他不屈于强势,不尽信天命,不轻易放弃,你又如何责备他就算鲜血淋漓也要坚持到底?
在不顾他的意愿哪怕是残躯断魂也要将他留下之后,还要怎样分清是谁欠了谁?
如果真的怀着厌弃与憎恨,又怎么可能同他朝夕相对一百年?
风琊的牢骚出乎意料地长。
过往种种,他并不打算永远瞒着初七,却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借这个人的口让他知晓。
隔着一张面具看他的脸,那是张无论用什么遮挡都不可能忘掉的容颜。
他想起这百年间,每当长夜冷寂得令人窒息他就去抱他,将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借由炽热交缠反反复复确认他的存在。
对着同一个人,欲念却很长久。
霜雪在北疆这样常见,簌簌萧萧便落了一百年。
无厌伽蓝与流月城相隔不远,附近的山巅大半年都是白雪皑皑,然而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却有一分只属于下界的安稳平和。
褪到一半的中衣绞缠在小臂处,将双手困住,初七动了动想抽出手来,下一刻却整个人离了地,双足悬空转到石榻上。
衣衫既解,腰间的束带也已松开,鞋靴裤袜一件一件不知去向。
面前的人并未紧贴在他身上,可那距离若有若无,时不时贴着胸腹蹭过去,像矫捷的猛兽巡视自己的猎物,不紧不慢积蓄着力量。
也许是许久没亲近的缘故,抚摸与亲吻比以往来得更长,肌肤挨蹭仿佛带着吸力,一旦相贴便不肯分开。
左肩下横亘一道伤痕,不同于别处肌肤的细腻弹性,是种凝固的粗糙痕迹。
下面是偃甲。
当年他刚刚被制成傀儡,伤口处还带着强猛灵力的余威,寻常药物毫无作用。种在身中的蛊需要时日才能生效,在那之前只得沉睡等待。
密室里昏暗无光,他像一只打破后又被小心拼起的瓷器,苍白,安静,裂纹重重。
偶尔也会在疼痛中发出呻吟,尾音却往往被蓦然咬紧的牙关截断,好像就算无意识也怕谁听见一样。
他并不知道身边有人陪伴,指尖亮起安神的法术笼在他额头上。等到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那人却又转身离去。
再后来,肩头愈合,将裂痕同偃甲一起藏起来,藏进那个原本叫做心脏的地方。
唇缘滑过他左肩的时候沈夜停了停。
拉高的脚踝被握住,触抚的手沿途点火,被撩拨的人再顾不上衣袖的捆缚,勉强聚集起注意力,也只是用来保持身体不失去重心。 然而这刹那的停顿初七还是发觉了。
他侧过头去看,刚好一只手伸过来探到身下,蓦然侵入让他猝不及防,一个没忍住便惊喘出声。
沈夜也有些意外,心想莫非是弄疼他了,抬起眼眸,就发现那双眼睛正朝着自己。
根源何处,初七不知道,然而种种表象却始终清如明镜。
即便是片刻欢愉,有些地方也不可触碰,一百年幽怀沉结,和由此而生的无可名状的孤独。
他迟疑了一瞬。
很短暂。短得无暇考虑会否以下犯上。
挣开缠在手腕上的衣物,趁着对视的间隙迎上去揽住他的头颈,像每一次沈夜对待自己那般,吻他。
并没有用力,反像是征询或恳求,叩开唇齿深入进去也像是一段清溪,绕山流过,潺潺润着咽喉。
沈夜并未加以制止,大概是默许了,只配合他偏了偏头,抽回手臂重新揽在他腰下。
……既然这样就再多一些吧。
从双唇吻到眉骨,再到喉颈,力道不大然而绵密,一呼一吸吹拂在颈畔。
如此主动在初七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命令之外,即便心有所欲也不肯表露出来。然而这时却完全相反,像是被什么打破了惯常的规矩,他想,如此方式或许可以将那份郁结稍作缓解。
贴着健硕的胸膛滑下去,上面传来低沉的喘息,似乎是在忍耐,却不可抑止地越来越浓重。
他继续。
一只手猛然将他拉起,眼前一暗,人已被重重按在石榻上。
※※※※※※※※※※※※※※
是两根琴弦的应和,因为同一个曲调而交错震颤。
碣石漠漠,芷兰便生香;朗月当空,竹影便婆娑。梧桐叶间窥不到惊鸿片羽,然而地上分明投下一双长翼长尾的影子,一个盘桓飞掠,另一个便俯仰相随。
激流退潮,全身的气力似乎都消散了。
空气里飘浮的暧昧气息似乎也散作尘埃,一颗一颗缓缓落净。
仍旧是方才相互环抱的姿势,初七低下头来,沈夜的手在他腰侧,他则扶着他的肩。想起身,立刻就被制止了,沈夜的目光回到他胸口的伤痕上,忽然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他左肩下。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
感觉中像是过了很久,终于松开,两人额头相抵,他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极力想要缓解的那份郁结似乎有所减淡,正一点一点显露出融化的痕迹。
捐毒,追杀叛逃者,与他相貌一般无二的头颅。都不重要。
主人不提起,他也不去想就是。
他在这对视里放松下来,那个刹那几乎是完全无意识地,将嘴角微微一弯。
……是个微笑么。
一寸不到的距离,沈夜看得有些愕然,然而那弧度立刻就消失了——比叫他出刀还快。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莫非还要命令他笑给自己看……啧。
他这样想着莫名觉得可笑,最后却并没有笑出来,仍旧抵着他的额头,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究是要历经辗转考验才能明了,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冻结了,碾碎了,或者弃之不顾,被时间冲刷得泛白,一片一片从碎裂之中重拼回来,才看见那些用以掩饰的身份背后,如草尖朝露般凝结的,清透无暇的光。
一百三十三年,萌生,摧毁,反复纠缠,最后还是化作这无可否认的答案。
终生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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