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神血×沈夜]长夜无心

在36回复搬运君说想写完修一修再发过来，可是感觉自己越写越苏，已经没脸回头看没勇气修了，那就这样吧下一次不要写这种奇葩cp了呜呜，我也要写人嘛！





长夜无心 （神血×沈夜）







我从神农的指尖滴落，封入矩木，从此被困在了这座高居九天的流月城中，无处可去。我的生命之力通过矩木枝叶源源不断地发散，而我大约会在这矩木之内耗尽所有的力量，最终烟消云散。



烈山部人都感怀人皇神农的仁慈与宽厚，我却无比怨恨他将我遗弃。这份怨恨其实说来可笑，也许只是因为我太过孤独，这偌大流月城中又找不到与我匹敌的对象。矩木内部实在无聊，我空有一身力量却无处发泄。



说到力量，我身为神血，与人相比已是了不得的力量，可与神相比只不过毫毛罢了，因此我自然不能像我的主人神农一般，天地茫茫，来去自由。



正是这份不上不下的力量，将我困在了流月城中。我厌恶这样尴尬的力量，就像诅咒一般。



我在矩木内部翻腾着，有些不甘，但是想到烈山部的生息都是出于我的生命之力，又不由带着一点儿上位者的优越。我冷冷俯视着流月城，神裔之城，呵，当真可笑。



流月城，区区死城罢了。我心知肚明，这是一座注定要走向灭亡的死城，不过是靠着矩木和我苟延残喘至今。



然而，再强大的力量也禁不起时间的消耗。我在逐渐衰微，可我毕竟系出神农，对于流月城和其中的生灵，还是具有压倒性的力量。



我身在矩木之内，对时间的感知很迟钝。即使如此，我也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得我都忘了岁月的模样。是的，岁月是有模样的，至少在我的眼中是这样的。可惜他早已抛弃了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神农走后，伏羲设下结界之时，他就离开了。从此，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我，都是一样的景色。



某一天，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在离开神农之后，我第一次遇到了烈山部人，面对面地。



他们被送进了矩木内部。少年和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女孩。



甫一进入矩木，女孩便承受不住我的力量，昏迷过去。少年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孩，抚着她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慰。



好奇的情绪迅速让我兴奋起来。我从背后靠近他，带着浑然的神血之力，我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小曦不怕，哥哥在这。”



我靠得更近了些，终于将他围住。他只勉力支撑了一瞬，很快，他说不出话来，闷哼一声，到底没有喊叫出来，只是默默承受着来自于我的强大压力。



对于凡人，神的力量是绝对的，神明之血的我自然也是。我绕着他的周身游动，计算着他抵抗不住的时刻。



他的灵力并不十分深厚，我想，大概不久他也要屈从于我了吧？



在这片虚空之中，他没有可以依靠之物，只有我，而我正是带给他痛苦的源泉。他咬着唇，闭上了眼，手无力地垂下，只能虚虚地搂住怀里的妹妹。



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凭着那一点儿灵力坚持了许久。意志坚定，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我稍稍退远了些，注视着他。



他忍耐的样子很美，下巴与脖子连成了一条紧绷的曲线。他倔强地承受着痛苦，不声不语。我赞赏他的沉默，可惜他闭着眼，不然真想看看他的眼神。



我不禁开始幻想，如果他拥有了力量，会是什么样子。



我重又向他贴近过去。



这次我贴得极近，我感受着他的吐息，拂过他颤抖的指尖，然后我缓缓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过到底是凡人的躯体，他无法拒绝我。许是因为痛苦，他咬破了嘴唇，有血丝从他的嘴角滑落，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是安静的。



血丝划过他白皙的肌肤，我决定给他一点奖励。我凑上前，从喉结开始，轻轻地向上舔舐，为他舔干净那条血迹。人血的味道很特别，有一点腥甜，与神血相比寡淡了些。



我的奖励没能取悦他，反倒让他更强烈地颤抖起来。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我却无端有些生气，干脆使力让自己完全融入了他。



我与他自身的灵力渐渐混合在了一起。适应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停止了颤抖，神色宁静，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也平静下来，停止了翻腾，倚在他的心窝处。让我看看吧，身负神血的凡人，究竟会是何等光景。







从矩木出去后，他昏睡了几天。期间，有人来看过他，其中一人与他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听他们的对话，那人是他父亲，而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沈夜。真是个好名字啊。



他的父亲得知沈夜身上这股神秘的力量来自于神血，表情一瞬间闪过讶异，他没有笑，一脸凝重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他们又低声讨论了一会，我偶尔能捕捉到“生病”、“健康”这些字眼。他的父亲离开之前，深深地看了沈夜一会，他的神情复杂，我读不懂。最终，他点点头，沉重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坦然，转身离去。



后来有个小女孩来过。她冲进来，急急地扑上沈夜的床边，脸上满是不安，小小的手掌扒开沈夜脸颊旁散落的发丝，直到感受到手心传来的规律的呼吸和温热的脸庞才放下心来。



她低低地唤他，阿夜，阿夜。然后将脸靠在枕头边，时不时用手摸摸他。



沈夜醒来后，似乎有些惊喜。他一骨碌坐起来，用手全身上下一通乱摸，满意地发现自己毫发无伤。我笑了，没想到他还挺有小孩子心性。



他想起了什么，低声念咒，一个火球哗啦一声在他掌心升腾而起，还有不断膨胀的趋势，他愣了一下，翻掌将火球压下。



他又试着念了另一个法诀，瞬间一个巨大的法胄闪着夺目光华，自上而下将他全身包裹了起来。他维持了一会便松手撤了法术。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他摊开手掌，默默盯着许久，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坚定地握紧了拳头。他伏下身，脸埋在被子里，右手紧握成的拳头抵在心口，他在笑，我能听出其中的快意。我动了动，安抚一般包住他的心脏，也笑了。



门外的侍女很快就听到了动静，进来询问。从她们恭敬的态度看，沈夜的地位不低。



他急匆匆地翻身下床，并不管那些侍女的问候，反倒一再地问小曦如何。哦，小曦，那个和他一同被送进矩木的女孩。她太弱了，我默默摇头，恐怕结果会很糟糕。果然，那些侍女都不愿回答，脸上的神色分明是难过的。



在卧室外就能听到里面女孩哭闹的声音。沈夜又惊又喜地奔进去，女孩看到他便哽咽着扑上来，手臂牢牢地环住沈夜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放开，嘴里不停念叨着哥哥、哥哥。



她说父亲快来了，她不想去矩木，她怕。沈夜怔了一会，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不去，我们不去矩木了。



将妹妹哄睡，边上的侍女向他解释了沈曦的病状。



沈夜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步出沈曦的卧室。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安。



他的心境极不平静，而我那时才刚与他融合，极易受他情绪的挑动，登时血气翻涌，不安分地在他身体内游动，不受控制地想要冲破什么一样。沈夜忽然弯下腰，整个人都近乎蜷缩起来，我想起来了，他只是一介凡人，我的任何动作于他来说，都是神血灼烧之苦。



如同在矩木里一般，他默默承受了下来，这一次的，之后无数次的。











因为有了沈夜，我又开始能看到岁月的模样了。我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研习的法术日渐精湛，脸上的神色愈加坚毅。



后来，城主、他的父亲相继去世，他被指认为下一任的大祭司。



他接过城主的任命，脸上看不出一丝喜色。岁月流转，他已然长大，是大人身量了，披上厚重的黑袍，整个人竟凝重得像是一尊雕像。



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是了，从此，他被烈山部所束缚，正如我被流月城所困一样。



神血之力的加持，使他拥有了与族人相比，最无与伦比的力量。我本以为有了力量，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沈夜，在我的面前，总是这般痛苦，他没能快乐起来，反倒一生被责任所缚，再也没有了自由。



这份不上不下的力量，恰好铸成了一座囚禁人的牢笼。我早说过，这是个诅咒。



不承想，我分他一点力量，竟连累他至此。



然而，这世上，后悔二字最是无用，不过徒增烦恼。



我乖顺地倚在他的心脏边，想像着他独立于高高神台上的身影。这是流月城的巅峰，我仿佛能沿着台阶，看到他一步步走来，从少年蜕变至今的模样变化。来吧，和我一同看看我千百年来，注视着的风景吧。



我会在这片景色中，一直陪伴着你。











他在大祭司这个职位上做得很好。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利用手里的这份不寻常的力量凌驾于旁人，在控制旁人之余又给予他们希望。我很欣赏他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上位者的姿态。



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总是苦闷多于欢欣。我看了太多他皱眉的样子，缓慢进展的病症、终日繁忙的事务，还有来自于我的痛苦灼烧。



第一次得知他也生了病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愤怒。虽然当初别无选择，但他毕竟是我亲自选中的人，怎么能因为这种病而衰弱。我极力延缓他的病情，倒也颇有成效。他要挂心的事情太多了，能帮他稍稍减轻一点病痛，我欣慰不已。



然而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竟对此病也力不从心了。大约是他内心感怀太深，自伤而病，我无力干预。













其实，神血的发作频率并不高，只是此间痛苦，常人难以忍受。长夜静谧，我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缓缓地从指尖向心脏汇拢。他的肌肉一寸寸地随着我的动作而紧张起来，我愈加放慢速度，想要安抚他，却又延长了他苦痛的时间。



他的手掌抵住心口，指甲深陷皮肤，我不知道他是否想以这一点肉体的疼痛来抵消神血的折磨。



他无法抑制地喘息。大祭司寝殿很寂静，这微弱的声响便被无限放大，在层层帷幔间飘摇。



神血的灼热让他浑身都沁出一层薄汗。汗水消退时便有些凉意，我忍不住想游走过去，给他一点暖意。



我总是忘掉正是我的占有，带给他这样的日夜不得安宁。总是忘掉。



幸而他的身边除却我，还有些能陪伴他、从不伤害他的人。病重的城主全心信任他，当年那个扑到他床前的小女孩也已长成他得力的属下，他甚至还交到了一位不同寻常的朋友。



因此他虽鲜少展颜，偶有笑意，但内心总还算是快慰的。



这份心情后来达到了顶峰。



那一年，他收了弟子。



他的弟子，谢衣，是个极有趣的人，聪慧、健康，整个人都冒着腾腾生气，他在神殿内外跑着，上上下下的人竟没有不喜欢他的。我想，沈夜将他纳入门下时，该是满足的。



流月城中，时岁一年比一年艰难，五色石行将燃尽、矩木显出枯萎之兆、神血日渐衰微，这番景象，烈山部人对此懵懵懂懂，唯有沈夜知道其中利害。



我早已说过，这是一座，已经被抛弃，不知何时就会消亡于天际的城池，其中的烈山部人皆是逃不过的陪葬品。



他的弟子陪伴沈夜左右，渐渐知晓流月城的艰险。除了修习法术，还钻研偃术，他屡有奇思妙想，又通举一反三之道，不多时，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古往今来，这世间威力最为强大的偃甲正是出自他手。



我有幸得以观摩伏羲结界终于被撕裂的情景，听到九天之上的风再一次吹进流月城的啸声。



那一日，我永难忘怀。



爆破产生的烟雾散去，沈夜遥遥注视着穹顶裂开的缝隙，赞赏地看着身边的谢衣。我感受着他暗涌的情绪，顺从地游动。



在所有人都卸下防备之时，一股恶浊之气从裂缝悄然钻了进来。神血是至清之物，清浊分明，我对浊气最是敏感。



沈夜猛然抬头，那恶浊之气已化为人形。无人识得此气，只觉得一时空气混沌，那些平民甚至祭司都纷纷身体不适倒下了。



有神血护体，沈夜暂时没受什么影响，他飞身向上，轻念咒诀，右手维持着唤出的舜华之胄。谢衣着急，抓住他的衣袖想要跟上。沈夜拂袖而去，使力让谢衣留在原地，又化出一个法术用清气围护谢衣周身。



这场与砺罂的初战，我发挥了自己的全部实力，血气随心，心随剑走，沈夜将灵力灌注于剑上，恣意挥洒，极具杀伐之气。我听从他的命令，去往他要我斩向的地方。我是唯有他才能驱使的力量与武器，无人可比，无人能及。他高高在上，与砺罂鏖战不休，我源源不断地供给他神血之力，颇觉畅快，不免还有些得意与骄傲。



砺罂实力不俗，边战边徐徐道来外界的变化。我心下诧异，原来人世变幻，沧海桑田，竟如此莫测。



趁双方激战后退之时，沈夜抬手用一个缚咒克制住了砺罂，那道咒语里加了一点神血之力，砺罂无法轻易从中挣脱。



沈夜将砺罂投入层层封印锁闭的房间，又派了两三人前往下界速速回报境况。



他回到寝殿时，天光昏暗，便用法术唤了灯亮。突然间，我控制不住地开始反噬。与砺罂那一战，我的消耗过大，浊气又难免有些影响，我竟就这样失控地在他的体内冲撞着。



这样狂暴的反噬让他承受不住，只来得及逸出一句短促的呻吟便昏迷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汲取什么，盲目地在他身体里游走。我这样的莽撞，于他便是无尽的折磨。



疼痛唤醒了他。



他神智逐渐清明，幽幽睁开眼眸，手掌抚上胸口。



一瞬间，我像是被驯服了，把自己聚集在他的心口处，放任自己随着心跳而波动。神血是极热的，但那时候我仿佛觉得，他的掌心隔着胸膛，都甚至比我自己更灼热。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唯有这一刻的感受，让我铭记至深。











派去下界的人回来时都不同程度受了浊气的侵害，回禀说就连洞天也多有浊气，已然不适合烈山部人生存。



沈夜脸上的失望一层层加深，让那些人退下，好生疗愈浊气之病。



世殊时异，这世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那些来禀报的人像是初睁眼的婴孩，脸上的表情受惊、害怕、担忧，不一而足。我哼笑着，别开眼，懒得去看。



所有人都离开后，主神殿变得空荡荡的。神殿巍峨高峻，外头的阳光照不进来，只有风能从殿门直驱而入。只是，再热的风，穿过这空寂的甬道也变凉了。



他仍孤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脊背挺直，他从来不喜欢靠着靠背。只要在这里，他就永远是一根紧绷的弦，如一根两端被责任和力量抻住的线，不得松懈。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砺罂那时候给出了很诱人的说法，只要让族人感染一点魔气就能适应下界生活了。魔气本就是至浊之气，这话倒不像是骗人的。



但是，世上哪有无需代价的事情。



静坐许久，他去找了砺罂商谈。这果然是烈山部无法承受的代价，不知还要赔上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才够。



世事就如下棋对弈，又更艰险万分。棋盘上尚茫茫不知何处落子，更何况……



有时候，只一步，便是一生。踏出便再没有回头的路。



他终究还是决定了。











流月城的时间本来是缓缓流淌的，宁静悠长，后日肖似前日，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可是，自这一刻起，轮回被打破了。情势急转直下，我仿佛能听到疯狂转动的齿轮声音，不知是要把这流月城带去哪里。











我随他去了寂静之间，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城主传授了他一种秘术。



冥蝶之印，可称得上是一种颇为恶毒的术法。



然而，大约也只有这样坚决狠戾、以命相搏的术法，才会有超乎寻常的能量。以魂魄为祭，献上自己的生生世世，换得封印神魔的力量。这样的交易，值或不值，自在人心。



原来烈山部，狠绝的人倒是不少。



沈夜依约种下了冥蝶之印。此后，沧溟陷入沉睡，极少醒来，他的身边，就这样少了一个人。



从寂静之间回到寝殿的路很长。他没有催动法术，慢慢踱下那回旋的石阶。矩木枝干盘根错节，枝叶是深深的绿色，看去只觉得千百年的时光都沉淀在了这浓绿中一般。这里听不到生活区的喧闹声，只有清风拂过，不声不响，一派安宁景象。他回头望去，沧溟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但愿一切都来得及。我偎在他的心窝处，感到他心下郁结。











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了。他的弟子来找他，争吵不休。有人意图谋害他，被当众处死，我暗自嗤笑他们的不自量力。砺罂附上矩木，感染魔气的试验开始。下界也已选定了几处据点。



种种事务一闪而过，当我回过神来，已是师徒拔剑相对的局面了。



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震怒。从前有多宠爱，现如今便有多痛苦。可是，他该明白的，即使有神血之力，即使是烈山部大祭司，即使手中掌握万千人的性命，这世上毕竟有力所不逮之事。譬如，沈曦的病。更何况，谢衣之事关乎人心、关乎道义——是这世间最不可琢磨、不可强求之物。



我想，他是明白的。可是有时候，明白不能减轻分毫痛苦。



他挥剑时，我不由随着他的心境，力量暴涨。我顺着他的手臂，聚在指尖，凝出灵力附于剑上。剑尖上挑，冲着咽喉而去，这可真是很疼的一招。



盛大的剑气消散后，我却没有闻到血腥味。最后关头，他收了势，只划破了谢衣的衣襟。他居然控制住了，甚至，连我一起。我倏忽从指尖游回心口，忍不住颤抖，他竟让神血之力、让我，为他所用，为他掌控。呵，到底是师徒一场，我哂笑，却不知道是在笑谁了。



是夜，万籁俱寂之时，他伏在床上，感受到的神血灼烧之苦比平日里更强上百倍。我神思恍惚，无意生出如此折磨，大约是冥冥之中，凡人妄图控制神力的惩罚罢了。



谢衣叛逃是在几日之后，还留下了即将完稿的偃甲炉图纸。我听到他手指捏紧，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最终化为了口中长叹。



得来复失去，他的身边，就这样又少了一个人。











惠风和畅，他立于空旷的露台上。我不清楚何以他如此钟爱这里，少有的闲暇时便过来久久凝望。此处视野极佳，能览尽流月城风光，又鲜有人来……我暗自猜测着可能的原因。明明我们如此亲密，可总有些事是我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的。



过来露台之前，在下界探查的人禀报说，于捐毒目睹了谢衣的踪迹。



他面色平静地打发了那人，我却知晓他的心潮暗涌。



风的劲道忽然变大了，吹得他的长袍猎猎作响。华月出现在他身后，停步行礼，汇报日常事务。魔气熏染的试验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一些灵力低微的祭司承受不住，直接暴毙是轻松的，还有的魔化失控、神志不清，只得关押起来。



这是如今流月城的大事之一，另一件自然是在下界寻找宜居之处。只是派出去的人越走越远，少有满意的回音。



华月很快就说完了。他默不出声，出神地微仰着头看向穹顶，露台上一片寂静，只余耳边的沙沙风声。



良久，华月唤他。他收回视线，半转过身，瞥向华月，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全是他的过去，一段我不曾参与、也未能知晓的过往。比如，从前这里摆着许多花，风起花落，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又比如，从前沈曦卧房后面的花园里有株很漂亮的树，她最喜欢拉他一同去玩。



原来流月城也有过如此景象，生气蓬勃，全是现在已失却的。



他缓缓说来，不经意就流露出怀恋的情绪。往者已不可追。所以我从不欣赏他这样的姿态，可是我也知道，正是他心中尚且留存着的对往昔美好的挂念，正是这一点无用而软弱的情感，才造就了沈夜，这一整个完全的人。



况且我本就没有资格苛责他，舍弃感情这种事，我也不曾做到，大概也永远做不到。



忽然，他轻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他侧过身，留给华月一个背影，又交代了她一些其他事务便遣走了她。











他独立了一会，步回神殿，我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很快，他将要，第一次离开流月城了。



这也是我的初次离城。不知神农神上当年是被下界何等风光所吸引，去而忘返。我既是神农之血，又曾被他遗弃，对此好奇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孤月当空，荒漠无边，果真是比流月城更开阔百倍的景色。身处其中，愈发体味到流月城的无趣至极，如同囚笼一般。这下界的空气也轻盈若飞，对比之下，凝滞了千年的流月城是多么死气沉沉。原来神农便是流连于如斯风光、如此自由，可惜我不能长享。



他如愿于捐毒沙海截获谢衣，不料发生了一点意外，他急急捏出法诀回流月城。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指尖在颤抖，粘腻的血液沾满了手掌。从链剑上掉落的血滴一下子便被沙地吸收，汇成了一小洼。我从攻击的灵力上回撤，缓慢游回心脏，他掌心的血已不再温热。



既为神血日夜灼烧，他的血液比常人要热上几分，但那一瞬，我分明感受到某个地方，仿佛正在冷却。



处理完谢衣，他回到大祭司寝殿，面色灰败。我不喜欢他这副郁郁的样子，便顺着肌肉的纹理，抚上他的脸庞。然后我又一路向下，从他冰冷的四肢发散出去，我听到他的心跳声重又回到快乐的频率，而他的双颊染红，露出既痛苦又欢愉的神色。



我吻上他的眉间，这是我第一次做如此大胆的举动。我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眉眼舒展的模样。可是那晚，我使劲浑身解数也办不到。我一味的给予只换来他不住的战栗。呵，倒不如说，我从来都不曾办到。何况，今日他心下纠结，更是难解。



他仍是固执得不肯漏出一点声响，将所有的喘息尽数用手背封在唇齿之间。漫漫长夜，如此一宿。



第二日，众祭司议事时，他的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只有我知道，他的病症进展正在脱离我的掌控。这无名恶疾就好似在和我抢夺他的身体，而我束手无策。











从前，时间于我只是模糊的影子。如今，沈夜陪着沈曦，我陪着他，三日一轮回，对时间流逝也算有了些印象。只是这些年来，沈夜和少年时的模样道了别，沈曦在原地轮回时，他早已走过很远。渐渐地，沈曦不再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总要听过华月的安慰和解释后才肯相信沈夜。



我暗笑，原来，血缘至亲也会被表象声色所蒙蔽。



那一日又是如此，哄睡沈曦后，他独自回了寝殿。将那些侍女遣去门外，他难得在梳洗处停下脚步，转身直奔那面镜子前。



镜子忠实地映出了他的面容，线条清晰，神色冷峻。他凝视许久，终于疲倦地合上了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拿出一个面具，看上去有些陈旧，不过雕刻仍然细致，像是为重大的仪式所准备的，我之前从未看他戴过。那天，他却在镜子前，将它扣在了脸上。



大半个脸都被遮住了，只余下颌坚毅的轮廓。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伸出手去，自然，触碰到的不过是一片冰冷。他始是反应过来，收回手在身边紧紧握成了拳。



我能感受到他当时的一点心灰意冷，因为我想起来了，他的那个样子，很像他的父亲。



其实，我倒是能从镜子里，恍惚看到他年少的容貌。也许那不能算是“看”，只是我与他日夜相伴，体会到的心中幻象罢了。的确，无论沈夜如何变化，哪怕年华消逝，霜染鬓发，垂垂老矣，我想我也能认得他。他的眼神，他的心性，永远都是当日矩木之中初见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只是，我能看到那一天吗？











我目睹他做了许多事，残酷的、独断的、纠结的、隐忍的、荒唐的。盘桓周转，这是一局盛大的棋面，最终显出了烈山部的一线生机。



可在他落子的第一步，我便分明看到那是向着死局而去，棋盘之上，经纬之间，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身处高高的祭坛巅峰，在神态慈悲的神农石像下，布置着这整个局面。他谋划这一切，如同一场漫长的告别，这是他与流月城、与烈山部的道别。没有什么温柔缠绵，反正终有一别，不如好好布下每一颗棋子。



我猜想，他最终把瞳还来的谢衣命名为初七，大概也是一次告别吧。这是他与谢衣的永别。











时岁如梭，某年的神农寿诞祭典上，他望着欢庆的族民们，露出了一抹极轻微的笑，然后宣布了龙兵屿的消息。我听着耳边瑟瑟寒风，只觉得底下那些热闹离得太远。



能够找到龙兵屿是一件幸运的事，这大约是神明能给予遗族的最大的仁慈。在那些挣扎、流血和牺牲后，终能开辟出一条小道来，即使窄如羊肠。我想，这也是他应得的回报，为他的从不屈服，无论是对神魔还是天命。我最是喜欢他这点，甚至任性地认为，他既不曾屈从于我，便不准向那些东西低头。



他远离人群，茕茕独立的身影实在是太过落寞，我控制不住地冒出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能真正伴于他身侧该多好。我绕着他的心脏周游了一圈，真可惜，即使再心怀不甘，这注定只是个奢望而已。



我赐予他不凡的力量，他使用得很好。这本该是我和他之间一切的开始和结束。但我贪心地还想给他快乐，然而只要我存在一日，他便不能摆脱缠于己身的折磨和枷锁。所以，现在这样已是不错，祈求太多最终逃不过失望，我感到宽慰了一些。











选定龙兵屿只不过一个开始。那里本是一座世外小岛，温暖湿润、草木繁盛，是一处未有人烟的蛮荒之地。烈山部人要在那里建起可以生存的居处谈何容易，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神明，自然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流月城。



龙兵屿又离流月城极远，传送法阵都需多人共同分担灵力消耗。烈山部本就不是什么人数充足的部族，现今恶疾丛生，可堪用的人手总是不足。种种事务，繁琐之至，大部分都还是要归他来统领。不过毕竟有了微末的曦光，他虽为杂事所累，心境倒平和多了，有条不紊地布置着烈山部迁徙的工作，事情都朝着既定的轨道进展，一派安然。



我知晓他的辛苦，便顺从他的心思，也安分不少。日日相伴，只觉岁月悠长，未有尽头。



直到一个意外发生。











再一次听到谢衣这个名字让我恍惚了很久，久得令我怀疑百年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他在华月面前表现得倒是稳重，只是回到寝殿后，那些人前不能显露的情感也纷纷涌出。



我攀上他的心头，感受到那微弱的颤动，是与心脏跳动完全不同的节奏与力度。他在动摇不定、思绪翻飞时便会如此。



百年前，他用初七埋葬了谢衣。如今，竟还有机会再见谢衣。兜兜转转，连我也不禁要感慨天意弄人了。



但是，大计当前，没有什么可多想的，不是吗？我在他的胸腔里涌动着，对他低语。



他轻轻地哼笑出声，手抚上心口，我便上浮着贴过去，让自己稍微伸展开一点。这冰冷的寝殿终于能有一丝暖意。



我早说过自己正在衰微，自矩木来到沈夜的身体里并不能阻挡这个趋势。



从前我还曾有过什么看尽岁月模样的愿望，那时候的我哪里会知道，原来，不求长久，能看完一世也够幸运的了。



我翻了个身，有些自嘲地笑了。











他极少离开流月城，在下界最常去的不过几个据点，其中无厌伽蓝因为距流月城最近，更得常往。



我也很喜欢那个地方，虽然关押着很多试验失败品，格外阴气森森，但是据传说，神农神上曾在那里停歇。千年已逝，我因这虚无缥缈的传说，每次去都会产生神农还在的错觉。我甚至仿佛能嗅到神农的气息。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一切早已改换了样貌，我次次提醒自己这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却无端地忍不住幻想，神农若在会是如何。



可是这世上再没有神，就算有也只是些不足道的遗迹罢了，比如这无厌伽蓝，比如我。



呵，多想无益，我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专注到眼前的事来。



他的面前，是此次再见，谢衣为他留下的礼物。谁也不知道，谢衣在下界，竟还备下了这样的永别，盛大而又决绝。



我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昭明。



神剑昭明，伏羲，补天，神农，流月城……这真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兀自陷入回忆，只觉物是人非。岁月逝水，浩汤而下，如今神非神，城不城，徒留昭明于世。可叹这人世间，原是神明最不可靠。











每日他都会去寂静之间为城主献上花束，那是他们在最开始就结下的约定。他一直谨遵，从无懈怠。这些鲜花，娇艳欲滴，生机勃勃，甚至还带着一缕幽香。每一捧花束都是从下界新鲜摘来的，是她唯有如此，才能看到的，下界的花。



日复一日，灵力附于花上，又进入沧溟体内，冥蝶得以生长，冥蝶之印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大。每一天的微弱灵力，就如丝线编织着他对城主说不出的告别一般，漫长地集结到最后，终成永诀。



这一日，他又去了那里，带着花束，还有，新拿到的神剑昭明。



我紧紧依附在他的心口，只觉得疲惫感阵阵涌上来。明明终局近在眼前，却连迈出一小步都似乎变得艰难了。



阳光纷纷洒进寂静之间，矩木枝叶的边缘泛起了一层金光，看上去就如最初那般健康，然而，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那浓重的深绿色透出的腐朽之气是无法掩盖的。矩木枯萎，已然不能回复了。



他一直陪伴着城主终至消失，坚决地转过身，在阳光的照拂下，踏破这弥漫的金色，从寂静之间离去，空留一片寂静于身后。











他的族人们都已迁徙完毕，筹谋百年的棋局总算到了收官的一天。



我想着，这百年，我得到了一个少年，然后，终将失去他。如果他能活下来，我会很愿意陪伴他，用生命之力奉养他，哪怕耗尽神血之力也不惜。但是，他已经为自己设好了结局，我无法违逆他。



真是快乐得仿佛梦境一般的百年啊，我困在流月城的漫长岁月中，所有的绚丽光彩都绽放在了这百年。我默默合上了眼。











我本以为这一切会结束于平淡。没想到最后倒有意外之喜。



他毫无防备地被魔气所伤，贯穿胸口。神血与魔气，清浊分明，清气又最忌讳至浊之气的损害。这一击对我伤害不小，仿佛全身都在啃噬一般的痛苦，我的力量被渐渐地蚕食。



他低头看着前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想动一动，但连告诉他没这么糟糕的力气都失却了，只好静待一会。



我想起自己早说过，流月城是座死城。如今矩木被毁，终于到了这座城池寿终正寝之时。我忽的茫茫然，恍惚着也感受不到什么解脱了的快意，只觉得一阵空荡荡，寒风吹过。











沈曦在我面前化作了光点，上古遗族终归是不容于世，即使死去，都不能留下尸体。他的身边终于谁也不剩了。



人生不过独来独往，无人幸免。



我回复了一点力量，支撑着他在崩塌的流月城中穿行，去往该去的地方，挺直腰背，就像他仍是大祭司一样。



他回到了主神殿，歪倒在椅子上，到了最后，他总算可以靠在椅背上，如一根松弛的琴弦。这里再没有责任没有束缚，只有他，只有我。



偃甲炉也熄灭了。劲风带着九天之上的寒冷，直灌入内。



魔气造成的伤口仍在，只是清浊相生相克，这贯穿身体的伤倒给了我一个出口，让我能从他的身体里离开。



他颓然地靠坐在大祭司位上，抬手抚上心口，我汇聚全部的力量把自己凝在了他手心的位置。他的手心是暖的，与我当初曾感受到的温度一样，分毫未改。



我贪恋地蹭了蹭，然后随着他手掌的滑落，借力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微微睁大了眼，张口像要说些什么又缄默不语。



我直直地看向他，想起我俩都不算钟爱流月城，却要陪着这囚笼直到最后。我大笑，罢了，苍茫天地，我也算有了归宿。不是流月城，而是他。



温度一点一点下降。我紧紧环抱住他，用最后的力量驱散那些寒冷。他今日的结局也许从那一日被送进矩木之时就已写下，对他来说，那大概不是什么愉快的开始。



可是，我由衷地感到幸运。



他抬起了手，抚上我的背，那触感太轻了，我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失去了矩木，失去了神血，流月城原来是如此得冷。



我抱着他，过往的画面在眼前转瞬而逝。呵，这一生，真是太漫长，又太短暂了。











我曾说你有个好名字，可还从来没有喊过。神力与人终究有别，此去，我大约将消散于天地间，你我再无相聚的可能。都到了最后，便让我喊一次吧。我凑到他的耳边，吐出微弱的气息，谢谢你，阿夜。



愿来世安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