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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4:23 GMT 8
gn你好,非常喜欢你的文章~请问可以转载到沈夜的个人论坛吗??
论坛地址:http://shen.board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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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 =于2014-01-25 23:38:54留言☆☆☆
№225 ☆☆☆= =于2014-01-25 23:38:54留言☆☆☆
这么晚才回不知道还有没有用orz转载请随意
№248 ☆☆☆LZ于2014-03-02 21:25:1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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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6:26 GMT 8
章一
流月城悬于北疆上空,终年严寒,少有草木。长久以来缠绵冬日,春景罕有见时,更无那草长莺飞的秀丽美景。城中居民心中想往,大多便是江南好春。 这一年刚过了六月,冰雪便急不可耐地重返,那一点仅剩的春色也迅疾消散。城中建筑大多厚重深沉,更让人觉不出一丝暖意。 谢衣步履匆匆地走在路上,无暇四顾,左右四处也无甚可看。他正往神殿赶去,一边嘟囔着,师尊又该罚我了。 埋首于卷帙浩繁的典籍之中,很难察觉时间流逝,谢衣一不留神就忘了时辰。之前沈夜见他要去翻阅典籍,便反复提醒他莫要忘了待会儿要商议神农祭典有关事宜,谁知谢衣照忘不误。所幸并未错过太久,谢衣一边临时想着沈夜吩咐他准备好的点子,一边步履生风,衣袂在身后带起弧度,煞是好看。 越近神殿,四处越发肃穆,少有人语。忽然,身后隐隐传来奇怪声响,而后越来越大,迅速越过谢衣头顶,往前而去。 谢衣抬头,便见一只偃甲鸟嘎吱嘎吱地飞了过去,很快没了身影。他不由得眯眼笑了起来,原来瞳也迟到了,那多少能帮他分些责罚。 虽然沈夜并不见得会怎么严责他。 待谢衣赶到时,华月正端正立在一旁,见他来了便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沈夜坐在椅上蹙眉望着他,扶手上的偃甲鸟欢快地跳了一下,发出了瞳的声音:“破军,你来晚了。” 谢衣无意拆穿瞳,恭恭敬敬朝沈夜行了个礼,“大祭司,请恕属下来迟。” 沈夜哼了一声,“明知故犯,这是第几回了?” 谢衣眨眨眼,低头老实道:“弟子知错了。” “知错?那这回神农祭典如何举办,你可有想法?” “弟子以为,每回祭典咱们都要想新的点子,推陈出新不易,大肆庆祝也劳民伤财。既然师尊只是希望民众能有一天休息欢庆的机会,那所幸就放开了,让民众聚在一起跳舞谈天,岂不更加自在?” “自在?怕是你偷懒更加自在了吧?” 谢衣神色自若,笑嘻嘻回了,“师尊慧眼如炬,弟子也无意隐瞒。不过弟子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师尊早就这么想了,对不对?” 沈夜没有反驳,只道:“罢了,总好过你想些刁钻点子。” 此言一出,华月和瞳不约而同想到了上回祭典沈夜与民同乐的盛况,不由得笑出了声。 谢衣毫无自觉,“师尊若是嫌弟子的主意不好,弟子下回一定改进。” “不必。这次就照我之前说的去做,你们可以散了,谢衣留下。”
待到只剩他二人,谢衣不由笑道:“师尊原来早有定夺,看来是故意刁难弟子了。” 沈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缓了下来,“你啊,我曾反复提醒,你听了没?” 谢衣有些愧疚起来,“弟子看书时太过投入,师尊明白的……” “我若不明白,岂会由着你胡来?” 谢衣认错态度良好,“弟子知错,甘愿领罚。” “呵,罚是要罚,待到祭典过后。你这几日把手头的活都暂且搁了,帮华月好好准备祭典。” 这哪算待到祭典过后?谢衣只得应了,“弟子自当尽力。” 话音刚落,额发忽然被轻柔碰触,谢衣惊讶抬头,沈夜收回手,淡淡说了句:“左右都迟了,不必这么急着赶来,下回记着时辰便是。” 谢衣这才明白,方才走得急了,额上沁出了些许薄汗。他一时竟有些赧然,低头道:“弟子下回一定记得。” 沈夜轻轻笑了声,“好了,去吧。” 谢衣依言离开,行至门口时,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沈夜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内,身形挺拔,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萧索。 他醉心偃术,除了为族人谋出路,到底也希望替师尊多分些担子。或许,他做得并不好,平白让师尊多操了不少心。 “师尊,祭典当晚,弟子等你一同去。”
许久之后,沈夜仍是一闭眼便能记起那晚情景。 祭祀仪式过后,城民们围在一处欢歌乐舞,火光与欢笑声驱散了夜里的寒冷与死寂。沈夜与谢衣站在不远处看着,深受感染。 谢衣一直带着笑,在明灭的火光里他的双眼熠熠生辉,宛如举世无双的明珠,又似光华璀璨的星子。 “师尊,要是日日都能如此,那该有多好。” 沈夜侧过头,见谢衣柔和的面容被染上了一层温暖橘色,颇有些不真实之感,不由得暗想,这世间美好之物,须得算他一个。 而他自己,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带着出生起就附上的诅咒,始终徘徊在明暗的交界处。是以他在数年前第一眼见到谢衣时,便毫无犹豫地收他为徒。 他对他有太多的想往,有太多期许想在他身上实现。而一路走来,谢衣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师尊?” 沈夜挪开眼,若无其事道:“我听华月说了,你做得不错。你瞧,你若是肯去做,什么做不好?” 谢衣笑吟吟道:“师尊谬赞,弟子也听她说了,你的想法分明与弟子说的一样,却还要为难弟子,是因为弟子让你面子挂不住了。” 沈夜眉尖一挑,俯身凑近了道:“平日纵你太过,你便喜欢在言语上讨便宜。” 二人挨得极近,沈夜的呼吸轻柔拂上面颊,谢衣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脸,道:“弟子不敢。师尊,既然弟子做得好,你还要处罚弟子么?” 沈夜这才想起,不由带了些笑意,“为何不罚?身为大祭司,为师须得赏罚分明。祭典结束,罚你去给小曦做个新奇玩意儿让她开心,不许应付了事。” 谢衣双眼一亮,躬身道:“是,弟子领罚。” 他露出明朗笑容,似皎月、似春风,似万物复苏时最清新的草木气息,让人便是看着也怡然神往。沈夜静静端详着,沉如碧潭的眼中也起了些波澜。 “夜里风大,别干站着,去活动活动。” 沈夜欲赶谢衣加入前方欢度节日的人群,谢衣却抬手牵住他,朗声道:“师尊须与我同去。既是神农祭典,岂能让大祭司置身事外?” 沈夜虽蹙着眉,却没有斥责,由着谢衣将他拉入了人群。难得一次,便随他吧。沈夜如此想,到底四处氛围太好,他也冷肃不起来了。 平民对沈夜多是敬畏,不敢靠其太近,对谢衣却亲和许多。沈夜瞥见不少含羞少女盈盈期盼的眼神,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不悦之感。 他这个徒弟,向来招人。 而他自己,却总能让人退避三舍。少有人愿意亲近他,更少有人如谢衣这般,明面上毕恭毕敬,暗里却常有“放肆”之举。 二人的手还牢牢牵着,沈夜忍不住握了握,见谢衣投来疑惑的询问目光,不由得扬了扬唇角,那些沉郁心绪缓缓化作了春日湖水,漾漾碧波,暖入肺腑。 见沈夜不说话,谢衣先开了口,“师尊可知,祭典虽隆重,大多青年男女存的却是其他心思?” “哦?”沈夜四下看去,果然见得不少成双入对的身影。再看身旁的谢衣,他总还记得从前那个聪敏又淘气的孩子,却不想恍然间他已长成芝兰玉树,青出于蓝,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对此,他虽感欣慰,却也有些难言的遗憾。 “为师对此多有疏忽,竟没发觉你也到了考虑这个的年纪了。” 谢衣怔愣片刻,随即笑道:“师尊莫要取笑我了,弟子没有这样的心思。” “是么?男女情事再自然不过,何须不好意思。” 谢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此事上,他仍是太年轻了。欢笑声在四处此起彼伏,谢衣却突然沉默了。 沈夜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侧过头去看,没想谢衣也正好转过头来,眸中光芒闪烁,看得他心里一动。 “若弟子心有倾慕之人,师尊也可为我做主?” 沈夜沉吟片刻,应许,“那是自然。” “那弟子先谢过师尊。” 之后,二人却不再继续这一话题。或许他们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其中潜藏的危险,又默契地一齐避开了。 他们开始谈论偃甲炉,那个俩人共同拟定的计划。草图已绘制完成,但若要成型仍有诸多困难。不过对谢衣而言,困难永远是用来突破的。 “说起偃甲你便止不住了,真这么喜欢?” “喜欢。”谢衣坚定地点点头,“眼下流月城陷入困境,术法无计可施,但偃甲一途却大有可为。若以我绵薄之力,可解族民水火之困,于我而言,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沈夜赞许道:“为师自收你为徒时起便知你有此心,甚好。只是若要挽救族人性命,须得是强者。你偃术已强过为师许多,但术法仍可精进。” “师尊——”谢衣唤了一声,耍赖道,“今日可是祭典,功课明日再做如何?” 沈夜也不逼迫。他心情也是难得的好,便含笑道:“罢了。祭典事务繁杂,准备起来也是不易,今夜便由着你偷懒。” 谢衣却无端听红了脸。沈夜难得放松,嗓音也有些慵懒,在他耳边低沉萦回,竟带了些难得的温柔意味。 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 结果直到祭典结束,他二人也未曾真正“与民同乐”。但那夜的皎洁月色,却让沈夜记了很久。
章二
又一场大雪过后,举目皆白,户外无处取暖,寒气似可入骨。 这一日,沈夜哄着小曦入睡后,缓步走在殿中,一时竟不知想去哪。日常琐事已处理完毕,又无甚大事,习惯了忙碌、陡然闲下来的大祭司,忽然觉得毫无头绪。 他停下来,静立在空寂的大殿里。除却尽身为大祭司的责任,他似乎已经丧失了独属于自己的乐趣。身为沈夜,他应该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了。 只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华月和瞳叫着他阿夜,却从未曾这样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也忘了。 只有一个人,曾经天真地晃着他的衣袖,缠着他索要他闲下来的时间。 沈夜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 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外头冰天雪地,饶是沈夜身负神血,也免不得凉意沾身。当他携着风雪进门时,谢衣正摆弄着一堆零散部件,不知要拼出个什么来。 “师尊!”见到沈夜,谢衣似乎有些慌乱,但很快平静了下来,把那堆零件拨到一起盖住,随即笑嘻嘻凑上前来,道:“小曦已经睡下了?” 沈夜点点头,“你又在做什么新鲜玩意儿?” “没什么,随意摆弄罢了。师尊这时候来,莫不是今日很闲?” 沈夜挑眉,“怎么,为师来你不高兴?” 谢衣连忙摆手,“怎会。那便让弟子猜猜,师尊是想让弟子陪你喝酒?” “哦?你如何知道?” 谢衣笑得狡黠,“秘密。师尊这回又打算喝多少?若是小酌,弟子自当作陪,但若图一醉,那弟子便要劝阻了。” “哦?为师想多喝些也不成?” “且不说酒过伤身,弟子的酒量可比不上师尊。哪回不是弟子喝得醉醺醺,让师尊送回来的?” 沈夜笑了笑,“喝酒尽兴便可,我哪回逼你喝了?自己酒量不佳,倒怪起我了。这回你少喝些便是。” 谢衣眨了眨眼,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便不再玩笑,正色道:“师尊想什么时候喝?” 沈夜又瞥了眼那堆被谢衣盖住的偃甲部件,淡淡道:“入了夜吧。你到我房中来。”
是夜月色皎皎,清辉流照净雪,衬得夜色分外明亮。 谢衣捧着一个盒子,来到了沈夜的房中。 沈夜坐在桌前,冲谢衣点点头,“过来。” 谢衣走过去,将盒子放上桌,笑道:“师尊不好奇这是什么?” 沈夜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回谢衣身上,“白天我去你那儿时便知有蹊跷,给了你时间完成,可是送给为师的?” “师尊真是细心,弟子当时可着实担心赶不上今日完工。” 谢衣拨开匣子锁扣,匣中竟是一个香炉型的偃甲,做得精细无比。 “师尊,弟子自书中得知,下界富贵人家家中常点熏香,多有安神静心之效。熏香所需材料众多,弟子无法制得,便仿香炉外形造此偃甲,以灵力注入,使其如熏香一般,可舒缓精神,助人安眠。师尊总睡不好觉,此物或可一用。” 沈夜伸手抚上去,半晌后才道:“为何要赶在今日送?” 谢衣眼中澄澈,净得可与今夜的明月白雪相较,“我以为师尊知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么?”
沈夜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几乎难以捕捉,“我都忘了你是生灭厅主事。你这套,也是向下界学的?” 谢衣将偃甲拿出来摆好,笑道:“反正也是要做了送给师尊的,不如凑一个好日子。” 好日子?沈夜闭了闭眼,没有反驳。 流月城人寿数弥久,并无过寿习惯,甚至连自己生辰忘了也是寻常。因而,自己的父亲记不得,也无甚奇怪。只是他若是知道,他逼他子女二人入矩木那晚是他儿子的生辰,又会不会有些许的犹豫? 大约不会。 “师尊?” 沈夜睁开眼,若无其事地伸手倒酒,一边道:“你的心意难得,为师甚喜。好了,来,陪我喝酒。” 谢衣听话地坐下,任酒香四散开来,缠绕二人,仿佛在无意间牵起了一种神秘的关联,让他二人密不可分。 沈夜酒兴正酣,谢衣并不拦阻。师尊若是想醉,便让他醉吧。 如是想着,谢衣亦举杯一饮而尽。
屋内和暖,酒力散发,谢衣渐觉燥热起来。他瞧向身旁的沈夜,不由得蹙眉道:“师尊真狡猾,又是弟子醉了。” 沈夜神色自若地放下酒杯,端详着谢衣泛红的脸颊,“事先告诫过你,你倒喝得比我更干脆,现在还反过来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谢衣眯了眯眼,沈夜的容色沾染了些许酒意,似乎显得柔和不少,“酒逢知己,便该舍命相陪。师尊想要尽兴,弟子岂能在一旁干看着?” 沈夜一哂,“你便如此自信,你是我的知己?” 谢衣一怔,一阵冷意泛上来,中和了些许醉酒带来的恍惚之感,一时间清醒不少。他低下头,轻声道:“弟子醉糊涂了,还望师尊饶恕弟子僭越。” 沈夜静静望着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晌,他伸手拂过谢衣的额发,喟叹道:“谢衣,你可还记得从前有一回,你我喝酒,恰是在三春之景?” 那是一年中最为和暖美好的时节,就连在夜里也不觉寒冷。沈夜叫了谢衣饮酒闲谈,待到月上中天,二人才作罢,走出屋外,缓步而行。 朗月高悬,柔光四溢,伏羲结界中的流月城呈现出了极难得见的安谧景象。 谢衣带着些许酒意道:“师尊回去歇息吧。弟子漫步回去,正好散散酒气。” 沈夜轻笑一声,“怎么,急不可耐要赶为师了?为师也想散散酒气,如何?” 谢衣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弟子荣幸之至。” 于是二人并肩而行,时而交谈几句,荡过如水的夜色,往似远似近的灯火处走去。谢衣悠然叹了一声,道:“此时景色虽好,但仍是过于冷清了。下界春景多芳菲飘絮,城中却是难得。据说此时正是桃花盛放的时节,满树如霞似锦,若有缘得见,那定是难以名状的美景。” 沈夜在一旁泼冷水,“那你便尽快寻到破界之法,为师也期待得很。” 谢衣撇撇嘴,“师尊好严厉,那弟子只能日夜钻研,若以后议事迟到缺席,师尊可不能追究。” “你啊——”沈夜无奈地摇摇头。 “师尊,”谢衣转身停步,认真道,“玩笑罢了,弟子自当尽力寻求破界之法。师尊所虑甚多,弟子能做的实在寥寥,偶尔思之,亦是寝食难安。” 月光下,谢衣双眼剔透无比,沈夜眸中却是深不见底,一片墨色。对视片刻,沈夜摇头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为师几时苛责过你?” 谢衣噙着笑,转身继续走,“师尊自然不曾。只是,师尊若是能多像今日这般与我喝酒散心,我会更开心。” “什么?”沈夜讶异地扬起眉。 “师尊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为何不时而吐露些许?与人倾诉,烦忧亦可减半。” 沈夜沉默良久,直到二人绕了一圈,最后走到谢衣住处前,他才忽然开了口,“好,以后为师唤你喝酒,你不许推辞。” 谢衣笑嘻嘻道:“弟子遵命。师尊酒意散尽了没?要不要再走走?” 于是二人又绕了远路,一直走回了大祭司寝殿。
章三
沈夜对那夜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那夜他们走回大祭司寝殿,酒也醒了大半。已是夜半时分,谢衣本该就此离开,可他竟迟迟没有动静,沈夜也舍不得赶他走。
殿内灯影柔和,比之屋外明月更多了分旖旎的昏黄,让人忍不住懒散下来。就连沈夜也噙了些许笑意,一贯微蹙的眉心舒缓开来,带着些畅快惬意,这模样说不清该归功于酒、窗外的月色、殿内的灯影,还是……面前的人。
沈夜这里难得有些温馨气息,谢衣不由得有些恍然。少时他也是这里的常客,多少次他困倦地趴在桌上睡着后,便被沈夜抱去床上安枕。 但时日渐长,谢衣再不好意思留宿于此。师徒之间,渐渐失了亲昵,却有些更深更牢固的牵绊沉淀下来,无形,却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长夜漫漫,若是如此,也甚好。 只是谢衣终究还是出声告辞,沈夜点点头,和缓道:“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夜深露重,注意莫着凉……” “师尊?” 沈夜眉心蹙了蹙,但很快便平复了。他平静地朝谢衣点点头,“无事,你回去吧。” 谢衣犹豫片刻,反而走近了些,仔细审视着沈夜的面容,“师尊,弟子早想求证一事。” “何事?” “神血效用未明,于师尊而言似是受益居多。弟子想问,它是否真的对师尊无害?” 沈夜不答反问:“何出此言?” “弟子也说不上来,就是偶尔会觉得——譬如方才——师尊似乎有些不适。” 不适……么?
沈夜眼色微沉,并不回答。与眼前人朝夕相对,那人又太过机敏聪慧,因而即便症状轻微至极,他亦能有所觉察。实在是,不愧是他的弟子。 “师尊。”
沈夜抬眼去看,却见谢衣蹲下身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方才气血涌动,他掌中一片火热,反衬得谢衣指尖微凉,触感如玉。 沈夜心中似被勾起了什么,忍不住回握住谢衣双手摩挲起来。 “如今已是最暖的时候,你还如此耐不得寒?” 分明是沈夜热力太过,谢衣不欲争辩,只笑道:“那师尊帮弟子暖暖。”
于是良久沉默。二人明明有话应说,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沈夜不做解释,谢衣亦不追问;谢衣无半句安慰之辞,沈夜却从他紧握的手中感受到了某种更为坚定的力量。
天地间,纵使神明也有不可得、不能得之事。可于人而言,即便须求祈神明而活,却拥有最难得最宝贵的人心。它至刚至柔,既是苦口良药,亦是润喉甘泉。
那一刻,沈夜忽然觉得极度困乏,那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在陡然见得柔软舒适的大床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回忆至近至远。 谢衣眼中涟漪一片,闭眼稳了稳,轻声道:“弟子自然是记得的。师尊……想说什么?”
沈夜摇摇头,若无其事道:“也没什么,不过感叹,偌大个流月城,能与我共酒之人,实在寥寥。而我愿与之对饮者,却只得一人。”
谢衣心里一颤,半晌后只得失笑。沈夜方才失言,却拉不下脸来道歉,拐了个弯向自己解释,实在是……可爱得很。
“不能为师尊分忧,是弟子的不是,”谢衣又将酒杯斟满,“弟子赔罪。” 可这一喝就喝了不止一杯。一会儿工夫,谢衣颊上已是绯红一片,双眼迷蒙,神思也不再清明。沈夜撑着额,瞧着谢衣这幅模样,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不中用,这才喝了多少?” 谢衣呼了口气,蹙着眉道:“师尊莫要欺负弟子,弟子酒量尚浅,还需……还需……” “还需锻炼。”沈夜替他补完,伸手过来扶他,“去床上歇着。” 谢衣攀着沈夜的胳膊,发烫的脸在他肩头蹭了蹭,唤了一声:“师父……”
沈夜挑眉。有多久没听见他这么称呼自己了?时日轮转,恍然如梦,谢衣再不复初见时的青涩稚嫩,身量渐长,宛如一株拔高的树苗,已隐隐有参天之势。他是流月城中少有的完全健康的孩子,即便有层层衣物包裹,沈夜仍可感觉到臂弯中这副纤瘦躯体柔韧的力量。
沈夜陡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 他将谢衣往怀里揽了揽,以便把他扶去床上休息,可谢衣却忽然伸手圈住了他的腰,呢喃道:“师父,热……”
沈夜也觉得有些热了起来。他伸手凝了些许凉气,抚上谢衣的脸颊。谢衣如获至宝,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夜不打算继续了。 “去床上休息。”他命令道。
谢衣直了直身子,从沈夜怀抱中离开,似乎清醒了些许。可他并未听话地走去床边,而是盯着沈夜看了半晌,忽然道:“师尊,还记得上回祭典我说的话么?” “什么话?” “弟子心有倾慕之人,要告知师尊……”
沈夜心里一沉,不想理会,却不料谢衣忽然凑近了,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接着道:“请师尊成全。” 一时寂静无声。
“很好,你果然醉糊涂了。”沈夜咬牙说完,忽地使力将谢衣带到床上,俯身压住他,却一时没了下文。 谢衣双眼澄澈如碧波,一眨不眨的地看着他,宛如赤子。沈夜压低了身子,在其中窥见了自己的面容。 沈夜头脑还算清醒,是以他犹豫了。然而胸口似有什么在不停鼓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
“师尊……” 沈夜眼中一闪,伸手盖住了那双明如朝晖的眸子。细密的眼睫扫着他的掌心,他心中便也像被不断轻挠一般,痒得厉害。 他是大祭司,这是他的徒弟。 那又如何? 多少年了,他渐渐活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他克己自制,审时度势举重若轻,容不得丝毫差错。他一贯太过清醒坚定,因而便仅得这片刻放纵又如何? 大约他也是真的醉了。
沈夜低头吻了上去,贴着谢衣双唇摩挲,而后缓缓深入,舌尖扫过齿列,得到了热烈的回应。谢衣循着本能迎合着他的亲吻,唇齿辗转间气息渐渐急促,攀着沈夜后背的手指也耐不住扣紧了。
许久之后,胶着的唇才慢慢分开。沈夜头微微偏了偏,在谢衣耳畔低声道:“再叫一次。” 谢衣未经人事,此时已分不得多少精神去思考其他事,只茫然问:“叫什么?” 沈夜吻了吻他耳畔,循循善诱,“叫我。” 暧昧的气息让谢衣难以招架,他只能遵从命令,唤了声:“师尊……” “乖,”沈夜奖励地吻上他的眉心,又道:“再叫。” “师尊……”
即便不甚清醒,谢衣也能察觉到,沈夜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他的师尊从来如高天孤月一般,气度华贵,凛然难犯,即便对他可亲许多,也极少泄露隐秘心绪。
“再叫。” 谢衣微微撑起身子,安抚地吻了吻沈夜,又唤了一声:“师尊。” 沈夜终于放过了他,像是满足了一般,伸手抚过他清俊的眉眼,引着他的手来到自己腰间。
“解开。”他简短地命令,嗓音被欲望晕染,比平日更显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喑哑。谢衣轻喘一声,依言行事。 从没人见过谢衣这幅模样,沈夜不由得有些得意,温存地蹭着他的面颊,感受到其上不同寻常的高热。
“师尊,痒……”谢衣忍不住侧了侧脸,轻笑道。 沈夜挑了挑眉,斥道:“煞风景。” 谢衣无辜地看向他。即便是在这般旖旎的缠绵时刻,他仍然净得像玉阶新雪,连艳色都染不了他分毫。 “谢衣啊谢衣,”沈夜不由道,“满流月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了。” 谢衣难耐地动了动身子,努力思索着回答:“人本就是不同的,师尊为何如此说?” “……也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有些庆幸罢了。 “可……” 沈夜低下头,将谢衣多余的话尽数堵在口中,化作一丝低吟流泻而出。 夜还很长。
两人毫不餍足地品尝着对方口中残存的酒酿,清冽的酒香缭绕四周,渐渐消退,徒留丝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如梦一般,如月一般,如眼前人流光的眼神一般。
谢衣在沉沦中模模糊糊地想,身处的这座城,面前的这一人,便是他心之所牵。他想穷毕生之力,换族人幸福安康,换面前人无忧笑颜,本不奢求回报。然而,今夜太过不同寻常,他的师尊太过不同寻常,让他如堕梦境,不知来处。
便是梦境,也无所谓了。
在被逼至极限时,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却被擒住了,交缠相握。 谢衣满足地笑了。 感君之心,泣血以报。
许久,沈夜半卧在床上,毫无睡意。 今夜着实不同寻常。 他沈夜是什么人?他从来不会怨天尤人,寻找借口。他只知前路如何,他该如何走,至于沿途荆棘,踏平就是。 只是今夜的沈夜,并非大祭司。 而今夜过后,再不会如此。 他侧头凝视谢衣安静的睡颜,如是想。 他这番模样,只有眼前人知晓。 如此,也甚好。
章四
沈夜坐在椅上,审阅着华月昨日送来的报告。他办公之时,身边从不需侍者静候,因而殿中往往是空空荡荡,唯他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眯眼朝殿门口看去。少顷,一只猫从门口跃入,抖了抖身子,带着吱呀声响,缓步朝殿中走来。 沈夜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近几年,流月城中稀奇古怪的动物愈发多了起来。从前只有极少幻术凝成的上古异兽,还有瞳做来传信的偃甲鸟,而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大多是谢衣的手笔。 沈夜放下报告,饶有兴趣地盯着猫看。察觉到他的目光,偃甲猫停了下来,尾巴竖得笔直,瞪视着沈夜。 有点意思。沈夜暗道,岿然不动,最终用目光逼退了它。偃甲猫抬起爪子拨了拨胡须,转身踱着步子离开了。 谢衣做的东西,也带了些谢衣的影子。
虽然神殿里任由这些偃甲走来走去太不像样,但沈夜并不太在意。流月城缺少生气,即便这些偃甲并非真正的生命,到底也栩栩如生,让素来生活枯燥无味的族人见了,也多些乐趣。 沈夜开始考虑,让谢衣多做些下界动物来,只是不许再让它们进神殿了。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大早,谢衣便叩响了七杀祭司的房门,捧着一堆木头,兴致勃勃地来探讨榫卯结构的改进方法。瞳陪他研究了大半个时辰,连例行检查身上偃甲的工作也被迫推迟。 “瞳,你觉得这样如何?” 瞳本着务实求真的态度,认真思索了一番,刚欲发表见解,门外忽然有人求见。 “七杀大人,请问破军大人是否在此?属下有急事相告。” 瞳与谢衣对视片刻,放人进来了。
认出是自己厅内下属,谢衣疑惑道:“有何急事?” 小祭司苦着脸道:“破军大人,方才有户人家家中闯入了一只奇怪的动物,把独自呆着的孩子吓得大哭,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谢衣暗道不好,“现在如何了?” “属下与贪狼大人正巧路过,贪狼大人叫属下去神殿禀明大祭司,属下觉得应该先来告知大人一声。” 谢衣点点头,立即向瞳告辞,匆匆随小祭司离开了。
“偃甲应该不会伤人,而且有风琊在,孩子应当无事。” 小祭司却不赞同地皱起眉,“属下觉得贪狼大人完全没有要救人的意思。而且,他总是针对大人,大人应该做些什么才是。” 谢衣无奈地笑了笑,“随他去吧,他就是那副性子。难为你特地赶来告诉我。” “哪里,”小祭司有些羞赧,“属下一直仰慕大人,大人无论人品才能都胜过贪狼大人百倍,无怪乎贪狼大人如此嫉恨。”
谢衣摇摇头,二人此时已抵达,远远便见风琊负手站着,孩童嘹亮的哭声从他面前的房中传出。四周围了不少人,却无人敢进门一探。 见二人过来,风琊冷冷瞪了小祭司一眼,“通风报信去了?” 小祭司身子一缩,谢衣在一旁道:“我在路上截住他问的。” 说罢,他便立刻进了屋,留下风琊不屑地哼了声。
片刻后,屋内哭声渐悄,谢衣抱着孩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只头上长角的棕黄色动物,双眼黑黝黝的,温驯地站在一旁,还亲昵地蹭了蹭谢衣的衣摆。 “风琊,平民害怕也就罢了,你明知里面只是偃甲,为何不进去把孩子救出?” “哼,你做的偃甲,自诩听话无害,怎么还需要老子进屋搭救?这都是你惹出的祸,凭什么要老子给你收拾?” “唉,你我恩怨事小,何必为难一个孩子?”谢衣蹲下身,把孩子放下来。幼童眼中盈满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别怕,它不会伤你。”谢衣摸摸他的头,温和道。 “哼,装模作样。”
谢衣决定不理会风琊,朗声道:“诸位,请问有谁能向我略微说说当时状况?偃甲是如何闯入屋中的?”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终于有一人站了出来,犹豫道:“大约……我可以说说。”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容色不是太好,但相貌清丽,看起来反倒带了些柔弱之美。 谢衣认出了她,“你也是主神殿的祭司?” 女子一愣,点头行礼,“……是,破军大人,属下名叫素云,近来身子不好,在家休养,与这家毗邻而居。”
素云瞥了瞥被吓得不轻的幼童,“他独自在屋中,不知为何啼哭。我出门查看,便见这只……这只偃甲在门外徘徊,似是被哭声吸引而来。它用头撞了撞门,门未关牢,它便进了屋。属下不知它为何物,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它是一只鹿,下界常见的动物,性子温驯,不会伤人。” 谢衣回身拍了拍偃甲鹿的头,鹿便缓步走开了。不少人见它的确无害,一时都好奇非常,围过去仔细打量。
谢衣却蹙眉沉思起来。方才进屋查看时,偃甲鹿在幼童身边绕来绕去,却并未碰触他,不像欲伤人的模样。他造的偃甲,从未出现过差错,但这只鹿却的确做了不同寻常之事,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不远处的偃甲鹿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安静地任人围观。谢衣一时晃了神。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必动用偃术,也能让族人们见识这些生灵,饱览那只有典籍中可窥一斑的绚丽美景? “破军大人。” 谢衣回过神,心里一时有些怅惘。他牵起幼童,转身对素云道:“你可认识他父母?” 素云点点头,“大人将他交给属下便是。”
孩子扯着谢衣的袍子,扭捏半晌才肯松手。大雪不知何时又纷扬飘了起来,弥漫在空中,又随风四处散落,沾衣欲湿,带来寒意森然。 一时间,围观众人均回了屋内,四处冷清一片,宛如荒原。 素云裹住孩子,脸色更苍白了些许。 风琊早不耐烦地离开了,谢衣妥善处理完毕,临走前瞧了瞧素云的脸色,终是和缓说了一句:“好好养病,莫顾虑太多。” 素云讶然抬眸,又垂下眼,平静道:“多谢破军大人关怀。”
之后,谢衣便前往沈夜殿中。站在殿门口,他忍不住回身看了看殿外,漫天飞雪,一片茫茫。 他并非客套地对素云寒暄。实在是,素云那波澜不惊的面容,太像这被大雪覆盖的土地。尽日荒凉,寸草难生,那是一种最彻骨的绝望。 疾病与严寒,便是如此蚕食着他们。
谢衣一进门便知,沈夜早知晓他会来。 “师尊。” 唤了一声后,谢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竟沉默了。 沈夜起身走到他面前,轻笑一声,“怎么,不说些什么?” 对视片刻,谢衣只得回道:“弟子知错。” “哦?你有何错?” 谢衣抿了抿唇,不甘心道:“弟子偃术不佳,所做偃甲惊扰平民,是弟子的责任。” “是么?”沈夜身子往前倾了倾,低声道:“再好好想想。” 谢衣眨眨眼,有些困惑。除了此事,还有何事? “弟子愚钝,请师尊明示。” 沈夜不答,伸手拂过他肩头,指尖沾了些冰凉湿意,“外头又下雪了?” 谢衣不明所以,点头称是。 “你瞧,城中严寒若此,草木禽兽如何生存?你做些偃甲动物是好事,为师又怎会为此事责怪于你?你该反省的,是你的御下之术。” 又来了…… 谢衣摸摸鼻子,低眉受训。 “风琊能力不错,若能为你所用,必为助力。可你直到如今也使唤不动他,难道不该好好反省?” “师尊……” “怎么,为师说错了不曾?”
沈夜玄色华服、不苟言笑,素来颇具威严,但面前人似乎从不惧怕。威慑无用,让他颇为苦恼。莫不是从前太过放任?可如今便是要从严教导,也为时已晚。 “谢衣,要令人臣服,多得是法子,你死守一种,有何用?” 无奈,他只得循循善诱。 谢衣却不领情,“若非心甘情愿,武力权势的镇压只会埋下隐患,弟子不需要如此得来的人心。” 沈夜深觉师威受损,音调也不由得低了几分,“如此得来的人心有何不好?听命于你,做你要求的任何事,只要你一天强过他,他便无法反抗。”
谢衣摇摇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样净如碧水的眼中,他趋近的身影也被映得清晰无比。沈夜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忽然丧失了说教的兴致。 “罢了,你早晚会明白。” 但或许,他也希望他永远不要明白。 “为师还有事务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甫一转身,沈夜却身形一滞,手腕被谢衣握住了。 他的手很凉,带着殿外的深寒雪意,指套更是冰冷,像是要浸入人心里。 从他进门时起,沈夜便察觉到了,他心情有些低落。
沈夜侧回身,见谢衣低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红,却坚定地握紧他的手腕,仿佛那是什么无上至宝一般。 沈夜知道,谢衣在向他索求抚慰。 到底是少年心性,藏不住心事,总要人来梳理梳理。 除了他,还能是谁? 沈夜手一翻,将谢衣的手包入掌中,身子微微前倾,贴在谢衣耳边问:“为师的手,暖和么?” 两人气息交缠相融,谢衣脸上一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晚二人醉后缠绵的景象。尽管细节甚是模糊,但身体印上的记忆,却鲜明得一如当时。 谢衣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入沈夜肩窝。
“你啊,还在介意那偃甲之事?你的偃术,如今连瞳也比不上了,何必妄自菲薄?偃甲再精密,偶有失控也是正常。” 原来师尊也有猜不中他心事的时候。谢衣思及此,无端有些想笑,又不免失神。 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从前的师尊,强大而又疏离,让他每每见之都心生敬畏。但他日渐成长,发现他的师尊也有隐忧、有牵挂、有七情六欲、有求而不得之事。他在师尊庇护下成长,那终有一日,他也要回护他的师尊。 如此一想,仿佛勇气又重回他四肢百骸,让他不再迷惘。 前路再难又如何?他早已有了踏遍荆棘的觉悟。 “笑什么?” 原来沈夜察觉到了。谢衣抬起脸,“弟子只是想到了一桩往事。” “哦?是什么?” 谢衣眨眨眼,回忆霎时翻卷而来,“那时弟子刚拜入师尊门下,主神殿空旷冷寂,夜里十分骇人。弟子有一回做了噩梦,惊醒后不敢再一个人呆着,就壮着胆子走到了师尊的寝殿……”
那时他仍年幼,沈夜之于他,便如九霄之月,光华流转,却高不可攀。虽然悉心教导他,但沈夜总是若即若离,不给谢衣亲近的机会。 谢衣站在门外,犹豫了许久,直到双足都冻得冰凉,也没能敲响那扇门。 门里的师尊,在做什么? 是挑灯夜读,还是扶额沉思? 又或许,他早就睡下了。 小谢衣有些着急起来。初入神殿,这里处处都是冰冷气息,连本来最该亲近他的师尊也不例外。天地广大,可他连一扇门也鼓不起勇气敲响,何谈为族人谋求出路? 四周悄然无声,蓦地吱呀一声响,门开了。 谢衣本来咬着袖子盈了满眼的泪水,被这突然的响动一惊,泪便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沈夜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谢衣羞愧地擦干眼泪,盯着沈夜的衣摆,道:“师尊,弟子不该惊扰师尊休息,可是……” 沈夜蹲下身来,“可是什么?” 温暖一靠近,谢衣便舍不得走了,拉住沈夜的袖子,“我做了个噩梦,不敢一个人呆着……” 沈夜看了他半晌,最后失笑道:“你倒是诚实。那为何站在外头不敲门?” 谢衣低下头,“弟子不敢。” 沈夜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拢入怀里,“敢于承认自己不敢,倒不算是无用。什么噩梦这么可怕,都吓哭了?” 谢衣扒着沈夜的肩,安心之余,立时有些困倦起来,“我不是因为害怕才哭的。” “哦?那是为何?” “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沈夜沉默了片刻,久到谢衣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他才摸了摸谢衣的头,道:“为师告诉你,害怕不要紧,没有人不会害怕,你无须为人的本能羞愧。只是,就算怀有再大的恐惧,你要做的,必须做的,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谢衣,唯有将勇气寓于心中,才能坚持自己的道路,回护想回护的人事。你明白么?” ……
沈夜低低笑了一声,“为师可还记得,等着你敲门等了许久,你却迟迟没有动作。” 谢衣有些不好意思,“师尊休提,弟子巴不得忘了。” “是么?” “但师尊那夜教导我的话,我却一直记得。要将勇气寓于心里,方能坚持自己的道路,回护想回护的人事。” 沈夜眼神深了几分,“如今,你可明白了?” 谢衣点点头,抬头凝视着沈夜双眼,坚定道:“弟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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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6:42 GMT 8
外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纪山草绿春深,正是一年好时节。这一日,谢衣提了一坛好酒,步履匆匆回到家中,一路美景如斯,他脚步却半分也未迟滞。 此次出外寻到了不少连金泥,一思及即将完工的那件偃甲,他便歇也未歇,连夜赶回。 这件物事,他已经拖了太久了。 踏过连绵芳草,他行至屋前,总算缓了脚步,抬头瞧了瞧门上匾额,满腔兴奋悄然平复,化作静水流深。 一转眼,数年已过。人间纷繁美景壮丽几何,他已深有所感。只是肺腑胸臆,一腔热血,却终是无法让那人知晓。 他居于太平世间,却奔波不定,心绪难平,总不若十数年前,他立于明月窗前,回首见桌前敛眸静思的那人身影,那般月明人好。 那份满足,再不会有。
一时拆解拼装,摆弄了半日,待到完工,已是月上高天。 谢衣捧着偃甲盒,又瞧了瞧窗外明月,终是拎着酒坛上了屋顶。 瞧那轮皎月又大了几分,谢衣满意地坐下,把酒对月。 纪山的夜晚暗影重重,除却他这里,竟是一盏灯火也无,只有山峦对面远远可见连片昏黄,拼出一副村落剪影。 若不是这里绿树成荫,倒有几分流月城的感觉了。谢衣笑着想,流月城的夜晚,重楼叠锁,殿堂幽深,只有头顶那玉蟾,日日都如今日这般明亮。 一别经年,从前种种,竟已是那样久远的事了。 朦朦胧胧间,谢衣仰身躺了下去。他眯起眼,眼前夜幕也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光晕层层往上叠加,待他复睁开眼,已是光明白日。 四处冰雪封冻,石城四处都透着寒气,唯有远处空中一片绿意,那是矩木发散出的枝叶。 谢衣心中一震。辗转多年,他居然再次回到了这里。 他瞧了瞧身上的碧衫白裳,手中的三尺青锋,不由得一声叹息。 竟然……回到了那日。 他的面前,是久未谋面的故人,玄衣金边,静立风中。 他二人正在对峙,为的,是烈山部最艰难的抉择。那是他第一次主动站在沈夜的对面,与他兵刃相向。 如今看来,他那时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之后的路有多难,他也未曾预料。 只是,梦境让他重回这里。 便是梦中,他也不会做另外的选择。
“还未开始便分心,你的决心何在?” 沈夜不悦地掷来一段剑锋,不留余地,逼得谢衣仓促格挡。 敛了敛心神,谢衣抹刀附上灵力,沉声道:“师尊,得罪了。” 既然他注定再来一遭…… 沈夜轻笑一声,没有动作,“便让为师瞧瞧,你学到了为师几成。” 话音方落,谢衣身影已至眼前,扬手挥过,刀身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清寒冷意。 沈夜自他身后几步凭空出现,淡淡道:“太慢。” 谢衣不语,点足转身攻去,长刀于身前刺破冰冷空气,如离弦飞箭,又似于水面轻掠而过,留一段波影吹起宽袖长摆。但他仍未能近身,沈夜已再次挪去他身后。 谢衣身形未停,反手持刀向后掷去,听得一声清脆锋刃撞击,迅疾腾转浮空,几步跃向沈夜。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夜不紧不慢,拦剑一挡,谢衣借势于空中一滞,却不攻击,转而落地俯身,眨眼间已抄起地上唐刀,连退几步站定。 他们在沉默中对峙。一个稳如暗夜,心绪起伏尽藏于眼底,深如静水寒潭;一个蓄势待发,神色静而沉肃,身体却绷紧着,似水旁沙鸥,遇险便疾飞而起。 半晌,沈夜往前跨了一步。 谢衣立即侧身一避,剑锋暗影擦身而过,消散于空中。 如此你来我往,游戏一般,徒耗心气,对谢衣而言不啻为折磨。他不愿再虚耗下去,是胜是败,他急需一个结果。 劲风忽起,沈夜敏锐觉察到了,谢衣浑身似水柔和气息已凝为寒冰,他似乎很快便会有所动作,刀上流光仿佛都泠泠作响。 沈夜不由得眯了眯眼,眼色沉了下来。 下一刻,谢衣骤然发力,如雪林惊风,瞬间移向沈夜,刀身一舞,散出连绵光影,纷沓向他袭去。 躲闪已然不及,沈夜抬手唤出瞬华之胄,霎时消失踪影,于几步外出现。 谢衣紧随而上,不留丝毫间隙。刀尖逼近,刹那间寒光一现,而后铮然一声,抵在剑身上。 沈夜卸去刀上力道,一抖剑身,连金乌铁扣合成一条长鞭。 “如你所愿。” 他冷冷道,身形一晃,趋近谢衣,扬手一鞭挥去,竟是毫不留情。破空声响下,谢衣急急往后一退,鞭身擦着胸前掠过,却忽然转了方向,一振返回缠向他。 左腕被紧紧锁住,谢衣顿觉一股力猛地将他拉向前去,直直撞向沈夜怀里。沈夜伸手扣向他,一道凛冽寒光已贴近他颈边。 余光撇去,刀锋似有雪意。 沈夜冷哼一声,松了鞭,身影一闪,人又不见。可谢衣已明了他动作,立时反身刺去,沈夜身形磊磊如松,竟纹丝不动,唯余玄色衣摆当风扬起。 刀尖堪堪逼近,谢衣一惊,急忙收势,却被沈夜一鞭扫过,向后摔去。他忍住胸口气血翻腾,运刀于地面一点,生生阻了下坠之势,正住身子落地。 “若想打败一个人,便要抓住任何机会。顾虑太多,只会将自己置于不利。” 沈夜声音冷如冰雪,连一丝潜藏的温柔也不复存在。谢衣苦笑一声,手有些发颤,却将刀柄握得死紧,仿佛它已长入血肉之中,非要拔出,便是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从前闯祸时,师尊也曾斥责过他,也曾冷冷瞧着他不说话,但他从不曾如此难受。从他动手那一刻起,似乎某些看不见的暗线便彻底断了,再无连上的可能。 这或许是沈夜最严厉的一次训导。 幼时他身手虽敏捷,却不得章法,舞起刀来诸多破绽,沈夜便用一条软布衣带,在他运刀时专袭他空隙。沈夜招式凌厉迅猛,谢衣初期叫苦不迭,可又不敢偷懒,竟也就这么练出了行云流水般的身法。 师尊那时虽则严格,却也会在他呼痛时板着脸替他检查身上淤青,掌上蕴出热度为他揉按。每每此时,谢衣总会红着脸,又不甘心地想,日后他若能与师尊势均力敌,也要让师尊尝尝这滋味。 只是如今,这机会怕是再不会有。 “最后一次提醒你。” 沈夜运鞭挥来,谢衣忙拦刀格挡,长鞭灵巧绕上刀身,往空中抛去。 谢衣手腕一翻,随力腾空而起,如一尾于繁茂水草中穿梭的游鱼,在空中灵巧转了转,竟顺势将刀从缠绕中解脱出来。可他还未来得及停顿,又一道鞭影袭来,他立时撑开瞬华之胄,只觉浑身一颤,仿若承了千钧之势一般。 防护光华夺目,谢衣一时瞧不见沈夜面容,只听得他冷冷言语,“若再分神,本座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衣死死咬住唇,眼中却无一丝犹疑。他长刀于空中一划,迅疾穿风而过,趋近沈夜,却于半途骤停,身影一转,倏忽不见了踪影。 沈夜长鞭一打转向身后,仍是慢了半分,刀光一闪,泻川之势却戛然而止。 沈夜一手擒住刀刃,将其稳稳制于身前。 谢衣不敢抽刀而出,只执拗地盯着沈夜,直到他松了手,一抹血痕沿着锋刃滑落,在薄如蝉翼的流光上曳出一道鲜红,带着诡秘而刺目的美。 “能把我逼迫至此,谢衣,你这十一年不算荒废。但是,为师想做的事,哪怕遇上任何阻拦,也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你的觉悟不够,便永远赢不了我。” 谢衣盯着那道血痕,忽地一点净白绽在血上,很快消融不见。 今日的雪,似乎还未下。 他抬起头,沈夜的面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日,让他在走过长长甬道,骤然见到时,忍不住屏息。 这个人,永远如冰如霜,便是灼热的神血也暖不了他分毫。他曾在他眼中窥见的盈盈笑意,仿佛都是他梦里空花。 如今再也寻不到了。 可谢衣依然冷静地开口,“师尊曾经教导我,唯有将勇气寓于心中,才能坚持自己的道路,维护想维护的人事。那么唯有此事,即便是师尊,我也绝不会屈服。” “好,很好。”沈夜哂笑一声,不再赘言,手中幻出耀目金光,四散开去,浩浩汤汤势如惊涛,连高天之色也为之黯淡。 “能赢过本座的话,便放马过来。” 神血之力深不可测,沈夜方才迟迟未曾动用术法,而现在,他却用了十足功力。 朗朗月华,终究拨开了云翳。 这一战,谢衣毫无胜算。
“你输了。” 沈夜居高临下,双眼静静看着谢衣,目光扫过他唇上一排鲜红印痕时,轻轻一闪。 “弟子技不如人,既然输了,便不再干涉师尊行事。只是,弟子绝不会赞同师尊决定。绝不。” “那么你便记着,”沈夜托着他下颔抬起来,清晰而冷漠地说道,“日后你若有反叛之举,我便是杀了你也绝不姑息。” 谢衣闭上眼,再睁开时,沈夜已松了手,甚至连眼神也离开了他。大雪纷扬而下,这是每日都会出现的景致,今日却格外让人觉得寒冷,漫天雪间,苍苍茫茫,无边无际。 沈夜再未说一个字,任雪覆身而下,负手离开,消失在谢衣的视野里。 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呼吸交缠,肌肤相触。却原来,心与心,隔得那么远。远到不可触碰。 明知是梦,可那痛却和当年亲历时别无二致,仿佛已刻入骨血,再难剥离。 “师尊……” 谢衣睁开眼,夜里明月孤悬。 手边偃甲盒中光芒闪了几闪,黯然熄灭。
流月城。 沈夜已许久不曾做过梦了,即便时常不得安枕,他也再未借助过谢衣所赠的偃甲香炉的力量。 以虚幻之力,求取片刻安然。那安然,便是鸩毒。 只是如今这个梦,却来得十分突然。 沈夜走到窗边,明月在空中清光四溢。 看来他终究忘不了那日,将亲授弟子击败时,他那倔强无比的眼神。 他的反叛,早在意料之中。可当那日真正到来,却仍是让他无法忍受。 仿佛紧握在手中的一点微火,也还是熄灭了。 那么,就让他长留此夜,固执地走下去。 沈夜想,他这一生,从不会后悔。从前不会,现今不会,以后也不会。 有些事,即便是错的,他也要做。 他义无反顾。 只有在梦里,他方能寻得片刻喘息。 “谢……” 仿佛呼吸那般自然,沈夜念出一字,才恍然惊觉,咽下了余下音节。 他揉了揉眉头,终是离了窗子,去案旁掌起了灯火。
夜里更漏仍长。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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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6:59 GMT 8
外章 一浮春梦
这是又一个漫长难耐的冬天。主神殿外过早便开始冰封,暗青石阶上凝着霜,将寒意层层叠加,透过足底直达心中。 谢衣手捧着一坛酒,步履匆匆踏过石桥,两鬓碎发时而拂过耳边,露出白玉般丰润的侧脸。 师尊要喝酒,必会叫上他。不知今日又是谁醉? 如是想着,谢衣转眼已至石阶下。正提步上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谢前辈。” 谢衣闻声并未停下,足尖虚空中一点,借势转身,衣摆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像一只临水点过的白鸥。
唤他的人是离珠,是个位居底层的低阶祭司。谢衣认得她,实在是因为她太过用功。法术精进与勤勉研习不无干系,谢衣有一回夜里在沈夜处待得晚了些,披着月色回去时便恰巧撞见了练习的离珠。 她有些羞赧,却还是鼓起勇气向谢衣讨教要诀。 谢衣并无沈夜那般严格,但耐心却是只增不减。他将关窍一一点出后,又开始一次次示范。 “瞬华之胄乃神农所传,身为神殿祭司,自然不可不会。如此,你再瞧一次。” 谢衣说罢,手中骤然化出一道屏障,光华四溢,上有繁复纹路游走,层层叠叠,精细无比,让人忍不住心生触碰之意。 离珠仔细瞧了,凝神默默念诀,也抬手化出了瞬华之胄。 “很好。”谢衣点头赞许。 只是与之相较,离珠手中之胄终究黯淡许多,简陋许多。 离珠收回手,有些羞愧,“我灵力远远不及前辈,做不到那般完美。” 谢衣听了,只是一笑。他的瞬华之胄,只怕称不上完美,因为他亲眼见过更耀目的光华,更精致的纹路。 就在他第一次习得此术之时。 “何必妄自菲薄?时日还长,总会进步。” 也许是那回收效甚好,离珠之后又常常来向谢衣讨教,一段时日后,的确大有长进。离珠为表感激,便装作不经意询问谢衣喜好。谢衣摇首笑道:“我实在没什么缺的,你不必如此。” 离珠却不死心,追问道:“前辈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谢衣思虑片刻,缓缓道:“听闻世间有这样一种树,春来盛放满树云霞,织锦一般,若是有机会,倒真想亲眼瞧瞧。” 离珠诧异万分,“前辈,此树何名?” “桃。”谢衣眯了眯眼,望向遥遥天际。 离珠咬咬牙,“我、我会尽力去寻。” 谢衣却笑了,摇头道:“你去何处寻?你若实在要送,便先欠着吧,待我们能挣脱这桎梏,前往更广袤的天地,我等着你撷一枝来。” 离珠有些猜不透,谢衣究竟是不欲自己赠礼而作的推辞之词,还是真的心向往之。 但她自然不会开口去问。
谢衣看着离珠,露出些笑意,问道:“离珠,近来可好?” “很好。前辈,我……我做了个东西,想送给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她伸出手,递来一方锦帕。 白色丝绢上绣着片片花瓣,秾丽非常,确是粲然云霞颜色。 谢衣一手环住酒坛,一手接过锦帕,温和笑道:“多谢你如此费心,绣得很好,若有花如此,定是三月春里最夺人的色彩。” 只可惜,花形虽美,颜色虽艳,却并非桃花。 难为她了。
怀着心事,谢衣步子也慢了。待他走进内殿,便见沈夜正撑着颔阖目休息。 谢衣莞尔,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却冷不防听得冷冷一声:“鬼鬼祟祟作什么?” 谢衣将酒坛放下,笑道:“师尊好没道理,弟子明明是怕吵醒了师尊。” 沈夜眼神扫过他手,“我道你送一坛酒来送的这样久,原来是被绊住了。” 谢衣一怔,这才发觉手中还握着那方锦帕,不由得失笑道:“师尊可别误会,离珠是新晋祭司,学习术法不得章法,弟子略作指导,她便送了我这方帕子以表感谢。” 沈夜只消一眼,已将帕上纹样看得清楚,随口问:“绣的什么花?” 谢衣将锦帕展开来,“弟子同她说,想看看桃花盛放时是何模样,她便绣了出来。不过想来她也无从得知桃花模样,到底是绣错了。” “为师也曾听你说过,真这么想看桃花?” 谢衣将帕子叠了收好,坦然道:“想。” 说罢,他眨了眨晶亮双眼,又笑道:“还想同师尊一起看。” 沈夜微微挑着眉,“愈发肆无忌惮了。” 他起身站起,看也不看谢衣,径直往门外走去,只抛下一句:“带上酒来。”
谢衣含笑跟上,二人行至神殿后的一块空地处,从这里可以眺望见矩木苍翠的顶梢。 二人略施法术隔开地上寒意,而后席地而坐,拍开封泥对饮起来。 虽然天寒地冻,酒也冰凉,谢衣却不觉得如何冷,连饮数杯,反倒有热度自内而外缓缓散发,蒸红了他的面颊。 “师尊为何要在屋外喝?屋里还是暖和多了。” 沈夜瞧了眼他脸色,不以为然,“为师看你也不冷,屋外空旷,适宜观景。” 谢衣笑弯了眼,“恕弟子愚钝,这四处景致日日可见,不知观的是何景?” 沈夜稳稳坐着,宽大袖摆盖住了手,似笑非笑,“依你看,此处何景可观?” 谢衣凑了过来,盯着沈夜墨黑双目,笑道:“眼前,倒是有可观之处。” 沈夜似乎有些讶异,微微张了张眼,而后半眯起来,眸中光亮起伏。 “胡闹。” 谢衣忍不住笑了一声,尾音却拐了调,如惊破水面的涟漪,圈圈散开。 沈夜含着他耳垂轻轻吮吻,而后惩罚似地一咬,沉沉道:“想看桃花,抬头便是。”
谢衣一怔,正欲笑他醉后胡话,却忽地有什么东西一晃略过眼前,划过一道柔和鲜亮的色泽。 他隐隐猜到了些许,又觉额上覆上了什么,便抬手抚过,拈起来一看,恰是一片轻柔花瓣,微微蜷曲着身子躺在他指尖,在白玉般的手中露出似红非红的秾丽。 谢衣屏息抬头,头顶却不再是一片暗淡青白。不知何时起,纵横交错的桃花枝繁茂地生长开来,枝上连绵缀着桃花,密密地铺就一片灿烂花海。泱泱绯色纯粹饱满,艳而不妖,天边云霞与之相较,虽胜了三分华美,却输了七分风流蕴藉,仍是不及。 花瓣舒展着,宛如盏盏琉璃明灯,绽放满目盛光,而那株株花枝便像是护花人伸出的手,小心托着那点点芳华,却仍是盛不下漫漫霞光,璀璨光点便寻隙流泻而下,纷纷扬扬落向树下二人。
谢衣忍不住站起了身,伸手去接那漫天飞花,如在雨中,静立片刻花瓣已沾了满身。 回首看去,沈夜仍静静坐在原地,淡然自若地端着酒盏浅酌,一身玄服如夜里天幕,此刻已缀满繁星。 谢衣便又走回去,蹲下身来,流波双目盈满笑意,伸手去拾他乌黑发间的花瓣。可花雨如同河川倾倒,谢衣闲闲动作不过聊胜于无,花瓣拂了一身还满。 沈夜不作回应,自顾自斟酒,蓦然一瓣桃花轻扬而下,飘入酒盏,浮于清酒之上,像是洌洌柔波上的一叶扁舟,水墨一般风雅。 沈夜瞥了一眼,举盏饮罢,那花瓣却未入喉,而是轻轻贴在了被酒润泽过的唇上。 谢衣瞧得心里一动,忍不住俯身过去衔住了花瓣,压着沈夜的双唇摩挲。沈夜鼓励地引导着他的唇舌,交缠辗转,桃花在其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片酒香,酝酿着更深的热情。
“师尊……” 谢衣哑声唤道,沈夜眼中一片深沉,伸手带他转了个身,将他置于自己身下,随后落下细密的吻,不给他丝毫喘息时间。 不知不觉间,整树桃花色泽渐渐浅淡,斑驳间融入了日光之中,消失不见。可缠绵中的二人已无暇他顾,早已陷入了更深更绮丽的梦里。 “桃花可好?” 沈夜在谢衣耳旁随意问道,温热气息染得他耳廓一片红润。 谢衣正努力平缓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美……极了。” “哦?”沈夜似乎心情不错,停了正安抚谢衣的手,好整以暇道:“那便再好好欣赏一番,如何?” 谢衣闻言蹙紧了眉,难耐地揪着他衣襟往下拉,喟叹道:“师尊,你就饶了我吧……” 一声轻笑散在耳边,谢衣下一刻就说不出话了,如在海上浮沉,四处一片空濛,唯独眼前人真实可触,唯独眼前人,与自己水乳交融。
“师尊,你醉了么?” 沈夜见他眼中水雾弥漫,摇头道:“是你醉了。”
第二日,谢衣回想起来,犹自疑惑,那满目桃花究竟是醉后幻想,还是一个绮梦。 之后,他去沈夜那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卷记载世间草木生灵的手札,一树桃花活灵活现地描于纸上,正灼灼绽放。 谢衣闭目一笑,平静向沈夜道:“师尊,弟子近来偃甲做得多了,疏于法术的练习,想让师尊再指导一二。” 沈夜已了然他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难得如此主动,为师甚感欣慰。有一术名曰‘幻生’,可凭空拟出物体实态,虽无甚大用,倒也有些趣味,你想学?” 谢衣抱拳笑道:“弟子受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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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7:40 GMT 8
外章 枕梦黄粱
陆家村村北有一道河,名曰惊雁,盖以其水势湍急、惊飞歇雁得名。惊雁河绵延无尽,唯过境陆家村前后一段遍布急流,便是冬季浮冰下亦不止歇。数年来,河水冲毁之桥难以计数,而村民又需越河前往城镇置货,一时葬身河底者,亦是不胜枚举。 村民们对河惶恐不已,年年祭祀龙王,以求平安。
“在如此惊险的河水上,这座桥竟然能支持数十年,实在是难以置信。” 过路的陌生青年听罢老人介绍,惊叹道。 “可不是嘛,”老人眯眼一叹,“陆家村全村上下无不敬佩感激于他。当年我只是个孩子,谢大师还用造桥的余料给我做木头玩具,唉……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巧的手呐——” 青年点点头,复望向河中央。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河水奔涌而过,如惊马飞驰,在河中带出一个个漩涡。一道玄金铁套木的浮桥于河面上卧着,随着流水拍击轻微浮动,仿佛那只是漾漾清波一般。
他方才才从那桥上走过,一路如履平地,丝毫不觉桥面摆动。见他面露惊疑之色,老人摇头笑笑,指着桥底道:“仔细瞧瞧,瞧得见锁链么?” 青年凝目一望,蓦地一拍手,“看见了!” “也不知谢大师用了什么巧劲儿,竟用这数道锁链撤去水流冲力,令浮桥坚若磐石。村里的木匠们研究了许久,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青年闻言霎时起了兴趣,“不知村中可还有谢大师其它作品?可否让在下领略一番?” “这……”老人摸着胡子想了许久,半天才道:“除了这座桥,便再没有了。不过,还有一处与谢大师有些关系,或许你会有兴趣。我领你去瞧瞧罢。” 二人一路绕过村落,前往渐起的山峦,直至一片密林处方才停下。
他们面前是一颗繁茂大树,亭亭如盖、绿霭森森,虬曲枝条拨乱了平铺而下的日光,又经密叶层层筛过,只漏下零星光点,洒落在地。 “这棵树,与谢大师有关?” “不错。当年谢大师留下来造桥之时,常常独自来此处。我那时十分好奇,有一回便偷偷跟着来瞧了瞧……” 老人抬头望向头顶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像是入了迷。青年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苍翠一叶,忽地颤颤悠悠飘落下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接住了它,翻看了片刻,将它压到唇边吹出了声响。 颤抖的一声,如受惊之鸟,迅疾逃离,却也如袅袅山雾,在林间隐隐回荡。 “师尊你瞧,自然之声便是如此,人工雕琢再好,也不似它浑然天成,古朴蕴藉。” 谢衣捏着叶子晃了晃,冲着身旁人道。 沈夜似笑非笑,“音色不错,只是吹得太糟。” 一时风过叶动,沙沙作响,似与他言语相和。 谢衣伸手将树叶贴上沈夜的唇,笑言:“既然如此,师尊为弟子示范如何?” 沈夜沉目看着他轻扬的笑意,挑眉拉下他的手,斥道:“胡闹。” 沈夜嗓音是与生俱来的沉郁,如藏在密云之中的千钧雷霆,可此刻听来却醇和悦耳,丝毫不含斥责之意。 谢衣轻笑一声,握住了他垂在身旁的手。 沈夜纵容地轻轻一叹,握紧了手中指节,让谢衣顿觉,山中清冷湿气,远不敌指上体温。
“桥造得如何了?” 二人远离村庄,四处空寂,于此相对而立,竟像是回到了流月城中一般。无数个日夜,他们有着数不清的时间,仅仅只是默然相顾,便连言语也显得多余。 “已完成一半了。再坚固的石桥也抵不住流水冲刷,不如干脆借流水之势撤流水之力。弟子造这座浮桥,花的时间远不及修一座坚固石桥所需,再过些日子,便可完工了。” “如今你偃术愈发精进了,”沈夜虽是夸赞,面上却仍是清淡一片,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漆墨眼中忽地扬起漫漫飞雪,如严冰冻坼大地,“只是莫要忘了,你当初决意修习偃术,为的是什么。”
谢衣胸中蓦地一震。 法术再高深,不过能使一人不畏冰雪,那么族中其余不擅法术之人,又待如何? 谢衣心中大恸,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少顷,他裹了裹手上冰冷的指套,笑道:“师尊以为,我下界之后,每日都在想什么,做什么?” 沈夜沉默片刻,方道:“我只知道,你放弃了最为可行一途,宁愿来此寻飘渺虚幻之道。” 谢衣一怔,片刻之后只得失笑,“弟子自下界至今,四处寻找解救族人之途,未曾有一念放弃。弟子心知师尊处处以烈山部为重,弟子又何尝不是?只是,终是无法同道而行,弟子对此,心中遗憾难以言述,可若再来一次,弟子也不会做其他选择。弟子只希望早日找到解决之法,解烈山部水火之困,弟子也……也可回报师尊错爱于万一……”
话语未尽,沈夜已然逼近,恼恨地堵住了他开阖的唇,辗转片刻,惩罚地加大了力道。谢衣抽了口气,攥住沈夜的衣袖,包容地回应着,直到呼吸已无力为继,二人才缓缓分开。 “错爱?”沈夜挑眉,语气危险。 谢衣眷恋地伸手描画他的眉眼,却仍道:“于师尊而言,未尝不是错爱。弟子不会依师尊所愿行事,并且若有可能,必将全力阻止……” “谢衣,你在试图激怒我?”沈夜眯着眼,不悦地打断。 谢衣却不答,带着些隐隐笑意,靠上沈夜的肩拥住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近乎任性地汲取温暖。感觉到背后禁锢的力量,他失神地望着头顶隐隐暗下去的天色,和愈发深沉的绿意,怅然而无声地一叹。 二人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阴影已彻底将光亮遮蔽。沈夜淡淡道:“天晚了,你回去罢。”
待谢衣踏入寄居的村民家中,屋外已是夜色沉沉,只余穹顶淡月,和四下亮起的灯火。 不少人聚集在屋里,拼出一条长桌,各色菜肴满满摆在上头。空气中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酒香,清甘无比。 屋主迎上来,热情道:“谢大师,今日是祭祀龙王的日子,饭菜比平日好上不少。大伙想和谢大师一起吃,就都过来了。” 橙黄灯火将屋内晕染得十分和暖,谢衣似乎也被这暖意感染,不由笑道:“各位如此看得起谢某,谢某实在惶恐。该是谢某感谢各位盛情招待才是。” “客气什么,谢大师快上座,待会儿菜就凉啦。”
一时间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但都淹没在了喧闹人语里。笑闹声时时传来,人界田园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景象。 谢衣吃得不多,唯独对村民自家酿的酒钟情不已,端着酒杯细品,酒意慢慢冲上了脸颊。 下界之后,他曾在书中读过所谓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景象曾离他分外遥远,如今即便身处其中,亦是疏疏离离,不似归属。 谢衣靠窗坐着,扭头看屋外澄净月色,一时晃了神。
“世间树木种类纷繁,枝叶各有其形,实在叫人惊叹。” “流月城困守北疆上空,草木难生,纷繁多姿之景,自是无缘得见。”
那低沉嗓音犹在耳畔,谢衣不由得抬手捂了捂耳,却有人将一碗甜香软糯的粥端到他面前,道:“谢大师,刚刚熬好的粥,尝尝看。” 谢衣道了谢,见碗中净黄,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粥?” “黄粱煮的,香着呢。” “黄粱……” 谢衣笑了笑,一勺勺尝了起来,热度直达腹中,暖得五脏熨帖。 “谢某曾读过一个故事。一位赶考书生,在旅店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出将入相、极尽荣华,将百年人生全然经历,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而醒来时,店里黄粱仍未煮熟。梦里百年辗转,梦外不过一瞬之间。” “这个……”村民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衣摇头笑道:“谢某自叹罢了,不必介怀。”
屋主家的小孩扑到他身前来,嚷道:“大哥哥,你再给我做个兔子好不好?我想要一个兔子!” 谢衣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好。我有一位故人,与你一般大小,她也喜欢兔子。” 下界之后,他心心念念的,仍然还是那几人。 只是最重要的,却已成了天上的孤月,再难触及。 小男孩欢喜地应了,又眨眨眼,悄声道:“大哥哥,你在后山的林子里藏了一个盒子对不对?”
“盒子?” 老人点点头,“那还是谢大师刚刚开始造桥的时候。我那日偷偷跟来,便见他将一个木盒搁到树前,然后神色凝重地静立。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记得,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四散游走,让人不寒而栗。我有些害怕,就跑了回去,因为进山弄脏了衣服,还被爹娘教训了一顿,之后都不敢再来这里了。可少年心性,我终究还是好奇,便在一日晚上,趁着大伙儿都在我家吃饭时,问了谢大师。” “然后呢?他怎么说?”
老人带着满脸风霜,回忆着悠久的过去,“他承认了,笑着对我说了一些我不太明白的话,似乎是说,这棵树非常特别,他想要调查一番。当时他希望我替他保密,我答应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说此事的人。” 青年闻言,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大树,沉声道:“他没说错,这里的确特别。这附近山净水明,灵气充足,而四方灵力汇聚之地,便是这棵大树,是以这林中唯独这一株长得如此高大繁茂。” 老人露出些迷惘神情,半晌恍然大悟道:“谢大师当年的确是如此说的。” “那之后呢?”青年追问道:“那盒子究竟是什么,可有答案?”
“师尊。” 谢衣拨开一株拦在眼前的枝蔓,便见沈夜回过头来。他站在高大的枝干旁,身子隐在暗影里,一身玄色似要与之融为一体。暮色深寒,风过之处,衣袂翩飞,连他的身影似乎都轻晃起来。 谢衣走上前去,沈夜静静端详着他,忽地出声:“谢衣,这是在梦里?” 谢衣平静道:“不是。” “不是?”沈夜扬起眉,“那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 他指尖拂过谢衣右眼处的圆形框架,“这是什么?” 谢衣莞尔,“为了做偃甲戴的。”
沈夜不置可否,环顾四周道:“这里有一股强大的灵力流,中心便是这颗树。” “不错,大概是天工造化,甚为难得。” 谢衣与沈夜并肩站着,林间隐隐传来风动之声,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声响。 “你岂非高兴得很?又在做什么稀奇偃甲了?” 谢衣扬起笑,“还是师尊了解我。弟子思忖,不知这天然灵力是否可为我所用,如若可能,或可解流月城困境。我便做了个偃甲装置,试图将灵力导入其中贮存。” 沈夜淡然道:“看来是失败了。” 谢衣垂目笑道:“也不算失败。” 温暖抚触擦过唇畔,谢衣抬眼,正对上沈夜沉星般双目。 “再试便是。你的偃术,为师从不担心。” 谢衣心中一颤,这温柔如春日湖水,简直让他招架不住。
“师尊想必心中已认定这是梦了罢。” 若非是梦,他岂会如此放任自己。 沈夜定定瞧着他,不答。 谢衣凑近了些,眼里熠熠生光,“师尊常常梦见弟子?” 沈夜啼笑皆非,挑眉道:“胡闹。” 却不否认。 谢衣轻笑出声,攥着沈夜的手道:“这并非师尊的梦。这是,我的梦。” 一枕黄粱梦,虽是须臾之间,却已是他余生再难遇上的美梦。 而此时,他犹未知晓。
“然而梦有尽时,此时的师尊,此时的我,终会湮灭散逝。” 沈夜听罢一哂,不在意道:“既然是梦,散便散了。耽于虚幻境里,不过是片刻逃避,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师尊此刻只是还未曾经历,却是不知,便是片刻幻境,有时也弥足珍贵。弟子心知,道长而歧,弟子从不曾后悔,也无意构筑虚幻梦境,只是逢此机缘,能让我再见故人,即便只是须臾之梦,我也珍重万分……” 温热的触碰已然覆了上来,沈夜将谢衣拢入怀中,像以往无数次那般,从肤触与呼吸,感知对方胸腔里激越的跳动。
谢衣悄悄睁眼,看那熟悉的眉目近在眼前,一时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那四季冰封的故土,高远幽深的殿堂,虬曲远蔓的矩木…… 所有沉如静水的眷恋与不舍,此时全都破冰而出,让谢衣即便勉力压制,也难以忽略那肺腑胸臆的阵痛。 “谢衣啊谢衣,若是为师,必不屑这虚幻无力的安慰。为师想要的人,想做的事,只要真实地握在手里,不惜代价。” 谢衣苦涩一笑。 这灵力流不稳定,幻出的人形也在时光里错了位。如今的自己,从前的故人,实在荒谬至极。 而天色,转瞬又近黄昏。
“唉,我也不知道,谢大师直到最后也没有说。那时,他每日都极其忙碌,白日里修桥,到天色快暗的时候就消失了踪影,直到晚饭时才重又出现。只有我知道,他大概是来了此处。” “真是好奇,”青年摩挲着下颔,“谢大师就一点也没透露那是做什么用的?那盒子现今又在何处?他带走了么?” 老人抚着胡子,眯眼想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当日谢大师赶着进度,村里人也觉得他太过劳累,劝他好好休息,他却道,早一日修好,村民们便早一日便利,也少些危险。他还说,生命何其宝贵,需得慎重待之。就这样,桥在极快的时日内修筑完毕。完工后,谢大师又多停了几日,确定浮桥并无缺陷,就告辞离去。他离开的那日,大家在村口送行,他对我说起了那个盒子……”
高壮的枝干参天而起,树冠似漫漫碧云,孤人立于其下,便是记忆中那挺拔颀长的身躯,也显得渺小起来。 然而人类之躯虽然渺小,却蕴含着难以估计的力量。 谢衣在枝叶掩映里静静站立,望着那抹黑色身影,直到那人淡淡出声:“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谢衣依言上前,俯身行礼。 沈夜侧头过来看他,“桥修好了?” 谢衣轻轻颔首。 “准备离开?” “……是。”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隐瞒。我囿于此处,走不出方寸之地,时而清醒,时而困顿,何故?我——究竟是什么?” 谢衣叹道:“师尊不觉得是梦么?” 沈夜负手而立,微微抬头窥向错落苍翠间的月白天色,几不可闻地喟叹:“若真是梦里,你我不会是如此关系。” 疏离,甚至敌对,却强烈地彼此渴求。
谢衣无声地笑了笑,许久之后,才稳声道:“师尊既已觉察,弟子也不再隐瞒。弟子做出偃甲装置贮存灵力,却歪打正着,装置上沾上了弟子的些许灵力与记忆,被这自然灵力流影响,竟成倍扩大,幻出了形体。只是灵力流不稳定,师尊的记忆便也随之杂乱倒错。” 沈夜听了,并不十分惊讶,抬手反复审视,问道:“那偃甲上的灵力,快散尽了罢。” 谢衣点头。 沈夜轻笑一声,闲散道:“不打算继续陪着为师了?” 他话语里含着嘲弄,谢衣却并不辩解,“一如师尊所言,故梦将尽,不可留恋。” “你倒是看得开。不过想来,做得出叛师出逃之事的人,又岂会因虚无缥缈的幻境踟蹰。”
谢衣低低一叹,宛如呓语般道:“是啊,可师尊又岂会知晓,乍见师尊之形,弟子心里是何滋味。” 沈夜眼中一闪,不语。 “可弟子有一条即便叛师下界、踽踽独行也要走的道路,弟子之坚持,不亚于师尊。此处事了,弟子便不该滞留于此,徒费光阴。若沉湎于此幻境,弟子亦枉为师尊之徒。” “不错,的确是本座的弟子。”沈夜走至他面前站立,伸手抵住他下颔。谢衣顺着那冰凉轻薄的力道抬头,眼中却毫无犹疑,一片澄澈。霎时间,沈夜竟有些闪神。他们简直是一对最不像师徒的师徒,可到底像什么,他却也没有答案。 “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便撤去盒上灵力?强留本座几日,又有何用?” 两泓沉潭静水终于泛起涟漪,谢衣喟然道:“若人心全然可控,岂非尽如偃甲一般?” 沈夜手紧了紧,默然。
片刻后,他挑眉讽道:“怎么不动手?不是说并无留恋,怎么如此不干脆?若是真正的本座在此,岂会容你如此放肆?” 谢衣手中幻出些许凝光,直视着面前玄色身影。林中渐渐风起,四处灵力开始波动,那身影也不安定起来,时隐时现,淡淡的像覆上了一层早霜。 “若是真正的师尊在此,弟子又岂会如此剖白?” 沈夜冷哼一声,目光中满是辨不明的复杂意味,“谢衣啊谢衣,你当真不知悔改。他日再见,本座不会手下留情。” 谢衣闭了闭眼,叹道:“弟子明白。”
一阵强风袭过,面前身影霎时飘忽起来。谢衣倏然一惊,但随着灵力波动暂缓,那薄薄人影又慢慢浮现出来,只是那神色却与方才截然不同,柔和而舒展,眼神似海,静静锁着谢衣。 这眼神他太过熟悉。从前在流月城里的无数个日夜,清晨、黄昏、明月夜,他曾无数次见过。 但如今,这也只是黄粱一梦。 谢衣定神,伸手一挥,霎时柔光四散,面前人已再无踪影。 “师尊……” 他静立于林间,四下空寂,头顶苍穹浩大,足下地袤无边。唯有他,茕茕孑立。 所谓行道之难,不外如是。
“他说了什么?” 老人回忆道:“他告诉我,他将盒子埋在了这棵树前。那木盒与他重要的故人有关,但其本身已无作用,故而将它长埋于此,以作纪念。” 青年一听,低头审视脚下土地,忽而问向老人:“我想把盒子挖出来看看,不知老伯同不同意?” 老人沉默了许久。就在青年以为他不会应允之时,他点头了。 “谢大师既然告知我此事,想必想过以后此物能重见天日。今日遇上你,也许正是冥冥中的机缘。” 他看着青年着手开始挖掘,不由得也有些期待。多少年过去了,曾经他的确好奇万分,却又不知为何,竟一直未曾想过将它取出一看。如今人事已非,不知谢衣是否仍健在,而这件物事,也不知是否还一如当年。
“找着了!” 老人急忙迎上去,却见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正静静躺在青年手中。 “看起来居然还和新的一样。” 老人不语,伸手打开了盒子。 就在开启的那一瞬,一道流光忽地从盒中逸出,转眼间,二人面前已立了一道人影。 青年防备地退了一步,只见那人宽衣广袖漆黑如墨,袖口绣有金色纹样,胸前纹饰更是繁复精细,像是上古神秘的图腾。 他面容平静,却让面前两人感到了难以忽略的压迫之感,一时噤若寒蝉。 然而顷刻之间,他却像行将燃尽的灯烛,忽然间被四周空气剥蚀,渐渐透明,须臾已然剥落殆尽,风过四散,仿佛从未曾存在过。
二人怔愣半晌,缓过神来。 “这盒中似乎有些微残存的灵力,想必是谢大师所为。” 老人并不知何为灵力,眼前所见于他而言亦是难以置信的奇景。这盒子里空空如也,仿佛它存在的目的仅仅是留住方才那道转瞬即逝的身影。他不禁生出些错觉,就在他打开盒子的那一瞬,似乎窥见了谢衣尘封多年的往事。 老人正恍然,忽听得青年道:“老伯你看,这盒上有一行字。” 老人眯眼看去,确有一行字刻于盒面,带着岁月印痕,多半出自谢衣手笔。 他聚精会神,听青年逐字读道: “寥落参商隔日月,相思未改鬓已霜。”
-外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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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18:02 GMT 8
章五
三五日过去,那场小小的骚动竟成了民众平日里的谈资。流月城生活单调,不供神职的平民除却神农祭典与寿诞,大多无事可做,邻里闲谈之间,便只盼着有些新鲜物事聊为消遣。 而那位小小的受害者,被父母哄过之后,竟对偃甲起了大兴趣,总想溜出门去瞧瞧那只偃甲鹿。谢衣特地来瞧过他一次,一见他,孩童便笑逐颜开,向他伸手索要拥抱。 谢衣平日里不大有机会接触如此幼小的生命,柔软小巧的身躯伏在自己怀里,宛如一团火,仿佛连流月城的冰封都能化开。握着他稚嫩的手,谢衣便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 生命之初,总是如此脆弱,却也如此美好。四季轮转,草木荣枯、鸟兽生灭,天地大道便是如此,从不可能有万代不朽之物。是以朝夕之物,如夜露早霜,美则美矣,却太过短暂。 然而,何尝不是因为短暂,才使得生命如此柔韧火热,灿烂无比。
沈夜近日有些疑惑。每日里不论有事无事,都会来内殿露露脸的谢衣,这两日竟全然不见踪影。此事并非毫无先例,谢衣每每沉醉在偃甲房中、寝食皆忘之时,便会如此。沈夜对此毫不意外,他疑惑的,是谢衣又有了什么新念头。 待忙完手边诸事,沈夜得了空,便询问起华月谢衣近况来。 华月打趣道:“阿夜都见不着的人,我又如何知道?” 沈夜竟也不恼,双目越过门廊,直望向远处,似春风裁过的眉稍舒缓下来,带出些纵容神色。 “上回他几日未见,是在偃甲房中给小曦做礼物。这一回,又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阿夜既然好奇,何不自己去看看?你那个宝贝徒弟,每隔一阵子总要有些动静。” 动静么?沈夜回想,前几日的确是有些动静,且归根究底也是由谢衣而起。虽然他处理得及时得体,但自己做的偃甲出了问题,他一定不会敷衍了事。 看来,他还在钻牛角尖。 左右无事,沈夜便前往一探究竟。
偃甲房由谢衣一手设计,满脑子新奇念头的人自然不会有平庸之作,是以它在庄重的神殿映衬下显得尤为醒目。 沈夜步进门来,霎时有些头疼。 散乱的零件自他脚下绵延开去,令原本通透敞亮的屋子显得分外凌乱拥挤。谢衣就坐在这堆零件的包围之中,埋头研究着一具偃甲。 沈夜挑眉,“这些日子,你就在忙这个?” “师尊!”谢衣回头便见那熟悉身影立于门前,不由惊喜地跃身而起,笑弯了眼道:“师尊怎么来了?” 少时他活泼好动,喜爱钻研,沈夜不曾干涉他喜好,亦鲜少涉足此地。 “怎么来了?”沈夜淡淡道,“为师还道你这几日在折腾什么,竟还是这只偃甲鹿。怎么,还未找出其中关窍?” 作为师父,沈夜的严格是十足十的。谢衣闻言,也不气馁,只是的确有着三分不甘,便又俯下身去,缓缓抚摸着偃甲鹿的背脊,轻声道:“弟子的确有些想不明白。” 沈夜不语,寻了空地坐下来。 “弟子已将其拆解查看,每一处构件均无差错。可在当时,它确实做出了反常之举,闯入了居民家中。” “若为师不曾记错,当时屋中似有孩童啼哭。”沈夜随意道,甚至未看谢衣一眼,“天下生灵,对于未知之物,大抵总有些好奇之心。” 谢衣却是一震。他制作偃甲之时,虽亦有心复刻生灵,可终究只有惟妙惟肖的动作,一切全凭指令操控。他用上好玄晶为偃甲双目,可如此剔透的光泽,却从未曾自内部焕发过神采。 因而,区区偃甲,又岂会生出好奇之心? “不过,”沈夜又道,“你这只偃甲,大约只是出了些难以掌控的偶然差错。实在放不下,去找瞳探讨也可。” 谢衣失笑,点头道:“弟子知错。” “怎么,为师未曾责怪于你,你倒上赶着认错了?”沈夜见谢衣眉目间生动不少,便也无心再留,起身道:“有这些功夫,不如顾好分内之事。生灭厅中存稿繁杂,已多年未曾梳理。给你十日,莫要懈怠。” 才舒缓的眉头方又蹙起,谢衣无奈地应了,目送沈夜离去。既然师尊有心责罚,他也无从辩解,只得搁下继续钻研偃甲的念头,先去完成任务。 沈夜的安慰,从来来得不着痕迹,却又有迹可循。谢衣抿唇敛了敛笑意,跨步走出屋外,一时寒风袭近,冰雪未消,他这才有了些恍然之感。 或许,他的确有些心急了。最高妙的偃甲,究竟能到什么地步,大概并非绝顶偃术可以为之。需要的,是天时。
天意从来高难问。 沈夜偶尔会兴起如此感叹。他步出谢衣的偃甲房,缓缓向神殿走去,些许落雪沾上他的发,将融未融,又被寒风吹离散去。 他走得很慢,只要稍稍停伫,便像是一尊雕像,最极致的严寒也侵扰不了他半分。 他在沉思。 谢衣偃术已有大成,流月城中早已无人可出其右,他随手制出的偃甲,也比一般物件来得有灵性。谢衣或许并无自觉,沈夜却看在眼里,他毕生唯一的徒弟,大约比他更能窥测所谓天道神意。而他,无论术法偃术,追求的不过是力量。而力量的本质,是对抗。 是以当年他一眼便知,还是半大孩童的谢衣,是他择徒的唯一人选。 “哥哥!” 沈夜蓦地停下,回眸去看,却只见远处一对兄妹正在嬉闹,清脆的女声遥遥传来,带着天真无比的欢悦。 沈夜静静瞧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曾几何时,他亦是那般笨拙稚嫩,为繁杂艰涩的术法烦恼,不甘又期待着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垂青。那时,他还不知晓,未来某一刻,自己将缄默地踏上主神殿绵延的台阶,睥睨脚下俯首的城民。
那一年,沈夜继任大祭司,数名高阶祭司不服,遂起叛乱。反叛者很快被肃清,沈夜丝毫没有留情,在阔大的神殿前将他们一一宣判。 他从不刻意展示他的力量,因为放眼整个流月城,已无人能探知他的深浅。他只是略施惩戒、以儆效尤,却已让众人望而生畏。 高处不胜寒。蜕变前的他渴望力量,却未曾想过随之而来的阴影,也未曾想过,这阴影将伴随着他,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当他开始察觉之时,他已站在了流月城无人可及的位置,杀伐决断,定人生死。 自那时起,神血汹涌的力量已开始时而在他体内沸腾,提醒着他,他用什么换来了这一切。他得到了大祭司的位置,可得到之后,他的所求仿佛也结束了,剩下的,唯有责任。他只知道,这座无可避免走向衰朽的神裔之城,绝不能在他手上终结。 如此,他迎来了继任以来第一个神农祭典。
那时,烈山部族民们已渐渐升起被神抛弃的恐慌。为了安抚民众,沈夜将祭典办得无比隆重。 那日是阴沉天气,苍青的天幕和如霜一般的石阶映照着森森寒意。然而,族民们却是鲜见的雀跃,聚集在神殿前,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瞧着台上祭坛四周洌冽燃烧的火光。 火光围绕着一人,他身着祭祀用的白袍,层叠繁复,金色饰物缀在颈上腰畔,时而闪现耀目光亮。 他面前是巨大的神农石像,天长日久,这悲天悯人的神祇已连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可没有人敢彻底放弃希望。有时,放弃比坚持更需要无上的勇气与力量。 不过,此时的大祭司沈夜并不思考这些。是,或不是,得到了答案,也毫无意义。他生命中只该剩下该做之事、能做之事,而虚无缥缈的念头并不能负担他人的生死。 他微微垂着头,左手握着法杖,右手牢牢按在胸前,缓缓念出了祷词。 他的声音并不大,私语声却在他出口的瞬间戛然而止,带来时间凝滞一般的沉默。 低回沉着的声线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山水万物,明月星辉,庄严肃穆却又充满遐思。 漫长,却又短暂。 沈夜不急不缓,念完最后一个音节,将法杖重重撞在地面。钝响之后,四周火光霎时腾空而起,碎裂成点,四散飘落。 惊呼声四起。流火一落地,立时染上嫩绿颜色,如春风一般蔓延生长,霎时覆盖了寒霜冰雪。目之所及,绿意如摧枯拉朽,带来簇簇青草、亭亭新枝,仿佛幽深洞天,飞凤走麟,俨然一方乐土。 年幼的谢衣此时不过是惊叹的人群中的一个。他亲眼目睹了化境的诞生,那是他平生未曾见过的景色。林风阵阵,树影婆娑,鸟鸣泉泠,一切都生意盎然得令人欣喜。他拼命踮起脚尖,试图看清年轻大祭司挺直的身影,却忽然被按住头,俯下身去。 这是城民们发自内心的敬意,满怀虔诚,对他们的神祇弯腰行礼。 谢衣偷偷抬起眼来,正瞧见大祭司回转身,那一瞬,那张面容已清晰地映入眼中。
旧时的画卷已褪去鲜明,清晰的唯有心中的印记。谢衣捧着掩埋在诸多书稿中的旧志,指尖拂过描于其上的景致,不觉有些出神。 回想起来,原来他那么早就已见过沈夜使用幻生之法。无论是稠密的桃花枝,还是那草木扶疏的秘境,都绝不会存在于流月城中。它们经沈夜之手,焕发出勃勃生机,一草一木、一枝一叶,宛如亲临。 或许那一次祭典,是谢衣第一次受到震撼。他第一次发觉,所谓术法竟有如此力量,竟能于绝望中辟出希冀。正是他亲眼目睹过四周城民们惊叹喜悦的面容,才会对那个人、那片天地生出了无限憧憬。 谢衣慢慢展开卷轴,另一幅景象又至眼前。他盯着那画面看了片刻,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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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3, 2014 23:45:35 GMT 8
章六
待他完成梳理工作,已是十日之后。 这一日新雪未至,残积的落雪也几近消融。谢衣兴冲冲去主神殿汇报,却正撞上来找沈夜的沈曦。她委屈地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被侍女牵着跨出门来。 谢衣心中一动,忍不住蹲下身,笑道:“小曦,还认得我么?” 沈曦盯着他瞧了半晌,疑惑地摇摇头。 谢衣却不在意,伸手拂过她柔软的发,“小曦是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是还想和哥哥在一起?” 沈曦立时回头望了望门内的幽暗空间,又失望地回转身,用力点了点头,“小曦不想回房去。” 谢衣噙着笑道:“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小曦,要不要我带你去?” 沈曦双眼一亮,迭声道:“要要!” 说罢,她又有些犹疑,“可是……” 谢衣了然,干脆伸手将她抱起来,稳步向殿内走去。 沈夜此刻正埋首在书间,他闻声抬头,不由得蹙眉。谢衣直视着他微愠的脸,不急不缓地唤道:“师尊。” “胡闹。” 谢衣却似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小曦不愿回房睡觉,侍女们也为难。不如师尊将她交予我如何?一个时辰足以。” “做什么?” 谢衣却笑得狡黠,“秘密。师尊对弟子可放心?” 沈夜也懒得再去管,“你还能做什么伤人之事不成。” 谢衣轻笑一声,躬身放下沈曦,道:“小曦,你哥哥已经答应了。” 沈曦欢喜至极,立刻跑向沈夜索求拥抱。沈夜无奈,哄了她片刻,又冷冷看向他静立的年轻弟子,“你来就为此事?” 谢衣笑意更盛,抬手奉上一卷书简,“自然不是。弟子奉师尊之命整理生灭厅存稿,现下已梳理完毕,请师尊过目。” 沈夜面无表情,颔首道:“放着罢,为师稍后自会查看。” “是,请师尊务必仔细过目。” 务必?沈夜狐疑挑眉,待谢衣领着沈曦走后,他便拿起书简细看,这才发觉它并非由细绳捆缚,而是被一个精巧的暗金锁扣牢牢束紧。锁扣不似寻常模样,其中机括如连环一般重重相扣,看来若是解法不当,必会锁死。 沈夜按了按眉间,耐着性子将连环锁解开,展开书简,却只见寥寥数语,乃是某时某地,温酒以待之约。 沈夜神色未变,伸手拂过卷面,霎时光华流过,那风月娴雅的内容便一一隐去,更多清隽字迹缓缓浮现,渐渐铺满整幅书简。 这才是真正的生灭厅书稿整理细目。 谢衣年轻朝气,幼时太过活泼,如今虽已大有收敛,却仍有着层出不穷的小把戏,让人难以招架。不过,沈夜对此少有约束,大约他自己也难以理清,是不是在放纵之余,亦有些期待着谢衣那些出人意表的动静。
亲眼瞧着他自年幼稚嫩到如今玉树初成,个中滋味实难言述。沈夜捧着书简读了片刻,已知谢衣尽职尽责,所列细目脉络分明详实,并不见分毫偷懒痕迹。生灭厅中卷帙浩繁,也只有他能于十日内整理妥帖。 沈夜合上眼,这十年日月便自这一瞬间倏忽而过。十年前,自甬道走来的谢衣,在看向他时,犹带着景仰与小心,那是太过疏远的距离。十年间,他从不曾有意去培养所谓师徒之情,可朝夕之间,却分明有情愫在缓慢却稳固地滋长,还未察觉,便已难以祓除。 沈夜的感情,从来愈是深沉,便愈发疏远。是以他顾虑重重,总不若谢衣敢想敢做,年轻无畏。 大约他身上的枷锁,不会再有卸下的一刻,也只有如此时候,方可暂得闲歇。 他微微笑了笑,却浑然未觉,只想着,收了这个徒弟,虽则劳心,倒也值得。
午后天光似水,浅淡清凉。沈夜来时,酒已温好。 为了制作偃甲时不惊扰旁人,谢衣的偃甲房建得颇远,鲜有人来。它一面披着神殿高大的阴影,另一面却俯瞰着开阔景色。自窗外望去,高台之下有一道暗河,掩在层叠的碎石间,并不十分分明。此时正值隆冬,河已冰封,覆着一片晶莹,有如透骨冰玉。它安然静卧,与四处乱石一同蛰伏,看似庄肃,却毫无生气。 沈夜接过谢衣递来的酒盏,抿了一口,随意道:“叫为师前来,所为何事?” 谢衣无意间挡了挡他投向窗外的视线,笑道:“师尊连日劳累,左右现下无事,放松片刻不好?” “放松?你何时如此体恤为师了?”沈夜并不领情,“为师还未问你,之前带小曦去了何处?” 谢衣不语,直到沈夜不豫地将目光挪向他,他才笑嘻嘻道:“正是此处。” 他眼中漫着波光,混合着朝气、柔和、轻快与狡黠,还有些深沉难辨的情思。他的眼神素来清澈如芳酒,只是鲜少如此直白地任人看透。不论他打算怎么卖关子,沈夜也只得配合下去。他盯着谢衣的双目,问道:“此处?你又做了什么新奇偃甲?” 谢衣带着得逞的笑意,挪开了立在窗前的身子,“弟子发现了一处胜景,故而特邀师尊来观。” 沈夜这才又眺向窗外,那里却已不见了嶙峋突兀的青石与寒气森森的浮冰。氤氲雾气弥散开来,泛着浅浅淡淡的白,似有若无,隐隐绰绰。不必拨开这薄雾,自可窥见连波起伏的河面,极宽极广,在早春清晨的湿气里舒展着倦怠的身姿,连那因触及河中汀洲而激起的水流也显得舒缓适意,不紧不慢。汀洲之上,似有不名禽鸟或伏或立,间或轻轻啼鸣,叫声也笼在湿雾中,晕开了,难以听清。河两岸碧草葳蕤,细枝蔓蔓,零露漙兮,瀼瀼伏于其上,仿佛呼吸之间尽可闻得那清新的草木气息。
沈夜看了片刻,轻笑一声,道:“倒是有些长进,为师不过教了你一回,你便能活用至此。只是这又是自哪处瞧来的下界景色?看来让你整理生灭厅存稿,也不算难为你了。” 谢衣与他并肩而立,纵目看那幻景,雾气似乎直要扑至近前。而除却隐隐鸟啼,一切声响都消失不见,静如天地初始、万物方生,静如灵魂安眠的睡床。 浅雾似柔荑轻抚,将沈夜的眉目也舒展开来。谢衣心下欢喜,却反倒敛了些笑意,只道:“大约师尊已经忘了,弟子却还记得。十年之前,师尊方继任大祭司位,首次主持的神农祭典却成了族民们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他仍然记得那时铺天盖地的苍青颜色,深浅浓淡,不一而足,甚至比矩木枝更加饱满鲜活、动人心魄。 “可直到我整理存稿时才知晓,那日师尊化出的并非虚幻之境,而是天柱倾颓之前,烈山部人们所居之处。” 沈夜面色微澜,忆起了些许,不由喟然道:“十年旧事,你竟记得清楚。不过,古记中所描到底平淡,而今如此观之,此景当真令人心折。” “那师尊可还满意?” 沈夜似笑非笑,“为师倒不知,你如此深谙投桃报李之道。” 谢衣亦不否认,只低头笑了笑,“投桃报李也好,借花献佛也罢,能得师尊片刻欣悦,弟子何乐不为?” 沈夜心中一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全然换了意味,“只是为师却并非第一个看客。你给小曦瞧了这个,她只怕更难安分下来。” “怎么会?小曦闹归闹,可从不会让师尊为难。” “你倒是清楚,”沈夜眼神片刻未曾离开那雾气缭绕的水畔,“只是她看了又有何用?至多三日,她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来赴约前,他去瞧了沈曦,那时她正酣眠,让他准备好的满腹故事都没了用处。她睡容安恬,不知忧愁,可不论有多欢喜,三日一过,她也会忘了自己曾为何雀跃过。而他,却点滴都记得清楚。 岁月已在她身上彻底停止,却逼迫着他加速前行。
谢衣却含笑道:“师尊何不这样想?既然小曦很快便会忘记,那便更应该让她瞧瞧这景色。尽管日后她不会再记得,可至少曾经真切体会过、触碰过、喜悦过、欢笑过。于我而言,如此已是不枉。” 沈夜静默片刻,却不反驳,只道:“对小曦而言,这还不够。” 些许的安慰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这虚幻之景?只有早日找到破界之法,才是真正可想之途。沈夜如是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谢衣早已明了。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见得面前雾气开始散去,江汀碧草也开始斑驳,他想也未想,伸手盖上了沈夜双目。 “嗯?” 沈夜亦已察觉,上扬的尾音颇有些促狭意味,谢衣便凑到他耳畔道:“师尊也是,只要记得眼前美景便好。” 视线被阻断,触感便格外明晰。沈夜纹丝不动,忽觉唇上覆上一片温热柔软,轻柔地、缓慢地,浅斟细酌,他的心上便似拂过一道薄纱,暧昧又难耐。 大多时候,二人情事皆由沈夜主导,可有时却也难以说清,究竟谁更加主动。比起谢衣,沈夜想要更切实的东西,让他能牢牢握于手中;可有时候,他想要的东西又太过虚无缥缈,难以碰触。切实之物,无外乎力量、责任、爱恨,可最为虚无缥缈之物,也不过是力量、责任、恨,与爱。 是以对于情之表露,谢衣要显得坦然许多。 品尝小心翼翼地继续,谢衣的手并未撤去,动作也不曾深入。沈夜放任他闹了片刻,便伸手扣住他脑后,将亲吻逐渐加深。呼吸渐渐变得沉重,步调紊乱、失序,片刻后却又重归一致。不可避免的欲望升腾起来,可二人却只满足于唇舌之间,毫无其他动作。 或许欲望本身,已不再是欲望。
缠绵间,二人身后幻景已彻底消散,可谢衣眼明手快,终究留住了最生动的那抹残影。天长日久,这些景象早已被尘封,可谢衣将它们浣洗过后,再次铺陈开来,于是岁月也似回溯了一般,连接起了久远而陌生的记忆,让他们亦可在这并不存在的景致中沉沦。 然而,幻象终究是幻象,除却他们,也无人再有幸窥见。一人一刹那的喜悦,尚需如此用心,一个部族的安稳,又该用什么代价来换? 他们此刻犹未知晓。只是,天长日久,总有希望。于这岁月长河之中乘舟而行,无尽的日月总归要落到一个个霎时的片段之上。而在那些至为珍贵的时刻,眼前的,恰是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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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3, 2014 23:45:56 GMT 8
章七
据那个午后已过去几日,谢衣又开始埋首于偃甲之中。只是,自那一日衍伸而来的,除了记忆中弥漫的雾气和情愫,还有一个麻烦。 那日,大雾散尽之后,沈夜却忽然煞风景地提起了整理生灭厅之事。 “你交来的细目,为师已看过了。生灭厅存稿甚多,你整理得不错。只是整整十日,你竟毫不假手于人,你身为生灭厅掌事,手下已无人了么?” 谢衣一怔,有些明白了,“师尊是指——” “为师说过你多少回,风琊是你的副手,合该受你差遣。他资质不差,只是为人乖张、心思不纯,担不得主事之位,若使御好了,却是助力。可你这十日忙碌,他只管惹是生非,正事半点不做,当真欠缺教训。” 说的是风琊,实则还是训诫自己。谢衣心知肚明,忙道:“师尊布置的任务,弟子并未说与他人,风琊不知也情有可原。至于弟子的御下之术……师尊已然说过多次,弟子若能与他好好相处,也不至于拖到今日还是如此。师尊还是饶了弟子吧。” “你啊——”沈夜摇摇头,也懒得再费口舌,只道:“只是赏罚须得分明,此事为师自有主张。” 是以第二日众祭司于主神殿议事,沈夜当众斥责了风琊,令其思过两日。惩戒事小,面子事大。风琊愤恨不平,口中领着罚,双眼却死死瞪着谢衣,直瞧得他有如芒刺在背,只得无奈苦笑。 师尊究竟是在维护自己还是惩罚自己?谢衣不敢定论。
两日后,风琊刚思过完毕,谢衣便与他狭路相逢。各神殿间多有绵长的阶梯、拱道或石桥,错落的地面与高大的殿身围出了幽深狭长的甬道或拐角,它们大多背阴,徒有斑驳生痕的石壁,缺乏本就难得的日光。而谢衣正行至这样一处角落,便被风琊拦了去路。 “破军,别来无恙啊。” 眼前的风琊仍旧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是他端不出气定神闲的姿态,眼中寻衅滋事的渴望满得都快要溢了出来。 听见他咬牙切齿的问候,谢衣暗叹一声,礼貌回道:“你说笑了,不过几日未见,自是无恙。” “你少假惺惺!若不是你,我怎会被罚思过?你表面上做出一副谦让模样,却在背地里使这种阴招,实在是无耻!” 谢衣蹙眉,有些头疼。麻烦从来都是自找上门,躲也躲不掉。 “你误会了。我并未对师尊说过任何你的不是,师尊自有师尊的考量,岂是我能左右的。更何况,你若真的尽职尽责,旁人绝无指摘的余地,又怎会被师尊责罚。” “你!”风琊气得够呛,却一时想不出话语反驳,只得恨恨道:“你不过是仗着大祭司弟子的身份,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你。论资质论修为我哪点比不上你?凭什么要被你骑在头上?你除了摆弄那些木头废物,还会做什么?” 谢衣无奈地看着他,“风琊,我无意与你争论。你对我心有成见,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你来找我理论没有任何意义,我既然给不出你满意的答复,你又何必再咄咄逼人?” 风琊却轻蔑一笑,“理论?老子才不稀罕什么答复,老子就是要出口恶气,你敢不敢接招?” 谢衣一愣,还未及反应,便见凌厉掌风袭来,立时侧身躲避。风琊手钩成爪,光芒自五指间散发,带着流月城独有的冰霜寒意,直直扫向谢衣。可它还未近身,却猛然间撞上了凭空现出的舜华之胄,流动的金色光晕自半空中勾勒繁复精美的咒印,将那杀气腾腾的光刃散为零星碎屑,融入那盛大的光晕之中。 一击未果,连绵光刃接踵而至,裹挟着比刀锋更利的寒风,密集逼向谢衣。谢衣被迫跃身躲避,姿态轻捷,将衣袂曳出一道碧影,似是一片柔密的翠羽。 风琊见其只知回避却不反击,心中不由更为气怒,想也不想便使出高阶术法,霎时玄光腾空而起,而后结成一股,如鬼魅一般在风琊身旁盘旋着,待他指尖一挥,便立即如久未进食的猛兽,欢叫着冲向谢衣。 这股似雾似光的灵力逼近之时,却忽然散开,自四面八方围拢而下。谢衣避无可避,只得抽刀来挡,但仍有几缕寻到了空隙,擦着身体掠过,寒意却似透过了层层布帛,直入五脏六腑。 谢衣胸膛轻微起伏着,皱着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还有事需要处理,不可耽搁太久。” “哈,那正好,”风琊满不在乎地曲张着手指,“老子只需片刻就能赢了你。” “赢了我又能如何?你苦练术法增进修为,难道只是为了打败我?” “闭嘴!” “破军大人。” 风琊气急败坏地吼完,这才发觉另一道声音。他回头去看,一个女祭司正向他二人行礼,“破军大人、贪狼大人,打扰了。” 谢衣松了口气,道:“离珠,无妨,让你久等了。” 他看向风琊,平缓道:“如你所见,我本有事务亟待处理,故而命离珠在主厅等我。现下不是斗气的时机,风琊,此事下回再议,如何?” 离珠忙躬身道:“贪狼大人请见谅,属下因在主厅寻不到破军大人,故而……”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风琊黑着脸,不悦地随手一挥。方才使力的手感犹在,是以灵力放出之时,力道半分未减,离珠躲避不及,霎时被击倒在地,痛苦不堪地伏卧着。 “离珠!” 谢衣再好的脾气也被磨尽了,他淡淡瞥了一眼风琊,化出一道绿色屏障,将离珠裹入那柔和光芒之中,而后将刀当空一划,道:“这么想与我比试,那便如你所愿。” 风琊因那风轻云淡的一瞥,竟失了些许底气,踟蹰了一瞬,又不由得恼羞成怒,于是话也不答,身影一闪便冲上前来。 谢衣不紧不慢地应对。他仍然未起反击之意,只如一尾游鱼一般,身影过处,将风琊的攻击都化解干净。唐刀在他手中,不过是一管笔、一支桨,任他挥舞拨弄、尽情舒展,却如墨现漪散,只余痕迹,不见杀意。 风琊一时寻不出破绽,耐心已然告罄,便再一次催动高阶术法,聚集起阴沉如密云的黑雾。在这本就逼仄暗沉的一隅,光影霎时失了衡,法阵的光芒再盛,也如烛火般飘摇起来。 黑雾再一次扭结成数股,时分时合,自极尽刁钻的角度袭向谢衣。谢衣点足一跃,腾空而起,黑雾便立即追了上来。自下而上看去,浓墨似的黑已然遮天蔽日,彻底将谢衣吞没。风琊得意地笑起来,可那笑意却极快地凝在了嘴边。他在虚无一般的雾影中窥见了光线。 谢衣的刀上流光游走,所过之处,暗雾皆如蒸发般散尽。他于半空俯冲而下,刀尖凝着一线光亮,带着破竹之势直指风琊。光影之间,再次动荡。风琊睁着眼,目之所及尽是那本该鲜嫩如矩木新叶一般、却被暗影染上些苍翠的碧色。他一时竟晃了眼,只能徒劳地化出屏障格挡。 谢衣的刀尖却已然转向,擦着风琊而过,抵在地上,又轻轻一挑,便见他稳稳落地,毫发无伤。 风琊脸色铁青,“老子最得意的本事还没使出来,胜负还未知晓——” 谢衣却轻叹一声,像是此事索然无味一般,让他提不起兴致再继续,只道:“比也比过了,何必非得分出胜负?我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他扶起离珠,自浮沉的阴影处走向日光,暗与明交替伏上他的面容与衣衫,却都遮不住那郁郁葱葱的绿意,那是这世间最生机盎然、无法替代的颜色。
风琊也不知为何,并未追上来。离珠见谢衣陷入沉思,终是忍不住道:“大人,方才您若是不将刀刃转向,您便赢定了。贪狼大人处处针对您,为何不给他一个教训?” 谢衣回过神来,颇有些无奈,“若真是如此,以后只怕会更不得安宁。” 风琊是一个记仇的人。不仅如此,他自视甚高,对自身要求也格外严格。他极力想要打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谢衣隐隐约约有些感觉,风琊似乎太过看重力量与权势,他想要比所有人都强大。他所修炼的术法,已开始有些危险的端倪,长此以往,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太过沉迷于力量,最终只会迷失在追索的力量里。 可对于力量,没有人会不心生向往。谢衣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暗叹一声,见离珠正担忧地望向自己,不由笑道:“不必担心,我没事。倒是你,还疼么?” 离珠连忙摇头,“多亏大人的治疗法术,属下已经没事了。” 说罢,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长长一叹,沉声道:“这些许疼痛,比起其他人所经受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谢衣微微一怔,问道:“何出此言?” 离珠微微低下头,“族中许多人罹患绝症,我有一位朋友便是其一。昨日才看望过她,见她那般憔悴,不免有些难过。” 谢衣却是不知如何安慰。需要之时,他亦可口若悬河,可他总觉得,重若生死之事,总是言语难尽的。 “若是偃甲炉能造好,大约情形可以好上许多。只可惜我学艺不精……” “大人切莫妄自菲薄!”离珠早在后悔将话题拐上这么沉重的方向,见谢衣竟开始自责,急忙挽救,“大人偃术无双,岂有不精之理,只是流月城中物资匮乏,总是掣肘过多。” 她犹豫了片刻,继续道:“大人已经很好。若人人都有您这般为人着想的心思,城中想必还能更加太平。” 谢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有这么好?” 离珠脸上有些发烫,只默默点头。 青石白霜,碧衣人影,恍然如梦。 可谢衣一时却没有回应。离珠忐忑地等了半晌,终于耐不住瞧向他,这才听得他清越的声音叹息般答道:“谢谢你,离珠。” 离珠不由一阵恍惚。眼前的谢衣一直是她憧憬的那般模样,似乎并无任何不同。只是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些惶惑,因为眼前的人,仍旧离她万分遥远。
是夜,寝殿中暗火摇摇。沈夜靠着床头小寐了片刻,便听得房门轻轻敲响。他眼也未抬,淡淡道:“进来。” 门轻轻开了。来人在门口立了片刻,这才出声,“夜深了,怎么师尊还未歇息?” 沈夜反问,“你说呢?” 谢衣笑了声,走到近前,讨好道:“遇上了些麻烦,因而耽搁了事务,弟子会好好反省。” “要你反省什么。”沈夜睁开眼,已不见丝毫倦意,“以为为师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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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3, 2014 23:46:08 GMT 8
是夜,寝殿中暗火摇摇。沈夜靠着床头小寐了片刻,便听得房门轻轻敲响。他眼也未抬,淡淡道:“进来。” 门轻轻开了。来人在门口立了片刻,这才出声,“夜深了,怎么师尊还未歇息?” 沈夜反问,“你说呢?” 谢衣笑了声,走到近前,讨好道:“遇上了些麻烦,因而耽搁了事务,弟子会好好反省。” “要你反省什么。”沈夜睁开眼,已不见丝毫倦意,“以为为师毫不知情?” 谢衣并不惊讶。神殿中遍布法术屏障,一有灵力波动,沈夜皆可探知。他笑了笑,在床沿坐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夜,“弟子的处理,可有不妥?” “并无不妥。”沈夜一反常态,伸手抚过他的鬓角,“对于他,示威即可,不需重挫。” 谢衣含笑不语,任由沈夜带着热度的手在他耳畔流连,直把那片被夜色染得冰凉的皮肤摩挲得发起烫来,沈夜这才满意地收回手,话锋一转,“只是,他身为高阶祭司,在神殿中毫无顾忌、肆意妄为,对神明如此不敬,不可不罚。” 谢衣有些迷惑,“师尊打算如何罚他?” 沈夜不语,手搭上他腰间,却忽地听见他闷哼一声,抬眼看去,只见那眉峰也微微蹙了起来,似是有些不适。 谢衣霎时涨红了脸,辩解道:“弟子并未受伤,只是……” “给为师看看。” 沈夜的语气不似生气也不似责难,谢衣犹豫了片刻,依言解起那繁复精致的衣饰。在沈夜平静的注视下,层叠布帛缓慢褪尽,如绿水清泉流泻而下,最后仅余一件单薄的中衣。 沈夜这才撩起衣摆看去,谢衣腰侧却是干净白皙,既无淤青,也无伤痕。他再一次覆手上去,谢衣放松的身躯便又一次绷紧了,那蛰伏在体内缓慢发散的寒气在神血的温暖下蒸发殆尽,四肢百骸霎时和暖起来,熨帖得直入心底。 沈夜收回手,面上无甚表情,“看来还是为师高估了你。连风琊那点小伎俩也躲不过,你的确该好好反省。” 谢衣无从反驳,裹着单衣闷闷道:“弟子认罚,只要师尊别罚我戒偃甲就行。” 年少之时,他一度痴迷偃术至了极点,不寝不食地研究偃甲,疲累的身躯跟不上兴奋高涨的情绪,最终一个失误让未完工的偃甲在爆炸中彻底报废,还毁了整间屋子。沈夜气极,责令他一月内不可碰任何偃甲,让他难受了整整一月。 “你这是特地提醒为师?”沈夜不为所动,伸手将谢衣拉过来,抚上他颈后揉按,低声道:“说说看,当时是何情形?”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迫人的力量,却混杂在暧昧的气息里,失了些威吓,多了些缱绻,听得谢衣颇不自在,不由自主低下眼,又忍不住抬起来,打量着沈夜。 沈夜随意地倚着床头,里衣领口微微敞开,肌理在昏黄灯火里似乎也笼上了朦胧光晕。谢衣只觉他二人半斤八两,皆是衣衫不整,倒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便照实描述起那时情形来。 沈夜只静静听着,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却偏偏又显得无比专注。待谢衣谈及离珠被伤,他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止住谢衣话语,道:“若非风琊伤了她,你还不会出手?” 谢衣一愣,犹豫道:“或许。” “或许?那么为师且问你,若是风琊杀了她,你又当如何?你也要杀了风琊么?” “不,他若真有此意图,弟子必将全力阻止。” 沈夜一哂,忽地转身将他压至身下,居高临下道:“若是为师要杀一人,你如何阻止?” 谢衣眼前是一双乌沉似夜的眼眸,极尽深邃,极尽广阔,他无法抵抗,只倔强地抿唇不语。 “意气用事。” 谢衣蹙眉,“弟子做不到无动于衷。” “谁叫你无动于衷?只是情势之下,须得权衡,有所取舍。你必须明白,何为重,何为轻。” 谢衣却是不解,“风琊肆意伤人,弟子制止他再正常不过,何来权衡一说?” 沈夜不语。他不过是想告诉谢衣,他如此珍重之物,有时却轻贱之极,甚至比不上或明或暗、暧昧难解的敌友关系。可话及嘴边,他却放弃了,只道:“罢了,今日不与你争辩这些。” “师尊——” 谢衣撑起身来,却立时被沈夜封住了口。不容抗辩的吻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连呼吸也要燃起火来。一时间,他全然忘了还未出口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回应着,如以往每一次一般,手足相抵,近无可近。 “师父……” 沈夜将谢衣圈在身下,挑眉道:“晚了。” 他眼中光亮起伏,带着谢衣并不熟悉的热情,宛如黄昏时罕见的红霞,沿着矩木广阔的树冠层层铺展,将每一片绿叶都染上灿烂柔光。 只有那一刻,流月城才褪去冰冷的底色,窃得些许人间芳菲时节的秀丽。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寒冷深夜,面前人却有些不同寻常。那鼓动的心跳透过肌肤传来,昭示着些许不明就里的躁动。 “师尊有心事?” 沈夜面容平静,眼中暗火却未曾熄灭。他一手挑开谢衣早已散乱的发辫,漫不经心道:“看来你仍有余裕。为师的话尚未问完,你先回了再说。”
殿中光火不知何时起又黯淡了几分,昏昏黄黄,晃动间好似连天清水,载二人且浮且沉。浮沉间,谢衣只觉浑身都如浸在温热池中,蒸得他有些昏沉,听得殿外寒风萧萧,更觉恍然如梦,好不真实。可沈夜却成心罚他,用染了些许喑哑的嗓音在他耳畔敦促,“之后如何了?” 谢衣勉力稳着气息,“弟子……与离珠前往主厅,途中说起……上回偃甲闯入民居之事,弟子打算过几日去瞧瞧那个受惊的孩子,离珠便说……要与我同去。” “你已去瞧过他数次了,这么喜欢他?” 谢衣蹙着眉,闻言却忍不住露出些笑意,“弟子总觉得与他十分投缘。” 沈夜安抚地在他脸颊落下细碎的吻,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也带了些笑意,不再多言,将谢衣散乱的心神也收了回来,再一次耳鬓厮磨、水乳交融。 谢衣便顾不得再想其他,耳畔正嗡鸣作响,却忽地听见轻轻一句,“数年前,我也曾这样想过一回。” 谢衣一怔,一时心神起伏,再也忍不住迭起的峰潮,倾身吻上沈夜,将二人的吐息皆阻于口中。
殿外风声未平。 热潮渐退,谢衣疲乏,已然沉沉如梦,沈夜却毫无睡意。他侧过头,见谢衣睡得安稳,只是头枕着胳膊,久了少不得麻木,便帮他换了姿势,随即披衣起身。 走到窗前,沈夜扫了眼顶上夜色,似明非明,似暗非暗,倒有些像他此刻心境。 谢衣虽师承于他,却有自己的坚持。无论与他有多少分歧,那份至死不悔的固执,却是一模一样。对于风琊,谢衣终究下不了狠手,在平日里,也对实行的颇多严苛刑罚有些微辞。 只是—— 沈夜短促一笑。自己又何尝是生来冷酷。天长日久,处理的人太多,就连禁忌也成了寻常。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听得谢衣言语,他竟想起了些许旧事。 那是太过久远之前,早该被遗忘的记忆。
沈夜又回头看了眼,挥手灭了殿中灯火。霎时间,月色满满泻进来,沿窗流淌,只散了些许暗影至床前。 沈夜便披着月色,静静立了半晌。 时如白驹过隙,也不知那人现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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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3, 2014 23:46:21 GMT 8
章八
又是一日纷扬大雪。 谢衣来到大祭司殿中,却不见沈夜,一时无事可做,便沿着长长的走道往生灭厅走去。 一路上,霜雪的寒气顺着石阶攀爬而上,谢衣忍不住捂了捂手,正瞧见华月迎面走来。 见着他,华月似笑非笑道:“破军看起来很是悠闲,还是少偷些懒,免得尊上再罚你禁足两日。” 谢衣摸摸鼻子,“别取笑我了,师尊公允明断,我不能治下,还与风琊在神殿动武,自然也是要罚的。” 华月笑着拨了拨手中的箜篌,“尊上自然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可阿夜心中又岂会毫无偏向?他对你纵容之极,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衣回想起几日前夜里沈夜的“责罚”,那些隐秘的情感翻涌着,不免叫他有些赧然。 谢衣摆摆手,“不说这个,师尊不在殿中,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早些时候瞳去过他那里,若是现在不在,想必是同他一起出去了。你有要紧事?” 谢衣摇头,别过华月,继续往生灭厅走去。 他并无要紧事,不过忽然想见见他罢了。 曾经他抬头仰望沈夜,觉得他若即若离,如雾如月,难以企及。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忽然懂了。谢衣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与耐心,也同样拥有超乎寻常的领悟力。他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沈夜,甚至无须沈夜言明。 于是在他眼里,神殿里的紫微尊上和卧榻上的师尊沈夜,也有了些许微妙不同。 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忽然想瞧瞧师尊那过于一本正经的模样罢了。 哪怕天天见他,也总有按捺不住想念的时候。 这可不能让华月知晓。
生灭厅中此时空无一人,谢衣轻车熟路地走向角落处,拾起一根裹在布帛里的法杖。 上一回整理生灭厅时,他才发现这件物事。它静静掩埋在书丛之中,也不知尘封了多少年岁。 法杖是祭祀中方可使用的规格,杖身上雕刻着熟悉的纹路,那是大祭司服制中才有的图案。谢衣早已察觉它隐隐发出的灵力,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物件。前些时日无暇顾及,如今想起,若是师尊同意将它用作偃甲制造,这或许是难得的好材料。 谢衣饱含期待地端详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杖顶。那里嵌着一块灵石,虽已被时光打磨得圆滑无比,却依旧灿然生辉,熠熠夺目。 一道金光闪过,眼前忽然展开了巨大的法阵,流光浮于空中,绕着阵缘游走,映出施术人沉静无波的面容。 “师尊?” 沈夜眉间微蹙,抬头盯着半空,正隔着法阵与人对峙。 那是一道漆黑的身影,仿若由黑夜浇铸而成,辨不明的晦暗雾气浮在他周身,带着沉闷凝滞的压迫之感。 那是什么东西? 谢衣凛然,还未来得及细看,光芒忽地湮灭,沈夜也好,黑影也罢,踪影俱无,眼前只余空荡荡的厅堂,散发着冻人的寒意。 那只是一瞬的幻象,却真实得不可思议。谢衣沉思着,心中惊疑不定。法杖中残存的灵力带来的究竟是往日的残像,还是不详的预言?那黑影阴暗压抑,仿佛会夺走人所有的喜乐一般,流月城中曾有过这样的魔物? 谢衣正凝神细思,厅中灵力却忽然波动起来,门口传送法阵的光芒乍然涌现。 “离珠?” “破军大人,素云她……不,我朋友出事了,请您一定要帮帮她!”
流月城中,平民不可随意进出神殿,因而那高大深广的殿堂中往往人影寥寥。祭司常有事务须往来穿梭,可他们从来谨慎小心,不去探究那些隐秘的禁地。即便有心,他们也常常不得其门而入。 比如此处。 “瞳,你常来看他?” “不常,”瞳挥手撤去法术屏障,面前那灰败斑驳的墙上化出了一道石门,“他是死是活我没有兴趣。我不过是遵从你的命令,好好看着他而已。” 沈夜不语。 “你十多年不曾来此,现在可要进去?” 沈夜淡淡应了声,“的确,已经十多年了。” 瞳瞥了他一眼,“不必勉强,他死了也与你无碍,何必囿于过往。” 石门晃了晃,缓缓开启。 沈夜静静看着门后幽深的暗道,踏步走了进去。 “并非囿于过往,不过是做个了断。迟早的事罢了。” 这是一间疏于打理的密室,阴暗冷清,不见天日。室内没有器物用具,唯有一张石床,孤零零靠在墙角。床上躺着一人,形销骨立,几无生气。他身着高阶祭司服制,只是那饱含生机的绿色早在数不清的时日里褪去,衣衫破旧而脏乱,堪堪附着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 “他苟延残喘至今,已无多少时日。你看他现下神识不清,即便来看他,他也不知。” 沈夜挥手燃起一盏灯火,“无妨。” 突来的光火并未打扰到床上的人。他全身机能已近丧失,瞳以可惜的目光打量着他,道:“所以,大祭司打算亲手了结他?这样的身躯,便是做我的试验品也已没有价值。” 沈夜目光一闪,视线移上那张已辨不出往日形状的脸。 “十多年前,他还是最受那人器重的祭司。” “那又如何?他妄图夺权,前任大祭司岂能容得下。” 沈夜唇边扬起些许冰冷的弧度,“不错。只是他却不自行处置,而是把人交给了我。” 那时,那个寒冷彻骨的雨夜还未到来,他仍年少,还在为使不好那些高深术法而烦恼。
“离珠,你还好么?” 大雪犹未止息,被风托着扫上面来。离珠眯着眼,艰难道:“我没事。可是雪这么大,从这里看得到么?” 他们正坐着偃甲鸟飞在半空。谢衣低下头,只见穹顶连绵,曲径交错,青色人影缀在其间,宛如矩木生发的枝叶。 他开口安慰,“我会尽力。她若想做些什么,必会避开人群,往偏僻处去。” 离珠满心焦虑,按捺着点头。 “你说的那位罹患绝症的友人,就是素云?” 耳畔呼啸声阵阵,离珠正紧张难解,半晌才答:“是她。只是我没想到,破军大人竟然认识她……” 她顿了顿,长叹一声,“更没想到,她抱走的那个孩子,竟然就是大人口中的——” “离珠,坐稳了。” 离珠霎时曳出一声惊呼,偃甲鸟遽然俯冲而下,坠落之势在触地前堪堪止住,身子安稳地停在了雪上,竟未扬起分毫雪花。 偃甲鸟收了翅,亲昵地蹭了蹭谢衣。 这里是最远离神殿的地方,罕有人至。青石地面已被雪覆盖,矩木虬曲的枝干也尽染白霜,风冷厉似刃,毫不止歇。 离珠噤声片刻,又犹豫着悄声道:“大人,素云她……” 谢衣轻轻摇头,示意她仔细听。 四周万籁皆寂,除却身旁偃甲时而的嘎吱声响,便只有簌簌雪声。然而,隐隐约约地,竟似自远处传来了孩童的哭声,轻细尖利,再听还无。 离珠一愣,便见谢衣点了点头。 传送法阵的光芒散尽时,面前只余青白两色。积雪厚如密云,面容苍白的青衣女子挟着幼童半跪在地,乍见来人,也不过拧了拧眉。 “破军大人,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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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un 3, 2014 23:46:33 GMT 8
沈夜已经很久不曾回忆旧事。 从前,除了妹妹沈曦,他极少从他人脸上见得纯粹的笑意。他的父亲冷淡疏离,从不施与他血亲的抚慰,久而久之,他对父亲也只剩了沉默。 那时,他在术法研习上并无太多天分,因而他一度以为父亲不会再将他视作继位人选,直到那一日,他被唤入了议事的主殿。 他的父亲高高在上,两旁数位高阶祭司默然站立,围在中央的,却是那位曾经威势最盛的祭司,被法术禁锢着,如一只困兽。 几日前,他谋划了一场叛乱,却早已被大祭司觉察,败得干净彻底。 大祭司随即遣退了众人,只留下沈夜,指着座下的反叛者道:“他做了什么事,你可清楚?” 沈夜不明白父亲想做什么,只照实点头。 “很好,本座便将他交由你处置。无论怎么发落,本座皆无异议。” 沈夜知道,这是父亲的考验。 这考验说难不难。叛乱者,其罪当诛,只是沈夜知道他为何犹豫。 这个人的生命,将由他来结束。 沈夜有些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想起了小曦。 流月城中鸟兽绝迹,唯有以幻术或偃术造就。小曦曾缠着他要活生生的鸟儿,他被逼得无法,只得勉强幻出一只特别些的来。小曦轻柔地抚摸它,向往道:“它若是真的就好了。” 沈夜道:“这样的鸟不会消失也没有瑕疵,不比真的好?” 小曦歪着头想了想,笑嘻嘻道:“可是小曦还是喜欢真正的小鸟。” 最终,沈夜只是将人废去了灵力,禁锢于牢中。复命之时,大祭司既未夸赞,也不斥责,只是沈夜知道,他必然是十分失望的。 自那时起,他便更为勤奋地修习术法,直到那个雨夜来临。 若不是谢衣,沈夜也不会想起他来。 现下,他和瞳站在这密牢之中,沧海桑田,面目全非的不只是这个行将就木的祭司。 只是,再追溯过往,也毫无意义。 “本座肩负着整个烈山部,旁枝末节之物,必须舍弃。” 瞳在一旁垂目不语。他知道,那不是说给他听的。 “好了,”沈夜回转身,再未看那人一眼,“将他了结了也好,这样继续活着,也是无用。” 瞳点头称是,波澜不惊,仿佛他要处理的,不过是一件破旧的偃甲。 石门再一次开阖,乍见日光,沈夜眯起了眼。 天地覆雪,将光亮重重加叠,映照之间,似乎所有的阴霾都无所遁形。只是沈夜知道,黑夜就在这石门之后,在那高大的神殿之中,在所有不得安枕的睡梦里。 远处忽然强光一现。 沈夜凝目,“那是何物?” 雷霆之声隐约可闻,也不知是凭风而来,还是顺着大地连绵的脉动蔓延至此。 眺目远望,尽处唯有一线雪白,不知声响传自何处。 光如金石相击,声似雷霆震怒。沈夜立时有了计较,只是面色更沉了几分,冷冷道:“瞳,派人去查清楚,是谁在施术。”
谢衣和离珠面前,素云正安抚着哭泣的幼童。只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却似在摆弄一个玩偶。 离珠不疑有他,放下心来,“天寒地冻,你为何带他来此?他父母提前返家,却寻不到他,正担忧得很,你快随我们回去吧。” 她欲走上前去,却被谢衣抬手制止。 谢衣沉声道:“你在雪下布了什么阵法?” 素云笑着扣住幼童细嫩的颈项,“不愧是破军大人。你们若是前来解救这个孩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幼童见了谢衣,立时挣扎着要向他扑来,冷不防颈上一窒,吃痛地瘪起嘴,连哭声也哑了几分。 谢衣厉声道:“你怎能对一个孩子下此重手?” 素云神色冷淡,嘲弄地瞥了他一眼,“为何不可?我日日看见这个孩子,明明不喜欢,他却总要来招惹我。他越健康活泼,我便愈发难受,恨不得让他在我眼前消失才好。” 离珠惊讶万分,“素云,你怎会这么想?” 谢衣却隐约猜到了缘由。 他半蹲下身,伸出手来,柔声道:“素云,把孩子给我。七杀祭司也身患痼疾,他以偃甲代替四肢,如今亦可活动自如。你的病,并非无药可医。” 流霰落于他掌心,消弭无痕。 谢衣的言语似有无形之力,素云不由得抬眼看向他,神色复杂。 幼童抽泣着,奋力向谢衣伸出手臂。 素云霎时惊醒,眼中的动摇与迷惘烟消云散。她冷冷道:“破军大人说得轻巧,完满如你,又怎会理解我的苦楚。” 她仿佛疲惫之至,露出些苍凉笑意,“破军大人健康无虞、法术高深,自是不畏这永寒之地。可我不同。我虽年轻,却已不剩多少时日。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么?身体一点点开始溃烂,你亲眼瞧着它一日日蔓延,一日日提醒你时日无多,你却毫无办法。 “我早已感觉不出痛苦,再过一阵,或许连行走都会困难万分。我不想死……不想死……” 谢衣轻叹,“如我所言,你并非全无希望。” “是么?”绝望之色让素云的面容显得有些可怖,她忽地将领口用力一拉,露出右肩凹凸不平的创口,宛如一条狰狞的黑蛇,一直延伸至手臂,又隐没于层叠的衣物下。 “七杀祭司又如何?我亲眼瞧见那么多人在痛苦中死去,偃甲能救活他们?” 谢衣一怔,随即偏过头去,“我明白你的感受,可你不该迁怒于一个孩子。” “是啊,我不该。可我不甘心,为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而我却每日备受煎熬?为什么他可以健康如斯,我却在挣扎着死去?破军大人,你通晓世事,可能解我疑惑?” 风声好似大了些,素云盯着谢衣微微开阖的唇,却听不见回答。 良久,她终于确定,就算是谢衣,也同样无解。 她了然一笑,眼神却彻底归于黯淡。 谢衣站起身,神色有些凝重。 游说无果,想必再说也是无用。素云病入膏肓,早已听不进他人劝阻,只是她现下如此防备,若以武力抢夺,不伤及幼童,胜算几何? “破军大人也哑口无言了,真是可笑之极。” 素云搂紧了怀中身躯,蓦地大笑出声,每一声都尖锐锋利,直至化作难以遏制的恸哭。 哭声并未传出很远。痛苦也好,狂喜也罢,终究会淹没在这漫天雪里。 可孩童却停止了抽泣,不知为何,竟反手回抱住她,似是无声的安慰。 素云身子一僵,唇上霎时沁出血来,眼中迷茫空濛,近乎狂乱。 谢衣肃道:“素云,停下!” 光亮忽然被遮蔽,暗影自上方投下,素云抬眸去看,一只偃甲鸟正展翅而下,流畅的尾羽与狭长的双翼都镶着乌金,精巧逼真,眨眼间已将孩童自她怀中叼离。 “没用的,破军大人。” 离珠只觉眼前一闪,光芒便在前方轰然绽开,散尽之后,偃甲鸟不知所踪,素云周身却凭空现出了古怪的法阵,金光四溢,枝杈般的纹路时隐时现,将她困在中央。 素云的声音远得如同一场梦境,“法阵早已催动,你不过浪费了一件偃甲。” 谢衣眉头紧锁,“这是禁术,你怎会知道?” “大人忘了么,我也曾供职于生灭厅。既然连死亡都已不惧,还有什么禁忌不可打破?” 光芒跃动间,她的声音如同残火般暗了下去。 “我不愿苟延残喘,就此……灰飞烟灭,倒也不错……” “恐怕由不得你。” 谢衣对此阵只有些模糊印象,可紧要关头,记忆的脉络却清晰分明。他念出一道咒诀,抽刀掷向法阵边缘,霎时惊起雷霆之声,绵延不绝。 声响平息之后,金石之光也渐渐褪去。 可覆水已难收。 素云伏在地上,怀中幼童早没了气息。 她勉力睁开眼,只见大雪扑面而来,将一切都染成了白色,茫茫一片,看不见神殿矩木、幢幢人影。 看不见空庭明月,与短暂春光。
“生命,真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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