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楼主有强迫症啊,这是《一壶冰》修改重发的版本。
主要修改了男神的年龄问题,烈山部人死后化灰的问题,顺便把沈大大的变态值调低一点,男神太弱了,顺便也把男神的好汉度调高一点,或者,会顺便给两位发点福利。
情节变化不大,原先看过的姑娘们,你们斟酌吧……可以等发布到原来的进度再跟着看,啥也不影响。
一、
紫微神殿深处的神座上,玄色法袍的大祭司沈夜以手撑额静静坐着,似在养神,又似在出神,胸前华美而具神性象征的赤金饰品在熹微晨光中微微闪光。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片漫不经心的淡漠,眼神里有倦倦的清明,不经意间掠起一抹令人胆寒的闪光,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明析透彻。
“以我的意见,再休养上一段时日为好。”神座对面停着一辆极简陋的轮椅,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瞳双手摆在轮椅扶手上,不紧不慢地说。
沈夜静静注视他,眼神中有无形威压,“当初你反对把他放进去,如今又反对把他放出来了?”
“当初我反对,是因为幽蓝泉过于敏感,强行将幽蓝泉收归大祭司殿,必会激起贵族势力的激烈反弹……可你坚持那样做了,我也无话可说。”那令旁人惊惧俯首的威势并未对瞳造成什么困扰,他只是略低了低头表示敬意,嘴里的话却毫不客气,“不过,泉你抢了,人也泡进了幽蓝弱水里……何不耐心再等上一段时日?他并未完全恢复好,现在城中的形势,你也不宜分心。”
沈夜只是简单回答:“我不想等了。”
瞳沉默片刻,“现在并不是好时机。”
“时机?两年前你说偃甲与心脏并未完全契合,要我等,一年前,你仍说时间不够,仍要我等……如今三年了,你还是要我等!瞳,你一直拖延敷衍,是在担心我会怎么对付他吗?”沈夜调整了下坐姿,嘴角微弯,却并没有一丝笑意,“别忘了,谢衣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个代号初七的傀儡罢了。”
瞳锋利的唇闭得死紧,像只遇到危险的蚌。
当初他和华月协助谢衣离开流月城,沈夜怒极,几乎和他们二人成决裂之势,但为形势所迫也好,顾念旧情也好,三人默契地将那段旧事深埋于记忆中,谁都不再提。然而裂缝毕竟是存在了……沈夜偶尔展露的尖锐令他觉得不适,却又只能忍耐。
或许,这便是背叛的代价。
而谢衣付出的代价,则是……成为一个名为初七的肉傀儡,失去记忆,失去过往,封闭五感,漂浮于幽蓝泉中整整三年。
三年了,沈夜的怒气应该有所缓和了吧?
他能为谢衣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了。
“不错,那只是个傀儡罢了。”瞳轻轻吐了口气,“
“你是否后悔了?”沈夜凝视他,“我逼你将他做成傀儡,你后悔了吗?”
“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反正徒弟是你的,傀儡也是你的。”瞳看着他,“何况,当初也不算你逼我……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你一向不说多余的话。”
“但这个问题很重要……”瞳指尖轻轻敲着扶手,不顾沈夜制止的眼神而说了下去,“三年前你把他从瀚海黄沙中带回来时,我对你说,心脏已经碎裂,若要做傀儡,挖掉心,以偃甲和蛊虫取代即可。但你坚持要将心脏恢复——其实这完全是多余之举,即使令这颗心长出肌肉来又有何用?死掉的心脏,即便长得完好如初也不过是无用的肉块……你从不做多余之事,可那次,无论如何也不听劝阻,将原本支持你的贵族们也给得罪了,强行夺取了幽蓝泉的控制权——阿夜,你想要取回的,真的只是一个傀儡?”
沈夜沉默许久,淡淡道:“你越矩了。”
瞳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个说法,点头道:“也罢……还是那句话,徒弟是你的,傀儡也是你的……彻底唤醒子蛊需要做些安排,时间便定在三日后吧!”
二、
这是一片虚无的世界,没有水流动的声音,没有夕阳落下时洒落的绚丽霞光,没有插入天际的神圣矩木,没有冰轮一般的月亮……他也没有任何感觉,感觉不到手脚四肢,感觉不到心脏跳动,感觉不到血流涌动,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什么感觉也没有。
只有无边的寂静,这寂静有时会变成碾压神经的轰鸣,毫无意义而令他躁郁难平,有时又令他产生许多幻觉——有时他觉得自己在穿越一段黑暗的通道,在某一个时刻,浩瀚光线会忽然从天而降,洒落万千金色光点。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像漂浮在静寂虚空里的一片小小树叶,随风缓缓飘落,朝黑暗深渊一直一直落下去。
不知来自何处,落往何处。
然而他确切知道,自己是存在着的,躺在一片幽蓝弱水之中。
因为无边空虚寂静中,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造访。那人有一把低沉富有磁性的声线,沉沉地擦过耳膜,带来颤栗般的甜美与迷醉。
那人告诉他:“你叫初七,是一名傀儡,我是你的主人,烈山部大祭司沈夜。”
何为傀儡,何为主人,并不清楚,但他喜欢那个声音,便将那个名字牢牢记住了。
沈夜告诉他:“你受了很重的伤,幽蓝弱水有休养生息之效,你好好待在里面,等你好了,我便接你出来。”
好的——好的。不过到底要待多久呢?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沈夜又告诉他:“紫微神殿后的某个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流月城长年苦寒,它总也不开花……等它开花时,你便可以出来了。”
总也不开花,那岂不是要等很久?
奇怪……为何要桃树开花时,他才可以出去?
后来,他慢慢知道,这里是流月城,一座被神灵遗忘的神裔之城,沈夜是这座神裔之城的主人。沈夜地位很高,但并不快乐,他有很多很多的烦恼。因为城里很多人患了病,承受着很大的痛苦,他好不容易找到办法帮他们,他们却不肯接受,还来反对他。
初七想,有病不肯治,那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寂静虚无中,不知多少时间无声流去。
他的心随沈夜到来而欢欣鼓舞,随沈夜离去而依依不舍。
日复一日的空虚荒芜,陪伴他的只有沈夜偶尔轻柔的抚触,和泉底潜流般的低沉声音:
“初七,今日是神农祭典,我觉得有点烦,可流月城的子民们也就这点儿乐趣了,岂能容我剥夺破坏……所以,再不情愿,我也要穿上沉重的冠冕法袍去主持祭典。”
若我能离开此地,代你主持神农祭典可好?
……
“初七,今日流月城下雪了。雪,又名六出之花,如果放大到足够大,你可以看到,它有六角晶瓣,莹洁光亮,极为美丽。等你伤愈后,我带你去看雪,好么?”
哦,好的,他想,那一定是很好看的吧?
……
“初七,今日是惊蛰,惊蛰之后,僵虫活动,万物复苏,下界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可流月城中却仍旧是一片苦寒,恶疾蔓延,希望灭绝。我身为大祭司,却不能挽救万民于水火,居然还一年年受着臣民的膜拜,这是何等的讽刺!我日夜都被一种愤怒包围,今日尤其觉得无法忍耐。若斩断天地能了断这座城的悲哀,我不惜与天地一战——初七,若有那样一天,你可愿做我手中长剑?”
当然——当然。你若要斩断天地,便由我来做代你斩断天地的刀剑罢!
……
“初七,今日我杀了一名祭司——他居然想叛离流月城。身为祭司,当以烈山部族民为念,他居然只顾自身,枉顾职责,实在罪无可赫。可当他的血流淌在我剑上时,我却有些茫然。我当然不后悔杀了他,此人死有余辜。但杀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是么……要是你觉得难受,那以后,由我替你挥剑吧!不过,杀人……那是什么?
……
沈夜,沈夜,沈夜……空寂到无法忍耐时,难过到几乎发狂时,他便默念着这个名字,回味那人指尖在皮肤上流连时的温软,猜想他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然而每一次极力想象,也只能感觉到一片模糊的阴影。但他固执地以为,主人的声音那么优美动听,模样自然也一定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啊,桃树——桃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开花啊?
三、
紫微神殿的寝宫下方有一座石室,那是只有历代大祭司才知晓的秘密。
三年前,沈夜将幽蓝泉的控制权从沧溟手中取回,不顾贵族们的哀嚎下令将之封印。无人知晓,他悄悄打通一条暗道,将幽蓝泉水引入了寝宫下的秘密石室——若被那些蛀虫知晓,不知又要怎样吵闹!想到这点,沈夜嘴角冷冷翘起。
轻拂衣袖,结界消失,露出一条通往下方的石径。
一盏灵力幻成的小灯浮在空中,照亮沈夜脚前三尺道路。
曲曲绕绕,不知走了多久,随着光明的推进,一座不甚宽阔却足够清静雅洁的石室终于出现在面前。
石室中央以水晶砌了个水平于地面的水池。
被贵族们视若绝代珍宝的幽蓝弱水奢侈地涨了满池,灵火映照下,宛似一大块琢磨得完美无瑕的蓝宝石。
三千弱水,片羽难浮,却有着疗伤奇效。
一条白衣身影沉睡于水底石棺中,无知无觉,无喜无悲。烈山部人寿命长久,在下界流浪了二十二年之久,青年的面容和从前的秀致清雅似乎并无多大不同。不过,也许是他记错了,毕竟中间空白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真的太久太久了,对着这张脸看了三年,或许是忘了他从前的模样也未可知。
沈夜面无表情注视着水底之人,将每一缕纷繁杂乱挣上心头的情绪逐一掐断。
不去想,不去分辨,也不去体味那些情绪——这都很容易,但真正切断感情却何其难?三年了——百般克制,那股难平的恨意,那股令人窒息的愤怒、不甘仍时时发作,泛起黑色血腥浮沫。谁能想象,这幅华美庄严的祭司法袍下,这副平静自持的冷漠假相下,血色风暴从未止息过,恨意、不甘日夜啃食着日渐冷沉的心脏。
瞳的那句话忽然冲出神识封锁,利剑一般刺到眼前来:“阿夜,你想要取回的,真的只是一个傀儡?”
不然,还能如何?
沈夜冷笑着想,那个悖逆的叛师弟子,本座不要了!
沈夜右手轻伸,打开那人身上触感和听觉,缓缓道: “初七。”
沉眠中的人忽然有了反应,似乎是梦到了极为美好之物,眼依旧闭着,头却无意识地慢慢……慢慢……慢慢偏过来,清秀睡颜上显出专注倾听的神情。
沈夜道:“初七,桃花将要开了,三日后你便可以离开此地,高兴吗?”
轻阖的眼帘微微颤动,薄薄眼皮下眼珠急速滚动着。沉眠中的人并未醒来,他还在那片寂静虚无的世界里漂浮流浪,然而秀致清雅的苍白面孔上却不自主地流泻出一抹微笑,柔和得像一段轻纱与月光织成的梦。
沈夜失神地伸出手,指尖探入水底石棺中,落在那因为睡着而显得异样乖顺柔宁的眉眼上。
轻轻滑下,拂过鼻尖、嘴唇。
冰凉得犹如玉石,触感却是柔软的。
胸口的躁郁渐渐平静下来,沈夜想,那人已经死了,这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名叫初七的傀儡,本座分得很清楚。
不错,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水底石棺中,冰凉的唇无意识地微微翕动,吐出一串细小水泡,仿佛邀人深吻。沈夜突然失控地俯身进入幽泉弱水,吻上那苍白冰凉的唇。
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只有冰凉淡漠的甜味儿在舌尖上如花蜜般绽开。
四、
三日究竟有多长呢?是不是久得一个世界从绽出第一片绿叶开始,到立起千千万万树木,再到所有的树木都衰老枯死?是不是风从世界的这一头刮起,穿越无穷无尽的时空,抵达世界的另一头,再来来回回千万遍?
初七很用心地听着。
其实什么也听不到,可他还是很耐心地听着。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这片渐欲令他发狂的沸然喧腾的空虚寂静中忽然有了声音,有人轻轻将他抱起。
然后,他睡着了。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连意识也消失了。
五、
七杀神殿蛊室下方的密室中,刑架般的铁椅上捆缚着一名面容俊秀的傀儡——那曾是无数女孩儿春闺梦中的人,曾是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曾受到无数族民的衷心爱戴,也曾被公认为烈山部下一任大祭司。而如今,他却只是垂着头,轻阖双眼,无知无觉地困于铁椅中,脊背软软于在椅背,如若没有腰间的缚带捆绑,甚至会像一块破布般滑跌下去。
傀儡人胸前衣襟散开,露出苍白清瘦的胸口,一只拇指大的红色蛊虫紧紧吸附在上面,尾针深深刺入,正不住地吮吸着傀儡人体内的鲜血。不一会儿,红色蛊虫干瘪的身体渐渐充盈起来,通体晶莹,如一整块血玉雕成,而那傀儡人的脸却更加苍白了,眉头不时微微皱紧,似乎极为痛苦,却无法从那梦魇里醒过来。
“啊……”傀儡人忽然发出无意识的呻吟,脑袋频频无力摆动。
红色蛊虫吮吸得更为贪婪,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钻进去一般。傀儡人无意识的挣扎渐趋激烈,缚于扶手铁环中的手掌不住开合,软软的身子痉挛着似要蜷曲起来,却因过紧的束缚而无能为力,只能在原处无助辗转。
瞳神情淡漠地立在铁椅旁,观察了许久,右手轻轻一提,那只形貌丑陋的红色子蛊连着尾针被从傀儡人胸口抽出,在苍白清冷的肌肤上留下一滴鲜红的血珠。
傀儡人身体微微抽动了片刻,瘫软下去,重新归于平静。
瞳将耳朵凑到傀儡胸口,细细听了片刻,将子蛊小心放入一个玉盒中,关上盖子,舒了口气,回头道:“好了。”
蛊室另一端的轮椅中,好手好脚的紫微祭司大人死气沉沉坐着,好像哭着喊着要人赶快把这个傀儡唤醒的不是他。
瞳瞟了沈夜一眼,“可以带走了。”
沈夜却未起身,反而调整了下坐姿,将身子倚向扶手另一侧,皱眉,“这就可以了?”
“外伤早已愈合,偃甲与心脏也结合得很好,虽未至完美,也算强差人意。”
“那他为何还不醒?”
瞳无语,瞥了眼自家心爱轮椅上不知何时多出的指印——深深的五个指印,几乎要将厚厚扶手戳出个洞来。默了片刻,抽动着嘴角说:“阿夜,你将他带来时施了定神术,你不会把这个忘了吧?”
“……”
紫微尊上的定神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解得开?
沈夜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瞳并未多嘴,悄然退出密室。
沈夜在瞳的轮椅中静坐了一会儿,漠然起身,走至傀儡身边,撤去定神术,轻声唤道:“初七。”
“初七……”
是谁在唤我?哦,这个声音……是你,原来是你。
“初七,还不醒来吗……”
伴着声声低唤,初七从痛苦黑暗的漩涡里惊醒,回到了那片封闭五感的虚无世界。而后,似乎是“哗拉”一声,又似乎是“轰隆”一声,虚无寂静的世界如玻璃一般碎裂了……轰然之音钻入耳膜,令他头痛欲裂,无数利箭般的光射入双目,如要剜出眼珠般的剧痛。
然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睁大眼睛,迎着如要刺瞎双目的剧痛,望向面前声声呼唤着他的人。
泱泱明光中凝立着玄色法袍的高挑男子,斜飞的黑亮眉毛,深邃如宝石的瞳孔,挺直如玉的鼻梁……世间最智巧的大师,也雕琢不出比这更威严俊美的面容了,比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模样还要好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想要看清楚,将那面容烙印于心底,一双手却遮在了他眼睛上。
“适应之后,方可视物。”极为冷淡低沉的声音,听在初七耳中,却是那样的熟悉与亲切。手掌下睁得大大的眼睛微微闭上,迟疑了片刻,轻轻将手盖在沈夜手上。
很暖……初七缓缓低下头,暖流由手入心,填满了心底的虚无惆怅。
沈夜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困于铁椅中的傀儡。
心潮起伏,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胸口翻涌着的是何样情绪。
“主人……”掌底的傀儡人轻声呢喃,嗓音有些低沉干涩,却带来琴弦颤动般的听觉享受,令人不由凝耳细听。
沈夜移开手掌,吃惊地发现被困在铁椅中的傀儡双眼微阖,竟似在无声微笑。
而后,似乎察觉手掌的撤离,微微下垂的清秀脸庞稍稍抬起,额边碎发无声荡开,那漂亮的傀儡颤动着疏朗纤长的睫毛,缓缓掀开了眼帘。
一双清澈透亮的晶瞳映入沈夜眼中。
仿佛是亿万星光跌碎在了烟晶里,又仿佛是满湖烟雨散去的天清之色,那双晶瞳还带着初醒的蒙昧困惑,清凌凌的笑意却已然一丝丝悄然泛起。
“原来你这么这么好看啊……”傀儡人目光凝注在沈夜脸上,叹息般呢喃着,笑意的涟漪终于荡漾开去。
这张宛似透明的笑靥与记忆中站在泱泱明光中的挺秀身影重叠。
绝顶的恐怖!
惊怒与狂喜的情绪同时炸开,沈夜的心似乎是往下沉了去,又似乎是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而这相互撕扯的情绪震荡只短短一瞬,短的来不及体味究竟是何等心情,他已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其后,一抹暴戾怒气狂涛般翻腾而起,沈夜转身厉声喝道:“瞳!这个傀儡是哪里出错了?”
我在这里,我很好很好啊——初醒的傀儡人不知所措地望着暴怒的主人,笑意一点点从那双清澈透明的晶瞳中消失了。
瞳很快出现在石室中,将傀儡重新催眠,细细检查之后,摇头道:“没有出错。”
沈夜眉心的阴郁愤怒浓得化不开,目光不善地盯住瞳,“初醒的傀儡都是呆头呆脑的,华月刚来我身边的样子我记得一清二楚,为何他会这样?”
瞳想了想,“一般来说是那样……不过,我想,并不是傀儡出了差错。”
沈夜目光更加不善,“哦?”
瞳道:“和尊上相处了三年后的华月是否和当初相同呢?”
沈夜怔住。
当然不同了。
刚到他身边时,华月虽然被教导过礼仪,但除了“是”、“好的”、“奴婢知罪”几乎什么也不会说,连笑容也呆呆的,后来……后来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看不出是个傀儡,和一般的女孩儿再也没有任何不同。
傀儡制成之后,先要教导规矩,使他们明白言行的边界在哪里。而初七,幽蓝泉中飘浮游荡了三年,在学会规矩之前,已产生别样心思。
瞳打量着沈夜:“尊上看顾三年,想必教了他不少东西……傀儡原本就应该喜欢主人,服侍主人,遵从主人的一切命令——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的确没有什么不好,唯一的不好是那双眼睛。
那双晶瞳过于清澈明净了,令沈夜有种难以言说的心悸。
六、
炼蛊室今天来了不速之客。
属下禀告之时,食脑蛊的孵化正进入关键时刻,瞳挥手设了个结界,冷声道:“我检查蛊虫时严禁打扰,你随侍多年难道不知?”
刚才那一刹那,他已起了杀机,只是立刻按捺了下去。
杀人很简单,他也从不因杀人而迟疑,但如无必要,还是算了吧。
那名叫青叶的侍从似乎并未察觉这种危险,只是以无可挑剔的恭谨姿态跪于地上,俯首:“属下知罪。”
“谁来了?”瞳其实也有点好奇。炼蛊室是人人闻名色变的恐怖地方,整座七杀殿也一向没有客人肯拜访,能让下属破例回禀更是难得。
“是廉贞祭司。”
瞳愣了愣,三分了然、七分兴味地笑了。
“七杀祭司好大的架子啊!”就在这时,一袭绿色纱袍出现在炼蛊室门口的石阶上,秀丽眼眸自上而下冷冷俯视过来,明艳面孔上罩着一层平日少见的寒霜。
“稀客。”瞳淡淡道,缓缓走过去,怀着某种恶意调侃:“要参观一下我的炼蛊室吗?”
华月并未掩饰厌恶之情,冷笑,“不感兴趣。”
“大祭司不喜欢下属内讧。”瞳好心提醒她。
“若我有意为难,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舒服。”华月按捺住心头的烦闷,后退一步,“我在外面等你,这里的空气令人恶心。”
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与残忍。
“祭司大人。”青叶悄悄仰首,脸上是微微担忧的神情。
“无妨。”瞳轻轻摇头,微笑,“自从知道流月城的这些傀儡都是经我手创造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记恨……偏偏却……”
偏偏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夜——爱上了前代大祭司为她设定的主人。到底是恨我这个执行者多一点,还是恨前代大祭司多一点,还是恨她自己多一点呢?
感情,真是个麻烦之物。
七杀殿外,淡青的天幕下,绿袍女子秀眉微蹙,冷漠以待。
“廉贞祭司,我很忙。”瞳淡然道,“有什么事,请你快点说。”
“我想知道,沈夜近来究竟在忙什么?”
瞳侧过脸来,挑眉,“掌管城中日常事务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华月瞪着瞳,“他这几日抓了许多人送去无厌伽蓝——这些人虽与叛徒有所牵系,但并未做出叛变之举,阿夜他究竟要做什么?”
瞳有些奇怪,“你何不问问大祭司?”
“他失踪了。”
“哦?”瞳精神明显一振。
华月逼近他,“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儿,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从三年前,三年前他下界缉捕谢衣而回,就开始不对劲儿,你也不对劲儿……你们有事瞒着我!”
瞳不动声色地笑,“你认为,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你?”
华月眸光清亮,“我不知道,但一定与谢衣有关。”
“呵……”瞳眼中光华一闪,瞬息而灭,缓步逼近华月,“廉贞祭司,为了保证你能活下去,继续为流月城贡献自己的力量,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并请你谨记于心:大祭司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要追问,不要探查,更不要反抗他,忤逆他——你要牢记一点,从三年前,他已不是从前的沈夜了。”
华月几乎被逼得退却,然而她顶住了来自瞳的压力,逼视着那只冰冷眼眸,冷声问:“此话何意?”
“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自从谢衣死后,尊上他——就已经疯了。”
华月呼吸一窒,缓缓握住衣襟,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当然感觉得到,那种深藏于冷静沉稳外表下的疯狂与极端,明明还是那张脸,那个人,行事说话似乎也没什么偏差,可就是让人隐隐生出不敢轻逆其鳞的畏惧。沈夜一向有投身黑暗的觉悟与担当,以往的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断时,身周的黑暗之中总流动着寒月朗照的清冽之光,而如今,那人却自头至脚弥漫着一种沉沦向黑暗深处的绝望与崩毁感。
沈夜一直隐藏得很好,却瞒不过自幼一起长大的她。
那种渐渐陌生的感觉,令她感到极度恐怖与悲伤。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华月喃喃道。
瞳嘴角一弯,“谢衣叛逃,尊上亲自缉捕,于西域瀚海黄沙中将他击杀。”
华月涣散的眸光骤然聚拢,讥讽道:“谢衣是你的挚友,轻飘飘说出这些话,毫无感情,没有一丝悲伤之意,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瞳轻飘飘道:“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你又是个什么怪物?”
气息骤然一紧!
“嗡——”
裂帛般的箜篌之音撕裂空气,方圆三丈之内柱石崩塌,草木化作飞絮!
漫天落叶之中,瞳欺身而上,右手食指点在华月右腕上,看似不着力,却斩断了夺魄杀音。华月应对极为强硬,手腕一转,丝弦暴涨,利风呼啸中,数道明光射向瞳。
瞳这次未再进击或躲闪,一任丝弦扫过脸颊,割开数道可怖血口。
这一击居然得手了,华月有些惊诧,一时愣住,未再继续出手。
“大人!”青叶惊呼一声,从远处奔来。
瞳竖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轻抚脸颊,扫了眼满掌血迹,微笑道:“廉贞祭司,出了口恶气,是否好受许多?”
华月怔了怔,怒道:“你故意激我出手!”
“总憋着气,容易老。”
“你!……”
“你还有愉悦大祭司的价值,不能老得太快。”瞳不在意地笑着,“廉贞祭司,我将流月城的未来,将紫薇尊上——托付于你,可以吗?”
“什么?”
“不要逼迫他,不要质疑他,陪他走剩下这一段路。”
华月瞪视着他,怒道:“不要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当然知道谢衣已死。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葬在何处?尊上何以讳莫如深,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偏偏还留着破军祭司的席位……”
“烈山部人死后,自然是化灰散去。”瞳打断她,摇了摇食指,耐心劝说,“相对于结果,经过并不重要。谢衣已经死去了,沧溟城主那样子,亦不用说。你看,剩在他身边的只有你了。所以……不用着急,只用陪在他身边即可。”
“他不肯放纵自己彻底疯狂,是为了流月城,为了我们这些伙伴。”
“你与我,必须站在他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绝不质疑、背叛、离弃。”
“华月,我们是他最后的支撑,你明白吗?”
七、
那是一棵美丽的树,立于院子中央,树冠上开满娇艳花朵,远观灿若锦缎,细视每一片花瓣都莹若粉晶。
虽然跪在门边看了整整一天,初七仍惊叹得无法移开眼睛。
夕阳将坠,栖息枝头的每一朵花都像要入眠的鸟儿似的乖巧安静。
沈夜描述的流月城里原本就不该出现这样美丽的花树。神树矩木行将枯死,流月城正一步步走向灭亡,这里只有寒冷和疾病,是灭绝希望的所在。昨晚被沈夜牵着一路跌跌撞撞拖行而来,眼中所见比他想象中更惊心,到处一片沉沉死气,那种死气里滋养不出任何植物——那时他就在想,这样的地方,为何会有这样美丽的一株花树?
这不是下界才能盛开的花朵吗?
初七跪在门边看花,他不知道,沈夜正在院子另一侧看他。
以沈夜的修为,要想瞒过初七的警觉进入此地自然轻而易举。
沈夜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
他的目光有些冷沉,静静凝视着那个穿着黑衣的傀儡。虽然跪在门边的阴影里,傀儡人的面庞却似在微微闪光,因为在那张秀雅的脸庞上,嵌着一双世界上最清透不过的晶瞳。沈夜觉得厌憎,又难以控制地想靠近他,触摸他。
干脆弄脏了算了!
沈夜释放出气机,一直在发呆的傀儡蓦地转过脸来,眼中满是警醒。
看清楚暮色中凝立之人,初七撤去了警戒,僵硬的肩膀也软了下去。
沈夜一身玄色祭司法袍站在暮色霞光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冷沉阴郁起来。那双透彻明析的深邃眼睛凝视着他,但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目光似乎并非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落在不知何处。
初七不安地跪着,虽然很想去他身边,却一动也不敢动。
昨天睁开眼睛时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引得沈夜大怒,把他拖来这里,令他在地上跪着,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膝盖由酸到疼到麻,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他不敢再随便说话了,倒不是怕受罚,而是不想看到沈夜暴怒的模样,更不希望是因为自己而令他生气。
不过,沈夜看起来已不再生气了。
他嘴角噙一丝暖笑,伸出手,和声道:“初七,过来。”
初七站起来时趔趄了一下,腿又疼又麻,好一会儿爬不起来。沈夜也不生气,走过来将他抱起,送进屋内椅中。
初七很喜欢今天的沈夜,坐在椅中悄悄打量他,妄想寻觅那些喜怒的线索是否有迹可寻。
沈夜微微俯身,抬起他的脸,温言道:“昨天冲你发脾气,是我的错——其实只要好好教导,你便会听话,是不是?”
本来就是这样啊——初七点头。
沈夜赞许地看着他,耐心教导:“傀儡是类似主人分身的存在,为执行主人的意志、命令而生。简单说来,我要你说话时才能说话,我要你行动时才能行动,我允许你思考什么,你便只能思考什么。”
初七想起类似的话沈夜昨晚似乎说过的:一个好的傀儡,听命行事即可。
从前在幽蓝弱水中是不能开口说话,现在则是不准开口说话。
可是他有很多话想和主人说啊……
初七想了想,问:“那我不做傀儡了,可以吗?”
“你说什么?”沈夜声音一沉,神情未改,整个人却陡然变得极为可怕。那双沉冷眸子射出的利光将初七牢牢钉在椅子上,初七几乎要落荒而逃,然而呼吸艰难,如伏在猛禽身下的小鸡仔,连手指头和头发丝儿都吓得呆住了。
“跪下!”沈夜冷冷道。
初七战战兢兢爬下椅子,老老实实跪下。
沈夜逼视着那双惊惧又困惑的眼睛,微微冷笑,“不想做傀儡?那就只好送你回幽蓝弱水去做浮尸好了!”
初七大吃一惊,嘴唇张开,欲言又止地合上——原来不做傀儡,就要回幽蓝弱水啊!那还是做不能随意说话的傀儡要好一点。至少能够看到眼前之人,听他说话。
沈夜眼睛微微眯起,托起初七线条秀致的下颌,口气不善地问:“你为何又不说话了?主人说话时,必须有所回应。”
原来不说话也会惹主人生气……初七有些沮丧,察觉沈夜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连忙说:“主人,我不想回那里去。”
沈夜轻抚他的脸,嘴角缓缓勾起,“那你就只好继续做我的傀儡了……”突然俯下身,狠狠吻上初七微凉的唇,劫掠般夺去他的呼吸,捉住细白牙齿深处藏的鱼儿般滑溜的舌,用力吮吸着,渐趋深入的吻却只激起心头浮躁,像渴极的人怎么啜吸清泉都觉得不够,索性狠狠咬上去。血腥味泛开,初七吃痛地呜咽了一声,似拒似迎地抓住他衣襟,挣扎了片刻,手缓缓垂下……经历了最初的混乱之后,他居然开始笨拙地回吻沈夜。
沈夜蓦地抽身,目光阴郁地打量半跪于脚下的傀儡。
那个风致秀雅的漂亮傀儡微微喘息着,苍白面庞上浮起一层红晕,嘴角有一点血迹,眼神却是温润的,闪闪发光地看着他,像一扇完全敞开的不设防的门。
沈夜半蹲下去,与他的眼睛平视,沉沉道:“初七,你是我的,你逃不开,也不准逃,明白吗?”
“我怎会逃?”初七有些困惑,“我是要替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啊……”
“你说什么?”沈夜眼神微凛。
“主人您忘了吗?在幽蓝弱水时,您曾说过,若斩断天地能了断这座城的悲哀,您不惜与天地一战——那时您问我,若有那样一天,可愿做您手中长剑……”初七望着健忘的主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清澈透明的晶瞳在暮色中熠熠闪光,“我当然愿意啊!如果主人要斩断天地,便让我做您手中的利剑吧!”
原来他教导过的话,这具傀儡都记得清楚。
沈夜心情复杂地瞪视着这微笑的傀儡——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周身居然流动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华。那是一团明亮的火,散发着不自知的光和热,令人想要接近,又怕会被灼伤——若是触碰,会被烧成灰烬吧?
沈夜面色阴晴不定,半晌,蓦地发力,将他推得踉跄后退,回身摘下悬于壁上的宝剑,喝道:“接剑!”
“仓啷——”一声,长剑出鞘,化作一道流光,掷向初七。
初七有些慌乱,手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手掌一抬,便准确地握住了剑柄。
三尺青锋,如一泓秋水,清湛湛,寒意逼人。
“要做替我斩断天地的刀,也要够资格才成!”沈夜右手虚抬,淡淡道:“出剑攻击我,让我看一看,你是否有立于我身侧的资格。”
初七诧异道:“我怎能向主人拔剑?”
“还说要做替我斩断天地的刀!?”沈夜挑眉,“我的第一个命令,你就要违逆?”
初七为难地看着沈夜,数次举起剑,数次放下,满脸的动摇。
“我只是要看看你的能力,你真以为能刺伤我?”沈夜有些不耐。
这么说的话……初七愣了愣,执剑的手缓缓握紧。
“主人,请留神。”初七横剑于身侧,发觉沈夜负手而立,神态慵懒,于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次,“主人,我要动手了。”
“要战便战,废话作甚!”沈夜一拂衣袖,一道劲气刺出,率先挑开战局。
初七翻身躲开,迎面一刺,被沈夜侧身让开。那游刃有余的姿态令初七稍稍放心,剑招由生涩而渐趋灵动,斗到后来,满室皆是翻飞的衣影,剑光疾捷如电,矫若游龙。然而无论初七的剑意何等锐利,却不能沾到沈夜半分。若初七织出的剑网是海上波滔,沈夜便是海上仙舟,凭你风浪滔天,我自悠游自若。
初七越战越惊,却又有一种惊艳钦服、自豪欢欣之情油然而生——原来他的主人,是这么了不起的人啊!
恶战中,沈夜身形突然一滞,右手按住胸口,眉间隐有痛苦之色。
他的身体本已要从剑意织成的光网中脱出,因这一滞,初七剑意圆融,遂成完局。
沈夜身陷局中,眼看就要受到重创,初七大惊,不顾一切地拖剑回走,“夺”一声,剑失控脱手,钉入房梁!
“主人!”初七顾不得腕上剧痛,急扑上去,想要察看沈夜伤势,却撞在沈夜身前不知何时升起的护罩上。
浅金的护体神罩上念力强横,甫一相接,初七如被巨锤击中,身子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断门楣,直跌进院中,擦地滑出老远,被院中那株桃树所阻才停下去势。他勉力撑起身子,却觉喉头一甜,连吐了几口鲜血。
沈夜如一阵狂风卷至,将他从地上捞起,怒喝:“初七!”
“主人,你可曾受伤?”初七想要反握住他的手,却觉腕间剧痛,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他用另一只手艰难地撑起身子,上下察看,确认沈夜浑身上下未曾受一点伤害才放下心来,而在这一刹那,支撑自己的力量却也仿佛流尽了,于是,他就那样安慰地笑着,笑着倒了下去。
沈夜瞪视着他,仿佛不认识眼前之人。
傀儡左臂间,温热的鲜血正自漫涌,湿了他的手。
适才为了不伤害到他,初七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强行撤回剑意,剑意反冲,右腕骨断折,左臂被剑意割伤,五脏六腑皆已重创。更严重的伤势则来自沈夜的护体光罩,其上念力何其强横,即便初七拼了全部修为抵挡也未必能抗衡,更何况在那个刹那,他撤回了全部力量。
这种局面下,居然倒过来问他可曾受伤……
就如当年,就如当年……沈夜双拳紧握,制止了自己的追忆。然而一张清秀温雅的脸却不管不顾地自黑暗之处浮现,急切地望着他,“师尊你怎样?”
你已经背叛于我,已经死了!我怎样,与你何干?
——沈夜冷冷笑着,将那笑脸那身影按住,缓缓按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昏厥过去的初七身上,满目森然寒意,不知过了多久,那丝寒意淡去,淡成一片麻木的空洞。他缓缓俯下身,无力地将自己额头抵在初七额上。这只是个傀儡罢了,他想,这不过是一具名为初七的傀儡,本座分得很清楚。
然而,他却从这区区的傀儡身上再次感到了令人微微颤栗的悸动。
有什么敲打着胸口,推搡着他,令他恐惧又渴望,迟疑又焦虑。不过,他很快从那情绪里挣脱出来,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与那些软弱的情绪对抗。
站在永夜里。
望着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光明到来的神裔之城。
将绝望、不甘、愤怒、悲伤……所有能令人软弱、判断失误的情绪都收藏、放逐,心脏里的血凝固住,仿佛无知无觉,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即使还会痛,至少不会犯错。
八、
“尊上,您认为我的蛊虫不要钱是吗?”处理完初七的伤势之后,从蛊室出来,一眼见到那个沉默凝重的背影,瞳不由开口斥责。
“注意你的身份,七杀祭司!”沈夜转身,不着痕迹地察看瞳的脸色。
又来了!呵……瞳坏心地将神色调整到不动声色地忧虑的状态。
沈夜看起来镇定自若的完美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呼吸微微加重,不出一语,眼光沉沉地望着他,隐含威胁之意。
作为回击,瞳将面上的忧虑之色上调了一档。
沈夜瞳孔微缩,沉沉道:“瞳,你调戏本座调戏得很开心?”
“属下不敢。”瞳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属下身为七杀祭司,夙兴夜寐,以挽救我流月城为己任,知礼守礼,以自身做诸位祭司之楷模,岂敢调戏大祭司大人您?”
沈夜决意罢战,于是单刀直入,“他如何?”
“腕骨接上了,手臂包扎过了,心脏处的动力偃甲也已修复,麻烦的是其余脏器,我虽以蛊虫疗愈,却仍需以药物慢慢调理,没有月余,恐怕不能为尊上所用。”
沈夜沉默片刻,问:“可受得起处罚?”
瞳脸上一僵,露在外面的半边脸侧过来,用眼尾余光瞟视他,半天才道:“不但受不起刑罚,还要悉心照顾。”瞳想了想,又否决了刚才的意见,“不过,只要你不执着这个身体,允许我以偃甲替代重伤之处,受再重的伤也无妨了。”
“不行!”沈夜声音蓦地抬高。
瞳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殷殷劝诫,“既然如此,那就请大祭司爱惜点用。”
“妄自作为,以致险些丧命,岂可姑息!”沈夜沉默许久,拂袖,“将人交我带走。”
“反正是你的人,随便你。”瞳按下心头疑虑,手一抬,将人摄出来,顺手将一包药递给沈夜,却又取回来,“熬药之事,由我负责吧!”
沈夜一哂,“怕我连药也不给他吃?”
瞳漠然处之,“你的人,你做主——尊上会熬药吗?”
沈夜一拂衣袖,便要离去。
“阿夜!”瞳叫道。
“有事?”
沉默片刻,瞳自嘲地笑了笑,“无事……对了,华月今日来找我,质问你抓那些人的原因,另外,她似乎对三年前谢衣之死有些疑虑。”
沈夜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凝:“她伤了你?”
瞳讶然,轻抚脸颊,“我还以为处理得很好……”
沈夜又细细看了一回,“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瞳,我对她是不是过于娇纵了?”
“你肯娇纵,说明她有被娇纵的价值。”瞳不在意地说,“她对当年……那人之事甚为在意,今日我激她出手,助她释放一些情绪——这是我的意思,你不用放在心上。”
沈夜默了默,点头,“好,依你之意。”
两人目光相接,一样的淡然,却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接纳与善意。
瞳目光下移,落到沈夜臂上。双臂微收,抱得很紧,却又不致于勒得人难受,说不出为何,有种格外的紧张呵护之感……沈夜素来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他思绪一滞,不再想下去,那一点担忧也稍稍减淡,笑了笑,抚胸行礼,“前途多艰,善自珍重。”
沈夜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少废话,将药给我。”
安置好初七,回到紫薇殿时,华月果然等在那里。
她神色有些疲累,坐在小曦床前,正轻轻拨动琴弦,弹奏着一首助眠之曲。
陡然想起今日是小曦失忆的日子,沈夜心头一惊——居然把此事给忘了,真是……随即,又有暖意缓缓升起,好在,还有华月。
华月也已发觉他,起身行礼,“小曦醒来一直吵着要哥哥,我告诉她,只要乖乖睡觉,明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哥哥。”
沈夜扶起她,“辛苦你了。”在床边坐下,见小曦沉沉睡着,小脸儿上一派宁静,心下稍安,探查的手指将要碰到小曦脸颊时,忽又担心惊醒她,迟疑片刻,收了回来。
华月跪地不起,低声道:“属下昨日莽撞,伤了七杀祭司,恳请大祭司责罚。”
“瞳不追究此事,那便罢了。”沈夜静默许久,放低声音,“心里好受些了?”
华月头垂得更低,“属下知罪。”
沈夜将她拉起来,相顾无言,捏了捏她肩膀,又刮了下鼻子,“好了……别伤心了……”
华月勉强笑了笑,似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问道:“我今日过来,一是看看小曦,二是……敢问大祭司抓走那些人有何用意,打算如何处置?”
沈夜面色一冷,“叛徒逆党,你也要替他们说话?”
华月急道:“可是……”
“此事不用再议。”沈夜走出沈曦寝殿,在门中等着,待华月关闭了房门,才转身往前走去,加重了语气,“三年了,叛徒杀之不绝,你若再心软,难保不出大乱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若不以铁碗强行镇压,日后酿成大祸,不知要杀多少人才能挽回局面。”
华月道:“可我调查过,他们真是无辜的,顶多不过言语犯忌……”
沈夜蓦地回头,“你认为我在滥杀无辜?”
“属下不敢,只是……”
沈夜注视着那张秀美中透着忧虑的脸,忽然问道:“月儿,你不会步谢衣后尘吧?”
华月身子一震,猛然抬起脸,满眼愕然之色,仿佛听到极恐怖之语。
沈夜也觉失言了,暗自后悔。
华月缓缓跪下,神情毅然,“我,廉贞祭司华月,以神农大神之名立誓,此生若背弃流月城,背弃阿夜,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够了!”沈夜皱眉看着她,许久,轻叹了一声,“抱歉,我……”
华月望进他的眼睛里,目光中充满哀恳,“阿夜,相信我!”
“我明白。”沈夜缓缓吐了口气,沉沉道:“你和瞳一直忠心耿耿,一直都是我最忠心的下属。以后城内事务我尽量不插手,交你办理……这次的这些人,你不可再过问——这些人,哼,死有余辜!”
沉默片刻,虽未完全了解事态,华月躬身行礼,“是。”
“还有事吗?”
“砺罂又不安分了……”华月定了定神,随沈夜进入日常处理事务的大殿。
九、
初七醒来时,身穿雪色单衣,睡在柔软的被窝里,腕上打了木板,身上的伤处都包扎得很好,只是全身酸痛,使不出力气。
床边炭盆里的木炭微微泛红,但房间里依然很冷。
“主人?”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人。
游目四顾,这里是和沈夜激战过的房间。
窗子关着,几缕光线透入,映出桌椅床榻。房间打扫过,那日打碎的器物都已恢复如初,不知是另备了一份儿,还是以术法修复了。
动了动身子,疼得厉害,只好静躺不动。
无事可做,心猿意马便驰骋起来。
主人对他的剑法可还满意……居然差点伤到主人,真是该死!可那时候,大祭司虽然那么生气,却那么着急地扑过来,那又气又急的样子似乎很可爱。哎呀,初七心里一惊,那时候主人的样子很生气啊……糟糕!又惹主人生气了!主人是不是觉得他太弱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没有资格做主人的刀剑了吧?
立时心烦意乱起来!
会不会被送回幽蓝若水啊?
一连几天,沈夜都未出现,初七的担忧渐渐转成焦虑。
有一天,一只木制小鸟落在窗台上,挤开紧关的窗子探进半个身子,歪头打量他。
他很高兴,殷切地招了招手,木制小鸟却一脸的冷漠,盯着他看了片刻,退出去,将窗子关好,拍拍翅膀飞走了。
初七觉得很失望——他想,自己大概真的不是一个好傀儡,也真的很不招人喜欢罢?连一只木头鸟都不愿意理他。
终于有一天,能下地走动了。他赤足下地,走到窗前,轻轻一推,小小的院子落入眼中。
依旧是淡青的天幕,阴湿寒意无声涌动。
他蓦地睁大眼——桃树枯了!
算来不过十几天,青树翠叶上流动的淡金光华消失,代之以浓郁死气,原本开了满树的明媚花朵都垂下头去,黯淡的红,如死去的蝴蝶留了尸身在树上。
原本那样美丽的花树,竟然……一股深沉的哀恸缓缓将他淹没。
虽然已经看过流月城的景致,然而直至此时,他才头一次这么清醒、深刻地明了沈夜的感受——这是一个走向死亡的所在,是灭绝希望的死城。在幽蓝弱水中时,沈夜曾向他描述过下界的美好——那里有温暖的阳光,丰茂的水草,五颜六色的花朵,日升月落,四时流转,春观繁花,夏听蝉声,秋朝登高望红叶,冬夜倚炉烹醇酒……可是,烈山部人身体不耐浊气,只能被困于流月城中,在无涯的寒冷中等死……
下界,有很多这样美丽的花树吧?
沈夜想要带领烈山部族民去的所在,有很多这样美丽的花树吧?
可是,要替主人斩断天地,了结流月城悲哀命运的他,却太弱了,根本不够资格站在主人身边。
那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
又是许多天过去,沈夜仍未出现。
初七罚自己跪在窗前,对着虚空呼唤:主人,请不要抛弃我,我会努力变得很强很强,做一柄合格的利剑。
主人,请不要抛弃我。
主人,请教导我。
他跪在那里,从天亮天黑,从绝望到更深的绝望。
后来,他想,主人还不肯消气,是因为惩罚不够吗?视线缓缓移动,落在床边的炭盆里。炭块已呈灰白之色,但余温仍是惊人的。他双腿僵硬,已无法行走,以手撑地好不容易移过去,微一迟疑,将手伸向了炭盆。
“滋——”一声,剧痛中,一股威猛的力量如狂涛般卷住他,右手似是落入了铁钳,一句闷雷般的怒斥劈头砸下:
“你在做什么!?”
初七被那力量扯得歪在地上,右手因被抓着而高举。
他艰难地抬头——沈夜半跪在他对面,目光冰冷锐利,其中的熊熊怒火似要将他烧成灰烬,而那双紧紧攥着他手腕的铁掌,力气大到几乎要将他愈合未久的腕骨再度折断。
初七既惊喜又害怕,吃吃道:“我……我惹怒了主人,因此自罚,请主人不要生我的气了。”他跪直了身体,急急道:“主人,请不要抛弃我,我会听从主人的教导,变得很强很强,做一个很好很好的傀儡,再也不会惹主人生气了!”
沈夜冷冷注视他,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傀儡便应有傀儡的自觉。你的一切,包括身体都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你怎敢自残!?”
初七张了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沈夜冷哼一声将他扔在地上,初七以为他要走,急声唤道:“主人!”
“住口!”沈夜自上而下俯视他,半晌才道:“将手伸出来!”
初七难堪地伸出手。
沈夜低头看了一眼,发觉伤势比想象中轻得多,要重罚初七的念头只一闪,便压了下去,沈夜沉沉问道:“初七,你可知错在何处?”
初七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因为……我弄伤了自己?”
沈夜冷哼:“你现在才想明白?”
初七无措地低下头去,忽然猛地抬起脸,惊讶地问:“主人这些天生气,不是嫌弃我太弱,是因为我那日伤到了自己?”薄唇微张,傻了一般,而后突然笑起来,看起来更傻了。
沈夜面色一冷,喝道:“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俯身捏住他下颌,寒声道:“初七,让我告诉你何为傀儡。”
“身为傀儡,主人的判断便应是你的判断,主人的意志便应是你的意志!”
“没有主人的命令,绝不能妄动分毫,哪怕天地崩毁于顷刻,至亲至爱横死于眼前,你也只能静立于旁,视若无物。”
“可一旦主人下令,你便须一往无前,不容半分迟疑。就如那日,我要你出手,无论所向为何人,哪怕是要你将剑刺入我的心脏,你也不能违逆半分!你的那些顾虑、担忧、仁慈全是多余之物!”
沈夜抬起傀儡的脸,沉沉问道:“这番话,你可记下了?”
“是……”
“声音要坚决,回答‘是的,主人’。”
“是的,主人!”
沈夜冷冷瞥了他一眼,抓起一块燃烧的木炭握于手中。
初七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来不及思索,已伸手抢走了木炭。
然后,他呆住了!
木炭自手中跌落,他茫然看看自己的手,目光缓缓移到沈夜脸上,惊恐地发现,那双眼中充满了冷漠与失望!
“我……”初七不知所措地望着沈夜。他对自己也失望至极,明明答应过要听主人令旨行事的,可为何总是一次次违逆他、惹怒他?
可是在刚才那一刻,惊痛焦虑完全盖过了一切,什么命令什么教导全都弃之脑后。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沈夜冷冷看着他,像对着一张无用的破布,“初七,本座的教导,你根本记不住是不是?”
初七嘴唇颤动着,他很想回答一些能令沈夜息怒的话,可是,他像是一只又鼓又胀的口袋,明明盛了满肚的东西,但当打开袋口,居然什么也倒不出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将自己身体撑得胀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却将他的胸口填得满满的,终于盛不下了,缓缓上升,哽咽了喉头,酸涩了鼻腔,湿润了眼睛。
“我不是一个好傀儡,不配做主人的刀剑……”初七喃喃道,眼眶渐渐泛红。
那双眼眸曾清澈透明如烟晶上辉映的万千星光,也曾波光浩渺如春水上笼住的万千春光,此时却只余一片灰烬般的绝望。
他软软跪在地上,用灼伤的手捂住脸,“主人,您会把我送回幽蓝弱水吗?”
漫长的寂静。
“不会。”沈夜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初七蓦地抬头。
沈夜目光软下来,柔和地看着他,“虽然还不够好……不过,只要本座好好教导,你会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傀儡的,这是你说的,对不对?”
初七用力点头。
“那就证明给我看。”沈夜蹲下身子,虚按住初七的手,两只同样被灼伤的手相互交叠,“让我看看,你是否真能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傀儡。”
说着,吻上傀儡人抿紧的唇,手掌顺势控住后颈。本来只是想安慰这快要哭出来的傀儡,颈中微凉的肌肤却激起难以抗拒的渴望,手指不由顺着微微散开的领口往下滑去。
初七看似清瘦其实骨肉匀停,肩背线条优美得不可思议,肌肤滑腻而微微发凉,怎么摸也不够似的。轻柔的抚慰不知何时变成了情色的爱抚,指尖转移到前面胸口流连……傀儡人忽然在他掌下微微颤栗起来,那细微的颤栗如迸开的火星,沈夜脑海中仿佛有白色的烟花炸开,绽成绚丽无匹的花朵。
十、
一路上,沈夜时不时地神游物外。眼前不经意便会闪过一片白皙微凉的肌肤,细细喘息如魔音贯脑,绕耳不散。
以致于路途上有族民远远行礼,他好几次忘了回应。
好在他还记得初七手受了伤,没做到最后。
行至七杀神殿时,沈夜才算勉强将那些旖旎思绪稍稍收拾了,却又有少许迟疑涌上心头,但这迟疑也只维持一刹那。
他并不是从前那些傀儡般听城主命令行事的大祭司,沧溟城主长年沉眠,又有这十几载经营,如今的流月城中政教合一,权柄尽集于他手,这世间还有什么人、事、物能令他畏缩迟疑?
短短几日,他再度造访蛊室,这令瞳有些疑惑。
不过,当他说明来意后,瞳只瞥了他一眼,就去调配治疗烧伤的药了。
“这是双份的。”递过药瓶时,瞳多了一句嘴。
沈夜眼角微微抽了抽,把玩着药瓶,闲聊般说:“初七那里的结界曾有人闯入。”
“哦……”瞳不紧不慢地说,“有一天我散步到那边,想起有一事要禀告尊上,便送了只偃甲鸟进去,想看看尊上在不在,想必是偃甲鸟触动了结界。说起来,那里虽然弃置多年,少有人去,以砺罂的警觉,也算不上安全。”
这步散得还真不近……沈夜斜睨了一会儿瞳的腿,抬起眼,用同样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砺罂已有所察觉,我将他挪往别处了。”
瞳点了点头,“哦……这就好。”
沈夜问:“你很在意他吗?”
“一个肉傀儡而已……”瞳平和地与他对视,“我倒更在意另一件事……院中那株会开花的桃树,是谢衣当年带回的那株?”
沈夜面色一沉,“我下过严令,这个名字不得再提起,否则格杀勿论。”
瞳并未被吓住,柔和地看着他,“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沈夜哼了声,转开眼,“别会错意,那只是调教初七的道具而已。看过有灵性的至美之物,才更能体会流月城的悲哀,与我志同道和,才能乖顺。”
瞳有一刹那想要问问他,你真明白自己的心意吗?但随即作罢了。思虑过多只能招来烦恼,有些事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何必去回忆里受凌迟?无论沈夜是真这么以为,还是自我欺骗,都随他去吧。
今夜又是小曦的记忆轮回之日。
记得长大的华月,却不记得哥哥,这到底是何道理呢?
如以往般安抚之后,哄小曦入睡。那个雪玉一般的孩子偎依在沈夜怀里,浓密的眼睫渐渐合拢,小手却紧紧抓着他衣襟,只要他稍稍一动,便伸手寻觅着,似要从梦中惊醒一般。沈夜不敢再动,只得躺在妹妹身边,轻声安慰:“哥哥在这儿,哥哥不走,别怕。”
空阔华丽的大床上,一边是小小的绿色身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另一边是庄严华美的祭司法袍,像沉沉铺开的无边夜色。
沈夜静静凝视那个永不再长大的孩子。
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娇嫩的花一般的脸颊,近在咫尺,可他清楚地知道,多年前,他就把自己的妹妹弄丢了,丢在那一片黑暗冰冷的时间漩涡里。留在眼前的,既是他的妹妹,也不是,或许只是一道时间长河里的残影。
镜中花,水中月,指间砂。
倾尽所有,亦留不住。
静静看着,看着……然后,他也睡着了。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沈夜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一个黄昏。
谢衣从下界回来,带回一只比他身量还高的长匣,一路背着疾奔进大祭司神殿,喘息未匀,强自按捺着等他将旁人逐出室外,才眉飞色舞地对他说:“师尊您看这是什么?”
匣中是被灵力护持着的一棵树苗,浅浅金光笼罩树身,如此耗费灵力的法子,亏他想得出。
嫩绿的树皮,细细枝丫上开了几朵小小的花儿,粉粉的,嫩嫩的……那是一株桃树——他曾在画卷书册中见过。虽然惊叹于那桃花的娇妍之态,他却不动声色,故作不在意地一笑,斥道:“不过是一株小小桃树罢了。”
“师尊,下界和书中记载的一样呢……不,比书中记载的还要好一百倍一千倍。”谢衣清秀的脸泛起激动的潮红,整个人都在发光,“有很多繁华的城市,里面住着很多很多人,路上的马车真多,原来书中说的‘车水马龙’就是那样……街上有卖酒食的饭铺酒楼,有品茶听曲的茶楼,有卖珠宝饰物的多宝斋,还有表演杂耍的艺人……师尊你瞧,我带了冰糖葫芦和点心回来,等曦小姐醒了给她吃,哎,还有呢……”
徒弟长大后已经不似小时候那么聒噪了,这时忽然又像个小孩子般。
心头泛起淡淡暖意,沈夜微笑听着,觉得很安慰。
师徒间已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
数月前,砺罂侵入流月城,第一时间便被他捕获了,起初只是想打探些外界之事,不料砺罂提出了一个帮助流月城脱困的计划。那时谢衣并不赞同,认为心魔狡诈善欺,那不过是砺罂的脱身之计。然而他的想法是,反正是个死局,既然有一线希望,便必须试上一试。师徒二人吵得很激烈,后来谢衣掀衣跪倒,“如果师尊执意行此计划,便由徒儿做第一个沾染魔气的人。”
他自然不允,谢衣是他一手培养的下一代大祭司,岂容轻涉险境。
他软禁了谢衣,另挑选几名死士送往砺罂处,没想到的是,谢衣竟然逃出囚禁结界私自去了囚禁砺罂的地方……他得知后勃然大怒,如此胆大妄为、不知轻重……然而木已成舟。
好在没出什么岔子,送往下界的死士感染魔气后真的能适应下界的浊气了。其后谢衣也去往人界,与先前的死士四处探察洞天福地。
看着下界游历归来的谢衣又像往日般依偎在身边笑语晏晏,师徒间的隔阂仿佛消失了……真好。
“师尊,书中记载,下界有许多洞天福地,我们这次寻了几处,果然是清气湛湛,只是也如流月城一般受到浊气侵蚀,并不是很理想的迁居之所。我想,只要咱们多派人手寻觅,定能找到合适的迁地……若是那样,别的族民就不必感染魔气了。下界修仙门派甚多,有不少实力强横的高人,若族民都感染了魔气,日后只怕不好相处……”
无尽永夜里透出一丝光亮,师徒二人谈论着似是伸手一探就能触摸到的未来,都很高兴。
那夜,沈夜取出了珍藏的佳酿,两人相坐对饮。饮至兴处,谢衣起身舞剑,挺拔身姿如月下清鹤,剑意洒脱明快,若流动的银河,沈夜看着,看着……觉得醉意又深了几分。
华月恰好过来禀报事情,见他们和好如初,笑着拨动箜篌,“尊上,这套剑舞是要两人共舞呢!”
谢衣滑步挽出个剑花,也在笑,“师尊,徒儿一人舞剑,很是孤单啊——”
呵,那便共舞一回,又不是不曾共舞过。
沈夜低头寻找自己的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有些着急,可得赶快找到剑,谢衣一个人舞剑的确过于孤单……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然后,他在那份遍寻不着的急切里醒了来。
心跳平复,血液冰冷,慢慢想起来,原先那柄佩剑早已在沙漠瀚海中摧折,原来,已是无处可寻。
有些茫然。
后来,局面到底是怎样走至不可收拾之境地的?明明,谢衣认可了他的想法,一切都好转起来……啊,想起来了!寻找洞天福地的计划失败了,遍寻四方不得适合之地,因外部结界打开,矩木枯死的速度也在加快,浊气入侵的比往年厉害了数倍不止……事态突然紧迫到无以复加,除了与砺罂结盟,感染魔气迁往下界,别无它途。然而感染魔气的族人中,竟然有人产生异变,甚至魔化,变成可怕的怪物。
人心惶惶之刻,他力排众议,唤醒沧溟,说服她同意自己的计划,宣布与砺罂结盟,秘密往下界抛投矩木枝……
其后,大动乱爆发。
无可弥补的裂痕就在那时候产生的。
沧溟提出冥蝶之印的计划——到底是与谢衣一般赌气逼迫他,还是……他无从分辨。沧溟说唯有如此才能将整个计划收局,那也确是实情。
布下冥蝶印之局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师徒决裂的时刻不远矣,因此事情进行得极为隐秘,甚至故意寻了谢衣的错处将他禁足于生灭厅。然而以沧溟叔父云麟少君为首的王党势力不甘心被他一介祭司压过一头,暗中闹腾了多少年,终于寻到这样的契机岂肯轻放,在赤霄等人的行刺以失败告终之后,权利的争夺与暗涌也达至顶点。对方查到矩木枝之事,一面在城中声讨他背弃神明,一面掐着他的软肋,将矩木枝为祸下界的消息透入生灭厅。
谢衣在对方的帮助下私入下界,亲眼目睹了惨烈的一幕。
那时,刚刚处置过行刺的三名高阶祭司,再加上王党派系的势力在暗处推波助澜,城中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局面何等艰难,谢衣居然挑那个时候和他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说——大祭司刚愎自用,暴虐不仁,连唯一的徒弟都背叛了他。当年继任大祭司一职时的动乱也被重新提起,种种毁誉讨伐之声尘嚣日上,整座流月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
他千娇万宠捧在掌心十一年的徒弟,他毕生的骄傲,在最困窘危急之时,从背后给了他一剑。
沈夜想,当年真是错了——
大祭司之职,并非有一片想要维护全族的挚诚心意就可以,还需要审时度势的政治智慧,更需要适时的冷酷坚硬,在残酷的选择面前,有魄力将包括公理、道义、情爱、良知在内的任何东西踩于脚下,于绝境中为族民劈出个未来。
身为大祭司,抱持的原则理应只有一条——不惜一切代价,让烈山部生存下去。
而谢衣,虽然用生命爱着流月城,但在他心中,却有些东西是凌驾于他的生命,乃至烈山部的存亡之上。
原来……从最开始,收谢衣为徒时,裂痕就存在了。
他们根本就是走在不同道路上的,那段相依相伴,不过是短暂的交会,然后错开,远去。
十一(上)、
入夜的流月城格外寂静,像一个温驯的巨兽,石道两旁,一盏盏灯台寂寞地燃烧着,似是一只只橘色眼瞳,默默注视着整座流月城的喜怒哀乐。
其实欢乐很少很少,困苦、寒冷、疾病与悲哀却日夜相随。
沈夜在青灰色的石道上缓缓前行,走到那个被弃置多年的废院。
断绝了灵力护持,院中的桃树已然枯死。他缓缓走到桃树下,仰面望了片刻,转身离去。
这么些年,他已累了。
放下后,反而有种难得的轻松。
只是那轻松里,又是什么情绪在暗自涌动?
看不见的锐利风声在他身后掠起,桃树自腰部斩断,轰然倒地,风吹树叶,簌簌轻响。沈夜隐约似听到一声哀泣,停伫脚步倾耳细听,却是一派寂静。
是耳误吗?
沈夜回到寝殿,在书架下站了很久,取下最上格的一个卷轴,身影一闪,没入其中。
谢氏是贵族中的贵族,族中曾出过几代城主夫人,亦受到历代城主的倚重。多少勋戚落败,谢氏却因处世谦恭,对政事抱持中立的态度,历千余年而盛宠不衰。当初沧溟城主在矩木中沉眠,少君云麟不甘心大权旁落,在他继任大祭司的典礼上突然发难,他虽以强横手段弹压了局面,失去了王党势力支持,位置却极不稳固。当初收谢衣这个谢氏贵胄子弟为徒,天份性情令他满意外,未必没有身份的考量,那之后,王党一派满意于他将谢衣做为下一代祭司培养,也因此安分不少……而如今,这却成了麻烦。
初七的存在,绝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必然又是一番血腥动荡。
因此,从瞳那里回来后,考虑了很久,帮初七涂过伤药,他将初七送入了这个封印于画卷中的结界里。
然而走进结界之后,他却攒住了眉。
直想退回去,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虽然是记忆中的小院子,可是……哪来的小桥流水?哪来的偃甲制成的缤纷花树?哪来的青竹躺椅?还有四处堆积的那些木料、偃甲兔、偃甲狗、偃甲猫又是怎么回事?
沈夜额角青筋跳动,拳头缓缓握紧。
原因不难猜想。
……
那一年,新升任生灭厅主事的谢衣连连抱怨,说什么天天琐事不断,连做偃甲的时间都没有了。起初他并未在意,只是斥责了谢衣一番,要他用心做事。不料其后几天,生灭厅非议四起,说是谢衣常常无故失踪,哪里也找不到,风瑯更是酸溜溜地说,生灭厅虽有个主事,却根本不做事,什么都压在他这个副手身上云云。他冷眼旁观了一阵,终于在谢衣偷偷溜入封印卷轴时将他逮个正着,顺便没收了里面的所有偃甲。
做为处罚,他也做了个封印卷轴,里面光秃秃的,只有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每次关谢衣进去,都会设一个新的禁制,除非谢衣把嘱他练好的术法或剑术学会,才能破禁制而出。
这个办法出奇的好,每次被关进去时,谢衣便像小时候一般可怜兮兮地求饶,拽着他衣袖不住撒娇,“师尊,徒弟知道错啦,我好好练习还不成嘛……师尊您饶了我吧……”若旁人在场,还会四处搬救兵,“七杀祭司大人,还有华月,你们倒是替我说句话啊!我不想被关在那个笼子里啊!”
看谢衣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一向是他的恶趣味。
平日里尽被谢衣的突发其想折腾,这时便甚有出了口恶气的快慰。
没想到,这所谓的“笼子”早被他的好徒弟改造成了这番模样。
……
沈夜闭了闭眼,强行将思绪扯回来,等待心头的悸动过去。
今夜的自己,似乎格外软弱,居然让过去的影像侵袭起心智来。
而烈山部大祭司,站在权势顶峰危卵之上的他,有资格软弱吗?这一条斩断天命的逆天败德之路,他只能戴上冷酷面具,踩着森冷刀尖一步步走下去。
沈夜手掌抬起,便要毁去那些多出来的事物。
然而桥下一条纤瘦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初七赤脚坐在水边,裤脚挽至膝上,双脚泡于水中,手里正把玩一只偃甲做的小猫。
沈夜敛息进入此地,并未令他察觉。
想了想,沈夜移形换影,无声出现在他身后。
木头做的偃甲猫,披了丝绒外皮,晶亮金眸,挠它脖子时会“喵呜——”轻唤,若扯动它尾巴,唤声会变得生气,伸头回来瞪扯它尾巴的手。
或许是觉得十分有趣,初七一会儿挠它脖子一会儿揪它尾巴。
一声声高高低低的“喵呜——”入耳,沈夜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去。
流月城中并没有猫,那其实是谢衣模拟书中描写发出的声音,纵然那人化成灰,这声音他也认得。何况,初七的声音与他并无二致。
而在他动怒的一刹那,敛去的气息陡然狂涛般泻出。初七立刻惊觉了,身形一晃,极其伶俐而充满戒备地闪开了,然而忽然间仿佛认出了什么,他身子一僵,险些跌入水中。
沈夜伸手将他抓住。
初七迅速敛去惊慌,单膝跪倒,“多谢主人。”
“所谓偃甲,不过是一堆会动的纸壳。”沈夜取过他握于手中的偃甲猫,手指合拢,再一张,细屑纷纷落入水中,“你瞧,没有任何的用处。无用之人没有生存的价值,无用之物也没有存在的价值。”
“是的,主人。”初七沉默了片刻,如此回答。
“你似乎不太赞同?”
“主人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初七毫不迟疑地说,清冽如泉水的声音透着果决。虽然不久前还为那些小东西感到惊奇赞叹,但既然沈夜这么说,他就决意不再喜欢那些偃甲。
摇动的粼粼水光在他清秀面孔上漾起变幻光华,透明的晶瞳里却沉淀着清澈见底的沉静笃定。指间忽然微有些发烫,那细细的喘息声跃入耳中,滑腻微凉的触感再次被唤醒,沈夜心头躁热起来,伸手抬起了傀儡的脸。
清秀漂亮的傀儡温顺地站着,既不退缩,也未迎合,眼神却温润起来,分明是欢喜又羞赧的模样。
沈夜将他慢慢扯到跟前来,初七身子前倾,便要顺势单膝跪下,身子突然凌空,天悬地转,人已被按在水边石板上。无论是水还是石板都极为冰凉,初七慌乱地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却发觉沈夜垂眸凝视他,缓缓俯首。
初七只觉心头一轻,臂上的力气便泻了,顺着沈夜的进逼软软躺回地上。
不同于前几次的强势,细致长吻落在唇上,撬开齿关,挑逗着舌,衣服里钻进了一只灼热手掌,一寸寸细细摸索着,似在挖掘什么秘密宝藏。
初七再次陷入那种未知而苦闷的慌乱里,舌被吮得发麻,身子莫名发起热来,渐渐连意识也模糊了。
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的,初七发觉时,身子已半裸在空气里,下身落进了滚烫的掌心里。他惊喘着挣扎,一把攥住沈夜的手,又觉得不敬,连忙缩回手,请罪般低声:“主人……”沈夜将他的手抓上去,按到头顶,十指交缠,又去吻他的唇,底下的手耐心地反复揉捏。
初七轻颤着,如落入罗网的鸟雀。
快感在腰间累积,一股股酥麻顺着腰脊上爬,初七忽然低吟一声,与沈夜相握的手陡然抓紧,连脚趾头也勾了起来。
“这么快……”沈夜低声斥责了一句,手底下的动作却加快了。初七惊喘着,在他怀里不知所措地摆动脑袋,身子徐徐绷紧了,脖颈拼命后仰。沈夜趁势丢开温软的唇,含住仿佛迎送过来的颤动喉结细细舔舐,初七呻吟了一声,脑袋摆动得越发厉害,口里发出渐渐高亢的啜泣般的模糊呢喃。
“什么?”沈夜问。
然而未得到任何回答,怀中之人陷于甜美而苦闷的漩涡不能自拔。
纤细劲瘦的腰身无意识地上挺,迎合着,追逐着,挣扎着。
沈夜的眼睛却是清明的,混淆着不肯沉溺的挣扎。
手下的身子忽然濒死般上弹,颤动几下,在他怀里慢慢驯服下去。沈夜举起手,略带好奇地看着指间还散发着热意的白浊,恍然笑了,“原来……不过就是这样……”
初七瘫软在石板上,面色潮红,眼睫微微颤动,如宿醉初醒之人。
沈夜凝视夜色中清瘦白皙的身子,想,这滋味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般甜美罢了……
虽这么想着,那苦闷潮湿的喘息却不住在耳边回旋,一声声挑高的啜泣轻呢猫爪般搔着心房,那难耐摆动的秀面、汗湿的额发不住往眼前凑,指尖也仿佛滚烫起来,妙不可言的触感……手指不由落在洁白光裸的背上,细细摸索至圆润的肩头,滑下修长柔韧的手臂,让开包裹的灼伤处,十指轻轻扣住、虚虚合拢。
初七迷茫地望着他,突然翻身跪倒在地,满面羞惭地望着沈夜,“主人,我……弄脏了主人的手……”
“本座要罚你。”沈夜拈动指尖,唇边绽开一丝浅笑。
“属下知罪,愿意受罚。”
羞惭、自责、畏惧的清秀面容,忠诚、专一、敬爱有加的心意,那么的惹人怜惜。沈谢目光微沉,嘴角噙着的笑意微微加深。笑着将那个乖顺的傀儡推倒,折起他双腿朝两边分开,手指就着腿间的湿润蛮横地挤进去。
十一(下)
羞惭、自责、畏惧的清秀面容,忠诚、专一、敬爱有加的心意,那么的惹人怜惜。沈谢目光微沉,嘴角噙着的笑意微微加深。笑着将那个乖顺的傀儡推倒,折起他双腿朝两边分开,手指就着腿间的湿润蛮横地挤进去。
初七惊喘一声,颤抖着身子直往后挣。
“别动。”沈夜只出了一声,那漂亮的人偶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困惑又惊惶地瞪着沈夜,却真的不动了,细白牙齿咬住下唇,拼命忍痛吸气。
手指被紧窒滚烫的所在吸附绞弄,沈夜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俯首啃咬形状美好的唇,捉住滑溜湿润的舌吮吸,下面的手很快加到了三指。初七抖得很厉害,呼吸紊乱,不住发出猫咪一般的痛楚呜咽,却令沈夜的欲望更加激昂勃发。
直到那个硕大的坚硬灼烫之物凶狠地抵住下身,他才稍稍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湿润的眼睛蓦地睁大,攥住沈夜衣服哀叫:“主人……”
凶器却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攥住沈夜衣服的十指蓦地收紧,初七整副身体都僵住了,口中逸出一声细长哀叫,头无助地轻轻摆动。沈夜被那可怜的叫声激起了更疯狂的欲念,索性直送到底,一种妙不可言的紧窒与温暖瞬间将他包围,全身的血液都朝身下涌去,身外的整个世界都空白了。初七的哀叫声却在那个瞬间蓦地挑高,惊喘着,疯了一般要挣脱开去。
沈夜扣住他,动作渐趋激烈,俯首吮吸的动作变成野兽般的啃噬。初七被他撞击得身体不住朝上窜动,哀叫声也碎成一片,双掌失去控制地不住推拒。沈夜托住他后脑,凶狠地将他拖回来,唇舌在他胸口处吮吸噬咬,益发激烈地将他贯穿。
痛楚的哀叫不知何时变了味道,浓稠凄惨的泛着甜味儿的哀泣在空气中震颤。
沈夜终于释放出欲望时,初七的抽泣声已有些嘶哑,嘴唇红肿,眼神迷茫,额发被汗水打湿,细长黑亮的发丝湿淋淋贴在白皙微湿的脸颊上,暗夜中,如一朵甜美而淫靡的花。沈夜低头吻上颤动的唇,安抚地亲吻了片刻,将他翻过去,摆成屈起双腿,翘起臀部的姿势,覆在他背上一寸寸亲吻。
初七背部异常敏感,哑着嗓子呜咽一声,头颈蓦地向上勾起,脊背上延展出的线条惊人的优美,沈夜腰间缓缓堆聚的欲望瞬间就被刺激得坚挺起来。他一把扣住柔韧劲瘦的腰肢,就着刚才的湿润狠狠顶进去。初七早已禁受不住,惨叫一声,一只手伸到背后推拒,被他一把抓住,一面激烈贯穿,一面吮吸啃咬纤长细瘦十指。
初七挣不动分毫,只能无助地摆动脑袋,随着他的律动发出一声声泛着甜味儿的凄惨哀泣,沈夜将他脸扳过来,温柔地吻他。
“主人,饶了我……”初七眼光迷离,颤声哀求。
“还不够……”沈夜封住那甜美的唇,手指探到前方轻柔抚慰,初七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浑身哆嗦着,承受不住地挑高了声音哀叫,身子软软地直朝下坠,却被沈夜一把捞起,囚禁在身下反复侵犯。
沈夜控制着节奏,两人同时达到高潮,而后将初七翻过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腰间,轻柔地吻早已红肿不堪的唇。
初七眼角红红,像只受了欺负的小动物,软软靠在他身上,被动地和他亲吻。察觉下身再次被硬硬地抵住时,半昏半醒迷迷糊糊接吻的初七吓得睁大眼,全身都僵了,手掌虚软地撑在沈夜肩上,不住摇头:“不行……主人,我不行了……”
沈夜只是将原本轻柔的吻加重,轻轻抚弄他的背片刻,而后扶着腰将他放上来。
被自身重量坠着坐下去时,初七混乱地哀叫着勾起了脚趾头,脸上表情却是难以自制的苦闷、迷醉和不知所措。他将手撑在沈夜胸口,想要逃离似的微微挣扎,沈夜粗暴地拉开他的手,凑过去亲吻汗湿的鼻尖、嘴唇。初七初时还微弱地反抗着,后来却被沈夜的唇舌蛊惑着放弃了挣扎,笨拙地回应着。
沈夜骤然加快了节奏,自下而上反复侵犯,本已浑身瘫软无力抵抗的人偶忽然尖叫起来,皮肤潮红,汗液潮水般涌出,拼命摇着头,肿胀红唇中发出破碎叫声:“不……主人……不!不要……”沈夜并不理会,掐住线条柔韧伏美的腰线,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轻柔吻去眼角沁出的泪水,下身更粗暴有力地挺入深处。
“不行!不行了……”那漂亮的傀儡沦陷在欲望的惊涛骇浪里,随着强悍力度一面无力颠簸,一面发出渐渐挑高的惊恐哀泣。
……
不知发泻了多少次,沈夜才餍足地停下。多年前心底破开了一个大洞,洞中的黑暗一直吞噬着他,今夜,他恍然有种错觉,那个黑洞被填满了。一些甜美的、五光十色的东西星光般坠落,欢笑着堵住了那个黑洞。
疲累之极,却又有种久违的轻松满足。
简单清洗过,他将已脱力昏迷的初七抱出封印卷轴,放到寝殿大床上,随手设了个结界。
并肩而卧,鼻尖几乎碰到一起,耳边传来绵长细匀的呼吸声。沈夜轻轻摩挲初七的脸,发红的眼角,挺秀的鼻梁,红肿的嘴唇,光滑微凉的肌肤……明明要了他几乎一整夜,却仍旧摸不够似的,只觉每一处都是可人心意的活色生香。心中的躁意都平息了,只有柔和的情绪在心头涌动,四片唇轻轻碰到一起,如蜻蜓点水,如蜜蜂戏弄花朵,吮吸着,那一点儿甜怎么也尝不够。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是否斩断了那株桃树,便能斩断昨日因果?
是否洗去了过去的记忆,便能截断过往重获新生?
半睡半醒间,一声“师尊……”悠悠在耳边低沉荡起。
沈夜蓦地惊醒,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天已经亮了,身畔,傀儡人犹自在沉睡。
沈夜缩紧的瞳孔缓缓放开,肩上绷紧的线条也松懈了下来。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摩挲傀儡清秀的脸。傀儡人困惑地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片刻,脸颊慢慢涨红,扭动着身子往下缩呀缩,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清澈透亮的晶瞳羞涩而畏怯地打量他。
“初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愉快地说,“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傀儡呢。”
初七看了他一眼,这次干脆将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窝,但他看得清楚,那一刻,傀儡眼中的光不止是羞涩,还有被认可的欢欣鼓舞。
一只手在被底悄悄握住了他,畏畏怯怯,不敢用力。
沈夜回握住他的手,低不可闻地与他耳语:“有件迁延过久的事应该着手办理了。让我看看,你是否也是一柄合格的利剑。”
十二、
华月发现,近来,紫微尊上的心情变得极好。
原先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减去不少,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柔光。
有几次议事时,沈夜居然走神了,人还端正威严地坐在神座上,以手支颐,似在听下属们讨论,思绪其实不知飞往了何处,嘴角时不时勾起一抹怪异笑意。
有些吓人!
极少参加会议的瞳偶有一次参加,默默抽动嘴角,会后连忙着人拿了两罐药膏给沈夜送去,一盒有润滑之用,一盒有疗伤之用。
数日后,初七戴上沈夜拿给他的木质面具,跟着沈夜离开流月城,来到一个名为无厌伽蓝的地方。
守卫被事先安排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底层冰冷的铁门前,沈夜将一柄剑递给初七,“这把剑给你。”
“谢主人赐剑。”初七接剑行礼,抽出观视。经过这些日子沈夜的教导,他的应对已变得极为得体。
细细的龙吟之声,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呈现在初七面前。那是柄十分奇特的剑,仿佛由透明的冰晶凝成,剑身内却有一脉细细红痕,仿佛凝固的血线一般。
“此剑名为冰魄持一,是上古铸剑师以心血铸成,本座赐你此剑,知道用意吗?”
初七疑问地望着沈夜。
“摒弃杂想,奉持吾道,此心持一,不生外念。”沈夜道,“这是本座对你的期许,不要令我失望。”
“是,主人。”
“去吧,用这柄剑,给里面的人一个解脱!”沈夜亲手打开铁门,目送初七进去,“若做不好,我也不要你了,你就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了。”
“属下不会让主人失望。”
初七虽这样回答,但其实并不清楚沈夜要他做什么。
但走进里面的石室后,他便明白为何沈夜未详细叮嘱了。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看到那些浑身快要烂透却仍在苟延残喘的人,他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初七拔出剑,利落地将脚前之人刺死。
他出剑极快,血液都未溅出多少,人便已毙命。
哀嚎、求饶、咒骂声在石室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悲愤哭骂:“沈夜你这恶毒之辈,狼心狗肺,恶迹滔天,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初七看了他一眼,那人整条右臂都已烂掉了,腿上也布满污血,心想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主人不愿他们受苦,才命自己来解脱他们,他们竟敢如此辱骂。
初七皱了皱眉,手起剑落,刺穿他心脏。
那人以濒死之态居然暴起攻击,初七虽遇突变,却并不惊惶,右手一挥,施出个瞬华之胄便将攻击挡住了。那濒死之人双眼蓦地睁大,嘶声道:“瞬华之胄!你……你究竟是……”他的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惊,污黑的左手指着初七,缓缓向后倒去,双眼至死都是睁着的。
初七有些疑惑,却懒得深究。
沈夜曾说,杀人的感觉很不好……的确是很不好,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他目光转动,搜寻一番后,视线落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啊——”惨厉的一声叫,一个女人挣扎着撑起上身,伸开右臂护住身后之人,厉声叫道:“不要杀我弟弟!不要杀我弟弟!”
女人半张脸都烂掉了,看上去极为恐怖。
初七淡淡道:“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女人满面泪痕,“不不不!我不想死……”突然跪于地上,膝行过来,“我知错了!我们不该不听大祭司的命令,求求你,让我们回去,回城后我们便去接受魔气感染,求求你,不要杀我弟弟!不要杀我弟弟!”
初七摇头道:“病了的人,感染魔气也无用的。”
女人拼命摇头,“不会!不会的!只要把生病的地方砍掉就好了!只要砍掉就好了!”她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尺长的短刀,转身瞪视着身后的少年。少年惊恐地叫起来:“姐!你要做什么?姐!姐!你要做什么?”女人惨然一笑,和声道:“碧檀,乖,姐姐救你!”
刀光一闪,少年发烂的左腿便被软断了,少年痛吼一声昏了过去。
女人跛脚扑到初七脚下,抬头,烂得仅剩半张的脸上摆出个卑微笑意,“大人!你看,他的病好了!我弟弟的病好了!求求你,放过他吧!你告诉大祭司,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不会再听昌铭大人的蛊惑,不会再和大祭司做对了……”
声音嗄然而止——
初七将剑从她后心抽出,这一剑有些不稳,刺到大血管,飙出的血箭喷了初七一脸一身。
少年从极致的痛楚中缓缓醒来,瞳孔有些涣散,无神地瞪着初七。
砍去了生病的部位,真的有救吗?
沈夜说过,一旦被下界浊气感染患病,就绝无救治的可能,不过是挨一天是一天地受苦罢了。
不过,也许能试一试……主人所说的“做不好”是什么意思,若那是要全部杀死的意思……不,不会,如果有救活的可能,主人一定会同意……
初七走到少年身边,弯腰检查,眼角忽然微微抽动——少年的小腹处也已有腐烂的痕迹,如此,绝无救治的可能了。他举起剑,眼前闪过女人哀求的脸,稍一迟疑间,小腿处忽然一阵剧痛。
那濒死的少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狠狠咬住了他的腿。
初七举起手中的剑,却又缓缓顿住了。
少年的头已软软垂下。
少年咬得很紧,头颅挂在他腿边,费了些力气才将少年推开,腿上几乎被撕扯下去一块肉。
初七转头,茫然四顾,遍地血腥与腐烂尸体,气味令人作呕。这些人病得这样重,明明活得很痛苦,却为何那么畏死,难道死亡比身体腐烂的痛苦更为可怕?若他们认为,即使痛苦地活着,也比死了强,那么,主人派自己来杀这些人,岂不是违背了他们的意志?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低头看手中的剑。
“摒弃杂想,奉持吾道,此心持一,不生外念。”
——这是主人对他的期许。
“身为傀儡,主人的判断便应是你的判断,主人的意志便应是你的意志!”
“没有主人的命令,绝不能妄动分毫,哪怕天地崩毁于顷刻,至亲至爱横死于眼前,你也只能静立于旁,视若无物。”
“可一旦主人下令,你便须一往无前,不容半分迟疑。就如那日,我要你出手,无论所向为何人,哪怕是要你将剑刺入我的心脏,你也不能违逆半分!你的那些顾虑、担忧、仁慈全是多余之物!”
——这是主人教导的傀儡本分。
而刚才,他居然开始质疑主人的决定?
初七痛苦地按住额头,制止自己思考下去。
初七走出铁门时,沈夜负手而立,正冷冷看着他。
此时的初七看起来就像一个自地狱爬回来的幽灵,满身鲜血,眼神沉冷中透出一丝迷茫。
“你受伤了?”虽然初七走得很稳,却瞒不过沈夜的敏锐,视线落在他腿上,有些不悦,“不过是几个毫无还手之力的重病之人罢了……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初七愣愣看着他,未曾说话。
沈夜眉一轩,忽然逼近他,伸出的手竟连半片衣裳都未碰到,初七鬼魅般飘然后退,脊背贴到石壁上,呼吸急促,犹豫地望着他。
“初七,过来。”沈夜声音发冷,浑身暴虐之气一涨。
初七看起来很害怕,却轻轻摇头。
沈夜手掌收拢,眼中的怒意已如狂潮般要将他吞噬,却听他的声音轻飘飘浑然不着一丝力气:“主人……我,我的手脏了……我……我身上也很脏……”
沈夜进逼的脚步顿住了。
初七倚着墙缓缓跪下,“请容属下……属下沐浴后再……”
沈夜默默望着他,良久,朝他伸出右手,“初七,来我身边。”
初七轻轻颤栗着,抬起头打量他,似在确认他的心意。
雪白的脸颊上沾了血,血滴红得惊心,更显出肌肤的白,真是惊心动魄的凄艳。
“初七,听话。”沈夜放柔声音,满意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仿佛受不起诱惑似的,无助而又迟疑地站起来,慢慢走到身边来,将沾满血污的手慢慢伸过来。他笑了笑,将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握住。被握住的瞬间,那只手狠狠抽动了一下,似要收回,沈夜更用力地抓紧他,将沉默不语的人拉入怀中。
浓烈的血腥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流窜。
初七道:“主人,我……我脏了……”
沈夜将额头抵在他额上,和声道:“没有的事……你做的很好。”
初七不安地说:“我会弄脏主人的衣服……”
“没关系的……”沈夜搂紧他,将脸贴在他沾了血污的脸上,握住他的手缓缓加力,另一只手轻轻抚他的背,直到怀中之人彻底平静下来。
初七伏在他怀中,一如平日地乖顺。
难言之意在二人间流动,仿佛心意相通,又仿佛有什么森严壁垒将他们隔绝两边。
“这些人不肯接受魔气熏染,还妖言惑众,坏我大事,实在是死有余辜。”沈夜嗅着他颈中气息,不着一丝情绪地说:“既然不怕生病,就将他们送入下界尝尝受浊气侵蚀的滋味……不见棺材不落泪!”
初七身子一震,骤然抬头。
沈夜睇视着他,眼中光芒有几分不善,“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本座?”
“……”初七一脸听不懂似的茫然,又似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想要从沈夜脸上寻找到答案。
“你现在才猜到?他们并未生病,本座将他们送入此地,就是因为人间浊气蔓延,比流月城中厉害百倍,再健康的烈山部族人到了这里,也如泡在毒汁中一般……”沈夜脸上是初七从未见过的阴狠……那几乎是恶毒了,“竟然说宁愿受浊气侵蚀全身烂掉也不肯受魔气熏染,呵,那便烂掉好了!”
初七嘴微微张开,却哑了似的不出一声。
“震惊吗?”沈夜细细端详他,不放过半分情绪的流转变化,“记得在幽蓝弱水中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么?掌权者不以一人一物为重,而要以大局为重,若大局需要,任何人、事、物皆可牺牲。伏羲结界破裂后,我虽以术法封印缝隙,却仍难抵浊气入侵,烈山部族民唯有感染魔气,方能抵挡浊气侵蚀……这些人非议于我,看似小事,却是以狭隘言论置族民于死地,本座若不做惩处,岂非是由着他们亡我部族!?”
初七怔怔听着,神色有些茫然。
沈夜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如信徒般忠心信奉。
可是,耳中却不受控制地响起一个谄媚的尖利声音:
“大人!你看,他的病好了!我弟弟的病好了!求求你,放过他吧!你告诉大祭司,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不会再听昌铭大人的蛊惑,不会再和大祭司做对了……”
脖子蓦地被扼住,呼吸被断绝。
初七回过神来,困惑地望着沈夜,怔怔地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人拼命咒骂,怪不得那少年拼着最后一丝力量也要咬自己,欲要生食其肉的恨意,并非没有缘由。
“初七,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沈夜微眯起眼。
初七脸因窒息而渐渐涨红,触碰了一下握在颈间的铁掌,又连忙缩手,求饶般艰难点头。
“我是你的主人,听命于我应是你的本能,思虑太多只会令人生厌。”沈夜松开手,厌弃地说。
“是。”初七一惊,将心底涌动的缭乱思绪镇压下去,发觉这样反而比较轻松,至少心头不会像压了巨石般沉重困惑,更不会惹沈夜不快。
沈夜冷冷看着他,“爱我所爱,憎我所憎,若做不到,你就没有站在我身边的必要了。”
初七屈膝行礼,“是……属下记住了。”
沈夜挑起他下颌,逼问:“真记住了?不会是敷衍我吧!”
“属下绝不敢敷衍主人!”初七急道。
沈夜目光沉沉,注视了他片刻,伸手将人从地上扯起来。
想要再教导几句权谋之论,心神忽尔一动,感受着留在外面的灵印传来的细微悸动,眼中神光微微一荡,凝出一丝凛然杀意来,过了片刻,这丝杀意徐徐淡去,化成唇边一抹讽笑。
鱼儿,上钩了。
十三 、
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初七抬起头,“主人?”
“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沈夜检查了一遍初七脸上的面具,冷然下令,“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做任何事,否则——我将你关进幽蓝弱水,再也不要出来了!”
“是。”初七行了一礼,几个起落,已不见踪迹。
沈七一拂衣袖,从容地向上方走去。
微微冷笑着。
砺罂与那些人果然有联络,不过是前往寂静之间时,与砺罂的相互试探中稍微示弱了一点儿,那边就敏锐地嗅到了噬骨香气,这么按捺不住地聚拢了过来。而经过此番之后,对方在无厌伽蓝里下的钩子也能试探一二……不愧是操纵整座流月城千余年的城主一派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扫荡了这么多年还是扫之不净。
倾耳细听着,比落雪还轻的脚步声,几乎难以发觉的慎重与小心。
倒是小心。
初七躲在暗处,视线却一瞬也未离沈夜身身。
当那个血色法阵陡然在沈夜脚下升起时,他险些冲了出去,但这是与沈夜的命令相违背的!他按捺住心头焦虑,缓缓握紧了剑。好在沈夜看起来并不着慌,右掌微抬,不屑地淡淡一笑,讥讽道:“小小的飞血转灵之战就想困住本座?本座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他袍袖一挥,一道逆转的金色光阵与血色法阵对冲,轰然一声,血色减淡,沈夜便要抬脚走出阵来。
就在这时,五条人影分别在五个角落里现身,捏指为诀,自长剑上一抹,每人脚下都升起一朵血色莲华,以血莲为顶点,结成了五星形的法阵。
红芒暴涨,沈夜脚步一跄,被逼回阵中。
“是你们几个……有意思!”沈夜神色有些讶异,转瞬浮起了然似的轻蔑。
“沈贼,你专权□□,残害族民,今日要你授首!”其中一人冷声道。
“哦?你们有这个本事吗?”沈夜问道,忽然发出沉沉笑声,“血莲咒星之阵以魂魄为燃料,一旦开启,未必动得了本座分毫,你们却注定要形神俱灭……你们当真想好了?”
“只要能拖你入灭魂丧魄,死得其所,死而无怨!”另一人发出激愤的声音,语调下藏着彻骨哀恸,如濒死之兽的哀鸣,“碧檀不过是不肯感染魔气,你居然将他送入下界受浊气熏染,沈夜……你比魔鬼还要可怕!今日我等誓与你同归于尽!”
“他们自己说情愿受浊气蚀身,与本座何干?”沈夜讽笑一声,长发及袍袖无风而动,翻卷飞扬,从头至脚闪耀着君临天下的风华,“来,让本座看看你们的决心,也顺便瞧瞧这上古大阵的厉害。”
“血莲咒星之阵……”
“魂魄为燃料……”
“形神俱灭……”
初七藏身黑暗之中,默念着这些字眼,眼光渐渐沉敛,缓缓抽出了剑。
刚刚杀过人的剑,虽反复擦拭过,抽出剑鞘时仍传来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可是他已来不及体察那份不适,唯有一股无论如何要守护主人的心意凝伫心头,坚韧如铁。
他足尖疾点,在黑暗中纵跃着,寻到一个适于俯冲的位置,一面小心藏好,一面将剑横持于臂前,弓腿拧腰,严阵以待,做好斩击的准备。
只要沈夜一声令下,他将化作利箭射落他面前,无论是为他挡下杀着,还是替他……杀人。
然而沈夜仿佛忘了他的存在,嘴角一抹讥讽笑容,冷眼看着眼前之阵。
五人再摧灵力,血莲上窜起丈余高的紫色火焰,包裹其中的人影仿佛燃烧的烛芯般,又仿佛他们是烛油,在以自身血脉燃起漫天火焰。轰然一声,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量以五星法阵为中心向四周爆去,霎时地面裂开,空间扭曲,四方石柱和墙壁纷纷崩断碎裂!
那般力量,蕴着毁天灭地的威能!
整座无厌伽蓝剧烈地震颤着,仿佛要立时崩毁一般!
“主人!”初七脑中一片空白,低呼一声,闪电般冲出。
然而……
“砰!”一道结界不知何时浮起,身体撞在上面,被弹了回来。
他拧腰强行翻转,在空中一个折身,生生单膝跪地稳住身形。
顾不得胸腹中天翻地覆的绞痛,亦顾不得涌至喉间的腥甜,他一紧手中之剑,足尖点地,再次全力冲上前,运足力气,一往无前的一剑拼命斩下!虎口一击而震裂,鲜血迸流,结界上瞬时剑气倒冲,只觉面颊上一阵割裂剧痛,身子便被震飞,擦着房梁滑出数丈撞到石壁上才止住,翻滚着跌坠于地。
右肩至肘、腕的骨头痛得仿佛折断了一般,勉力撑起身子望去,金色光网岿然不动,金芒如水般兀自流转不定,将剧斗之地牢牢围住。
而在那结界深处,血莲咒星之阵中一片冲天火光,紫蓝色的火焰中隐约有几条人影在窜动。
初七深吸一口气,狠狠咽下涌至喉头的腥甜,颤动着右手握紧剑,左手拈诀在剑身上缓缓抹过,绯色光芒自指底燃烧起来,晶莹剑体如一整块通明的红玉,射出万道霞光。他屈膝侧身,拧腰沉肩,如一张拉满的弓,在最圆满处倏然射出,黑燕般掠起,带起一抹绯色的绝艳光华!
“砰!”再一次被弹了回来。
初七从石砾里爬起来。整条右臂都木了,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剑柄。他将剑交到左手,俯低身子,寻到能将爆发力发挥到极致的姿态,再次疾掠而起,将手中燃烧的剑朝金色结界斩去!
依然是失败!
那便再来一次!
所谓的冰魄持一,便是——
摒弃杂想,奉持吾道,此心持一,不生外念。
而此刻,燃烧着的长剑上晶芒万千,却只秉持着唯一的意志——
他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那么,无论挡在眼前的是刀山火海,还是枪林剑戟,他都必须一往无前,哪怕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哪怕全身的骨头都寸寸碎断。
再所不惜!
这便是冰魄持一,便是主人给他的道,是他自己找到的道。
不知砍了多少剑!
两边的虎口都已震裂,手腕不知是否真的已经断了,连剑也拿不稳,袖子更是早已被鲜血浸得湿透。然而初七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之色,只是一剑接一剑地砍着,未曾稍停。
又是一剑——
然而这次,预料中的撞击或轰然巨响都未发生,一直挡在身前的结界忽然消失了。
继而身子一轻,撞进了那团蓝紫色的火焰之中。
灼身的剧痛!
随即一只手抓住了他,不容抗拒地将他扯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玄色织金纹饰的祭司法袍凤尾般飘然飞起,兜头将他罩住。眼前一片黑暗,灼身的剧痛却消散了,只余身周一片惊人的高温。
蓝光泛起,一片雪意融尽余温。
“动手!”沈夜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把将他推出去。
“是……”
红芒闪动,身披祭司法袍的蒙面幽灵惊电般掠起,无法握紧的剑咬牙斩落,才发觉那五名刺杀者已是强弩之末,转手间,便收割了一条人命。
五条人命,也不过五个起落。
然而剑尖指住第五人时,忽然无法落下。
那是一名极清秀的男子,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却长着和不久前死去的少年形神俱似的脸。他受伤最重,腿似乎断了,靠墙坐着,连那因瞳孔涣散而无神的模样都与那少年别无二致。
啊,想起来了,那少年名叫碧檀……他和那少年是何关系?
“初七。”沈夜叫道。
“主人,属下……属下立刻……”剑尖迟疑着往前伸去。
沈夜笑了一声,低沉而柔和地说:“他已受重伤,宽恕他也没什么。”
“……是。”初七心下一松,撤了剑,退回沈夜身边。
正要探察沈夜是否有受伤,身后忽然剑风凛冽,初七悚然一惊,迅速横剑格挡在沈夜身前,却被沈夜抓住,猛然一个转身,反将他护在怀中!
“主人!”初七惊叫,急忙回头,举剑掷向那发动临死最后一击的刺杀者。
剑势凌厉,飒然声中,那人身形一滞,被冲击得倒飞出去,可是他手中之剑却也留在了沈夜后背上。
初七惊叫:“主人!”
“你看,这就是宽恕敌人的代价……”沈夜却不惊慌,强迫初七与自己对视,肩膀一振,剑退出身体,绕到面前,横浮于他和初七之间。他伸手执住剑柄,轻轻压在初七颈侧,不疾不徐地说:“对方手中之剑也许会插入你要保护之人的心脏,也许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你的喉咙……宽恕敌人是一件风险极大之事,而我,讨厌一切变数。”
初七肌肤被剑锋上的寒气逼出一层细粒。
剑尖上沾了血,腥红血珠滴落颈上,微微的热度,却似剧毒般灼进身体深处。
初七右手按住心口,那里并没有心脏,只是由偃甲和蛊虫担当起心脏的机能,向全身输送血液。他并不懂何为心痛,但这个位置,此时此刻,却是真真切切在痛着。
“属下知罪。”初七俯身跪倒,绝然道:“属下保证,绝无下次。”
沈夜抬起他的脸。
那双清澈透明的晶瞳,折射着世界上最清明的光,此时却结了坚冰,透出杀意,闪烁着令人战栗的凛冽锋芒。
多好看的眼神啊!
不枉受这一剑了……沈夜觉得甚是满意,然而心底却并没有喜悦或满足的感觉,只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倦怠与厌憎……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情绪折叠收好,放逐入心底的黑渊里,而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绝无下次……总是说着绝无下次,又总不肯听话。”
初七无言辩驳,颤声道:“主人的伤势……”
“无妨,死不了。”
纷沓的脚步声由上而下,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上面一层——此前下过严令,未得大祭司之令,谁也不准来到下面。
沈夜淡淡道:“天同祭司,你可知罪?”
一名绿衣祭司步下楼梯,并未行单膝跪倒的大礼,只是微微俯身,不卑不亢道:“紫微尊上遇险,属下未能及时赶到,失职之罪,万死难赎。大祭司可曾受伤,是否需要属下传唤医官?”
“这般言辞就想过关?”沈夜笑得极其刻毒,手臂一抬,几枚晶石自地面碎裂的石砾中升起,他将之收入手中,把玩着悠悠道:“若无内线,如何预先在本座经过之地埋下血契灵石,将飞血转灵之阵的威能增加数倍?若无此阵相困,就凭他们几人,也来得及在本座面前结出血莲咒星之阵?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真是好手段……天同祭司,余下的话还要我说吗?”
天同祭司并不惊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厌伽蓝虽由属下管辖,那数十名下属在城中皆有亲友故旧,与那些叛逆有所勾结也属平常。大祭司既然见疑,属下自请离职,回云麟少君内府便是。”
沈夜冰冷的笑容中忽然邪气纵横,“想回去?哪有那般容易!”
天同祭司傲然道:“属下虽为祭司,却归少君内府管辖,大祭司并无处置之权。”
“并无处置之权?你还当是从前的风光日子么……”沈夜笑得凉薄恣肆,掌中突然吐出一道耀眼金芒。天同祭司只来得及举起权杖,胸口已被那道金芒狠狠贯入。
“偷袭下属,沈夜你无耻……”天同祭司惊怒交加地叫了一声,便自胸口处化为飞灰。
“可笑……杀人便是杀人,用什么手段有差别吗?”沈夜淡漠说道,哼了一声,拂开飘至面前的金色光点,向初七道:“不要让人看见你,去外面等我。”
“是。”初七并未掩饰眼中的担忧,躬身退后,消失于黑暗之中。
沈夜提步走到上层。
数十名守卫跪在地上,人人噤声敛息。
“天同祭司勾结叛逆,行刺于本座,已然处死。”沈夜冷淡地扫过去,视线落在为首的一名青衣年轻人身上,“即日起,主事钟欣升任天同祭司之职,掌管无厌伽蓝一应事务。”
青衣年轻人钟欣俯首行礼,“谢尊上提拔。”
沈夜一拂袖,法阵升起,身影消失。
无厌伽蓝外,大漠无垠,雪正浓。
行走其间,有种天地弃绝、孤身独往的空旷悲凉。
沈夜一向讨厌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事实上,他厌憎一切能令他软弱的东西。然而厌憎归厌憎,他的神色却是一贯的淡漠,仿佛那些悲哀、厌憎与他全无关系似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一副躯壳里到底能容纳多少黑暗而不崩毁?
但在那一日来临之前,他终究是要这样一步步走下去的。
没有风,只有冰棱般的寒气浸润着露在外面的皮肤……其实受多了流月城的苦寒,反觉得下界的寒冷要好受许多,只是那一股污浊之气着实令人难耐。
族人们不愿感染魔气去下界生活,除了害怕未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只是不能由着他们任性罢了。
沈夜在雪地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察觉有人跟了上来。
他停步转脸,夜色太浓,雪也太浓,其实看不清楚,只隐约能感到一条修长人影在夜色中飞掠,闪电般的速度,击穿了层层雪帘……不知为何,觉得那急奔之势中带着一抹急切与渴望。冰冷的心脏升起一丝悸动,心脏跳动的速度缓慢地加快了,仿佛期待着什么。
本座……不会再去期待任何事情了!
他这样想着,心口却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不知觉地,居然迎上了一步。
“主人!”黑色人影在两步外顿住,停得太急,险些跌倒,踉跄着跪了下去,仰脸望着他。
沈夜朝他伸出一只右手,冰凉的手立刻被握住了,紧紧的,仿佛怕把他弄丢似的。那只手比他的更凉,然而他却意外地觉得温暖。
“初七……”叫出了名字,却又突然哑口无言,仿佛被束紧的口袋。
“主人?”初七静等了片刻,沉声道,“属下立刻带您回流月城治伤。”
“将我送去瞳那里,本座受伤之事不能让别人发觉。”
“是。”
“慢着!”沈夜突然一把抓住他肩,全身的重量顺着手掌卸在了他身上,那双手滚烫得如烙铁一般,令人胆颤的惊人热度灼痛了初七肩膀。
初七不知为何就慌了,急叫:“主人!”
沈夜闭目,眉头微攒,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沉沉道:“送我回寝殿,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要快……”
十四、
“沉渊大人,大祭司已就寝,如要拜见,请等明日吧!”紫微神殿前,侍女恭敬地俯身行礼,态度却极为坚决。
“大胆!沉渊大人也敢拦阻!”一名白袍神官喝道,手按上剑柄,声色俱厉。
“好了……”站在最前方的青年略抬了抬手。青年容颜极为俊美,只是肤色有些苍白,被身上雍容华贵的雪色裘衣映照,显出几分病态来。他看着侍女微微一笑,淡淡道:“我有要事见大祭司大人,事关流月城存亡,你一介小小侍女,恐怕担不起这个罪责,速去通传便是。”
侍女还在迟疑,自内殿疾走出一名绿衣侍女,躬身道:“沉渊大人,大祭司有请!”
沉渊微笑道:“请带路。”
他身后侍从正欲随上,那名绿衣侍女挺身拦住,不卑不亢道:“曦小姐自从入矩木为城主试验神血之后,夜不安眠,紫微神殿夜间向来不会客,今日为沉渊大人破例一次,旁人请在外稍待吧!”
“少主……”白袍神官紧依沉渊而立。
沉渊不动声色地微笑着,极快地回想了一遍,点头道:“在此等候便是。”
神殿尽头的宝座上,玄色祭司法袍铺开一片幽暗夜色,紫微大祭司意态闲散地坐着,以手支颌,双眼微阖,似在小憩。眉心一道深深的川字纹,斜飞入鬓的双眉英气而桀骜,然而分叉的眉梢却似在昭示或诉说着某种命中注定相互背离的命运。
沉渊迈入神殿时,那双冷峻深沉的幽暗瞳孔缓缓张开了。
寒涛般的森冷杀意无声暗涌,那双眼睛像在看一个死人,又像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天真小兽。
那种亵玩的、毫不在意的轻视怠慢令沉渊的心愤怒起来,又有一种被锐器剖出阴暗心思的窘迫惊畏。
“今日本座杀了几个人,其中一名是掌管无厌伽蓝的天同祭司,他协助叛徒刺杀本座,被本座生擒,竟敢自称是听沉渊大人之令行事……”沈夜淡漠地凝视他,“不过我想,沉渊大人哪有那么愚蠢,即便要动手,也应该是更大手笔,便将这挑拨离间之人给处决了,未曾知会少君,失礼了。”
沉渊淡淡道:“父亲潜心修习剑术,不理政事多年,天同既任祭司之职,由大祭司殿下处置也是理所当然。大祭司既知这是旁人的挑拨离间,我便省去自辩了。”
沈夜道:“少君内府杂务甚多,沉渊大人一个人忙不过来,不如本座派个人过去帮忙?”
沉渊默了默,“内府不过是些杂事,不比大祭司手掌权柄,决人生死,要说忙,大祭司才是真的忙,区区内务小事,不敢劳烦。”
沈夜笑了,“沉渊大人,这么耐心,陪本座闲聊了这么久……看来你所谓关系流月城存亡的要事,只是个借口罢了。怎么,想要刺探本座是否受伤?”
沉渊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大祭司说笑了……”
“说笑?”沈夜一口截断他,目光鄙夷得像在看一个小丑:“如果不是看在沧溟的份儿上,十四年前你便已经是个死人了。本座曾答应代她照顾你们,不过,若有人一意寻死,本座也不介意小小成全一回。”他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说起来,已经很久未曾看过沉渊大人出剑了……”
那步步进逼的态度令沉渊迟疑了。
若在紫微神殿动刀剑,一切便是无可挽回。
然而今夜的机会又实在难得,袖中手指微微动了动,陡然想到传回的消息,天同面见沈夜,并无打斗之声,似乎只一个照面便被杀了……以天同的实力,若连一招也应不下……当时情形究竟为何?砺罂认为沈夜的病并未被神血治好,近日有犯病倾向……就算砺罂推测有误,以那几名刺杀者的能力,再加上血契灵力加持的血莲咒星之阵,不可能伤不了沈夜分毫……沉渊背上一阵刺痒,却是冷汗濡湿了内衣。后颈中肌肤忽然暴起一层细粒,那黑暗中无声鼓动的杀机冷沉而锐利,他瞬间就肯定了,黑暗中潜藏着一名实力不俗的强者。
只要他敢妄动半分,噬魂的利剑便会刺下!
只有一名……还是……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只是一个圈套……
就在这时,神座上的男人缓缓起身,朝他伸出右手,“来,让本座看看你的进境。”
轻蔑的眼神。
不急不躁的姿态。
那英挺傲岸的身影蕴着隐隐威压,无可忖度的冷沉力量并未肆意放出,只是静静内敛着,然而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在静默中绷紧了。无形无质的压力如大山一般,沉沉压在沉渊肩上,心脏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握住,玩笑似的把玩挑弄着,仿佛不甚在意,却又透着残忍恶意,仿佛要戏弄到心恬意洽,才会施施然收紧手掌,如以往般谈笑间收拾残局。
此或彼,是成与败、生与死的距离。
数年来暗中相互较量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天同祭司的实力放在心头反复揣摩数遍,沉渊对自己早先的判断渐渐有了怀疑。
以沈夜之狠辣深沉,今夜的自己,似乎过于莽撞了。
沉渊死死盯住沈夜,背上冷汗如泉涌,片刻后,勉强一笑,“大祭司殿下少负英明,术、剑两道通神,沉渊微末之光,岂敢与大祭司争辉。想必来得不是时候而惹大祭司不快,沉渊告辞!”
“沉渊大人,”沈夜叫住他,玩赏着那张脸上极力按捺的踌躇、意乱,“请知会少君,本座明日将入府拜会。”
沉渊肩膀微僵,躬身行礼,“大祭司殿下的话,我必带到。”
说罢,他转身离去。
虽然背对着,仍能感觉到神殿深处那轻蔑又隐含恶意的凝视,以及那隐忍未动的杀机。他尽力稳住步伐,维持高傲的姿态,却在踏出殿门时有种近乎虚脱的后怕,额头的冷汗终于是滴了下来。
神殿深处。
“无胆鼠辈……”伫立于宝座前的男人冷冷睇视殿门处,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笑意,而后,严冰般苍白冷硬的脸颊上骤然腾起一抹酡红,如饮过千杯佳酿而沉醉了一般,额头上瞬间涌出无数细密汗珠,却在涌出的刹那即刻“哧——”一声化作白雾蒸腾而起。他痛苦地蹙起眉,身子微微摇晃,按住宝座扶手,软软地像是要倒下去似的。
“主人!”初七自黑暗中现身,急掠过去。
原本连站也站不住的男人蓦然抬头,骈指成剑刺去,指尖前腾起三尺剑芒直扑了过去!
初七急忙刹住脚步,却又迟疑着是否应避开来自主人的攻击,沈夜这一剑何等迅疾,他这一迟疑,便有一小半剑芒刺入身体!
“主人……”初七痛得哼了一声,却并未挣扎,只是无法理解地望向沈夜,吃惊地发现那双素来深邃冷沉的眼眸已是完全的赤红,瞳孔深处似有烈火在燃烧。一股灼热正自他身体深处释放出来,肌肤被那可怕的热度烘烤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惊人的红潮。
“是你……我伤了你么?痛不痛?”沈夜眼神一片蒙昧的昏沉,挣扎着恢复出一丝清醒,立刻收了指尖剑芒,伸手想要将初七从地上拉起来。
“我没事!主人,您怎样了,属下去请七杀大人来看看!”初七急道,一只手捂住剧痛的心口,转身便要离去。
“不许去!”沈夜恶狠狠抓住他,“守在本座身边,哪儿也不去许!你听到没有?”
“可是……”
沈夜用力揪住他衣领,声色俱厉,“否则,便立刻死在我面前!”
“是……”初七挣扎了片刻,缓缓跪倒,强忍住被烧灼的疼痛,紧紧握住沈夜的手,“主人放心,属下在这里,绝不离开半步!”
“绝不离开?”沈夜喃喃道。
“是的,主人!属下绝对不会离开主人身边!”初七绝然道。
“绝不……离开么……”沈夜机械地重复着,如疲累到极点,眼睛慢慢阖上,软软倒了下去。
初七连忙伸手接住,立刻感到一阵灼身的剧痛。怀里抱的根本不像是人,而是一个烈烈燃烧着的火团。奇怪的是,肌肤上明明传来烧灼般的剧痛,皮肤却并未灼伤,只是有些发红而已。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前传来的凉意,已陷入半昏迷的人挣扎着凑过脸来,贪婪地与他的脸颊贴在一处,反复摩擦着,汲取身前唯一的清凉。初七动也不敢动,他已感觉不到身体被灼烧的痛楚,一阵剜心似的惶急哀怮将他牢牢禁锢了——连在一旁的他都这么痛了,那么,沈夜该有多痛?
有一个术法或许有用……
初七手拈诀印,斥道:“去!”一道晶莹蓝光将相拥的两人笼罩,然而那道蓝光与沈夜肌肤一触,立刻如触到熔流的冰晶一般消融得半丝不剩!
初七神色不动,眼睛都未眨一下,召出了另一个冰封诀。
一个个冰封诀不住地施展出来,重重叠叠的蓝色光罩如赴死的飞蛾落下,不住死去,不住新生。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便如展开了无数双晶莹翅膀,又如不住翻涌着绽放开来的蓝色优昙花。
这朵冰花开得绚烂璀璨,死得却寂静无声。
每一次死亡,便有每一次的新生。
就仿佛是生命的轮回,轮回不止,生命不息。
……
好在终究没有白费。
不住盛开的晶莹冰花逼上滚烫肌肤,潮红稍减,沈夜面上的痛苦之色似乎……只是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减少。他几乎整个将初七抱在怀里,初七也紧紧回抱着他,以身之清凉消他之灼痛。或许这终究是无用的,因为那个身体深处窜动的灼流并未有丝毫消减,反而恶虎般更凶猛地反扑过来。
即使无用,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用处,哪怕只能使面前身处炼狱之人减少一丝丝痛楚,便是值得的。
释放冰封诀的节奏不动声色地加快,与那不断反扑越来越凶险的热力相抗。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以凡人之力对抗神血之力。但是,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然而人力毕竟是有限的。
这不算是高阶术法,但毫不停留地施展,灵气的消耗极为惊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当全部的灵力耗尽时,他又当如何?
天刚亮,瞳就从睡梦中被唤醒。
“何事?”瞳不悦地皱紧眉,眼神不善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下属。
青叶仰脸望着他,急得脸都白了,连声道:“七杀大人,您快去看看,不好了!您吩咐属下看顾的七号母蛊好像是出事了!”
瞳眼神一紧,蓦地抓紧他的手,“说清楚,到底怎样……”不等他回答,急忙下床,“罢了,立刻带我去看!”
十五
沈夜又回到了那片蔓延天地、无处可逃的大火里。
矩木深处藏着神农上神的一滴神血,就是依靠这滴神血的力量,矩木得以滋养,烈山部族民汲取灵气为食,饮露而生,洁净无尘。
那是沈夜第一次见到神农之血。
像一大颗赤红的宝石,晶莹耀眼,岿然不动,照亮矩木的中心。
万般华美,而又神圣庄严,就如神之光辉般熠熠闪光。
但那不是真的!
其实那是一包烧熔的金水,抛洒出千千万万条赤色熔流,密密织成火山炼狱。目之所及一片溶溶金光,每一寸皮肤都仿佛要被烧焦一般,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咕嘟嘟”燃烧的金色熔流,令人发狂的剧痛沿着血管浇铸过去,筋脉断裂,五脏六腑都烧成了烂肉焦块……
是谁在哭……
“呜呜呜……哥哥……”绿衣白袍的女孩儿伏在他怀里,“好痛!小曦好痛!”
“哥哥在!哥哥保护小曦!”他拼命展开身体,想要将这娇嫩得花一般的孩子护在怀里,可他的胸膛不够宽,他的怀抱不够大,不足以将她小小的身子完全遮住。火焰舔噬着两人的身体,小曦伏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心肠都被那哭声揉碎了。
眼泪也流不下来,尽作化蒸腾飞升的水汽,连水汽也飞不起来,一瞬就被蒸干了。
他丢开小曦,扑向矩木中心那粒晶莹耀眼的神血!
啊!好痛!真的好痛!
他搂住了炼狱的中心,将那仿佛能熔尽天地万物的神农之血紧紧抱在怀里,“小曦不怕,哥哥把它挡起来,挡起来……挡起来就不痛了……”
此身已烧成灰烬,剧痛却半瞬未曾止息。
身后的哭声仍在继续。
救救小曦,谁来救救小曦!?
他惶急无助,茫然转身。
一个白衣的孩子跪在雪地里,正哀哀低泣。那孩子抬起头,清秀小脸上布满泪痕,哀怮欲绝地望着他。
“谢衣,你怎么了?告诉为师,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他心疼地将那孩子抱在怀里。
“师尊,玉璃死了,她死了,她死得好痛苦……师尊,为什么神农神上还不回来,为什么我们烈山部人要承受这种痛苦……师尊,你告诉阿谢,要怎么做能帮到他们,阿谢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什么代价都再所不惜……”
为什么——他早已不会去问为什么,因为永远等不到回答。
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们——他并不知道,亦不知道可以找谁去问。
一转眼,那孩子变成了颀长俊秀的青年,濯若玉树,耀眼生辉,清澈透明的眼睛中充满悲愤之情,跪在他面前说:“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这就是愿意做任何事,呵呵呵呵呵……这就是付出什么代价都再所不惜,哈哈哈哈哈……谢衣,这就是你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去下界走了一趟就不值分文了?
啊啊啊!火在烧!焚尽天地罢!将此残躯一同焚化成灰吧!
漫天的火影中,青年身影渐行渐远,无数黑压压的人影围在身前,嘈杂纷纷几乎将他淹没:“连徒弟都背弃了他,呸,有什么资格做烈山部大祭司?”
烈山部大祭司,谁稀罕!?有本事便从本座手中拿走!他双手一举,神血加持而无可估量的力量在掌底涌动,从今而后,任何人都只能在他脚底膜拜仰望,他说的话便是金条玉律,他指引的道路无人可以置喙……可他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小曦被遗落在时间的漩涡里,他自己则在每一次发病时受尽神血灼体的酷刑……原来……原来……他早已身在炼狱之中……既然如此,活下去还有何意义,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苦苦挣扎……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归入那一片宁静的虚无……
身后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火之炼狱里,一张张笑脸从身侧飘过,沧溟……月儿……瞳……他恋恋不舍地伸手抓去,却抓了个空……不知何时,一名戴着面罩的玄衣青年柔顺地跪在面前,挺秀鼻尖,柔润双唇,纤细下颌,绝然道:“属下绝不离开主人身边半步!”
谢衣,你……为什么不叫我师父了呢,你不要师父了?他喃喃问道,突然觉得伤心到极点。整个世界骤然下起雨来,冰凉的雨水将他从头至脚浇透,寒彻身心……啊,真好,他伤心地想,真好啊,那片延烧天地、无处可逃的火海终于被浇熄了,被烤焦的身体浸了雨水,终于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段枯木,一寸寸地恢复生机,抽出柔嫩的枝条,只为在下一回的炼化中焚成劫灰……也无所谓了,总算不痛了,不再痛了……
沈夜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亮了。
淡淡曙光透入,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滴漏声声。
每一次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就留在那一片噩梦幻影里,每次醒过来,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虽然并不是多么美好的生命,但这里有他不能放下的人,那么,就算身心都烂透了,也必须从炼狱中爬回来。
不同往回的是,这一次,有人陪着他。
跪坐在宝座前的地上,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人,那人双臂软软垂下,靠在他怀中。
是初七。
似乎是睡着了,面罩下露出一截白皙柔嫩的肌肤,几缕血痕横亘其上,嘴唇不知为何有些发紫,鼻尖上凝着一粒冰晶。沈夜浑身虚软,连指尖也不想一动,然而……终究是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探手摸上去,只感到一片干涸的虚无。这个身体里的精气和灵力都被榨干了,沈夜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次不同往日发作时的情况,昏沉中不时有一点凉意落在身上,虽杯水车薪,却是一片炎海中唯一的慰藉。
如果那是初七施展的术法……以人力对抗神血之力,何等的不自量力!
“每次答应要听话……可本座的话,你到底记在心里过吗?”沈夜喃喃道,吻上紫青的唇,将灵力一点点渡过去,然而不知为何,渡入的灵力竟如石沉大海般,瞬间消散不见。
一刻钟之后,沈夜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灵力竭尽的情况他从未见过……烈山部人生来便自带灵力,以灵力护体,以灵力为食,灵力枯竭会如何……后面的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来人!”将初七送入卷轴结界中,沈夜撤去结界,抬声叫道:“请七杀祭司来,立刻!”
十六
沈夜派去的人刚离开紫微神殿,就撞上匆匆赶来的瞳。
瞳随沈夜进入卷轴结界,对着传说中谢衣的“小笼子”,如今沈夜的金屋藏娇之地默了默,开始动手为初七检查身体。
“过度使用灵力,导致心脏处的偃甲损坏,母蛊力量被耗尽,陷入休眠……腕骨折了,肩骨也有裂开之处……”瞳微微皱眉,打开带来的工具盒,“尊上,我要打开胸腔,重新调试偃甲,并以子蛊之精血唤醒母蛊。这里没有锁椅,请尊上施定神术,按住他身体,勿令他挣动。”
沈夜嗯了一声,走到椅前,捻诀施咒,双手按在初七肩上。
瞳打开傀儡衣襟,才发觉傀儡的胸口不久前受过伤,极细的刃口,血已凝固……只看一眼,他便确认是沈夜剑芒所伤。
手微微一顿,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感慨或担忧,说出来并无益处,何况时机也不恰当。
瞳心下叹了一声,默默取出一柄尺长薄刀,沿着那道伤的走向轻轻一划,白皙肌肤上顿时鲜血迸流。傀儡人双眼微阖,却似无知无觉般,别说挣扎,连眉头也未动一动。沈夜按住他胳膊,双眼凝在洞开的胸膛上,血色刺得眼睛疼痛难忍,却只是不出声地观视。
他既不回避,瞳便不阻挡。
傀儡的心脏旁边另有一个软质心脏形偃甲,与四周血脉相通。
瞳动作极快,替换了几个小部件,取出子蛊,将口器刺入偃甲心。红玉般的子蛊身体慢慢瘪下去,艰难挣扎,发出细细哀叫之音,宛似要力竭而亡的样子。
瞳眉头紧皱,嘴唇抿得刀锋一般,冷冷注视子蛊片刻,将一道道灵力注入子蛊体内。
瞳天生灵力不凡,多年修行,灵力已至极为浑厚纯粹之境,然而这些灵力经由子蛊灌入傀儡体内,随即便消散无踪。
瞳不动声色,只是不住施法。
不知过了多久,子蛊忽然挣了挣,身体渐渐变成灰白之色。
瞳眉心已成川字,一面急速施法,一面屏息凝视。
好一会儿,偃甲心里突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声。又过了片刻,原本疲软的偃甲心缓缓蠕动起来,生机渐渐复苏。瞳伸指落下一个咒诀,干瘪的子蛊弹了弹腿,缓缓趴好身子,身子渐渐转红,看上去精神许多,等吸足了血,又涨成肚腹圆鼓鼓的腥红模样。
初七身体也有了反应,眉头紧皱,额上沁出细细的汗,全身不住微微打颤。
沈夜按紧了他,但他并未像初回唤醒母蛊时那样拼命挣扎,只是得了寒症似的轻轻颤抖。沈夜抓住他的手,这才发觉他虎口开裂,血污已凝成乌紫色。他不敢用力,又怕初七挣扎,正犹豫,忽然察觉初七似也在回握自己,极轻软的力道,犹似幻觉一般,等他细细去感觉,却又无法肯定了,低下头轻声唤道:“初七,我在这里。”
傀儡人并未给他任何回应。
好一会儿,瞳徐徐吐了口气,将子蛊扯出来扔回盒中,飞针走线缝合伤口,回头瞥了眼沈夜与初七相扣的手,和声道:“尊上,好了。”
沈夜嗯了一声,仍轻轻握着初七手指,半晌问:“这次他未何没有挣扎?”
瞳道:“心脏偃甲机能丧失,灵力又被耗尽,想来是无力挣扎。”
沈夜默然不语。
瞳动手将初七折断的腕骨接上,以冰蚕蛊疗愈各个伤处,弄完这一切,露出极度疲倦之态,扔开偃甲盒,揉着眉心转脸看向沈夜。说不清楚问题在哪里,但今日的沈夜与平日里不太一样,勉强要说的话,似乎透着极不可思议的虚弱与疲惫。他身上有极为剧烈的灵力波动过的痕迹,不知是与何人动手了,但……若真虚弱到呈现出的这个状态,实在令人惊异而不安。
沈夜察觉了瞳的目光,露出那种惯常的冷诮笑意,“昨夜本座去无厌伽蓝,遇到行刺,已将天同祭司处置。瞳,把本座受了重伤的讯息散播出去。”
瞳打量他,“尊上究竟有无受伤?”
沈夜淡淡道:“背上中了一剑,也无甚妨碍。”
瞳迅速在心里滤了遍手中的信息,心下了然,淡淡道:“看来,城中要起风了。”
沈夜声音中寒意迫人,“不,是风雨将至。”
“我知道你不喜欢蛊虫,”瞳取出一只冰蚕蛊,递给沈夜,“不过呼风唤雨之前,先把剑伤治一治,免得风雨浇自己身上。”
“小伤而已,何需费此周章?”沈夜一哂,沉冷眸中逸出一丝冷酷笑意,“斜风细雨,当看一场风景罢了。”
“如果云麟少君出手,就是雷霆伴着风雨了。”
沈夜沉吟片刻,淡淡道:“若如此,本座荣幸之至。”
云麟少君是前代城主胞弟,亦是流月城千年以来最伟大的剑术大师,若非幼有残疾,本应是下一任的城主人选。
命运的轨迹总是那样匪夷所思,而又耐人寻味。
云麟少君因自身残疾谢绝了城主之位,谁能料到,灵力强横的沧溟被确认为少城主后不久,便感染浊气而生病。
前代大祭司将一双儿女送入矩木试验神血之效,沈曦失去了记忆,身体再也不能长大,沈夜却得到神血庇护,疾病好转。
其后沧溟进入矩木,虽经神血治疗,然而再也离不开矩木的滋养。
而因为沧溟的认可,再加上得到神血庇护,经过各方角逐,大祭司继承人的身份终于落在沈夜身上。
千回百转的命运,只要岔上一步,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既未早一步,也未晚一步,所有的节点都恰好停顿在那里,做出那样的转折。
沈夜登上大祭司之位,攫取了极致的力量,将王党一派势力逼至幕后。
为稳定局面,他选中谢衣为徒,在他的支持下,谢衣破境成功,打开伏羲结界,放入心魔。
再往后,师徒反目,命运的洪流席卷着每一个人顺流而下,一泻千里,来不及驻足,来不及哀伤,再回首时,已是百年身,知交零落,生死契阔。
十七、
内府前殿中,沉渊双臂置于扶手上,左手握拳,右手紧紧扣在赤金螭头上,面色铁青地注视着环立于面前的下属们。
瞳清晨应急召入紫微神殿之事传到内府时,沉渊的心便沉了下去。
他细细回想昨晚沈夜的一言一行,发觉沈夜并非没有露出一丝破绽,虽然他表现得很沉冷高傲,但那种进逼的意味却有一丝过了。
只需等到今日一过,看看沈夜是否来少君内府,便可确定昨晚沈夜是否只是虚张声势——可是,这样的时机,不会有第二回。
一旦沈夜缓过力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所以,他派出了人,去打探一个消息,一个关乎生死的消息。
静默的等待中,这数十年的点点滴滴从眼前流过。
父亲若接任城主,他便是下一任的城主,哪里有沈夜耀武扬威的余地?
偏偏父亲以身有残疾为由,坚辞不受,拥立沧溟为少城主。
沧溟感染浊气而生病之后,他曾以为,少城主之位会落到自己身上,却万万没想到,所有的努力都像个笑话般……他究竟哪里比沧溟差?那个眼高于顶的骄横丫头,不过仗着父亲是流月城主,不过仗着天生灵力不凡,可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病人!假以时日,便会像其他感染浊气而病的人那样肢体溃烂,变成令人恶心的一堆烂肉!
他当然不服气。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血统高贵、能力更加卓越不凡的自己都是更为合适的城主人选。
那些人……都瞎了眼吗?
几十年前沈夜就任大祭司时,城中贵族在他的挑动下掀起动乱。沈夜以铁腕将之镇压,其后沧溟公开表明态度,下达谕旨将反对沈夜之人惩处,再之后,沈夜收谢衣为徒,得到谢氏一族的支持,贵族的态度也因此事而分化。
一翻震荡冲突之后,在沧溟的强力斡旋下,两派达成和解——内府不再过问政事,而沈夜也承认王党一派的特殊地位,给予内府众人超然地位。
但权利的争夺永远不会有落幕的一天,王党一派向来站在权力的高峰,以俯视的态度面对祭司殿,只要他稍稍挑动,形势逆转带来的无尽失落与愤怒便将贵族们包围了。
其后,五色石越来越少,沈夜限制对贵族的五色石供应使彼此矛盾日益激烈。
再之后,伏羲结界破裂,砺罂附上矩木,沈夜决意与心魔合作——这一切,终于将矛盾推向极端。
不过,很可惜,宣布与心魔合作时,王党一派的发难以失败告终。而在那一战中,面对三位高阶祭司行刺,沈夜展露出的实力境界令王党一派震撼惊畏了。
那一次,连他也被震慑住了。
筹划中的反扑来不及施行,隐居多年的父亲只用一道命令,他手中的内府势力就彻底沉默了。直到那时他才发觉,即使在内府里,所有人臣服的对象也并非自己,而是长年隐居的父亲。也是从那时,他才认清,他敬仰的父亲——流月城最伟大的剑术大师真的是一个残废。残疾的身体不能阻碍父亲追求剑道,却令父亲成了一名抱残守缺的废人。
既然连父亲也是不能倚靠的,那么,他能依靠的便只剩自己了。
他沉默地接受了命运加之于他的嘲讽、蔑视,拼命提高实力境界,培养自己的心腹。他像一只躲在沈夜背后的花豹,将爪牙悄悄收起,不再与祭司殿处处针锋相对,而是放在暗处细细打磨。但退让,并不代表臣服,暗处的争斗较量从未停止过。当他终于将内府力量完全收入掌中,便开始积蓄力量,等待机会——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直到一个月前,沈夜突然将一批贵族子弟秘密带走,送往无厌伽蓝。
砺罂暗中传来消息,沈夜的实力境界不知为何下降,疑似神血失效而病情反复。
……
于是,他顺势而为,借着贵族中的仇视势力,为沈夜设了一个局,若能试探出沈夜的底细最好不过,即便失败,也牵扯不到内府头上。
但万万没想到,昨夜一时的彷徨与怯懦,将事情推向了不可知之地。
悔恨噬咬着沉渊的心,最终化成了愤怒。
终于,脚步声响起。
一名青衣神官奔入大殿,面上漫溢着极力压抑的喜不自禁,单膝跪倒在地,“少主,已经确定,清晨瞳去沈夜那里,带去的是用于疗救的偃甲盒,还带去很多冰蚕蛊。”
沉渊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目光投向殿下众人。
“少主,沈夜一向狡诈,要小心是引蛇出洞之计。”一名下属神色凝重地说。
沉渊沉默片刻,问那名青衣神官,“瞳今日状态如何?”
青衣神官极为笃定地说:“瞳回去后便封锁了七杀神殿,内线好不容易才将消息递出来,瞳灵力消耗过大,已前往密室闭关休养。”
沉渊悬于喉口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他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沉着镇定,缓缓起身,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斩此逆贼,复我神裔之城荣光的时刻到了。”
内府积蓄多年的力量,一旦释放出来,能量是惊人的。
短短一刻钟,除了前往紫微神殿的路上遭遇较为激烈的反抗,忠于沈夜的十几处祭司神殿便完全落入王党一派的控制。
沉渊亲自率领的精锐突入紫微神殿时,那里只有华月一人,手执箜篌,阻在殿门前。
沉渊觉得有些好笑,伸出右手,以极微妙的心情向那绿衣美人发出邀请,“一,你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何必为夺去你过往记忆之人卖命。你若肯投诚,我保证不难为你。”
华月冷冷看着他,不屑而笑。
那个冷诮笑容简直和沈夜如出一辙,沉渊隐于袖间的手缓缓握紧。
而那个明明身为傀儡,却自视甚高的可笑女人居然也朝他伸出了右手,“沉渊大人,你若此时反悔……呵,也迟了。”
纤纤玉指轻轻一拂,一串杀意凛然的音符开启战端。
紫微神殿深处,或许是被音律惊扰,寝宫中的大床上,傀儡人的眼睛缓缓张开了。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面容俊美的大祭司正将肩甲披到身上,收拾停当,召出一面镜子,打量仪容。镜中映出的身影瑰姿俊伟,有君临天下之势。而在他身后,却是极不协调的华美大床,床上翻浪般的锦被里,露出一张苍白面孔。
沈夜面无表情,冷冷看着镜中那双微微失神的晶瞳。
“我……我没死?”初七喃喃道。那个时候,不断施出冰封诀,榨干了体内所有灵力,一种无边无涯的疲累与虚无将他淹没,虽然毫无根据,但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这究竟是死后的幻梦,还是……
听到那样的话,沈夜眼中的冷意转为肃杀,哼了一声,“会说话会喘气——死什么死?”他突然转身,疾步走到床前,伸手捏住初七下颌,严厉地说:“你是本座的利剑,即便要折断,也要在本座面前,由本座亲手折断。初七,我不许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我要你将这条命守好,你可记下了?”
初七怔怔看着他,那熟悉的霸道与控制欲,终于令他确认眼前并非幻境。
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地说:“令主人担忧,属下有罪。”
两人静静对视着,自殿外传入的箜篌声渐转急切,杀气沸腾,摄人的音律如狂风骤雨般敲打着耳膜。
初七强撑着便要忍痛坐起,却被沈夜按住。
“你要去哪里?”
“主人,让属下保护您!”
沈夜冷笑着,只用一根指头就将他按回了床上,“不自量力!你看看你,虚弱得连本座的一根手指都无法反抗,即便出去,又能做什么?”
初七羞愧得手足无措,“属下……属下拼死也会保护主人。”
“哦?”沈夜笑了,用看一个天真不懂事的孩子的目光凝视他,“如果拼了命,仍旧保护不了主人,那算是忠诚还是愚蠢呢?”
这个问题初七无法回答。
床头站着的偃甲鸟忽然开口说话:“尊上,照您吩咐,城中局面已定。”
“很好。”沈夜嘴角一勾,嘉许道,“依计行事。”
“是。”轻诺一声,偃甲鸟复归沉默。
沈夜心情甚好,俯身亲吻吸吮初七迷惘的眼睛,耳语般:“想不明白?那就慢慢想吧……”取过面具,罩在他脸上,低沉音色如一曲华丽黑暗乐章,“筹划许久,终于到摘果实的时候了。你若真想看,就离得远一点,在暗处跟着就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
说罢,一拂衣袖,离开寝殿。
沈夜现身的一刹那,华月原本微微不安的心定了下来。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她赶来紫微神殿,却接到沈夜的命令,让她守在殿前,阻一阻沉渊的脚步。然而到底事态如何,传令的侍女也不清楚。
她有些慌,但又不是那么慌——因为她清楚,她身后站着的紫微大祭司足够强大,只要沈夜不乱,她就没有慌乱的必要。
那一丝丝慌乱,非关理智,而是关心则乱的乱。
看到沈夜时,她不无自嘲地想,做一个没有情感的傀儡或许更符合主人的预期,至少能完美执行主人的命令,而不会被一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左右。
沈夜只是一拂衣袖,激战中的华月与红衣神官便被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分开。
华月退回沈夜身边,屈膝行礼,“属下见过紫微尊上。”
对面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沈夜身上,他们看不到任何虚弱的迹象,甚至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沉敛内收的力量似乎比以往更为精纯且深不可测了。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十几名中、高阶祭司涌入殿内,远远跪成一片,为首之人高声道:“回禀紫微尊上,内府叛变之徒皆已擒下,押至殿外,恭请大祭司发落!”
沉渊身后的人脸都僵住了,望着这些本该被囚禁在神殿内的祭司们,每个人都在骇然地想——内府派出的剑者实力不凡,稳压在这些祭司之上,他们怎么可能被擒?这些人又是凭什么反败为胜的?
沈夜并没有担任解说的兴趣。
他只是挥了挥手,淡淡道:“拿下!”
沉渊举起了剑,虽然明白这多半是徒劳,却也并没有奢侈的退路。
然而事实比他的想象更为恐怖,万道金色剑光浮现于半空,如盛开的重莲在他们身边绽开,所有的自保与进攻都像小孩子的把戏一般可笑。
内府所有人手筋皆被割断,兵器破铁片般跌落于地。
那一瞬间,紫微大祭司释放的光辉照亮幽暗神殿,那个俊美威严犹如天神,狠毒刻薄犹如魔物的男人,站在那一片光辉之中,神色冷漠,却比最黑暗的夜色更要幽晦。那些耀眼的光芒明明来自他身上,却好像与他无关,并且不能照亮他身边一丝一寒。
骇人光辉落入殿外,连日光也黯淡了。
数十名被俘的神官与剑士被强索绑缚,原本神情不甘地跪着,都在这光辉里黯然失神,愤怒与不甘都化成了惊恐颤栗。
“大祭司神威如岳!”
看守俘虏的祭司与侍卫们齐齐跪倒,诚心唱诵。
然而就在这唱诵声中,一道人影踏光而来,缓缓步行于紫微神殿前的甬道上。
那是一名面容极为清俊的中年人,一身青色布衣,眼部勒着一条黑色布带。他衣饰朴素,身量并不甚高,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却令人生出需要仰视的恭敬。神殿外的祭司与侍卫想要阻拦,突然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根本生不出上前阻拦的力量,想要开口斥责,然而呼吸急促,心脏一片冰寒,竟是激不起一丝开口的勇气。
原本绝望跪坐于地的神官和剑者都露出狂喜之色,朝那缓步而行的盲者伏首致敬。
藏身于神殿上方椽木中的初七心神一阵颤栗,目光自沈夜身上收回,讶异地望向殿外,眸子微微眯起——那沛然莫之能御的剑意如寒夜中升起的烈日,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以及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十八、
沉渊和那些神官、剑者都被带出殿外,经过盲者身边时,沉渊突然叫了一声:“父亲!”屈膝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布满渴望。
“少君!”沉渊身后的剑者和神官一起下跪。
盲者并未理会他们,神情漠然地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如经过计算般精准,最后停在神座前七步距离处,隔着眼前黑色布带静静“望”着沈夜。
华月躬身一礼,默默退出殿外,神殿大门缓缓阖上,只剩二人相对而立。
沈夜神色复杂地望着盲者,许久方道:“老师,您终于肯见我了。”
盲者淡淡道:“大祭司客气了,你的剑术与法术由前大祭司亲授,只是在我座前聆听过几次授课,并未入我门下,真要论起来,过世的谢先生也只能勉强算是你的半个老师。”
沈夜沉默良久,缓缓道:“昔日教诲,夙夜不敢忘怀。”
盲者眉头微挑,“大祭司因言下罪,抓捕族民流放于无厌伽蓝,令他们受浊气侵蚀而肢体溃烂。再利用心魔撒播疾病复发的诱饵,引沉渊布局行刺。其后,大祭司顺势而为,假装重伤,铺设层层迷局,激发沉渊心中自责、自卑之极端情绪,使那个懦弱谨慎的蠢物放下戒心,失去冷静,推出全部筹码,踏上反叛之路。最后,大祭司张网以待,诸位祭司合兵一处,以多胜少,将攻入各处的剑者、神官各个击破——这般计算周密的狠辣算计,吾,不敢居教诲之功。”
沈夜叹道:“不愧是少君,短短半日,便推导出前因后果——少君指责我因言下罪,您可知道,感染魔气的族人中,为何有一部分人会彻底入魔,变成怪物?”他微微冷笑,“好教少君知道,便是沉渊公子指使那些人袭击感染魔气的族民,令其魔气贯心,丧神失志,沦为怪物。世间任何恶行,皆须付出代价,这等残害族民之举,恕我难以姑息。”
盲者沉默片刻,道:“好,便算他们是罪有应得。那么,大祭司可曾想过,要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何等代价?”
沈夜默然。
盲者追问道:“以大祭司的智慧,想必沉渊的作为早已看在眼中,步步退让,隐忍至今,终于一网打尽——纵之为恶,也难说这其中有善念吧?”
沈夜沉默许久,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我纵之为恶。我今日所求,想必少君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吗?”盲者平静面容上泻出一丝惘然,低声谓叹,“我倒宁愿自己不清楚……大祭司殿下,若我拒绝你之所请,你便要将他们全部处死吗?”
沈夜俯身行礼,“望少君成全。”
盲者眉锋微抬,一丝孤傲之气平地而起,“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杀你!”
室内气氛骤然一紧,一股冰寒杀意激荡得帷幔无风自动,平平飘出。
沈夜神色却极为平静,轻轻摇头,“少君若肯选这第三条路,砺罂附上矩木时,便已出剑。但那时您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那一切发生,然后召回内府剑士,退入剑庐,宣布闭关。”他一向冷静自持的俊美面容上露出一丝沉痛与迷茫,“其实我心中的迷茫困惑并不比少君少……我也时常在想,这条路走起来太艰难了,与心魔为伍,舍弃神裔之族的名誉,双手沾满凡人血腥,去往一片广阔而未知的险恶天地,即便去往下界,未来的路只会更狭窄更难走……这样黑暗而无望的一条路,到底值不值得付出这一切?”
盲者道:“可你还是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是啊……没有同行者,孤独、黑暗、血腥……”沈夜静静道,忽然自嘲般浅笑,“可我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两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盲者轻声道:“谢衣当年问过你的问题,其实我一直也想要问你,用这一切交换一线渺茫生机,当真值得?”
“谁知道呢?”沈夜淡淡道,“世间万物皆有灵,却不过是造化掌中的一件小小玩具罢了。我有时候会想,枯荣生死,因缘聚合,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呢?”
“你想通了吗?”
“多少先贤智者给出无数解答,可每一个都是那么似是而非。”沈夜摇头,“漫长的思考之后,我放弃了,或者说,我想通了另一件事:追问生死的意义,不过是对命数的逃避,不敢直面这残酷的命运罢了。在原地悲泣,抑或质问上苍,都是懦夫行径,并不能使处境有一丝一毫的好转。”
沈夜双掌一分,金光浮现,凝成一柄灿然长剑,“即便只是命数手中的一颗棋子,既然生而为人,有了思考的能力,便该有反抗命数摆布的勇气,至少,要有拔剑的勇气。”
沈夜平视盲者,神情坚毅中透着一丝嚣狂,轻嘲笑道:“排出如此残酷的命运,困我烈山部族千年,若这是天意,那么,就请苍天做好被我反噬的觉悟吧!不管拦在前方的是什么,良知、荣耀、人命、天意、举世非议……拔剑便是,一剑击碎!一击不成,那便千剑万剑!”
“大祭司殿下,您病得比我想象中更要厉害。”盲者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笑意,“心中对一切没有敬畏,离疯狂便不远了。”
沈夜冷笑:“若没有疯狂的勇气,如何击破这疯狂的命数摆布?”
“好,好,好……沈夜,你真是不错,胞兄择你为大祭司,代替沧溟看顾流月城,果然是个不凡的决定……”盲者轻轻叹息,唇边的讥诮笑意转为怅然若失,面前忽然浮现出一柄三尺长的木剑,他伸手抓住木剑,遥遥指住沈夜,“胞兄临去前,要我替他好好看着你,看来,已无那个必要了。既然您已有此决悟,那么,流月城的将来,就托付给你罢。”
沈夜皱眉,“少君,请不要任性。”
盲者微微一笑,“大祭司殿下,或许你认为我、谢衣、沧溟都是无力反抗命数的懦夫,为了一些无谓的东西而坚持一些无聊之事,的确,我们的心肠不够硬,也不够狠,但至少,我们坚持所持之道的决心与勇气并不比你少。道不同,便半分也勉强不得,又何必相见两相憎。只要大祭司败我手中之剑,流月城中,不会再有人反抗您所持之道,一样能达到您的目的。”
沈夜沉默许久,“可这不是我要的结果。这些年来,许多族民不肯感染魔气,我无意逼迫少君,只是希望您能为了流月城的未来委屈一次。”
盲者笑道:“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岂能尽如人意。我无法评判你的对错,但至少,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而活。”
“活,便要光风霁月而活,死,也要问心无愧而去——这是我的道,也是谢衣之道,是凡人之道。”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领族民活下去——这是您的道,君王之道。”
盲者右手执剑,恭敬行礼,“大祭司殿下,我尊敬您的君王之道,请您,也尊重我们凡人的骄傲。”
他微微一笑,仿若月下孤松,泉上清风,“要我感染魔气万万不能,唯愿我之鲜血铺平流月城一线光明之前路。殿下,请拔剑!”
沈夜冷冷道:“如果本座说,少君不肯感染魔气的话,本座便要屠尽今日参与叛乱的所有人,株连满门,少君仍不肯改变心意吗?”
盲者淡淡一笑,“只要我死,他们再无可凭恃,自然会归依殿下,感染魔气也好,与心魔合作也罢,一切由你说了算,又有何区别?”
沈夜沉默许久,微微苦笑,“当然有区别——少君若死,事成之后,谁来助我斩除砺罂?谁替我去龙兵屿守护族民?”
盲者坚毅平静面容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并不能视物的双眼,隔着蒙眼黑带专注地“望”着沈夜,许久,他呵了一声,露出一种极为有趣的笑容,“原来,你已经替自己安排了结局啊……可是,那是你的问题,并不是我的问题啊!”
沈夜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固执的盲眼大剑师。
那人却笑得更加愉悦轻松了,“其实,我今天来,不过是想要告诉你,小鬼,不要太得意!真以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吗?哈——总有些人,是你不能控制的!”
笑声中,木剑蛟龙般腾空,极为简洁利落的一剑,直直朝沈夜刺去!
那布衣盲者一笑出剑的风华,一直到多年之后,仍深深印在有幸看到者的心中。
黑暗中的傀儡,潜藏于椽木中的暗杀者,那个懵懂的青年,他忠心信奉着主人的教导,然而他始终不能忘怀,那幽暗神殿中骤然暴起的剑光,以及,那朗月孤松般的剑者。
十九
当神殿大门打开,布衣盲者挺拔的身影走出神殿大门时,沉渊和他的部属们又哭又笑,匍匐着朝他爬去。华月及众祭司们都露出茫然惊恐的表情,华月十指猛然收紧,被箜篌银弦割出淋漓鲜血。
“大人……”旁边一名高阶祭司轻声唤道。
华月转身朝神殿中疾奔而去。
就在她经过云麟少君身侧时,听到那名烈山部千年以来最伟大的大剑师说:“从今往后,内府一切事宜由大祭司殿下裁决,你们的命运,掌握在大祭司手中,也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华月讶然回头,又惊又喜又恐惧地望着那名盲者。
沉渊显然并未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意,眼中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
一名布衣少年穿过人群,默然上前,跪于盲者脚下。这名少年长相还算清秀,但在以俊美著称的烈山部族民之中,却显得十分普通。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何时出现的,但所有人眼中,他都绝非平凡。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和盲者气韵相通的剑意,沉敛犹如九渊之水。
少年平举双手,接过盲者递过来的剑,含泪笑道:“弟子恭送师父。”
盲者摸了摸少年头顶,露出满意的笑容,胸口金光散开,整副身躯化为万千光点,飘散于空中。
一个月之后,当日参与叛乱的绝大多数人都投诚于大祭司殿,包括云麟少君的长子沉渊。
然而,这些人中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感染魔气的却是云麟少君唯一的亲传弟子明河。
烈山部族人死后化为烟尘,归于天地,哀悼死者的葬礼上,下葬的往往是死者生前最珍爱之物。云麟少君墓中,入葬的是一朵装在小木匣中的白色小花。
那是一朵偃甲制成的小花,精密至极,能随天光变化而开合。
看到那朵小花时,沈夜怔住了。
他认得,那是谢衣所制。
明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和地说:“师父说,那一年的神农寿诞上,破军祭司以偃甲之术造万花齐放、百鸟朝凤的梦幻之境,大祭司戴着假面,与众祭司共跳悦神之舞。他当时就在人群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旁人的描述,可是他一直记得大家的欢笑声,师父说,流月城中从来没有那么热闹欢快过,那想必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明河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静静笑道:“师父命人偷偷摘了一朵,藏在剑庐之中,他对我说,等他死后,就以此偃甲花入葬。”
沈夜沉默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明河看了他一眼,“师父很久没有笑过了,大祭司也是吧?”
沈夜道:“你师父坚持不肯感染魔气,你为何……”
“因为我想要去人界看一看啊,”明河微微而笑,轻快地说,“师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很希望看看那个温暖繁华的世界。师父离开剑庐前往紫微神殿时说,他是不能去了,让我替他去看上一眼……啊,每次想到,都总觉得一定像梦一样美好。”
“少君允你感染魔气?”
“师父未曾言明……不过师父让我去下界,就算是答应了吧。”明河抓了抓头,“很早以前师父就曾说过,每个人都有坚持自己所持之道的权利,只要不是害人之道,那么即便是他,也没有反对的立场。我想要做什么,都随便我。”
沈夜久久地沉默之后,问:“你不恨我吗?”
明河望着远方的矩木,许久才道:“师父不允许我恨大祭司……”他笑了笑,“贵族住在上层,离浊气稍远,凭借幽蓝泉可以抵挡一部分浊气侵蚀,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发病。平民住在矩木下层,而幽蓝泉凝天地精华而成,过于珍贵,平民别说使用,连见也没有见过,所以平民中发病的比例比贵族要高很多。我们明氏一族世代居住在第四层那里,在我出生之前,祖母就病死了,我有记忆起,祖父也已经病得很重了,腿和胳膊都腐烂发臭了,痛苦地活了很多年才死去,我的叔叔、姑姑……很多人都死于疾病……十年前,我大哥也开始发病了……那一年,我偷偷跑去内府请求沉渊大人赐我一点幽蓝弱水,差点被神官打死,我那时很顽皮,伤好之后,偷偷溜进内府偷幽蓝弱水,不想又被发现,逃跑时误闯进了师父的剑庐,后来……就随在师父身边学剑了。”
明河转过脸,明澈眼光凝视沈夜,“大祭司,感染魔气之后,大家不会再因为浊气而生病了吧?”
沈夜道:“第一批感染魔气的人已在下界生存二十多年,并没有发病迹象。”
“哦。”明河点了点头,忽然躬身行了一礼,“大祭司殿下,谢谢您。”
沈夜提醒他:“我杀了你师父,与你有深仇大恨。”
明河道:“是啊,我知道啊。”
沈夜蹙眉凝视着这个神情明快的少年。
“我不像少君那样珍惜神裔之族的荣光,也没有破军祭司那样伟大的情怀,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只希望我的亲人、朋友不再被疾病折磨,至于别的,我觉得无所谓啊!下界那些人,我又不认识……比起破军祭司,我真是个很差劲的人……如果谢衣是师父的徒弟,他老人家一定会安慰许多吧……”明河转脸望着纷纷落在小木匣上的沙土,过了许久,轻轻笑了,“不过,师父一直说我是个好徒弟,师父的眼光真的很差劲啊……”
沈夜随着他目光望过去,落日余晖给黑色雕花木匣上镶了一道金边。
神官一面唱诵,指间细沙簌簌落下,木匣已被埋没过半。
一代剑术大师,千年以降最伟大的大宗师,斯人已逝,亡魂是否能安息呢?
沈夜道:“你的师父,是个异常出众的人。”
“嗯。”明河轻轻点头,“大祭司殿下,您是流月城所有平民的大恩人,却是我的杀师仇人——等您做完您想做的事情,我打算回来向您挑战。”
沈夜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等你。”
“那就说定了。”明河用力点了点头,笑了笑,将木剑插在自己背后剑囊中,走上前,跪在墓前,捧起沙土细细洒在木匣上。
夕阳向西沉去,红云满天,霞光万道。
少年的背影在霞光中瘦小而孤单,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很直。
他跪在墓前,面带微笑,指尖凝聚灵力,往碑石上刻了“少君云麟之墓 弟子明河恭立”诸字,凑上前将粉屑吹落,擦了擦脸颊上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师父,弟子没有哭,只是被沙迷了眼……您吩咐弟子以笑容为您壮行,弟子做到了啊……弟子以后也会活得很好很好,替您走遍万里山河,看遍人界风光。师父,您在天上好好看着……”
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拍拍膝上沙土,四下依恋地看了一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不远,木剑蛟龙般腾空而起,横于他脚下。
他轻轻一跳,跃上剑身,化作一道潇洒至极的光影乘风而去。
在内府神官的组织下,众人依品级排着队拜祭。
沈夜沿一条偏僻小道离开时,一名容色极为清雅的素衣女子正扶着侍女款款而来。
彼此都有些意外——这条路一向少人行,才被他们选中,不想还是遇到了人,而且是彼此都不愿意见到的人。
远远望见沈夜,女子身边的侍女躬身行礼:“拜见大祭司殿下。”女子却只是端然站着,神色优雅而淡漠地望着沈夜。
“谢夫人,久见了。”沈夜道。
谢夫人嘴角微弯,轻嘲笑道:“大祭司,您可真是威风啊!如今的流月城中,再没有任何人拥有与您抗衡的力量了。”
沈夜默然不语。
谢夫人从他身边经过时,忽然站住脚,淡淡道:“我的儿子——阿谢已经死了吧?”
沈夜藏于袖中的拳头蓦地攥紧。
谢夫人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死了也活该,谁让他不听话呢?不听话的人,就该去死——大祭司,您说是吗?”
沈夜沉默许久,道:“谢衣,并未死去。”
“哦?”谢夫人有些诧异地侧过半张脸,视线冷冷凝在沈夜脸上,“那为何,从三年前的那一天,祭司殿对他在下界行踪的探查寻觅突然停止了呢?”
“夫人,您逾越了。”沈夜指甲掐进掌心,然而并不觉得痛。
“阿谢一直很尊敬大祭司,也很爱戴大祭司。当初拜你为师时,有许多人反对,甚至有人游说父亲,将阿谢认到少君门下。可阿谢说,少君那个糟老头儿闷死了,整天就是练剑练剑的,哪里有大祭司殿下好?大祭司又温柔又心善又仗义,术法高超,还常常帮助平民,不知道比那个只知道练剑的老头子好多少……在那孩子心里,大祭司殿下简直如神明一般。他说,除了大祭司大人,不要做任何人的弟子,哪怕是城主也不行!”谢夫人冷冷一笑,继续往前走去,“真傻……”
她忽然顿住脚,背对着沈夜,“哦,对了,他曾说,为了师父可以做任何事,就连死都愿意!”
谢夫人微微笑起来,“死都愿意……呵,死都愿意……”
她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出去很远,旁边的侍女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谢夫人扶在她臂上的手不知何时收紧的,白得发青的尖尖指甲抠入手臂,素衣上洇出了朵朵血渍。然而谢夫人如无所觉一般,只是一步步向前走着,神情渐趋森然。
“阿如,那件事开始准备吧!”谢夫人忽然淡淡道。
侍女小心翼翼道:“可是老宗主大人曾说……”
“老宗主已经死了!”谢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谢氏长房长媳,父亲临死扶一个晚辈做宗主,也不想想,就凭那个小辈也能压得住我?我是阿谢的母亲,别人不把他的命放在心上,那就只好由我这个做娘亲的去做些事了——那群跪在沈夜脚下乞食的懦夫,指望得上吗?”
侍女阿如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说的是。”
谢夫人离去后,沈夜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夜之帷幕拉开,甬道两侧的灯台不知何时点亮了。
沈夜茫茫然看着那些灯台,隐隐觉得那是一只只凝视自己的眼睛,每只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声的哀伤,又似在轻声责问。
你悔不悔?
悔不悔?
它们一声声问着。
你知错了吗?
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
责问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心上!
而他,就如钉在刑柱上的罪人,无法逃避,无法回答。于是,他的心开始流血,那些密密封锁的心事涌上来,那些结痂的旧伤重新开裂,那些放逐到心灵最深处的脆弱情绪一起爆发。
矩木深处,幽暗的阴影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狡滑窃喜的眼睛。
一团模糊的影子逐渐从幽暗中显出体形,绕着矩木盘旋了一圈,站在最高的枝条上,陶醉地吸着鼻子,发出欣喜欲狂的沙哑笑声:“呵呵呵呵,好香的味道啊……好香啊……”
是谁的灵识这么强大而悲伤?
简直是世间最不可抵挡的诱惑!
好饿,好饿……
好想把它给吃掉啊!
啊,受不了了!必须把它给吃掉——
那团黑影蓦地腾空而起,循着那道强大的灵力飞去,犹如覆盖在夜色之上的乌云。
二十、
初七一身黑色紧身衣,在夜色中疾奔,脚尖在房顶或墙头轻轻一点,每一次都掠出去十几丈远,如暗夜里惊起的风之幻影。
今夜执行任务回到紫微神殿时,沈夜并未依照约定在那里等他。
这并不寻常。
沈夜对人对己都极为苛求,向来守时。
未能按时归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说……
初七心里很乱。
自从与云麟少君那一战之后,沈夜对他的态度忽然变得极为奇特,忽冷忽热,阴晴不定,偶尔眼光落在他身上,眼中的神色常常是疏离而复杂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在厌弃着什么。初七现在已经知道,一个好的傀儡不应该干涉主人,也不需要揣测主人的心思,只要站在原地听命就好。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切,不能做任何可以缓和彼此关系的事,况且,他也根本没有那种能力。
有时候,他会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弱了吧!
即便拼上性命,也保护不了主人,甚至什么事也没有做好,反倒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差一点死掉,还要麻烦主人为自己治伤。
这样没用的傀儡,干脆扔掉好了——主人是这么想的吗?
无计可施,他只好没日没夜地拼命练剑,练习术法,睡眠什么的显得那么奢侈。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快点变得强大起来,这样才可以保护主人,才不会被主人抛弃。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来得及。也许在自己变得强大之前,主人已经不要他了。
今晚,这种恐惧空前的强烈起来。
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很好地完成了沈夜交予的任务。
他已经打算好了,回到寝殿见到沈夜时,要恭敬地跪在沈夜面前,脸上摆着和沈夜一样冷静淡定的神态,用沈夜常用的那种毫无情绪的语气告诉他:“主人,您交待的事属下办好了。”
但沈夜并不在寝殿之中。
沈夜会不会突然决定不要他了呢?
但也许,是沈夜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毕竟在这流月城里,有很多人想要对沈夜不利。
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初七终于决定要去寻找沈夜。
主人并没有向傀儡报告去向的责任,所以他只好茫无头绪四处找寻。曦小姐那里,华月的廉贞神殿,瞳那里……他身手矫健,行动也足够谨慎,身法快捷如鬼影一般,但各处的祭司们也并非等闲之辈,在华月那里,他差点漏了馅,好在反应够快,没有现形,及时退了出来——否则,不知道主人要怎样震怒呢。
沈夜不允许他出现在别人面前。
他未想过是为什么,反正只要能看到沈夜,旁的人他也并不关心。
初七忽然停住脚步,抬头往天上看去。
一团乌云在夜色中流动,速度很快,挟带着令人厌恶的味道。
不时有黑色的蝙蝠样的暗影从城中各处飞起,朝着某个方向汇集,小团的蝙蝠暗影相遇时会相互融合,聚成一条条黑色长蛇,曳着长尾贴屋顶疾飞。
邪恶的蠢蠢欲动的力量正在悄然聚拢。
初七目光落在正被包围的某个点上。
那里……好像是回想之间——埋葬死者的替身殉品,供生者悼亡之处。
他突然想起来,今天似乎是云麟少君替身殉品入葬的日子。
隐隐想到某种可能,脚步蓦地加快,身子一闪而逝,空中只余一道残影。
回想之间外的偏僻小道上,灯光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昏沉黯淡。
一大片又厚又重的乌云浮在半空中,遮天蔽月,雾不知何时升起来的,灰蒙蒙的,将立在小道中央的高挑身影团团围住。
灯光极黯淡,照不透那片乌云与灰雾。
沈夜双眼微阖,站在乌云与雾气之间,面上显出梦游般的神情。
一双窃喜雀跃的眼睛从他头顶的乌云中显现出来,眸中闪着狡诈残忍的光,随后一只尖尖鬼爪小心翼翼伸了出来,难耐又畏惧、焦渴又犹疑地缓缓探下去,不知碰到什么,突然“嗤——”的一声,火星迸溅,鬼爪烧起来,凄厉尖叫声中缩回乌云中。
身穿祭司法袍的梦游者眉头眉蹙,似要醒过来。
然而过了片刻,却又失了神志。
沈夜迷迷茫芒中回到了那一年的神农寿诞祭典。
牵着小曦的手走在前往举行祭典的广场甬道上,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不晓得当日怎么就被谢衣给糊弄了,答应跳那个见鬼的悦神之舞。
所谓的悦神之舞,和一般的祭祀舞不太相同,是为了取悦于神的舞蹈,活泼欢快又旖旎风情,要邀尽神明的欢心,并且还有双人对舞的环节……沈夜一边神色如常、昂首阔步、稳稳当当走在一众祭司前面,一边恨不得用力摇自己的脑袋——本座那天吃错药了还是被迷了心窍?
这个时候装病什么的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啊?
身边这些祭司们很难摆脱……
四周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族民停在道边躬身行礼。
谢衣、华月不知何时甩脱旁人,跟到了近身处。都是长相漂亮的年轻人,穿着庄严华美的祭司法袍,面上戴着精雕细刻的黄金面具,一左一右围拢在两侧,唧唧喳喳和小曦说着什么。到处都是欢笑声,还有燃放烟花的劈啪声,吵闹得有些烦人,其实他并未听清谢衣、华月和小曦究竟在说什么,可是眼尾余光扫过他们轻快愉悦的笑容,自家因懊恼而紧紧抿着的嘴角便不知不觉间松懈下来,甚至微微翘了起来。
走到举行祭典的广场时,到处都是惊喜过度的尖叫声。
他心里刚浮起一丝无奈:“到底有什么可叫的啊……”然后,自家的嘴也因吃惊而微微张开了。华月更是惊得嘴里能塞个果子,哪还有半分廉贞祭司平日的贞静威仪?只有谢衣在微微而笑,清澈明净的晶瞳里闪耀着自得又羞涩的笑意,仿佛恶作剧得手的小孩儿。
那个恶作剧可真是大手笔啊!
整座广场都被偃甲制成的缤纷花树包围了:金色桂子开了满树,香气飘满整座流月城;碗口大的玉兰花骄傲地挺立在枝头,洁白若雪,端庄圣洁;广场外沿的池水里绿萍涨了满池,一枝枝荷花箭一般立着,正随着渐趋明亮的天色缓缓打开花盏,红的、粉的、白的,如一张张含笑的脸……到处都是花,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每一朵都精妙雅致、栩栩如生,随日光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阵风过,甚至有花瓣纷纷而落,香风萦绕,花落如雨。
小曦兴奋地尖叫一声,咯咯笑着,扭动着小身子追逐花瓣去了。
侍女连忙跟了上去。
华月半晌才合上嘴,忽然转头,怒道:“阿谢,你不会把所有的香料都给耗完了吧!”
谢衣挠了挠头,陪笑:“没有啊……还剩一点点……一点点啦……”
华月一副要崩溃的样子,揪着谢衣问香料到底还剩下多少。
一名祭司上前迎驾,含笑恭请:“大祭司,祭祀典礼可以开始了吗?”
其实神农寿诞祭典,不外乎是跳舞唱歌玩玩闹闹,烈山部族民不饮不食亦能生活,这一天却会制作各种糕点吃食,将珍藏了一年的酒拿出来痛饮。
先是迎神舞,再来是贺寿舞,接着是悦神舞。
祭神之舞是必修课,每个祭司都会跳,沈夜也不例外。
他换上祭祀舞服,站在祭台中央。翠绿衣袍的袍角上绣有五谷与百草,象征春回大地,神恩浩荡;洁白外裳纯净如雪,象征神明纯洁高尚的品行;头顶镶满宝石缀满花朵的神冕象征神明的威严与慈爱;赤着的双足上绘着荆棘与血滴,象征神农神上行走天下品尝百草的功绩。
族民跪伏于地,双掌朝天贴在地面,献上最虔诚的祝愿。
祭台的中央,沈夜滑步开舞,身姿矫健而灵动,力量与柔美,庄严与神圣,欢喜与恭敬,每一寸肢体都诉说着烈山部族人对神明的祝福与爱戴。不久,和舞的祭司上台,一个潇洒的踢腿,轻盈转身,滑到沈夜面前来。
和舞的祭司所穿为女装,一身纯白纱裙,头戴花朵编织成的花冠,象征着将世间最纯洁最美丽的娇嫩花朵献于神明,面戴着赤金面具,只露出纤秀下颌与红唇,象征着神秘与诱惑。
此时,角色发生转换,沈夜扮演因满意而赐福的神明,上台和舞的祭司则扮演取悦神明的美丽少女,做出种种诱惑动作与恭敬姿态,向神明邀欢。
悦神之舞,是信徒将最美丽之物献于神明,以求取神明的恩典,舞姿神圣而充满情欲,有许多肢体接触的动作。
两人进进退退,时分时合,舞姿在渐趋激烈的鼓点声中越来越灵动莫测,矫健飞扬。
沈夜很早就发现不对头。
上来的人并不是华月。
他将手一伸,和舞的祭司轻盈地旋转而来,柔韧腰肢轻折,仰躺在他手臂上,一双晶瞳透过面具望着他,无辜、窘迫又无奈。
沈夜嘴角抽搐,轻轻磨牙,“谢衣,怎么是你?”
“师父,小声点……”谢衣嘴角也在抽动,顺着他的手劲转身逃开,欲拒还迎般舞动着,复又贴近他,举起手恭敬而“迷恋”地轻抚他脸颊,“香料用得太多,华月气死了,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徒弟……师父您就忍忍好啦……反正就一会儿,他们就一起上来跳舞了……”
两人努力配合着,然而气氛实在太诡异,动作都有些僵硬。
终于舞到神明俯身亲吻少女的动作,两人都眼神不善都瞪着对方,他揽着谢衣往后折下去的腰,心里挣扎得厉害。
谢衣小声讨饶:“师父,您做做样子就成,再弯下去,徒弟的腰要断了……”
“你活该!”沈夜心头怒骂,勉强弯下腰去,却无论如何逾不过那一步——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徒弟,师道尊严何在啊……
青年的面具也遮不住那满脸的窘迫。
手掌上的腰肢纤细而柔韧,秀美下颌肌肤白皙,仿佛泛着光彩的玉石,微启的嘴唇红润柔嫩,触感想必是极好的。
那一刻,极为荒唐的想法窜过脑际,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住,全身都僵硬了。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悦耳的鸣叫,一只偃甲制成的彩凤冲天而起,曳着五彩缤纷的华丽长尾绕祭台飞舞。百种偃甲制成的禽鸟自四面八方飞来,追随在彩凤身后,时而聚拢如众星拱月,时而散开如天女散花,阵型变幻莫测,壮丽非凡。
千百花树无风而舞,各色花瓣纷纷飘落。
彩凤突然一声长唳,绕着广场飞翔数圈,从池中衔了一朵莲花,将莲花恭敬献于祭台上,百鸟纷纷效仿,衔百花献祭,立足于于祭台前,俯首行礼,神情庄严肃穆。
祭台下的族民抬头仰望这一奇景,满面惊叹之色,看得如痴如醉。
这是本座的弟子,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沈夜环顾四周,心头涌起一股复杂至极的情绪,似是欢喜的,又似是悲伤的,转回脸,垂眸看向揽在手上的弟子。
要吻下去吗?
如是想着……
却看见了最惨烈的一幕!
恍惚间只觉一柄利剑自喉间插入心口,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赤金的面具不见了,青年躺在他手臂上,脸色苍白而灰败,胸口绽开了一朵血花,半身的白衣都被鲜血浸透了,湿淋淋的,稍稍用力便能拧出血水来。
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澈明净,涣散视线中充满哀伤。
嘴唇乌紫,轻轻翕动着,暗紫色的血块漫涌而出。
他是在说着什么?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隐隐仿佛有风沙呼啸之声,时远时近,断断续续。
沈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不敢凑近了听,疼痛却早已自胸口扩散开去,无从抵挡。
可他终于还是听到了,
他说的是: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心防终于失守,如筑于沙滩之上的沙城,霎那间无声崩毁。
二十一、
沈夜的身影变得极其模糊,终于被那团灰影完全包裹住了。
一缕黑雾凝成尖尖利爪,赞叹般隔着一层空气从虚空中抚摸紫微祭司俊美威严的轮廓,流连往返,害怕亵渎般不敢触及,却又深深地迷恋着。
“我的……终于是我的了……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喜极欲狂的沙哑声音,轻而隐秘地笑着,感慨着。灰影中闪烁着一双狂喜的眼,贪婪而残忍,满溢着极度的渴望。
稍稍按捺下欢喜,尖爪谨慎地探向沈夜眉心。
一分分接近,他已嗅到那甜美的绝望与痛楚的味道,真是世间极致的美味!
突然!
“嗞——”一声!
利爪被削断,一篷灼人的火焰将黑雾熔化,砺罂分化出的元神尖叫着逃开,盘旋一圈,聚成一大团黑影,猛然俯冲而下。
一名戴着面具的玄衣暗杀者不知何时出现的,神情冷峻,一身卓绝灵力,执剑立在沈夜身前。他仰头冷冷注视着空中的魔影分身,右手持剑,左手捏诀,在剑锋上一抹,金色降魔法印升起,剑芒挟着夺目金光斩向魔影分身!
这些年来,砺罂并未吞噬到多少下界七情,力量并不强大,魔影分身只有砺罂一半力量,一个照面便知不敌,然而一想到吞吃沈夜七情的机会就在面前,又难以割爱退走,沈夜的七情——这个诱惑实在过于强大。魔影分身避开暗杀者锋锐,仰首一声呼啸,遍布全城的心魔神念全部聚拢过来,更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自矩木魔核中传来。
片刻间,魔影分身的力量几乎扩张了近一倍!
初七微微皱眉,不敢给它喘息的机会,剑尖半空一划,一个法阵自脚下升起,将沈夜护在阵中,再次催动剑上降魔法阵,疾掠而出,追逐着急速飞动的魔影展开进攻。两道身影都极其迅捷,闪电般四处腾挪,初七剑法轻灵多变,在这样急速的追逐中,剑尖竟始终稳稳罩在魔影心口。
“不赖嘛……小子!”灰蒙蒙的魔影分身忽然轻声而笑,“可惜,你上当了,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察觉背后传来的气息,初七心头剧震,骤然回首。
不知何时,一道黑影出现在沈夜背后,黝黑的尖尖利爪竟然穿透法阵抓向沈夜头部。
被初七追逐的魔影淡去,沈夜身后那道黑影突然变得明析起来。
分身术!
竟然是能在瞬间转换位置的分身术!
“主人!”初七心胆俱裂,左手猛然抓住剑锋近柄处用力朝剑尖抹去,剑身霎时染满鲜血,他将染血长剑插入地面,摧动禁忌血咒,双手结印往剑刃上用力拍去,一道血光化作龙形疾扑向魔影分身。
此咒能将体内灵力瞬间提升数倍,并借助大力之地,发动致命攻击!
砺罂的魔影分身哪里还顾得着这个,只要能吞噬掉沈夜的七情,便能将沈夜的灵力尽数吸走,区区一个暗杀者的咒术有何可惧之处?
魔影分手狂笑着,指尖狠狠向沈夜后脑刺入!
“呀——”突然一声惨叫,魔影分身弹向半空,却又跌了回来。
瞬华之胄不知何时无声张开的,将沈夜全身笼罩其间,魔影分身先是被瞬华之胄所附的横绝念力所伤,又被初七血咒击中,与此同时,一团金光骤然升起,将近九成砺罂魔力凝聚成的魔影分身笼罩其间,金色法阵里符文流动不息,风火雷电夹击轰炸。
魔影分身尖厉惨叫着四处逃窜,但法阵空间狭小,并没有可以喘息之地。
来回奔逃,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可能!沈夜!你……明明被我摄去心神!如何布得出四象之阵!”魔影分身连连惨叫。
一直双眼微阖的沈夜睁开眼,抬手撤去瞬华之胄,回头望着魔影分身,嘴角微微翘起,悠悠道:“若非本座撤去心防,任七情稍稍泄露,怎能诱你出手?”
“你骗我!”魔影分身怒叫。
“与叛徒合作,率先背叛盟约的似乎是你吧?”沈夜双掌一分,好整以暇地化出一柄长剑,遥指被法阵禁住的魔影分身,“今夜不过是小小回报,请笑纳吧……”
“哼!都说心魔狡诈,看来,比起大祭司还要略逊一筹。在心魔面前竟敢撤去心防,以自身为饵,大祭司殿下这份自信与定力着实令人钦服……呵呵呵呵呵……大祭司刚才做的梦想必异常惨烈可怖,是此生都不愿回首之大恐怖吧?您对自己也如此不留余地,当真令人可畏……”魔影分身强忍风火雷电之力,嘻嘻笑道:“罢了,罢了,我认输便是,小小切磋,何劳动怒?”
沈夜淡淡道:“的确是不愿回首之梦,所以,我取些报酬也是理所应当吧?”
手臂轻扬,剑身上忽然金光灿然,沛然灵力凝聚剑尖。
“你!沈夜,只有我能助流月城族民感染魔气,你不能伤我!”魔影分身厉声大叫,“住手!该死!快住手……啊啊啊——”
“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心魔大人没有实体,附身矩木中,我亦无可奈何,只得将你诱至此地才好动手。这一剑,请心魔大人好好体会吧!”沈夜冷笑着一剑斩下,剑光奔腾而去,劈开法阵,斩断魔影分身,真灵之火轰然升起,魔影分身在灵火中狂乱地扭动着身子,发出凄厉刺耳的长声尖叫,片刻之后,魔气悉数净化,魔影身体消散于天地之间。
与此同时,矩木深处传来一声同样尖利的啸叫声。
“沈夜!你好狠毒!原来这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你故意释出悲伤之意,诱我分身离开矩木取食,几乎毁尽我魔力……可恨!可恨啊……”
“只能怪你太贪吃……”沈夜望着矩木方向,传音过去,“背叛本座,便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呵,滋味如何?”
“大祭司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没有我魔化之力,流月族何以继续生存下去!?”心魔之音遥遥传来,充满愤怒之意。
沈夜不屑道:“不过是一群不听话的贱民,我心情好,便挽救一二,若合作不成,本座带领已感染魔气的族民下界,照样逍遥自在。呵,到时带您前往下界,尝尝散逸于天地的滋味,不知心魔大人意下如何?”
“你!”心魔怒哼一声,静了片刻,却又软化下来,强笑道:“我并不愿背叛盟约,只是我依附矩木这么多年,大祭司殿下总不肯往下界投放矩木枝,实在令我心忧,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一二。此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大祭司该记得合作初衷才是。此回我已付出沉痛代价,失去九成魔力,想来大祭司殿下已然消气,依我之见,不如冰释前嫌,通力合作,您看如何?”
沈夜淡淡道:“这嘛,端看我心情了……改日我往寂静之间时再说吧……砺罂,不要让你的眼睛跟着我,否则……”
“呵呵,不敢,不敢,那我就恭候大祭司殿下的大驾了……”砺罂的传音渐低,而后完全消失。
沈夜转身,终于将眼光凝在不远处跪着的初七身上。
魔影散去,月华朗照下,青年面具下的皮肤白皙匀净,在朦胧月色中,犹如玉石般微微发光。自鼻尖至唇至下颌,乃至肩背腰身,每一处的线条都是那么优雅而秀丽大方。沈夜更是清楚地知道,那张面具下罩住的是何等清澈明净的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杂质,通透犹如宝石,却又温软得水波一般。
心口传来隐隐的裂痛。
无数记忆从无限遥远的地方扑过来,一下下捶打着闭合已久的心扉。
不过是开了一线心防,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这么容易被击垮,刚才与砺罂斗力斗智时亦觉游刃有余。然而当目光落在初七身上,那裂开的缝隙竟似再也关不住一般,不断袭涌的悲凉浪涛如要将他淹没。
血腥画面烙在心头,原来,原来……一刻也未曾忘怀过。
他站在那悲怮沉郁的浪潮中心,心口破了一个大洞,掺了剧毒的冰渣灌入心口空洞,流遍全身,他渐渐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主人,您不舒服吗?属下带您回寝殿。”初七迟疑了片刻,见沈夜虽未点头,也未反对,便召出一个法阵,眼前景物一幻,已回到寝殿中。
初七让沈夜坐到床上,转身欲走,却被一股巨力扯了回去。
沈夜紧紧抓着他的手,眼中有些平时难得一见的迷茫脆弱,还带着三分狠厉执着之意。他的手今夜竟是出奇的冷,如冰块一般。
“主人,属下即刻便回。”初七放轻声音。
沈夜看着他,一动不动,深邃眼眸中流动着黑暗危险的情绪。
初七只得放弃了先前的打算,伸手施了个小小法术,一团暖流将沈夜罩住。又伸手一招,挂在衣架上的轻暖大氅飞入手中,他将大氅披在沈夜身上,替他拢紧领口,半跪在地上低声道:“主人,您觉得好些了吗?”
身上真的暖和了许多。
沈夜畏冷似的垂下头,下颌摩擦着毛领,暖意渐渐透入体内。浓密眼睫垂下,偶尔轻轻颤动一下,如一只受伤的猛兽,脆弱而强大。
“你恨我吗?”他忽然问道。
“属下怎会恨主人?”初七有些惊讶。
沈夜抓紧他的手,“我对你做了极为残忍之事,你恨我吗?”
初七困惑地说:“主人对属下很好。”
“假如……我对你做出残忍之事呢?”
初七怔了怔,有些难过,“若如此,想必是属下做了不可饶恕之事,那么,但凭主人责罚,属下绝无怨言。”
沈夜似是笑了笑,眼中却充满悲伤之意,喃喃道:“真傻,果然是傻。”
轻轻闭上眼,“初七,我不要你了。”
初七大惊失色,抱住沈夜膝头,急道:“主人,请不要抛弃我!如果属下做错了事,请您责罚便是,无论何等残酷之刑罚,属下绝无怨言!”
沈夜睁开眼,疲惫地看着惊惶无措的秀雅青年。刚才说出那几个字,他立刻便后悔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来。他隐然觉得自己站在一道黑暗的悬崖上,稍稍踏错分毫,便要粉身碎骨。刚刚那句话出口,身心如受重击,脚下隐隐似是一空,便朝悬崖中猛跌下去……而初七的这番话,救命稻草般,将他从黑暗虚无的深渊里给拉了回来。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摘去初七脸上的面具,自虐般凝视那一直不敢直视的双眸。
“你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我身边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明知道会从这失去自我的傀儡身上收获何等答案,却仍执拗地去问,仿佛那是治病的良药——便是自欺,也顾不得了。
初七从未辜负过他的期许,这次也不例外。
漂亮的人偶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明净眼眸中闪着坚毅笃定的光芒,全心地爱着他,敬着他,将一颗赤诚之心毫不设防地展露在他眼前。
他一字字说道:“属下愿陪伴主人左右,矢志不渝,万劫不改。”
狂暴的吻骤然落下,夺去他的呼吸。
二十二、
初七被沈夜撞得往后倒去,有些跪不住,沈夜揽住后颈将他拖回来更激烈地亲吻。
初七想要笨拙地回吻,却跟不上沈夜的节奏,像一只可怜的小船在情潮的浪滔里翻滚,完全把控不住一点方向。
沈夜仿佛要吃了他似的,先是含住嘴唇啮咬,又捉住他的舌,吮得他舌头又麻又痛,然而即使如此仍安抚不了那个迷乱的人,腰带被极其粗暴地扯断,嘶拉声中,衣服和裤子都变成了碎片。沈夜将他按到床上,捧着他的脸,一寸寸吻过眉毛、眼睛、鼻尖、嘴唇、下颌,脖子……炽热呼吸喷在初七脸上、颈中,最后把手指插进初七散开的发髻中,来回摩挲着,含住耳垂反复咬啮。明明是痛的,奇妙的酥麻却浪潮般漫上来将初七淹没,脚趾头都软了,缩在沈夜身下轻轻颤抖。
他觉得欢喜,又有些害怕。
第一次交欢留下了甜美的余韵,也留下了些须阴影。
沈夜的动作却在这时温柔下来,他在初七耳边轻声说:“好好待你……温柔的……”余下的话淹没在沉重的呼吸里,听不甚清。
初七红着脸,低声说:“多谢主人。”
轻柔的吻将他吞没。
这一次,沈夜果然极其温柔,与他轻柔接吻,引导他做出回应,唇舌交缠,柔情无限,吻得不知天上地下,今夕何夕。初七逐渐意乱神迷,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彩虹般的梦境里,柔和,温暖,轻柔的风拂过原野,送来阵阵花香。
沈夜的手在他身体各处轻轻抚摸,流连,耐心地挑动起情欲。
情欲一点点在腰间累积,麻痹般的快感冲入脑际,初七全身泛起一层艳丽的粉红,一条腿下意识地搭在沈夜腰上轻轻摩挲。沈夜停下动作,凝视他的脸,轻轻啄他的唇,初七困惑地睁开眼,怔怔望着沈夜,眼睛水淋淋的泛着湿意,如要哭出来似的。
沈夜不禁笑了,一路吻下去,含住那不可告人的快乐之源。
初七啊的一声,一只手抓住沈夜头发绞缠,另一只手握成拳塞进口中,一面轻轻摇头,一面弓起身子。沈夜将他的拳头拉出来,与他十指交缠,轻轻揉捏,泛着甜味的低吟便泄了出来,初七重重喘息着,随着他的舔弄吮吸时而惊呼,时而喘气,时而迷乱地吐出些破碎的词语:“不……啊,那里……啊……不……不要……”
沈夜道:“初七,说,你是我的。”
初七:“你是我的。”
沈夜:“……”
初七骤然明白过来,慌乱地看了沈夜一样,羞赧地说:“我……我是主人的……”
沈夜上来吻他的唇,初七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双眼紧闭,脸颊红得发烫。
“没关系,那样说也没什么错……”沈夜喃喃道,嘴边慢慢绽开一丝复杂笑意,将初七双腿弯折上来,推到胸口,一面极耐心地做着扩张,一面继续抚慰他身体,将他带入情欲的漩涡。初七一开始身子有些僵硬,渐渐在他的温柔攻势中松软下来,迷迷糊糊与他亲吻。
“我要进去了。”沈夜轻声说。
初七脸更烫了。
沈夜教他:“你这个时候应该说,请主人宠爱我。”
初七红着脸小声说:“请……主人……宠爱我……”
“那么,我只好勉为其难,满足可爱的下属了。”沈夜轻声笑,一面亲吻,一面观察着他的神情,压抑着激烈跳动的情欲将滚烫器官一点点推进去,等他适应之后才缓缓摇动起来,虽然两人只交欢过一夜,反复地求欢已令他对这具身体的秘密知之甚详。耐心地寻找体内那引发激情的一点,反复研磨,反复贯穿,迫得初七完全失去神智,追随着他的指引一次次攀上高峰,却总到不了顶点……初七被折磨得眼框发红,不住求饶。
“好好吻我才行啊……”沈夜贴近他,沙哑着声音引诱他来追逐自己的唇,却又恶作剧地逃开。
初七失败了几回才明白被耍了,两条腿都搭在他腰上,难耐地摩擦着他,咬着唇,用一双水润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沈夜几乎在那眼神里沦陷了,却以惊人的自制力压住情欲,又逗弄了许久,才缓缓提速,整根抽出,快速埋进去,激得初七连声兴奋地尖叫。反复了十来回,初七颤栗着夹紧了他,顶端吐出一股股白浊,身子微微抽动,极致快感下,眼角缓缓淌下一道泪痕。沈夜又动了一会儿,也释放了出来,在高潮的余韵中俯身舔去他眼角泪痕,将那微咸的味道由舌尖渡给他。
静了片刻,沈夜躺到初七身旁,将被子拉上来,盖在两人身上。
都出了一身的汗,呼吸还不甚稳,侧身躺着凝望对方。
沈夜伸出食指,点在初七眉心,滑过鼻梁、嘴唇,摩挲有些红肿的唇,缓缓道:“初七,我日后是要下无间地狱的。”
初七还有些失神,不明所以地问:“无间地狱?”
沈夜道:“世人凡有恶行,死后便要入地狱受种种苦楚以赎罪。无间地狱中,剜眼割舌、挖心断肠、火柱钉鞋……种种苦楚难以言表,刑罚片刻不停,永无喘息之时,即便罪人难耐痛苦而死,瞬时便重新复生继续受种种刑罚。”
他浅浅一笑,温和地看着初七,“我手上沾满血腥,罪孽深重,为天地族人所弃,死后除了无间地狱,再无去处。”
初七瞬间清醒过来,又惊又惧地望着他,眼中渐渐浮起悲伤之色,许久,贴过去,紧紧抱住他,“主人,别怕,属下陪你。”
沈夜额头抵着他额头,喃喃道:“我真的很想很想带你去,可又很怕很怕带你去。”
初七低声哀求:“请不要抛弃属下。”
沈夜问:“即便是前往无间地狱?”
初七道:“即便是前往无间地狱。”
二十三、
蛊室北面墙壁上挖了数排石洞,一尺见方,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洞中摆的是石盒,有的洞中摆的是木盒,只有少数几个摆的是玉盒。
烛光映得那几只玉盒温润而美丽。
初七站在石壁前,不知为何,对其中一个玉盒特别在意。
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个盒子。
“小心!”瞳在身后提醒。
却晚了一点儿,石壁上陡然涨出一道赤红结界,牢牢吸住了初七手指、手臂,继而红光一闪,蛛网般将他全身都罩住,牢牢束缚在石壁前。初七急忙要挣脱,使了几个咒术居然都失败了,身体反而被勒得越来越紧,紧紧贴在石壁上,脖颈被缠住,勒得几乎窒息。
瞳在结界上轻轻一拍,蛛丝嗖的缩了回去,他伸手将初七扯回来,按到椅子上。
“抱歉……”初七惊魂未定,想到自己刚才居然那么莽撞,一面不可思议,同时又感到惭愧。
瞳看了眼那个玉盒,是初七的子蛊,这倒怪不得,遂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我这里的东西,以后不可乱动。”
“是。”
瞳柔和地看了初七一眼,初七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一般。
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谢衣的情景。
那天也是在蛊室里,沈夜亲自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过来见他。那孩子生得很好,倒不是说多么漂亮,多么精致,好像根本就想不到那里去,只是看着那孩子,便会从心底生出喜欢与亲近之意。他一见之下,不由怔住,细细打量。
那孩子有双春风般恬美的笑眼。
火焰般明亮温暖,却并不灼人,冰晶般纯净清透,却并不冷情。
绝顶明慧灿然的光在那双眼睛里闪耀,极短的一瞬对视里,瞳有种呼吸都要为之所夺的荒谬感。
沈夜那天的样子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他无论如何都觉得这人是来炫耀的。
“你觉得如何?”沈夜当时这样说。
瞳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蠢,“你新收的徒弟?谢家长房嫡孙?”
小小少年躬身行礼,“谢衣见过七杀祭司大人。”口齿清楚,体态优雅,家教很好的样子。
瞳不由莞尔——原来真是炫耀来了。
数日前沈夜请他帮着教徒弟偃术,他嫌麻烦,婉拒了,没想到,沈夜会亲自带着弟子过来,今日自然是要他看看这孩子多么值得教。
虽然很想给大祭司殿下吃个瘪,但,又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只不知道,这孩子是否像长相一样聪明。
而后来,这孩子的聪慧令他感到震惊。稍稍点拨一二便能触类旁通,才给他举了一,他便反出三四五六七八来,脑中藏着无数奇思妙想、异想天开,偏偏又有一股执拗的劲儿,精力无限,永不知疲累似的,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造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瞳亲手打开了五光十色的宝藏。
令人惊异的天份从宝藏中释放出来,肆意张扬。
迸发出的光彩太炫目了,令他睁不开眼,无法直视。
更令他生出隐隐的忧惧。
自古美人与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那么,过于早慧的天才呢?
但那时他的想法是,谢氏宗主是谢衣的亲祖父,云麟少君与谢氏一向交好,紫微大祭司是谢衣的师父,自己这个七杀祭司也算是有半师之分——有这么多站在权力或力量顶峰的人守着,护着,不应该有什么差迟才是。
“七杀大人?”初七唤道。
瞳回过神来,道:“劳你久候了。”将一只冰蚕蛊放到他手掌被剑锋割开的伤处,开始动手为他检查身体。
初七喃喃道:“七杀大人,您对我过于礼遇了。”
瞳看了他一眼,“有么?”
初七不知如何回答,但瞳对待旁的傀儡明明不是这样的态度,不,不只是傀儡,即使对旁的高阶祭司和下属,瞳的态度也极其冷淡疏离。唯有对他,瞳虽然也是淡淡的,神色间甚至有些刻意的疏远,但他能感受到那种深藏于内的柔软与暖意。
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只偃甲鸟上。
那只偃甲鸟他见过。
那次与沈夜过招时因收招太急,又撞到沈夜的护体神罩上而误伤了自己,沈夜大怒,将他晾在了那个小院子里。曾有一只木制小鸟落在窗台上,挤进去探望过他。当时他很高兴,还朝那偃甲鸟招了招手,但那只偃甲鸟只是冷漠地看了他片刻,便离开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里有沈夜亲手设下的结界,别说一只偃甲鸟,便是普通祭司也未必进得去。
他望向瞳,瞳也恰好朝他看过来。
他明白,七杀祭司已经知道他知道了。
但瞳并未作任何解释,只是淡淡道:“禁忌血咒之所以称之为禁忌,是因为使用时对身体伤害很大,这种伤害并非简单的肉体伤害,血咒之力调动的乃是魂魄之力,准确地讲,是命魂之力。一旦将命魂消耗殆尽,便无法转世轮回。”
初七问:“傀儡也可以转世轮回吗?”
瞳沉默片刻,“禁忌血咒这类的术法今后不要乱用。大祭司的意思很明白,你的首要是保住性命,再来才是别的。”
初七点了点头,决意将那个问题烂在肚子里。
瞳往他摊开着的手掌看了一眼,“一个时辰后便能修复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待着便是。”
初七道:“多谢,七杀大人请自便。”
瞳离开不久,悠扬笛声从远处传来。
像暗夜里沉潜的水流,冰凉淡漠,没什么热度,亦没有强烈的悲欢。又如月光下的沙海,浩瀚无边的荒凉寂寞。
可是在那沉潜冰凉的水流里,却闪着微微的粼光。
在那浩瀚荒凉的沙海里,却有薄纱般的月光漫天垂落。
初七在那笛声中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那是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快乐和悲伤。
但当他从梦中醒来,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仿佛大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天地间只余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他怔怔睁开眼,茫然打量四周,仿佛要寻找什么被遗落的重要之物,但真实的世界扑入眼睛的一刹那,连那空茫之感也消融无踪了。
天色已经微微透亮,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地检视培养皿中的蛊虫,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说:“看你睡得沉,便未叫你。”
初七看了看手掌,伤口只剩极淡的一道细痕,起身道:“多谢七杀大人,我告辞了。”
“不必着急。今日是每月一次的神农祭典,大祭司要会同各位祭司前往祭祀,大祭司此时大概已不在紫微神殿。”
“多谢告知。”初七向他的背影躬身一礼,沿秘道离开。
瞳低头凝视,手边的一只打磨得极为晶莹的铜盒上映出初七的身影,修长身形,利落敏捷,明明是同一具身体,为何却令人生出伤感之情?
蛊室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喟叹,“情感……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他揉了揉眉心,在轮椅上坐下,敲了敲偃甲鸟的脑袋,不一会儿,青叶便疾步来到蛊室。
瞳吩咐道:“好好照看这些蛊虫。”
转身便要离开,青叶却期期艾艾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事?”
“大人,您昨晚动用蛊神幻术了?”青叶忧心忡忡问道。
瞳蓦然转身,用指尖点住他的眉心,冷冷道:“你再敢多嘴,我便让蛊虫吃了你的脑子。”
二十四
神农祭典每月一次,虽不如神农寿诞规模盛大,却也是极为热闹的。
文祭、物祭、火祭、乐祭之后,到了晚间,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龙祭。数条黄龙扎得栩栩如生,龙脊以幻术造出无数火焰,祭师舞动时,只见数条火龙绕着矩木追逐嬉戏,刚劲矫健,奔腾若电,天上地下都是流焰飞火,又绚丽又有趣。
小曦抱着兔子玩偶,一副又想跑去看,又舍不得哥哥的样子。
沈夜含笑鼓励她:“想去就去啊。”
小曦有些伤心,为难地说:“可是……过了今晚,我就会把哥哥忘记了。”
华月弯下腰,微笑:“你不是把这几天的事情都记在了本子里了吗?明天早上,华月姐姐把本子拿给你看,你就全想起来了。”
“是啊,”沈曦眼睛笑成了月牙,“只要看看日记本,我就能想起哥哥来了……可是,我还是想和哥哥在一起。”
手一举,衣裳滑下,露出一小段嫩藕般的胳膊,“哥哥,你抱着小曦看好不好?”
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眼巴巴地望着沈夜。
那个雨夜之后,沈夜便再也没有拒绝过自己的妹妹。他温柔地俯下身子,将娇小轻盈的妹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
无数流焰在天空飞舞,落下万点星火。
华月站在沈夜身侧,盛妆华服,如一朵绝世惊艳的花。
她的目光既不在龙舞上,也不在族民身上,只是淡淡掠过各处,不时在沈夜身上凝注片刻,移开,又回来。
从第一次睁开眼睛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是一个肉傀儡,只为一个主人而生。
第一次见到沈夜时她发现,小主人并不喜欢自己,不,应该说是非常讨厌。
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是一具尸体。
可是,他后来却对她很好很好,从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目光轻蔑她,也没有像别的贵族小孩儿随打随骂,甚至在别的孩子欺负她时,他会第一时间挡在她前面,把对方揍得满地爬。身为大祭司之子,那种行为当然是很无礼的,前代大祭司管教极为严厉,沈夜没少受罚。但即便如此,当侮辱与欺凌加身时,沈夜依然会挡在她面前,甚至连云麟少君家的长公子也敢打。
他就像一位慈柔有力的兄长,如保护小曦一般保护着其实只是个肉傀儡的她。
那一回,前代大祭司把沈夜狠狠打了一顿,带他去少君那边请罪时,云麟少君却道了声“很好。”
那时沧溟的病情还不像后来那么严重,整天偷偷跑出神殿,笑吟吟地跟着沈夜四处游荡。那天傍晚,她亲手把沉渊抓到他们面前,要沉渊跪地请罪。
很多时候,她都不觉得沧溟是一位少城主,或是一位病人。
她是一朵洁白自由的云,不受名位、规矩的半点束缚,她是横掠天际的彩虹,在每一天里给身边的每个人涂染上绚丽光彩。
那段日子很短很短,却仿佛把他们半生的欢笑都给用尽了。
不久,沈夜和小曦做为试验品被送入矩木,小曦的记忆只能保持三天,被留在了黑暗冰冷的恐怖雨夜里,沧溟依附矩木而生,陷入漫长的沉眠。
所有温暖与光明都随她们而去。
少年沈夜死在那一夜,从地府爬回一个同名的幽魂,冷静自持、沉郁寡言,他一边追求绝对的力量,一边反复测量着自己的极限。
直到谢衣出现。
那个谢氏最出色的少年填补了沧溟与小曦留出的巨大空洞,像一轮朝阳冉冉升起,洒下无边的光明与温暖。
沈夜、瞳和她慷慨地将另半生的欢笑交付给了那个笑容春风般恬美的少年。
然而他们都错了,那并不是太阳,只不过是一颗过于璀璨的星辰。
他像流星般划过,带来虚幻的光明与温暖,而后辉煌坠毁,将所有的温暖与光明全部带走。
留下了一片更冰冷更黑暗的血腥之海。
留下了一个更巨大更悲伤的空洞。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填补,沈夜也再不肯填补,将之尘封,成为禁地,不容任何人再触碰。
身边的这个男人,高大威严,冷峻沉默,一日比一日变得陌生疏远,她甚至都快想不起沈夜少年时的模样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夜转过脸来。
华月微微一怔,今夜的沈夜似乎有一丝往昔的熟悉感——也许是因为小曦在他肩头的缘故吧?
一时无言,华月想了想,问道:“七杀祭司昨日似乎动用过蛊神幻术。”
沈夜眉头微皱。
华月一愣,“尊上不知?”
沈夜有些不耐,“瞳那边的事,以后你不要过问。”
“是……”华月微一怔,又道:“骨玉笛煞气过重,极损阴德寿元,以之行蛊神幻术,虽有奇效,却太过凶险,稍有不慎,甚至会致自身命魂受损。请尊上转告七杀祭司,若要为人修复命魂,我的漱魂神术有相似之效,可代为出手。”
沈夜沉默片刻,“你不恨他了?”
“那日是我一时冲动。”华月淡淡道:“七杀祭司不过奉命行事,况且……原本平凡不起眼的平民之女,能成为廉贞祭司,也算是有失有得吧?能为紫微大祭司分忧,亦是我的荣幸。”
沈夜眼神稍稍温暖,和声道:“月儿,有你相伴,亦是我的荣幸。”
小曦不知何时伏在沈夜头上,睡眼朦胧,小脑袋不住往下栽。沈夜将她抱下来,托在臂间,正要向华月说话,目光倏的一闪,投往广场彼端。
广场中央的篝火旁,年轻人成对儿载歌载舞,隐隐传来欢笑声。
彼端的黑暗中,一道身影在着迷地观望。
“尊上,怎么了?”华月低声问,作出戒备之态。
“哦,没什么。”沈夜若无其事地转身,“我们回去吧,今夜还要劳你为小曦奏安神之曲。”
“是。”
将小曦送上床,奏过安神之曲,华月便告辞了。
沈夜在床边想了很久很久,并未回寝殿,而是传令准备沐浴之物,去了侧殿。
打发侍女离开,他低声唤道:“初七。”
一条玄色身影从暗处出现,跪于地上,“主人。”
“服侍我沐浴。”
“是。”
大祭司法袍与佩饰都极为繁琐复杂,初七也算伶俐细致的了,好一会儿才帮沈夜全部解下,红着脸将他送入浴池中。才要将脱下的衣袍拿去归整一番,一股力量突然自身后袭来,将他揪入浴池中。慌乱之下,初七不由挣扎起来,却被按进水底堵住了嘴唇。
激烈又煽情的吻,固执地索取着他的热情。
只是稍作回应,便迎来更加激烈的狂风骤雨般的热吻。
水底无处着力,强烈的窒息感令人恐惧,感官在无助与恐惧中异样敏感,胸口被大力揉着,下身叠在一处摩擦,不多时,某个器官便硬硬地抵在了一处。
初七只觉全身滚烫,神智在窒息中已有些混乱不清。
手掌紧紧抓着沈夜肩膀,也不知是要拉他过来解焚身之火,还是要推开他逃出水底。
察觉搭在肩头的手渐渐失去力量,沈夜将初七拖出水面,按到池边。初七一边咳嗽,一边发出急促的喘息声。白皙的身子贴在暗红色池壁上,肌肤如丝绸般光滑,每一寸都闪着微微水光,墨般发丝湿淋淋的,一缕缕在雪白脊背上蜿蜒,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股淫糜的色香无声发散。
沈夜将他的脸扳过来,吻住红润的唇,温柔而煽情地啃噬。
初七几乎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勉强找回些空气,被身后热情的温柔蛊惑,不由自主虚弱地回应。
硬得发烫的器官缓缓挤进去,初七战栗着发出一声叹息,身子微微后仰,与沈夜更激烈地唇舌交缠,陷进一片欲望的狂潮里。
水里做了两回,又在池上做了一回,其间还不小心滚进水里一次。
两人手忙脚乱从水中爬起,沈夜抵着初七额头发出阵阵轻笑,托着膝弯将他靠在石壁上,面对面进入他。初七异样地乖巧,任他为所欲为,实在耐不住了也只是紧紧搂住他脖颈急促喘息,最激烈的反抗也不过是咬着唇摆动脑袋。
水乳交融的交欢中,绝顶快感一次次将他们淹没,仿佛是一对深爱的恋人。
沈夜沉迷其间,留连忘返,甚至在甜美的欢愉中产生了一个幻觉:横亘在他和初七间的巨大鸿沟填平了,一条光亮温暖的通道从他脚下通往彼端,初七站在彼端,微笑看着他。
为了将那个幻象加深,加固,他一次次固执地索取着初七。
而初七并不明白这些,只是全心全意地奉献着身心,将能给的一切完完全全交到他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漫长的贯穿与痴缠,沈夜一次次将他从濒临绝顶的快感中拉下来。
天堂与地狱,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回,神智几近崩溃,昏昏沉沉中终于被送上顶端,一道白光漫天降落,将他的神智淹没。
二十五
初七醒来时,手足酸软伏在寝殿大床上,沈夜覆在他背上,时轻时重地吻着后颈。
若是一般人,早精疲力竭了,武者的身体足够强大坚韧,虽痴缠了那么久,相比极端的战斗环境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小臂粗的红烛已烧去一大截,绯玉般的蜡泪滑落,在烛台底座嶙峋的小山上再添一抹凄艳。
溶溶烛光照出床上纠缠的一双人影。
更深夜寒,暗金色绸被只掩到腰际,沈夜宽厚健硕的脊背将初七完完全全遮在身下,左臂撑在床上,右手抓着初七的手,一根根手指揉捏。
两人头发都是湿的,铺在枕上如一大片凌乱墨迹般,彼此纠缠交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宛似这一场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痴妄。沈夜深深浅浅吻着身下之人,从脖颈到光裸圆润的肩膀,一寸寸以唇舌口齿膜拜痴缠,抓着初七的手捞起一缕湿发绞在两人指尖上,一圈圈缠过去,直缠到初七脸颊边,以拇指轻轻摩挲他柔滑如丝绸的脸颊。
初七柔顺地伏在他身下,眼睛半睁半阖,疏朗纤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后心传来规律的震动,是沈夜胸腔的心脏在跳动,沉稳有力,就如他过于强大的控制欲,霸道可怕却又令人有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侧,便可无惧天崩地裂,海川倒流。
暖热呼吸喷在颈肩肌肤上,浓得化不开的柔情透过毛孔,渗入骨髓,漫过心底。
初七不知此刻心中涌动的究竟是何物,如中了不可救药的剧毒般,甘于沉沦,无心挣扎,只愿这一刻绵绵无尽期。
沈夜缓缓侧过脸,含住他眼睫柔柔舔弄,初七怕痒似的缩了缩,沈夜放松发丝,将他翻过来,轻声道:“看着我。”
初七害羞地别开脸,但立刻便被捏住下巴抓了回来。
沈夜看着红晕未褪、双眼紧闭的秀雅面孔,眼皮下的眼珠微微震颤,一副心慌意乱的模样,刚才那一瞬间生出的不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取悦的欢愉。
“初七,看着你的主人。”他柔声道,耐心等待。
片刻后,那双令他心悸又甘于沉沦、身不由己追逐的眼睛闪了闪,缓缓睁开,宛似夜色里张开的一湖明媚烟雨。一丝丝恰到好处的疲累与倦怠,给那双眼添了几分朦胧神韵,深处隐隐透出被欲望催熟的色香,然而这色香并未损毁它的光彩,宛似催熟了花蕾,反而绽放出极致的美丽。
春到最浓处,花到最好时。
沈夜叹息一声,俯首吻他微微红肿的唇,初七小小地回应,舌尖怯怯渡入他唇中,随他起舞。
险些又演变到不可收捡的地步,沈夜退后少许,以食指按住初七的唇,凝视他片刻,微微笑道:“你昨日去瞳那里疗伤,瞳可有交待?”
初七不明所以,答道:“七杀大人说,禁忌血咒不能轻用。”
沈夜漫不经心问:“还有呢?”
初七又想了想,“七杀大人交待属下,完成主人命令时要顾惜性命。”
沈夜点头:“合该如此。”顿了顿,轻轻揉弄他白皙圆润耳垂,“瞳的笛曲可还能入耳?”
初七耳边滑过那悠扬笛声。
像暗夜里沉潜的水流,冰凉淡漠,没什么热度,亦没有强烈的悲欢。又如月光下的沙海,浩瀚无边的荒凉寂寞——就像七杀祭司的人一般。
可是在那沉潜冰凉的水流里,却闪着微微的粼光,在那浩瀚荒凉的沙海里,却有薄纱般的月光漫天垂落——就如七杀祭司冷漠外表下内敛的要细细体会才能感知的柔暖。
“在本座面前走神,不是好习惯。”不悦的音调微微扬起。
初七霎时回神,喃喃道:“那笛曲是七杀大人吹奏的吗?属下不懂音律,不敢置评,可是……可是……”
“如何?”沈夜眼底隐隐聚起危险光芒。
初七并未察觉,细细思索一番后反倒沉默了下去。
沈夜眼中的光渐渐沉黯,深处一点寒芒悄然闪烁,右掌扼住初七脖颈,缓缓加力,“说话!本座面前不许掩藏心思!”
二十六
“主人……”初七看着他,懵懂而无助,眼中有微微湿意,“属下……有些害怕。”
“害怕?”沈夜右掌微微放松,细细察看他神情。
“属下从七杀大人那里回来,您已经离开了,神殿中空无一人。属下本想回卷轴结界中等候主人,可不知为何,站在神殿中,望着空荡荡的四周,忽然中了梦魇般无法动弹。”初七手掌按在胸前,茫然道:“傀儡人没有心跳的,可不知为何,那时候,属下忽然觉得……这里痛……”
沈夜突然觉得手脚虚软,全身冰冷,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初七仍在喃喃叙说:“属下那时浑浑噩噩,待退出离开神殿,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原来,茫然间,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一日。”
“属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极为恐惧,就去寻找主人。”
“那时主人在祭台上,很多人围在主人身边,属下不能近前,只得隐在远处。主人放心,属下藏得很好,没有人发现。”
两人都不再说话,无边的寂静与寒冷裹挟着身心,只有彼此的体温是热的。
沈夜将锦被拉上来,团团裹住两人,和声道:“瞳那里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根骨玉笛有助你疗复之用,却也有惑人心智之能,你定力不足,才会迷魂失志。”
初七愧然,“属下无能。”
沈夜轻轻摇头,“以后本座教你凝神定心之法,你足够强,便可不受制于邪力。”
初七感激道:“多谢主人。”
沈夜凝视他,久久无言。
初七亦凝视着他,忽然低声道:“主人。”
“什么?”
“请主人……”初七眼神温润,开启双唇低诉,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一刹那间,仿佛有什么微光一般的东西沟通了两颗沉冷彷徨的心,沈夜俯身覆在他身上,抱住他,极温柔地亲吻他,“是这样吗?”
初七眼睛发涩,用力点了点头。
那种无以言说的情绪,连空虚也不是,却令人直欲发狂,似是窒息,似是绝望,似是极端的凌虐,然而又什么都不是。
时光之刃洞穿身心,唯余渺渺。
无可言说的茫然。
他不知要如何安置自己。
他睁大眼睛,凝视沈夜,在那双深邃犹如星辰漩涡般的黑瞳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后,躁动不安的心绪缓缓沉淀,尘埃落定,委于某个静谧角落。
沈夜亦在凝视他,一瞬不瞬地凝视这哀伤迷惑的青年,他也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自己——虚伪、冷酷、残忍。
然后他听到初七说:“主人,谢谢您。”
沈夜猛然俯身,将脸埋在初七颈间,肩背微微打颤。
颈间明显的温热潮湿把初七吓了一跳,才要探察,已被沈夜压制住,凶兽般的绝对力量,不许他挪动分毫。
初七又惊又乱,一动也不敢动,笨拙地安慰,“主人,请勿为属下难过,属下已经没事了。在广场那里看到主人,属下就觉得好多了,属下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一生追随主人,不应如此软弱,更不该令主人为属下伤感……主人……”
沈夜的震颤持续很久才停歇,伏在他颈间一动不动,初七突然觉得,他的主人——这座神裔之城威严沉冷的主宰者,此刻居然像幼童般脆弱。
他试图安慰沈夜,绞尽脑汁,半晌缓缓说道:“属下那时离得很远,可是,那些火龙真的很漂亮……曦小姐很喜欢,大家都很喜欢,很多人都在笑……那时属下想,等有朝一日,所有人都感染魔气,前往下界生活,不再有苦寒疾病,每天都这样开心,主人一定很高兴。”
沈夜哑着嗓音低声道:“傻瓜。”
初七默不作声了,暗恨自己无能,却又无法可想,半晌喃喃道:“对不起,属下……属下……”
沈夜问:“你喜欢吗?”
“什么……”
“你喜欢火龙吗?”
初七怔了怔,微笑道:“属下也很喜欢……因为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很多人围着篝火跳舞,面带笑容……跳得很好……”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想:若沈夜跳那样的舞,必然是极好看,谁也不能及的。
但又难以想象沉冷威严的主人跳舞的模样。
似乎是极为合适,又似乎根本不合适。
沈夜窝在他颈间低笑了一声,“你看了那么久,学会了吗?”
初七:“……”
沈夜道:“我教你。”
二十七、
初七看着身上的衣服,久久不语。
他的衣服在浴池中便被撕成了碎片,此刻身上穿的是沈夜的旧衣,问题是,只有一间外衫,胸前一大片都裸露着,没有亵裤,分片式下摆只到膝部,双腿赤裸着,微微一动,凉意侵肤,下身隐秘部位时隐时现……再看看穿戴整齐,静静伫立床边的沈夜,强烈的羞耻感打击着初七还不够强大的内心。
“过来啊。”沈夜朝他伸出右手。
虽然主人难得如此温柔,又好心教他跳舞,可是……初七并拢嗖嗖发凉的腿,手掩在胸前,恨不得藏进锦被深处。
“主人,属下这样……似乎不太妥当……”他结结巴巴分辩。
沈夜目光掠过他优雅锁骨、白皙含光的胸部。平时掩藏在衣服下的身体看来极其消瘦,脱去衣物才发觉绝不纤弱,细腻肌肤下肌肉微微隆起,强健有力而轮廓秀丽。他拼命想要藏起来的双腿线条更是惊人的漂亮,浑圆修长,皮肤紧绷,每一条肌肉下似乎都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极致力量。
沈夜跨前一步。
初七立刻便在床上退了一步,单膝半跪,左手撑地,如一只遭遇危险的黑豹,优雅、敏锐,警觉。
沈夜眯起眼,“你能逃到哪儿去?”
他也不急,缓缓进逼,初七脊背贴上床头,实在是退无可退,更没有违抗他的胆量,眼睁睁看着他将手伸到面前来,反复挣扎着,终于还是将左手搭了上去。
沈夜嘴角噙一抹笑,凝视着他的眼睛,牵他下床,一步步退到寝殿中央。
初七被他带笑的目光笼罩,身体僵硬,脸上越来越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沈夜脚下一划,转到他身后贴在背心处,右颊挨着他左颊,握住他手臂耐心引导,“放松一点儿……往前走,好,提起右脚,脚尖朝下绷直,腿抬高一点,往上踢……踢高一点……好,转身……慢点儿转……后退,再退……扬起手臂,动作要软,下腰,再下一点,再下……慢慢起身,动作要媚一点,好,旋转……动作要轻盈,要有□□之态,翩翩蝶舞之姿……”
温热呼吸喷在后颈肌肤上,初七心乱如麻,晕头晕脑跟着他转,如一只提线木偶。
“学舞与练武一样,要专注才可学好啊……”沈夜眯起眼威胁,“你这般三心二意,要本座教到何年何月才能有所成?”
初七声音有些哑,低声道:“属下知罪。”凝聚心神,专心记忆。
沈夜一笑,更用心教他。
初七记忆力极好,回忆着篝火旁人们的舞姿,与沈夜所授两相对照,动作渐趋流畅,沈夜这才转到他身前,与他对舞。
这支舞其实是男女共舞的,心仪的男女借着神农祭典以舞传情,若是对方肯受邀共舞,便算是两心相悦定了情。
因此舞动时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欲拒还迎,眉目传情,百般的挑逗而春情无限。
初七和沈夜的性子都有些外冷内热,虽未春情满面,目光偶然间相接,却也有百般滋味默默流转。
两人身材修长,气质出众,站在一处便极赏心悦目。此时渐渐培养起默契,再加上武者身体柔韧,轻捷灵动,舞动时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动如飙风,静若山岳,一动一静间,气韵流动,一进一退间,情意无声流转。
沈夜目光始终追随着初七,手掌在他腰间一抹,初七随着力道转个圈,旋身远去,飘起的衣幅间,修长双腿露出一大片白皙,春光乍泻即收。
沈夜眼神微沉,动作便有些缓,好在初七也在不断走神,未发觉他的纰漏。
初七外表装得镇定,心里早已乱成一片——沈夜那愈来愈热烈的眼神,如要吃了他一般,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
若他扑上来,只怕自己会尸骨无存吧!
一面将手腕高举,做出曲折的动作,一面摆动着腰肢,以充满诱惑的姿态朝沈夜走过去时,初七心下不住挣扎,直觉还是逃得远些比较安全,可自那端传来的气息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将理智与情感统统击成碎片,骨髓深处漫溢出靠近的渴望,每一个毛孔都张开,释放着战栗般的欣喜。
仿佛朝着深渊行去,却期待着自九天堕下的快慰。
一面挣扎,一面靠近。
沈夜含笑看他走近,忽然倾身吻过来。
初七微微阖眼。
那一吻却极轻,蝶翼般扇过,便即飞远。
初七连忙睁眼,追逐着沈夜指尖舞动,绕着他一圈圈旋转,如追逐花蜜的蜂蝶。
不知绕了多少圈,头晕眼花之际,沈夜忽然从后面环住他腰,左手探入衣裳下摆,右手插进敞开的衣襟里,轻轻捻动胸口花蕊。初七惊喘一声,紧紧压住他两只手,耳垂却被咬住,半边身子都酥软了,只能倚在沈夜怀里喘气。
渐渐连站也站不住了,沈夜将他抱到桌子上,手一挥,书籍砚台噼哩啪啦落了一地。
初七心下一惊:还来???
“主人……”才要抗议,身子被翻了过来,面对沈夜后仰而坐,双手撑在两侧,眼睁睁看着沈夜的脸迅速放大,吻在自己微张欲语的唇上。还未反应过来,赤裸洁白的小腿被折起分开,下面便被硬烫之物顶入了。浴池中做了多次,那里又酥又软,未遇什么抵抗便被送至根部。
肠道里某处被摩擦着碾过去,初七剩余的半边身子也酥了,手几乎支不住,仰起头急促喘息,眼角沁出微微湿意。
“喜欢?”沈夜低声问。
初七羞愧得满面通红,只微微点了点头。
“你可真是……”沈夜也在喘息,硬烫器官被潮湿热窒之处绞住,那里仿佛有生命力般,咬紧了他一下下地收缩,沈夜几乎撑不下去,险些就这么着把脸丢尽。他以可怕的控制力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一招,远处小几上的酒壶飞入掌中。
他含了一口,低头哺入初七口中。
香醇甘美的酒味在两人唇齿间溢开,酒极冷,浇入腹内,却变成了火。
初七喘息加促,身体微微有些痉挛地收紧。
沈夜只觉一股热暖之力似要将自己扯入初七体内一般,喘息一声,凶狠地吻住他,摆却腰部,由缓至快,由浅至深,凶猛地撞击着身下之人。
初七溃不成军,胡乱呻吟着,片刻间就泻了出来。
烛光忽然暗下去,却是燃尽了,烛芯淹没在融化成水的蜡泪里。
黑暗中只剩两人粗重的喘息。
沈夜揩去初七喷在自己小腹处的白浊,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抹在他脸颊上。
初七从失神中回复少许,发觉埋在体内的器官犹自坚硬如铁,心里有些畏惧,喃喃道:“主人,我……我不行了……”
沈夜温柔地吻了吻他,犹豫片刻,居然退了出去。
初七蓦的拉住他,在黑暗中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迎上来,将退出的器官重新纳入体内。沈夜只觉热血上涌,掌住他后脑,几乎暴戾地吻下去,重新将他压倒。
初七似是被吓住了,“啊”的叫了一声,手撑着桌面畏缩地往后退。
沈夜一把按住他,用力扯回来,往胸口重重咬了一口以作惩罚。初七惊喘一声,身子打颤,下面的器官却微微抬起了头。沈夜噬咬着他柔嫩的唇,两人鼻尖紧紧抵在一起,呼吸俱是粗重急促。沈夜扼住他脖颈,喘息着,声音低哑:“你这时候再说后悔不行什么的,可是晚了……”
母上今晚驾临寒舍,楼主亲自迎驾,彩衣娱亲,没有更新了。
今晚补个小剧场给大家。
★★★★★ 真爱大闯关 ★★★★★
初七、云天青、方兰生参加芒果台真爱大闯关节目。
他们凭着智慧、美貌、武功、身材、皮肤、发质……成功晋级,进入最后一关。
主持人激情洋溢:“各位小天使,恭喜你们进入最后一关,本关卡要求各位小天使用一句话证明对攻君的爱。”
云天青:“我在轮转台等了玄霄师兄很多很多年。”
方兰生:“他来见你了么?”
云天青:“……”
初七:“听说玄霄入魔,当了魔尊,根本就木有投胎转世啊。”(^_^)
于是,两位受君同情地望着云天青。
主持人拼命拉住泪奔而去的云天青,“咳……苦守鬼界N(N>1万)年,云公子情深意重,下一位!“
方兰生:“少恭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云天青:“他让你做焦冥你听了么?”
方兰生:“……”
初七:“听说与少恭同生共死的是尹千觞,而且尹千觞是攻。”(=_=)
于是,两位受君鄙夷地望着方兰生。
主持人拼命分开打作一团的三人,小声:“咳咳咳……方少爷,百里公子在贵宾席,请您节目后过去一趟。”
方兰生转头就往后台跑,初七和云天青赶忙给拦回来。
导演怒插广告,一番人仰马翻后,画面切回来,主持人:“欢迎初七小天使发表真爱宣言!”
初七:“有一次……”
沉默,还是沉默,继续沉默。
方兰生怒:“别磨叽!”
云天青怒:“别磨叽+10086!”
初七:“筋疲力尽之后,为了不让热情的主人失望,我主动……你们懂的!”
方兰生:“哇哦~”
云天青:“啊哦~”
十秒钟后。
方兰生:“不,我们不懂!!!”
云天青:“对,根本听不懂!!!!”
主持人面无表情:“感谢各位小天使的精彩表现,本年度的真爱之星大奖颁发给初七小天使,优秀奖获得者分明是云天青小天使和方兰生小天使,掌声鼓励!再见!不送!”
当晚,芒果台提供的六星级酒店发生了一系列惨绝人寰之事。
玄霄挑起某人下巴,邪魅一笑:“我这张旧船票,还能登上你的床吗?”
百里公子将某人拖进浴室,摆着扑克脸:“来,我们谈谈人生。”
沈大大在真皮沙发上换了个舒服姿势,展示某处傲人器官,“亲爱的,不要让你热情的主人失望哦~”
(完)
二十八
初七以一个温柔的吻回答了沈夜的警告。
仿佛一点火星落进浓稠的油里,寝殿温度骤然上升,沈夜一把将初七按在桌子上,凶狠地吻他,近乎狂暴地摆动腰肢。
初七双腿紧紧绞住他腰,手肘撑在桌面,被他冲撞得不住后退,渐退至桌子边缘。
快感迅速上升,初七被揉捏顶弄得神智溃散,忽然一个大力的顶动,初七撑在桌侧的手一滑,上半身失去支撑往后倒去。
他惊呼一声搂住沈夜的脖子,沈夜及时一捞,揽住他身子扯回来。
这一刹那的惊险刺激,初七肌肉蓦地收紧,原本已濒临绝顶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泻了出来。
沈夜低笑一声,俯下身子碾转地吻初七的唇。
“初七。”他低声唤道。
“是。”
沈夜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稍停了片刻,将初七抱起来,朝浴池走去,“没什么,清洗一下,就睡吧。”
最先发觉沈夜变化的是紫微神殿的侍从们。
紫微祭司仍是一贯的威严冷峻,喜怒不形于色,但谁也说不出来为何,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似乎突然有了温度,甚至连紫微神殿空气中的微尘都折射着微微的光亮。
华月自然也很快发觉了。
但他们并未意识到真正的根源在何处,只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云麟少君死后,流月城的权力真正而完全地落于紫微大祭司的掌握,再无一人可以与之比肩。至于沧溟城主,一个整日沉眠的城主……与实权相比,城主的名份不过是虚名罢了。
经此之后,感染魔气之事想必会顺利不少。
砺罂受了沈夜的教训,也安分不少,藏身矩木,连头也不露了。
压在祭司殿头上的乌云散去,沈夜有理由高兴,事实上,所有的祭司们都很高兴。
千年以来,城主高高在上,祭司殿空有虚名,并无实权,处处受到城主一派的掣肘节制,这还是头一次如此扬眉吐气。
若还有一双眼睛是清明而透彻的,那无疑是瞳。
瞳来到紫微神殿时,除了两名洒扫的侍从,前殿空无一人。
遂往后殿走去。
今日天气很好,万缕锐利光线自枝叶空隙投在紫微神殿后院中。
虽不见得多温暖,却令人心情明朗许多。
斑驳亮光映在小曦苹果般的圆脸上,小女孩儿晶莹肌肤如温玉一般泛着光彩,笑眼弯弯,小模样那般惹人怜惜,连瞳心中也升起微微暖意。
几名侍女围作一团,正看一个绿衣女孩儿踢毽子。
小曦瞪大了眼,小嘴张得圆圆,和侍女们齐声数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沈夜负手站在树影中,微笑看着他们,忽然回头,朝瞳摆了摆手。
瞳会意,没有惊动旁人,悄然过去,站在沈夜身侧。
这才看清,那踢毽子的绿衣女孩儿竟是华月,难怪身段那般窈窕动人。不过堂堂的廉贞祭司做这种事……瞳菀尔一笑,轻轻摇头。
“哎呀!”那边小曦惋惜地叫了一声。
一名侍女跑去将踢飞的毽子拾回来,双手捧给华月,华月转手给了小曦,笑吟吟道:“好了,该小曦了,只要小曦认真练习,一定会比华月姐姐踢得还要好!”
小曦用力点头,乖巧地说:“嗯,小曦一定会努力的。”
华月朝这边看了一眼,小曦也看见了,扭动着小身子跑过来,像一朵漂浮而来的绿色小花,在瞳面前站定,仰起脸笑眯眯问:“瞳叔叔,您来找小曦玩儿吗?”
侍女们忍笑过来,想将小曦带走。
瞳以眼神阻止了她们,蹲下与小曦平视,微微笑道:“瞳叔叔给小曦变个戏法,好不好?”
“戏法?”小女孩儿宝石般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蓦然瞪得溜圆,转脸找沈夜炫耀,“哥哥!哥哥!瞳叔叔要变戏法给小曦看呢!”
沈夜笑容绵软:“那你可要好好看啊。”
瞳双掌合拢,放到小曦面前,“如果看得不认真,会看不到……快看!”
掌缘张开一点,朝小曦露出一丝缝隙。
“啊!”小曦肃容看去,眉头忽然微微皱住,抬头看了瞳一眼,又往掌缝中望去,来来回回数次,不解地打开他手掌,翻来覆去看,“什么也没有?怎么会?”
瞳奇道:“你没看到?”
小曦张大了嘴。
瞳合拢手掌,朝里面觑了一眼,“明明在啊。”
沈曦急道:“瞳叔叔,让小曦再认真看一次!小曦这次一定认真看!”
沈夜咳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瞥过来。
华月也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瞳忍住笑意,“小曦这次可一定要认真看啰!”
摇动手掌,伸到小曦面前,缓缓打开,分开的手掌里蓝光一闪,飞出数只蓝蝴蝶,冰晶一般,绕着小曦翩翩起舞。
“好漂亮!”小曦惊喜大叫,举起双手去捉,“瞳叔叔你好厉害!”
沈夜和华月同时变色,沈夜脸都绿了,华月一只右手已经汇聚灵力,随时都可出手击毙那些噬人灵力的骨蝶。
小曦浑然未觉,追着蝴蝶又笑又叫,“哥哥!华月姐姐!你们快来帮小曦捉蝴蝶!”
沈夜抽动着嘴角,一拂衣袍,将所有骨蝶都收进袖中。
小曦不解地看着他,嘴一扁,要哭的小模样。
沈夜无奈,只得将骨蝶放出,一心二用,一边严密监视那些蝴蝶,一边以眼尾余光朝瞳放刀。
瞳:“呃……一时想不出别的……”
华月掌不住,噗嗤笑出声,静默片刻,板起脸,望向别处。
“其实只要不释放灵力攻击这些骨蝶,也没什么危险……”瞳想了想,右掌一划,骨蝶被包裹进一个个透明气泡里,“这样就可以了。”
小曦捧着盛在透明气泡里的蓝色晶蝶给沈夜看。
沈夜用手指碰了碰,确认安全,舒了口气,朝华月递了个眼色,华月接过骨蝶,笑道:“小曦,我们把这些蝴蝶放一个地方好吗?”
“嗯!”小曦歪着脑袋说:“放小曦床头好不好?”
华月笑道:“不如挂在门口屋檐下,做成风铃的样子,小曦你觉得呢?”
小曦想了想,也笑了,“就照华月姐姐说的办!”
华月牵住小曦的手,躬身一礼:“尊上,七杀大人,我们走了。”
小曦向瞳道:“瞳叔叔,多谢您啦!”忽然挣脱华月的手奔向沈夜,沈夜连忙蹲下身子,伸展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妹妹。
“哥哥,”小曦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一会儿来找小曦玩儿哦,小曦要送一个礼物给哥哥。”
“好啊。”沈夜微笑,“小曦送的礼物,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目送二人离去,沈夜看了瞳一眼,往主殿走去,瞳默契地随在后面。
作为掌管刑罚与杀戮的七杀祭司,瞳送来的往往是坏消息,以及处理那些坏消息的后续结果——这正是七杀祭司殿被孤立的原因。
瞳和他的七杀神殿就像一个残忍冷酷的怪物,整座流月城都在他的冷情双目注视下。
谁敢和这样的人物接近?
而瞳似乎很享受这种孤独,或者说,是享受不被打扰的平静。
孤独给人的最大馈赠大约便是冷静与透彻了——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一个生来便背负着弑亲罪孽的人,对着被神明抛弃的死城静静思考,大约真的能想明白很多事情吧?
但沈夜有时候也会想,这些想法其实全没道理。
也许,瞳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若没有一双魔眼,未背负与生俱来的罪孽,今日站在面前的或许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就如沈夜自己,若不是出生在流月城,若不是大祭司之子,必然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涉过时间的河流,每一个人都脱胎换骨,有了属于自己的面目,不管他自己喜欢,或是不喜欢。回首来时路,是多么无意义的一件事。
“有一件小事。”瞳坐在椅子里,平静地说。
能让瞳亲自走这一趟的,怎会是小事?
沈夜瞳孔微微收缩,仔细看着瞳的神情,隐隐感到异乎寻常的不安。
瞳的目光从大殿各处扫过。
沈夜心微微一沉,沉声道:“初七在卷轴结界中,未得我的命令,不会出现。”
二十九、
沈夜看向瞳,“何事?”
“真的是小事。谢夫人递话过来,希望感染魔气,去往下界。”瞳双手交握,搁在膝上,“谢夫人的身份特殊,我还未答复,特来向你告知一声。”
沈夜思忖片刻,“你认为呢?”
瞳道:“谢夫人很聪明,也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是,她首先是一位母亲。”
沈夜明白了瞳的意思,安静片刻,淡淡道:“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瞳道:“不,由我处理为好。”
沈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你近来管的也太多了点儿,都不像你了。”
瞳沉默片刻,“我仍然认为,由我处理比较好。”
沈夜微微一笑,“你在担心什么呢?”
瞳这次真的说不出话了。
沈夜想了想,宽慰他:“我幼时曾在谢老先生跟前读过半年书,有时小曦会跟着去,谢夫人便带小曦在院子里玩,每日都做金丝果酱给小曦吃,金丝果酱有两份,一份小曦的,一份留给我。谢衣虽然背叛了流月城,谢夫人的这份恩情却应当偿还。”
或有关心,但不强求,这一向是瞳的优点。
沈夜既如此说,那想必是已有决断。
瞳此时心中翻起的,却是另一片波涛。就在刚刚,沈夜提到了一个忌讳的名字,他不允许任何人提及,如今自己居然这样平和地宣之于口。
这便代表着,沈夜对初七的态度已不复当初。
或者,他终于打算直面这段过往。
瞳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沈夜抱着衣袍被鲜血浸透的谢衣回来时的模样。将“狂怒”这个词包含的感情分量扩大千倍,或可形容沈夜当时的状态,那满身戾气,令他怀疑若谢衣死去,这个人便会彻底陷入疯狂,连带着整座流月城毁灭。
所以,当沈夜要他施救时,他很冷静地提出了做成傀儡人的建议。
那是当时唯一的办法——安抚那个被愤怒逼到绝望的男人的唯一办法。
他那时已顾不得考虑谢衣的立场和意愿,迫到眼睫的麻烦必然是要优先解决的。
很多事看似有很多选择,但以当时的处境,真正可选的路只有一条。
直到沈夜的情绪沉淀下来,他才有空隙考虑谢衣——或者说初七——的处境。
他为初七争取到了三年的时间,希望时间能治愈沈夜,至少平息他的愤怒,并通过自己的态度、语言潜移默化地影响沈夜,让他把初七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看待,稍微从往事中挣脱出来。这是为初七好,也是为沈夜好。
种种努力不能说没有效果,但效果也极其有限。那迷乱血腥的一夜之后,沈夜把崩坏的自己拼凑粘合,以更沉着冷静的姿态周旋于王党势力之间,夺幽蓝泉,弹压沉渊势力,整顿城务,行事丝丝入扣,毫无偏差,但离他越近,注视他越久,越能感到从他身体内部逸出的丝丝寒意。
他体内产生了一个黑暗冰冷的漩涡,虽极力将温柔的暖意传递给身边之人,自身却在日渐冰冷。
瞳有时会焦虑地想:这个人到底还能消耗多久呢?
这个少年时沉默寡言的孩子,其实有着火一样热烈的内在,细腻、柔软、温暖而多情,并不显得特别坚韧,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软弱的,也正因此,而致前代大祭司不喜。可为何,当残酷的命运一次次夺走他最珍视的东西,一次次摧毁他最柔软的内在,他却仍能咬牙爬起来,趟过刀山剑林,一步步毫不动摇地走在这条痛苦无望的道路上?
是命运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但似乎也不能更多了。
再顽强的意志,再执着的心念,也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吧。瞳站在离他不远之处,无奈地看着竭力以自身照亮周遭黑暗的沈夜,看着他身上已然微弱的光一日日黯淡下去。
终会熄灭吧?
会在何时?
而今时今日,神座上的沈夜已无法与旧日面孔重合。
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愤怒与冷锐消散了。
似是有什么东西,弥补了他身体里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的眉眼平顺而柔和,仿佛一只万里归来栖于旧园梧桐枝叶间的凤凰,优雅恬淡,淡淡的光与暖从他的眉梢眼角静静扩散。
这应该是好事,瞳有些惘然,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是他觉得那种荒谬的想法可行,就随他去吧!
可是……那分明是不可行的。
想到手头情报中隐藏的那些不可告人的脉络痕迹,瞳微微头疼起来。
沈夜兴味地看着满脸苦恼之色的瞳。
冷静淡漠之人忽然陷入烦恼,看起来别有一番趣致。
沈夜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心事重重?”
瞳叹息一声,“阿夜,在你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初七的?”
沈夜敏感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呢?瞳,你又是如何看他的?”
瞳道:“很多复杂的事,其实可以简单化对待。谢衣已经死去,他的人生已经结束,这只是一个名为初七的傀儡。不管帮你挡明枪暗箭也好,还是帮你杀人暖床也罢,都随你高兴,有一天他执行任务时被杀死,或者你厌烦了将他处死,都无所谓。”
沈夜问:“你真这样认为?”
“我的行为曾令阿夜你困惑吗?”瞳神情平和,语言却极锐利,“那么,让我说清楚,初七只是初七,一个傀儡——从一开始制做他时,这便是我的态度。”
沈夜微讽道:“一个傀儡,也值得你甘冒大险施展蛊神幻术?”
在那不动声色的威压下,瞳的神情未有丝毫改变,“当年你以禁术强拘他魂魄于体内,才能在他断气前带回流月城为他施蛊术续命。然而禁术与魂魄相激,其中的惨烈难以言说,他命魂原已受损,那夜为护你而向砺罂发动禁忌血咒,表面看来无异,将来却难说。我以为,你让他去七杀殿寻我,是缘于这种隐忧,做为忠心的下属,我自然要为你分忧。”
他观察着沈夜神情,微微皱眉,“我想岔了吗?”
沈夜凝视他,许久,以并不尖锐的语调问:“承认对他的关切很难吗?”
瞳道:“我不否认——他毕竟长着那样一张皮相,对他比旁的傀儡多些偏爱也属人之常情。但这些都建立在一个稳固的基础之上,我一直很清醒地将他当作初七,完完全全,毫无疑问。”
沈夜笑了一声,微微阖了阖眼,“只是偏爱吗?”
瞳蹙眉道:“这并不是重点。问题从来不在我,而在你。你究竟将他当作什么?是谢衣?是代谢衣赎罪的祭品,还是别的什么?”
沈夜无奈地看向瞳,似悲悯,又似伤感,“这三年来,你潜移默化地影响我,要我将谢衣与初七割裂看待,只将他当作是初七,希望我不要在初七身上发泄对谢衣的恨意。但你我都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你关心他,保护他,也并不仅仅是偏爱,而因为他曾是谢衣,曾是你最引以为豪的学生,最喜爱的挚友。口口声声说着很清楚很明白,可同一具身体,同一副面容,真能分得清吗?”
瞳默默看着他,过了片刻,问:“你对谢衣的恨意已经消解了吗?”
沈夜低下头,手心沁出微微冷汗。即使他已有所决断,那段回忆仍不可触碰。月光如练,银沙似海,被鲜血浸得湿透的衣袍,漫溢的血腥之气……漠上寒流盘踞心底,其实从未远离,稍稍揭开埋藏于心底的幕布,便如被利剑透胸而过。
他握紧拳,说:“我当年不惜自损修为,也要施展禁术封印他的魂魄,将他救回来——我以为是憎恨,若只是憎恨,倒简单了。”
若只是恨,可以辣手折磨,也可以把初七当做一柄杀人利器,将他放逐到杀戮中,彻底摧毁谢衣所持之道。
但他并不是能从折磨别人中得到乐趣的人,也不屑于那样做。
他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无意以无辜者的生命来与初七进行一场杀戮游戏。
而归根结底,他没有做出那样的行为,除了自身的原因,更因为,他的恨意虽足够强烈,却并不纯粹,记忆与感情并未因憎恨而消失。
即使他不肯面对,不肯承认,将感情放逐心底,拼命去割裂过往,都无法改变:立于身前的傀儡,曾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弟子,曾是今生最重要之人,曾是可以互托性命之人。他们曾并肩站过的主殿,走过的石路,赏过的落日,看过的飞雪,一起读过的书,饮过的茶,坐过的椅,握过的剑……一切的一切都在无时无刻不停地呼唤着他。
无处可逃!
一个人,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却怎能逃得开自身?
回忆令他恐惧、厌憎,又令他贪恋、惶惑。
想要逃离,又不由自主靠近。
想要折磨,又不由自主抚慰。
无法抓紧,更无法放手。
他便是在这自相矛盾的时刻可能崩塌的情绪中开始了对初七的调教。
但每一种力量,每一段关系都是相互的,在他向初七施加着影响的同时,初七也在强烈地摇撼着他的身心……
风吹过殿外树叶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隐隐还有侍女的笑声。
两人坐在空旷神殿中,各自沉入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瞳缓缓道:“你喜欢他,那也没什么……”
沈夜有些疲惫,截断他的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谢衣的恨意并未消解,可是,我对他的期望也并未消失,仅此而已。”
瞳道:“初七只是一个傀儡。”
沈夜微微皱眉,“这点我很清楚,无需反复强调。”
瞳加重了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初七只是一个傀儡。”
沈夜微微眯起眼,有些意外地看着瞳,他从不敢低估瞳,但瞳的敏锐与机警仍然超出了他的估算,他忽然微笑起来,“你发现了?”
“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你的手法很细致,可我是做这些事情的老手。抹去痕迹,作出假象,制造情报链条,你做得没有任何纰漏……问题是,你做得再完美,就算所有人都以为谢衣还活着,却无法掩盖初七是傀儡人的秘密。”瞳轻轻摇头,“无论谢衣得到过多少爱戴、敬仰,也无论你怎么看待谢衣与初七的关系,但傀儡人就是傀儡人,这种歧视从未消除过。或可如华月般分得主人少许荣光,却绝不能占据至尊之位——不止贵族,连平民也会反抗这种侮辱。”
瞳的语调尖锐起来,却仍保持着平日的清冷,“阿夜,谢衣已经死了,初七是个卑贱的傀儡,你再如何权势通天,也不可能将他包装成谢衣,送上大祭司之位。所有人——包括平民——都会跳出来反对你,你难道能将全部族民杀死?”
沈夜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淡淡道:“如果我放任谢夫人在龙兵屿经营她的势力呢?给她十年,百年,够不够?”
瞳抽了口冷气,蹙眉看着他,“你到底是从何时计划这些的?夺取幽蓝泉时便有此打算?”
“当然不是。”沈夜摇头,疲惫地说:“只不过,少君死后,已没有合适的人去龙兵屿守护族民,华月份量不够,你身体又不适宜。”
你为何不自己守护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瞳心头一紧,默契地放过这个问题,缓缓道:“无论血统,还是能力,沉渊当可胜任。”
沈夜反问:“若由沉渊把持权力,华月和你如何自处?祭司殿的这些人又如何自处?”
沈夜以祭司之身独掌城中大权,对于城主血脉来说,是极为可怕的屈辱,将来若由沉渊掌权,必会以十倍百倍的份量还报于祭司殿众人身上,身为沈夜心腹的他们,自是首当其冲。
沈夜苦笑道:“无论法术、剑术、心胸、智慧,少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少君的任性超过了我的估计,计划全部被打乱了。反倒是谢衣,成了最适宜的人选。他曾在下界生活多年,与修仙门派有一定交游,又是我的叛师弟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比少君更加合适。”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衣反对与心魔合作,不惜与沈夜刀剑相对,甚至叛往下界。
这样的谢衣,更易取得下界修仙门派的谅解,为烈山部族民谋得生存下去的机会。
可那时,阿夜你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呢?
瞳屏住呼吸,待那激烈的情绪平息,漠然看向沈夜——强者不需要旁人的同情,若他露出那种软弱的神情,简直是对沈夜的侮辱。
他微笑道:“他若恢复记忆,会恨你。”
沈夜也笑,“那时我想必已不在了,谁管身后浊浪滔天!”
瞳缓缓站起来,冷情双眼中浮起难得的温柔之色,右手按在胸前,恭敬躬身一礼,微笑道:“恨你也没关系,反正我这个将他做成傀儡的人也跑不掉,我陪你。”
沈夜那时以为瞳的意思是,谢衣以后不光恨沈夜,也会恨他。
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瞳在那时,便已做出与流月城共存亡的决定。
光棍节番外——欢乐购不停
时间一过,一切终如梦幻。
距离终夜之战已过去一千多年,修仙门派皆已隐入红尘,就连龙兵屿也被新上台的政府开发成了旅游观光区。
当然,烈山部族民拿到了很多拆迁款,有头脑的靠岛吃岛发旅游财,日子都还不错。
轰轰烈烈的历史成了传说,传说成了神话,神话成了《古剑奇谭二》。
夜凉如水,沈夜大大把《古剑奇谭二》打通关,将砺罂boss虐了无数遍后,无事可作,寥落地坐在阳台上,喝着咖啡,看着星星。
如此良辰美景,沈夜大大沉痛地想:爱徒,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在黑暗中寂寞地坐了很久,沈大大决定去寻找爱徒一起做爱做的事。
他先来到了瞳家里。
瞳左手撑颌,一瞬不瞬地敲着鼠标,淡然道:“阿夜来了,坐啊,自己倒茶喝……啧!支付宝又崩了……怎么年年都是这一套……”
高富帅沈夜大大一向不屑于什么双十一,走过去,“今年买了什么?”
购物车里是高倍显微镜、高倍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化学仪器。
沈夜问:“这些东西又不参加双十一,你干嘛这个时间买?”
瞳:“大家都在挤,我也跟着挤挤呗!”
沈夜:“……”
告别没有公德心的瞳,沈夜路上帮华月买了点宵夜。
门后飘出一只白脸女鬼,沈夜险些拍个降魔法印出去。
揭去面膜,华月秀美的脸庞露了出来,笑吟吟接过宵夜,“哎呀,我正减肥呢!阿夜的心意又不能拒绝,为难啊……”
沈夜在屋里逛了一圈,华月电脑屏幕停在“我的订单”一栏。
到底是女孩子,品类之丰富,令人眼花缭乱,为双十一网络拥堵做出了杰出贡献。
沈夜嘴角微抽,觑着长长一串甜食单,“月儿,你说要减肥?”
华月顺着沈夜眼光看过去,忧伤道:“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人太过强大。”
沈夜:“……”
遍寻不着爱徒,沈夜大大只好悲伤回家。
咦?灯亮着?
为保持风度,假装不是特别高兴地走进去,发现爱徒洗过澡,穿着小熊睡衣正上网浏览。
呃……爱徒也在双十一,买了些什么呢?
沈大大蹑手蹑脚走过去,购物车里淡奶油、黄油、糖霜、香草粉……长长一列烘焙原料单子,触目惊心,沈夜沉痛地捂住某个部位。
这种胃疼的感觉……瞳、华月,你们哉吗?你们哉吗?
“啪!”灯灭网断。
“哎呀,还没付款呢!”受害者惊呼。
“停电了,有什么办法?”沈夜大大手从电闸开关淡定抽离,拉上窗帘,隔绝窗外万家灯火,将人从电脑前拖往卧室。
全国网民发来贺电,向退出双十一争夺的沈大大一家致以崇高敬意!
三十、
那夜在回想之间外的一战,固然狠狠教训了砺罂,令他安分不少,但砺罂力量过于空虚,并不利于双方的合作。
沈夜前往寂静之间,一番相互试探、威逼利诱的“恳切”交谈后,双方合解,都表示要拿出诚意。
一批矩木枝投往下界,砺罂也答应回复一部分魔力后,立刻帮烈山部族民感染魔气。
这天晚上,沈夜孤身一人站在传送阵前,目送携带着矩木枝的使者下界,待四周空无一人时,淡淡道:“初七。”
一条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躬身道:“主人。”
“陪我走走。”
“是。”
月色清幽,洒在两条修长身影上,一前一后,有种难言的默契。
沈夜道:“矩木枝投往下界,会害死下界的一些人,但交换砺罂为族人感染魔气,却可以使族人适应下界气候,不再生病——如果你是大祭司,你会选择怎么做?”
类似涵盖权谋、生存之道的对话进行过多日,初七已能揣摩沈夜的心意,遂毫不犹豫地说:“身为大祭司,自然应当以族民的利益为重。”
沈夜问:“哦……那若是有人站出来反对你,指责你戕害下界之人,你当如何?”
初七答道:“罔顾族民,等同背叛,杀无赦。”
沈夜又问:“若那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最喜欢的人呢?”
沈夜是高于一切的存在,类似的假设问答,初七一向不将沈夜包括在问题之中。剔除了沈夜之后,初七并没有这样与之羁绊的人,自然也没有无谓的纠结,于是顺着沈夜的教导或者说是心意,很干脆地回答道:“大祭司居高位,掌大权,行事不应以个人喜好为准,而当以全族利益为重。”
沈夜停步,转身看着清辉下傀儡人秀美的面容,“所以?”
“杀无赦。”说出这三个字时,初七因月色显得格外清柔的脸蒙上一层森然杀意。
终于将谢衣身上缺乏的杀意锲入这个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身体的缺陷终于被填补,变得圆满而符合沈夜的期待。沈夜觉得自己应该欣慰,但心内并没有雀跃之感,反而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自己也无法正视的失落。
那是没有道理,也全然错误的情绪。
他笑了笑,食指在初七眉心轻轻点了点,“不对。”
初七虽然不知道沈夜为何要与他讨论这些,但立刻躬身行礼并请教,“请主人教导。”
沈夜温和地看着他,“刀剑,永远是凶器,而生命,却弥足珍贵。无论为了什么理由杀人,无论杀的是至亲好友,还是素不相识之人,杀人永远都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位居高位者,既要敢于杀人,又要慎重对待这种事。需要杀人时,骨山尸海亦不能畏惧,不杀人便能解决问题时,即便一条性命也不应牺牲。”
初七毕竟是极聪明的,想了片刻,便说出了自以为沈夜想要的答案:“我可以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错误,顺从我的想法?”
沈夜颔首:“有时候可以这般行事,有时候不行。判断的依据有很多,要仔细斟酌,形势、利害、性格、心意、缘由、感情……而你要做的是,看透错综复杂的表相,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利益。这并非一朝一夕能明白的,需要在一次次思考、判断与事后反省中培养足够的敏感——人们一般称之为政治智慧。但归根结底,这种智慧不外乎是不择手段地追逐最高利益。”
初七道:“是的,主人。”
注意到他神情中滑过一丝明显的困惑,沈夜问:“你对我的话有疑问?”
初七迟疑道:“主人,这一切是否值得?”
沈夜皱眉,“什么?”
初七:“主人为烈山部能生存下去做了很多事,但很多族民并不理解,甚至在背后非议您。而您……您活得并不快活。”
沈夜轻嘲笑道:“所谓祭司,原本就是供奉在黄金盘里的祭品啊。”
初七神情微震,“主人!”
“我幼年时也无法理解这样的道理,你现在不理解,也无妨,只要牢记我的话,照做即可。”沈夜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声音渐趋严厉,“为了烈山部的生存,要时刻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欢愉那种东西不值一提,必要的时候,甚至生命、情感、尊严、道德都要舍弃。若没有舍弃的决心,什么都改变不了,更惶论逆天而行,改变烈山部的宿命!”
初七凛然道:“是,主人。”
一个月后,塞北一座小镇成了死城。
有修仙门派前往探察,然而并没有什么收获。四处寻找,也仅在一处干枯的井下找到一名活口。然而那人丧神失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小镇因何覆灭,无人知晓,百般调查,亦是毫无线索。
时间一天天过去,此事终成悬案。
东海万顷碧波中,有一座方圆近百里的小岛。
那里四季如春,花木繁盛,原本是一群海盗的据点。
数十年前,那伙海盗忽然消失无踪,其后不久,东海上忽有海怪出没,掀翻许多过往船只,更传出不少骇人听闻的故事。
海边的渔民坚信,那群海盗便是被海怪吞吃了。
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靠近那座小岛,其周边百里海域,连条渔船也见不着。
白日里,朦胧蜃气将整座小岛笼罩,从远处看,只觉幻影叠叠,若有似无。若有人闯过迷阵迫近了看,会吃惊地发现,自北而南,一座恢宏城阙已初具轮廓,数十座华美殿宇明珠般散落在小岛北端,拱卫着位于中心的一座高大神殿。那座神殿立于全城最高处,金碧辉煌,典雅华美,殿外遍植奇花异草,一片锦绣之景。其余诸殿暗合北斗星阵,其中有一座神殿规格与众不同,飞檐斗拱,雕梁画柱,气派非凡,规格几乎可与被拱卫的那座主神殿比肩。
这座小岛,便是沈夜为烈山部选择的迁徙之地——龙兵屿。
那座至高至美的神殿是未来城主居住的主神殿,而北斗星阵的阵眼处,自然是供紫微大祭司所居的紫微神殿。
夕阳西下,修城的匠人被赶回石屋,岛上一片寂静。
绯紫的晚霞余晖中,金色法阵显现,两条人影落在紫微神殿的主殿中。
迎候的是二十多年前从平民中提拔的低阶年轻祭司,与大祭司沈夜近距离相见,他激动得全身颤抖,恭敬跪于地上,细细禀报修城事宜。
沈夜仍是平日打扮,身后的侍从模样甚为怪异,整副身躯都裹在一条兜帽黑袍里,帽兜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段秀致白皙下颌。
沈夜以手支颐,端坐在宝石镶嵌的神座上。
霞光自排窗斜斜射入,映在大祭司殿下威严俊美的面容上,若神子降临。
那名兜帽黑袍的侍从却站在梁柱阴影里,整个人与黑暗化为一体,自始至终一动不动,毫无存在感,如同幽灵一般。
沈夜听年轻的祭司汇报完,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尊上,属下名叫沐风。”
“沐风……嗯,做得很好,那些工匠建城辛苦,不要亏待他们,但也要严加看管,不能让他们逃出岛去。”
沐风道:“是,尊上放心,岛上设有封印,以凡人之躯无法离开的。七杀祭司数月前传下命令,加紧为谢夫人建造居所,目下已然完工,不知谢夫人何时登岛?”
沈夜点头微笑,“也就这几天了。忙了一天,你下去歇息吧。我在此稍作逗留,随后自行离开,你不用侍奉左右。”
沐风躬身告退。
待殿中仅剩他们二人,沈夜起身道:“初七,陪我四处看看。”
“是,主人。”
其实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大到宫室布局,小到廊柱雕花,所有的神殿都依着流月城中制式建造。一眼看去,倒似是把整座神殿从流月城搬了下来。
沈夜带着初七将每一处都走了一遍,问:“你可喜欢?”
初七道:“主人喜欢的,属下自然也喜欢。”
沈夜板起脸,“问的是你,便好好答,耍这些花腔作甚?”
初七眼前浮起下来时匆匆一瞥所见的景致:晴空如洗,白云悠悠,万倾碧波中拱起一座花木扶疏的岛城。已然修成的主道笔直宽阔,民居只修成了很一小部分,却也看得出极为高雅疏朗。岛城北面,宏伟瑰丽的神殿散落于参天古木、奇花异卉之中,宛似王冠上镶嵌的宝石。主城与大海之间则是绵延的碧野,草野间花树缤纷,一树树,一片片,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霞光中绽放着奇丽光芒,宛似铺遍大地的锦绣诗章。
那充斥天地间的勃勃生机,那万物海天竟自由的恣肆,冲击着心胸,带来无比的震撼。
生命的瑰丽恢宏,波澜壮阔,尽在其间。
然而欢喜到极处,竟似悲伤。
初七目光从院中高耸的花树上掠过,投往远方,最终回到沈夜身上,轻声道:“这里很好,主人为烈山部找了个好地方。”
沈夜一哂,朝殿外走去,初七连忙跟上。
暮色已深,天际霞光浓紫,聚为一线,海水黯成浓稠的墨蓝,哗哗冲刷着细白沙滩。
几只海鸥在两人头顶盘旋数圈,落在不远处黑色礁石上,扑扇着翅膀散步,小脑袋不时凑在一起,发出高亢嘹亮的短促叫声。
沈夜脚下踩到一个硬物,挪开脚看了一眼,俯身捡起来,擦去沙砾,递给初七。
初七接过来,好奇地摩挲。
那是一片椭圆形的壳子,光洁温润,被海水镌上浪花、潮峰的线条,表面如涂了彩色磷粉,稍稍转动手腕,便有变幻的虹光折射流转。
沈夜道:“这是贝壳。”
“贝壳?”
“贝是海里的一种生物,身子柔嫩,外面生长着坚硬的壳。那壳保护着它,不被鱼类吞食,不被锐物割伤,可是,有一天一粒沙子钻进了壳里,嵌进了它柔嫩的身子里。那沙粒坚硬粗糙,令它痛不欲生,怎么也摆脱不了,只得以嫩肉包裹住沙子,一日日地打磨它。可是那沙粒太硬了,怎么也磨不尽。后来,贝的心里泣出血泪来,它用血泪泡制,终于,将那粒沙变成了……珍、珠。”
流月城中也有珍珠的饰品,初七亦曾见过。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那样莹润美丽之物,竟然是脏污的血与痛苦的眼泪中诞生的。
“后来,贝的身子被采珠人活活挖出来,扔进海里,被鱼类虾蟹吞吃,珍珠则被加工串珠,送往各地,装饰美人的脖颈、手腕、凤冠,或研磨成珍珠粉修饰容颜。”沈夜看着初七手中的贝壳,淡淡道:“只剩这一个空空的壳,随海浪被冲上了沙滩。”
初七背上窜过微微的寒意,失神地凝视那美丽的贝壳。
沈夜道:“你看,这便是天地间的生存之道,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弱者泣尽血泪,连沙子般渺小的痛苦都无法驱除;强者以弱者为食,甚至可以将它们的尸体拿来做饰物。”
初七喃喃道:“这般残酷……”
“残酷——正是这片天地的本来面目,每一条生命降临人世,便是与死亡苦痛为伍,挣扎求存。”沈夜俯身握了一把沙,看着细细沙粒自指间漏走,忽然轻笑一声,松开手掌,拂去残余沙粒,沿沙滩向前走去。
初七随在他身后,垂首思索,茫然若失。
走了许久,沈夜回头问道:“在想什么?”
初七道:“主人,属下还记得第一次去无厌伽蓝时的情景。那些罪民身子快烂透了,可当看到我手中之剑时,每个人都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他们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拼命与我相抗,属下看得很清楚,他们眼中燃烧着的,是极为强烈的求生意念。”
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带去死亡的杀戮之手,“生命如此残酷,为何每个人都在挣扎求生?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沈夜看着他,“你认为呢?”
初七摇头:“属下不知。”
沈夜唇边浮起一丝讽笑,“傻瓜啊……那是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看得到想要看到的人啊!”
颊上传来微微暖意,初七蓦地抬头。
沈夜指尖缓缓游走在玉般肌肤上,指腹粗糙,动作却极尽温柔,轻声道:“只有活着,才能这般……触碰到想要触碰的人……”
月亮不知何时升上的天空,洒下万顷粼光。
初七在那逐渐逼近的暖热呼吸中阖上眼,微微仰首。
便在这时,沈夜突然转头往海上望去——入了夜,蜃气散去,不知哪儿来的一条小船,居然破开海浪,顺风疾驶而来。
三十一
龙兵屿方圆十里的海域设有结界,航船行到附近,便会被恶浪所阻,若航船再往前走,便是覆舟之祸。然而那条小船乘夜色而来,竟然不肯退却,顽强地与风浪搏斗,直到小船被海浪击成碎片。
初七惊道:“主人!”
以他的能力,要救人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沈夜负手看着,并没有施救之意。
初七不得命令,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光下的大海,如一头骤然睡醒的雄狮,发出愤怒的巨吼。突然,雪亮的浪头上露出个人影,那人想必水性极佳,居然妄想游到岛上来。
人力难抗天威,怒涛般的浪潮挟裹着他掷向大海深处。
然而虽处如此绝望之境,那人始终未曾放弃,凭着难以想象的执着不断地做着徒劳的努力。
沈夜问:“你想救他?”
初七迟疑道:“主人曾教导属下,生命弥足珍贵。可以不杀人时,不能随意取人性命。”
说话间,与海浪搏斗的人影已看不到了,不知是否已被淹死。
沈夜沉吟片刻,淡淡道:“想去便去吧!”
话音甫落,岸上已只余一条残影,远处黯沉的海面上明光一闪而逝,不多时,一道玄光折回。初七自头到脚俱已湿透,头发、衣角不住往下滴水。他手里抱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已然昏迷。
初七施了个法术,将海水从少年肺中逼出。
少年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神仙?”他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之色,跪在地上雀跃地叫:“他们没有骗我,岛上真的有神仙耶!”
沈夜神色冷漠,一副壁上观的模样。
初七只得走上前,向那少年道:“此地有海怪出没,异常凶险,你为何夜闯此岛?”
少年抓了抓头发,“我阿娘得了重病,大夫说,只有神仙能救!求求您,行行好心,赐小民仙药,救我阿娘!”
初七道:“我们并非仙人。”
少年露出失望之色,环顾四周,摇头道:“我不信!你们看起来很像仙人啊!咦,那边还有很漂亮的宫殿,明明就是传说中的仙岛嘛……能住在仙岛上的,肯定只有神仙啊!”
少年不敢纠缠沈夜,膝行过来,抱住初七的腿反复哀求,任初七如何解释,都不肯听。初七被缠得无法,求助地望向沈夜。然而沈夜神色淡然,只是冷眼旁观。初七心头一凛,忽然明白过来,这少年是沈夜出的题目,而他需要给出答案——一条符合烈山部利益的答案。
龙兵屿周边设下结界,散播海怪传说,目的便是阻止外人窥伺。
今夜他将这少年救上岛,看到此间风物,如果放他回去,经这少年宣扬,必然会引来更多好奇之人。
说不定,还会引来修仙门派。
那时,只怕会死更多的人。
初七指尖微微颤抖——这少年的命,竟是留不得了。
沈夜满意地看着初七微微发白的脸,“你明白该如何做了?”
初七:“……”
少年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放开初七的腿,畏惧地缩了缩,“你……你怎么啦?你只要肯救我阿娘,叫我做什么都肯的……”
初七道:“我们并非神仙,无法帮你。”
少年垂下头,讷讷道:“是么……”
初七道:“而且,你再也不能离开此岛了。”
少年惊讶抬头,拼命摆手道:“不行啊!我阿娘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顾她!你们又帮不到我,为什么要我留下?”
初七道:“如果你肯留下做建造房屋的工匠,我便……”
少年跳起来,怒道:“才不要!你们神仙真小气,不帮忙就算啦!我要回家照顾阿娘,才不要留下!”
一面说,沿海滩跑去,“我这就造船离开!”
初七追了两步,回头望向沈夜,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沈夜神色极其疏离淡漠,以一种异样挑剔的目光注视着他,似在斟酌他是否能达到某种标准,或者有某种资格。
如果做出错误的决策,会令主人失望吧!
初七喉头如被极尖利的长刺哽住,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长剑,瞬间如被烫到,掌心传来宛似真实的灼痛。
他恍惚间想着:反正是不认识的人,就算一剑杀了,有什么关系呢?
——但为何只要一想到那少年天真的脸,清澈的眼睛,就会有种异常痛苦的窒息感!?
明明在他心中,沈夜的意愿是高于一切的,为了主人,可以做任何事的,但心中那不断激涌、愈演愈烈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从深渊中冒出头来,要大声地反驳他,痛斥他!
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利害,他分明是清楚的。
应该要追上去,拔剑,只须一击……
为何双腿如此沉重,根本迈不开步子……为何手中的剑如此滚烫,都要握不住了……初七额间尽是冷汗,扶在剑柄的手异常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就在这时,沈夜忽然转身,负手背向离去。
海风从身后传来,将沈夜的将法袍吹得直直往前飘。头发也被吹散了,不住拂到脸上,搅乱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跟了上来,远远随在身后。
浓烈的血腥气顺风而来,混杂在微腥潮湿的海风中,黏腻而令人烦闷。
沈夜放缓脚步,等他逐渐走近,才恢复平日步态。
初七却放缓了步伐,并不肯离他太近。
沈夜也并不强求。
海浪声渐远。
两条修长身影,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城中心的主道上。
月光下,忽然自前方传来低沉温和的教导,“烈火,令人望而畏之,故少有投火而死者。水懦弱,妇孺皆可狎而玩之,故溺毙者不计其数。这便是欺善畏恶的人心……故而,为政之道,做事之法,皆要在一开始便划清界限,越界即死,绝不宽恕。令人知其界限,知其可畏,不敢抱持侥幸之心,才可相安。”
初七低声道:“主人教导,属下谨记。”
沈夜淡淡道:“今日杀一人,却是救了更多的人。君王之道,趋利避害,为护生而杀生。然而护生之德隐不可见,杀生之罪孽却附骨随形……担得起这份罪,才坐得起那个位子。”
他轻嗤一声,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神殿,嘲道:“你看,所以才要用这样华美的笼子将人供起来。”
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回紫微神殿。
沈夜步入主殿,手一挥,烛光点亮。
初七忽然在他身后跪下,垂下眼眸,低声道:“主人,属下……并未杀死那名少年。”
三十二、
沈夜肩膀一僵,却并未回头,只淡然问:“理由?”
“属下的判断,并未到非杀人不可的境地。既然目的只是隔绝外界窥伺目光,可选择的手段不止一种。属下重伤他以作威胁,击溃他逃生意志后,将他交给岛上守卫严加看管。”
沈夜道:“哦?”
初七想了想,补充:“建城需要人力,等他伤好后,可以充作工匠——属下认为,这种选择更符合流月城的利益。”
沈夜静默片刻,淡然道:“抽出你的剑。”
初七愕然,“主人?”
沈夜转身,冷沉目光似能洞穿他身体,“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并不满意,现在,我要你向我证明——你有敢于杀人的意志。”
初七心头微恐,“属下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沈夜拧起斜飞长眉,声音微微抬高,“站起来,我要你用手中之剑刺伤我。”
初七大惊,惶然道:“属下是主人手中的刀剑,当以性命守护主人,怎可伤及主人……”
沈夜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太懦弱,撑不起你要担负的责任。我要你的剑饮我之血,以我之血磨砺你之心志。”
初七蓦地咬牙起身,朝殿外走去,“属下这便去杀了他!”
“站住!”沈夜淡淡道,“不用多事,你对他的处置,并无不妥。”
初七回头望向沈夜,涩然问道:“既然属下的做法并无不妥,主人为何要如此惩罚属下?”
沈夜淡淡道:“做法虽正确,内心的优柔难断也暴露无疑。”
初七露出异常痛苦的神情,“主人,请相信属下——必要时刻,属下可以为主人杀任何人。”
沈夜截断他:“现在即为必要时刻。”
“可是……”初七轻轻摇头。
沈夜淡漠一笑,“一把无法沾血的刀剑,要来何用?你若无法出手,我为何要将你留在身边?”
初七右手扶住剑柄,然而身子微微打颤,根本无法握紧。
沈夜凝视他片刻,漠然转身,“我明白了……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主人!”身后传来嘶哑的一声,如困兽的哀鸣,“请不要抛弃属下。”
“弱者的祈求能换来什么呢?端看旁人的心意罢了。”沈夜淡淡道,“可惜我心如铁石,从不怜悯无能之辈……”
背后一片死寂。
片刻后,身后传来初七嘶哑低沉的声音:“主人请留神,属下要出剑了!”
剑气骤然在身后绽开,凛然冰寒,气势如虹,却并无杀意,只有沉沉的虚无空寂之意。
剑气破空之音,宛似泣血之悲鸣。
那是——初七的剑心在悲泣。
那么,便好好地痛哭吧,泣尽血泪,涅槃重生……沈夜收紧手指,微微冷笑着,欣然转身,迎接夺面而来的一击。
一条黑影若腾空之蛟龙,冲入他怀中。
肩下一凉,起初是微微的痛楚,瞬间放大千百倍。温热液体从灼痛处溢出,散发出浓烈血腥之气。
这一剑又快又急,洞穿了沈夜肩下位置,却很好地避开了要害。
计算精准的一剑。
沈夜赞许道:“你做的很好……”但随即发现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预估。
初七呼吸沉重,身子瑟瑟发抖,似在拼命忍耐什么痛楚。
他扳起初七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清秀五官痛得扭曲变形,眼中的光极为哀恸,却也极为清澈平静。
冰魄持一的剑柄在初七后背,剑刃先洞穿了他的身体,斜斜上挑,最终刺入沈夜的身体。
亲密的相拥姿态,实为剑刃将两具身体串在了一起。
身体紧密相连处,同样的伤口相互依偎挨擦,同样鲜红温热的血液交汇融合,浸透两人的衣裳。
“愚蠢。”沈夜冷冷道。
初七眼角发红,声音微颤,“属下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主人要求的一切,属下皆当做到,也皆可做到。但是,若有人对主人不利,不管是谁,要伤害主人必先从属下尸体上跨过——哪怕这个人是属下自己。”
“愚蠢!”沈夜更严厉地痛斥他。
初七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放弃了辩解,强忍剧痛,小心后退,将剑刃顺原路自沈夜体内抽出,低声道:“属下为主人疗伤。”肩膀忽然被按住,沈夜扶住他身后剑柄,低头观察片刻,确认伤势虽重,并不致命,以极稳定细致的手法缓缓拔出剑。
两个重伤的人相对无言,怔然失语。
沈夜忽然觉得愚蠢的人并非只有初七,自己似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他不由自嘲地想,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
以术法暂时封住伤口,默然片刻,沈夜问:“冷吗?”
龙兵屿气候温暖,但春夜寒气仍重,初七为救那少年入海寻人,全身衣物皆湿透了。
“属下可以忍耐。”初七低声回答。
沈夜解下祭司法袍,披在他肩上。
“主人,不可!”初七急忙避开,脚后跟绊了一下,仰倒在一张椅子上。忽然醒悟那是紫微大祭司的神座,更加惊惶,拼命挣扎起来,“主人,这是您的座椅,属下……属下不能……”
沈夜却将他按了回去,用华美法袍将他裹紧,然后在神座前半跪下去,仰面望着他的脸。
这样的姿态,宛似忠心下属跪在主人面前。
初七不安地闪动眼睫,喃喃:“这样不行……不行……”
沈夜却似着魔了一般,解下胸前法器、佩饰,探身挂在他颈中,细心整理妥当,矮身跪回地上。他双手扶着初七膝头,深邃瞳孔自下方专注地仰望他,似爱慕,似悲伤,目中流转着极难得的温柔。
那漂亮的傀儡人,如被利箭钉在神座上的一只玄色鸟儿。
华丽羽翼折断了,被强横的主人拢住,依恋着主人,又被主人折磨,逃不开,也不肯逃。
多么好看的囚鸟啊!
肌肤苍白得近乎半透明,半湿发丝贴在颊上,黑蛇般蜿蜒探入领口,微微茫然的神情,使他凛然雪意之外,散发出一种极为清媚的色香。那张雪意与清媚兼具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被烛光映得如珠玉含光,玄色法袍犹如最浓的黑夜层层铺开,胸前华美而具神性象征的赤金饰品却在烛光中熠熠闪光。
魔性与神性的极端,相互撞击,相互融合。
铸就一身令人只愿依偎,只愿顶礼的旷世秀姿。
沈夜手掌沿膝头上移,握住初七垂在襟袍外的手指。修长十指,衬着玄色法袍,越发的白,泛着玉石般的光彩。即便缷去了劲力,那种软里依然是青年男子的柔与韧。
初七被沈夜的姿态与神情蛊惑了,茫然而不知所措,喃喃:“主人……”
沈夜垂首,恭敬吻在他手背上。
心底响起祷诵之声:
“神农有灵,佑我流月。”
“一切罪归于我身,一切罚降于我身。”
“纵然九死亦无所悔,万世畸零亦无所惧。”
……
窗外忽然光明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瞬之后光明散去,狂风入殿,烛光一闪而熄,只余满室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紧接着,霹雳一声,天心深处降下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原来不知何时,沉沉乌云遮蔽了明月,清辉不再,天地间漆黑如墨。
沈夜心头升起不祥之感,转头望向殿外。
豆大的雨点打在青石地面,劈啪作响,如恶战时催促进军的鼓点。突然,一道雷火自天而降,将庭中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柏劈作两半,轰然一声,断裂的树干向两侧倒去,不知压塌了多少殿宇。
沈夜忽觉心头微寒,起身走入庭中。
天风海雨挟威而降,短短一瞬,沈夜头发衣裳皆被浇透。
然而,下一刻,雨水全都不见了。
并非是雨停了。
而是初七掠至身边,释出瞬华之胄,将漫天风雨挡在了外面。
初七将祭司法袍披回沈夜肩上,低声道:“主人,您有受在身,不宜淋雨……”与沈夜视线相接,悚然一惊,失声:“主人,您……是否有事发生?”
沈夜手掌抚在胸口处。
他修为极高,对世事总有几分感应,虽不知其从何而起,却能心生警兆。
两人同时仰头。
一声长唳,一只偃甲鸟穿越雨帘而来,盘旋一周,落在石栏上。
三十三、
内府深处的一间大殿中,灯火通明,十几名重伤的剑者默然静坐,正由七杀神殿的医官们施术治疗。
沈夜面色凝重,端坐于上首椅中。华月立于沈夜左手边,秀眉深蹙。瞳以手撑颌,垂眸坐于轮椅中,却是云淡风清的模样。
内府大神官神色悲怆,话是向华月说的,眼睛却注视着沈夜:“沉渊公子感染魔气之事由大祭司一力促成,自那之后,深居简出,静思己过,不想竟发生如此惨剧。本座未能照顾好少君血脉,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少君,自请辞去大神官之职,削去贵籍,族中百代不得再入神殿。”
华月冷冷道:“大神官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神官淡淡道:“居其位,谋其政,既为内府大神官,自然有守护主君的职责。如今沉渊少主于内府中遇害,魔气爆冲,变成失魂魔物,并重伤十几位剑者,致六人丧命——此皆为吾失察失职之罪。大祭司殿下一向赏罚分明,想来不会姑息失职者,本座面皮虽不甚薄,也懂得‘恬不知耻’四字如何书写,亦不敢贪恋权位,尸位素餐。”
这番话,句句扣住“失职”二字,自然是在指摘廉贞祭司华月掌管城中事务,却令此等惨事发生,自当引咎请辞。否则,便是沈夜私心维护、处事不公,便是华月贪恋权势,恬不知耻。
华月气得秀面铁青,手掌一翻,法器箜篌入手。
大神官眉头一挑,讽道:“本座引咎辞职,与廉贞祭司有何干系?又未曾指摘你的过失,何须动怒呢?”
华月怒极反笑,冷声道:“要按我说,这也算是善恶有报吧?这些年魔气爆冲,变成失魂魔物的又岂沉渊公子一人?”
大神官厉声道:“此地为少君内府,廉贞祭司请慎言!”
华月手指一划,流丽音符泉水般泻出,嘲笑道:“我的话是否属实,大神官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平民的性命天生□□吗?便任由你们作践,你们除了娘胎里带来的那一身骨血,到底有哪些值得尊敬之处?”
“仓啷——”之声连成一片,席地而坐的剑者纷纷站起,执剑佇立,满脸怒容。
一名剑者俯身行礼,沉声道:“廉贞祭司,此地为少君之地,请您立刻致歉,否则在下不才,愿请教音杀之术。”
华月刚要回敬,一条威严身影擦肩而过,龙行虎步,意态悠然,停在她身前三尺之处。紫微大祭司沈夜冷眼觑着殿下众人,嘴角含三分笑,眉梢带四分傲,漫不经心道:“各位天纵英才,有通天彻地之能,为流月城辛苦奔波,立下不世之功业,小小的廉贞祭司有何资格挑战,由本座向诸位请教如何?”
殿中剑者长年居于内府,养尊处优,何来功业——这是比华月更尖利的嘲讽了。沈夜那悠然神色,眉梢眼角的深深鄙夷,浅浅冷傲,调和成一抹奇妙的轻渺之态,便是不言语也能戳到人肺管,再配上这番话,杀伤力凭添数倍。
短短数语,所有剑者脸都涨红了脸,双眼喷火,愤然至极。
大神官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我等困坐内府,自然比不得大祭司殿下结交魔物,背离神道,此番功业,千古未闻,我等自愧不如。”
“呵!”沈夜微微冷笑,右掌一摊,“似诸君这般爱惜羽翼胜过一切,何须功业锦上添花,体面尊贵活着,休要沾上一星半点的污渍,死时仍披着一身纯白油亮的皮毛便足够了。”
“沈夜!休要欺人太甚!”大神官的涵养和气度也终于是撑不下去了,袍袖一拂,足下紫金方砖寸寸断裂。
沈夜却连眼角余光也懒得赐他一线,抬步徐徐步下石阶,嘲道:“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受不得一丝诋毁冲撞,不过口角了几句,转眼就将内府大祸与沉渊之事置于脑后,只顾着争一时短长。若然能胜过我,也便罢了,明知势单力弱,却要以卵击石……似你们这般不顾大局,任性使气,一个个无头苍蝇般,到底能做成什么大事?”
一番话掷地有声,激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大神官厉声道:“我等萤火之光,自然不敢与大祭司殿下相提并论。以大祭司之能,洞幽察微,想必能给内府一个交待!”
“大神官过奖了。”沈夜冷哼一声,漠然道:“这样与本座交涉,还算有点体统。瞳,你知道怎么做?”
撑颌倚坐于轮椅中的人动了动肩膀,恬睡中醒来一般,缓缓抬起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冷玉般的清俊面容,斜戴的眼罩,不泄一丝情绪的冰眸,坚毅淡漠的唇线,利落刻薄的下颌,缓缓挺直如标枪般的腰脊,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展示着独属于七杀祭司的冷酷无情。
传说中出生即以妖眸杀害双亲,少年时历尽孤苦艰辛,成年后高居七杀祭司之位,掌管刑罚情报探听诸事。
擅用蛊毒,擅于玩弄人心,残忍、刻毒、无情的象征。
这般强大而冷酷的七杀祭司——
当他毫无情绪波动的右眼缓缓扫过大殿,即便是意志最坚定的剑者,也不由在那双冰眸的注视下避开视线。
“沉渊公子剑术与法术双修,虽不及少君三成功力,亦非易与之辈。能袭击得手,而不暴露身份,必为内府贴身之人。”瞳淡漠的声音在大殿回荡,音调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字字如钉在众人心头的铁锲一般,“即日起,封锁内府,由七杀殿接管防务,诸位各回居处,无我召令不得擅离居处——擅动者,以叛徒罪处。”
三十三、
瞳用一只长颈瓷瓶往初七伤口一照,冰蚕蛊循着龙蜒香气自伤口爬出,乖乖钻了进去。他取过针线,出手如风,不多时便将伤口缝合完毕。
初七低声道:“多谢七杀大人。”起身站到沈夜身后,侧首望着沈夜,欲言又止。
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意,向沈夜道:“尊上,请让属下为您疗伤。”
沈夜责难地瞥了初七一眼。
瞳道:“何必怪他。尊上定力不凡,但也只能瞒过旁人,岂瞒得住我?您抬手时动作微有不协,应该是伤在肩下,且被利刃贯体而过。虽然不是什么致命重伤,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难保不发生极端之事,还是保存实力重要。”
沈夜淡淡道:“不必了。我已用术法稍作疗愈,神血之力有疗伤之效,我伤口回复速度比常人要快数倍,这点小伤,几日便可痊愈。”
初七道:“主人……”
沈夜瞥了他一眼,初七只得住口。
“神血还有这种效力?以前倒未听你提过。”瞳露出好奇之色,很有几分跃跃欲试把紫微尊上做试验品研究一番的意思。
沈夜沉下脸。
瞳咳了一声,起身告辞,“沉渊近侍之人已被带回刑房,属下事务繁忙,便不奉陪了,尊上请回吧。”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重要之事,回头道:“差点忘了,那位……夫人下界之事是往后推一推,还是按先前所议办理?”
沈夜肩膀微僵,朝初七看去。
初七默然静立,并未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短短一瞬的紧张,沈夜随即也明白是自己过于敏感了,遂淡淡道:“小小浪潮,有何可惧——她那边可有异动?”
瞳道:“那里倒是风平浪静。那位新宗主手段了得,处处谦恭尊重,却将整座府第看管得密不透风,门内事务皆由其独断。她早已失势,新近又感染魔气,只在内宅静养调理。”
沈夜沉默片刻,“罢了,此事你不用再管,到那日我会亲自护送。”
瞳点头,“那便有劳尊上了。沉渊之事也请尊上多加小心,有能力掀起这场异变的也就那么几家了,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们一齐发力,挑动内乱……别的也就罢了,不知又要流多少血才能抹平。”
沈夜冷笑一声,“选中沉渊这颗棋子,用心堪称狠毒。”
“也是一招挑动乱斗的妙棋,沉渊他……毕竟是少君血脉……”瞳叹了一声,冷情眼眸中泛起一丝少见的沉郁。
沈夜一时也哑然了。
那位千年以来最伟大的大宗师,一生隐居内府,却如定海神针一般,从静流幽渊深处影响着流月城的大局。沈夜对那人有敬仰,有无奈,有一种无法掌控的焦躁感,甚至有几分恨意——若那人肯担当起一分的责任来,城中局势何至于如此艰难?
责任——在少君心中,在谢衣心中,可曾有这两个字!?
明明有能力,也有守护族民的心意,却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坚持站到他的对面,与他作对。
那两个人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
不,他并非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们以生命坚守的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比反抗流月城悲哀的宿命更重要?比烈山部数万族民的生存更重要?
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穿了,不过如此而已。
只是,他仍旧觉得不甘心。
沈夜冷笑一声,悠悠道:“想必明日城中必然流言四起,纷纷将沉渊之死推到本座头上。”
瞳深以为然,“沉渊多年来与尊上作对,现在感染魔气而失去神志,变成非人非魔的怪物,自然是尊上心胸狭隘,趁机报复。”
沈夜颔首赞许:“不错……然后会有人跳出来鼓动族民,说那沈夜既能如此对待少君血脉,对旁人还能安什么好心!等着罢,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被沈夜逐一害死。再不站出来反抗沈夜,便等同坐以待毙。”
“主人!”初七忽然单膝跪地,“属下请命,愿为主人监视城中异动。”
沈夜侧过脸,心情复杂地望着跪在脚下之人,嘲道:“伤者就免了。”
初七跪地不起,“请主人成全。”
沈夜皱眉,“不准!”
初七抬头祈求道:“主人!”
沈夜冷笑,“下次弄伤自己之前先过过脑子,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主人需要你时一身伤病,想要用你都不称手。”
瞳仰头观察殿顶——住了这么久,好像还未好好看过那些雕饰花纹啊!
初七被沈夜斥责得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沈夜喝道:“你倒是长进了,本座的话也不听了!?”
初七脸色苍白,垂首道:“属下不敢。”
瞳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数十年前。
那时沈夜虽有沧溟支持,地位却远不如现在稳固,而那一切在谢衣拜师之后有了极大好转。谢氏一族向来淡泊,有荣宠而不掌实权,又与城主一脉亲近,这样的大祭司继任者令王党势力极为满意。大祭司殿这边也十分满意——那孩子实在是太过优秀了,聪明而谦逊,温柔而洒脱,短时间即扭转了所有持怀疑态度之人的看法。
沈夜那份骄傲自豪,亦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然而私下时,沈夜却管教甚严,稍有小错,亦不姑息。
所谓的严师出高徒,便是那样了。
其实所有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他不会真的重罚谢衣,沈夜的严不是严厉苛刻,而是严谨凝重,生怕将一块至美璞玉雕琢坏了。连谢衣自己也清清楚楚,然而每次犯了错,却总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捏着衣角跪在师尊脚畔,垂下脑袋,哑着嗓子委委曲曲道:“弟子知错,弟子再不敢了。”
到底是小孩子,其实能犯多大错呢?
谢衣又从小都那么乖巧懂事……
一缕隐痛突然利针般刺入心扉,猝不及防,居然绞痛了五脏六腑。瞳怔怔望着殿顶雕栏上的繁复花纹,稀奇地发觉,自己干涩了许多年的右眼居然有些微发热。我这是老了么,竟也学会多愁善感这一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漫不经心地朝跪在沈夜脚下的初七望去。
面色苍白的傀儡人乖顺地跪在地上,他不是假装害怕,而是真的敬畏。
相同的身体,相同的面容,但这并不是谢衣。
瞳一直分得清清楚楚,从未混淆过,他不明白的是,沈夜那样眼光敏锐的一个人,为何一直看不出他们的分别呢?
“初七,”瞳开口打破那两人间的僵持,温言道:“即便是一柄剑,也要磨得足够锋利,才能称之为利器。你是大祭司极为重视之人,更要自珍才是。”
初七恭敬道:“大祭司教悔,属下谨记。”
瞳道:“既已知错,还不快向大祭司认罪?”
初七却不言语了。
瞳不悦道:“若一个傀儡连服从也做不到,便该毁掉重制。”
沈夜皱眉,“瞳……”
“尊上,您对他太过纵容了。”瞳截断沈夜,右眼冰眸凝视初七,食指轻轻敲击轮椅扶手,冷酷道:“我虽不知你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受的伤,可一个负有守护之责的傀儡,连‘保存战力,时刻准备为主人而战’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要来何用?”
冷峭银眉皱紧,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凝着冰渣,“今夜需你要负伤监察异动吗?若有此等需要,大祭司与我不知道安排人手吗?”
“一个聪明人,任何时候都应该用理智做决定,而非受情感的驱动!”
初七被教训得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满面惭色,脑袋深深垂下去。
沈夜看得不忍,却也未阻止瞳,只淡淡道:“初七,去吧,回紫微神殿,七杀祭司的这番教导记在心里,用心揣摩。”
“尊上。”瞳皱眉看着他,“您也请回紫微神殿养伤。”
沈夜:“……”
瞳无奈道:“尊上难道忘了,自己也是伤患?”不等沈夜说什么,又道:“刑讯逼供,今夜未必就有结果,尊上回去静待消息便是。”
沈夜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么……便辛苦你了。”
瞳亲自将沈夜送入七杀神殿下的秘道,沈夜放缓脚步,让初七走到前面去。
瞳以为沈夜有关于谢夫人之事要交待,没想到,沈夜问出的却是另一件事,提到了他以为沈夜永不会在他面前提到的人:“瞳,你与少君……”
似是不知如何说下去,沈夜陷入深默。
瞳怔怔道:“少君啊……”却没有后文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一直忘了问你,少君死的时候……”又失了下文,片刻后,瞳清俊侧脸上浮起一丝轻讽笑意,“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夜凝视他被寒冰封冻的右眸,“我知道,你一直很敬慕少君。”
这件事他在心底压了许久,一直无法向瞳开口。
直到今夜,沉渊之事爆发,那个问题已无法再回避。
瞳忽然问:“尊上可知,当初我是如何以罪孽之身进入七杀殿的?”
沈夜:“是少君出的力?”
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看起来似乎是诸般巧合促成,与他并无关系,我事后细细追索,也全无头绪,而少君,众人皆知,又一向不插手城中事务。”
沈夜默然。
瞳自语般:“然而杀亲之重罪,妖瞳之孽身,有何资格进入七杀殿执役?那时我受尽炎凉冷暖,还是个极孤愤的少年,虽极力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绝不可能进入七杀殿执役。老实说,那时我并未抱多大希望……直至今日,回想那一天的情景,犹如梦中之景。”
沈夜道:“这么多年,你未曾向少君求证过?”
瞳摇头道:“身份天壤之别,有何资格相见?后来我成了七杀祭司,他已闭关谢绝见客。那时我想,以后有的是时间,总有问清楚的一天……心魔附上矩木之后,此举却又显得多余了。”
一而再,再而三,便这么错过了。
沈夜望着瞳,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轻快笑容,“这么说的话,你我还真是像啊。”
瞳笑道:“一样讨人嫌吗?”
沈夜苦笑,“不错,一样的讨人嫌。”
幼年时被亲族鄙薄嫌弃,其后命运峰回路转,终于踏上权力高峰时,又与所重视的人分道扬镳。
他不由加深了唇畔笑容,自嘲道:“刚好做同路人,也不错。”
瞳也笑了,低声道:“那便一起走这一程吧……”
沈夜点了点头,走入秘道。
“尊上!”瞳忽然叫了他一声。
沈夜回头,“何事?”
瞳平静地说:“沉渊虽然死不足惜,但他……”
“我明白,”沈夜温言道,“此事由你负责。把那个人揪出来。无论是谁,持何等目的,总要给内府一个交待,也算是你给少君的交待。”
“多谢尊上。”瞳躬身行礼,抬手封上秘道结界。
秘道不远处,初七在等沈夜。
一盏灵力幻成的小灯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傀儡人的清秀面容,橘色暖光映得那张面容格外多情。
沈夜由黑暗中向那一小抹光明走去,恍然间生出一种细微的安慰——他的同路人不再只有瞳,如今多了一个。无论逆天之途,还是无间之路,这个人都肯一直陪下去。
当真是……别无所求了。
三十五
夕阳已然沉下,天空如一道深蓝的巨大幕布。
紫微神殿南配殿上方的矩木阴影中,以虚影之法藏匿许久的人影浮现出半边身形。玄色衣衫几乎与暮色溶为一体,左手随意垂落,右手托腮,支在竖起的右膝上。肌肤如玉般莹洁,面具后的目光冰冷肃穆,漠然注视着下方,将整座紫微神殿收入眼底。
面具隐藏了情绪,自肩到腰背的线条却显而易见地绷紧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抬起,缓缓按在了腰畔剑柄上。
“曦小姐,曦小姐……”侍女静萍无奈地跟在沈曦身后劝阻,“紫微尊上邀请几位大人赏乐,天色已晚,奴婢带您去沐浴更衣,好吗?”
“上午赏剑,下午又赏乐,哥哥好忙啊……”沈曦抱着兔子玩偶,微微偏了头,有些寂寞地叹了口气,忽然眼珠一转,天真无邪地笑道:“这样吧静萍姑姑,小曦扒在门口悄悄看哥哥一眼,就一眼,一定不会打扰哥哥做事的。”
“可是,廉贞祭司特别交待,不允任何人打扰,尤其是曦小姐……”
“什么嘛,哥哥请客,干嘛不让小曦去……哼,小曦就要和哥哥在一嘛!”沈曦提起裙子,快步穿过庭院,往紫微主殿跑去。
静萍劝不住,又不敢强行阻拦,急得手足无措,一面追一面哀求:“曦小姐,您别跑,别跑……小心摔跤……”
跑到紫微主神殿外,小曦猛地刹住脚。
箫曲自神殿传出,是常见的迎神曲,每月祭典上都要听到。沈曦细细听了片刻,回头小声说:“静萍姑姑,他们在听祭乐啊?没一点儿意思。”
静萍急忙挡在她前面,趁机劝解:“是啊,挺没意思的。奴婢带曦小姐去沐浴,咱们换了衣服在床上等大祭司过来讲故事,好不好?”
“可是小曦一整天都没见哥哥了呀!”沈曦踮起脚尖,一步步,小心翼翼挨到大殿门口,悄悄探出半颗脑袋,小脸上顿时露出惊怔畏惧的模样。
城中最有权势的几位世家宗主全部云集紫微神殿,脸色各异,高深莫测者有,凝重忧虑者有,脸色铁青者有,沉着淡定者有。
谁也没心情赏乐。
任是谁,半夜里被紫微神殿的祭司带着剑侍堵到府门口,闯入庭院,围到床头,恭敬又蛮横地“邀”来陪恨之入骨的紫微大祭司赏几把破剑,整整赏了半天,中午“受邀”留在紫微偏殿歇息到太阳快落山,傍晚又被“邀请”听每个月都要听的祭乐,都不会有赏乐的心情。
那般惊风急雨般的霹雳手段,以催城之势压下,任谁都不敢轻撄其锋。
结果,就被一窝端到这边喝茶来了。
这便也罢了,下午居然叫一个肉傀儡来作陪!
肉傀儡这东西,不过是玩物罢了,抬举得再高,有与大宗主们谈话的资格吗?
云氏宗主脾气火爆,才喝了几杯香茗,便最先耐不住发难。一掌拍下,紫檀小几上的茶盏齐齐一跳,茶水倾覆,茶液流了一桌。
“华月,沈夜到底在哪里?说是请我们来赏乐,哼,真将我等当猴子耍了?”
华月一身绿色盛装,俏立于神座旁,也不生气,淡淡笑道:“紫微尊上午后偶感不适,不能陪各位大人赏乐,亦深感遗憾。请各位大人稍待,尊上稍后便来。”
云氏宗主冷笑道:“请转告大祭司,老夫也偶感不适,恕不奉陪了!”
风氏宗主与云氏宗主一向交好,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道:“既然大祭司身体不适,今日赏乐之会便散了罢!”
其余诸人交换了个眼色,纷纷站起来。
只有一名年轻人保持着端坐之态,垂眸静静啜饮着手中之茶。
崔氏宗主冷冷道:“谢裳!”
年轻人谢裳抬头,清秀面庞上一派云淡风清,微笑道:“崔宗主有何指教?”
崔氏宗主冷冷道:“装什么糊涂!?我们都要走,你真要独自留下?”
谢裳调整了下坐姿,更舒服地倚到靠背上,淡淡一笑,“有道是‘人贵自知’,谢裳忝为谢氏宗主,门内并无甚急于处理的事务,即便有,也不能将门内小事与城中大事相较而论。大祭司殿下既然命我等相候,谢裳不敢不从。”
崔氏宗主怒极反笑:“大事?赏这每月都要一听的祭乐也算大事!?”
谢裳肃容道:“崔宗主此言差矣。大祭司大人任职以来,何曾有过无聊之举?此次召我等前来先赏剑器,又赏乐曲,必有深意。”
崔氏宗主冷笑,“老夫愚钝,请教谢宗主,这当中有何深意?”
谢裳摇头道:“各位大人智慧如海,尚且不得其解,谢裳年轻小辈,岂敢妄论?”
云氏宗主听他二人对话,气得浑身颤抖,剑眉怒举,喝道:“堂堂烈山部九门之数,却自愿做沈夜座下一条狗,偏支贱妇之子果然是天生□□!崔兄与他废甚话?”
崔氏宗主嘲道:“云宗主所言不错!谢衣那小子已然是个废物,谁想谢老头儿临了挑的继任者竟比那个更无用,谢氏一门自此衰矣!”
谢裳眼底寒光一闪而逝,向华月淡然道:“廉贞祭司,热闹再看下去,可没法收场了。”
“有劳谢宗主提醒。”华月淡淡一笑,双掌轻轻一拍,殿中金绿之光四射,七位祭司现身,手握权杖,足底涌起金色法印,组成北斗七星之阵。
云氏宗主仰天笑道:“小小北斗七星之阵也想拦住我等?”
华月手一翻,现出法器箜篌,“岂敢。只不过诸位大人的家中晚辈们皆有效忠之心,得知大祭司身体微恙,齐来拜谒,如今正在别处叙话。紫微尊上怕各位大人回到家中,不解实情,忧怒攻心,行事有所偏差,特令华月将诸位大人留于此地。各位大人,等那边会见结束一起回家,岂非皆大欢喜?”
众人面色齐变,风氏宗主最为沉稳急智,以手势止住众人,冷冷道:“廉贞祭司,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华月躬身一礼,“华月以性命保证,只要各位大人愿意静候,必给各位大人一个交待。”
风氏宗主以手按剑,沉声道:“如此,风某只得开启战端了!”
“风宗主,您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华月面色凝重,手按丝弦,沉声斥道。
风氏宗主一改平日雍容姿态,寒声道:“昨日强邀,今日强留,大祭司智谋深远,用心幽微,其中深意我虽不解,亦堪惊悚。只可惜,我等不才,却非坐以待毙之蠢物!请廉贞祭司转告紫微尊上,就算他术法通天,想要灭尽九姓……呵,请先想想要付的代价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
谢裳忽然插口问道:“风宗主说紫微尊上要灭尽九姓?”
风氏宗主斜睨他一眼,“前天夜里,沉渊大人魔气逆冲,已然变成怪物,此刻是否散逸于天地也未可知。七杀殿封锁内府,刑讯逼供——谢宗主不会不知吧?”
谢裳反问:“稽查凶手,有何不妥?”
风氏宗主失笑,“谢宗主是要将糊涂装到底了?整座流月城中,欲置沉渊大人于死地者有几人,那不是清清楚楚吗?”
谢裳眯起眼,“谢裳驽钝,不解风宗主之意。”
风氏宗主淡淡道:“借势消势,逐一击破之法,那位大人一向运用纯熟,谢宗主非要‘不解其意’,我亦无法强求。”
谢裳问道:“请问风宗主,若是您想要借沉渊之势灭九姓,会如何做?”不等风底宗主回答,即自己接了下去,“若是谢裳,断然不肯四面竖敌,而会像风宗主所说那般,采用借势消势、逐一击破之法,连夜扣住平日与沉渊有嫌隙的两位世家宗主,以雷霆之势将他们一网打尽。一面稳住其余世家,一面刑讯逼供,牵连拉扯,再击破两三世家。如此逐渐侵蚀,灭尽九姓想必会轻易许多。”
谢裳轻抚右手拇指宗主古戒,扫视众位宗主,笑道:“若真如风宗主所猜想那样,今日至少有两位宗主已不在此处,而在——七杀殿。”
他又笑了笑,将后脊靠在椅背上,“紫微大祭司承位数十年,除了数次镇压叛徒时手段稍嫌酷烈,平日里上祭神明,下抚族民,无荒淫暴虐之举,无骄横妄杀之行,无论是对内府还是各位宗主,一向谨守礼法。恕谢裳痴愚,实在不知这要灭尽九姓的猜测从何而来?”
“此外,我还想问一问风宗主,您不惜与紫微祭司决裂,不惜置九姓所有亲族于死地,也要鼓动这灭九姓的说辞,是否有难言之隐?”
内府剑庐外,大神官与数位剑手以手按胸,神情狼狈地跪在地上,咽喉、后心皆被数柄利剑团团指住。
大神官神色灰败若死,双拳紧握,无力地搁在膝头。
一名剑手望着剑庐,忽然嘶声叫道:“沈夜,吾以神农之名立誓,你若敢动沉渊少主,我等拼掉所有人性命,也要与你玉石俱焚!”
剑庐内,沈夜恍若未闻,只淡淡道:“瞳,你有几成把握?”
瞳眉心深锁,望着金茧般的结界中已趋离散的沉渊妖形,却未答话。
沈夜挑眉:“瞳?”
瞳叹息一声,唤道:“青叶。”
一名年轻侍从垂手走到他面前,躬身一礼,低声道:“属下在。”
瞳看着他,淡淡道:“青叶,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禀大人,属下九岁入七杀殿执役打扫,如今已有三十六年。”
瞳冰眸中滑过一丝柔暖,点了点头,“哦,我想起来了,是大祭司继位那一年,你做为叛徒家眷被充入诸殿为奴,分到了七杀殿,是么?”
青叶忐忑不安道:“是……”
瞳点了点头,静静打量他片刻,道:“去吧,以滴血木针刺入他后颈心三寸。”
青叶藏于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跪下磕了个头,颤声道:“属下……去了。”起身走到沉渊身边,取出随身针盒,注入灵力,轻轻捻入。
以沈夜的敏感,早察觉出不妥,转过脸道:“瞳……”
瞳坐于轮椅中,周身静若磐石,只指间银光一闪,似有银色蛟龙掠空疾啸。银光没入青叶背心役者青袍,透体而过,挟着一抹腥红射入对面石墙中,剩余在外的银色针尾长只径寸,犹在急剧颤动。针尖没入处,一点腥红徐徐洇开。
青叶执木针的手抖了抖,自木针尖处沉渊肌肤下拱出一只米粒大小的白色蛊虫。
小小蛊虫,被木针刺穿,尖嘶着化成一瘫脓迹。
“属下并非存心背叛……”青叶背对着瞳轻声道,膝头一软,跪了下去,脑袋缓缓垂落,轻喃般,“七杀大人……保重……”
两行水珠跌在青衣上,洇出一片浓墨般的痕迹。
三十六
“曦小姐,我们快走!”看到殿内情景,静萍心下暗惊,拖住沈曦的手便欲退开。不料绿色法阵一闪,圈定了沈曦。
殿中传来崔氏宗主冷冽的声音:“走不得了!”
华月午后特意为沈曦镇伏梦境,万万没料到她竟提前醒来,还跑来此处,此刻见到法阵一现,顿时骇然变色,法杖一指,启动北斗七星之阵。
谢裳反应亦是极快,身形一闪,已掠至崔宗主身边,只要沈曦被崔氏宗主摄来,立刻便可出手相救。
风宗主却在此时脚步一滑,正挡在谢裳与崔宗主之间。
不过顷刻之间,原本绷紧相持的局面便化成了一场乱战。
殿中人心内皆十分清楚,这场乱战不会持续太久,决定其胜败的关键便是沈曦。
整座流月城,谁不知道沈曦是沈夜的心肝宝贝?只要将她握于手中,便是令沈夜跪下舔脚趾头,那位冷峻高傲的大祭司大人恐怕也只好照办。
想到这点儿,崔宗主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兴灾乐祸的恶质笑意。
北斗七星阵开启的瞬间,地砖上浮出点点星辰之光,万道金光浩然而起。崔宗主微微冷笑——法阵再强大,既已迟了一步,又有何益呢?
他右掌虚虚一抬,却在下一瞬间变了脸色。
掌下空空,并未摄到任何东西。
殿门旁的沈曦却凭空消失了。
“小姐!”静萍救援未及,立刻释出灵力,以灵思索魂之术四下搜寻,片刻间,识海中灵光一闪,蓦然抬头,朝南面高处望去——南配殿上方的矩木阴影中不知何时站了一条玄色人影,身材修长,濯濯若玉树一般,脸上戴着面罩,看不出神情,只露出一截秀致下颌,唇线微抿,透出一丝冷酷之意。
那人手中抱着的正是沈曦。
沈曦似是昏了过去,伏在那人胸前,小脑袋枕在那人肩窝里。
静萍又惊又怒,喝道:“你是什么人?立刻放下曦小姐!”手中法杖一指,一道木系缚术袭去。青光闪动,无数藤蔓尖啸着自那人脚底升起。
那人侧首望着东面某处,对脚下的威胁看也未看,只是随手一抬,便化去了那个法术。
静萍随侍沈曦多年,是沈夜专为沈曦挑选的侍女,不但性情温柔志韧,术法修为也极高。然而这一次只过了一招,便知道自己与那人相比差了一大截。
她心底寒意翻涌,双掌一抬,启动整座紫微神殿的守护法阵,向殿内叫道:“廉贞大人!曦小姐被一名玄衣蒙面人劫持了!”
无数利箭般的金色光芒自神殿四周升起,结成五星之形,将整座神殿罩住。五角顶点相连,又将紫微神殿切分成十一个部分。此阵由沈夜亲自布下,一旦启动,整座紫微神殿犹如铁桶一般,别说是人,便是一片飞花,一片落叶也透不出去。这个阵法既是防范砺罂窥伺,亦是对沈曦的保护。若有敌人入侵,一旦开启此阵,侵入者将被困于十一个相互割裂的地方,被逐个击破。
沈曦的寝殿位于整个法阵的心脏部位,极为安全,这也是沈夜放心将沈曦留在这里的原因。
放眼整座流月城,除了城主的主神殿,这里大约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毫无声息地入侵到此处。
就在法阵升起的一刻,那条玄色人影带着沈曦消失了。
那么快,宛似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神殿内传出华月清冷优美的声音,一洗平日的柔和端庄,音调拔得又尖又高,杀机凛凛,寒意透骨,在神殿上空的法阵中激荡:
“剑侍听令,不惜一切代价从一名玄衣人手中救回曦小姐!”
“劫持曦小姐之人,你听好了,立刻束手就擒,我廉贞祭司华月以神农上神之名立誓,赦你之罪,永不追究,亦不报复于你亲族,若违此誓,受劫雷之刑,死无葬身之地。”
“放下曦小姐,我保你平安,若一意孤行,那便以你全族为陪葬!七杀祭司的手段想必你也清楚,到时族中无论老幼妇孺,皆受蛊虫啮心之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道风炎之术袭来,打断了华月的劝降。
“廉贞祭司,威逼利诱这一套省下吧!”风氏宗主讥道:“若要保住沈曦性命,立刻退开!否则,我一声令下,沈曦便必死无疑。”
神殿内灵力飞窜,各种高阶术法相互碰撞,激出串串火花光焰。地砖破碎,廊柱断裂,座椅案几早已被狂涛般的力量绞成粉屑。华月稍一迟疑,肩部被重创,鲜血汩汩流出,脚下微一滞,北斗七星阵立刻现出破绽。阵法之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眼看整个法阵要被冲击崩溃,一直在殿角作壁上观的谢裳忽然抬步踏出,恰好将法阵的破绽补住。
谢裳在华月耳边轻声道:“廉贞大人,若您有曦小姐这样的筹码,会轻易抛出吗?”
华月心神一定,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多谢谢宗主指点。”当下专心应敌,再无旁骛。
谢裳指点过华月,并未加入诸人乱战,重新退至殿角,袖手冷眼旁观。
诸位宗主自恃身份,未出言叫骂,俱是恨得牙痒痒,人人皆有将谢裳撕成碎片,生啖其肉之念。他们皆是宗主之尊,法力自是强横,然而多年养尊处优,没什么配合战斗的经验。紫微神殿的高阶祭司由沈夜亲自调教,多年来配合演阵,七人配合发挥出的战力居然与八位宗主相持不下。
云宗主久战不下,惊怒交加,喝道:“谢裳,你真甘心做沈夜的狗?唇亡齿寒,我们八姓被屠尽,焉知你这走狗是何下场!?”
他不久前还骂谢裳是偏支贱妇之子,此时形势不利,便起了拉拢之心,偏偏放不下架子,没有求人的自觉,反倒以利辞相逼。
谢裳看惯了这些人的嘴脸,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用刚才纷乱中抢救下来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淡淡道:“大祭司大人正在招待宗主大人们的子侄晚辈,我们身为客人,却在这边毁坏器物,谢裳以为,此举似是不合礼法。”
云宗主气得眼前一黑,左肩被一道剑气击中,痛得一激灵,踉跄后退。
守护法阵中心分割出的心脏部分并不大,只有几座殿舍。
静萍一面继续释出灵力搜寻那人与沈曦踪影,一面驭气疾奔,足尖在殿顶一点,便掠出去数丈之远。
疾奔中,后颈突然传来一点寒意,刺人的杀机如有实质,几乎将她整个人冻住。她蓦然回身,举杖轰然一击,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灵力落在脚下殿宇之顶,打穿了一个大洞。
突然一个激灵,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来不及反应,后背已被人贴身立定,雪亮剑刃横在颈前。
“你是何人?”静萍厉声喝道,“劫持曦小姐,你可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就算自己不怕死,好歹也为家中亲人想一想!”
身后一片静默。
静萍握拳道:“曦小姐只是个可怜的孩子,你……”
那人忽然捂住她的嘴,抱着她从刚才破开的大洞跳入殿内,压低声音:“有人过来了,我将他们引走,你保护曦小姐。”
静萍一怔,“你……”
“你没见过我,也没和我说过话,在这边找到了昏迷的曦小姐,记住没有?”
“你是谁?”静萍失声问道。那个声音极为陌生,却透着莫名的熟悉之感,然而细细思索,又完全不知道曾在哪里听过。
那人只是极简洁地说:“记不住,就得死。”
无声无息,但静萍清楚地知道,身后之人已然消失。
她怅然若失回头,抱起昏迷不醒的沈曦,微一迟疑,启动法阵,回到沈曦寝殿。殿内一片静寂,她松了口气,疾步走到床边,念动咒诀,开启了秘道。
三十七
体内蛊虫被滴血木针自颈后逼出,沉渊被法阵勉强维持的妖形终于溃散了。
妖形消失,现出本来面目——仍是那个苍白俊美的年轻公子,神智稍清,双眼中的沉敏锐气却消失殆尽,只剩一片回光返照的茫然不甘。
沈夜在他身边蹲下。
沉渊黑发逶迤一地,越发显出脸色的玉白,下巴稍稍后仰,如一只折颈的白鸟。
那双似清明似朦胧的眼中光华闪动,短短一瞬,一生的时光都自眼前流过。
他是少君长子,烈山部最伟大的大剑师的孩子,出生起便集万千光环于一身,可穷他一生,从未得到过父亲的青眼。
那位盲者醉心于剑术,从他记事起,从未得过那人的爱抚。
那人从不掩饰对他的失望之色,甚至不允他练剑,他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的心这般懦弱,有什么资格学剑?”
那个冰冷强大、坚忍无情的人,沉渊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明明对旁人都那么温和,甚至收留许多平民的孩子在身边学习剑术,偏偏对自己的嫡子这样——这不公平!
他不服,他愤怒,他悲伤,他甚至以激烈的手段进行过反抗,但那人却无动于衷,仿佛他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土。
他从天之骄子化为一粒微尘,被打落尘埃,从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仰望父亲,如仰望神明。
然而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的神明光照千里,却绝不会赐他一线温暖。
他被遗落在那片冰冷的寒夜里,浑浑噩噩,茫然度日。直到有一天,他惊恐地发现,如他一般卑微苦恼的大祭司之子沈夜不知何时已蜕变成另一副模样,沉稳镇定,顾盼之间皆是威严气度,像一粒明珠突然自沙砾中露出真容,随手拂去满身灰尘,顷刻间光彩煜煜,绽放出万千迷离毫光。连他身边的华月——那个肉傀儡——都脱胎换骨了,倾国之丽色,逸俗之风姿,瑰姿艳逸,令人睹之失神。
原本不是都如我一样卑微的吗?
为何都化作了天上的星辰,独留我一人?
沉渊终于在那片刺目的光辉中看清了自己——原来父亲说的没错,自己真的是太懦弱了!
所有人都逆流而上,朝着宿命劈刺,炼化己身,破茧成蝶,唯独他,自怨自艾,愤怒迷茫,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裹足不前,终于被所有人抛下了。
从那时起,他便将沈夜当作了自己赶超的目标。
追逐着那人的背影,拼尽所有力量修习术法,不断变得强大,越来越强大。
这一次父亲虚无的视线终于停留在他身上。
但他并不能从父亲身上感受到喜悦,那双清冷盲眼中依然是绵绵无尽的失望。那人用盲眼凝视他片刻,缓缓转过脸去:“沉渊,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可以为之而死,也为之而生的东西。”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是这么说的:
“父亲,孩儿愿以手中之剑守护烈山部族民。”
“那并不是你内心的想法,”父亲只是这样漠然道,“你曾行走过平民区的道路吗?你曾尝过他们奉上的珍贵蔬果吗?你曾与他们谈过话吗?你曾与那里的孩子玩耍过吗?”
他当然不服气,身为少君之子,守护烈山部族民不是天生而来的使命吗?他也一向这样以为的!稍稍懂事后,他便开始勤学术法,并以无可挑剔的言行举止,无时无刻不向身边人展示着少君之子应有的威仪与气度。父亲凭什么说那不是他内心的想法?难道像从前的沈夜和沧溟那般胡闹,野孩子一样到处乱窜才是恰当的?或者像谢家那个有天才之誉的死小孩儿一样没上没下,结交平民朋友才算热爱烈山部族民?至高无上的城主血脉,本该有其矜持!
父亲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漠然道:“一个人的内心要怎样扭曲,才会口口声声宣扬,要以手中之剑守护一群自己鄙弃之人?”
沉渊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父亲一向无视他,第一次倾心交谈,便是这样诛心般的嘲讽斥责。
“你的心只为自己痛苦,却映不出身外的一沙一尘,如此空洞虚无的内心……”父亲叹息一声,不顾而去。从那之后,父子二人便再未有过任何交谈。
他终于对自己的父亲死心了。
他很想问问他:您伟大高尚的心中盛下了流月城的痛苦,难道我不是烈山部的一员,为何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
明明,只要垂下眼眸一个回顾,曲起嘴角一个弧度,便能令我喜极而泣!
为何如此吝啬!?
他手握冰冷长剑,彷徨混乱的心终于尘埃落定,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
他的心终于像父亲预言的一般,全然地空了,除了追逐权力的野心,除了将鄙弃过他的所有人踩在脚下的虚妄幻想,再没有任何可以为之而死,也为之而生的东西。
如果我的心是空的,你可曾试着引导我填满它?
如果我没有任何可以为之而生,也为之而死的东西,你可曾引导我找到它?
如果我走在一条全然错误的道路上,你可曾牵起我的手,温柔教导我随您的脚步而行?
沈夜想必独行于黑暗中,为这些问题找到了完美答案。
所以父亲就那样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迷失在那片迷雾里。
他从不曾伸手拉过他,哪怕一把。
但终归是有人找到了自己的道,所以没有找到坚守之道的那个人真的是软弱吧?
每个被亲人失望遗弃的孩子,或者都有自己的取死之道。
那么,我是罪有应得吗?
沉渊艰难地撑起眼皮,一线迷幻光亮映入眼帘。
轰然一声,眼前骤然铺满光明,真实的世界挤进了他虚无冰冷的内心。
那片泱泱明光的中央是他今生最痛恨最羡慕的一张脸——尾部分叉的斜挑长眉,深邃幽晦的漆黑眼眸,笔直挺拔的鼻梁。
沈夜……
他一生的敌手,一生追逐的背影。
似是恨极,又似是羡极,但心思一闪,又觉得那么可笑。
便如沈夜那般强大又如何?纵然位高权重,最得意的弟子叛逃了,最心爱的妹妹记忆只有三天,挚友身患重病,华月不过是个傀儡,沧溟长眠于矩木——他也不过是这般痛苦罢了,也不过是这般双手空空,一无所有罢了,谁又比谁多开心一些呢?
“沉渊,”那个人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的仇,本座担下了。”
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扩去,触及从未触及的隐密之处,沉渊惊讶而茫然,用已趋溃散的神志揣摩着那句话的含意。
是矫情的言辞吗?
是要借机展示大祭司大人的胸襟吗?
可笑……
但那双眼睛却是坦然的,既非同情,也非悲伤,只是平静地述说。
沈夜如一座沉默的石碑,静静立在那里,不为风动,不为雪改,任浮世千变,都那么镇定沉稳,宛似……宛似当年的父亲。
仿佛只要他在那里,就令人安心。
仿佛只要他点头,便是火海亦可去得。
那么的高大,可以依靠,可以信任。
但从不肯向自己展露一丝温暖的他们,真的可以相信吗?
沉渊突然很想问问沈夜:
少年时那个冲动易怒、沉默骄傲的你去了哪里呢?
若我的心里一片虚无,一尘难容,你心里盛载的又是何物?
你又是如何找到那样可以为之而死,也为之而生的东西的呢?
同样的□□,却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和你,到底有何不同?又是从何处分道扬镳走上了相歧的道路?
最后一丝神智终于也溃散了。
这个一生都与自己的心魔纠缠的人,怀着最后的不甘与困惑沉入了永远的虚无与黑暗。
点点魂光飘散,绕沈夜身周三匝,宛似那人一生堪不破的执念。忽然似有清风一啸,万千光点掠出剑庐,飞上夜空,点点迎风消散。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沈夜沉默片刻,淡然起身,衣袖轻轻一拂。
瞳自轮椅上起身,缓步行来,一面蹲下查看青叶的身体,一面淡淡道:“那句告慰死者的话,不是该属下说的吗?”
沈夜道:“我很早前就想杀死他,却从未认真筹划过。”
瞳理解地点了点头,“毕竟是沧溟的堂弟,小时候你们也一起玩过。”
沈夜眉头微蹙:“只有几回,还是在祭典上……我小时候非常厌恶他。”
瞳笑了笑,“他也十分厌憎你。”
沈夜苦笑,“即便现在我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总一副我欠了他债不还的模样。”
“因为阿夜你幼时是个异端啊……不重视仪表,也不看重礼法,却得到了同伴的衷心喜爱……”瞳眼前浮现出一个孤独的小小身影,那个小小孩童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脊背总是挺得很直,肩膀总是摆得端端正正,下巴高傲而不失气派地微微扬起,从远处漠然注视着身边的一切热闹。那双眼睛的深处闪动着细微的羡慕,却从不传达到眼中。
高傲的少君之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小孩儿。
所以,看着被沧溟、华月围绕着的沈夜,真的会觉得很厌憎吧!
明明是毫无意义的对话,沈夜却仿佛从那些句子里面得了安慰似的,笑了一声,转过脸凝视瞳手上的动作,挑眉问道:“你的身体……能动用溯魂术吗?”
“可以。”瞳简短地回答,将手掌搁到青叶后脑处,掌心吐出一道白芒。
三十八
三十五年前,沈夜继位时,内乱暴起,许多人受到牵连,青叶的父母在那次的动乱中被杀死,青叶做为遗孤被送入七杀殿学习事务。
瞳对青叶的印象一直是安静的,恭敬的,温顺的。
那段黑暗血腥的过往对青叶似乎没多少困扰,他只是充满敬慕地跟随在瞳身后,一丝不苟地完成上司交待的每一项任务。因为他安静内敛,从不多嘴多舌,也不在背后议论人的是非,因此瞳不必担心他泄露机密;因为他恭敬温顺,指使起来也格外顺手,渐渐的,青叶对瞳而已,变成了左右手一般的存在。有时候,甚至不用指使,只要瞳心里一动念,青叶便能做出合乎心意的行动。
一向缜密严谨的七杀祭司,似乎从未考量过青叶会背叛的问题。
瞳反省着自己——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失误。人毕竟不是傀儡,总会有脱出掌控的可能性。
所谓的溯魂术,便是以灵力为引线,牵引神识进入对方的识海,从记忆的碎片中寻求真相。
人类的记忆往往是碎片式的,层层叠叠烙印在识海中,宛似夜空中不计其数的繁星,溯魂之术一旦失败,便有可能迷失在那片千变万化的星海之中。因为危险,溯魂术其实是一种近似禁忌的术法,除非修为胜过对方许多,否则不可轻易动用。
在那片星海般浩瀚的识海中,总有些星辰特别明亮,那必然是识海主人深深铭刻的记忆。
瞳有些惊讶地发现,青叶脑海中最为鲜明的记忆居然是自己。
“青叶,你为何站在雪地里?不冷吗?”
“多谢大人关怀。”小少年提着灯笼迎上来,扶住他的手臂,为他照亮足下雪径。
“说过多少次,打开蛊盒时要戴上那双绞丝手套!被咬了吧?”
“属下记……记住了……多谢大人……”小少年举着紫黑色手指任他以粗暴手法进行包扎,痛得眼睛里包了一汪泪,身子不住颤抖,犹未忘记道谢。
“究竟何事令你如此慌张,跑得气喘吁吁,还跌破了膝盖?”
“大人!那只食梦蛊幻出橙色和黄色的部分了!”小少年激动地拖住他的手往外走,忽然醒悟过来,屈膝跪下,不好意思笑了笑,“这个……这个……属下失仪了……”
瞳从那些鲜明如画的时光里穿过,蓦然想起,青叶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妥帖的,刚到七杀殿时还曾有过那样笨拙的时候。
自己不经意的言语,竟成就了他暖橙色的梦。
而直到这时,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来,一直有一样事物在温暖着他,温暖着清冷的七杀殿。
所有的时光都不会白费,但最终,可能终究也只能白费。
瞳终于找到了那一片要找的碎片。
一名戴着斗篷的少女站在蛊室中央,兜帽将她面容严严遮住,只露出纤细下颌。
她手掌贴在青叶背心处,淡淡道:“青叶哥哥,告诉我,哪个是食灵蛊?”
青叶神情犹如梦游,伸手一指。
少女取过蛊盒,看也未再看青叶一眼,转身而去。
过了片刻,青叶仿佛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喘息着软倒在地。他神情渐渐变得恐惧之极,风一般卷出殿外,循着夜色追去。
一条纤细人影站在夜色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青叶喝道:“把食灵蛊还回来!”
那纤细身影转过来,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秀美的脸庞,轻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抱歉了……那东西已经去往该去的地方了。”
“你疯了!你知道私闯七杀殿是什么大罪吗?”青叶低声而激烈地怒斥。
瞳未能再看下去,从看到那少女面容时,所有的线索都串了起来。
刹那间心神剧震,寂静紧绷的识海空间突然被龙卷风般的乱流撕裂,亿万星辰崩毁碎裂,化作不计其数的光之利箭刺穿闯入的一缕神识。
瞳双眼紧闭,按在青叶脑后的手指微微颤动,一缕血迹自嘴角淌下。
“不好!”低喃一声,沈夜右手捏诀,迅速按上青叶后脑,一道浑厚灵力送入,从乱流中寻到瞳的神识,小心翼翼接引出来。
瞳睁开眼,缓缓转头,清冷双瞳神色复杂地凝视沈夜。
“看你模样,似是看到了不得之事了?”沈夜沉声问道。
“取走食灵蛊的人是三十五年前赵氏的孤女。”瞳道,见沈夜神色困惑,遂解释道,“当初一共有十一名孤儿,皆送往各殿学习,做为后备祭司培养。青叶有个堂妹,被送入贪狼殿,后来不知何故受到重罚,险些冻毙在雪地里,那时谢衣任破军祭司,掌管生灭厅事务,与贪狼祭司起了冲突,并带走那名孤女。”
说到谢衣,沈夜立刻想起来了。
当初此事其实牵连甚广。那名赵氏孤女容貌美丽,贪狼祭司不能得手,故而下手重惩,以谢衣的心性自然不能容忍。烈山部人都知道破军祭司亲切宽容,比春风更柔暖,散发着春日般的光晖,但只有触及他底线的人,才会被他刚烈决绝的一面所惊到。
谢衣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绝没有一分一毫暧昧不清之处。
当这个世界向他展示善的一部分时,他比所有人都温和并易与相处,但一旦这个世界向他展示出恶的一部分,他便比宝剑更锋利,化身烈火亦要焚尽黑暗腐朽。
说的好听是不畏强权,其实是倔强任性。
谢衣救走那名孤女也倒罢了,竟将任副主事的贪狼祭司风琊当众痛斥一番。
沈夜虽然很乐意看到谢衣拿起主事的威严调教副手,但高阶祭司胁迫遗孤这样的丑闻岂宜放在台面上言说?幸得青叶将瞳搬去救火,将此事弹压了下去。事后沈夜暗地里痛斥了谢衣一番,并重惩了风琊,此事便被揭了过去。
而那名孤女……
沈夜心脏如被一只巨手握紧。
若他没有记错,那名孤女应该是进了谢家。
三十九
“你……究竟是谁……?”最后一名蒙面人右手拄剑跪在血泊中,嘶声问道,努力撑开的眼睛被血水模糊,一片腥红的视线中,玄衣的死神正手提利剑,漠然行近。
血珠自那人斜垂的剑尖滴下,汇入地面的血溪。
他每一步都踩在血洼里,血花四溅,从抬起的脚尖成串滴落。
空中不计其数的金点悠悠飘散,循着生前最后一点残念飞去——那是不久前死于他剑下的蒙面暗杀者的魂光。
九位顶尖高手,竟然败于一人之手,如此可怖的实力。
蒙面人自知不是那人对手,但比这更令他惊异的是,就在刚才,他分明看到那人最后使出的剑法是谢氏的流雪三式……然而无论如何在记忆中搜寻都找不到这号人物,更重要的是,流雪三式是谢氏最高武学,一般子弟要么不够格学,要么没那份天资……能将流雪三式运转到那样境界的,记忆中也只有一两人罢了……
“你为什么会……”蒙面人喃喃问着,忽然闷哼一声,胸口已被利剑贯穿。
穿玄色战衣、戴奇异面具的暗卫下手迅捷而利落,并没有折磨人的嗜好,几乎每一式都在追求一击致死的冷酷。
蒙面人并未丧失行动力,却没有反抗,颇令玄衣暗卫意外。
但随即——他低喝一声,剑尖斜抹过蒙面人咽喉,惊电般倒退着掠出丈余。
然而预判失误,反应就难免迟了一步,面前的面具终究是被打落了。
清秀苍白的面孔上,一双冷静自持的眼睛并未因杀戮而变得血腥,却如花岗岩般坚定,那样的神情与蒙面人记忆中很不相同,但那张秀美的面孔,即便化成灰他都不会忘记——谢家大少爷,谢氏长房嫡子,谢氏未来的宗主。
蒙面人露出茫然、困惑又悲伤的神色,朝那张冷漠而熟悉的面庞伸出手去。
“阿谢——”他在心底绝望而悲痛地唤着那人的名字,然而咽喉被刚才那一剑削断,血水混着泡沫咕嘟嘟不住往外冒,从唇中吐出的只有无意义的怪异声音。
那人从丈余外冷然望了他片刻,手一伸,凌空摄走面具,重新罩回面上,转身不顾而去。
蒙面人努力伸出的手无力垂落,嘴唇微微张开,眼睁睁看着玄色人影消失在屋脊上方的黑暗之中,“为什么……”在心底喃喃自问着,终于自胸口处溃散成万点金光。
初七伏在屋脊阴影中,双眼微闭,手捏法诀,放出灵力感应四周的变化。
刚刚杀了九名刺杀者,此刻仍有些作呕。
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沈夜为何会在龙兵屿那般逼迫他。
他虽有为沈夜做任何事的觉悟,心却不够强硬,而在这样残酷的斗争中,若无杀人的勇气与决心,连活下去也不能,更遑论以手中之剑保护主人,为主人而战。
那么,今日便是他的试炼场!
这柄剑从今日起只能饮敌人之血,而绝不能再用主人的血开锋!
他如此决然想着,心头因杀人而起的烦恶稍去,代之的却是一股要为沈夜斩尽邪佞,破开流月城悲哀宿命的野望。
剑侍已进入紫微神殿中央位置,一部分与蒙面刺杀者战斗,一部分四处搜索着沈曦。
不知何故,静萍没有带沈曦现身,廉贞祭司的搜索命令仍在继续执行。
初七发现自己已无处藏身,任剑侍这么搜索下去,自己定然要暴露的。
作为一名暗卫,绝不能出现在众人视线下。
稍一迟疑,他决定回头寻找沈曦和那名侍女,只要沈曦现身,那些侍卫忙于保护沈曦,他这边的压力就会小一点儿。
然而不久前放下沈曦之处已然空无一人。
静萍和沈曦都消失了。
初七茫然站在那里,仰面望向头顶的黑洞。
剑侍们显然未找到沈曦,而沈曦和那名侍女究竟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忽然响起。
初七悚然一惊,燕子般掠出屋顶黑洞,贴着屋脊如黑色闪电般疾飞,一个呼吸之间,便已到爆炸发生处,他倒吸一口冷气,猛然住脚。
与他判断相同,爆炸之处是沈曦寝殿。
数名剑侍已抢先赶到,正以术法轰开断裂的石柱瓦片。
他们从废墟下挖出了一个人——是静萍,只她一人。
初七伏在矩木阴影中,只觉黑沉沉的浩瀚天宇自头顶压下来,肩膀抗不起那股巨力,整个人都近乎虚脱般软了。
若沈曦出事……他不敢想。
眼前不住浮现沈夜望向沈曦时的面容,慈柔温煦的神光铺在那张俊美威严的面孔上,如一块冰在春天里融化成了水,春波漾漾,万种柔情。
他不敢想那张脸上露出震惊、悲伤、痛苦的神色。
那比杀了他自己还更无法接受。
“谢……谢夫人……通过传送法阵……带走了曦小姐……”静萍受了很重的伤,胸口一片殷红。她抓住一名剑侍,急道:“快……快去告诉大祭司……”
“谢夫人……”初七狠狠握紧腰畔长剑,凝神感应寝殿上方流动的异常灵力。
只要在另一处建立相对应的传送法阵,使用者运转法阵时,便可以通过传送法阵前往目的地。但沈曦的寝殿中怎可能设有法阵?谁有这等本事,能在沈夜眼皮底下设此法阵?除非沈夜本人——但这也说不通,若是沈夜所设法阵,那位谢夫人怎可能通过这个法阵侵入紫微神殿?
初七心中一片繁乱,脑中尚一片空白,脸已下意识地偏向某个方向。
直觉告诉他,线索在那边。
可是,原因为何呢?
他没有深究这种细枝末节,身形一晃,已疾掠而行,闪进沈夜书房。
这里灵力波动留下的痕迹特别明显,那道灵力残余极为陌生,又隐隐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但很显然,那并非紫微神殿中人所留——原来法阵在这里,应该是从这里侵入的。
如此私密之地设置的法阵,岂是一般人能通过的?
那位谢夫人究竟是什么人?与沈夜又是何等关系?竟能通过这边的传送法阵?
然而已没有时间给他想这些了。
初七深吸一口气,提着“冰魄持一”踏入法阵中央,照着沈夜平日所授启动法阵。
四十
剧烈的空间波动后,初七双足踏在了平整的青石地板上。
这是一间收拾得极为洁净的屋子,但却很乱,然而又乱得微妙,予人一种异常丰富、目不暇接之感——墙上、架子上、乃至窗台上都摆满了各种偃甲制成的小玩艺儿,手工之精湛令人惊叹,连蜻蜓的复眼都细细镂刻,栩栩如生。
初七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空谷回音,雪地鸿爪,那般的渺茫难辨。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惊叫与哭泣之声。
初七掠至窗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稳稳坐于轮椅中的挺直身躯,合拢交握于膝上的修长手指——七杀祭司大人?
刹那间,无数念头自初七心头闪过。
七杀殿的剑侍正将一群男女老少押入庭下,一名祭司手持花名册,逐一对照着。
瞳脑袋微微侧了侧,忽然从轮椅上站起,转身望向初七站立处。
初七下意识地一闪,退入窗后。
过了片刻,屋门被推开,瞳出现在门口,眼神锐利犹如冰箭,扫视一圈后冷冷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初七刚要解释,法阵闪动,沈夜的身影出现在房中。
三人都有些错愕。
沈夜沉声道:“小曦不见了。”
初七连忙跪下,“是属下失职……”
沈夜与瞳的目光投过来,都不动声色地转开,沈夜冷冷道:“初七,你回避一下!”
初七一怔,垂首道:“是……”
待初七离开,瞳道:“谢夫人也不见了。”
沈夜面上的表情已无法用愤怒、担忧来形容,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沉冷幽微,注视着瞳问:“你的判断?”
瞳眉头微皱,将目光投向屋外。
一名七杀殿的侍从在屋外地上跪下,双手举起一只石盒,“回禀七杀祭司大人,您要的东西带到了。”
瞳手一抬,石盒飞入,落入掌中。
“此蛊名为‘径寸’,一雄一雌,相伴而生,雄蛊进入宿主身体,蛰伏于心脏处,一旦宿主远离,双蛊分离,雄蛊自会反抗,令宿主失去行动能力。”
说着,他右掌按在石盒上,轻叱一声,银色光华一涨,石盒微微颤动起来。
沈夜皱眉道:“你在谢夫人身上种了蛊?”
“属下逾矩,”瞳嘴里这样说着,神色却极为淡然,“谢夫人下界前往龙兵屿后,如何保证她留在岛上是一件困难的事,属下认为以蛊虫控制较为稳妥……”
沈夜打断了他,“现在怎么做?”
瞳右掌一推,石盒飞起,射至沈夜面前。
沈夜抬手接过,只觉掌中石匣的颤动越来越剧烈,几乎要掌控不住脱手飞去。
“属下适才已将母蛊唤醒,只要打开石匣,随之而行,它自然会带尊上找到雄蛊宿主……”瞳解释道,就在这时,沈夜手上的石匣突然停止了骚动。
沈夜惊异道:“这是……”
“不好……”瞳拧眉道,“想是宿主已由法阵前往下界,伏羲结界间隔了蛊虫间的感应,盅虫失去方向,故而如此。尊上请速行,双蛊若失去感应太久,雄蛊将啮断宿主心脉!”
整座谢府都已被七杀殿的剑侍控制,谢衣旧居后面以幻术制造的竹林一片清幽,星月微光下,风吹竹动,满地乱影。
初七藏身于那片幽篁中,神色极为不安。
他知道自己没有完成沈夜交待的任务,弄丢了对于沈夜来说最重要的人。
那个小女孩儿是沈夜的妹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此回平定叛乱,整座紫微神殿面对的是城主一系实力最为强劲的九姓世家,顶着相当大的压力。沈夜与华月率领众位高阶祭司将九姓宗长牵制在紫微神殿,为瞳争取时间破获疑案。沈夜将他的软肋——沈曦——交给初七保护,这样绝顶的信任,他却令沈夜失望了。
此时此刻,沈曦被带往了何处,是否还活着……
这些问题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他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绪,思索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却发觉面前一片迷雾。
那位谢夫人是什么人?为何能通过法阵进入沈夜的书房?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沈夜为何要自己回避?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隐隐感到,自己接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令他畏惧又痛苦,渴望又焦灼。
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又说不清道不明……就仿佛坠入噩梦的人,行走在一片迷雾中……他想拨乱这重重迷雾,探索那浓雾深处究竟藏着什么可怕之物,行行重行行,却一无所获,反而因竭力思索而使得头顶心处隐隐牵痛。
初心将有些发烫的额头抵在一竿翠竹上。
冰冷的竹子带来清凉的慰藉。
忽然,他发现竹身上有一行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微微一怔,借着星月微光,伸出手指缓缓描摩。
这句诗,他见过。
在紫微神殿的书房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最下面挨地那一排的顶顶里面,一排书册的后面,藏了一张卷成轴状的画。
画上是紫微尊上撑颌小憩的模样,形完而神足。
旁边便题了这样一句没有头尾的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不是很懂,却能感受到里面的情意。
那时他便有些好奇,甚至还有些嫉妒,但沈夜身边并没有亲密到那种程度的人,或者说,没有比他和沈夜更亲密的人,所以他虽有些不安,却因为既无线索,又无威胁,并未深究。
然而此刻,这种威胁突然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他察觉有人靠近了。
“初七。”瞳在竹林外,静静打量他。初七很善于隐藏自己,但瞳若想找到他,自然有他的办法。
初七连忙上前行礼,“七杀大人,您和尊上谈完了?”
瞳冷淡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初七微一怔,轻轻摇头。
瞳也不追究,只淡淡道:“随我来。”
“是。”初七连忙跟上,忍不住问道:“主人呢?”
“尊上已离开流月城。”
“什么?”初七倒吸了口冷气,忽然明白过来,“曦小姐已被挟出流月城?”
瞳淡淡道:“此事已由尊上接手,你不要再管,也不要再过问。”
初七的脚步明显迟疑起来。
瞳回头,发现傀儡的脸色突然间异常苍白,满面的动摇之色——他的心明显是全然乱了!到底因何而乱?
瞳加重了口气,冷冷道:“此事你绝不可过问……”
“请恕我不能从命。”傀儡人忽然低声打断了他。
瞳微微变色,冷声道:“初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那苍白的傀儡人缓缓后退,脸上混乱的神色不住变幻,渐趋坚定,“曦小姐是我弄丢的,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夺回来……”
瞳挑眉道:“你要抗命?”
初七摇头道:“我是主人的傀儡,只听从主人之命。主人令我保护曦小姐,尚未收回这项命令,我的判断并无错误。”
深施一礼,玄影闪动,已消失在竹林深处。
四十一
瞳眉头微皱,并未追赶,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玉盒。玉盒中盛的是初七的子蛊,他只是施了一个极简单的术法,竹林深处即传来一声闷响。
是有人倒下的声音。
瞳将玉盒重新放回怀中,心中微微踌躇:事态坏到这种程度,这件事究竟会如何了结?初七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一直将谢衣和初七分得很清楚,但初七毕竟是特别的。
瞳静静站了片刻,终究也只能放弃了。
沈夜前往下界,流月城中形势险恶,外面只有华月一人率领祭司们在支撑局面,这种时刻,他必须站到最明亮的地方去,用他的双眼注视城中的一切,将所有试图作乱的人笼罩在自己给予的恐怖之下,然后便是等,等沈夜带着什么回来。
至于初七,他无奈地想,留给沈夜去伤脑筋吧!
此时此刻,无厌伽蓝外的沙海中,沈夜已然追上那一行人。
月光下的沙漠,宛似一片银色之海。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这片景色带给沈夜的冲击仍是那般强烈。
银色沙海的一片浪峰后,有一小片胡杨林。那是西北荒漠中一种极为奇特的树,即便在荒凉干旱的沙漠中亦能顽强不死,当地人的传说中,这种树生而不死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朽三千年。
因为极度恶劣的环境,胡杨树皮粗糙,顶端的树叶只得委屈长成细柳状。然而夜色中望去,月光下的树冠犹如遮天之云,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清幽之美。
血色蛊虫振动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直直射向那片胡杨林。
沈夜右手一招,将蛊虫收回匣中,缓缓走了过去。
数名剑手护卫在林边,神情紧张,严阵以待。沈夜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手指轻挥,几人尽数被抛出林外,跌在沙地上爬不起来。
谢夫人坐在一株胡杨树下,脸色苍白,神色委顿。
一名容貌极美的少女跪在旁边,正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谢夫人体内。
沈曦竟然不在这里。
沈夜负在背后的手猛然收紧,故作平静道:“谢夫人,数日后本座便要亲自送您前往龙兵屿,何必急在一时呢?”
其实谢衣的面容与谢夫人相似得多一点儿,都是极为清秀温雅的容貌。
月光下,那张微微抬起的苍白面容令沈夜微微心悸。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极力想要回避的面容——三年前的沙海中,谢衣濒死之际,面容也是这般苍白,也似这般平静。
沈夜深吸了口气,沙漠夜间极冷,冰冷的空气令他稍稍平静。
谢夫人淡然看着他,有些微的失望,“你还没有死吗?”她笑了笑,无奈而凄凉,不知是在问沈夜,还是在问自己,“你为什么总也不死呢?雍门迪他们死了,阿谢死了,少君死了,沉渊死了……那么多人都会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死呢?”
沈夜淡淡道:“时候未到罢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问:“烈山九姓死了多少人?”
沈夜道:“有人死,不过很少。”
谢夫人笑了笑,“你应该多杀些人才是啊,用鲜血把他们吓住,再也不敢反对你。”
沈夜平静地说:“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我和砺罂结盟,是为了把烈山部人从那座牢笼救出来,去大地上开始新的生活。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地界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贵族也好,平民也好,今后在龙兵屿,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量。”
谢夫人有些意外,喃喃道:“大祭司不计前嫌,倒是胸襟开阔。”叹了口气,遗憾地说:“你要是把他们杀了该多好……无论死的是你,还是他们,都是我想要的结果。”
沈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抱歉。”
谢夫人疲惫地阖上眼,“不敢当。”
再无余话,林间月下一片寂静。
沈夜终究是按捺不住,“小曦呢?”
“这种滋味如何?”谢夫人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眼帘微抬,打量沈夜,嘲道:“像被烈火烤着,像被刀子绞着,是不是?若我说她已经死了,你又会是什么感受?”
“我会让整个谢氏为她陪葬。”沈夜冷声道,面容在月色下晦明不定。
谢夫人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说:随便你吧。
沈夜的心向下沉去。
这样一个只剩丧子之痛的女子,除了仇恨再无它物。
若一个人连死亡也不惧怕了,世间便再无权势与威胁能捍动她。
“你知道吗,我除了恨你们,也在恨着谢氏。”谢夫人抬起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微微冷笑,“阿谢被逼得逃往下界,有你的份,有沉渊的份,也有那另外八姓的份,可老宗主却不允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他说,你这拯救族民的大祭司重责在身不能死,沉渊是城主血脉不能死,八姓势力滔天关系着城中局势也不能死,这是大局!”谢夫人秀眉一剔,清丽面庞上掠起一丝傲然之色,“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不能死,我的阿谢就该默默死在下界?”
“老宗主不肯替阿谢报仇,到底是为了烈山部,还是为了保住谢氏,谁知道呢?”
“阿谢他真的好傻,所有他重视的、尊敬的人都不过如此而已,老宗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紫微尊上,你可知道,那时候八姓宗主派出说客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允诺阿谢做大祭司,逼他与他们联手对付你,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阿谢都不肯退让分毫,他说,他是紫微尊上的弟子,只会劝谏,绝不可能背叛师尊。”
“我的孩子,谢衣,他虽然无法站在你那边,却始终不肯站在你的对立面——他虽然逃往下界,但从未背叛过你,紫微尊上,你到底明不明白?”
沈夜沉默片刻,沉沉道:“那种形势下,不肯站在我这边,与背叛有何区别?”
“所以,你便亲手将他杀死?”谢夫人指尖陷入掌心,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阖目道:“好,好……紫微尊上,那便让我看看,你的心是否真如铁石一般?”
沈夜道:“谢衣待小曦犹如亲妹,小曦亦是你看着长大的,夫人真忍心下毒手?”
“只要能伤你一分一毫,我便可以做任何事。”谢夫人凄然一笑,哀伤地看向沈夜,“阿谢死了,我的天便跟着塌了,我恨不能让整座流月城与他陪葬!你信不信,若是有那个能力,我会炸毁整座流月城,让所有人为他陪葬!”
沈夜凝视谢夫人双眼,许久之后叹道:“我若告诉你谢衣未死,你信吗?”
谢夫人旁边的少女蓦地抬头,一双明眸一瞬不瞬望向沈夜。
谢夫人面色大变,数次变幻后,颤声道:“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沈夜自嘲地笑了笑,“若谢衣真的死了,以我的为人,岂肯放你去往龙兵屿?流月城中砺罂的耳目太多,我原本打算送你前往龙兵屿后告诉你真相,由你在龙兵屿主事,培养羽翼,为谢衣日后执掌大权做准备。”
“你……你在撒谎……”谢夫人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矩木之事能瞒得了多久?下界修仙门派终有一日会顺藤摸瓜,找到流月城头上。背此恶名,又身染魔气,族人下界后如何见容于下界?”沈夜叹息一声,“必须有人为那些恶行付出代价……你不觉得我和谢衣是所有问题的纽带吗?全族人感染魔气下界后,只要自呈清白,将恶行尽数推到我这个紫微大祭司身上,再由曾背师叛逃下界的谢衣站出来主持局面,烈山族人才有与下界修仙门派共处的可能性。”
谢夫人定定望着沈夜,面色变幻不定。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为谢氏长房嫡媳,她有足够的眼界与见识,足以判断沈夜的话是虚与委蛇,还是发自真心。
但手中掌握的线索,又令她几乎可以断定,谢衣早已不存于世。
“谢衣已经死了……”她轻轻摇头,眼眶中缓缓坠下泪来,透过迷茫眼睫哀伤地望着沈夜。她不敢信,却又希望他能说服她,让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在人世。
“若我真要杀他,以我的手段,夫人以为他能在下界逍遥二十多年?”沈夜自嘲地笑了笑,“当年谢衣逃往下界,沉渊和八姓宗主派了许多人追缉,多少次险些置谢衣于死地。那时我也派了人,但我给那些人的命令是……保护谢衣。”
这些话沈夜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此时被逼提及,仍觉冷彻心扉,“直到三年前,第二批矩木枝投往南海一个小岛国,我选择地点时特意避开谢衣的行踪,机缘巧合之下,却仍令他知悉此事……不久之后,他拜访百草谷,向一位墨者透露些许矩木枝之事。那位墨者发觉谢衣身上的魔气,生出怀疑,命人暗中追缉……”
沈夜合拢手指,握得指节生痛。
事情便是从那时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的。
当时追缉谢衣的不止百草谷的天罡,那位墨者还邀了修仙门派中的几位剑仙高手助阵。消息传回,沈谢又惊又怒。
他总以为谢衣即便逃往下界,也总会多少顾虑着他些,顾虑着烈山族人的处境些。
然而万万料想不到,谢衣居然去拜访下界修仙门派,以隐言透露矩木枝之事……此举无异于置整座流月城、整个烈山部于万劫不复之地。
当夜,他离开流月,前往下界,不费吹灰之力在沙漠瀚海中找到谢衣。
四十二
那夜,月色下的沙丘,如叠叠温柔的浪峰。
相隔了二十二年,再度相见,沈夜怀恨带怒而来,等真的看到谢衣时,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这个背师弟子带回流月,好好处罚一番,叫他跪在脚下认错。然后……然后像从前一般,留在自己身边,就当没有中间那二十二年的相背相逆。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能将谢衣带回去的。
流浪下界的二十二年里,谢衣周游天下,寻访灵地,终以失败告终;其后,谢衣访尽天下术士奇人,寻求对抗浊气之法,亦以失败告终;再之后,谢衣探访上古遗迹,寻求渡魂之术,尝试将魂魄移入偃甲人体内,然而夺舍渡魂之术乃上古禁忌邪术,其间凶险万分,亦以失败告终。
一次次艰苦卓绝的尝试,不断失败,不断失望,沈夜想,这倔强的徒弟想必是终于绝望了,才会近乎自弃般向百草谷那位墨者以隐语提及矩木枝吧?既然已经绝望,知道烈山部再无出路,只要好言相劝,谢衣应当会回心转意。
直到真正面对谢衣,看到那双眼睛,顿时如一盆雪水浇下,令他心中寒彻。
一路被百草谷的天罡与剑仙追缉,又要躲避流月城眼线的布控,谢衣看上去极为疲惫虚弱,身上多处受伤,然而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那双温和沉敛的眼睛只有片刻的软弱与感伤,随即便再次闪耀起不屈的光辉——就如少年时对抗那些不义之徒时一般。
他竟这样看着我!?
我在他眼中已是这等可憎!?
朗朗月华,万里瀚海,都不及谢衣一身湛然光华。
沈夜被那目光、那一身光华刺得恨意沸腾,咬牙切齿唤他:“谢衣!你能逃到哪里去!?”
然而万万想不到,银光一闪,谢衣竟然率先出剑。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心寒的了!
心寒到连抵挡都忘了,眼睁睁看着那一剑刺至面前来,捅入胸口。那一刻,他真是懊悔欲死,愤恨欲死,他是何苦走这一遭,受这诛心一剑!?
“师尊……”谢衣也愣住了,哀伤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想也未想,反手一掌,将谢衣打得飞出数丈,呕红坠地。这一掌含怒而发,用了真力,可他并未感觉到反击的快意,掌力吐出的一刻便察觉谢衣身体内一片空虚。
谢衣竟然并未运力抵抗!
重伤了紫微大祭司,离得这么近,居然不曾防备来自紫微大祭司的反击,这是何等的愚蠢!
即便运转全部灵力,世间有几人受得住紫微大祭司含怒一击?更何况是神乏力竭,完全未运力抵挡的谢衣?
“谢衣!”沈夜心中骇惧到极点,掠过去俯身探察。
谢衣已然勉力撑起身子,急切地望着他,神情凄惶问道:“师尊你怎样?”
四目相对,沈夜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谢衣在担忧他,在紧张他……只不过如此罢了,却仿佛抚平了心中的愤恨一般。他甚至不无安慰地想,原来他的徒弟心里还是念着他的。
“跟我回去!”沈夜低声道,分不清是在哀求还是在下令。
“不……”谢衣的声音亦是极低,似是极为软弱,却又隐藏着令人心惊的坚定。
“谢衣!你敢再说半个不字……”沈夜怒喝。
“师尊,”谢衣打断了他,从他脚下艰难地爬起来,平视他的眼睛,“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已然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又何必重提?”
短短片刻间,谢衣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沈夜却仍未从那震惊中清醒,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师徒之义……已然……断绝?”
谢衣双手一展,幻出一柄长剑,“大祭司,请赐教。”
这次居然连师尊也不叫了!
既然还有力气出剑,想必是支撑得下去!
沈夜气极反笑,厉声道:“好!好!好……真是本座的好徒弟!要战便战,只不过,你若败了,又当如何?”
谢衣淡然道:“那便任大祭司处置。”
谢衣受伤不轻,经不起消耗,这一战自然是越快结束越好。沈夜冷笑一声,心意一动,偃甲蛇自沙地下呼啸而出,狠狠咬向谢衣。谢衣全力相抗,施展毕生所学与偃甲蛇相抗。但沈夜知道,谢衣必败无疑。他这个徒弟,聪明绝顶,惜乎一生醉心于偃术,于武学法术一途用心着实太少。
反正是必输之战,就快放弃吧……沈夜默默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没多久,谢衣果然呈现败象。
偃甲蛇与沈夜心意相通,敏利凶狠,狠狠一口咬在谢衣腿上。
沈夜心中冷笑,又感快慰,正要上前采摘胜利果实,将这不自量力之徒带回流月,好好地“处置”一番。谢衣的身影却震颤片刻,骤然消失。
轰然雷鸣声中,脚下的整片沙海炸开。
此为——风火雷炎之阵!
风火雷炎之阵外,犹有玄冰绝阴阵等着沈夜。
他精心培育数年的好徒弟,连被背叛也要不知羞耻地命人护着的好徒弟,竟然在这沙海之中借天地之威,设下绝杀之阵等着他送上门来。
再也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沈夜心头的愤恨。
世间也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消解沈夜心头的愤恨。
即便是修为绝顶如他,足足花了一昼夜才破开层层相叠的法阵,在沙海深处追上谢衣。
谢衣大半衣衫都已被鲜血浸透,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还能在月下拖步而行。然而每走一步,便有血水滴下来,洇入黄沙。
沈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血有护体及修复之力,胸口那一剑并不能要了他的命,但法阵一天一夜的轰击,令他多处受伤,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全然没有半分大祭司的威严高贵之态了。恨意折磨下,沈夜的脸冷酷得几近僵硬,又有几分可怕的扭曲。
谢衣到底要往哪里去?
宁死杀死师尊,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回流月?
那他沈夜,便定然要将谢衣带回流月城去!
他缓步贴近那个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却一直不肯倒下的血人。
然后,一把扼住了谢衣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沙地上。
恨不得把他片片咬碎,嚼食如腹!
恨不得剖开那胸膛,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成的!
谢衣并未反抗,或者说,已然失去反抗的力气。那张苍白如纸的清秀脸庞因窒息渐渐涨红,发紫……沈夜终究还是松了手,看着他因空气骤然涌入肺部而猛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量暗紫色的血,触目惊心,令沈夜冷得发硬的心肠再度软化。
自己还真是可悲啊!
沈夜不无自嘲地想着,向谢衣道:“你自己说的,若败了,便任我处置。”
谢衣似是笑了笑,嘴唇微微蠕动。
沈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得俯下身去。
“师尊,我……你……”谢衣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什么?”沈夜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凝神细听。
察觉不对时,已来不及了。
谢衣体内残余灵力引爆,沈夜出手阻止,将那股力量控制住时,谢衣的心脉已然炸成碎片。那明明已然流血过多快要干枯的身体里,居然仍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谢衣——”沈夜耳边传来一声惨烈叫声,却未察觉那是自己在叫。
谢衣瞳孔渐趋涣散,竟然回光返归般,恢复了往昔的清澈明净,然而他未再看沈夜一眼,却将目光投向了头顶的浩瀚天宇。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夜,明月当空,星子稀微,玉宇净无尘。
很好的夜色,身边,守着很好的人。
只是他无缘罢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谢衣喃喃念道,遥想着那终成梦幻的少年心事,忽尔一笑,似解脱,似哀伤,缓缓阖上双眼。
四十三
“谢衣自爆灵力,我阻止未及,只得将重伤濒死的谢衣带回流月。然而如此重伤,瞳亦束手无策,只得暂以盅虫维持生机,而后将幽蓝泉从内府收回,引幽蓝泉辅以法阵修复谢衣身体。”沈夜深谙人心,九成九的真话中掺杂几句假话,便可蛊惑人心,鬼神莫辨,“三年休养生息,谢衣身体已经复原,数日前被瞳唤醒——有件事要告知夫人,他的记忆被我暂时封印了。”
沈夜苦笑一声,“这也是不得已,若不然,他大概仍要不顾一切反抗我,不过是十一年前的悲剧重演罢了。待所有族民感染魔气,前往下界,到时再帮他恢复记忆。他恨我也罢,怨我也罢,过往种种随风而逝,未来之事便随他去吧。”
谢夫人一直注视着沈夜的神情。
那张端正威严的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哀伤、痛苦、迷茫、无奈……纤毫毕现,皆是自然而生。
那种痛苦似乎并不比她的少。
但她仍然不能相信沈夜——因为她根本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被沈夜的无瑕说辞所欺骗,还是被自己心底的渴望所蒙蔽。
毕竟她是那么渴望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谢宅重重庭院后的帷幔深处,她闭门谢客,不分昼夜向着从未眷顾过烈山部的诸神祈求,求他们保佑自己唯一的孩子活下去,漂泊异乡也好,困苦孤寂也罢,怎样都好,只要活下去。而在那些虔诚求神祈福的间隙里,她无数次于静默中陡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也无数次从短暂的昏沉浅眠中惊醒,在无边的绝望中看着窗纱从浅绿变成纯黑,看着漫漫长夜被耗成灰烬,在窗纱上映出劫灰般的黯然铅色;亦曾无数次在梦中、在枯坐出神中恍然听到爱子的呼唤声,悲戚的,欢悦的,遥远的,贴在耳畔的……蓦然惊醒后的寻觅一次次落空,带来更深的哀怮绝望。
到后来,悲伤变成了憎恨。
她开始憎恨所有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都该死!
然而,那些该死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他们非但可耻地活着,还趾高气扬,腆着自以为高尚尊贵的嘴脸,不知羞耻地跑到她面前来,或隐晦或明确地威胁利诱:丧子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可为了大局,为了烈山部,为了谢氏全族,请夫人保持缄默。
感同身受这种说法何其可耻,何其荒谬?
她要动用全部的力量与坚忍,才能压抑住一剑捅过去,挖出他们心肝的冲动。她冷笑着,如他们所愿地缄默,任心底从未愈合的伤口不停流血,任锥心之痛日夜将她凌迟。
雌伏与静默只为悍然一击,她要为自己的儿子讨人说法。
她还未自负到以为真能令沈夜与九姓贵族自相残杀,一夕全灭。但多一滴血也是好的,至少能令她滚烫沸腾的心血暂得消歇。
或者,沈曦的血能折磨沈夜多一点?
然后,沈夜的憎恨与反扑或者能带来更多鲜血?
极端憎恨的背面是绵绵不绝的思念与爱恋——她的爱子,她的骨中骨、血中血,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她愿用一切去救赎去挽回。
现在沈夜来告诉他,谢衣并未死去。
只一句话,灰烬中便生出希望的藤蔓,上达碧霄,下贯黄泉。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人心最易受蒙蔽,更易受自己的蒙蔽。
比起一心要救回妹妹的沈夜来说,最不可信任的反倒是她自己。无比渴望沈夜所说皆为真实,这样的自己做出的判断,岂堪信任?然而感情并不受理智的控制,理智不停敲打着她,告诉她那更可能只是欺骗,眼泪却早已决堤而出,无法抑制,流淌似永不干涸之溪泉。
谢夫人捂住双眼,片刻后,放下手掌,红肿双眼悲哀地凝视沈夜,一字字道:“大祭司,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沈夜道:“夫人如此肯信?”
那答案其实呼之欲出,谢夫人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谢夫人身边的少女开口问道:“谢公子现在何处?”
沈夜看了她一眼,“你是青叶的堂妹……叫碧珊?”
听到“青叶”二字,少女本就苍白的脸变成了惨白之色。
沈夜道:“你报谢氏的恩,那没错,可不该陷青叶于死地。当年救你的是谢衣,为你四下奔走,不顾性命硬闯贪狼殿的却是青叶。”
碧珊脸色惨然,神情却冷硬,“做都做了,多说何益!”
“说得好,倒也干脆!你在谢夫人身边,却像瞳多一点,青叶在瞳那边,却像谢衣多一些,倒是有趣。”沈夜喟叹一声,看向谢夫人,“向夫人证明谢衣未死,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他带到夫人面前即可。可是……我不能让你们见面。”
谢夫人搁在膝头的手指缓缓收紧,手背浅色青筋浮凸。
碧珊冷笑道:“大祭司,您当我们是三岁幼童吗?”
“夫人世情练达,岂是言语可欺之辈。”沈夜摇头道:“谢衣失去记忆,才能有现在相安的局面。若谢衣见到夫人,母子情深,刺激之下哪怕是恢复一星半点的记忆,他必会产生疑惑,继而追查下去。以谢衣的心性,一旦忆起一切,岂肯苟安。”
少女神情变幻,回头求助地望向谢夫人。
谢夫人却如泥塑石雕一般,默然坐于胡杨树下,眼中幽火燃烧,睫毛偶尔颤动,如濒死扑翅的枯蝶。
沈夜心神微微颤栗——与谢夫人相对而谈,被迫直面当年,他一直涩绝的心意忽然通明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想起来,当年下界带回谢衣时,他被愤怒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欢悦的、不安的、充满期待与恐惧的。
终于还是绝望了。
可即便在绝望的最深处,犹自不肯屈服,不肯放弃,哪怕将谢衣做成一具傀儡,残忍清洗他的记忆,也要将他留在身边。
沈夜自嘲地想,自己竟是如此清楚谢夫人此刻内心的挣扎——那种渴望一个人,明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回来,然而又不肯绝望,执着于心中幻影的无奈彷徨。那般煎熬人心。敌人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深藏于内心,理智与感情互为敌手,每一次交战,伤痛皆落于自身。
他不再未尝试着说服谢夫人。
他明白,她自会想通,自会沿着他的期望做出决定,因为人天生便是那样软弱的生物——屈从于内在的感情,即便明知不可为,也无法舍弃那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
就如他当年……
无穷大漠,漫漫沙似雪,皎皎月如冰。
长风掠过胡杨林,如悲鸣,如长哭。
不知过了多久,谢夫人缓缓转过脸来,目光若冰雪,寒冽地从碧珊脸上滑过,落在沈夜脸上,端详了片刻道:“让我见阿谢,否则沈曦死。”
沈夜问:“小曦在哪儿?”
谢夫人反问:“现在的你有资格问吗?”
沈夜沉默片刻,将盛放雌蛊的盒子放在沙地上,点头道:“好,我回流月城将谢衣带来此地,请夫人做些准备……此为雌盅,与夫人体内的是一对,双蛊不可分离,且寄放此地。”说罢,袍袖一拂,化光而去。
沈夜找到瞳时,瞳正与华月坐镇紫微神殿。
八位宗主的子侄辈陪瞳在这一端喝茶,八位宗主坐在另一端喝茶。
可是,七杀祭司的茶又有几人敢喝?
所有人神情都极为古怪。
沈夜踏入神殿的一刹那,原本就凝滞如沙泥的空气更加紧窒。诸位宗主养尊处优多年,这点养气功夫还有,无论心中怎样,神色倒还从容,年轻人却都额头见汗了。
沈夜目光投向一角。
谢裳与八位宗主坐在一起,但椅子却隔开些,显得甚为孤零零。
仿佛觉察到什么,谢裳面色如常,瞳色却蓦的幽深,缓缓抬起眼帘,不动声色地回望沈夜。
然而沈夜的目光已然抽离。
瞳随沈夜离开神殿,神色如常,心中却甚为沉重。
沈夜回身站住,直接问道:“瞒过初七的傀儡身份,可有办法?”
只一句,瞳便明白了,略一思忖,“若只是一时片刻,倒也不难。”
沈夜点头道:“初七在哪儿?”
“我制住子蛊,暂令他失去行动能力,现在别处皆不安全,谢府被看管,藏个人倒还合适。”瞳话未说话,沈夜已然化光而去。
两人赶到谢府时,那片竹林中已空无一人。
沈夜猛然回头,看向瞳。
瞳心头一紧,取出怀中蛊盒。
初七的子蛊仍被禁术所制,本应静默不动,此时却在微微抽搐。仿若血玉雕成的蛊身上绽开无数细细裂纹,每一次抽搐,那些细纹都在以肉眼不可觉察的速度加深加粗。
四十四
谢夫人手指一划,身后沙地现出一个小小漩涡,缓缓流动中,漩涡变大,中心处不断下陷,露出沙下一条绿色的小小身影。
极为美丽的小女孩儿,五官精致,皮肤雪白,像个粉装玉琢的雪娃娃。那孩子正枕臂而眠,然而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神情显得惊怖不安。
谢夫人原是憎恨她的,憎恨这被沈夜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可此刻,却只觉得怜惜,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刀。她不由伸展手臂抱住她,将她柔软的小脑袋搁自己肩头,轻柔摩挲她后背。她眼前浮起沈曦小时候的模样,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还记得很清楚,从未见过那样爱笑的孩子,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的小雏鸟,用她最大的善意,好奇地打量这个并不美好的流月城。
她那时最喜欢用金丝果酱逗她,小丫头眼巴巴望着她手里的瓷瓶,出于教养,又不肯开口要求,快哭了的要子。她便含笑对身边的侍女说:“哎呀,给曦小姐准备的那瓶在何处?为何还不送来?”小女孩儿顿时睁大了眼,用黑葡萄般的莹莹双目紧张注视她。然后她便叹口气,蹲下身子,含笑问:“曦小姐,要不然,这瓶先送你吃?你不要嫌弃哦。”
谢夫人嘴角微微翘起,笑了笑,眼泪忽然流了下去。
她竟要杀害这孩子。
她猛然将脸埋进沈曦颈中,柔软发丝擦过脸颊,微痒的触感,却仿佛刀缕,令她心如刀割。
如果儿子真的还活着,会怎么看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脏,不容于天地的肮脏污秽。
“谁?” 碧珊忽然低喝一声,持剑立于谢夫人身前。
明月在天,树影微摇,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碧珊秀眉微蹙。
胡杨林外的护卫被沈夜所伤,她简单为他们疗伤后,让他们在林边调气休息。但林中有了动静,外面竟没一点反应……碧珊心头一紧,蓦地抓紧剑,喝道:“出来!”
声音刚吐出唇,颈中一凉,温热液体喷射而出,全身的力量都在刹那间都被抽空了。
她膝盖一软,跌跪在地上,剑尖拄地勉力支撑住身体。
她想要呼喊,喉管、声带皆被割断,已然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阿碧!”谢夫人惊呼一声,瞬间做出反应,抱着沈曦疾退。
林间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她自己的呼吸,再无旁人。然而林外的护卫都没了声息,碧珊被割断喉咙,血水不住喷涌,已然没救了。
必然有人,只是她看不到。
她右手一翻,一柄利刃按在沈曦颈中,一面后退,厉声道:“沈夜!好!那便一起死!”
手中劲道一吐,右腕却在瞬间被一股强横力量叨起,怀中一空,沈曦已被抱走。
谢夫人既未愤怒,也未惊慌,她蓦然转身,嘴角浮起一丝轻蔑浅笑。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来的并非沈夜,而是一名玄衣的蒙面暗杀者。
玄衣人身姿挺拔,行动犹如鬼魅,拧腰侧身,左臂抱着沈曦,右掌中一柄长剑寒光湛湛,并非进攻的姿态,似正打算退走。造型怪异的木质面具遮住了小半面容,只露出挺拔鼻梁与冷漠唇线,神情稍嫌清冷,下颌线条却极为秀美,肌肤玉般白净——若解下面具,那必然是一名极为秀美出众的人物。然而流月城中从未听过这样一号人物。如此身法,如此风姿。
看到谢夫人掌间升起的蓝芒,玄衣人神情震动,忽然抛下沈曦,身若流星疾射而来。
他认得——竟有人认得她母家的独门禁忌秘术。
谢夫人心头震惊。
那是双魂相印之术,只要其中一人死,以秘术结在一起的另一人便要同赴黄泉。与此同时,命魂爆冲瞬间形成的撕裂力量会令这片胡杨林化为废墟。
这名蒙面人自然也必死无疑。
谢夫人心中升起极为怪异的感受。
即便在母亲那边,有资格接触这个秘术的也没多少人,这名蒙面刺杀者更不该有所了解。而她,也不应该认得这手段残忍的蒙面暗杀者。然而那秀致轮廓,从肩背到手臂腰胯,每一处都是那般熟悉,令她心惊胆战,黯然神伤,心下一片茫茫。
“你……”她只道出一字,胸口已被剑风刺破。
谢夫人喉头紧窒,深吸一口气,右掌一划,一道禁咒制住玄衣人。
玄衣人露出极为痛苦之色,唇角血水溢出。
谢夫人这才发觉,他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的力量已空虚到极点,简直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杀人,并支撑着他稳稳站在这里的!?
然而即便如此,顶在胸口的长剑仍在反抗着她的禁制,缓缓刺入她身体。
谢夫人并不是不能将他击退,然而她只是哀伤而茫然地望着他,阖了阖眼,蓦然睁开,猛然将他面上的面具打得飞出去。
一张朝思暮想的俊秀脸庞现于面前。
或者这只是梦。
谢夫人怔然出神。就像以往的每次,以为是醒着,以为这次是真实,然而还是会醒过来。
这次是不是梦?你是不是真的在我面前?
谢夫人不敢碰触他,直到胸口的刺痛击破迷思,这有别于以往梦境的痛楚才令她蓦然醒悟。
不是梦!
这次不是梦!
可是,即使在最可怕的梦里,她也未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儿子手持长剑,神情冷酷,如死神般攫取人命,还将长剑决然刺向她。
剑锋犹在深入。
刺穿胸骨,剖开血肉。
“你……是怎么了?”谢夫人喃喃道,骈起食中二指,按在他眉心泥宫处,一股灵力透入,触到一股极为强横的封印之力,手指瞬间即被弹开。那股力量远超于她,力量反噬,用于压制的禁咒术力量减弱,胸口的利剑又深入了一分。
谢夫人却似不知痛似的,只是痴痴看着自己指尖,许久才将目光移向面前之人。
那分明是谢衣的面容,谢衣的身体。
可为何,他体内会有如此强横霸道的封魂印魄之术?
那样的法术,不是用于挽留濒死之人,令其魂魄稍驻,了结尘世心愿的法术吗?谢衣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虽然灵力空虚,但也不需要这种法术……她茫茫然想着,将一股灵力注入他身体,喃喃道:“这样会好些吗?到底……到底为何要……”
喉头忽然哽住,酸而紧,无法言语,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他胸口。
那里平静得犹如一口深井,没有心跳。
谢夫人嘴唇微张,无法理解似的,反复摩挲。她不懂,她的心却懂了,她的眼也懂了,眼泪如泉汇聚,滚滚而落。
那不是人,而是傀儡。
谢衣真的不在了,只剩一个死去的身体。
沈夜连这具身体也不放过,他竟将谢衣的身体做成傀儡。
谢衣那孩子,从来不忍伤害任何人。没有人比沈夜更清楚,沈夜却在他死后,将他变成杀人的利器——一柄没有感情、不懂慈悲的杀人利器!
不可原谅……
四十五
初七冷眼注视眼前的女子。
他的神色仍保着冷静,心底却翻涌着黑色浪潮。
他见过沈夜悲伤的样子,那是他见过最浓重无望的悲伤,然而眼前女子的悲伤却更加无力,甚至令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怜惜。
他要使出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使自己握紧剑伤害她,而不可保护她。
沈夜的敌人必然是他的敌人,毫无疑问,且是唯一准则。
这个女人试图伤害曦小姐,绝不能留!
心底不断翻涌的柔情与悲哀令他躁郁且愤怒,他不该有那些情绪,此刻的他应该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地完成沈夜的命令才是。
保护曦小姐,杀死任何试图伤害她的人!
握剑的手在颤抖。
冲击瞳的咒术已耗去太多力量,心口处的偃甲不时发出可怕的摩擦声,想是好几处都在力量冲击中断裂了,身体也已无法顺意而行。
必须要快,用这具不知何时会彻底倒下的身体……将这个女人杀死,切断她与曦小姐间的联系。
初七举掌,按在她眉心处。
就在这时,那女子也举起手掌,按在他眉心处。
相似的动作,犹如镜像。
一个要解开双魂相印之术,一个要解开封魂印魄之术。
那之后便是死亡,再无可回避的死亡。
“阿谢……”谢夫人喃喃道。
指力透入,手下的肌肤却滑开了。
初七只是要要完成守护沈曦的命令,并没有和她同归于尽的打算。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谢夫人所用的法术为何,只是无端地明白要如何做。切断术法联结的方法很多,问题只在于是否来得及,若谢夫人发难得再稍快一点儿,他必然来不及。然而那一刻,不知为何这女子忽然露出那般震惊迷惑的神色,稍稍迟疑,被他近身,那便再也来不及了。
他心思敏捷,又向来有断决之力,想清楚了做法,下手只是须臾之事。
指力透入,聚集剩余的所有灵力震毁谢夫人识海中的咒印,一击之后,力竭而枯,仰面往后倒去,竭尽全力避开谢夫人的攻击。
谢夫人反应亦是极快,一招失手,立刻捻咒结界,将他困在结界中。
她艰难前移,初七甚至听到剑刃在她血肉胸骨中摩擦的声音,透心之痛却不能阻止她分毫。
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初七微微皱眉。已无退路,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调动命魂之力,再启血咒,终于勉强施出了瞬华之胄。
谢夫人识海被击穿,灵力已然溃散。
然而这强弩之末的瞬华之胄仍未能阻止她,凝聚着断灭之力的指尖已堪堪按上他眉心!
初七咬紧牙关,对抗着心底莫名燃烧的毫无道理的悲伤与痛苦,握剑的手竭力翻转,用力绞去!剑锋明明在对方体内绞动,却似被绞断的是自己的心脉一般!
痛不可当!
初七无声地张开了唇,似在痛呼。
然而那一切都是错觉。谢夫人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拼死反击,他并未能再次重伤她。但这也耗尽了她的力量。她身形一颤,拂往初七眉心的指尖一垂,搭在他眼下。
不行了吗?
——初七茫然想着,身体因力竭而微微发颤。
即便竭力后仰,也避不开了。
搭在眼下的指尖灵力暴吐,如烧得通红的钢针猛然捅穿后脑!
“啊——”
初七哑着嗓音痛叫出声,整个身子都剧烈颤抖起来。
剧痛之后,是极度的震惊——血咒!这女人所用竟是和他同出一源的血咒!
谢夫人毕身修为以血咒加持,尽付于这一击之中,凝聚了沈夜一身功力的封魂印魄之术瞬时反噬,两股绝顶之力相互激荡,鲜血从两人七窍滴下。只一个回合,两具身体都受到不可逆转的重伤。第二次冲击来得更快更猛,初七五脏六腑如被利刀细细剐过,痛不可抑,识海中更是狂涛翻涌,万柄冰箭自天穹射落,万柄利刃搅成涡流,将识海切成碎片!
恨不能即刻死去的剧烈痛楚,令初七张开双唇,却连叫也叫不出声。
生不如死……
可是……怎能死在此地!?
他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岂可断折于此?
迷蒙中,似看到一条黑色人影逆光而立,高大威严,沉冷中透着奇异的暖意。
“此剑名为冰魄持一,是上古铸剑师以心血铸成,本座赐你此剑,知道用意吗……摒弃杂想,奉持吾道,此心持一,不生外念……这是本座对你的期许,不要令我失望……”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似远似近处回荡,一声声温柔地唤他:“初七……不要令我失望……”
“绝不……绝不令你失望……”初七喃喃道。
冰暴漩涡般的识海中,那低沉的声音忽然抬高,异样的严厉,鞭子般责问他:“你是本座的利剑,即便要折断,也要在本座面前,由本座亲手折断。初七,我不许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我要你将这条命守好,你可记下了?”
初七悚然一惊。
不错,不错!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到主人身边,哪怕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哪怕全身的骨头都寸寸碎断,便是爬,他也要爬回主人身边!
初七缓缓抬掌,狠狠拍在剑柄上。
剑锋透体而过,洞穿了谢夫人,将她震得微微后退。
明明是贯穿彼身,为何却如同剖开己身一般的痛楚?他杀过人,但从未像现在这般痛苦。这痛苦与悲伤根本毫无道理。
初七迷惘地看着眼前秀美绝决的面孔。
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可怕的问题: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一念方起,便不可思议地膨胀,如要撑开身体似的,胀满了胸腔。一股苦涩滋味泛起,直冲咽喉,灌入鼻根,令他双眼酸涩。
仿佛要大哭一场才能排解。
但这是为何?
为何……竟似坠入了一场荒谬的噩梦般。
可惊,可畏。
为何……为何……
谢夫人身子晃了晃,撤离的指尖再度顽强移回,点在稍稍偏下的位置。她体内的灵力其实已然崩溃,但初七体内的封印经方才冲撞,也有了松动。
两股力量仍在相互较量。
无数魔气从封印松动处喷涌而出,黑色魔气自初七眼下两处伤口溢出体外。
仿佛在身体里开了一个不可愈合的大洞,黑色血腥的漩涡冰流疯狂旋转,无数黑暗之力倒卷而出,不知要将他席卷向何方。仿佛有东西要从那黑洞里狂奔而去,那会是怎样的怪物?多可怕!然而喧嚣地奔流之后,却仍是空的,那黑洞的背面仍是空的。
一片难以承受的轻盈。
那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初七清秀面孔上显出难以忍受的空茫之色。
他感觉自己踩在一片无涯的黑渊上,头顶一片白茫茫,脚下一片黑黢黢,令人发狂的静寂与虚无,白也不是白,黑也不是黑,什么都没有。无所依,无所附,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此身若尘,天地似海,而我是谁?欲往何方?
什么也没有……
空无一物……
不……有的!
是他的主人,从远处注视着他,而后缓缓靠近。
心顿时安稳下来,期待又满足,松了口气般的惬怀。
谢夫人绝望地凝视这神情冷酷的傀儡,那脸上正泛起一丝诡异的温柔。
他的体内只有魔气,魂魄深处却是空的,所有的记忆与感情已不复存在——那想必是以净魂之术清洗记忆的结果。
沈夜不但将她的儿子做成了傀儡,而且洗去了他的所有记忆,不是暂时的封印,而是永远的遗忘。
更不可原谅的是,他居然染指了这具身体。
谢衣完完全全消失了。
只剩一副躯壳,不知被什么肮脏的东西占据了,心甘情愿做着沈夜的玩物,被折辱,被伤害,被亵玩,却甘之若饴。
即便在此时,仍在想着回到沈夜身边。
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你知不知道,这身子根本不属于你!
你有什么资格占据他?
仿佛意识到将来的死亡,傀儡身上骤然暴发出一股力量,凶狠的一击拍在剑柄上,与初七体内封印的反噬之力同时发作,将谢夫人击得踉跄后退。
谢夫人仅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被震散了。
困住初七的结界刹那崩毁,失去束缚,也同时失去支撑之力,初七踉跄后退,顺势拔出长剑,脊背贴在一株胡杨上,依靠树身勉力站定。
血雨飞溅,淋了一脸、一肩。
谢夫人手捂胸口,倚住身边一株胡杨林,痛恨而绝望地看着那占据了谢衣的傀儡喘息着,弯腰抱起沈曦,缓缓地,一步步,脚步虚浮地退出胡杨林。
她尽了全力,可终究还是未能留下他。
就这般结束了……
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
东方沙海尽头处,一颗启明星不知何时冉冉升起,悬于深蓝天幕上。
退到林边的傀儡忽然掉转头,茫然若失地望向她。
那一刹那,浮于面孔上的神情哀伤而无奈,就仿佛谢衣留在流月城的最后岁月,被严峻形势所迫,左右为难,不得解法,夜夜于灯下执笔出神,浩然长叹。
真像……就如同谢衣回来了一般。
不!它不是谢衣,它绝非谢衣!
谢夫人如此想着,眼泪却涌出来。
不舍、依恋、担忧……诸般感情在心头激荡,冲开哽在喉头的滞涩,化成一声悲哀呼唤:“阿谢……不要去……不要去啊……”
傀儡人迟疑地望着她,满面不自知的动摇与悲伤。
曙光映在他左侧面孔上,肤肤若玉,清雅出尘,另一侧堕落于黑暗,晦暗不明,魔性俨然。
同样激烈而无法排遣的感情在他胸口激荡,陡然上冲。
他不知那样激烈的感情从何而来。
藏于黑暗的右眼不知何时漾起了波光,凝成一滴泪水缓缓滑落。泪水与眼下来自血亲的血迹相融,哧的轻响,腐蚀了肌肤,沿着暴冲的魔气透入身体深处,幻成两痕鲜红的深印。
仿若魔气染成,却是逆伦深罪之孽印。
仿佛有什么烙入了魂魄之中。
初七伸手轻抚眼际,缓而深的哀怮如绵绵不绝的浪潮不住拍打着他,令他几乎无法站立。这片胡杨林,这片大漠,这一方天地,天地这么广阔,仿佛也容不下他的悲伤。
再见了……
心底仿佛有声音在这么说。
是谁在言语?是谁在那里流泪?
他已经无法去深究,连思考也不能。
只要神思略动,薄薄刀片便自识海深处现出刀锋细细剐割。
初七颤抖的手指按住眉心,阻止自己去想任何事。
他只想逃。
逃得远远的,逃开这一片树林,逃开那双悲哀凝视他的眼睛,逃回沈夜的身边。最痛楚的时候,他想,回到主人身边就好了。
会好吗?连他自己也怀疑。
魂魄深处烙了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他隐约明白,那个伤口大约再也不能愈合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道骤然升起的光华。
幻光中现出沈夜和瞳的身影。
初七朝沈夜跪下,他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又觉得,只要沈夜在,便怎样都好了,说不说也无所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夜并未在他面前停留,甚至连沈曦也未看一眼。他神色冷峻沉郁,如暴怒的狂风般从他身边卷过,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胡杨林中。
初七朝他伸出的手凝在半空,如一个笑话。
有人接住了。
是瞳。
“你累了,休息吧。”瞳的声音仍如往日般平静,指间光华闪动,印在初七额头。已损毁到极端程度的傀儡似是朝他看了一眼,眼中却是空的,然后他在他手臂间软软倒了下去。
四十六
长江自三峡往东,沃野千里,江水奔腾直泻,然而流至黄州赤鼻矶前,一道数十丈长的赤赭色崖石突入江心,阻住水势。江水积聚难去,汇成一片浩瀚奇景,波流浸灌,与海相若。
近中秋,子夜时分,赤鼻矶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一叶轻舟浮于江上。
舟上侧卧着一条沉醉深眠的人影,身材修长,五官端正,醉中凭添风流之态。他枕在自己左臂上,右手搭于胸前,手掌虚拢,宛似一尊捧心侧卧的玉雕。
夜幕如深蓝的丝绒般,平滑而严整,漫天星斗如缀在丝绒上的宝石,闪烁着璀璨晶光。天与地都睡着了,绵长地一呼一吸,化作轻盈回旋的风,一来,一往,吹拂着江上唯一的一条小船。漫天的星斗却不肯睡,贪恋船上那人的容颜,忍不住将身影投入镜子般的江面,幻作万点星光,围绕在那人身畔,结成一片银色光华,依恋地挨着他、偎着他。
那是一条很小的船,树叶般浮于水上,宛似徜徉于璀璨星河上。
星河中央的青年男子有两笔剑眉,还有一管挺直若玉的鼻梁,使得他俊秀的容颜不致于过于秀气阴柔,那种好看,英挺而不冷硬,秀美而不荏弱,恰到好处地合人心意。
此际,他正在做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座只有梦里才能回去的寂静之城。
他那一年只有十一岁,跟在一名高阶祭司身侧,走在紫微神殿前长长的甬道上。
即便是白天,甬道两侧也燃着以幻术凝成的灯。
甬道尽头,宝石镶嵌的神座两侧,雁列着六位高阶祭司。
神座上,一名玄色法袍的青年男子闲适而优雅地撑额静坐。他胸前的赤金饰品造型古雅,是神农后裔的象征,那些金饰与宝石在烛光下熠熠闪光,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威仪。但他那时并未在意那些,只是恭敬又稍带怯意地迎视着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子夜的天空一般深邃厚重,又如金钢石般坚定有力。
那双眼睛的主人静静看了他一眼,问:“你就是谢衣吧……听说你愿意做我的徒弟?”
他问:“您会教我很厉害的法术吗?”
“那是自然。”那人似是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要学法术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学习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说完脸皮就滚烫起来,发觉那人唇边的笑意似乎明显起来,以为是被取笑了,心下一急,连忙拼命解释:“大家过得太辛苦了,我想……要是能帮到大家,哪怕只是让大家暖和一点儿,不用再挨冻也是好的!”
那人唇边的笑意终于绽开,目光并不是特别柔和,却有种令人心安的温厚包容,“不用不好意思,我没有笑你……那其实是很好的愿望。”
他如释如负,刚松了口气,那人却语意一转:
“可是,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怔,一时无法回答。
那人也并不着急,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有些难过地说:“您说的不错,术法有其极限,也许真的只能让一人不畏冰雪……”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直视那人的目光,铿然道:“但我可以教别人学习术法啊!”他憧憬着脑中的幻想,声音渐趋坚定,“也许不能保护所有人,可是,只要会术法的人多起来,每个人都努力去保护身边的人,就能有更多的人免于苦寒!”
那人有些讶然,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他解释道:“祖父曾说过,太初有为,方成大千世界。‘有所为’,万物之始也,万事之始也。人生于事,万不可坐而论道,白白虚耗时光,当珍惜时光,起而行之,以行践道。”那人的目光过于灼然,又令他紧张起来,但他仍竭力平静地说下去,“我知道自己一人之力过于绵薄,但是……若因此就放弃努力,岂不是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吗?”
那人久久地注视他,目光中有嘉许之色。
“老宗主把你教得很好。”那人朝他伸出右手,“好孩子,过来。”
他趋步上前,那人手掌一抬,幻出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非金非铁,仿佛由透明的冰晶凝成,剑身内却有一脉细细红痕,仿佛凝固的血线一般。
那人将剑递过来:
“你拜我为师,做师父的也要给你见面礼才像话。”
他双手接过了剑,才陡然明白过来,这是接纳了自己的意思。他又惊又喜,连忙捧剑跪倒,双手将宝剑举过头顶,叩首道:“谢师尊赐剑。师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那人一贯低沉的声音却陡然严肃起来,沉沉的自头顶落下,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此剑名为冰魄持一,剑身中封存的乃是上古铸剑师的心血。铸剑师以心血祭剑,方成神器,我辈修道之途,亦要历心劫万千,方能证得大道。为师希望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冰心持洁,奉行此道,护我族民,善始善终。若日后胆敢为恶,抑或背叛流月,我决不轻饶。”
“师尊教导,弟子谨记于心。”他又叩了三个头。
那人从神座上站起来,扫视雁列两侧的祭司,“谢氏少主谢衣,敏慧而有雅量,兼备仁爱之厚德,今日拜入本座门下,本座自当悉心教导,日后令他与诸位同心协力,佑护我烈山部族民。”
“恭喜紫微尊上收得高徒!”“恭贺尊上!”
四周一片含笑的声音。
谢衣在那片笑声里醒来了。
四周一片寂静,耳中似仍有笑语的回响。
宿醉初醒,头痛欲裂,他闭着眼不愿醒来,放任自己继续沉入梦境,追寻那人俊美威严的身影。然而清风入耳,松涛断梦,真实的世界轻缓而坚定地挤进了他的身体。
他茫然若失地睁开眼。
无数璀璨星子浮荡在身侧,小舟宛似行在星河上一般,一片耀眼的晶亮。
这是在渡星槎上?
他迷迷糊糊想着,撑起身子倚在舷侧,俯身拈去,指尖一凉,搅得星光摇晃起来,碎作点点粼光。
那是……水?
他怅然良久,极目望去,只见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里不是流月城,他也不在渡星槎上。他心下叹了一声,翻身仰躺在船上朝天上望去。
月亮隐入云间,漫天的星斗,如打翻了宝石的匣子。
酒意还未醒透,他熏熏然朝天空伸出手去,似乎很近,其实摸不到。
他有些失望,双臂合拢交抱,半醉半醒间,右掌向心口处摸索去。那里也是空的。他这才想起来,冰魄持一已然不在身边。二十多年前叛逃下界时,他将剑留在了流月城。当初应该带下来的,就算师尊震怒,好歹留点儿念想,有可以凭吊之物。
他胡思乱想着。
江上忽然传来宛转歌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有人持洞箫,倚歌而和之,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谢衣忽然就难过起来,这种难过不同于往昔的思念怅然,心口处微微地绞痛,如得了什么急病一般。
他最初以为是箫声与歌声引发思念之情所致。稍待片刻,痛意非但未曾稍减,反倒越来越强烈,他终于发觉不对——三年前也有过一次,一个深夜,心口骤然疼痛起来,仿佛远方有什么力量牵系着他一般,他几乎在那种疼痛里死去。
一夜过后,病症全消,行动如常,他便未在意,没想到,今夜又犯了旧疾。
其实痛还在其次,那种深而缓的悲哀更令他难以禁受。他一向恬淡,感情也较普通人平和,鲜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但此刻,浓厚到无力承受的悲哀无因而来,正缓缓浸透他的身体,欲悲泣,而无泪,欲高歌狂笑,而终究还是默然。
什么东西啃食着他的心,令他鲜血淋漓,痛楚得无以复加。
他不由蜷起身子,用力按住心口。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沾湿了发丝,墨迹般蜿蜒于白玉般的脸侧。
雨势渐大,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冻得他微微颤抖起来。
又冷又痛,伤心到极处,他的神智有些迷糊了,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茫茫然偏过脸去,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孔映入眼中。
“师尊……”他似悲似喜,喃喃叫着,朝那人伸出手去。
四十七
中秋将至,人间还是一片炎热景象,暮云收尽,才有脉脉清凉。而流月城中,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举目只见一片荒凉。
人界在下雨,流月城中却只有漫天飞雪。
这已是今年的第六场雪。
连紫微神殿中也是呵气成冰,寒意如冰水一般流浸,吐出的字仿佛都要被冻在空气中一般。整座神殿,只有沈曦的床边方圆丈许是温暖的。一片以术法凝结成的浅金光华包裹了整张大床,热力所致,光罩周围的寒气化作白烟,袅袅飞散。
一床锦被直堆到小曦胸前,沈夜从后面抱着妹妹,将她拢在怀中,又在讲述那个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
“巫山神女很喜欢司幽上仙,但司幽上仙对神女虽然恭谨服侍,却从无非份之想。神女很伤心,好在两人镇日相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这篇故事沈夜早已讲得烂熟于心,想也不用想,便能讲得一字不差,“然而不久之后,巫山神女发觉自己即将死去,而且因为某种缘故无□□回……于是,她去向司幽上仙表白心迹。”
“司幽上仙答应也喜欢她么?”小曦轻声问。夜深了,她早已困了,睡眼惺忪地偎在沈夜胸前,如一朵绿色的欲入眠的轻云。
“没有。司幽上仙早已摒弃俗念,这段单恋注定没有结果。神女却因此心结深种,直至寿终都不肯再见司幽。”
“怎么这样……那后来呢?”
“神女生前未获司幽喜爱,然而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
“神女姐姐好可怜……司幽上仙干嘛要修道啊?跟神女姐姐作个伴,吃好吃的,喝好喝的,四处跑着玩儿不好吗?”
“也许在司幽上仙心里,修道更为要紧吧?”
“可就算他变得再厉害,神女姐姐却不在了……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让她那么伤心,到最后,他也跟着伤心……哥哥,你要是喜欢了谁,可千万别像司幽大人那样,你要好好和她在一起,像待小曦一样温柔地陪着她……”
沈夜呼吸一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直到沈曦痛得“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慌忙问道:“小曦!哥哥弄疼你了?”
“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哦,已经不痛了。”小曦转过身,跪在床上仰面望着他,忽然惊惶起来,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哥哥,哥哥!你别难过啦,小曦不痛了,一点也不痛啦!你这么难过,小曦心里好难受……”
沈夜挤出一丝笑容,回抱住她,柔声道:“没有啊,只要小曦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就不会难过。”
“紫微尊上,瞳大人求见。”静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沈夜扶小曦躺下,将锦被拉上来,柔声道:“哥哥要去见瞳叔叔,让静萍姑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曦懂事地点了点头。
沈夜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哥哥!”
沈夜回头。
小曦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哥哥,小曦哪儿也不去,会永远永远陪着哥哥,不让哥哥难过的。”
沈夜点头道:“好,哥哥也一直陪着小曦,让小曦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瞳梳得一丝不乱的银发上粘了一粒雪,衬着银色发丝,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想是入殿拂雪末儿时被漏过了。
“雪夜劳你前来,辛苦了。”沈夜道。
“知道你忧心如焚,不能不来。”瞳淡然道,“谢夫人伤势虽重,性命倒还无碍,只是她以血咒之力与你施于初七身上的封魂印魄术相抗,魂魄受损极重。华月以漱魂神术为她修补命魂,效果甚微,反致华月受到反噬……”
“月儿受伤了?”沈夜神色一紧。
“并不严重,但谢夫人一时半刻大约无法醒来了。”
沈夜神色怔忡,默然无语。
许久,他低声道:“要你救谢夫人……为难你了。”
“尊上不必心怀歉疚,”瞳神色却极平静,反倒安慰起他来,“活人总比死人重要。”
“多谢。”
突然而至的静默再次横亘于两人之间。
瞳只是静静陪着他,并不催促。
沈夜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终于道:“初七……他怎样?”
“初七已经回来了,尊上还未见到?”
“什么?”沈夜一惊,“他伤得那样重,怎么……”
“尊上的封魂印魄之术强横无匹,抵住了谢夫人血咒之力的大部分冲击,初七魂魄受损有限。他的伤皆因强行突破子蛊限制,以致偃甲心脏受损,蛊虫生机灭绝。换上合适的零件,助母蛊恢复生机,便可大致无碍了。”
瞳语调平缓,尽量说得漠无感情,沈夜仍觉一阵刺心的长痛。
不错,初七不是人,而是傀儡,以偃甲心和蛊虫维持生机,所以……伤得再重,也能随时爬起来……
“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那想必是极重要的话,以瞳的性格,居然有了些微的犹疑之色。
“与初七有关?”沈夜眸光幽深。
“是……他向我打听谢夫人和谢衣之事。”
沈夜如挨了一记闷棍,只觉一阵眩晕,天旋地转,站也站不住,眼前五色流光幻作大大小小的光圈。
“尊上……”瞳轻声唤他。
“还有别的事吗?”沈夜勉强定了定神,问道。
“没有了,谢夫人那边还要看顾,属下先行告退。”
“好,辛苦你了。”沈夜点了点头,目送瞳离开,而后缓慢地,醉洒般依着宝座一寸寸软下去,跌进冷硬的神座上。
像是坠入了噬人的深渊。
一直向下沉,一直,一直,一直沉下去。
有什么凶猛的异兽,潜游在深渊底部,张大了血腥的巨口,森白的牙齿朝天竖起,只待他落下,便要合齿咬住。
那是他的命,他的运。
那是他的罪,他的孽。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现出形来,默默跪于他面前。
沈夜迟滞地抬起眼,初七右眼下泪迹般的红痕映入眼帘,那般的不祥——那是弑亲之罪孽魔纹!是他……是他将谢衣做成了傀儡,才有今日母子相残之祸……沈夜眼前一黑,仿佛听到冰冷的天意附身于这躯壳里,对着他桀桀怪笑……他猛然阖上眼向后倒去,后脊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只手抓住了他。在主人面前擅作主张,这是大逆。
但他们谁也顾不上了。
沈夜全然忘记了身为主人的威严。他忘了只需一句话便可命眼前的傀儡消失,只是徒劳地挣扎,想甩脱那只手。
那挟着因果宿命之力的手仿佛生了毒刺的倒钩,稍稍挨触便痛不可当。
放开我,放过我……
心底的哀鸣之音如撕裂的布帛,那般尖锐凄厉……
然而无处可逃。
初七亦忘了傀儡的本份。他急切地靠近沈夜,悖逆地抓紧他。他的主人,那威严沉冷的王者却如困入牢宠的囚徒一般,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辗转于狭窄神座间,不住地推拒他,躲闪着他的碰触,仿佛他是何等剧毒之物。
她对你如此重要么?
嫌弃到不愿再见我吗?
我不是要为你斩断天地的刀剑吗?你怎能不要我?
或者,你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傀儡……
那我呢……
初七如一羽失去依凭的孤鸟,惊惜失措地攥紧沈夜冰冷的手,伏在他脚下语无伦次地剖白,“主人,属下并非有意重伤那位谢夫人,当时曦小姐处境危险,只有如此才能救下曦小姐……曦小姐被劫,皆是属下过错……属下听凭主人责罚,多重的刑罚都愿领受,只求主人不要生属下的气……”
神座上的身体骤然一震,触电般将他甩了出去!
初七扑回沈夜脚下,仰面凄声道:“我是属于主人的刀剑,主人若不要我了,请亲手杀死我!”
那样的话语如灌入沈夜耳道的赤金熔流,刹那间流遍全身,五脏摧折,肝肠寸断。
他来不及闪躲,眼睁睁看着傀儡悲泣的脸庞刺入自己眼中:那俊秀的面容,每一处都是那么合人心意的惹人怜惜,那盈满泪的红肿眼睛哀凄欲绝,却溢满赤诚之光,仿佛在一声声诉说着“愿为你生,愿为你死”……利箭般的目光射穿了他,将他钉在冰冷神座上。
别哭……他心底无声哀叫。
眼泪从初七面庞上无声滑落,越来越多。
沈夜挣扎着拂去他脸上的泪,更多的泪簌簌落下,掬之不及。
忽如万箭攒心,沈夜连最后一丝抗拒的力气也散尽了。
手臂软软垂落,苍白指尖搭在深色衣角边,若一段枯死的枝条。
他早该明白……这,便是天谴。
他过去是他最心爱的弟子,现在是他的利剑与护盾。
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谢衣还是初七,都是他最脆弱的软肋。
他痛,他便跟着痛。
报在他身,便应在他身。
所以,天谴借了谢衣的躯壳来惩罚这个结盟心魔,背弃神之仁德,戕害下界黎民的罪人。
自谢衣叛逃而始,至初七弑亲而终,天谴不断斩落,从未停止过。
有时借谢衣之手拔剑斩向他,有时借他之手击向谢衣,这次则是落在初七身上……而最后,这些因果报应,这些伤痛血泪,一滴都不会浪费,尽数都会落回他这个罪人身上。
沈夜面如死灰,垂眸望着脚边的傀儡——他的弟子,他的软肋,他的报应。
他茫茫然想:你知不知道你曾有过怎样的显赫与声望?你知不知道是谁将你变成一介卑贱傀儡的?你知不知道,昨夜自己差点杀死的是什么人?
“初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紧窒到发哑,“快逃吧……逃去没有我的地方……”那样,便可结束你悲哀的命运吧?
“不要抛弃我……请主人责罚我,教导我,或者杀死我……我只属于主人一人,绝不离弃主人……”那个懵懂无知的傀儡,尚不知正在上演何等沉痛悲凉的剧情,竟然伏在他膝上,寻求着他的翼护,哀求着他的谅解。
沈夜只觉头痛欲裂,无力地瘫软在神座上。
虚空中依稀传来声声冷笑,他一直拼命对抗、想要斩断的宿命在虚空中睨视他,嘲笑这妄想与天意对抗的狂妄之人。
你逃不掉——沉冷如铁的宿命在桀桀低笑,如恶魔的低语。
纵能驾驭灵力,亦不过凡俗,竟想与天斗吗?——孤高的天意冷眼相覻,漠然无情。
“主人,请责罚属下……”初七仍在喃喃哀求。
沈夜只觉轰然一声,自己的世界一阵剧颤,摇摇欲坠。
怎么惩罚你都好,只求我的原谅吗?
那我该如何惩罚自己,才能赦我的罪,改我的运?
但我何罪之有——
身为烈山部大祭司,护我族民,纵然逆天而行,谁配定我的罪!
谢衣,谢衣……
落到今日境地,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四十八
“这其实也怪不得你……”对面的青衣公子倾身过来,压低壶嘴,将煮沸的泉水注入谢衣面前的茶盏,笑吟吟道:“生命只有一次,自然要按自己心意抡圆了活,活出个滋味儿来,不然岂不辜负来世上走这一遭?”
谢衣道了声谢,未再分辨。
流月城之事无法向外人言说,他略其形迹,托名谢云,移花接木讲来,宛似个与师尊理念不合,徒弟离家出走的寻常故事。
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说起自己。
或者是因为这青年眉眼间与沈夜略有些想似,挑动了心绪吧?
如此想着,谢衣的眼神不由再度凝注于青衣公子面孔上。除了眉眼的轮廓略相似,其实他与沈夜完全不同,简直再也找不出一星的相似点。沈夜是君王般的雍容威严、肃雅沉重,这青年却似游历江湖的贵公子,不谙世事的轻快明朗,自里往外透着暖意。那时,在船上,他怎会将眼前之人错认为师尊呢?
青衣公子回望谢衣,勾唇笑道:“谢公子,在下与令师长得如此相像吗?这么说的话,令师必然是相当英俊的人物啊!”
他自夸了一句,本意是要逗面前温文儒雅的人一笑,不料那人竟异常认真地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尊仪容俊美,阁下亦是英俊不凡,不过……他与阁下倒是不像。”
好无趣的回答。青衣公子忍笑道:“哦?那谢公子为何会唤在下师尊?”还露出那般伤心欲绝的神情?
眼前浮现出细雨中那张苍白的悲伤面容,他不觉看向谢衣,眼前之人沐浴在斜阳中,温雅如玉,风姿卓然……他不由看得痴了。
——你的师尊到底是怎样的人,能令你这样的人那般伤心?若如此思念,又是怎样的理念不合,令你漂泊江湖不肯归去?
谢衣只是性格严谨认真,倒也并非完全不懂打趣之言,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向对方,“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在下叶海。”
“叶公子谈吐风雅,应是贵家子弟,因何孤身一人漂泊江湖?”
“哈……这嘛,说来话可就长了。”
其时刚刚过午,太阳还未落下,峡中升起一层青色雾气。
叶海年轻英俊的面容浮于雾气中,神态有些黯然,语气有些萧索,竟生出别样神韵。谢衣凝视那张脸,尽力专心倾听那个不满于贵胄之家繁琐礼仪,沉闷生活,一心向往修道而离家出走的故事。
那个故事与谢衣的有几分相似,却少了许多沉重,连黯然和萧索都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轻浅。
谢衣仍在听,偶尔点头,偶尔微笑,但他其实已然开始走神了。
他想,那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叶海的师长再愤怒,再伤心,也不过是烦恼小孩子不听话,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距谢衣旧疾复发,被叶海救上船来已过去了数日。
那一夜过后,谢衣如三年前一般病痛全消,浑若无事。他虽然奇怪,却也不愿深究。叶海总说不妥,要介绍一位名医给他结识,谢衣婉拒了。拒绝……其实是不喜欢旁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不喜欢到看医生也不肯,这理由说出来似乎颇为奇怪。
叶海甚为洒脱,既被拒绝,便不再纠缠,亦不深究原因。
叶海四处游历,原也没什么方向,得知谢衣要出海寻一样珍稀之物,便提出同行去欣赏一番海上风光。
谢衣欣然应允。
两人换乘了谢衣特制的自行舟,舟下设有偃甲助推器,人坐船上,小舟可自己行驶。叶海见多识广,居然识得是偃术,继而谈起南疆天玄教的偃术来。谢衣大感惊讶,稍加试探,发觉他竟然精通偃术,顿有他乡遇故知之喜。
两人都是博古通今之辈,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乃至诸子百家、辞章歌赋、琴棋书画,俱是信手拈来。一路泛舟江上,指点风物,谈古论今,渐生知音之感。每逢在码头补充水粮,两人便弃舟登岸,入城游玩。遇到农户生活有不便之处,便顺手做些水车、滑轮等机关,若遇恶徒行凶,也曾暗中出手教训一二。
一路行来,只觉志趣相投,心性相通,相处越来越融洽。
谢衣每次登岸,都要戴上斗笠与面罩。
相处熟了,叶海打趣他道:“阿云你如此小心,难道你师门竟要赶尽杀绝不成?哎呀,莫不是你盗了师门重宝下山?”
谢衣神情微黯,旋及苦笑道:“我素有苦衷,叶公子休要取笑。”
他面上一直浮着浅浅笑意,温雅和熙,令人如沐春风,然而那一瞬的黯然令叶海心中一沉,只觉一阵刺心的长痛。他深悔失言,此后便不再提及谢衣师门相关话题。
两岸青山如屏,江上一叶轻舟顺流而下。
银风炉上煮着据说是天下第一的谷帘泉水,精致的白瓷荷叶盏中酙着据说是天下第一的蒙顶紫笋茶。
但谢衣尝来,也不过如此。
他早便发觉,自己的味觉与一般人不同,或者说,其实并没有味觉。但世间既有聋哑痴愚诸般残缺,失去味觉倒是最不妨碍生活的。
然而味觉是何时丧失的呢?
记忆中有许多难解的疑问,如剪断了线头,又如斩断了悬崖,思之迷茫……好在他一向洒脱,并未如何纠结。天地如此广阔,万里山河,春花秋月,这般美好的人间,那点缺憾又算了什么?
或者,这是上苍对他背弃族人的惩罚?
自行舟速度极快,一夕千里,数日即至扬州。
谢衣与叶海另造了一艘螺舟,外观与普通船只差不多,内里却另藏乾坤。船体上许多部件设计精妙,皆可收放自如,天气晴好时在海上行驶,天气不佳时,便可收拢桅杆,封闭船舱,沉入平静的海下潜行。
此行颇有些危险,谢衣并未雇佣水手。
他的本意,连叶海也不打算带,但叶海坚持要去,也只得作罢了。一路同行,他早知叶海无论剑法、术法皆是上乘,有他同行,实是多了几分胜算。
他们傍晚才出发,夜色渐深,一轮明月缓缓自海上升起,洒下万顷银光。
谢衣迎着海风站在船头,默然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今夜正是中秋,人间的团圆夜。
一袭袍子从后面披上了肩。
谢衣回首笑道:“多谢。”
叶海将一只小酒坛递过来,他抬手接住,饮了一口。
叶海问:“味道如何?”
谢衣颔首笑道:“叶公子的品味与眼界,岂有不好的?”
“有酒无歌,却是遗憾。”叶海摇头而笑。
“那……谢某献丑吹奏一曲,如何?”谢衣解下腰畔所悬袋囊,取出一管碧玉箫。
叶海凝目望去。那管玉箫不知被主人摩挲爱抚了多少年,箫管上隐隐透出淡淡毫光,想必是常年灵气熏染所致。
“思无极……?”叶海眼睛微眯,念道。
“叶公子好眼力,这么细小的刻字,暗夜里也看得清楚。”谢衣一笑,放开手握处,露出一个“妙”字。
“原来是妙思无极?”
“这原是我师尊之物。我幼时在偃术上颇有些天份,便缠着师尊将这管玉箫送了给我……”谢衣神色一黯,仰面朝天上那轮明月望去。
——没有了碧玉箫,师尊您的凤凰琴会与何人合奏?
沉默良久,谢衣将碧玉箫凑至唇边,吹奏的却是一支鹊桥仙。
身后飒然一声,叶海拔出佩剑,于月下舞起万点光华,漫声吟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吟到最后一字,剑光破风而至,直刺到谢衣面前。
谢衣微一惊,脊背紧紧抵到船栏上。
剑风激得他鬓发直向后飞去,剑锋上折射的月光映亮了那张温文俊雅的面孔。烟晶般的清澈双目中蕴满哀意,竟似病入膏肓般深刻。
叶海凝视他许久,垂下剑尖,喃喃道:“你师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师尊啊……”谢衣笑了笑,垂首望着手中的碧玉笛,满面藏不住、磨不灭的倾慕之色,轻声道,“我师尊——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都无人堪与比肩。他便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但你不惜逃下山来,也要离开他。”
“天意弄人,人力岂可相抗……”谢衣又饮了一口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顺了气,扶着栏杆,不胜酒力般微微弯下腰去。白玉般的脸颊被酒气熏成嫣然之色,眼中醉意朦胧,如一段脉脉春波。
他想必是真的醉了,居然谈论起那个禁忌的话题来,“师尊却不信天意,不从天命,硬以一己之力对抗宿命……”
叶海赞道:“人定胜天,好气魄!”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逆天之路要以白骨之山为代价,我实难苟同……”谢衣轻轻摇头。
他是真的醉了,一语未了,居然软软倒了下去。
叶海急忙弯腰抱住他。
“师尊……”沉醉的人轻声唤着,蓦地抓紧了他的袖口,喃喃说道,“不要去……”
“什么?”
“会永堕无间的啊——”谢衣醉中轻喃一声,惘然低语,也不知是在问谁,“杀孽满身,恶贯满盈,有何功德足以相抵……”
四十九(上)
沈夜抱着一束火焰般的紫薇花从瞳那里出来,孤身一人,走在去往寂静之间的甬道上。
雪很大,黄昏时有人打扫过,才过去两个时辰,甬道上又已落满积雪。每走一步,脚都深深陷进去。
他觉得很是疲惫。
这些年一直就是这么一步步走着,脚步越陷越深,拔也拔不出来。就如走在一片沼泽里,看着血腥污泥漫过脚面、小腿……渐至灭顶。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幻象:自己变得很高很高,身体庞大而沉重,双臂高高举起,托着流月城一步步走在泥沼里,泥沼的底下是刀锋与烈火,刀锋脔割着肌肤,烈火焚烧着躯体,自己却无法撒手,甚至连惨嚎也发不出来,只能拼命将流月城举得更高。
踏上这条路时,他便清楚此路通往何处。
逆天之路,正是无间之途。
后悔吗?痛苦吗?若再来一次,自己是否会仍然走在这条路上?
而答案是——不悔。
以沧溟为祭,设下冥蝶之印时,他曾动摇过;被谢衣以痛心疾首的目光鞭挞,迎视谢衣举起的刀锋时,他曾动摇过;击毁一次次行刺、叛逆,处置杀之不绝的叛徒时,他也曾动摇过。众叛亲离,知交零落……他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他也会焦虑、不安、恐惧,但终究……还是一路走了下来。
这是他亲手选的路,不悔,亦无悔。
那么,无法跟上他脚步的人,便该毫不留恋地舍弃,不管那个人是谁。
沈夜斜挑的眉峰一剔,自消沉中剔出一抹沉冷孤绝之色,袖口一拂,打起精神,捧着紫薇花束踏入寂静之间。
“呵呵呵呵……大祭司一向晨昏探视,此回夜间冒雪来访,倒是稀奇,却不知何事耽搁了脚步……”砺罂从矩木枝中微露形迹,忽然轻噫一声,黑色魔影在矩木枝间跳跃闪动,“大祭司因何心事重重,眉目间有决绝之色……莫非是已经考虑好如何处置此回的叛徒?”
沈夜淡然道:“心魔也会关心无聊政争?”
“呵呵呵呵呵呵……政争乃是天下最肮脏之事……名利若火,烧灼人心……贪婪、憎恨、野望、不甘、恐惧……欲望被无限放大,释放出的七情最是甘美……”心魔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令人迷醉的味道啊……”
沈夜不耐与他纠缠,攒眉道:“本座要拜见沧溟城主,改日再叙如何?”
数月前吃了大亏,砺罂不敢轻撄其锋,遂笑道:“那便不耽搁大祭司了,殿下请。”
待砺罂远遁,沈夜方才来到沧溟面前,半跪于地,将紫薇花束轻轻放入沧溟怀中。火红的花开成一簇簇、一团团,娇艳动人,越发映得沧溟面色苍白,薄脆如纸人一般。然而花色再娇,却也盖不过沧溟的绝世丽姿。
而此际,花朵上附着的些微灵力想必正缓缓进入沧溟体内,结为蝶茧。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沈夜静静望着沧溟,声音低沉,情意绵绵,“沧溟,今日为你带来的是紫薇花,你可喜欢?……不说话,那便是喜欢了……”
“待全族感染魔气,我将矩木移往下界,带你下界……到时你想在城主神殿种植什么花卉?”
其实也不全然是虚情假意,只是……不像砺罂想的那样罢了。
沧溟并无回应。
冥蝶之印极耗灵力,她每个月能清醒的时间不过寥寥数个时辰,除非有紧急要务,沈夜自然不会轻易将她唤醒。
离开时,沈夜抵制不住心绪般,轻轻拥住沧溟。
矩木深处,一双魔眼正注视着他,品尝着他的悲伤与不甘。
沈夜阖上眼,感受着怀中身体的瘦弱,回忆她少年时的明艳活泼,想象百年后她化归天地的惨然。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从天堂与地狱的轮转中贪婪地汲取着力量与勇气。
忽然悲从中来,一声轻唤陡然叩开齿关,溢出双唇:“阿溟,阿溟!”
离开寂静之间,沈夜并未回紫微神殿,而是去了初七曾住过的小院。
自那日从下界归来,他便将初七逐出了紫微神殿。那时他心神受到剧烈震动,加上地界浊气熏染,恶疾再度爆发,承受着神血烧灼之痛,心力枯竭,哪儿还顾得上初七的死活?身体稍稍复原后,初七便不见了。
有子蛊在,想要找回来也很容易。
但找回来后,又该如何?
心思迷惘,见也无益,便暂时搁置了。
今日去见瞳,才知道初七回到了那个小院。
沈夜仪态一向威武轩昂,走路时龙形虎步,每一步都如经过精准计算一般。然而今日,每走一步,便觉双腿沉重一分,越来越迟疑,越来越情怯,从沧溟那里得来的力量与决心一分分消散。
直到打开结界,悄然落足于那方积雪覆盖的小小院落,心跳骤然加剧,身体里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令他心神都为之战栗。那么强烈的厌憎与不甘,渴望与愤恨……毒瘤般盘踞心间,斫之不断,焚之不尽。
然而望见初七身影一刹,所有的情绪都冻住了。
一条玄色人影抱膝坐在屋檐下,头发、肩上、膝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双目似睁似阖,眼睫凝了一层银白……那是雪,抑或是结的冰?
“初七!”
沈夜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掠入檐下,将那“雪人”猛然搂进怀里。
怀中不是人,而是一块冰。
一股冻意寒彻心肺,沈夜非但不避,反将初七抱紧了。他手指颤动,心慌意乱到结了数次印诀,才将炎舞之术唤出。金色光华瀑布般垂落,将两人沐浴其中。绵绵不绝的热力透入初七体内,化开冻结的血液,唤醒半眠半醒的蛊虫。
怀中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
雪水融开,打湿了两人的鬓发衣袍,流在脸上,如泪痕一般。
怀中的身躯动了动,似要挣开。一阵割心剧痛,沈夜刹那间理智俱失,骤然低头,凶兽般狠狠咬住那张黯紫的唇。
四十九(中、下)
初七其实并未完全恢复神智。
自被沈夜逐出紫微神殿,他实在是无法可想——原本是无处可去,便是有,他亦不肯去。只得向七杀祭司求助,七杀祭司也一脸的无奈,最后将他安排到这里。送他过来时,瞳用指尖戳着他额头说:“不要胡思乱想,你想得越多,他便离你越远。”
初七不解话中的深意,但至少听懂了字面的意思。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认命地等。
一开始坐在床榻上等,后来站在窗前等……怎么也等不到,望眼欲穿,干脆立在屋檐下等。其实在殿顶上更好一些,只要沈夜的身影出现,便可及时发现,但沈夜不许旁人看到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站到双腿酸痛欲断,麻木不存,实在支撑不住,只好坐了下来。
仍然等不到……
他觉得自己像一颗种子,被埋在冰冻的大地深处,只待春暖,便可萌芽。然而春不来,雨不至,连芯里包裹的胚芽也结成了冰。
他便以这凝冰之躯继续等。
血液冻结,蛊虫休眠,终于无所思,无所忧。
沈夜的炎舞之术暖化了他的身子,神智却依旧在黑暗中休眠。只是冻伤遇暖的手脚阵阵钻心麻痒,被沈夜抱得过紧有些不适,所以无意识地挣了挣。当沈夜凶狠地吻他时,他仍在无意识地挣扎,好在这个过程不算长,他终于是睁开了双眼,将朝思暮想之人的身影完完全全纳入视界。
是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想着,身体自有主张,唇舌迟缓笨拙地迎合,手臂也舒展开搂紧了沈夜。
沈夜动作稍停,拉开一些看他。
“别走……”他还迷糊着,这样想,便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眷恋地依附过去。或许是仍未完全清醒,或许是思念太甚,羞耻心荡然无存,竟然极大胆地向沈夜索吻。沈夜从其愿,低头再次吻住他,两人都倾尽全力,如两头交缠的兽。
初七动作渐趋激烈,几乎将沈夜扑倒在地,膝盖支地,跪坐于沈夜腰上,抓着他衣襟,要确认这是实体般上下摸索。
他的手仍是凉,沈夜的体温却远比常人要高,那手探进襟口,沈夜打了个哆嗦。初七却仿佛贪恋那里的暖意,不知餍足地将整只手都伸了进去。沈夜一连打了几个激灵,皮肤上浮出无数细粒,只觉脑海中炸开朵朵冰花,眩目的白,晶光闪耀,令他心神荡漾,欲念突然强烈到无可抑制。
他手臂一撑,翻到上方,抄起初七大步抱入房中,将他按到床榻上。
他俯身去吻初七,初七劲瘦的腰肢一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起来复又抱住他。初七一副绝不撒手的势头,完全丧失理智,像一条丢了骨头失而复得的小狗,激烈而凶狠地吻他——沈夜几乎怀疑他要把自己活吞下肚。
可怜又可爱,还有几分……可怕。
初七的吻技还差得远,莽撞地磕伤了沈夜的唇,血腥气散开。然而沈夜并不在意,反倒从中得出些被全心渴望、全力索求的满足感。
他几乎是被初七蛊惑着、强迫着、诱哄着爬上了床。全新的体验新鲜而刺激,然而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初七突然一使力,将他压在身下。“你……”他只叫了一声,初七已咬住他的唇,不敢十分用力,只含恨似的吸吮,又似爱极,爱而不得,焦躁烦恼,怎么吮吸仍是干渴欲死,渐渐透出几分绝望的哀意。
哀意中是绵绵不绝的爱意。
沈夜觉得暖,又觉得痛不可抑。
那是……心疼。
初七忽然用力扯开沈夜凝肃端严的祭司法袍下摆,继而褪下自己的亵裤。沈夜一惊,按住他,嗓音暗哑:“你还不行……”初七只看了他一眼,眼下魔纹似一滴血泪,他的神情便如泣血之孤鸿。沈夜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心下大乱,迟疑间,按着初七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了。初七分开双腿,跪在他腰胯上,蹙眉阖目,扶着他早已昂扬的器官,一边抽气,身子缓缓往下沉去。
过于紧窒,令沈夜觉得不好过,甚至是痛,却分不出是心痛多一些,还是分身痛得多一些。
“会弄伤你……”他阻止了初七的妄动,将他的头拉下来,一面吻他,单手解开他衣领,褪至肘畔。自下颌至锁骨至肩头、腰线……沈夜从未见有人身体的线条似他这般优雅,旁人顶多是美,他却是无可挑剔得令人心折。沈夜情难自已,挺身上去含住他喉结煽情地咬啮,初七哼了一声,脖颈后仰,沈夜便顺势吻下来,一手轻捻他胸前早已肿胀挺立的乳首,嘴唇含住另一边,舌尖反复打旋拨弄。
初七颤栗着,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下面的隐秘之处却越发地软媚,伴着难耐的扭动绞裹住沈夜一分分收紧。
沈夜只觉脑中的白光如要炸开。
他缓缓抽动腰肢,一下下将初七往上顶去,左手指甲按在初七铃口以指甲搔刮。
初七叫了一声,腰膝酥软,想要撑住身子,手臂绞缠在衣物里,一时挣不出来,反倒向后仰去。沈夜拉了他一把,虽助他稳住了身形,身子却往下重重坐了下去。体内要命的一点被重重捣住碾了过去,初七剧烈地抽动了几下,居然便这样泄了出来。
沈夜轻笑出声。
似是在说:瞧瞧你,这么不中用……
初七恼羞成怒,伏在他胸前喘息了片刻,肩膀一抖,手臂伶俐地自衣物中褪出来,右手缓缓按在沈夜脸颊上。做这些动作时,他一直垂首凝视着沈夜,一双晶瞳被情欲熏染得黯而沉,燃烧着幽幽火光,眼下的魔纹也骤然鲜艳起来。沈夜眼睛被魔纹刺得生痛,宛似扎入了钢针,然而他被初七的神情摄住,竟是挪不开眼。
初七腰带未解,玄色衣衫层层堆叠在腰际,一双修长紧致的腿自玄色衣摆下延伸而出,薄薄一层肌肉,绷紧了,含着隐而不发的力道,优雅而危险。
沈夜喘息沉重起来,张开唇,含住初七一根手指舔弄。
沈夜的舌比身子更热,熨帖着指尖,热力源源不绝送入初七体内,十指连心,一直烫到心底去。
心底的冰消融了,化成水,涌入眼中。
初七只好仰起脸,望着头顶白底绿纹的幔帐,以眼眶为堤,将眼泪贮藏。沈夜那里还硬着,缓缓动了起来,将他的身子一下下抛起来。眼眶的堤岸毕竟不够高,泪水随着动作飞溅,初七将手背掩在眼部,挡住泪水。
他不想在沈夜面前流泪。
沈夜伸手抚初七的脸,初七躲开了,抓住沈夜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那里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然而依旧觉得痛。
沈夜的手被初七手上的水渍沾湿了,他想,那水渍必然是咸而涩的。他轻轻揉初七的胸口,想要减轻些他的痛苦。
但其实这根本没有用处。
初七欢愉掺杂着痛楚的目光凝在沈夜脸上,悲哀深入骨髓,欢愉却只在肉体徘徊。他眼下的魔纹越发鲜红起来。
每一次对视,都是对沈夜的折磨。
似是天命无情的嘲弄,似是亡者不息的魂灵,反反复复拷问着沈夜。
是与非,善与恶,爱与憎……然而哪里算得清,说得明?
沈夜阖了阖眼,动作忽然暴烈起来。初七定不住身形,手胡乱挥舞了一阵,抓住自帐顶垂落的纱缦,攥紧了,随着沈夜的动作起伏,如浪头颠簸的小舟。纱缦却经不起他的重量,发出长而尖利的裂帛之音,初七失去这仅有的一点支撑,手臂急忙向后撑去,整个人却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扑得往后倒去。
沈夜高大的身体压了过来,将他笼罩在身下的阴影里。
初七无端地生出幻觉:自己变得很小很脆弱,被凶猛的野兽拢在利爪间,危险的鼻息拂在脖颈中,生着倒刺的舌头熨烫着肌肤。凶兽嗅着他,缓而轻地厮磨,正在寻找下口之处,尔后便要咬断他的血管,生拆下腹。
初七心神战栗,竖起的膝盖微微颤抖起来。
沈夜将他双腿打开到最大,掐着他的腰凶狠地将他贯穿,一下下狂野地撞击,如要将他钉死在床上一般。
那已经不像床笫求欢,更像有着深仇大恨……
初七生出丝怯意来,然而已不容他多想,肉体被拷问时,灵魂也无处藏身。
被深埋体内的滚烫器官碾磨着、刺激着,折磨他许久的痛苦焦虑皆化归烟云,世间只余他与沈夜,床笫之外的三千世界、天地万物都返虚入浑,轻细的砂从指间流过,他伸手握住了,似有微光降临,照亮心底的浓稠黑暗。
沈夜的爱抚和贯穿都极为粗暴,初七仍是轻易被送上了顶点,灵魂轻若鸿羽,自头顶升上去,脱离身窍,化入一片眩目白光。
沈夜狠狠咬上初七的唇,将他从高潮后的怔忡中拖回来。初七身子仍在微微抽动,每一次抽动,腰下的器官都吐出一点浊液。
“我……够了……”初七抓住沈夜四下游走的手,眼神虚软。
沈夜未回答他,动作仍在继续。滚烫的手来回抚摸他,技巧地刺激每一个敏感之处,重新点燃欲望的星星之火。初七细细喘息着,情知承受不住,却也不十分推拒。他想,总比沈夜将他推开来得好。
埋在体内的器官并未抽走,片刻后又涨了起来,将初七填满。想象着片刻后自己的身体又要被撕开,初七竟生出一丝受虐的快感。他望着沈夜,模模糊糊想——只要你在,连痛也是好的。
沈夜这次并不是一味攻伐,一面吻他,灵活十指握住他前面,揉捏套弄,缓缓地逼出了他一身细汗。欲望的火焰来得缓,却更深,如温暖的水将他包围。他侧躺在床上,沈夜从后面抱住他,啃咬着肩膀,一下下撞击着他。
身体一点点酥了,被送到山头,已经望见对岸景致……
便在这时,欲根蓦地被攥入铁掌之中!
“啊——”初七整个人都蜷紧了,手不由颤抖着往下探去,却被沈夜逮住,按到胸前自渎般捻弄胸前肉粒。手中软嫩的触感与乳粒被触碰的酥麻叠在一处,混乱而可怕,可耻又甜美,初七只觉轰然一声,欲根在沈夜手中跳动起来。
“放……放开……”初七颤声道,一只脚已踏入白光之中。
一股冰寒之力透入,生生冻住了奔流的精道,灵魂尖叫着被生生扯了回来。
初七口中凄厉地叫了一声,剧烈弹动,如濒死之鱼。
沈夜细致地吻他,待他的挣扎稍稍减弱,将他的腰拉起来,摆成跪趴的姿势,从后面狠狠贯穿他,凶暴地撞击。初七已然完全溃败,一开始只是小声呻吟,后来完全失了神智,随着沈夜的动作或痛呼,或浅吟,或尖叫,或抽泣。
“饶过我……”他膝行着逃去,沈夜捏着他的肩膀更用力地撞上来,将他扑倒在床头。
滚烫坚硬的器官在股间进出,带出渍渍水声,令他羞赦到无地自容。股间已经被摩擦到发麻了,钝痛中,可怕的快感不断堆积,沿着脊柱闪电般流窜,填满了身体,涨得无处容纳,向下冲击精关,遇到灵力凝成的冻气顿时滞住,如钉子般往下突刺,每一下凿击都给初七带来莫大的痛苦。
“主人……主人……”他抽着气哀告,十指攥紧锦被,头抵在床上来回研磨,似要钻到什么幽暗的洞穴里逃避身体的酷刑。
沈夜却仍在逼迫他。
他将掌心贴在初七欲根顶端,释出神血之力,温暖复苏了初七至为敏感之处,却绝不会越过中间的部分。滚烫掌心用力揉弄下,绝顶的快感啸聚如刀,倒逼回去,同体内的快感前后夹击,冲荡精关。
恍若利刃交击……
“啊啊啊——”初七如负伤的小兽,尖声惨叫着绷紧了每一寸肌肉。
沈夜扭过他的脸——满头冷汗,肌肤雪一般的惨白,颊上蒸腾着不祥的红,五官都扭曲了,却仍是……好看。那双涣散的眼睛里是空的,那些献祭般的绝望、悲伤都消失了,只余一片无知无觉的欲之火。
这样……便好。
沈夜在他欲根顶端轻轻一碰,初七轰然震动,猛烈挣扎起来。
这次沈夜居然没能按不住他,让他逃下了床。
……逃得了吗?
沈夜如猎豹般扑下去,将以手肘和足跟支地倒退的初七按在利爪下,分开他双腿,再次贯穿他,比刚才更狂野地插入,每一次都整根没入,再整根抽出。初七被撞得不住后移,极致快感与极致痛苦将他逼疯了,浑然不知指甲已刺入沈夜肩膀,犁开一条条深深血痕。
沈夜肩头的血溅下来,落在初七唇上,淡色嘴唇被洇成鲜红色。
沈夜俯身下去吻他颤抖的鲜红嘴唇。
初七早已无法回应他,牙关紧咬,整副身躯都在颤栗。
沈夜捏住他下颌,蛮横地撬开齿关,吸吮他的舌,扫荡过每一处,将更多的痛苦施加于这副身躯上。
初七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渡过漫长而黑暗的河川,无边无涯的痛楚与快感,冰炭交击,惨烈难言,走投无路。
他终于哭了出来。
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小孩童,搂紧了沈夜,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伤心地抽泣。他以他的泪向主人质问、哀告:
为何如此待我……
到底做错了什么……
放过我……
饶恕我……
救我……
救……命……
欲根的禁制骤然打开,精关内外交击的利刃轰然合鸣,裹挟着初七的神智呼啸冲出,沐入海一般广阔浓厚的漫漫白光里。
沈夜又撞击了数十下,才终于低吟一声,泄在初七体内。
他将额头抵在初七额上,又开始吻他。
初七连撑起眼皮的力量都没有了,更没有推拒的能力。他像个被掏空的玩偶,所有激烈涌动的悲伤痛苦都宣泄一空,心中一片极度欢愉后的寂静喜乐。此时此刻,心境洞明,玄妙空灵,若要比拟,似是隐然接近了道。
似有所感,似有所悟。
空气中有金色花雨落下,纷纷透体而过。
在初七的幻觉里,他伸出了手,握住了一把金色花。
其实那是沈夜的唇。
沈夜含住他的指尖亲吻,将他从幻梦里拉回现实世界。
初七以残余的微末之力睁开眼,醉酒般眯着眼打量面前俊美温柔的脸。沈夜仍在追索,讨债一般……怎就这般不知餍足……初七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仿佛是觉得有趣。这分明是不知死活……酸痛的身体竟似不知教训。
他的暴君不止在索吻,根本是在不知节制地求欢。
这副残躯还受得住吗?
幻觉中的花雨并未停止,仍在纷纷而落,将他和沈夜淹没。
五十、谢偃·华胥梦(三) 上
“这……这是?”叶海眼神迷离地望着漫天飘坠的花雨,纵然是他的博闻多识,亦震撼不已。
天涌祥云,云中仙乐渺渺。
而白莲如玉、红莲似火,正纷纷自天心悠悠飘落,散出毫光万点,瑞气千条。
《法华经》云:
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分别为: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
《佛说阿弥陀经》又云:
“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
此处难道竟是佛国?
清心宁神的钟声自云中悠悠传下,叶海只觉如醍醐灌顶一般,禅心通透,心中一片喜乐祥和,遂结大手印,结跏趺坐。
时间与空间都停止了流动。
无我,无无我,无无无我。
是为大自在。
而就在这一片清静妙境中,忽有一缕辛辣的腥膻之味透入,细如发,锐如针!
叶海曾修过秘宗,大有慧根,禅心一动,手结不动明王印,沉声喝道:“临!”
再结大金刚轮印,“兵!”
再结外狮子印,“斗!”
……
“临、兵、斗、者、皆、列、阵、于、前!”
九字真言出,幻境碎裂。
一声凄厉尖啸倏然远去,也不知是何物事。
眼前却是一座海岛。月朗星稀,清辉下一座陡峭山峰拔地而起,插入天心,自山脚下至山峰,遍地奇花异草,竟是世外桃源,海上仙山。
我为何在此地?
他呆滞了片刻,才想起来是陪一名叫谢云的偃师出海,寻一样稀奇物事——据说那是一种古籍上记载的异兽,名唤冉遗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生梦魇,有辟邪之效。
“阿云?”
他急忙转身,天高海阔,此间只他一人,哪里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谢衣正沐浴在一片金色花雨中。
那其实并非花雨,而是紫微尊上以灵力化出的万点剑光。
数日前谢衣从古籍中学到一种术法,可以拟人成物,造幻境,化万物。今日来紫微神殿见师尊时,恰巧师尊在小曦那边讲起床故事,他等了片刻,见殿中无人,遂发奇想,施展幻术化成一小朵金色花,栖在神殿窗外偃甲花木的高枝上。
等了许久,沈夜才从小曦的寝殿中出来,经过窗下的扶疏花木时稍停了停。
他的心悬在噪子眼,收拢花瓣,动也不敢动。
沈夜却蹲下身子,指尖从池边的莲瓣上轻轻拂过。
他着急起来,连忙摆动花瓣,在心底呼唤:“师尊!我在这边啦!快看看我啊!”
仿佛是听到他的呼唤,沈夜缓缓抬头,眯眼望向天空。他不知为何又害羞起来,抖了抖花瓣,期期艾艾望着师尊。
“天气这般好……”沈夜的目光穿透他的幻形,自语道:“不如将小谢衣捉了来练习术法,便练他最怕的那个瞬华之胄,试试能不能挡得了本座的万剑诀!”
他心底一声哀嚎,吓得花瓣和花蕊都蔫了。
沈夜又自语道:“本座这万剑诀过于霸道,心意一动,万剑齐出,怕是要将他捅成蜂窝……那也不好。”
是啦,师尊!那样一点也不好啊!他感动得几乎要流泪。
沈夜却口气一转,又道:“但若不好好试炼,岂堪大用?溺爱也不好……说不得,本座只好狠一狠心肠了!哼!”
师尊,不要啊——他绝望地闭上眼,睁也不敢睁。
沈夜命人去寻谢衣,自己坐在窗前翻阅起竹简来。
树与花的影子投在沈夜头发与衣裳上,映得眉眼格外清晰。谢衣躲在高枝上,自然也看得格外分明。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打量师尊那广为传诵的分叉眉……这滋味还真是难以分说。关于师尊的分叉眉,外界的话并不好听,不外乎是此眉不祥,克夫克母,寡亲缘情缘一类的嘲讽之言。
谢衣并不相信那些话——不过是不满祭司殿坐大的贵族们散布谣言,族民遭受蒙蔽,跟着以讹传讹罢了。
其实师尊的分叉眉又特别又英武,显得格外雍容华贵,卓尔不凡!
谢衣好心情地欣赏着师尊的绝代风姿,陶陶然而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发觉灵力不足以支撑自己的幻术时,已然骑虎难下。
要怎么解释这么半天不下来的行为啊?
难道要说师尊您英姿令人沉醉,我看得入了迷吗?会罚抄书到一百只手腕也要断掉吧?
谢衣苦苦支撑,累得几乎要呕血,哪还有心情看师尊的脸。
而幻形,也将近碎裂。
这么摔下去很丢脸啊……
呜——不要啊——
便在这时,一声沧海龙吟之声响起,万点金光浮于空中,沈夜不知何时站到了庭中,身后剑翼展开,如孔雀之屏。
沈夜抬首,冷声沉喝:
“何方宵小,竟敢私闯紫微神殿,当真是不知死活!”
眼神一凛,万点金光如雨落下,宛似绽开的金色花雨。
此为——万剑诀!
而谢衣便在这时从树上掉了下去。
剑气如虹,坚不可摧,死亡的冰寒气息将谢衣笼罩。他惊恐欲绝,几乎想也不想,念动口诀撑开了瞬华之胄。金色光华骤然浮起,居然承受住了万剑诀的进攻,剧烈地晃了晃,定在身周。连他自己也惊呆了。瞬华之胄极为复杂奥妙,他练习了许久一直都只能勉强撑出个不堪大用的虚壳,没想到情急之下居然成了。
他跌坐在地上,吃惊地看着身周凝停的万点金光,只觉心摇神荡,魂不附体,忽然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多年之后他才想明白,师尊慧眼如炬,岂会认不出自己的小小把戏,不过是借机调弄,顺势逼他练成了瞬华之胄。
但那时,他只是觉得惊怖到了极点。
当沈夜拿脚尖轻轻踢他小腿,责令他站起来时,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然而到底是红肿着眼睛,委屈地爬了起来。刚一动,眼前一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沈夜扶住了他,用指尖狠狠戳他额头,骂道:“还未问你为何在此,你倒还有理了?”
“师尊,我好痛……”他连忙使出哀兵之计。
“学艺不精,痛死也活该!”沈夜接着骂,如以往般嘴硬,却仍是将他抱了起来。
他窝在师尊宽厚温暖的怀抱里,随着他步伐轻轻摇动,似是穿过了神殿,一转,又一转……咦,是师尊的寝殿?
身子落在柔软的床上,师尊的手按于前心,缓缓将一股灵力送入助他疗愈内伤。
“师尊……”他喃喃念道,缓缓睁开眼。
不知何时,天竟暗了下来。
刚才天不是还亮着的吗?
为何……
沈夜的脸近在咫尺,阖目而眠,神情安详。
他呆呆看着,忽然魔火入心,神智尽失,悄悄凑上前去,作贼般将嘴唇在沈夜额上轻轻碰了碰,急忙缩回来闭上眼睛。
许久,他将眼皮撑开一线。
沈夜已然醒来,一双黯沉眼眸凝视着他,暗藏着莫名的危险。
“师尊,我,我……”他吓得猛然闭上眼,张口结舌,无从自辨,只觉心慌意乱到极点。
沈夜低声问:“你喜欢师尊?”
谢衣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深藏心底的欲望被揭破,欲辩无言,无可辩白,他又后悔又羞耻,脸颊烫得如要烧起来。
便在这时,嘴唇上忽然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一只灵巧的手探入衣襟。他心慌意乱,连忙按住他,胀红了脸轻声叫:“师尊,不……”
五十章 谢偃·华胥梦(三) 下
他的手被温柔地拉开了,沈夜的手落在腰腹处,轻轻抚弄他的身子。冰凉掌心在肌肤上摩擦,却激起惊人的热度,他心中只存一念:这是师尊的手。这念头如闪电抽中了他,白光顿时在脑中炸开,神智尽化虚无,天地变得很小很小,而沈夜的手变得很大很大,将他像婴儿般包裹,予他温柔,予他快慰。
绵密的吻雨点般落下,轻啄他的唇。
“师尊……”他轻唤了一声,嘴唇受惩般被咬住。湿滑滚烫的舌滑入口腔,蛇信一般灵巧,先在唇齿间扫荡,然后探向深处,仿佛要沿食道钻进去掏空五脏。他毛骨悚然,随即又却觉得甜美,不由自由地追逐,缠吻。
师尊的手很冷,如冰玉,却意外的柔软,一只手用力揉着他的身子,另一只捏住了他胸前乳粒捻动。这是什么感觉……好可怕……他呻吟一声,不禁蜷起了身子,却被强硬打开身子,两边的乳粒都被捉住揉捏。
电流在体内窜动,自脚趾头至头发梢都酥了!
“我……我受不住……”他哑声求饶。
乳粒忽然被含进滚烫湿润的口中,舌尖灵巧旋转,他惊喘着弹跳起来,却被按住了,冰凉的手探入腰下,握住敏感之处。
“啊——不,不……”古怪而磨人的感触鲜明得可怕,他惊叫着狂乱地挣动,却如被铁楔钉在床上一般……
不!
不对!
此处不是紫微神殿,而是……回想之间。
星月微光下竖立着一块块白色墓碑,碑石间无数碧色灵火飞舞。
那些灵火是魄之光。
人死后,命魂转世轮回,重塑三魂七魄,其余魂魄却散逸于天地,只余一点不可磨灭的心念化为魄光四处飘荡。
魄光万点,宛似人界的萤火,星星点点,聚合离散。
又似一双双眼,那其中可有谢氏历代宗主的魄光正凝视着自己?
强烈的羞耻感令谢衣剧烈颤抖起来,他痛苦地折起身子,却被极其强硬地抻开,赤身裸体仰躺在石阶上,受着万点魄光的逼视。
紫微尊上的手在身上游动,循着他的渴望,安抚每一分躁动,揉弄每一处快乐之源。
自己口中叫着不要,受不住,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却都在欢叫着迎上去,贴上去,哀求着来自紫微尊上的亵玩。
这般淫乱不堪,与师尊违背人伦大常媾和——何其无耻,何其面目可憎!若叫人知道自己竟敢亵渎紫微尊上,其罪当诛,万死难赎!
犯下如此罪孽,日后岂无果报?
万死难赎,万死难赎……
耳边响起雩风的哭泣声:“呜呜呜……我看见大祭司被丢进火坑里,很大很大的火坑……到处都是火,烧得皮肉滋滋响……火坑里有很多刀,刀很亮很亮,像山一样……大祭司走在刀上,脚被穿透了,流了很多血……呜呜呜,还有鸟飞下来啄大祭司的眼睛,还有狼跑来吃他的心……哇!好可怕……”
那是……无间地狱!
雩风天生灵识,梦境有预言之能。
谢衣只觉哀怮欲绝,眼中骤然泪如泉涌。
那便是他悖逆人伦的代价么?一切皆是我的罪过,是我恋慕师尊,是我不顾廉耻……为何要降罪于师尊身上!?
而师尊的手正在身上游走,挑起激烈到无以复加的情欲。
谢衣骤然挣扎起来,力气大得连沈夜也压不住。
他翻身欲逃,却被捉了回来。
双手被按到头顶,依稀间有一根利剑穿下来,处置罪人般将他双掌钉在地上。他心中痛楚而迷茫。乳粒受着唇舌的啮咬吸吮,下面的难堪之处被肆意揉捏,尖利指甲搔过端部,痛苦中夹杂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快感,迫得他轻颤起来,腰不自知地抬高去迎合。
不行……绝对不行!
情为罪,欲为孽……
“住手!”他哀叫。
“阿谢,听话……”师尊的声音自下方传来,低沉柔和,动人心魄。
他透过泪水糊掉的视界望去。
呵,那张脸庞多么英伟,宛似烙在心底永不磨灭的印记!
在那双黑宝石般的双瞳的注视下,他软弱的心再度动摇起来。纵然此情为罪,纵然此欲是罪,若我仍不肯放手,你会如何?
他微一分神,下身蓦地被狠狠刺穿!
无法形容的剧痛,好像一柄利刃自股间将他连骨带肉剖成两半,刀尖穿肠破肚,抵在心口下方。他便如被挂在刀刃上的鱼,每一下搅动都如从内部被细细凌迟,眼角胀得酸涊,太阳穴如被锥子刺穿,一下下凿击着,头痛欲裂……
“不要!住手啊……”他喃喃落泪。
身子被顶得不住往上窜动,不知何时起,从那痛彻骨髓的折磨里升起难以言喻的甘美,如掺了蜜的毒汁。他不由凑上去啜吸毒中的蜜,于是中毒益深,心醉神迷。而那是罪,是孽……毒是孽,蜜亦是孽,分分寸寸皆是孽。
他罪孽满身,泱及师尊,纵一日死万回,犹不可赎。
“住手!住手!”他泪流满面,悲声哀叫。
体内的快感却如火焰般越烧越烈。他竭力抵抗,却一再溃败,退无可退,被逼至山巅,立身崖顶。一只脚踏入虚空,脚下虚谷之中,火焰为海,刀枪为山,鹰飞狼顾,碓磨锯凿,锉斫镬汤……百千劫,万万世,罪我一人,勿累无辜!
他心中一声哀叫,终于被绝顶快感抛入虚空。
然而并未落入谷底,亦未浮上天空。下体本应涌出精液之处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沁出,其实是……并没有那种功能。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偃甲人,更不知道这副身躯是将异兽鹿蜀之角碾为粉末,调以碧髓石脂,以三昧真火熔铸而成。这般俊美的面容,眉目英挺、韶秀无双;这般颀长的身材,修长柔韧,骨肉匀停。他从头到脚皆是无瑕,仙骨无寒暑,千载犹旦暮,却独缺了极为重要的功能——因为那是罪,那是孽。
煎逼的欲望无处发泄,刹那间如万箭攒身,超过限度的剧烈痛楚令他连叫也叫不出来,几乎昏死过去。
“谢兄!”
一声长啸自天心落下,滚滚若雷鸣一般,雷音中有大神通,可破一切障!
记忆、感情与迷思构筑的幻境刹那破碎,宛似一桶冰水浇下,痛楚狂乱的识海中万影皆定,幻象尽失。
心头仍有些迷离,然而他终究是想了起来:他已离开流月城整整二十五年,再也未曾回去过,而流月城那短暂的十一年旦暮相伴,他与师尊清清白白,纵然心有绮思,犹未相通。幻境中所历一切,不过是心魔作祟,自造樊笼罢了。
若是真的……
幸好不是真的。
这样……
也好。
然而怎会落入这样的幻境。
传说中海外有仙岛,每年中秋之时才现世一夜,泽中有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除梦魇,辟邪祟。他与叶海乘船出海,便是为此鱼而来,到了事先测定的地点,在船上才饮了几杯酒便失了神智。
那并非酒醉,而是中了幻术。
究竟发生了何事?
若是仙岛现世,冉遗鱼那般辟邪之物所居之处,怎会发人思致而至此?
“谢兄小心!”叶海的声音再度传来,咒音随即响起。
禅音入耳,谢衣心神一震,识海一片通透。
清如水、静如镜的识海中清晰地映出一双赤色重瞳,邪气凛然,媚色撩然,然而媚色中却有一股杀机,锐如钢针,寒若冰刃。
谢衣蓦地睁开双眼!
五十一
识海中一片详和,如积满了月光的庭院,寂静中自有欢喜。
初七沉浸许久,淡渺的意识渐渐清明,想起自己竟是在欢爱中昏了过去,不禁羞赧起来,嘴角却是忍不住微微翘起。
这样……算是和好了吗?
隔绝在意识之外的浪涛之声终于回响于脑海中。
便在这时,一股极细的危机伴着涛声刺破空气袭面而来。
武者的反应极快,他闪电般腾起,利落地翻滚在侧,单手撑地,右手聚气化刃,冷冷注视前方。
“主人?”他诧异道。
沈夜佇立在银色沙滩上,脸微微偏过来一点,凝目注视着他,那神情无法形容。
他莫名觉得心慌,喃喃又唤了一声,“主人……”
涨潮了。远处的礁石在浪涛中颤栗,身上溅开无数白花。无数潮水绕过礁石,粗声喘息着冲上沙滩,如要撕下一大片肉啖食,未能成功,怒吼着不甘退去,稍稍休息,便又狂扑而来。涛声震耳欲聋,初七的声音湮灭无迹。
沈夜却似乎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朝他伸过一只手来,他连忙上前握住。
沈夜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潮头凶猛地扑上来,往他们腿上咬来。初七连忙张开灵力,将潮水隔开。两人走在潮水中,鞋袜不湿,衣带当风,身周仿佛是绽开了朵朵白莲。
……这里是龙兵屿。
初七心中微觉不安。他与沈夜决裂的转折点便在这里。那晚,一只偃甲鸟穿越雨幕而降,带来沉渊受人暗算的噩耗。其后七杀祭司连夜审讯内府侍从,沈夜则将烈山九姓的宗长软禁于紫微神殿。再之后,那位谢夫人趁乱劫走曦小姐,他违抗七杀祭司之命下界救人,重伤那位谢夫人,激怒沈夜。
此处花木繁盛,温暖宜人,初七却觉得不喜。
那轰鸣的涛声,摇撼天地,更是令他莫名觉得心惊肉跳。
沈夜的脚步亦不如往昔沉稳,犹豫不决,好几次甚至因出神而踟蹰不前。初七狐疑地凝视他,沈夜目视前方,却不看他。
初七更加不安起来。他眼中只有沈夜,对沈夜的观察格外仔细,一丝丝的异常都难逃他的耳目。
往昔相对时,沈夜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是停在他的身上。
沈夜是他目光的中心,而他,亦是沈夜目光的中心。
而今夜,沈夜竟在逃避与他对视。
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初七隔在了名为“沈夜之城”的外面。
涛声渐远,两人走过月下宏伟岛城的主道,来到修好未久的破军祭司殿。原本恢宏壮丽的殿宇在夜色中透着奇诡阴森,殿门的黑洞如妖兽的巨口。
沈夜牵着初七的手在门口站了许久,似乎那兽口会吞食了他。
“主人,我们回流月城吧?”初七低声劝他,声音暗哑。他隐藏许久的不安终于不受控制,抵达了声线。
沈夜站在夜色里,如一座雕像。
初七不知自己为何那样大胆,竟牵起沈夜的手,带他往回走去。而沈夜居然未反抗,乖乖随他而行。
前行的脚步终于还是被拖住了。
沈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初七,你对谢衣了解多少?”
初七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答道:“谢衣是主人的唯一弟子,多年前因反对与心魔合作而叛逃下界,踪迹渺茫,再无消息。”
“实情并非如此,”沈夜的声音没有一丝生人之气,如一捧熄灭后凝聚成一线的灰烬,“三年前,谢衣向下界百草谷墨者透露矩木之事,遭到下界剑仙跟踪围捕。本座亲自下界,欲将他带回流月城治罪,他却借天地之力,设下四方大阵围杀本座。然小小法阵何足道哉,本座脱困后终是追上了他。谢衣自知不敌,自戕而亡。”
初七露出震惊之色,却未回头。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若是这样,那位谢夫人岂不是更该死?我重伤她你为何会露出那般急切惊怒之色?
为何……
为何……
为何……
他眼前浮起谢府后方庭院中以幻术制造出的那片竹林。星月微光下,风吹竹动,满地乱影。挺秀竹节在夜色中黯黯地绿着,其中一竿翠竹上镌着一行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而在紫微神殿书架最下面挨地那一排的顶顶里面,一排书册的后面,藏了一张卷成轴状的画。画上是紫微尊上撑颌小憩的模样,形完而神足。旁边也题了这样一句没有头尾的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卷东西到底是谢衣藏的,还是……沈夜珍藏的?
初七阖上了眼。
谢夫人重伤时沈夜的暴怒疏远,前些日子的冷落弃置,昨夜的抵死缠绵,此刻的种种古怪……答案已昭然若揭,他却无法相信。
然而他又十分清楚,自己终究是个傀儡,再忠心也是应当,或许也并不那么有价值。沈夜可以有很多傀儡,每个傀儡都会像自己这般忠心,以七杀祭司的手段,多好看的外表与身材制造起来也费不了什么功夫——终归是可以轻易被取代的。
既然可以随时被取代,争不过一个死去的被念念于心的罪人也算合情合理,然而若连那人的母亲也不如,且是背叛了流月城,劫持了曦小姐的人……到底仍令他介意。
已经无力想下去,只想逃开此地,然而他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尽量平静地望着他的主人。
沈夜眼光冷沉,悲哀嘲讽之色锁紧了眉眼,仿佛是要困他一生。
初七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要牢牢抓紧。他抿紧唇线,缓缓跪倒,沉声道:“请主人恕属下僭越之罪,属下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属下以为……谢衣背叛主人,背叛流月,竟与主人刀剑相向,实是死有余辜。”
沈夜如被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脸颊上的肉微微抽动。初七有些惊畏,以为他要暴怒或厉声喝斥自己,随即发现自己错了。沈夜的情绪并非愤怒,而是浓郁而深刻的悲哀。沈夜最终自己平静了下来,点头道:“好,好一个死有余辜。若他当年就那么死了,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你说是吗?”
初七听不懂,只好顺着他意思道:“是的,主人。”
沈夜笑了一下,令初七越发心寒。
沈夜单手一撑,法阵旋起旋灭。
眼前再度呈现光明时,两人已置身于一处古雅别致的地宫中。
五六人合抱粗的雕花石柱撑起穹顶,穹顶高而宽阔,上缀三百六十五颗夜明珠,组成周天星斗大阵,摄取星斗之力,聚成一道宏丽星光之柱射下。地上插了三百六十五根无字聚魂幡,承接星斗之力,反射到聚魂幡中心位置的冰棺中。
棺中的女子容色秀丽,好似安睡未醒一般。
谢夫人……初七不觉退了一步,沈夜的手蓦地收紧,将他拖向前去。
初七闷哼一声,按住了眼下魔痕。这道疤一直在隐隐作痛,今日却痛得格外鲜明……不,简直是无法忍耐!
沈夜却恍若未觉,将他拖到冰棺前,拧过他的脸对上棺中女子的脸。
沈夜身上浮荡着死寂之气,初七被那股气息蚀得肠穿肚烂,绝望地阖上眼。然而沈夜只是向棺中女子沉沉说着不相干的事:“布置这座星斗之阵费了不少力气,只愿以后能为你找到苏醒之法……对了,本座赦免谢氏一族,以酬夫人昔年照顾之恩。至于谢衣,此事之后,便也算两清了,本座还他自由。”
初七手按魔痕,痛得神智不清,心下却如释重负,暗吐了口气。他模模糊糊地想,原来不是要处置自己,却是为往昔一切做个终结……主人若当真要以自己为谢夫人赔命,昨夜岂会那般温柔情切……自己竟是想岔了……
忽听沈夜又道:“初七,跪下。”
初七早已痛得几乎站不住,便顺势跪了下去,按在颊边的指尖刺破魔痕处的肌肤,血滴缓缓聚在指端。身体深处那个巨大的黑洞敞开一线,阴寒冰流自黑洞中疯狂流窜,冰流之上泛着血腥浮沫,宛似来自地狱的冰冻血河!血河凝成如橼冰刺,自内而外一层撕裂了他,刺穿了他。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个苍白的水泡一般,片刻间就要被刺成一片浮沫了。
一只温厚的手落在后脑上,灵力渡入,关闭了那个黑洞。
初七感激道:“多谢主人。”声音虚弱,细细喘着气。
沈夜阖了阖眼,“一切皆我之过错,你又何需言谢?”
搭在初七后脑的手指间升起灵力,凝而不散,紧紧贴着他脑后的辫发。
初七悚然一惊,便即直跪不动。
情事之后,他头发散乱,衣衫碎裂,此际却是衣饰整洁,发辫严整,想来都是主人打理的……他茫茫然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事,似乎全然忘记了心中那一刹那升起的警觉。甚至一旦察觉自己的心思有要移开的痕迹,便又拼命去想沈夜的手是如何优雅地一挥一拂,便造出了合身的衣物,一件件穿在自己身上;那灵巧手指又是如何梳顺了长发细细编成发辫……他凝视想着,手指终于还是轻颤起来,颤动由指尖传到整只手臂,整副身躯。
“主人……”他不由轻唤了一声,哀叫一般,身子却仍跪得笔直,恐惧,却并不逃。
沈夜问:“你绝不会背叛本座,是不是?”
“是……”他颤声道。
“若本座叫你去死,你肯不肯?”
他嘴唇不住颤抖,蠕动许久,终于嘶哑着道:“属下是……主人的……刀剑……与护盾,为主人生,亦可……为……主人……死……”话不成篇,哽在喉头,终于还是鼓动气流,摩擦声带,一字字沾着血说了出来。
沈夜柔声道:“别怕。”
他颤声应道:“是的,主人。”
五十二 谢偃·华胥梦(四)
“站到我身后去!”叶海大吼一声,拦在谢衣身前。
谢衣这才看清楚,对面半人多高的枯黄秋草中伏着一头身高数十丈的九尾天狐。天狐一身朱红色皮毛若丝缎般柔滑,丈余长的毛发迎风飘拂,又似烈烈燃烧的火焰。它前爪按地,俯首凝视,宛如巡视领地的王者,威武中透着邪气,雄壮中透着媚色,九条华丽巨尾直插天际,每一次摆动,便搅得风走云奔。
谢衣苦笑,如此大的狐妖,怕是有近千年道行了,难怪连自己也着了它的道儿。
叶海双掌结印,口中念诵九字真言,一只金色拳印轰然浮上半空,化作明王法相举掌朝天狐拍去。
天狐赤眸中光芒一闪,仰天对月一声长啸。
啸声犹如有形之物,天狐身周激起四散射去的白色湍流,明王法相轰然碎裂,余劲未歇,空气中喷出无数道白色湍流冲向叶海。
谢衣握住叶海手腕往后疾掠,右手结印张开瞬华之胄。
瞬华之胄乃神农一脉术法,清圣端凝,玄妙无穷,然而天狐啸声余劲与瞬华之胄轰然一撞,谢衣竟身子一晃,嘴角溢出血痕。
“好厉害!”叶海惊道。
天狐并未追击,偏头注视两人,宏大深沉的声音自天上降下:“尔等何人,竟通晓神农之术?”
谢衣行礼道:“在下谢云,乃是一位偃师,这位小友陪在下出海,不知何故得罪天狐大人,致使问罪?”
天狐冷冷瞥视,“偃师……哼!擅闯吾地,伤及吾侄,该当何罪?”
谢衣道:“天狐此话何意?”
天狐刚要说话,眼光忽然一转,看向自己脚边,神态稍稍缓和,斥道:“不是叫你远远观习魅魂术的使用,怎的不听?”
它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只红色小狐狸,不及荒草高,玲珑可爱,如一整块绯玉雕成。小狐狸伸出胖乎乎的毛爪子一指叶海,开口道:“四叔,我喜欢这个人,你不要打死他!”声音娇嫩动听,犹如空谷黄莺般。
天狐喝斥:“小丫头不知死活,此人释道双修,岂是你能招惹的!”
小狐狸撒娇道:“四叔坏啦,我喜欢他啊,又不是要和他打架,管他修的什么道?”说毕,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跑到叶海身前,仰头问:“喂,你长得很好看,我可喜欢你了!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叶海看了眼谢衣,笑道:“他比我好看啊,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小狐狸一本正经道:“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也要会舞剑才好啊!你刚才在船上舞的剑法有什么说法么?再舞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叶海道:“这是一名散仙所传,名为斩流光,连父母子女亦不可相传。”
小狐狸嗔道:“你打伤了我,总要赔我呀!这样吧,你就留在岛上陪我好啦!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你是嫌我长得不好看?”
它浑身毛发一抖。
叶海和谢衣只觉眼前一花,一名体态玲珑的红衣少女俏立在荒草之中,肤若凝脂,脸若莲瓣,笑盈盈道:“我叫辟邪,你叫什么名字?”
天狐喝道:“人妖殊途,岂可胡来!”
红衣少女辟邪刮了刮自己脸皮,皱着小鼻子道:“四叔不知羞,你和凤绮叔叔又不是同类,怎么就能在一起呢?”
“休得胡言!吾与凤绮相交莫逆,许为知音,岂是世间私情所可比拟……”天狐刚喝斥了几句,忽然自远方传来一声悲鸣,一道清圣之气化作冲天紫柱,直干云霄。
天狐神情大变,化光而去,竟是连女儿都顾不上携带。
辟邪大急,叫道:“四叔!四叔!”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叶海一眼,“你……你别走!凤绮出事了,我和四叔看看他去!
说罢,亦是化光而去。
谢衣道:“那鸣声……应是冉遗之鱼。”
叶海右拳在左掌上捶了一记,懊恼道:“糟糕!看来找冉遗之鱼的不光你,还有旁人。咱们快去!”
小岛中央是一座高达百丈的山峰,峰谷中隐着一脉清流,流水深处聚出一面方圆里许的湖泊。
谢衣和叶海赶到时,整座湖水已成血色。
十几名修道者联结成阵与天狐相争,说是相争,不过是借天地之威勉强抵抗罢了。
天狐幻化为男子形象,玉面朱唇却是王者威仪,白袍绯衫自来万般风情,满头红发如闪着珠光的丝缎般直披到膝弯处。他单足立于湖面上,左手指地,右手指天,嘬唇发出尖厉悲啸,雄浑无俦的力量拂过湖面,激起数丈高的浪涛。
谢衣与叶海忙运法力封住听觉,亦感心神震动,脏腑移位。
湖中、岸上到处是断肢残骸,短短片刻,又有两名修道者受不住天狐悲曲,吐血跌倒,天狐伸指一划,聚气成刃,向两人袭去。
谢衣疾掠过去,张开瞬华之胄护住两人,急急远遁。
天狐冷笑一声,屈指弹出千万道刃光追击。
“一斩春雨!”叶海大喝一声,肩后长剑出鞘,射入半空,剑尖上绽出数十丈长的剑气,斩得天狐刃光一滞。
“二斩桃花!”叶海又是一声大喝,被震飞的宝剑惊电般自云端落下,将天狐刃光斩得一面向后震颤退去。
天狐眉间暴戾之气上冲,双手一圈,亿万道刃光蕴着雄浑之力奔袭而去。
谢衣急道:“叶兄快退!”
叶海早已抽身急闪,不料天狐的亿万刃光已炼至随心所欲,竟如附骨之蛆般贴身相逼。叶海前方便是谢衣与所救的两名修道者,情知再退便要殃及谢衣,然而叫谢衣闪躲早已不及。他心下一凛,已有决断,当下回身凝立,迎着刃光书空划符,剑式迭出:
“三斩风月!”
“四斩相思!”
“五斩朱颜!”
“六斩青丝!
叶海一身元功尽数释放,束发玉冠崩断,满头发丝随风急转,与衣袍一道朝天飘去。他本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此时竟如战神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然而天狐刃光斩之不绝,却是越斩越多。
叶海额上滴下汗来,忽然咬破指尖,双手同时书符,将一道赤色符篆贯入飞剑,运出凝结毕生功力的最后一式:
“七斩流光散!”
以天狐之威严,竟被震得稍稍后退,嘴角逸出一丝鲜血。叶海单膝跪地,手抚胸口,唇角不住涌出鲜血来,伤势却不知重了多少倍。便在这时,一只巨大的偃甲蝎忽然自天狐身后现身,巨钳探出,趁天狐不备竟夹住了他腰腹。
谢衣的幻影于天狐身后凝为实体,沉声道:“阁下请住手,你修为通天,当晓天道,何故造下诸般杀孽,自毁前程?”
天狐却是不理,眯眼环顾趁机重新结阵缓缓逼近的修道者,森然道:“虚伪之徒,吾要你等赔命!”
他双掌一举,沛然之力以他为圆心轰然炸开,无数水箭聚成一道白环四下攒射,脚下白浪翻涌,如发狂的惊涛般朝湖畔翻涌而去。
谢衣的偃甲蝎之躯以铁梨木所制,刷了一层连金泥,坚固异常,刀枪不入,关节以乌金、玄铁缎造的合金制成,坚韧异常。然而如此坚固的偃甲蝎竟被箭雨穿成了筛子,关节断裂,轰然一声散落于地。
那些修道者所结之阵虽然威力巨大,被箭雨冲击,一齐呕红。
谢衣见机得快,右手一张,幻出一柄唐刀,拈指结印,飞身而起朝天狐击去。
叶海急得双眼赤红,吼道:“谢云后退!你不是他对手!”嘴里如此喊着,自己竟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两人一左一右夹击,天狐却丝毫不惧,反而仰天大笑起来,神情惨厉,赤色晶瞳中淌下两道血泪,触目惊心。他笑声忽然停止,双掌一探一收,已将谢衣与叶海的脖颈握于掌中,手指发力,便可将他二人的脖颈折断。
谢衣眸中寒光一凝,屈起左手尾指。
便在这时,血湖中一道紫光暴冲,震开谢衣与叶海,罩住天狐。
紫光中生出无数枝蔓,蛇一般蜿蜒纠缠,缚住天狐四肢。天狐却不挣扎,微微偏头,哀伤地注视缠在身上的紫蔓。
“好友,一切皆是吾之因果,你岂可为吾自堕修行。”水底传来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湖水缓缓抬高,忽然瀑布般四下洒落,湖心漩涡中升起一名高冠紫袍的男子,长眉凤目,气质高华,神韵天成,旷代绝世。
谢衣、叶海皆是极为英俊的人物,较之竟是不及,便连天狐那样绝代的人物,在这男子面前都失了几分颜色。
然而男子面色中隐有一股黑气,绝逸仙姿中竟呈腐朽之象。
“凤绮吾友……”天狐仰面阖目,悲色难抑。
“吾所修之道,了凡心,绝私情,清静自在,不垢不净。若吾窥大道,神通足,此等宵小岂能害吾?”凤绮苦笑道,“吾有心魔难除,他们方能得手,此种因果,吾友不可不察。且放他们去吧?”
天狐面上戾色一涨,睁开双眼,恨声道:“不屠尽犬辈,难消吾心头之恨!”
凤绮莞尔道:“便是屠尽,又有何益?”
“确是无益……”天狐喃喃道,注视凤绮,自语般道,“便是屠尽天下人,便是令这九天倒悬、东海干涸也换不回你……”
凤绮微笑道:“吾友,百年相交,应知吾心,可愿送吾安心离去?”
天狐沉默片刻,迟疑道:“你说的……心魔……”
凤绮那样庄严端凝的面上竟然浮出一丝顽皮之意,抿唇道:“这……却不能说。”
天狐越发的吞吐,“可是……可是吾?”
凤绮妙目流转,笑叹道:“吾友啊——”
天狐苦笑道:“你数百年前便可飞升,却一直逡巡下界不去。吾所修之狐魅道与你所修之清静道相克,妖气感染此地灵气,致你修行不进反退,日渐枯竭……其实吾都明白,只是,只是……终归是吾害了你。”
凤绮和声道:“从心而行,忘忧百年,好友,吾……无憾。”
五十三 沈夜·天之谴(五)
一道灵力透入初七后脑,利刃般切入识海。
初七低哼了一声,蓦地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涔涔。他微微眯眼,难得如此放肆地望着沈夜,那沉郁尊贵的眉角,英俊冷情的面容,常常翘起嘲讽弧度的唇线……他第一次反思,这副面容何以令自己如此沉醉?沉醉到为之生,为之死?而显然,沈夜并不在乎。不……不是全然不在乎,只是比不过一个死去的罪人。
谢衣。
初七默念这个名字,舌面擦过上腭,柔软而心酸。
若此人未死,此刻出现在面前,初七想——自己一定会杀了他!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痛苦地望着沈夜的眼睛,无限怅惘地想——若谢衣出现在此处,沈夜岂容自己动手?而自己,又怎会伤害沈夜要保护的人!?若谢衣在此地,自己又有何立足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光与岁月里,沈夜与谢衣共同度过了多少岁月?
其实,是自己填补了谢衣空出的位置,抢夺了属于谢衣的紫微尊上吧?
如此想的话,也并不冤枉,甚至是占到了便宜。
初七突兀的一笑。
他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紫微神殿的神座上,沈夜正将赤裸的自己按在宝座上,滚烫欲望刺穿了下身,痛楚中夹杂着惊人的快感。自己仰躺在神座上喘息呻吟,双腿分到最大,架在神座两边的扶手上,身子随着沈夜每一次冲击向上耸去。
很甜蜜。
还想要更多……
神殿大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一名白裳绿袍的英俊祭司手持权杖从黑暗中走来,青年哀伤地望着神座上纠缠的两人,轻声唤道:“师尊……”
极轻的一声,沈夜却如遭雷击,悚然一惊,蓦然转身。
“不要去……不要抛下我……”初七喃喃叫道,沈夜却似完全忘记了他,只望着那青年祭司的身影,忘形地走了过去。
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离得很近,却听不清。
两人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初七顿觉羞耻欲死,蜷紧了身体,想要将这副犯下盗窃之罪的可耻身体藏匿,然而找不到一块布料。他羞耻得浑身颤抖,双手掩住眼睛,但依旧看得清楚,沈夜如对待世间至珍之宝般拥住了那人,并且这次也听清楚了。
沈夜淡然道:“他不过是个傀儡,想造出多少便有多少,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青年笑道:“可弟子背叛流月,背叛师尊,犯下了大罪啊。”
沈夜道:“你不信吗?好,我杀了他给你看。”
初七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他喃喃道:“不要……”
沈夜转过身,朝他伸过手,温柔似夜色的眼眸温柔地望着他,柔声道:“初七,过来。”
初七知道不应该过去,然而身不由主。脚前三尺之地,钢刀倒插,刃口朝天,他踏刃而去,一路血河弥漫。
走至沈夜面前时,身陷血泊,血水淹至胸口。
沈夜低头,鄙夷地看着他,说:“初七,你看看你,满身血腥,多么脏!”
他艰难抬头,看到沈夜身旁偎着谢衣,长身玉立,俊美潇洒,整个人如沐浴在一片月华之中。绿袖中露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指甲若玉一般,连指甲缝中都能漏出无尽的光明——果然是极为干净的,不染尘埃,不染凡俗。
他看自己的手,腥臭血水自掌间瀑布般滑下。
“初七,你看,谢衣回来了,你又这么脏,不如死了好,你自己觉得呢?”沈夜问道。
“原来如此。”初七道。
他点了点头,说:“好……”舌根后移,万事俱备,只要将那股气流送出,擦过舌根,便可了结一切。
然而这个字却哽在了舌根处。
一股镇压不住的杀念从脚底冲上来,化作一柄利剑,他回过神来时,剑尖已指住对面的谢衣。
“你已经死了,为何要回来?”他喃喃问道。
谢衣默然望着他,沉吟不语。
“主人是我的,”他心念忽然冷厉起来,一步步逼向前去,眼睛微微眯起,杀机凛然,“你想夺回他……世间哪有如此轻易之事!”
“想回来?除非杀了我!”
沈夜抱着初七缓缓滑落,半跪在地上。
初七伏在他怀里,双目微阖,睫毛疏朗,那么乖巧温驯。
其实灵力透入的一刹那,初七的神识便退出了真实世界。初七所痴望的并非真实世界里的沈夜,当他双目微阖,在心里默念“谢衣”二字时,嘴唇便不受控制地轻喃出声。他什么也不知道,心思完全袒露。
这对于沈夜来说几乎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沈夜想知道,初七心里究竟是怎样看谢衣的。他知道不该怀有这样危险的念头,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渴望。
他将意念投入初七的识海之中,看到了初七识海幻境中的景象,以及谢衣——一条白裳绿袍的虚幻人影,面容有几分像谢夫人,还有几分像沈夜自己,甚至还有几分像瞳,整副躯体犹如水晶般正释出无限的光明。
沈夜这才想起来,初七并不知道谢衣的模样。
沈夜远远望着光明中的人影,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谬。他的意识与初七的意识相融,幻境中谢衣的面容渐渐清晰,终于幻化成真实的谢衣模样。
而后,他听到了初七心底微弱却坚韧的声音:
“你已经死了,为何要回来?”
“主人是我的,你想夺回他……世间哪有如此轻易之事!”
“想回来?除非杀了我!”
识海幻境中,谢衣与初七激烈地交战。
谢衣并不是初七的对手,没多久,初七的剑便刺入了谢衣胸口。
明知一切皆为幻境,沈夜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口:“住手!初七住手!”他只是想阻止,因为心痛到无以复加。
然而……
他手中居然凝出了灵剑,剑身穿透初七身躯。
沈夜惊惶低头,发现手里是空的。
并不是他重伤了初七,而是初七幻境中的沈夜。
沈夜厉声喝斥:“初七,你岂敢伤他?”
初七垂首道:“属下不敢。”
他侧过身子,沈夜这才看清,谢衣并未受伤,初七的剑尖贴在谢衣胸前,却并未刺入分毫。
谢衣问道:“你为何不杀我?杀了我,师尊便是你的。”
初七面若死灰,摇头道:“主人从来未曾属于我,是故,你才能夺回。我便是杀了你,又有何用?”
“何况……”他低声道,“我是主人的刀剑与护盾,凡阻在主人脚前的皆当斩破,凡主人要守护的皆当护佑。”他的声音哀伤迷离,随着空气中的光之尘缓缓震动,“主人那么看重你,我怎能杀你?”
初七缓缓跪了下去,犹如罪人。
他身体赤裸,不着寸缕,又如收拢了纯白羽翼的鸟类。
沈夜与谢衣的身影忽然重叠。
沈夜说:“初七,别怕。”
谢衣举剑说:“的确,紫微尊上从未属于你,因为你只是一个低贱的傀儡。”
时间流逝变得极其缓慢,谢衣举剑而刺的动作极为迟缓,以初七鬼魅般的身法应能极为轻易躲开。然而初七并未闪躲,甚至连指尖也未动。他只是在剑尖刺入心口时微微抬眼,朝沈夜投过来惊鸿般的一瞥。
初七目光迷离而哀伤,却并不是告别或怨恨,而是……不息的念念迁流。
“我是主人的刀剑……”
“可为你生,可为你死……”
“为你斩击长空,为你斩破宿命……”
“我是主人的护盾……”
“愿陪伴左右,矢志不渝,万劫不敢……”
“不管是谁,要伤害主人必先从属下尸体上跨过……”
“我很爱他……”
“我不害怕……”
利剑刺入初七胸口。
沈夜长声哀叫:“住手!初七住手——”
天崩地裂,乱石刺空,暴流如浪涛般拍向天际,击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巨大黑洞,黑洞中落下源源不绝的炎火,漫延千里,将一切烧成灰烬——末日之象,生机断绝。那是初七自我意识崩毁后,识海与幻境随之顷刻坍塌了。
杀死初七的并非沈夜,他还未来得及出手。
在他出手之前,初七心中的绝望已然将他自己杀死。
直到这一刻,失去初七的这一刻,沈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初七并不只是谢衣的代替品。他已在他心里扎了根,长出细幼却坚韧的枝叶,且在他心里开出了花。他们早已血脉相连,异体同命,若要刨出初七,便先要剜了自己的心。
这顿悟来得这般迟。
五十三(中)
整个识海空间都在剧烈摇撼,天空已被黑洞割成碎片,大地裂成座座孤岛,每一片孤岛继续裂成小块,裂缝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烈焰自裂缝黑洞中冒出来,卷向天空,烧得天空的每一块碎片都成了金红色。
红色的雨漫天而落,雨过处,万物蚀。
“初七!初七——”沈夜在蚀骨血雨中狂奔。
初七提剑站在大地中央最后一片孤岛上,胸口插一柄长剑,满身是血。仿佛听到沈夜的呼唤,他微微抬头,转过脸来。
沈夜奋力朝他伸出右手。
初七痴痴望着他,忽然轻轻抬起了手。然而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土地骤然裂开,烈火喷涌而出,吞噬了他的身体。
“初七!”沈夜怒吼。
指尖上传来极轻的触感,随即消失不见。
沈夜立足处只剩一小方岩石,四面皆汪洋火海。
而初七,便是沉入了那火海之下。
有一瞬间,沈夜几乎要纵身而下,然而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洒下漫天白光,罩住沈夜身躯,隔开了蚀骨赤雨。
瞳的声音在识海空间响起:“危险!尊上请速速离开!”
这声尊上令沈夜悚然一惊,他记起了身上的责任,他不止是沈夜,还是烈山部的紫微大祭司。沈夜可以任性,紫微大祭司却不可以。沈夜微微阖目,白光骤强,一股强大吸力缚住他升上天空。
无边蚀骨赤雨自沈夜身侧纷纷而落,若置身于红色瀑布之中。他低头望去,目之所皆,黑色海面上燃烧着数十丈高的火焰。
他想:初七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又想:谢衣本就不肯活下去,这样也好,如了谢衣的心意,令他的灵魂得以解脱。
他还想:初七的确是一名傀儡,被自己投注了太多关于谢衣的执念,自己今日带初七来此地,原本就是要结束这荒诞的故事,让过去真正过去,独自迎接永夜。
初七只是一个错误,是自己执念下造出的梦幻泡影。
头顶的白光越来越明亮,沈夜的身子越来越轻,脚下的识海空间越来越遥远,如一大颗红色水晶——不,像一颗滴血的心脏。
沈夜看得有些痴了。
“恭迎尊上……”瞳冷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识海空间剧烈抖动着,如火焰中的虚影一般即将消失。
从此,一切终结。
过去的一切,完完全全成为过去。
谢衣也罢,初七也罢,执念也好,忘想也好,尽数归于虚无。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没什么不好。
一切的一切,在紫微尊上缜密清醒的算计里都清清楚楚,毫无滞碍。
真实的世界虽未打开,已然清晰可知。
然而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沈夜已然要脱离初七识海的身体骤然停止上升。
“尊上!”瞳声音微变,缚住沈夜的力量瞬间增大了数倍。
然而沈夜的身躯依然停在半空中,纹丝未动。
“阿夜万万不可!此去有死无回!”瞳厉声劝止,再次催动神识牵引之力。
我是想要下去的吗?
去那里——
沈夜俯首凝望,虚空中一颗滴血的心脏在燃烧,心脏的中央埋葬着初七——是傀儡?是下属?是替身?是执念?是虚妄?
到底是什么……
沈夜的身子缓缓下坠,循着不可知的力量。
是什么声音在心底呐喊?是什么无法抵抗的力量在摇撼着全副心神?
沈夜无暇分辨,只觉眼角发涩、滚烫。
“阿夜——”连一向冷静的瞳也变了音调,一道恢宏白光轰然射下。
“容我……任性一回吧……”沈夜喃喃道,右掌决然一切,紧缚身子的光明云烟般消散,瞳送入的恢宏白光被推出识海,真实世界轰然一声关闭了大门。蚀骨血雨再度漫天洒落,洞穿沈夜灵体,痛入心肺。沈夜抿紧了唇。崩乱的识海世界里一片虚无黑暗,无边黑暗的中央却闪耀着一颗璀璨红晶,滴血的心脏般,寂寞燃烧。
吾心……
吾爱……
沈夜的身子流星般坠落,投入那片火焰狱海之中。
五十三(下)
火焰之下还是火焰,漆黑的火焰,烈焰灼体,犹如硫酸侵蚀。
沈夜修为高深,灵力浩瀚如海,撑起护罩虽可勉强将黑焰御于体外,然而黑焰侵蚀之力甚强,灵力不断消耗,犹如绕身燃烧的金色火焰。当这金色火焰消失之际,便是沈夜灵力枯竭,魂飞魄散之时。
识海深处宛似浩瀚星际,那是人的潜意识游荡之所。
空间紊乱、无序,视野中一片缈然,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终。沈夜完全失去了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往上,还是在往下。
火焰凝成了冰。
无数千丈长的漆黑冰刺如雨而落,诡丽而冷酷,沈夜稍稍分神,右颊便被劲气擦伤。他才撑起灵罩,便跌进了虚海中。浓墨般的海水,没有一丝光明,沈夜的灵罩也只能照亮身周三尺之处。
寒流潜涌,危机四伏,将沈夜卷得定不住身形。
此间一切,皆为初七心境所化。
沈夜茫然想着初七曾承受的痛苦,缓缓阖了阖眼,轻声唤道:“初七——”
“初七——”
“初七——”
并没有任何回应,识海中一片空虚寂寞。
深入太久,剩余的灵力已不能支撑灵识回溯,但沈夜想,那又如何呢?
识海之中,时间与空间皆被扭曲。
一瞬万年。
沈夜不知自己浮荡寻觅了多久,心中只余一个执念:找到初七。
他收敛剩余不多的灵力,只护住心脉。身体骤然浸泡在比冰还寒冷万倍的海水中,好像被无数细针攒刺,又似被细细鳞割。痛楚难当,他却有种缓了口气的感觉——心口似乎不那么痛了。
“初七——”他将残存的灵力凝在音波中释放出去。
或许说点什么比较好,但……说什么呢?说“你不是我的刀剑与护盾吗?为何不回应我?”——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今夜,他带初七来此,不就是要了结初七性命的吗?
是他舍弃了初七,而非初七舍弃了他。
“初七,我后悔了。”沈夜终于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我亦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可是……你回来吧……”
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到不了舌间。
舌底苦涩,只觉无边无际的疲惫落寞,无边无际的伤感无奈。
“初七,出来吧,陪我一起去无间地狱……”他酸楚地说。灵力渐趋枯竭,已无法凝入音波之中,声音被海水隔阻,根本无法传出去。
不知是被冻得麻木了,还是灵体即将消散,沈夜很清楚地知道,五感正在丧失。
“这便是死亡吗?”他喃喃自语,忽觉一股不甘自心底爆发,似怨似恨。他双手一抬,一道金光自心口处射出。
“初七!你忘了本座说过的话?你是本座的利剑,即便要折断,也要在本座面前,由本座亲手折断!”沈夜双目赤红,神情冷厉,对着茫茫虚海切齿怒骂,“本座允你死了吗?本座未曾叫你死,你岂敢自戕!?”
“回来!回本座身边——”他的声音伴着牵引魂魄之力凝出的灵力送出,犹如雷鸣一般,震得虚海中掀起百丈高的浪涛。
他浑身灵力暴冲,身上金焰窜动,那是烈山部人强悍的命魂之力在燃烧。
魂光燃尽,便永远消散天地,连荒魂也不余。
“初七——”
“初七——”
“初七——”
沈夜的呼唤一声比一声高,神色如狂,双目中射出利光,祭司法袍与长发在魂光之火中飘舞,宛似上古大神驾临。整座虚海被搅得狂涛涌动,如被倒翻了过来一般。沈夜身周丈余范围内的海水皆被烧成虚无,他负手而行,每前进一寸,便烧空一寸的海水。
“本座将此海烧枯,看你能藏匿何处!”他冷冷威胁。
“不要被我抓到你……”他切齿冷笑,“就算是我先不要你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要你,你却不能不要我!”
“本座叫你回来,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他已要发狂。
上穷碧落下黄泉,仍是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
沈夜心中说是爱或恨都过于浅薄,只是一股要爆炸般的窒息疯狂。恨不能撕裂这天,烧干这海水,上天入地,揪出那个人。
“初七——初七——”他站在漆黑的海水中央狂叫。
海水为他气势所激,竟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挟着万钧之力倒卷向天空去,脚下万丈海水皆被抽空。片刻后,亿万吨海水齐齐洒落,孽龙般俯冲肆虐,刹那间天摇地动,轰鸣声震耳欲聋。
沈夜身上暴冲的魂魄之力终于不支,灵体竟然无法凝固,被海水一激,便要散去。
便在这时,不知何处来的一缕微弱白光自脚底浮起,罩住沈夜灵体。沈夜心中一凛,狂躁尽去,心神凝聚,随着那道白光洄游而下。
不知下潜了多久。
他终于看到了初七。
沈夜灵体濒临溃散,视界有些模糊,令他觉得面前之景似梦似幻:
海底的最深处没有火焰,没有海水,却是一座冰蓝色的水池,宛似一大块琢磨得完美无瑕的蓝宝石。
这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初七曾经呆了三年的幽蓝弱水。
初七被“冰魄持一”穿透心口钉在池底。他双眼紧闭,像睡着了一般,秀致清雅的苍白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不显得痛苦,连眼下的魔纹也显得黯淡平和许多。一缕微弱白光自他紧握的右手指缝里散出,与护住沈夜灵体的白光相连。
沈夜的视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然而……若连他也溃散了,便只能和初七一起埋葬于这处深海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小曦怎么办?
——他终于有余力考虑自己的妹妹了,却又想:即使自己不在了,华月和瞳想必会将她护得很好。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龙兵屿时,初七曾问自己:“生命如此残酷,为何每个人都在挣扎求生?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那时他温柔地看着初七,问:“你认为呢?”
初七摇头:“属下不知。”
他便微笑起来,“傻瓜啊……那是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看得到想要看到的人啊……只有活着,才能这般……触碰到想要触碰的人……”
沈夜以绝顶的意志力令自己尽量维持清醒,脚步虚软地走到初七身边,俯在池沿上轻声唤道:“初七。”
池底的人犹在沉睡,无知无觉,更不会理会他。
沈夜呆了片刻,握住他紧握的右手,好不容易才打开——那里面躺着一枚光彩美丽的贝壳,正是那夜在龙兵屿他随手捡起递给初七的。
他送给初七了两样东西,一柄剑,一只贝壳。
如今,剑插在初七心口,贝壳却仍被他珍爱地握在手心里。
沈夜心中涌起一股悲怆的温柔,骤然俯身吻住初七的唇。初七的唇柔软而冰冷,既未拒绝,也未回应。情绪稍稍平静后,沈夜小心翼翼握住“冰魄持一”,缓缓拔了出去。他以不多的灵力护住初七心口,轻声道:“初七……”然而其实不知说什么好。
他静默许久,抱紧了初七,奋力朝上游去。
五十四 谢偃·华胥梦(五) 上
天狐苦笑道:“你数百年前便可飞升,却一直逡巡下界不去。吾所修之狐魅道与你所修之清静道相克,妖气感染此地灵气,致你修行不进反退,日渐枯竭……其实吾都明白,只是,只是……终归是吾害了你。”
凤绮和声道:“从心而行,忘忧百年,好友,吾……无憾。”
“从心而行……便无憾么……”天狐轻声重复。
“四叔!”一名红衣小姑娘忽然出现在天狐脚边,仰脸望着他,“凤绮在说什么啊?他要去哪儿?”
凤绮微微一笑,“辟邪,以后你伴着你四叔,好好照顾他。”
辟邪奇道:“你不要他了?”
凤绮柔声道:“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辟邪思量了片刻,问道:“你们不是约好了,待岛上封印开启后要去外面走一走,览尽天下奇景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是恼了我四叔吗?”回头一本正经教训天狐,“四叔!都怪你没保护好凤绮!凤绮脸色好差,我看伤得不轻,我帮你把那些坏人赶走,你快帮凤绮疗伤,他伤好了,不恼你了,咱们一起出去玩儿!”
小狐狸说罢,掠上半空,衣袂飘飘,虽年纪尚幼,然而媚骨天成,清稚中却透出娇媚妍丽之态。
她玉手一挥,将一条五彩丝绦抖得飞上天去,盈盈涨开,罩住整座湖泊。
众道急忙迎战,祭起飞剑疾刺丝绦。
一名道者移至谢衣身侧,低声道:“阁下亦是为冉遗鱼而来吧?不如我们暂且联手,待擒了此灵物再作分配,阁下意下如何?”
谢衣摇头道:“冉遗之鱼乃是清圣之灵物,得其一鳞便可有诸般妙用。诸位以至阴至秽之十幽草污其内丹,坏其修行,此等手段,在下不敢苟同。”
那人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废话,飞身上前与同伴联手斗那小狐狸。
小狐狸年幼力弱,显然不是对手,片刻间便露败象,五彩丝绦被割成布缕,好几次险象环生。天狐自凤绮现身后,便神情恍惚,眼中只剩凤绮一人,却是看也未看小狐狸。叶海看得不忍,掠至小狐狸身旁,替她挡开数剑,朗声道:“几位道长围攻一名小小女童,羞也不羞?”
小狐狸气道:“呸呸呸!我是少女!少女!”
叶海忍笑道:“好好好,几位道长围攻一名如斯美丽的少女,羞也不羞?”
众道骂道:“多管闲事!便将你一道杀了!”下手愈加狠辣。
小狐狸与叶海并肩御敌,转嗔为喜,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那斩什么光真的不能教别人吗?我拿宝贝和你换行不行?”
叶海一笑,刚要作答,忽然揪住小狐狸疾退数丈,避开一柄飞剑。小狐狸叫道:“小心身后!”叶海回掌一推,与一名偷袭的道士对了一掌,将对方震得倒退数步。他并无杀心,气势上落了下乘,然而众道都受伤不轻,他以寡敌众,居然战了个平手。
谢衣早知叶海修为不凡,却未想到竟高明到这般地步。他看了片刻,略略放心,稍一思忖,朝天狐行去,远远站住,行礼道:“天狐大人,暂请节哀,在下乃神农后裔,有一法或可挽救凤绮先生。”
天狐与凤绮皆转脸望来。
天狐眉梢微挑,手臂到指尖动也未动,谢衣便被一股大力摄了去,凝神看时,已立身于天狐面前。
天狐扼住谢衣脖颈,寒声道:“你适才说能救吾友,可是真的……罢了!你便是反悔也不成了!若救不了吾友,吾便以你性命陪葬!”
凤绮皱眉道:“好友……”
“吾意已绝,好友莫劝。”天狐断然道。
凤绮无奈,右手一抬,卸去天狐扼在谢衣颈上的手,朝谢衣苦笑:“小友,你又是何苦趟这浑水?”
谢衣颈间浮起五道鲜红指痕,却不在意,亦不恼怒,朝凤绮行了一礼,温言道:“凤绮先生勿自责,在下擅闯贵岛,惊动辟邪姑娘,才引得天狐大人出手。若非如此,有天狐大人守护,先生岂会遇害?此事与在下难脱干系,请容在下稍尽绵薄之力。然而有一事须提前说明,此事有一难处……”
天狐不悦道:“唧唧歪歪作甚!还不快……”被凤绮嗔怪地横了一眼,只得稍稍收敛,勉强行礼道:“请阁下速施援手,吾必当厚谢。”
谢衣点头道:“有劳天狐大人代为护法。”又向凤绮道:“在下所修术法乃神农一脉,灵力清正,与先生所修清静道颇有相通之处。阁下若信得过,稍后请运出内丹,我以灵力冲激洗涤,助先生祛除污秽……”
话未说完,耳边一声炸雷,天狐怒发冲冠,按剑道:“小贼欺人!花言巧语想要诳取内丹吗?”
谢衣无奈道:“此事为难便在此处。赌或不赌,还请二位裁量。”
天狐犹豫不决,凤绮却洒然一笑,颔首道:“阁下眉清眼正,端方凝肃,人品温雅,乃翩然君子,吾信得过。”
谢衣神情凝重,慨然道:“先生过誉。在下当尽心力,不负先生信任。”
天狐忽道:“小子,你叫谢云是不是?”
谢衣点头,“正是。”
天狐冷冷道:“你若救下凤绮,吾便欠下你这桩人情,此后但有差遣,绝不推辞。但你若敢包藏祸心,上天入地,吾也必取你性命,诛尽你亲族好友!”
谢衣不置可否,朝凤绮道:“先生留意了。”
(下)
神农精于医道,流月城中存有不少相关术法的记载,但内丹受污,谢衣搜肠刮肚,也只有一法勉强可一试。他双手掐诀,右掌缓缓运出一道灵气,在空中曲折游走,缓缓凝成一轮金色法阵。
天狐神色凝重,按剑而立。
凤绮安抚地拍了拍天狐肩膀,盘膝而坐,吐出一枚鸡子大小的金紫色内丹。内丹上黑气缭绕不绝,清浊两股气息相争相伐,黑气大盛,清气已然衰竭。凤绮轻斥一声“去!”,内丹滴溜溜一转,落入法阵之中。
法阵罩住内丹,缓缓旋转,洒落清圣之气,带走浊气,回溯入谢衣左掌。
天狐微微动容——这名年轻偃师竟然是以自身清圣之气为凤绮洗去污秽阴毒,这几乎可以称之为以命易命了!
至清至纯的灵力不断自谢衣右掌送出,带走至阴至秽的污浊之气,自谢衣左掌回溯。这种交换终有极限,虽然眼前这名偃师看来颇为不凡,身上灵气也极沛然,但凤绮数百年修行,内丹被污,若要涤尽浊气,需要的灵力必然极多,这名偃师负担得起吗?纵然他负担得起,他的身体里承受得了如此多的污秽之气吗?
世间虽有医者仁心,但岂有为旁人送掉自己性命的?
这个谢云,究竟所图为何,竟肯付出这般代价?
天狐双眉紧锁,心下暗暗忧心。
凤绮内丹上的黑气抽丝般流去谢衣身体,进程虽慢,凤绮面色却显然在渐渐好转,衰败濒死之色淡去,生机缓缓萌发。
天狐心下稍安,分了半分心力在外。
叶海、辟邪此时已占到上风,众道分进合击,声势大不如前,显然已萌生退意。
天狐冷笑一声,淡然道:“牛鼻老道,受死!”
右掌一扬,灵力幻作万千利刃自天而降。他实力强横,众道原本就远非对手,此刻同伴亡者甚多,阵势散乱,一击之下便有大半被削去头颅、肢体,血雨漫天洒落,残酷之景触目惊心。
剩余数人急施遁术,化光而去。
天狐寒声道:“走得了吗?”
双掌再一扬、一握,数道光芒被摄回,四名道者血染半身,目眦欲裂。
叶海叫道:“天狐大人且慢!”
却是迟了。
天狐手指一曲,“咔嚓”一声,四名道者脖颈生生折断,断气身亡。
叶海:“……”
辟邪却是不以为然,拍手赞道:“四叔好厉害!”
叶海喝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嗜杀!?”
辟邪讶然回头,奇道:“他们不跑来害人,谁会杀他们?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怎么说的……就是,就是……人作了孽就活不成了!”
叶海目光掠过满地残肢鲜血,摇头道:“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辟邪笑道:“嗯嗯,就是这句来着!他们做了坏事,这叫做自寻死路,我四叔杀了他们,这叫替天行道!”
叶海默然不语。
辟邪问道:“他们刚才要杀咱们,四叔替咱们杀了他们,你为什么不高兴?”
叶海叹道:“生命何其珍贵,一旦失去,永远无法重来。他们铸下大错,自是死有余辜,只是……”
天狐目光扫过来,讥笑道:“滥好人!”
叶海苦笑一声,也不辩解,右掌竖在胸前,念动往生经为这些道人超生:
“冷冷甘露滋,法味难思议。
骞香流七真,冥冥何生疑。
……
一念升太清,再念归太元。
功归九幽下,旋旋生紫虚。”
叶海诵毕经文,右手凭空书写咒符,斥声“去!”,清光如雨而降,绕地三匝,裹挟着无数魂光往西而去。
天狐懒得再看,全副心神放回凤绮身上。
金色法阵仍在运转。凤绮内丹上仍不住升腾起黑气,颜色却淡了许多。黑气源源不绝流入谢衣体内,一团沉沉黑气聚在他眉心,面色衰败,额上不住滴下汗来。
“谢兄!”叶海急掠而来。
天狐手一抬,为谢衣与凤绮设了个结界。
叶海撞上结界,被弹出数丈,又急掠而回,狠狠擦去口角血迹,提剑喝道:“让开!这样下去谢云会死的!”
天狐冷冷道:“他行功到要紧处,你冒然打断,浊气反噬,反倒是必死之局。”
叶海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他脸色数变,紧握宝剑,寒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令他……令他如此不顾自身安危?”
天狐眉心微皱,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位小友……乃是自愿相助。”
叶海怔了怔,想起谢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样偃甲材料。这座百年方得一开的岛上,最珍贵的莫过于冉遗之鱼了。据谢云说,他师尊有个小妹子,常被噩梦折磨,他要做一个能操控梦境的偃甲盒放在小妹枕边,令她每夜梦见的皆是想见之人,想见之景。
他又想起今夜从幻境中挣脱前去寻找谢云时的情景,那时谢云分明是在自渎,口中所唤的竟是“师尊”二字。
叶海望向谢云,心底茫然间响起一个声音:“为了那人……你连性命也不顾了吗?那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令你这样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谢衣最终撤去法阵时,凤绮内丹上的残毒已仅剩十之二三。凤绮收回内丹,运转一个周天,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睁开双眼。
谢衣面如金纸,眉心黑气如泥丸般徐徐转动。
叶海一掠而至他身侧,伸手扶住了,低声道:“你怎样?”
谢衣侧身让过,闪避之态令叶海一阵尴尬。谢衣也觉失态,歉然道:“我向来有此毛病,不喜旁人近身……叶兄莫怪。”
叶海忙道:“是我莽撞,还要请谢兄见谅才是。”
凤绮起身深施一礼,忧虑道:“谢先生,您的身体……唉!若因救在下而有个万一,吾岂能安心!?”
谢衣回礼道:“多谢关心。在下体质特殊,日后徐徐化去浊毒即可,只是麻烦些,并无性命之忧。只可惜余力绵薄,未能助先生将浊毒尽数拔去。剩余的浊毒,只能留待先生自行化解,可惜要毁去不少修行。”
凤绮道:“能保住残命,已是上天眷顾,焉敢不惜此福。先生想必是有所求而来,若吾能稍尽余力,回报一二,也稍稍心安些。”
谢衣感激道:“在下惭愧,想求先生一块鳞甲。”
凤绮微笑道:“这却容易。”沉思片刻,手掌按在眉心。
天狐急道:“好友不可!”
凤绮淡然一笑,“一片鳞甲罢了,吾友你好生吝啬。”手指落处,眉心鳞纹凸起,现出一块晶莹玉甲,吞吐着万千毫光。
谢衣忙道:“先生且慢!”
凤绮却已将那片鳞甲生生抠下,手掌一扬,一片宝光射入谢衣手中。
谢衣一时不知所措,“这……这……在下只需一片寻常鳞甲即可。先生此举,自损数百年的修行,这怎么成……如此珍贵之物,在下岂可觍颜受之……”
凤绮微微笑道:“反正也装不回去了,于我已是无用之物,先生自己看着办吧!”转头看向天狐,“吾受这番劫难,道根尽毁,只得另择它途修炼了……好友,你所修之道不知吾是否能修得?”
天狐如被雷劈中一般,吃吃道:“你、你、你说什么……”
凤绮笑容洒脱通透,掌中多出一柄羽扇,展开羽扇遮住唇,笑眼弯弯道:“这嘛……好友,你便慢慢想吧……”笑容渐渐淡渺,身形无法凝聚,化作虚影,终于连虚影也散去了,湖上现出一尾晶莹大鱼,拖着绚丽尾鳍沉入湖底。
天狐怔怔立于湖上,白袍绯袍,红发如瀑,望着足下湖水,神色似惊似喜,似忧似愁。
叶海忽然噗哧一笑,自言自语道:“听说狐魅道中有双修之术,嗯……那个,听说……极为厉害……”
天狐白玉般的面颊上顿时涨红起来。
便在这时,空气突然剧烈扭曲起来。
谢衣抬头望去,惊道:“叶兄,仙岛要重新被封印了!”
天狐回过神来,右掌一抬,沉声道:“此岛一旦关闭,百年之后才能重启封印,二位凝神,我送你们离开。”
谢衣颔首道:“多谢天狐大人。”
空气一阵波动,景色一幻,谢衣、叶海已立足于来时所乘烸船上。
明月当空,清风吹拂,时辰才过子夜而已。
仙岛徐徐向海底沉去,形成一个极为巨大的漩涡,无数海水随着海岛倒涌而下,激得海面上一片狂涛骇浪。
谢衣催动术法,海船急速驶离漩涡中心。
叶海望着海水倒灌的壮阔之景,心情激荡,正自沉吟,眼角捕捉到一角红衣,转头看去,惊道:“辟邪姑娘,你怎么……怎么……”
辟邪坐在船栏上,遥望着渐渐被海水吞噬的仙岛,晃动双脚,笑吟吟道:“我说了喜欢你的嘛,自然要跟你走喽!四叔和凤绮闭关修炼,少说几十年见不着,我一个人在岛上多无聊……叶海,你带我去外面玩好不好?”
叶海急得抓耳挠腮,“这、这……天狐大人绝不会同意……”
辟邪道:“他跟凤绮双修,我都同意了,他凭什么不同意我跟你去玩?”妙目一转,狡黠笑道:“反正岛已经封印了,我也回不去了,你就看着办好了。”
叶海求助地望向谢衣。
谢衣也没什么好办法,微笑道:“辟邪姑娘无依无靠,仙岛百年后才能重启,叶兄只好暂代天狐大人的监护之责了。”
叶海拊额一声长叹,伸手道:“罢了罢了,辟邪姑娘你下来吧,那里危险。”
辟邪嫣然一笑,脚尖轻点,跃下栏杆,投入叶海怀中。
三人朝海上望去——海上风浪未息,漩涡却已变小,一道瑞光自海水下直射斗牛。忽然,自漩涡深处传来一阵清越歌声:
“朝露昙花,
咫尺天涯,
人道是黄河十曲,
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
一夜枯荣,
问苍天此生何必?
昨夜风吹处,
落英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
御风弄影,
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
瑶宫寒苦,
不若神仙眷侣,
百年江湖。”
谢衣倚栏倾听,不觉痴了,右手击节,轻声念道:“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一壶酒送至面前。
谢衣伸手接了,酒味甘醇,入喉却只觉得苦涩。
他仰面朝天上望去,高天之上,一轮皎皎孤月照彻漫漫天海。他举起酒壶,如在邀饮,神情一片黯然,将酒液倾于甲板上少许,自己饮了一口。
叶海在他身后道:“谢兄,我陪你饮。”
“有叶兄相伴,是在下荣幸。”谢衣浅浅一笑,与叶海对饮了一口,眼底却是一片无尽落寞与哀意。
叶海望着谢衣。
月华下的谢衣,面容英挺中透着秀美,一言一笑皆是温雅蕴藉,风度与仪态皆完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他不快乐。
他被过去的阴影笼罩,纵然谈笑晏晏,也总在不经意间便被悲思反噬。
然而,他若不说,叶海便不打算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与过往,对方若不愿提起,旁人便不该问。
叶海笑了笑,问道:“谢兄此后有何打算?”
谢衣微笑道:“我打算回纪山一趟,研究控梦偃甲的制作……叶兄呢?”
辟邪用力摇叶海手臂:“叶海,咱们四下游历去,好不好?我想四处看一看呢!咱们去大漠!去雪山!去城市……”
叶海被她摇得头昏脑涨,苦笑道:“好好好,咱们四下游历去——谢兄,日后我往纪山讨酒吃,可别小气啊。”
谢衣拱手道:“自当扫榻以待。”
于是,便这样说定了。
这是真正的君子之久,淡如水,却绵长悠远。
仿佛是与海上的歌声相和,北方极远处传来缥缈笛声。
曲调悠远,像大海深处沉潜的水流,冰凉淡漠,没什么热度,亦没有强烈的悲欢。又如月光下的沙漠,浩瀚无边的荒凉寂寞。
可是在那沉潜冰凉的水流里,却闪着微微的粼光。
在那浩瀚荒凉的沙海里,却有薄纱般的月光漫天垂落。
谢衣手指蓦地收紧,眼光雪亮地凝视远方,如要望穿这片天与海——是蛊神幻术!有人在动用蛊神幻术!
那是……七杀祭司吗?
辟邪根基最弱,第一个受不住,无声软倒在叶海怀里。
叶海运功抵挡,惊道:“这是什么邪术!”
谢衣握紧双拳,轻声道:“此地凶险,我们……速速离去。”术法催动,船下偃甲运转,海船离弦之箭般朝内陆驶去。
谢衣立于甲板上,一直望着北方。
直到笛曲远去,渐渐不闻。
此时离捐毒之夜谢偃的死期还有九十七年,乐无异、夏夷则、闻人羽尚未出世,阿阮的百年封印才过去三年。
这是谢偃与沈夜离得最近的一次,此后,还有将近百年的时光,他与沈夜,将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而谢偃不知道的是,在流月城中,真正的谢衣——已然死去的谢衣——将以初七的身份陪伴沈夜百年。
这个故事从始至终,其实一直是沈夜与谢衣的故事。
谢偃算是什么呢?
三年前,谢衣去捐毒前夜,曾跪在床前,握着沉睡的谢偃的手低声说:“阿偃,将我的偃术好好传承下去……还有,替我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照顾好自己,过得开心些……”那夜,谢衣将额头贴在谢偃掌心,久久垂首半跪于床边,而后卸下所有的包袱,轻装上路,被杀,或寻到昭明神剑杀死砺罂。
他是谢衣留在这世界的一道光。
这道光将造出水车、牛车,造福一方百姓。
这道光将在百年之后照亮另一名年轻偃师的眼睛,指导那有着茶色晶瞳的阳光少年踏上一条充满艰险苦难的光辉之途。
肉身或会腐朽,精神却超越生死,永不磨灭。
有二事焉,恒然于心;敬之畏之,日省日甚:外乎者如璀璨星穹,内在者犹道德律令。
此为——谢偃传承的谢衣之道。
证道之途千难万险,自有义士前赴后继,九死而犹未悔。
百年,还长得很!
五十五 沈夜·天之谴(五) 上
涛声轰鸣,如要将整个龙兵屿倾覆,破军祭司殿下方的秘室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瞳倚坐于轮椅上,眼神依旧冷清通透,神情却是少见的萎靡。手臂颓然垂落,骨玉笛跌落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身后面容清秀的傀儡立刻跪行过去,拾起骨玉笛,双手捧回来。
瞳未伸手接,只静静注视地上相拥的两个人。
初七双臂下垂,头窝在沈夜胸前,如一只折翼的鸟。沈夜张开双臂抱住初七,是囚禁的姿态,亦是保护的姿态。
囚禁,或者保护,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便如杀人与救人,很多时候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斩不断的人心啊……瞳轻轻摇头。
沈夜先醒了过来。到底是紫微尊上,修为过人,定力超凡,短暂的蒙昧懵懂后便彻底清醒过来,沉声道:“瞳,又劳烦你了。”
瞳听得耳朵要长厚茧了,过于疲惫,责备的话也懒得说了,只随口敷衍,“举手之劳,大祭司不必客气。”
沈夜道:“本座改变主意了。”
瞳一脸“我又不是瞎子”的表情,冷淡道:“哦。”那神气,仿佛沈夜说的是明天还有事,本座今夜打算少喝两杯酒。
沈夜一向极少为自己辩驳,今夜却破天荒解释了一句:“本座满手血腥,日后定然是要下地狱的,有个人陪也不错,你说呢?”
瞳道:“好。”
沈夜转过脸,“你生气了?呵,本座今夜的确是任性了。”
能笑得出,也算是好事……瞳无声叹了口气,态度稍稍温和了一些,辞锋却仍是锐利:“也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不测,也有我和华月护着小曦,若是护不住,大家黄泉路上作伴也好,倒是省去了许多辛苦折磨。”
沈夜被刺得无话可说,看了他身后的傀儡一眼,“青叶……你将他做成了傀儡?”
瞳漠然道:“其实还是傀儡方便些,听话又忠心,使起来也顺手,怎么对他们都可以,也不用有什么顾忌。”
这句比刚才那句还要刺耳。
沈夜问:“叫什么名字?”
瞳道:“小八。”
沈夜打量这名新傀儡。赵氏那个孤女长得极美,青叶与她是堂兄妹,容貌也有几分相似,眉清目秀,有种年轻人难得的沉静气韵。每次去七杀祭司殿,都是青叶随伺,沈夜虽未多加关注,却仍能寻回记忆中他沉稳妥贴的模样,常微微笑着,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如今成了小八,拘谨地跪在地上,肩膀微微缩着,温驯敬畏的神情。
青叶与小八的模样重叠在一起,似是而非的感觉,微妙而令人不适。
沈夜想到谢衣与初七,却发觉竟再也无法在脑海中将他们相叠——记忆中谢衣变幻不定的面容凝固下来,决绝而冷冽,杀意激扬,从遥远的黑暗中静静注视着他。初七的面容却是深情而哀婉的,目光坚定,影子般随在他身侧,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忠心耿耿,情深意切,只要一回头,便可看到,只要一伸手,便可触到。
这一刻,他终于分清了谢衣与初七。
原来瞳是对的。
谢衣已然死去,初七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时间已过去太久了,他对谢衣的感情终于被消磨殆尽,只剩了憎恨与不甘。
而初七身上,却寄托了他太多的渴望与感情,并以他最想要的模样追随在左右,终于取代了谢衣的地位。
时间是最后的胜利者,若有再多的时间,连对谢衣的憎恨与不甘也会归于平淡吧?
喜新厌旧,不过如此罢了。何况这新的这般乖巧温顺,可人心意……沈夜自嘲地微笑起来,垂眸打量怀中人苍白俊秀的面孔,沉沉道:“瞳,你是对的。谢衣已经死了,初七只是初七而已。”
瞳平直的眉缓缓抬高,锐利冷漠的目光凝在沈夜眉眼间,似是要分辨那句话有几分真心,还是又一次的自欺?最终他无力放弃了。他在感情方面过于淡然,沈夜却走了另一个极端,钻牛角尖般的执着,他只能从沈夜的做法逆推沈夜的想法,却无法真切领会那种浓烈深沉得近于扭曲却又细微若毫发的感情潜流。
其实沈夜和谢衣间的事,旁人一向也插不上口。
瞳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其实从来也未曾真正改变过什么。
罢了,随他高兴吧……瞳神色更加柔和,温言道:“尊上能这么想就好。你孤单了这么多年,初七忠心于你,又恋慕至深,放在身边陪着,稍稍排遣些寂寞也好。再者,经历那么些变故,你身边得用的人也不多了,以初七的身手想必能为你分忧不少。”
话中的意思是:尊上你想明白就好,以后别瞎折腾了。
沈夜问:“初七何时能醒来?”
“那要看他何时愿意醒过来。”
“你是说……”
“尊上虽然寻回了他的神识,但他精神受创过重,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令其暂时昏睡……阿夜,给他些时间吧。”
沈夜默然听着,心里却是大悲大喜后的空灵寂静,点头道:“好。”
瞳眉梢微颤,双手在袖中缓缓捏紧,又缓缓放开,如此反复着。
沈夜一向敏锐,立刻道:“可是下界浊气令你不适?是本座疏忽了,青……小八,速带七杀大人回流月城。”
小八俯首道:“是。”爬起来,扶住轮椅后面的手柄。
瞳道:“大祭司,你也未感染魔气,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
沈夜点头:“我明白。”
瞳抬手行礼,“属下告退——小八,走了。”
密室上方的主殿设有通往流月城的法阵。
瞳命小八在殿中停下轮椅,揉着痛感越来越鲜明的手腕,目光冷冷扫过冰冷空旷的神殿。如斯华美的破军祭司殿,比流月城中那座更气派,却永等不来它的主人了。
这里的图纸都经过沈夜过目,其实修建岛上神殿时,谢衣已经逃去下界。
当初同意造破军祭司殿时,沈夜是怀着何等样的心情,如今再看到这里的一切,又会是何等心情呢?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可时间真的有如斯威力,将人心扭曲到这等程度吗?
瞳伸出右手,小八立刻绕到轮椅前边,托着他的手垂首跪下。
瞳托起傀儡的下巴。很清秀的傀儡,皮肤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大而黑的眼睛,明亮清澈,敬畏地望着他。
沈夜对初七这样那样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瞳忽然生出一丝好奇,指腹轻轻摩挲傀儡柔软的唇,稍稍探入一些,挤开细白牙齿,触到滑嫩的舌。小八很乖,安静地跪着,嘴微微分开,时间过久,嘴角淌下涎水——他根本不明白主人心中在想着何等淫邪脏污之事。瞳不由微笑起来,若跪在这里的是青叶,想必会大吃一惊,一副不知所措的慌乱模样,青叶是会躲开?还是任他为所欲为……青叶,青叶……心口传来微微刺痛。
瞳手指蓦地一动,惊觉时,小八嘴角已淌出血来。
小八露出吃痛的模样,却不敢躲,畏惧地望着他,一副无辜模样。
这么乖,可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沈夜看初七时,也是这种感觉吗?后来是怎么一步步被初七俘虏了呢?
感情这种东西,变幻莫测,看不见,摸不着,到底有什么趣味啊!
留个碍眼的人在身边添堵,又是什么毛病?
瞳放开小八,漠然道:“大祭司每天要向沧溟城主敬献花束,以后去下界采摘花束的任务就交你做了——你可学会了?”
小八道:“属下知道怎么做。”
瞳道:“那就好,若是出了差池,大祭司会亲自取你性命,自己小心。”
小八小心回答:“是,属下一定用心做事。”
瞳又打量了他片刻,淡淡道:“以后你便留在紫微神殿,大祭司若有别的吩咐,都照做便是——不用向我请示,也不用来见我。”
傀儡一向呆板的脸上露出震惊而迷惑的神情,“瞳大人!”
“怎么?”瞳微微皱眉。
“您……您不要属下了?”
那是什么表情啊!委屈?伤心?瞳交叠手掌,嫌弃地看着他,语气十分不快:“傀儡就要听话,主人的命令也有你置喙的余地!?”
小八低下头去。
瞳语气冰冷:“今后,凡我立足之处,不准你出现。”
破军祭司殿外的甬道被月光映得如积了水一般。
一条修长人影正缓缓行来,黑色长袍的袍角被风卷得不住舞动,风帽压得极低,露出挺直的鼻与坚毅嘴角。
行到殿外时,那人缓缓抬头,漠然望向上方匾额。
瞳终于看到了他的全貌——英俊冷漠的面容,与谢衣足有六七成相似,然而气质相异太多,往昔并不觉得二人如何像。但如今再看谢裳与初七,却越看越是神似。
他也看到瞳了,优雅行礼,“七杀大人。”
瞳道:“谢宗主为何在此地?”
谢裳淡然道:“紫微尊上命我在此等候。”
瞳倒抽了口气——沈夜今夜带初七来此,是要解开封印,令与谢衣有关的过往全部烟消云散,却为何令谢裳等候在此!
(中)
谢裳忽道:“七杀大人,您与少君关系很好吗?”
瞳淡然道:“谢宗主何意?”
谢裳道:“少君无论德行还是剑术皆十分出众,在下亦十分钦佩,但既然七杀大人选择与紫微尊上同行,便注定了与少君的背离。”
瞳嘲道:“说起来,谢宗主也算大祭司的同路人。”
谢裳淡淡一笑,“萤火之光岂敢与日月相提并论,我自知德行与修为皆属平庸,不敢妄自尊大,只愿追随尊上与七杀大人的脚步,聊为烈山部族民争一线渺茫生机罢了。”
这番对话,像是在示忠,却又暗藏着锋锐。
瞳第一次正眼打量他,眼前的青年雍容沉静,宛似风中修竹,隐然宗主气度,绝不可小覻。若他能为大祭司所用,倒是多了分力量,但眼前之人能信任吗?沈夜肯用谢家的人吗?瞳漠然想着,道:“谢宗主这番话应向大祭司说才是,告辞。”
谢裳叫道:“七杀大人留步。”
“有事?”瞳侧背对着他,手因剧痛在袖中收紧,面上神色却岩石般分毫不动。
谢裳平静道:“我是谢氏宗主,凡谢氏一切皆由我担负。因此,谢夫人谋杀沉渊这笔帐请七杀大人与我清算。”
瞳脊背微僵,意外地看向他。
谢裳道:“我已向大祭司献上陈情表,此回动乱,谢夫人所作所为,皆因我统御不严所致,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瞳冷冷道:“若我记得不差,谢宗主从前和谢衣的关系并不好。”
谢裳道:“老宗主过世前,曾嘱我照顾并约束谢夫人,我监察不力,致使她铸成大错,我不过是承担自己的过失罢了,与谢衣何干?”
他口气淡然,冷漠神色中却透着微微冷傲。
瞳打量他,想这对堂兄弟竟是这般不同,谢衣柔和恬淡若春风一般,这位年轻宗主却锋锐孤傲堪比冰山。似乎许多年前,还是卑微的庶出之子时,谢裳便是这样的,但那时他的孤傲只换来旁人的厌弃,如今却凭添天之骄子的意气。权势之于男人,迷人之处便在于此了,得此冠冕,卑微贱躯亦得膜拜。
只是瞳想破脑袋也无法明白,被谢衣才华映得黯淡无光的庶子,一朝显贵后,何以甘心为谢衣的母亲承此大罪?
瞳口气中有三分感慨:“我以为……你是恨谢衣的。”
“我的确不喜欢他。”谢裳垂下眼睫,露出追忆的神色,忽然微微冷笑起来,“在我看来,去了下界一趟便无视至亲之人的苦楚,实在是伪善。”
瞳微微蹙眉,脑仁又隐隐作痛起来——既然那么讨厌谢衣,又为何如此维护谢夫人?这个谢裳比沈夜病得还要重!
腕部的疼痛忽然猛烈叫嚣起来,瞳眉毛微微颤动。
小八低声唤道:“大人,我们快回流月城吧……”声音小小的,怯怯的,生怕惹动主人的怒气。
瞳待那阵痛楚过去,冷冷瞥了他一眼,向谢裳道:“谢宗主,你可知道自己要承担的是何等大罪?”
谢裳淡然道:“我已向尊上请了四极之刑。”
瞳冰山般的脸上今夜第二次露出震惊之色——第一次是沈夜潜入初七神识底层时,第二次是现在。
四极之刑,是处置死亦难偿的重罪所用。所谓四极之刑,乃是将一天划分为四段,每隔三个时辰用一次刑,令罪人陷于无时无刻的痛苦之中。子时以钉鞋穿其足,卯时以寒冰之气贯其体,午时以三味灵火焚其躯,酉时以蛊虫疗其伤,伤肉复生之苦如万蚁食髓——如此周而复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如此残酷之刑罚,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千年以来近乎废除。曾经有人犯下重罪被判处此刑后立刻自尽的,万万料不到竟有人自己提出来给自己用这种酷刑!
瞳瞪着他,冷声道:“谢裳,你疯了不成?”
“无论是内府,还是各位宗主那边总要有个交待,也算是给七杀大人一个交待。”谢裳神色仍是淡淡的,仿佛那些即将发生的可怖之事与他无关一般。他躬身行礼,“七杀大人,此地空气污浊,请您快回流月城吧,前路艰难,善自珍重。”
瞳呼吸有几分沉重。这样其实是最理想的局面,既保住了谢夫人,又安抚了贵族们,也给了内府交待。
但此人是谢衣的堂弟,谢氏的宗主。
瞳道:“你若坚持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你若撑不住,我有办法令你痛快死去而不连累谢氏。”
谢裳轻笑道:“不必了。”
光华一闪,沈夜怀中抱着一人出现于神殿中央。他皱眉道:“瞳,你还未走?”瞳道:“这便走。”朝谢裳颔首致意,又朝沈夜躬身一礼,与傀儡消失在法阵之中。
沈夜目光凝注在谢裳身上。
谢裳拊胸行礼,“见过大祭司。”他温和地望着沈夜,目光并未往他怀中人分去分毫,眼角余光却也看清了。那人身形修长,分明是名男子,然而自头至腰部皆被祭司法袍遮住,却不知道是何人。
沈夜道:“这里布置得很好,你费心了。”
谢裳淡淡道:“大祭司满意就好。”
沈夜沉默片刻,冷冷道:“你的心意可有改变?你若后悔……”
谢裳微微一笑,嘲道:“谢裳心意已绝。大祭司素来果决,对爱徒都下得去杀手,今日何以如此优柔不决?”
沈夜冷冷道:“我要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不要妄想敷衍本座!”
“大祭司智慧过人,果然是瞒不过您。”谢裳默然许久,轻声道:“若我说,如果我不愿意,谢夫人便无法探听到外界一点消息,包括谢衣的生死——大祭司是否相信?”
“你的确有这个能耐。谢夫人无数次明里暗里刺探,果然是你有意为之。”沈夜沉吟道,眉峰忽然如刀刃般一扬,“谢夫人向沉渊下手,也在你计划中?”
“这是个意外。大祭司允谢夫人感染魔气,我的手脚伸不到那边去,对谢夫人的监控出现了漏洞。谢夫人应是在感染魔气的时间段布置好了一切。沉渊死后,大祭司行动若雷霆一般,我来不及仔细安排便被带去了紫微神殿——其实仍是我的错,我以为能将祸事弥平,谢夫人却冲破了我的安排,劫走了曦小姐。”
沈夜冷冷道:“你的目的,说!”
“我想知道,谢衣是否还活在人世。”谢裳直视沈夜,“我把消息透给谢夫人,希望她能找到答案,但大祭司和七杀大人行事细密谨慎,无论谢夫人怎样探查都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铤而走险。但我想,她杀死沉渊,劫持曦小姐,报复是一方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逼大祭司说出真相,而非置曦小姐于死地。”
沈夜目光越加幽冷,咬牙切齿道:“谢裳,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该死!”
谢裳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谢衣是否还活在人世。”
沈夜冷笑,“知道又如何?”
“也不如何……”谢裳怔怔垂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是追赶着他的身影辛苦了这么多年,爬上了高位,风光无限,他却不在了,难免觉得憾恨难平。”
沈夜嘲道:“他若还在,谢氏一族岂有你的位置!”
“大祭司说得不错,若谢衣还在,谁知道这世上有个谢裳……”谢裳脸色微微发白,微笑道:“总归是大错铸成,我亦无话可说。大祭司,谢夫人已然这样,我将长住禁地领受四极之刑,谢氏……就请大祭司照拂吧……”
说罢,躬身一礼,便欲告退。
夜色里,数道身影自暗处现身,执剑遥遥朝沈夜行礼。那是负责看守谢裳的剑侍。
沈夜唤住他:“谢裳,你不是想问谢衣的生死吗?本座——”
“不用了。”谢裳淡淡道,头也不回,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平静的声音随风送来,“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谢衣已经死了。”沈夜道。
离去的身影一僵,停下脚步,似在侧耳倾听。
沈夜道:“三年前,谢衣向百草谷透露矩木枝之事,引来修仙门派追踪。我在沙漠中找到他,他不肯回城,死于本座剑下。”
谢裳伫立良久,终究未再说一字,静默而去。
(中)二
流月城又在落雪。
沈夜悄无声息回到内殿,抖去祭司法袍上的落雪,将初七放在寝殿大床上,拉起锦被遮到他下颌。初七仍昏迷不醒,双眼微阖,疏朗睫毛上凝了一粒冰晶。沈夜将冰晶轻轻拈起,他皮肤温度略高于常人,指端一凉,便只剩一滴水了。
他将指尖贴到自己唇上,雪水渗入,濡湿了略干燥的唇。
心内微微一烫,沈夜情不自禁俯身吻住初七。初七静静躺着,无知无觉,就如在幽蓝若水那些年一样,既无回应,也不拒绝。
殿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大祭司,雩风公子等候多时了。”
沈夜仍恋恋吻着初七,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从床上下来。垂首凝视床上恬静睡颜,只觉心内一片柔软。
他倒退着走开几步,脚步有些迟疑,凝视初七片刻,忽然快步上前重新吻住他。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指尖轻轻擦过初七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复又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兜兜转转,千回百折,始有今夜的顿悟。
什么都无所谓了,有这个人陪在身边就好,是何心意,是何意义,都没关系。相依相伴,肌肤相互熨帖,如此就够了。
那些想不清楚的,便就糊涂下去吧。
紫微神殿前立着数人,不知等了多久,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眼睫上凝出了冰晶。所有人都站得笔直,敛神屏气,恭肃严整,只有为首孝服打扮的微胖青年一脸散漫神气,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取暖。
“喂,你你,进去问问,大祭司到底什么时候出来见我?到底见不见了啊……要是不见,本少爷就回家睡觉去了!”青年指住一名低阶祭司吩咐。
那名祭司行礼道:“雩风少爷,请稍安勿躁……”
雩风摆摆手,不耐烦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等大半夜了,大祭司连个人影也不见!本少爷熬不得夜的,不然眼底会发青……”
“少主!”大神官忍无可忍,低声喝斥。
“我说错了吗?”雩风道,以指尖扫去鬓角落雪,絮絮叨叨说:“你们有本事去吼大祭司啊,吼我干嘛?真不知道他这大祭司怎么当的,还有你们啊,城里治安这么差,沉渊那家伙在府里都能被人暗杀……管教起别人来倒头头是道……”
“雩风少主,沉渊少主新丧,你……”
“行了行了!”雩风听到那个名字就头疼,连连摆手,“除了沉着脸教训人,他到底有什么用。整天一副别人都是废物,就他高贵、伟大、卓然不凡的模样,本少爷比他差哪里去了?哼……行行行,别说了,我不说了行吗?”
院中诸人忽然都躬身行礼。
雩风被大神官扯了下衣角才反应过来,不忿地瞪了大神官一眼,才倨傲地朝殿门处望去。
殿门前的女子一身绿色祭司法袍,纤腰一握,容颜娇美,神态却十分冷傲,沉声道:“雩风公子,大祭司有请。”
雩风拉长了声音:“哦——华月啊——”双袖一举,傲慢地走上前去,忽然垂首往华胸前嗅去,“好香啊……”香字未说完,一头朝殿内栽下去,摔了个狗啃地。
“你……”雩风爬起来,回身怒喝,手一扬,高阶术法上手。
“雩风公子,雪天地滑,请小心些,摔伤了贵躯我等赔不起。”华月冷冷看着他,抬手行礼,礼数却是周到。
雩风一时发作不得,咬牙切齿一拂袖,悻悻入内。
大神官连忙跟上。
神殿深处的宽大神座上,沈夜静静坐着,神态平和。
雩风也不知道为何,一到他面前,被那双幽黑眼睛盯着,不由自主便开始发怯。呸呸呸,他想,本少爷怎么能连沉渊那废物都不如!?他昂起头,强自镇定道:“大祭司请我来,不知有何事吩咐呀?”
这其实是沈夜第三次见到雩风。
少君的这个幼子自小体弱多病,平日养在深宅里面,长于妇人之手,养得骄纵了些,却未想到是这么个情形。
他有些失望,却仍道:“雩风,你可愿入祭司殿任职?”
雩风讶然道:“你要把大祭司之位传给我?嗯……还算有眼光……”
大神官咳了一声,及时开口截断了他,“紫微大祭司,雩风少主入祭司殿也无不可,但少主身分尊贵,不可屈居低阶祭司之位。”
沈夜冷笑:“高阶祭司之位凭的不是资历出身,而是实力与贡献。”大神官刚要针锋相对,沈夜却已转了口气,“不过,雩风少主天生灵力强横,自幼便于术法一途显露过人天份,这些本座也清楚。巨门祭司的位置空了这许久……”
雩风正在按压并不存在的鬓边乱发,闻言蓦地抬高声调:“什么?巨门祭司?至少做七杀祭司,再不济,也是破军祭司,兼掌生灭厅吧?”
旁边的风琊肺快气炸了,手指在袖中颤动,几乎把持不住要抽出巨镰朝雩风颈上砍去,看看他是不是长了金钢不坏的脖子,到底是何德何能,居然敢来抢破军祭司的宝座——老子给谢衣做了这么多年的副手,守着这个空位几十年,看得见吃不着!你一来就想一屁股坐下来!?
切,老子居然忍住了!真了不起!风琊一边赞叹自己的忍耐力,阴恻恻笑道:“雩风少主,您若占据七杀祭司之位,瞳大人又当如何?”
雩风果然上了当,满不在乎道:“一个残废!早该……”
“少主!”大神官厉声喝叱,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雩风被当众喝叱了两次,面子上十分过不去,冷哼道:“神官大人,我如今是内府的主人,你今后对我说话可得客气点儿!”
大神官面皮由青转绿,由绿转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夜眼光从殿内扫过,身边这许多人,要么实力不够,要么心怀鬼胎、争名逐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自身体内腐蚀了他。
把雩风拉出来做祭司,一方面是稳定贵族的情绪,也算是给少君后裔一点倚仗。
但这个人……实在令人失望。
沈夜心下长叹,便懒得再应付,脸色一沉,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放出去,殿内气氛蓦地凝重起来。
以雩风的傲慢迟钝,也觉得后心一冷,不由住了口。
沈夜冷冷盯着他,“雩风,本座问你一句,肯不肯做巨门祭司?”
雩风眼角抽了抽,傲然道:“巨门祭司就巨门祭司,本少爷做就是了!不过祭司殿破破烂烂的,本少爷以后仍住在内府,可不去那边!”
沈夜冷冷道:“可以。”草草定下授玉印、宝册的日子,一切礼仪相关事务交由华月准备,便令大神官将雩风带走。
待低阶祭司也散去了,风琊却磨磨蹭蹭留在最后。沈夜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雩风威胁,故而留下试探。沈夜也不点破。果然,躬身行礼后,风琊便小心道:“大祭司,雩风傲慢无礼,又不通事务,您好不容易平定了内府力量,请这尊神来做什么?”
沈夜淡淡看了他一眼。风琊鄙薄无礼,除了还算忠心,能力还不错,再也挑不出半丝优点。忠心……呵,实力不够反叛,除了献上忠心还能怎样,如此看的话,忠心也不算什么优点,不过是无力反抗罢了。然而经历数次大变,祭司殿人才凋零,早已是无人可用,也只得耐心笼络着些。
沈夜凝视风琊,淡然道:“贪狼祭司,若无法领会本座行事的意图,你有何资格站在本座身边最近的位置上?”
风琊一惊,叫道:“大祭司……”
沈夜温言道:“居高位者,不能仅以自身喜恶来判断人事,而要统观全局。你身为高阶祭司,日后本座倚重之处甚多,该细心体悟才是。”
这番话无一处明示,暗示之意却极为丰富。风琊果然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躬身行礼,“属下定会细心揣摩,不负尊上栽培之意,为尊上解忧。”
沈夜露出满意之色,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本座甚是欣慰。雩风上任后,还要你多看着他点儿,别让他惹出祸来。”
风琊连忙应下,喜滋滋地去了。
一夜奔波,灵力耗损过剧,沈夜只觉太阳穴上微微跳动,头痛欲裂。他以手撑额,拇指抵在太阳穴上施力。
“哥哥!”门口传来清脆叫声。
沈夜抬头瞬间,疲惫的脸上已浮出一抹浅笑。他张开手臂,微微笑道:“小曦,过来哥哥这边。”
“哥哥,你头疼了?”小曦关切地问,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华月跟在小曦身后,躬身行礼后,微笑看着这对兄妹。
小曦伏在沈夜怀里,举起小手,在他两颊边按捏,甜甜地说:“小曦帮哥哥揉揉,哥哥就不难受了……”
“嗯,谢谢小曦了。”
“哥哥,你肯定是累着了。你很忙吗?”
“有小曦陪着,还会帮哥哥揉一揉,哥哥怎么会累?”
小女孩儿眼中放出光来,极为自豪地仰头看着他,“能帮到哥哥,小曦好开心……哥哥,小曦是不是很棒很棒的好孩子?”
“当然了。”沈夜爱怜地拥住妹妹幼小的身子。
“哥哥,我长大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沈夜一怔,心口忽然如刀绞一般,猛然将再也无法长大的妹妹抱紧,强笑道:“好啊,哥哥等你长大……”
华月眼中浮起悲哀之色,走前几步,在小曦身侧蹲了下来,努力摆出笑脸,“小曦,哥哥累了,华月姐姐带你去睡觉好吗?”
小曦摇头:“不嘛,小曦一天都没见哥哥了,想陪哥哥一会儿。”
“好,哥哥陪你。”沈夜朝华月微微示意,抱起小曦去了她的寝殿。华月会意,随在沈夜身后。
司幽和巫山神女的故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今夜又在小曦的寝殿中响起。
讲到一半,小曦便在华月的琴声中睡着了。
华月收了箜篌,担忧地看着沈夜,“大祭司,您修为虽然高深,却无法抵御下界浊气,却为何……”
沈夜道:“我明白……只是去了趟龙兵屿,有些事必须亲自处理。”当下将处置谢裳之事简略带过。
听到四极之刑,华月大吃一惊,“非要这样么?”
沈夜冷笑道:“他自寻死路,本座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华月道:“大祭司,你虽然憎恨谢衣,但对谢家一向宽容,这次为何……”
沈夜愠声道:“小曦被带往下界,险些死去,小小的四极之刑,本座还嫌便宜了他!此事我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
牵涉到小曦的安危,连华月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祭司打算如何处置十姓宗主?”
“风氏和崔氏自贵族除名,贬为贱民,宗主处死。”
华月暗暗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当日崔氏宗主意图捉拿小曦威胁沈夜,风氏宗主插手相助——沈夜不但不放过害小曦的人,连动过念的人都要一并处置了。这份强硬冷酷,令华月心底有些发寒。
“你嫌我处置太过?”沈夜敏感地问。
“他们虽无犯上作乱之实,却有反叛之嫌,自是死有余辜。”华月摇头道,“大祭司身居高位,要恩威并用才能统御全族,有些事不得不为之,我明白。”
沈夜面色稍缓,和声道:“你也累了一天,去歇息吧。”
“是,大祭司也早些安歇。”华月躬身行礼,消失在门外。
沈夜在床边坐了很久,将城中形势细细梳理了一遍,缓缓起身。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心底系了一根线。他循着那根线缓步行去,不多一会儿,便停在了自己寝殿的门外。此处遍布结界,看不到内中情形,眼前一片虚实交错之景。
但他知道,寝殿床上正静静卧着一人,无知无觉,沉潜在一片幽暗之处疗伤。
苦撑到此时,终于不必再强装下去,沈夜吐了口气,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力量耗损过剧的眩晕中,他将脸贴在冰凉刺骨的墙上。
“初七……”
沈夜阖上眼,在一墙相隔之处轻声呼唤。
中(三)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哪一年都要冷。
雪一场连着一场,烈山部族民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捱。
首次处置谢裳的四极之刑派了贵族下去观刑,一个个脸色惨白地回来,那副丧家之犬的狼狈样子很是愉悦了沈夜一阵子。
瞳进言说,雩风并不适合做高阶祭司,沈夜只道:“先做着,不行再说。”
晋封雩风的典礼上出了些乱子,也被两人弹压了下去。
时间过得极慢,又似乎极快,转眼已到年末。
初七仍未醒来,小曦的记忆仍是三天一轮回,砺罂好了伤疤忘了痛,又鬼鬼祟祟起来。但城中各方势方这一年来饱受打压,还未恢复生气,凭砺罂一个也掀不起风浪,沈夜在琐碎繁杂的各项事务中稍稍喘了口气,这数月来倒是难得地心平气和。
大年夜极为热闹,四更天时沈夜才安置了小曦回到寝殿。
更深漏断,红烛高烧。
深绿锦被的一端,浓墨般的发丝中偎着初七苍白清秀的面孔。他枕边端端正正摆了一大束水仙花——是从献给沧溟的花束中分出来的。
沈夜不在寝殿的时间里,便让那些花儿陪伴初七。
沈夜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抚上初七的脸,静了片刻,取来两只酒杯斟满,自己先饮尽了一杯,扶起初七将另一杯喂给他。初七不能吞咽,一大半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沈夜低头啜吸了,吻住他细细喂下去。
或许是酒液的缘故,初七颊边似浮起微微红晕。
沈夜从离得极近的地方看他。两人嘴唇挨着,鼻尖擦着,离得近,越发觉得初七肌肤莹润,不由用脸颊轻轻挨擦他的脸。
丝绒般的触感,还有水仙花的幽香。
沈夜一寸寸吻初七的脸。花香沁入心脾,令他的酒意又深了几分,情不自禁握住初七的手,把脸埋进初七颈中,让混合了花香与体味的迷醉气息淹没自己。
他知道这样并不妥当,却有些管不住自己。
层层庄严华美的祭司法袍胡乱抛在地上,他只着了纯白里衣,掀开锦被一角钻进去。锦被下的初七也只着了纯白里衣,双手交握小腹处静静躺着。沈夜有些急不可耐,却压抑了自己的冲动,一面吻着,手挪去下挑动初七的欲望。
他原本并不抱希望,结果居然让他得惩了。
初七仍昏迷着,身子却随他手指而应和起舞,呼吸变得急促,肌肤发红发烫,乳粒肿胀,下面的欲根也渐渐抬头。
沈夜想,这是不对的。
但他的手和唇停不下来。
沈夜沉重喘息着,狂热地噬咬初七的唇,吮他的舌,分开他的腿,耐心做足准备,缓缓进入了他的身体。
柔软、紧窒,滚烫……
令人头皮发麻的舒爽中,沈夜恍然觉得自己穿过幽长曲径、漫长岁月,钻进了初七心里,占有了他,俘虏了他,紧紧抓住,绝不放手。
“初七……”沈夜情动地唤了一声,加快进出的频率,一面更激烈地吻初七。
潮热内壁渐渐绞紧了,未用多久,汹涌的快感便将沈夜淹没。他尽力抽送了数十下,低哼一声俯身抱住初七的身子。
或许是昏迷的原因,初七身体滚烫,却迟迟未能泻出来。
稍停了片刻,沈夜继续用唇舌和手指服侍初七。他对这具身子太过了解,熟知他每一处敏感与欢乐之源。
冲上高潮前,初七的眼睫忽然一闪。
沈夜正用心服侍,浑然未觉。
疏朗眼睫一闪,而后睁开。琉璃般的双瞳中映出一片空茫天地,其中厉光一闪,手刀骤然击出,狠狠斩在沈夜后颈。
若这一斩实在落下,沈夜修为虽高,后颈也非折断不可。
然而这一斩即将落下的瞬间,积蓄已久的快感陡然在腰下爆炸,利刃般冲入后脑,初七颤栗着泻在沈夜掌中,手上的力气只余了三成。
只三成,沈夜便已受重创。
初七手掌一扬,指间凝出一柄唐刀,迎面破空刺来。
沈夜的器官还在初七体内,刚刚的服侍又令它胀了起来。他有数十种方法可以击退初七,但是,他想,若初七如此恨自己,让他刺一刀又何妨?
如此凌厉刀势,一定会捅个透明窟窿的。
沈夜如斯想着,稍稍侧身避过要害——然而狂猛凌厉的刀势却顿住了。
只刺进了不到半寸,灵力化出的唐刀便收住了势。初七急促地喘息着,冷冷双瞳似要在他脸上灼出洞来。
“你是谁?”他问。
沈夜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四)
初七忘记了一切。
那夜沈夜动用禁忌之术,命魂受创极重,至少十年不可再使用溯魂之术。瞳数月之内动用两次蛊神幻术,更是不能轻易动用。即使他们两人能再冒险,初七却经受不住了。那夜的破坏与创伤过剧过烈,初七的神识之境崩毁后重建,极度脆弱,经不起任何轻微的动荡。
瞳说出结论的时候,沈夜坐在炼蛊室中,望着昏迷在铁椅中的初七沉默了许久,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计生死地将人救回来,那人却将他忘了。瞳看着沈夜的样子,多了一句嘴:“也别太灰心,他自己能再想起也不一定。”
沈夜自然知道这是安慰人的话。
瞳转头看向昏迷中的傀儡,又道:“原本的初七你不是不甚满意吗?有过一次失手,重新调教一次,想来会更令人满意。”
沈夜未出声。
他无比清晰地想起初七第一次睁眼时的情景。
那天,初七也是这般被缚在铁椅当中。当他撤去定魂术,手掌从初七脸上撤离后,吃惊地发现被困在铁椅中的傀儡双眼微阖,竟似在无声微笑。而后,初七微微下垂的清秀脸庞稍稍抬起,额边碎发无声荡开,颤动着疏朗纤长的睫毛缓缓掀开了眼帘。
一双清澈透亮的晶瞳映入他眼中。
仿佛是亿万星光跌碎在了烟晶里,又仿佛是满湖烟雨散去的天清之色,那双晶瞳还带着初醒的蒙昧困惑,清凌凌的笑意却已然一丝丝悄然泛起。
初七凝望着他,睁眼后的第一句话竟是:“原来你这么这么好看啊……”傀儡人叹息般呢喃着,笑意的涟漪荡漾开去。那张宛似透明的笑靥与记忆中站在泱泱明光中的挺秀身影重叠,带给他绝顶的恐怖。
那时惊怒与狂喜的情绪同时炸开,他震怒地叫来瞳,质问这个傀儡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像其他傀儡一样呆呆的,却宛似谢衣重生!
——那时他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他并不想要第二个谢衣。
然而天上地下,千秋万载,也只得这么一个宛似谢衣重生的初七,再愤怒,再不甘,他也只得将人领回去。
可说到底,他那时那般惊悸,怕的不过是噩梦重演。
他害怕自己倾注心血,最后得到的又是背叛离弃的心痛。
他想要一个完全空白的谢衣,只做为初七存在的谢衣,分分寸寸都掌握在他掌心,任由他搓圆揉扁地打磨。
然而这个宛似谢衣的初七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好十倍,百倍,千倍。
他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将所有交付于他——生命、尊严、感情,一切一切。他的目光永远凝聚在他身上,他的双耳只听从他的声音,只要是来自他的命令,不管多么荒谬都不惜代价去完成。
那是他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人,却被他自己一手毁去了。
他又一次感受到来自冥冥中的恶意——虚空中又依稀传来那种冷冷笑声,嘲笑这妄想与天意对抗的狂妄之人。
一切皆是果报。
得到的永远是不想要的,一旦改换心意,却又绝不叫他称心如意。
他这一生都好似穿行在迷雾重重的丛林中,怎么走都是崎岖险途,尽头无一例外皆是令他粉身碎骨的危崖峭壁。
沈夜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脊背却挺得更加笔直。他微微抬头,神态冷峻中透着桀骜,隔着屋顶冷冷与浩然虚空对视。
天意!
多么可笑可鄙可耻的天意!
宛似来自地狱的烈火与冰流在他血管里奔腾怒吼,止不住的杀意腾然跃动,要杀些什么人或者毁去些什么东西才能平息!
他手指收拢、握紧,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大祭司——”瞳的叫声唤回了沈夜飘远的意识。
沈夜转头,从瞳的眼神中察觉了隐约的担忧与关怀,遂起身道:“你说的不错,重新调教一次,想必会更加令人满意。”
他刻意平复情绪,却连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声音中掩不住的杀意腾腾。
瞳道:“即便他真的忘却,待他神识之境稳定,你我所受之创恢复,亦可再以蛊神幻术帮他寻回记忆。”
沈夜淡淡道:“不必了。”解开镣铐缚带,将初七从铁椅中抱起,“他自己忘却的记忆,便该由他自己找回来。”
沈夜抱着初七避过神殿暗卫,打开封印,进入寝殿下方的石室中。
解开定神术,沈夜稍稍后退一些,静静注视着初七。
闭着双眼时,初七仍是那般乖巧温顺,然而睁眼的一瞬沈夜便找不回过去的初七了。那双眼睛中只有冷酷与虚无,如琉璃般映出一方灰冷天地。
他自知不是沈夜对手,身法飘逸地一掠而逃。
沈夜身法更快,几乎贴着他飞掠,扼住他咽喉一把按到石壁上。
初七立掌为刀,狠狠斩向他手腕。沈夜抓住他手腕按到石壁上,顺势将另一只手腕也抓住按了上去。
初七膝盖一抬,沈夜单手控制了他双手,另一只手捞起他的腿高高提起。
初七痛哼一声,忽然吻向沈夜颈中。
沈夜微一怔,忽觉一股凛然寒意透入颈肤才骤然明白过来,他却不避,悍然低头咬住初七的唇。
初七口中藏着利刃,撞击中同时割伤两人唇舌。
血腥漫溢中,沈夜舌头挤入初七口中,激烈无比地攻城掠地。那是一片极锋利的薄刃,横在两人唇舌间,一动便同时伤到两人。
初七双手被制,右腿被高高抬起,站也站不稳,全身的力量几乎都压在沈夜身上。
沈夜激烈强势的吻令他无力挣扎,嘴里的剧痛更令他微微惊惧——眼前之人到底是谁?身上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戾气!?
许久之后,沈夜放开了初七的唇,稍稍后退。他的唇色本来稍淡,此时却被血染成了鲜红色,衬着一双被欲望烧灼成赤色的沉冷双眼,犹如恶魔一般。他嘴唇一动,吐出半片薄刃,缓缓凑近了初七的脖颈。
初七的喘息粗重起来。
薄刃在他颈中肌肤上轻轻划了一圈,留下一线浅白痕迹。
过了片刻,才有数颗细小血珠溢出来。
沈夜吐掉薄刃,轻轻舔去初七颈中血珠,贴着他耳朵低声道:“初七,若你不能想起自己是谁,就留在这里,永远也别出去了。”放下初七右腿,顺着腿根抚过去,猛然用力按住他双腿中央的器官,沉沉道:“用你的身体,好好去想。”
小腹忽然一阵剧痛,却是被初七手肘击中。
沈夜气极反笑——不愧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纵然失忆,犹是如此难以应付,哪怕将他禁锢住,只要稍为懈怠便会受其反制。
初七身形一动,反将沈夜按在石壁上,把他双手按到头顶单手制住。
沈夜有些意外,暂时便不太想反抗。
初七冷冷看着他,神情中却透出一丝慌乱……他的耳朵红了,原本是白皙若软玉一般,此时却红得诱人。
沈夜心口发热,注视着初七微微喘息。
“你……到底是谁?”初七沉声问道。
“你若再敢问一次,”沈夜眼睛微微眯起,冷笑道:“本座便叫你好好体味一番,什么是生不如死……”
咔嚓一声,突然自手腕传来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
——初七捏碎了他的腕骨。
震惊中的沈夜脑中一片空白,随即而来的便是震怒,一掌朝初七脸上掴去——若他不想,这世上有几人真能制住他!?
初七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被掴得摔了出去。
但那其实是假象,初七的身子燕子般斜斜飘去,在空中灵巧一翻便要逃走——借力使力,如此机变,也算难得。
然而燕雀虽轻盈,却不及猎豹之敏捷。
初七只觉肩上一沉,已被猎豹般扑来的沈夜掀翻在地。
(五)
两条身影叠在地上激烈地互搏。
肘击、膝袭、锁喉!初七的每一击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但在沈夜手里却如小孩子在与大人对抗一般。无论武技还是战斗经验,初七都绝非沈夜对手。沈夜的回击不但简单,而且粗暴,一下下将初七的信心击成粉末。
石室中一片寂然,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
相持片刻后初七便失去了反抗之力,双腕被灵力结出的法链锁在身后,脸贴地跪伏着,臀部被高高提起,双腿摆成羞耻的姿态,自膝至脚背皆被金色法链紧缚于地面。
沈夜虚伏在他背上,左手自领口探进去一寸寸挑惹欲火,右手将初七的脸强扭回来狠狠咬上去。初七嘴唇紧闭,沈夜下狠手捏开他下颌,将舌头顶进去含住他舌头吸吮了片刻,突然撤回手一把扯下初七裤子,右手食指蛮横地挤进去了紧窒之处。
“唔……”初七闷哼一声,轻颤着咬紧牙关。
沈夜及时撤出了舌,看着初七阖眼忍耐的样子,不由微微冷笑起来。
“忍得住吗?”他轻嘲道,左手探下去握住初七腿间已经微微昂头的器官揉捏,右手又挤进一指,准确地击中深处的一点,近乎残忍地戳弄揉按。
“呜,不……”初七只忍耐了片刻,便轻吟一声战栗着仰起脖颈。
“忍啊,忍住别出声!”沈夜冷笑道,忽然俯首咬住初七耳垂,以温暖的舌尖吮吸含噬。这里是初七敏感到不能触碰之处,初七尤喜爱被温柔地吮吸舔弄。果然,才略施手段,初七腿间的器官便滚烫着挺直了,腿根儿不住颤动,编贝般的细齿中漏出越来越重的喘息。
“是不是很舒服?嗯?我知道该如何取悦你的身体,比你自己都明白。但是,初七,若你不能记起你是谁,本座是谁,你就什么都别妄想。”沈夜冷冷道,将自己早已硬得发痛的器官抵在初七腿间,在入口处厮磨着,华丽若琴弦的嗓音沉沉道:“地狱之门,开启了……”
滚烫坚硬的器官破开肉壁,刺入初七身体深处,技巧性地进出,前方的器官和乳粒也受着周到的照顾,连耳垂也被含着吮吸。
一切都是初七曾经最喜爱的方式。
他虽忘记了,身体却还记得。
快感来得汹涌而盛大,温情而细致。
初七模模糊糊想,这不是地狱,该是天堂才对。
脸被扳过去索吻时,初七有些困惑地想,这个英俊的男人到底是谁啊……狂暴时那般可怕,温柔时这般令人无从抗拒……他想逃离,却并不觉得讨厌他,或者愤怒……他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而已……然而,然而,迷惑地看着这个男人,空白虚无的脑海里居然升起想吻上那血腥双唇的冲动。
——只是一刹那,极淡的冲动如海上泡沫般消失了。
身体深处燃起的欲火彻底控制了他的神智,他如漂浮在情欲洪流上的落叶,随着沈夜的操弄不由自主迎合。
然而在即将冲上巅峰的一刹那,一股冻气透入,封锁了精关。
初七呜咽一声,像被甩上岸的鱼般激烈挣扎!可是双腕和从膝盖到脚背的部位都被法链紧缚于地,挣扎的空间有限,能做的不过拼命晃动腰肢,后面的幽径剧烈收缩抽动,险些令沈夜泄出来。
沈夜猛然从他体内抽出,抱紧了他,越发温柔地吻他,从耳垂到后颈,沿着初七脊椎漂亮的线条一路吻下去。
初七的挣扎稍稍平复,由剧烈挣扎抽动变为轻微颤抖。
沈夜着迷地吸吮着雪白裸背,解除了困住初七的冻气,将欲火重新点燃。初七拼命抗拒,然而那滚烫柔软的手指在乳粒上轻微摩挲的感觉鲜明得可怕,耳垂被灼热舌尖轻微戏弄,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全乱了套……明明想要逃离,根本不打算上这个恶当,感官却在沈夜操纵下又一次陷进欲望的狂潮。
果然,即将登上巅峰的一刻,又被沈夜狠狠甩了下去!
冻气将快感倒逼回去,一刹那令人失神的激痛后,下半身几乎失去了感觉。初七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体恐怕是要坏掉了。
他也彻底清楚明白了,若不能令沈夜满足,自己的折磨便绝不可能终止。
沈夜的折磨一次比一次来得迟缓而漫长,其中蕴藏着惊人的耐心与残忍。然而初七并不知道他要从自己身上找回什么,自然也无从解脱。
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迟滞。
初七终于昏了过去。
他醒过来时,身子被翻了过来,手腕上的法链解除了,双臂软弱无力地举过头顶摊在头侧。沈夜面对面抱着他,将他双腿架在肩上,一面压下来吻他,腹下利器迅速在他腿间出入。内壁想必已被磨得红肿,每一次进出都夹杂着激烈的痛楚与极致快感。奇怪……下半身都失去知觉了,痛楚和快感却仍是那般鲜明。
初七动了动嘴唇。
沈夜蓦地抬头,眼神暗沉而凌厉,“你唤我什么?”
“主人……”初七声音沙哑,眼睛早已在折磨中哭得红肿,目光凄迷而哀伤。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沈夜侵犯的动作骤然停下。
“主人。”初七清晰地唤道。
“你……想起来了?”沈夜声线有些不稳,忽然紧紧抱住他,急切解释,“初七,你回来就好,一切皆是我之过错……”
他的话未能说完,一道□□骤然亮起,将他倒击出去。
那是一个束缚之用的封印法阵,沈夜并未受到重创,只是暂时出不来。
“初七——”沈夜困在金色法阵中央怒喝,“本座最恨的便是背叛,你若敢逃,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初七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恢复了早前的冷酷虚无。
沈夜陡然明白了,初七并未恢复记忆,那声主人……他想起来,自己在折磨初七的间隙里曾说了不少废话,以初七的聪明想必已有所揣测。那声主人,不过是揣测之下的一次试探,当得到肯定的回应之后,初七便明白如何打动他了。
还是那么冰雪聪明。
却总将聪明用在错误之处。
“初七,你逃不掉的。”沈夜冷酷地说,“若你现在跪在我面前忏悔,我会原谅你的,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初七却未再理会。他用极短的时间将石室探查一番,确认沈夜的封印绝无法打开,目光投向石室中央的水池。
水池下方连结着水道,通往幽蓝若水之泉。
沈夜心一沉,刚要出声喝止,初七已跳入水中,潜了下去。
(六)
幽蓝泉位于城主所居神殿的后院。
沧溟城主依附矩木而生,数十年过去,城主神殿早已荒废,虽有仆役每日打扫,却处处透着荒凉冷落。三年前沈夜取得幽蓝泉的控制权,在后院布下重重结界时,还有不甘心的贵族派人前来盗取泉水,付出惨痛的代价后,知不可力取,只得含恨放弃。
如今的幽蓝泉,再无人敢光顾了。
月色下,只见一片玲珑的白色石山围出一池蔚蓝幽泉。池水澄澈如一汪蓝宝石,又如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蓝丝绒。
今夜,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哗啦”一声,自幽蓝泉中跃出一条黑色身影,灵巧一翻,警戒半跪于地四下一张望,神色冷峻地站起来。
那自然是初七。
他衣裳多处碎裂,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蜂腰猿背的健美身形。领口松散,露出惹人遐想的斑驳青紫,腰间围着的已不是能称之为衣服,只能说是布料了,只堪堪遮到腿根稍下位置,两条修长矫健的腿笔直地立在寒风中。
好强大的结界!
身后的威胁想必不久将至,而他,不想被那人捉回去。
初七平静地想——只能硬闯了。
低头看了眼半裸的身体,他微微皱眉,撕下一片布遮住面容,在脑后系住。双手一抬,以灵力化出一柄长形唐刀,右手结印一抹,附上全身的修为。就在这时,院中光影一闪,结界忽然受到自外而来的巨大冲击。
初七想也未想,跃上半空,一刀劈下!
两道力量轰然一撞,结界受到内外双重震荡,竟然裂出一丝缝隙。几乎在同一刻,巨大的反噬之力呼啸扑来,初七被掀得往后翻了数次才定住身形。
他轻轻抬头,目光若破堤之冰一般,凛然望着前方,紧了紧手中的刀,突然腰间用力,后腿一蹬,化作一道残影扑出。
又是轰然一声,内外两道力量同时相撞,浩瀚劲气四射,初七被震得倒滑出去,双手狠狠将唐刀插入石地才稳住身形。
结界……要裂开了。
初七抬头看着,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心里却并不觉得高兴。
无喜,无怒……心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眯眼,右腕后撤,起手式,凌空跃起,斩下第三刀!
灵力四射,激烈的灵力流不住爆冲,初七却等不了了,结印护体横着闯了过去。金绿光华一闪,随手而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随手结出的是何等术法。
却有人叫了出来:“瞬华之胄!”
初七心海中泛起一丝回响,遥远而轻渺,瞬起瞬灭,心中只剩一念:要快些逃。
人影一闪,却已拦在路前。
“让开!”初七横刀沉喝。
那人吃惊道:“你是……你是……”
一截血刃突然自他胸口突出来,一个沉冷威严的声音在初七身后响起:“擅闯幽蓝泉,你们可知是何罪?”
初七来不及多想,已影魅般飘起。
夜闯神殿的共有七人,其余六人皆觳觫颤抖,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大祭司饶命啊!是雩风大人逼迫我们来这里的……雩风大人养的金鱼这几天游得不欢,说要借用幽蓝泉,被七杀祭司大人痛斥了一番……雩风大人大发雷霆,说我等若不能……若不能取来幽蓝泉水,便要用我们喂鱼……”
哀告戛然而止。
换作了惨叫:“大祭司饶命!啊——”
六声惨叫,六条性命。
第一声惨叫离得尚近,第六声响起,初七已然远遁。
然而他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只是单纯在逃,去不知道应去何处,可去何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逃。
繁星满天,积雪如银,映得城中一片清光。初七慌不择路,藏身屋脊一侧的暗影中飞掠了许久,才想起应向树枝较为稠密处逃才是。那里枝叶既密,自然比旁处幽暗,藏起来也要容易些。
他并不记得,那个方向其实是寂静之间。
更不记得,那里的心魔其实更为可怕。
寂静之间里点着许多灯,映得四下里宛如白昼一般。
初七在外面止了步。这里太亮了,显然并不适合,但如果往矩木上层去,藏在矩木深处的枝叶里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一动念,便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畔轻笑道:“你急急忙忙而逃,是在害怕什么呢?有人要伤害你吗?”
初七毫不迟疑地挥刀向后斜斩!
“滋”的一声尖啸,一道黑色魔影消失了。
初七沉腰跨步,提刀悬腕佇立,灵力悄然放出,细细探察四周气息与灵力流动。自肩至腰至脚尖手腕皆如满张的弓一般,线条流畅柔韧,蕴着不容轻觑的威势力道。
“噫!是你这个肉傀儡啊……”沙哑魔音砂纸般在耳畔旋绕,“上次相见时,你还在拼死拼活给沈夜卖命,这回是怎么了?流月城中有谁敢动沈夜的人啊……难道沈夜不要你了?呵呵呵呵,看你身上印痕,沈夜想必不久前才疼爱过你,怎会……咦?莫非是你想起来了?”
初七冷冷道:“让开!否则杀了你!”
“急什么?呵呵呵呵……”心魔心情好到极点,压低了声音,如亲密絮语一般道:“所谓的肉傀儡嘛,皆是生前得罪了大人物,死后也不得安息,被做成了傀儡来赎罪的……要不然烈山部每年死那么多人,旁人怎么未被做成傀儡……叫我看看你是谁……”
一条黑影鹰隼般扑下,黑气袭向初七蒙面布巾。
初七逆扑而上,身子稍斜,刀光一旋,正斩在心魔身上。
心魔负痛尖啸着逃开,怒道:“不识好歹的小子!”忽然又俯冲下来,在初七身畔游走,愉快地说:“原来追你的人是沈夜啊……我看见他来了……”
初七眉眼冷若冰霜,一紧手中唐刀。
然而心魔最擅玩弄人心,轻易读出了他的心意,循循善诱道:“一时半刻你打得赢我吗?所谓郎心如铁啊,以大祭司的狠辣无情,别看先前对你不错,若知道你已记起一切,岂能容你……若不想死在他手中,不如投靠于我,我自能保你平安。”
初七心想,他不会杀我。
随即微微一惊——我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面前的空气忽然剧烈扭曲,撕裂成一个黑气弥漫的黑洞。心魔压低声音:“只要你藏进这个结界里,沈夜就找不到你了……否则,呵呵呵呵呵……被沈夜捉到会是何等下场,你一定不想知道……”
会是何等下场……初七眼前浮现出一张英俊绝伦的面容,舌尖和肌肤都变得滚烫,下体的酥麻钝疼也叫嚣起来。
“呵呵呵呵,还在犹豫啊,沈夜已经到了……”
肩膀被轻轻一推。
(七)
心魔并无实体,那其实是自后袭来的一道暗劲。
黑洞近在咫尺,不知通往何处,黑洞四周魔气缭绕若长蛇卷曲。初七被撞得身子前倾,右脚足尖已堪堪踏入,忽听一个震怒的声音自身后沉喝:“站住!”
一股威猛无俦的力量随音而至,挟着雷霆之怒击向心魔。
“多日未曾交手,正要向大祭司讨教一二。”心魔阴沉沉笑着,化作一道黑色闪电迎了上去。
沈夜只是虚晃一招,闪过砺罂朝结界前的初七扑去。
世间还有谁比心魔更懂人心?
那小小的傀儡不过是饵,沈夜才是他要钓的大鱼。
他早已张好了网候在那里!
沈夜刚掠到初七身后,二人之间骤然升起一道咒壁。沈夜冷哼一声,左掌一抬,强行破界!然而便在此时,一道魔阵骤然自他脚下升起,煞风、阴雷结成黑色巨刺裹住了沈夜身形。砺罂合身扑下,挟万钧之力一掌拍下!
沈夜回身一掌,金色结界与砺罂掌力轰然相撞。
砺罂被震飞,身形却倏然在空中散开,九条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沈夜四周,张开利爪同时扑下!
沈夜受困法阵,无力腾挪,奋力击散砺罂的八个分身,一道劲风自侧后袭来,却是避无可避了。
护身灵力来不及凝结,只得将仅存的一些灵力尽力释出一搏!
沈夜心下正发狠,然而就在此时,后背却被柔软之物一撞,耳听得一声尖啸,心魔气急败坏叫道:“可恶!你何时破了我的咒壁!”
背后的劲风与威胁都消除了。
那是……
沈夜微一怔便了然发生了何事,转身望去,只见初七立在自己身前,双手握刀,斜身而立,冷峻侧脸上显露出微微的茫然。
沈夜嘴角微微一勾,左掌竖起狠狠斩在初七后颈上,右手凝出全力击向砺罂!
砺罂不敢与他硬抗,借力飘然远遁,坐在矩木枝上笑道:“呵呵……不过闲极无聊,略逗了逗这个傀儡,大祭司殿下何必动怒?”目光下移,看向昏迷倒地的傀儡,“流月城中第一次出现如此强大的傀儡,却不知生前是何身份?呵呵呵呵呵……说起来……他身上的气息似是有些熟悉呢……”
沈夜上前一步,右足踩住初七的脸,不动声色道:“心魔苦心孤诣,我流月城中还有你不熟悉的气息?”
砺罂只当听不懂话里的暗讽,笑道:“呵呵……能令大祭司如此执着,这个傀儡想必有些不同之处……”
沈夜嘴角微微扬起,轻蔑俯视脚下傀儡,嘲道:“所谓傀儡,失去记忆,卖命于仇敌,献上一片忠心,自然是……有趣得很。”
“呵呵……如此啊,那……大祭司开心便好。”砺罂轻声笑道,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大祭司殿下,这个傀儡似乎不甚听话啊……论到控制人心,我有很多有趣的法子,管教他死心塌地……”
“那倒不用了!”沈夜打断了他,淡淡道:“多谢心魔好意,不过,调教傀儡的乐趣,本座不想假手他人。”
沈夜俯身握住初七腰带,拎麻袋般倒提着,转身道:“告辞。”
“恭送大祭司殿下。”心魔笑道,黑色身影飘然而起,飞上矩木高处,眺望沈夜远去的方向,凝视许久,忽然沉沉笑起来:“明明紧张得不得了,还装……呵呵呵呵呵……大祭司殿下,你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你啊……”
初七醒来时,周围一片黑暗,后颈如断开般痛。
他吃力地坐起来,心念一动,欲要凝结一盏幻灯,却发觉体内灵力竟如散沙般溃散,根本无法凝聚。
他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沿着四壁摸索一遍,又跪在地上一点点探察。
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是不久前他曾呆过的石室。空气中还有淡淡膻腥味道,淫靡不堪,令他觉得困窘。他估算着找到石室中央的位置,如他所料,那里的水池已经干涸了,池底水眼也已封死,并且补上了十分强大的封印。
固若金汤。
这次是万难逃出去了。
想明白这些,初七便不再纠结,倚着冰冷石壁缓缓坐了下去。
他支起左腿,双手轻轻放在上面,后脑往后枕在石壁上。寒意冰水般浸入头皮,过了片刻,连头脑也冻得麻木了。
他静静坐着,并不觉得孤单,反而有种静谧安详的感觉。
逃不掉……那也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最后时刻破开结界为那个叫沈夜的人挡下攻击。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其实,就连这个,他也不是很想知道。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拔去了什么,只留下一个虚无黑洞。
然而在那黑洞深处,在那虚无之中,却浮现出了一张英俊无俦的面容。
斜挑入鬓的长眉,眉心川聚,尾部分叉,桀骜又阴鸷,下面是沉冷深遂的一双眼睛,刺穿人心般的尖锐,挺直鼻梁下则是锋利无情的双唇,微微翕动,似在诉说着什么……初七看着他,移不开眼睛。
静静坐着,想着,初七忽然微微皱眉,抬起右手,放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传来了微微的悸动。
但手掌下其实很平静,指下有奇妙的感觉,像是什么在无声流动。
初七倾听着——
什么也没有,只有时间如川而逝。
这样,静静的,便很好。
反正也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想见的人。
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并且,也并不想知道。
初七坐得累了,便躺了下去。但石室太大了,令他觉得有些不安。最后他找了个好地方。他跳到石室中央干涸的水池中,平躺下去。
两臂一伸,便可触到两壁。
世界变得很小很小,他居于世界的中央,占据了世界的全部。
完整而圆满。
他终于觉得有些安心了,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初七做了场荒诞而混乱的梦。
梦里他一直在飞奔,但双腿如绑了千斤重物般,迈也迈不动,他一急,满头冷汗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喘息着睁开眼。
黯绿色石板闪着幽幽冷光,如冰块裂开的纹理……
有光!
他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坐了起来。上身刚折起少许,脖颈一紧,便被一只钢铁般的手扼住,粗暴地按回池底。
一具沉重的身子挟着血腥气压下来,将他困在狭窄逼仄的池底。
沈夜英俊的脸贴得极近,黑亮眉毛纤毫毕现。他嘲讽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好笑!躲在这里我便找不到你了?”
初七挣了挣,发觉挣不动,沉默着将脸偏到一边。
他不想看到那张英俊的脸。
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到,那人来之前定然是刚刚杀过人。
但他无力反抗,也无意再反抗。从在石室中被沈夜噙着薄刃拥吻时的震憾,到捏断沈夜手腕后内心的不忍、后悔,再到破开咒壁站到沈夜身前为他挡下一击……他隐约明白,自己与这个人必然有着极深的牵绊。
自沈夜眼神、呼吸中传递出的绝望情绪,还有那可怕的占有欲,他不是分毫未察。
他只是不愿去想,不肯去想。
所有的感觉都被心中那个虚无的空洞吞噬一空,剩余的一些,已然变得极其微渺。
这个拒绝的动作成功点燃了沈夜的怒火。
处置完雩风那些部署,应付过华月的疑问,将初七留下的痕迹抹去,耐着性子细致安排好一切,终于回到这里,竟然发觉初七消失了。
虽然很快发现初七是藏在了池底,那一刻的惊怒惶急却一时难以平息。
沈夜原本打算原谅初七的,只为初七在那时舍身挡在了他身后。
但沈夜发觉自己想岔了。
初七会在危急时刻挡在他身前,甚至,可能愿意为他死。但初七从里到外,从身体到心灵都在抗拒他。
通向初七的那道门封死了。
沈夜将初七的脸扳过来,凝视了片刻,缓缓吻上去。
初七一直下垂的眼睫颤了颤,有些困惑地看向他,仿佛懵懂无知的稚童。那双眼睛很漂亮,却没有感情,如一片死去的海水。
沈夜迫切想从那双眼中找回些什么——那种满满的如要溢出来的恋慕,那种宛似将他当作整个天地的专注,那种转眸间星云般璀璨的光辉……他用力吻上初七的唇,侵入口腔内部攻伐邀战,初七曾经灵巧温驯的舌却僵硬如一根木柴,冷淡地横在口中。
沈夜神情阴郁地从初七口中退出来。
初七没有反抗,但绷紧的身体,下垂的眼睫,几乎抠断在石壁上的指甲,他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无声反抗。
“你忘得还真是彻底……”沈夜突兀地笑了一声,忽然分开初七双腿,涨得发硬的器官抵开顽抗的穴口一点往里挤去。
又干又紧,连沈夜也觉得痛。
初七必然更痛。
沈夜俯身过去,嘴唇贴在他耳畔,低沉嗓音如琴弦上滑过的一串音符,“没关系,本座帮你想起来……”
(八)
烈山部人不饮不食便可活下去,若做了囚徒,实在是天底下最省心的囚徒。
初七更令人省心。他不但不用饮食,而且每日除了倚在墙边发呆,就是蜷在石室中央干涸的水池中睡觉。
他不吵不闹,不跑不跳,仿佛一块沉默的顽石。
沈夜固执地想要焐热这块顽石。
然而他终究是失望了。
初七被弄痛了会皱眉咬牙,被欲望逼到极端会呻吟抽泣,但那只是生理上的反应,一切都停留在肉体而无法触及心灵。
沈夜逼得越紧,他自闭得越厉害。
随着时间流逝,沈夜的失望不断加深,成了不甘又无可奈何的一块儿心病。
虽然沈夜把自己控制得很好,神情淡然,处事公允,但那种细微偏差,亲近之人自然能感觉得到。下属一些小小差错,搁在以往以眼神警告便罢了,顶多不过训诫几句,近来却会遭到极严厉的惩处。
很多人都以为是新上任的巨门祭司乖癖放肆,致使大祭司心情不佳。但只有瞳明白问题的根源在何处。
有一天前往紫微神殿时,小曦正缠着沈夜讲故事。
瞳道:“小曦,瞳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小曦问:“瞳叔叔也会讲故事?”
“只会讲一个。”瞳微笑道,“涂南之国有一位驯鸟人。他无意得得了一只很漂亮的小鸟儿,用心教导那鸟,给他新鲜的清水与谷粒,为它铺温暖的巢。那鸟儿也十分喜欢这位主人,清晨唱歌唤他起床,晚上伏在枕边陪他入眠。”
“然而好景不好,有一次,驯鸟人因旁的事生气,打伤了那只鸟儿。事后他很后悔,更用心地照顾那只小鸟儿。可是那只鸟儿却不再像以前一样依恋他,甚至想要飞走。驯鸟人觉得很伤心,又怕鸟儿飞走了再也找不着,便将它关到笼子里,每天去看望它,抚摸它。”
“可是他对鸟儿越好,鸟儿便越害怕他。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小鸟就吓得要昏过去,他若是伸手抚摸小鸟的羽毛,那鸟儿便抖得浑身的毛都要掉光了。”
小曦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无限同情,细声细气说:“小鸟真可怜。”
瞳无视沈夜皱起的眉,微笑道:“那位驯鸟人不可怜吗?小鸟都不喜欢他了。”
小曦气哼哼的,“谁要他打小鸟的!小鸟被吓坏了,才不喜欢他的。”偏过头问沈夜,“哥哥,你说是不是?”
沈夜:“……”
小曦摇晃他的袖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沈夜:“嗯。”
小曦回头问瞳:“那后来呢?小鸟原谅他了吗?”
瞳继续无视紫微大祭司,微笑道:“后来,那名驯鸟人失去了耐心,打开鸟笼,除了在窗台上准备清水和谷粒,便不再管那只小鸟儿。这样过了很久之后,小鸟渐渐安下心来,每天飞回窗台喝清水,吃谷粒,偶尔还会落在离驯鸟人不远的地方玩耍、休息。这样又过了很久,有一天驯鸟人清晨醒来,发现那只鸟儿正睡在他的枕边。”
小曦张大了嘴巴,“哦……它原谅他了。”
瞳微笑起身,“紫微尊上,属下另有要事处理,这便告退了。”
月余后的一个晚上,沈夜在神座上坐了很久之后,起身来到石室。
距离上次他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然而看到他时,初七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初七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从石壁前缓缓站了起来。
沈夜将一叠衣物放在出口处,淡淡道:“穿上衣服,上来。”说毕,留下一盏灵力结成的幻灯,转身离开。
初七沉默片刻,穿好衣服跟了上去。
沈夜坐在寝殿灯下,正用朱笔批阅卷宗,仿佛未觉察到他一般,连头也未抬。初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沉默地立在墙角等他发话。
两尺来高的厚厚一叠,沈夜看得快,批得也快,然而仍用了很长时间。
直到批阅完,他才抬眼朝初七看过来。
初七不觉挺直了背,戒备地看着他。
沈夜眼神复杂地看了他片刻,手掌一抬,掌间幻化出一柄修长直刀。霜刃若雪,刃身上叠着细密均匀的鳞纹,想必是千垂百炼始得这一段神光湛然。
沈夜道:“给你。”
初七微一迟疑,走了过去。他双手平举,刚托住刀身,察觉沈夜右肩膀微动,猛然向后退开了一大步。
然而沈夜只是拂了下袖子而已。
随着那一拂袖,初七只觉身上一阵轻松,压制灵力的封印消失了。
沈夜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嘲,沉默许久,方道:“我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也是你的主人。而你,是我创造出的傀儡。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便是侍奉于我,尊我之令行事,你可明白?”
初七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这些日子里,沈夜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过去的事情给他听。他多少也明白傀儡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曾经立志要做沈夜的刀剑,助他斩断流月城的悲哀宿命;知道自己曾施展法术帮沈夜疗伤,以至于灵力耗尽几乎丧命;知道自己曾跑到下界帮沈夜救回曦小姐,差点死在下界;知道沈夜造下无数杀孽,自己曾允诺要伴沈夜无间地狱之行……
他隐约知道沈夜所说都是真的,但那些似乎应该感人至深的故事听在耳中,却半点也无法激起内心的情感波动。他的心如一截枯木般,已然灵性尽丧,又如飞鸟难度的弱水,任何事物投入其中,连水花也溅不起半朵便寂然沉没。
沈夜凝视初七——那双眼犹如死灰,不知……是否有复燃之日。
他叹息一声,取过一只木质面具,“从今日起,流月城中任你来去。但有三条规矩:一,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尤其是砺罂;二,不得离开流月城半步,砺罂那边和城主所居的寂静之间亦不能去。三,戴上这副面具,没有本座的允许,绝不可私自取下。”
初七默然接过面具,罩在脸上。
沈夜又递过来两卷薄册。一本名为《寂灭十式》,乃是刀法,另一本则是记录高阶术法的手写帛书,连书名也没有。
沈夜道:“一名护卫主人的傀儡,若术法与武功稀松,岂不可笑!这两本书你拿去用心研习,若有不懂之处便来问我,不可懈怠。”
初七:“……”
沈夜原也不指望他开口出话,掀开被子,合衣侧卧于床上,又一拂袖,灯烛便熄灭了。
初七傻瓜一样站在寂静黑暗的房间里。若是沈夜逼过来,他自然会躲闪,但沈夜根本不理会他,拿他当空气,他却不知要如何做了。
默然良久,他自己做出了判断,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既然是主人的傀儡,自然要担起护卫之职司。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房顶、树枝、甬道上积了厚厚的雪,被月光映得若白银一般。琼楼玉宇,粉妆玉砌,高处不胜寒。
初七执刀立于殿顶,深深吸了口气。
自由的空气,寒冷却清新。
他徐徐吐出肺里那口气,心情平静地眺望着月光下的流月城。整座城都入睡了,宛如一头酣然入梦的巨兽,远处有几点灯火,似一只只困倦的眼。
眼前之景似是而非,那么眼熟,又那么陌生。
初七看了许久,眼睛都酸涩了,然而却有种怎么也看不够的感觉。死灰般的心中仿佛升起了什么,他伸展手臂,做出了个拥抱脚下的流月城的动作。脚下威严古雅的巍峨神殿,远处鳞次栉比的重重屋宇,甚至头顶云海般的矩木树冠,轻缓而深沉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指间寒风旋绕,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潮水般涌上心头。
初七摘下面具,摸了摸眼角,那里又干又涩,并没有一丝水渍。
他怔了片刻,将面具戴回去,抬头望向天上那轮明月。他茫然想着关于流月城的一切,以及关于沈夜的一切。说是“想”其实并不恰当,只有一些浮光掠影、音容笑貌从心头轻飘飘掠过。每当他的思绪有所沉潜,想要深究,便有个声音在心底对他说: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想。
“我是谁……”这个念头只一闪便湮灭了。
——我是初七,一个傀儡,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暗卫,一名忠心耿耿的下属。至于更深的,他不愿想下去。
流月城的冬天很冷很冷,深夜尤其冷。
初七的手脚很快就冻麻了。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并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并没有想要见的人,殿中沉睡的男子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而他是那人不能见光的暗卫。
或许终有一日,他能从那个男人身上找回自己。
但至少这一夜,这一刻,他只想静静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去想。
初七抬起沈夜给他的刀。
刀柄上刻了一行细小篆字:小楼一夜听飞雪。
初七指尖抚过那一行小字。便在这时,一片雪花自空中悠悠坠落。初七伸手接住,令它凝停在指尖。
那是一片很大的雪花,六出之态,晶莹美丽。
隔着面具凝视许久,傀儡人苍白嘴唇缓缓抿住,嘴角形状似是一个尚未浮现的笑意。
他是一个失了心的傀儡,在茫然世间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但他并未失去自己的智慧,亦未失去对美的鉴赏。身体如同泡在冰冷刺骨的冻河里一般,可他心里却在想:这真是一朵非常美丽的雪花。
寂静寒夜里,茫茫天地间,雪花正自纷纷而落。
他穿着沈夜给他的衣裳,抱着沈夜给他的唐刀,神思恍惚地想着殿内床上那个正合衣而卧的男人。
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极细微的暖意。
“主人?”他轻轻唤了一声,将右手覆在心口上。奇怪而微妙的滋味。空茫中透着酸涩,寂寥中又有些哀伤。
“主人……”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初七不知道,在他低唤出声时,下方的寝殿内,沈夜双眼蓦地睁开了。
时间过去很久,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但沈夜的眼睛依然很清醒。他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片刻后,沈夜僵硬的肩膀松驰下来,缓缓阖上了眼睛。
雪仍在静静飘落。
初七握刀佇立于风雪之中,仿佛一段黑色剪影。
属于初七的一百年,这才刚刚开始。
属于谢偃的一百年,也才刚刚开始。
道畸而长,然,终有相会之时。
(上卷完)
前半部就这样了23333333,终于把初七从一开始的奇怪画风扭成了现在的冷静内敛……其实这将近二十万字,就是为了回答谢衣那句:“这百余年来,大祭司究竟有何遭遇,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楼主代沈大大交了一份答卷,嗯,沈大大就是在这样复杂又虐心的政治斗争中越来越冷的,并且,他失恋了23333333
下卷的话,就是百年之后,捐毒之夜什么的了。下半卷的字数,楼主一定努力控制,尽量不要拉拉杂杂,然后重要的事情我也只说一遍,这真是一个治愈文,但是就像肖申克的越狱之路凶险多艰一样,男神们要幸福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然,非要现在扭得很幸福,也很容易,但我私心还是希望和游戏原作尽量无缝衔接……因为只有那样,我才会真的觉得帮男神改变了宿命吧。
我以上的想法是有多自欺欺人啊……
另外,关于出本……这真的是不大可能啦。一来,写文的目的只是怨念过大,私心想帮男神求个圆满结局,我真是受不了游戏那虐心的结局啊。。。。二来,发文之初头脑发热,人物形象其实写偏很多,中途虽然大修了一次,但现在回头审视,前半篇还是不忍直视啊……哪里值得出本啊啊啊,会堆在淘宝铺里落灰吧……
大家能陪我这么久,我真是……感激不尽。
等这一篇完结,可能会再大修一次,到时候若大家有兴趣的话,就把大修后的word版发给大家,算作留念吧。
以上,再次感谢大家啦!
春节番外·流月城·雨
流月城中,下雨的日子其实极难得。这里太冷了,四月份才有些暖意,六月过后便又是严寒封冻,入眼尽是荒凉一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也不会每天下雨。但即使如此,流月城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下雨的天气。
紫微神殿的祭司们尤其不喜欢。
因为曦小姐害怕雨天,会不停哭泣。
今日,流月城中又在落雨。
雨是后半夜滴滴嗒嗒落下来的,到清晨时窗上仍是阴沉沉的,殿外早已积雨成潭,溪流纵横了。
两名侍女提着曦小姐爱吃的金丝果酱,执伞并肩疾走在通往沈曦寝殿的甬道上。
左边是名新选拔进来的侍女,她悄声向姐妹请教:“阿姐,听说曦小姐每过三天就会忘了尊上,是不是真的呀?”
“这些话也敢乱说!你不要命了!”同伴急忙喝止,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骂她:“手脚勤快点儿,眼睛放亮堂点,该你知道的自然有人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一个字也别问。你进来前难道没学过规矩?”
小侍女连忙告饶,“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可我觉着,尊上脾气也不像外面传得那样吓人啊……”
“你作死啊,外面传的话也拿来讲……”
两人小声议论着,渐行渐远,声音淹没在哗哗雨声中。
殿顶矩木枝的阴影中,戴着面具的暗卫将手里的帛书合上,微微抬头,望向两名侍女离去的身影。
身周风雨如晦,他灵力精纯,自成气罩,不但隐去了形迹,半丝风雨也难以沾身。
“曦小姐……小曦……”他喃喃念道,忽然轩眉抬臂,掌中幻出一柄唐刀,斜劈开去,斩得一片雨滴斜洒出去,形成一道白色圆环的水幕。刀势未停,若幻影一般,追着那些斜飞的雨滴劈去,将无数滴雨斩成水沫儿!
影卫被术法隐去的身形刹那间浮现于雨中,化为了虚影,随刀光而去,一击即回。
那般速度,仿若时间停止,雨水横飞的奇景只一刹即消失了,密密雨帘自天而落,影卫的身影退回了矩木枝的阴影中。
若有人恰在刚才朝这边看了一眼,也只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此招名为斩。
要点是快、准、狠。
要快到何等地步?沈夜曾让他持刀立于庭院中,念咒召雨,命他以手中唐刀劈斩雨滴,雨若倾盆,而院中不落一滴雨水。
他练了足足三年,这一式“斩”字诀才达到沈夜的要求。
如今已是得心应手,刀随意转,迅捷如电。只要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无论何物,他的刀皆能追到,并劈成希望的模样。
连沈夜那样灵力强横之人,也对他的刀法露出过赞许之色。
但他自己,却并不怎么在意。
练得好也罢,坏也罢,有什么用呢?沈夜手下高阶祭司尽可以使用,只将他当一段木头撂着,惯常不闻不问,除了偶尔心血来潮,才会看看他刀法上的进境。不过,他也并没有别的事可做,沈夜是他的主人,既然主人要他练习,他便一点点地打磨,无数次抽刀,无数次劈斩,执着于所谓刀法的极致。
但那究竟有何意义呢?
便是将刀法练得再快,再准,再狠,有何意义呢?
他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说是沈夜的刀剑与护盾,却未为他出过一刀,紫微神殿护卫重重,沈夜又术法精纯,有谁敢轻撄其缨?
随着时间的流逝,后来,这些无意义的事情本身似乎转化成了意义。
他日复一日地练习刀法与术法,只为了沈夜数月一次的考较。沈夜若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神色,便仿佛所有辛苦都有了意义。
“主人……”黑衣的影卫喃喃唤了一声,在雨幕中坐下去。呆了良久,他缓缓低下头去,轻轻转过刀柄,凝视刀柄上刻着的细小篆字。
刀长四尺三寸,严锋如霜,柄身以紫檀勒金丝所制,刀柄内侧,阴刻着七个镏金小字。年深月久,刀柄被把玩得透出幽幽亮光,那七个镏金小字在矩木与雨帘交织出的阴影中闪着微微金光,仿佛是曾被虚掷的幽暗年月在字迹间流转。
“小楼一夜听飞雪……”
影卫轻声念道,修长手指抚过镏金篆字,摩挲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刀锋。傀儡气血不足,衬着霜雪般的刀锋,那只手苍白得若薄脆纸张一般。然而他手腕微沉,横握住刀柄的一瞬,无声威压释出,自肩至肘、腕、指尖每一寸都充满张力,凛然杀意,仿佛下一刻便能劈天斩地一般。
这是“断” 字诀的起手式。
手中无情刃,来驱长夜愁。手起刀落,有进无退——刀诀不长,讲究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然而他已练了很久,却总觉得有些欠缺。
垂首许久,不知听到什么,他突然挺身而起,朝紫微神殿方向看了一眼,略一思忖,收起唐刀,腾空一跃,没入雨帘之中。
沈夜抱着小曦,走在通往寂静之间的甬道上。
小曦哭累了,又刚刚吃过金丝果酱,情绪稍稍平静了些。她不声不响伏在他肩膀上,偶尔抽噎一下,小身子便颤着往上顶一顶。
沈夜轻抚她背以作安慰。
如今他法力强横,灵力一张,便可将雨水屏于外部,再施以术法,融融暖意流泻而下,罩住两人身体。
然而他心里仍冰水浇透般的冷。
数十年前那场夜雨从未停止过,不时钻进他梦里,嘲弄他,凌虐他。而在梦里,他常常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弱小少年。可事实上,即便不是梦里,他也无可奈何。便如眼前这场雨,便如困在恐惧里的小曦。他只能将可怜的妹妹抱得紧一点,一遍遍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将她带走,没有任何人能再伤害她。
沈夜脚步忽然轻轻顿住。
身后有人跟了上来,隐在雨幕中,几乎难以察觉。
他停下脚步,那人便也停下了,隔得远远,似乎并不怕被他发现。那种熟悉的冷冽气机,除了初七再无旁人。
最初放开手里的线时,初七时不时消失不见,四处游荡,近来却似乎很爱跟着他。
“哥哥……”小曦搂着他脖子睡眼朦胧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沈夜继续朝寂静之间走去,“哥哥只是在想,哥哥的鸟儿什么时候才会飞回来。”
“小鸟?哥哥有只小鸟吗?”沈曦睁大了眼,“小曦想看!”
“那大概要等很久。”沈夜望着雨中铅灰色的流月城,自嘲道:“因为哥哥很坏,弄伤了小鸟,他很怕哥哥,不肯回来。”
“哥哥才不坏,哥哥一定是不小心弄伤小鸟的。”小曦天真地说,“哥哥,你告诉小鸟,你不是故意的,求小鸟原谅你……嗯,这样吧……小曦替哥哥道歉去,好不好?”
“哥哥道过歉了,可小鸟不相信啊。”
“啊?那怎么办啊?”
“所以哥哥想,干脆不理他,不看他,让他安心养养心病。”
“这样啊……嗯,等小鸟伤好了,发现哥哥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就不害怕哥哥了,就回来了,是不是?”
“小曦这么想吗?”
“嗯。”
沈夜和声道:“那好啊,我们便耐心等着好了……”
小曦点了点头,打个哈欠,侧脸伏在哥哥肩头,怔怔看着雨中默然静立的树木藤蔓,眼睑慢慢合上,身子忽然一震,又猛然睁开了眼。
“哥哥!”她急唤一声,搂紧了沈夜。
“哥哥在这儿,小曦不怕。”沈夜柔声道,轻轻为她抚背,“小曦是不是困了,睡一会儿好吗?”
“嗯……”小曦答应一声,安心地阖上眼。
将些微灵力附在花朵上,日复一日送入沧溟体内,结为蝶茧,孵化成蝶。从前做这件事时,沈夜常常痛苦得难以名状,时间久了,却有些麻木。反正那个时候,他会陪着沧溟的,这样活在牢笼里,又有何益?
他抱着小曦半跪在沧溟面前,将那束火红的杜鹃花放在沧溟面前。
今日砺罂没有出来惹人厌,也算难得。
沈夜在寂静之间待了一会儿。沧溟闭目沉眠,轻易不会醒来,小曦也在安睡,四下静悄悄的,只有笼罩整个世界的淅沥雨声。
沈夜突然觉得兴味索然。
他站起来,抱着小曦向沧溟行礼告辞。
出来时,居然未发觉初七的身影,这让沈夜有些失望。
那种兴味索然的味道全变了,连寂寞也不如,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死掉了,一片令人难以忍耐的静寂虚无。
只有雨,无边无际的雨,无休无止的雨。
回到寝殿,将小曦放回床上,沈夜走到檐下,仰面望去。
初七喜欢坐在神殿上方的矩木阴影里,然而今日,那里却空荡荡的。
去哪里了呢?
心念一动,灵气便溢出了掌心,连咒也不须念,只要初七仍在紫微神殿,只要他神念一探,便自能令他无所遁形。但若那样做了,初七必须会察觉。
若惊动了他,会前功尽弃吗?
沈夜默默想着,心念熄灭,掌心光华随即逝去。
这一会儿功夫,雨越下越大了。暴雨如瀑,打得池中莲叶与荷花东倒西歪。沈夜静静看了片刻,下界使者送来的卷宗便又到了。
与心魔合作往下界投放矩木枝干系不小,既要防范下界修仙门派的警觉,更要小心那些遗留地界的地仙,与此同时,还要探察各方情报,掌握下界势力分布……千头万绪,都要细细整理起来,才不至于迁往下界时两眼一抹黑,无头苍蝇般。
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繁复又琐碎。
华月掌管城中事务,已够她忙的,瞳身体不好,风琊……忠心倒有几分,却还不够接触这些核心机密的份量。
说不得,只好他这个大祭司多辛苦些。
一天的功夫,就在批阅卷宗与哄中途醒来的小曦中耗了过去。
初七仍未回来,而雨,仍在下。
沈夜越发心烦了。
突然很想喝酒。
但今夜在下雨,小曦若是醒来……他撑颌坐在神座上,只觉心神浮动难安,默然坐了许久,起身径自去了小曦寝殿中,布了稳固睡眠的阵法,嘱咐静萍在外静静守着,若小曦惊醒,便以传音偃甲告知。
安排好一切,他悄悄退出来,提了一壶酒冒雨往七杀祭司神殿而去。
初七对同为傀儡的小八似乎有些兴趣,曾潜入七杀祭司神殿呆过一段时间。
沈夜没怎么教他规矩,身为傀儡的行止规矩,初七大部分是从小八那里学来的。知道见了主人要单膝跪下,知道主人下令时要答:“是,主人。”
沈夜并不在意那些规矩,但能听到初七开口说话,还是令他觉得有些可悲的欢喜。
但初七今日也并不在这里。
连瞳也不在。
只有小八守着瞳那些稀奇古怪的蛊虫。
小八是个很乖的傀儡,问什么都乖乖做答,又规矩又礼貌。沈夜离他近一些也不会受惊般躲开,只恭敬站着,一副安静宁柔的模样。
沈夜有些恍神——若是抱他,想必会吓到,但一定不会逃跑。若是吻他,大概……也不会躲罢……
小八并不傻,也已发觉沈夜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却不敢问。
沈夜看他的样子,倒不禁笑了。心情似乎也没那么差了。他取出酒,微笑道:“找瞳喝酒,他偏不在……”
小八机灵地说:“属下取酒盏来。”
不一会儿,果然取了一只白玉酒盏来,为沈夜斟了一杯酒双手递过来。
沈夜望着漆黑雨夜中不时闪过的白色雨点,接过来一饮而尽。转回头,看向小八。烛光下,那是个极清秀美貌的青年,与初七相比……
念起即灭。
他怔然想,这世间只有一个初七,无人可代,又何需与人相较?
陡然觉得心灰意冷,夺过酒壶,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饮得太急,酒意又被寒风一激,沈夜只觉一阵阵眩晕。然而风寒雨冷,倒减少了些胸中郁闷。沈夜索兴收了护体气罩,沐风栉雨而行。
雨势比傍晚时似乎更急了。
片刻功夫,一身祭司法袍便已湿透,头发湿成一绺绺贴在脸上。
沈夜默默走在雨中,一时间又失了神。过去的记忆又来敲打他紧闭的心门,那个雨夜,抱着小曦急急而逃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急雨。
整座流月城如同死去一般。
一片漆黑中,雨势如瀑,命运的阴云笼罩头顶。
沈夜突然在雨中站住,呼吸变得沉重、急促,心头如擂鼓一般。
一股无可言说的愤怒在心头爆炸,突然一扬手,浪涛般的灵力聚于指尖,然而却不知要击向何处……
然而,便在这时,雨停了。
寒风冷雨,止于一息之间。
其实天地间仍然阴云笼罩,不远处的树木仍被风吹得剧烈摇动,豆大雨滴砸在枝叶间,震得树叶不住颤动。
不,风未住,雨未停……
沈夜呼吸一紧,摒息凝神,近乎焦渴般感受着身后的冷冽气息。
“主人,您醉了。”初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夜心跳都几乎停止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制止自己回头看身后之人。
初七撑着一柄不知何处寻来的旧伞,扶住沈夜摇摇欲坠的身体。沈夜微一迟疑,将大半的重量都放到他肩上。初七只得贴他更近一些,左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扶在腰际,右手将整把伞都撑在他头顶。
夜深了,又这么黑,道旁的灯也被雨水浇熄了,并不怕有人看见。
两人并肩走在雨中。
天风海雨迫人来,却被伞阻住了。
沈夜醉意朦胧,随初七而行,只觉心头一片静谧安然。
连雨声也不那么令人躁怒了。
沈夜靠在初七怀里,悄悄嗅着他颈间的气息,微凉,带着一丝淡雅花香……为何会有花香?难道初七去了下界!?沈夜心头一寒,双眼蓦地睁开。
一抹嫣红之色落入眼中。
他定睛望去,初七衣襟上竟别着一朵杜鹃花。
那是……他想起来,小曦从献给沧溟的花束中抽了一朵玩儿,后来到寂静之间时便不见了,想是遗落在了路上。
是被初七拾去了?
沈夜心头抑制不住地滚烫起来,稍稍侧首看向初七。初七脸离得极近,面具下鼻梁挺直好看,嘴唇线条极其柔和。他还记得那唇的温软与甜美……若是吻上去,他会躲开吗?会逃得再也看不见吗?
他忽然很想吻他的唇。
但是……若他躲开呢?若他从此逃得无影无踪呢?
“初七……初七……”沈夜在心底无声唤他。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初七轻轻转过脸来。有一刹那,沈夜以为他会倚过来,然而没有,初七撤去雨伞,轻声道:“主人,到了。”
而后,他躬身行礼,便要退入黑暗之中。
沈夜将全身的重量都压过去,醉声道:“酒……”
初七一怔,微一沉吟,施了匿形之术,几乎半抱着沈夜将他送回寝殿。沈夜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初七还未来得及帮他除去湿衣,他便拖着初七湿淋淋地栽进了床里。然而初七并未被他拖进床里,他足下稍稍使力,便定住了身形。
而沈夜,他醉得那样深,却紧紧抓着初七的手不放。
初七挣了挣未能挣动,只得半跪在床前。
沈夜很快便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
傀儡人静静跪于床前,面具下的脸冷漠空寂,仿佛天地崩毁于面前也不会动容一般。
殿外雨声渐歇,零落雨滴打在芭蕉叶上,不时发出噼啪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缓缓抬起空着的手,解下襟上的杜鹃花,送到鼻下嗅了嗅,轻轻将花摆在沈夜枕边。花朵虽娇艳,却不及那人沉睡容颜之万一。
一个大胆的念头陡然浮上心头,令傀儡人悚然一惊。
他忽然想……吻他的主人。
半夜跑去学的代码,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总之,来围观这祸国殃民的比花还美的睡颜吧:
ww1.sinaimg.cn/bmiddle/68a065b9jw1ecrmgj97klj20cg0pjtas.jpg春节番外.流月城.病
所有人都知道紫微大祭司沈夜曾得神血之力,自此法力强横,修为精进,就如同所有人都知道紫微大祭长着两条分叉眉一般。
但没有人知道,沈夜病了。
即便是瞳、华月、小曦这些最亲近的人也一无所知。
发病的痛苦烈山部人深有体会,那种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点烂掉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比肉体的痛苦更为可怖。但对于沈夜来说,痛苦却要更为深沉——神血烧灼倒还在其次,晦暗难明的未来更令他焦虑难安。
沧溟病着,他的位置还不稳,若流露一点软弱,必然引发新一轮动荡。
所以,为了流月城也好,为了小曦也好,他必须以绝顶毅力将身体的痛苦与内心的彷徨、焦虑藏住,好好藏住。
这样漫长得令人绝望的生命,何日方是解脱?
幸好,他收了个很好的弟子。
他并不认为谢衣能改变烈山部悲哀的命运。五色石终将耗尽,矩木岂能永久屹立不倒?流月城是一艘腐朽而即将沉没的巨轮,无人可以幸免。一切,早已注定。但至少,谢衣会倾尽全力,让族民的日子好过一点。
他选择谢衣做弟子时有很多考量,但这个弟子却给了他很多惊喜。
天资聪颖,又肯刻苦钻研;待人和善,却不是滥好人;谦逊宽容,大事大非上却分得极清楚 ,果决利落而敢于任事……从头看到脚,硬是挑不出一丝毛病,从脚看到头,分分寸寸皆是清朗风华。
只要假以时日,悉心培养,他相信,谢衣一定会成为烈山部最优秀的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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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术法精深,弟子钦服。”谢衣弯腰拾起被打落的剑,脸上带出一丝笑意,并不觉得尴尬或懊恼。
沈夜沉下脸,“你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如此简单的术法就练到这种程度?”
其实那些术法并不简单,谢衣练得也不算差了,甚至是相当不错,只是紫微大祭司眼界过高。但谢衣并未分辩,只是微笑道:“弟子知错,近来琢磨偃术,术法修行上怠慢了些。”
沈夜摇头,“偃术若能大成,的确能帮到更多族人,但若没有高深术法相辅能有什么做为?你是我的亲传弟子,日后……若法术太差,丢我的脸倒在其次,如何服众?”
“弟子以德服众如何?”
“哼,那便以德服了风琊给我看看!”
“师尊……”
”怎么,做不到?”沈夜待要嘲讽几句,看着弟子春风般怡人的笑脸,三分讨饶,三分示好,气倒消了大半,摇头道:“你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以德相服的?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认德,不认理,只肯臣服于武力、权威。日后若遇上比你更强的人为不义之事,你德不能使之服,武不能使之屈,却待如何?”
谢衣笑道:“有师尊在……”
“若我不在了呢?”
“师尊……”
烈山部人生命久长,似沈夜这般法力无边,又得神农之血护佑,自然应该比所有人活得长久,也自然应该能守护流月城很多年才是。沈夜看着谢衣的笑脸,那样无忧无虑,带着些控诉,似在埋怨师尊耍赖,拿不可能的事刁难他。
“那,若行不义之事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弟子相信师尊人品高洁,断不会如此……”
“若当真发生,你又能如何?”
谢衣无奈,笑道:“总还有七杀祭司大人……”
沈夜打断他,“若瞳也站在我这边呢?”
谢衣几乎是在苦笑了,“绝不可能发生之事,假设又有何意义?”
沈夜道:“世事无常,岂能有幸免之心。你身处高位,日后整个流月城都要交你手上,你若不能变强,我如何放心?”
谢衣笑道:“不是还有师尊和七杀大人吗?”
这简直成了车轱辘话。沈夜刚要斥责他几句,一股熟悉的灼痛袭来,他微微皱眉,转身在神座上坐下。
“师尊,您生气了?”谢衣急忙过来。
这次病痛发作的时机实在太差,谢衣那么聪明,若叫他近身,难免生疑。沈夜倒不怕他知道,但谢衣到底太稚嫩,只怕他伤心担忧之下露出马脚。
“站住!”沈夜喝道,“都十五了,过完年就是十六岁生辰,却不思进取,只想着倚仗旁人!还不跪下领罚!”
谢衣立刻跪下。
重罚自是不舍,沈夜忍耐着体内肆虐的神火,勉强拉稳声线,“便罚你……去,把神农经抄一百遍。”
“什么?”谢衣大吃一惊,“一百遍?”
挨了沈夜一记眼刀,没精打采低下头,“弟子领罚。”
谢衣离去后,沈夜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快步回到寝殿,打开封印,进入寝殿下的秘密石室。扶着石壁缓步走下去,倚墙而坐……再也没有旁人了,他终于可以将全副心神用来抵抗神血灼体之痛了。日子久了,他也有些心得了。不过是慢慢忍耐,像海边的岩石一般 ,无动于衷地忍耐痛苦的冲刷,忍到忍受不住,便从头再忍。
痛楚仿佛没有尽头,他在那漩涡里浮沉,眼前烈火延伸,上天入地也逃不了的火海。
火……
救我……
小曦不怕……
哥哥在这里,哥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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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丝清凉渗入灵识。
沈夜睁眼看去,玄衣影卫跪在身前,正以凝冰术为他减轻痛楚。面具下唇线微抿着,透出几分令他陌生的冷酷。
他一时有些恍惚,而后,数十年的光阴涌入,一切都清晰起来。
他想起,自己心爱的弟子已经永远消失了,只剩一个傀儡,后来,他连那忠心耿耿、全心恋慕自己的傀儡也失去了。
只剩一个失去记忆的躯壳。
而他在等,等那失了心的人回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初七,”沈夜道,“我病了。”
初七:“……”
终于说出这句话,沈夜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初七的沉默令他安心,仿佛有了共犯,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瞳。”
“是,主人。”初七答应一声,源源不断将凝冰术洒落沈夜身上。近来沈夜未动用高阶术法,这次病痛发作得比往日要沉缓些。沈夜坐在神座上,凝望着初七,静等神火灼痛一次次袭来,静等初七的救赎一次次降临。
一道道晶莹蓝光不断自初七手下化出,落在沈夜身上立刻冰晶般消融得一丝不剩。初七神色冷漠,一个个凝冰决源源不断施展出来,重重叠叠的蓝光如赴死飞蛾般落下,不住死去,不住新生。
沈夜身上如展开了无数双晶莹蓝翅,又如不住翻涌着绽开朵朵蓝色优昙花。
这朵冰花开得绚烂璀璨,死得却寂静无声。
每一次死亡,便有每一次新生。
就仿佛是生命的轮回,轮回不止,生命不息。
神血灼烧与凝冰诀的凉意中,沈夜忽然微笑起来。
他轻轻握住初七的手,喃喃道:“热……你好凉……”初七微一挣,反抗并不激烈。沈夜稍稍放心,倾身过去,脸颊贴住初七微凉的脸,“不要离开我……”
片刻后,他清楚地听到初七说:“是,主人。”
“你说什么?”沈夜猛然偏过脸去,想听得更清楚 。
初七恰好也微微将脸偏过来。
两片唇轻轻相触。
在那近乎相吻的电光石火中,传来初七的冷冽声音:“是,主人。”
《中卷or下卷?》
一、
施法时间过长,灵力几乎耗尽,收手时初七心力微一松懈便有些站不住。他顺势跪在床榻前,低声问:“主人,您觉得如何?”
沈夜斜倚床头,面色灰败,双眼微阖,如睡着了一般。
初七静待了片刻,尽力收聚些力气,挺身站起来便欲离去。然而就在这时,沈夜微微睁眼,视线落在他脸上。施展凝冰诀为沈夜减轻痛苦时,为了施法方便站着自是无妨,但此刻,若这么站着俯视主人,便显得有些不敬。
初七重又跪下,“主人。”
沈夜凝视他,一副心思难测的模样。
寝殿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风吹过殿外水塘中箭荷发出的轻响。
沈夜忽然倾身过来握住初七脉门。脉门是武者的致命所在,初七下意识地往后微一缩,几乎是瞬间就又放弃了。
他乖乖跪在地上,任致命所在落入沈夜手中,低声道:“不必了,主人。”
然而,这拒绝没什么效用。
一股细弱灵力仍如往昔般渡入了体内,源源不绝,逐渐加强,温柔地漫过因灵力枯竭而虚弱无力的身体。
初七跪在床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籍着涌入体内的不断变强的灵力,他清楚地感知到一股生发之力正在沈夜体内运转。沈夜的病症这几年进展快了许多,每次发作,也来得比往年更为凶猛。初七自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只要那滴神血的生发之力不绝,沈夜……想必会无碍吧?
“在想什么?”沈夜冷沉的声音将他从缥缈思绪中唤回。
“没有,主人。”初七道。
“……没有?”沈夜断掉了灵力流动,握着初七手腕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那声音,分明是不悦了。但初七并不觉得慌张。相处了将近百年,多少也有了几分默契。他毫不挣扎地任自己被拽到沈夜面前去。
从开头几年,为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总是不由自主躲开沈夜,到后来,又为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莫名地盘桓于紫微神殿,心之所系,意之所牵,情不自禁以目光追逐沈夜的身影,将他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烙在心上……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漫长的时光里,一切都模糊不清,暖昧难明。
然而有一点是无比确定的——即便沈夜偶尔流露出不悦与暗恨的神情,都只是色厉内荏罢了,他不会伤害他,也从未伤害过他。那一种极难察觉的温柔,包裹了沉郁的外衣,藏得严严实实,遮得密不透风,纤细隐晦,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拨动他的心弦。注视沈夜,听从沈夜,遵命而行……一切也都在不经意成了习惯。
以致于现在,他几乎成了沈夜的镜中幻象。
很多时候,他都能很清楚地知道沈夜在想什么,筹谋什么,是快慰,是隐忍,是暗恨,是不悦……
而此刻……
沈夜托起初七的脸。
烈山部人体质特殊,青春长驻。百余年过去,指下的皮肤仍然柔滑如丝缎般,木质面具在烛下闪着冷冽幽光,倒衬得优美却无情的唇多了几分温软。如初七了解他一般,沈夜也很清楚初七的一切。
——初七并不是没有在想,只是不与他讲罢了。
沈夜手指在初七脸上细细摩挲。不知从何时开始,初七不再拒绝他的触碰,但初七的心门仍然是紧锁着的,失去的记忆似乎也再无找回的可能。然而沈夜总有些疑心,初七的那些变化,那不断贴近自己的过程里,是否有记忆的加成?
——你是真的全然忘了?
——还是不肯让我知道你已想起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沈夜若一定要知道,自然也有办法知道。但是,不管初七是真的忘了,还是假装不记得,都代表着对过去的否定。若初七不肯面对那一切,他即便勉强初七承认了,也只不过是破坏眼下的平静安好罢了。
他手中能握住的已然这般少,又何苦与自己放对?
何况,时间也不多了。
何况,他在他身边,百年相侍,如日之影,月之光。
这……似乎,也足够了。
“罢了……”沈夜冷哼一声,松开了初七的手。
初七见他阖眼倚回床榻上,一副颓然神情,于是躬身行礼,“主人,您休息一会儿吧。”起身便要离去,手腕却被再度握住。那样强的力度,倒令初七微微吃惊。沈夜不知为何突然改换心意,扶着后颈将他拉下去,支起身子极为激烈地吻他。初七稍犹豫了下,便再也撕扯不开了。
令人头皮发麻的激吻中,沈夜突然揽住他,顺着腰线抚摸下去,掌心的灼热温度如要烫进魂魄里一般。
初七勉强找回些呼吸,低声道:“主人,您需要静养些时日。”
沈夜从不为难他,但在这种事上,却是从来不听劝的。
初七的衣裳不知何时已然松开,领口扯开露出一大片白皙肌肤。武者的身体瘦却绝不羸弱,薄薄肌肉包裹着修长身形,线条流畅而优美,每一寸都暗蕴着随时可爆发的力量,却隐忍不发,只温驯地在主人指尖下因愉悦而微微颤抖。
沈夜将他按到床上,纠缠黑发与祭司法袍从上方笼罩住他,如一片浓云。
初七本是攥紧了被子,然而在那激烈的亲吻与抚摸中渐渐放开了。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拥住沈夜,双手却蓦地被抓紧了按在头顶。
其实他没打算逃,但沈夜总要抓紧他才放心似的。
沈夜用一只左手按住他两只手,右手并不急于探索下方,却抚着他的脸颊耐心接吻。连吻也细致起来,如雷霆后的细雨,令人意外的温柔。初七被他手掌牵引着,转过脸去,四目相接。
沈夜的目光极为多变,且莫测。
有时阴鸷若猛禽,有时冷沉若冰河,有时倦然若寻不到归处的飞鸟,也有时候,会如此刻这般哀伤而柔软,带着醉酒般的迷恋。
这种时刻,也正是初七无法体会沈夜的时刻。
很多时候他都知道沈夜大约在筹谋什么,但只要沈夜思索的对象变成他自己,眼神莫名复杂起来,他就失去了思索与感受的能力。
仿佛被粗暴截断的河流。
仿佛陡然立起万丈森严壁垒。
他与沈夜之间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骤然消失。
仿佛浸入迷雾中,一片幽微、隐晦、暧昧难明的空茫。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折磨他许久的渴望却在茫然、失落、虚无的隙缝里冒出头来,被沈夜似冷酷似多情的眼神所激发,犹如淋了灵雨的藤蔓,悍然生长,顷刻里刺破心防……初七忽然折身而起,反压在沈夜身上,失去理智地反吻住他!
只是片刻间,失去的理智重回了躯壳里。
初七蓦地直起身子,僵了片刻,低声道:“属下僭越了……”
沈夜定定望着初七,目光雪亮——近百年间,这是初七第一次如此主动。他抢在初七翻身下床之前拉住了他。他抵制着翻涌起来的心血,压抑下心头急喘的猛虎,牵着初七的手缓缓往后倒下,左肘支床,右手卸了力,松松拈住初七指尖,一副纵容神色。
“本座……允你僭越……”低沉伏美的嗓音如琴弦般颤动,那般威严尊贵的仪容,即便柔软了许多,仍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矜。
初七微微喘息着伏身过去,视线被沈夜收摄,如抵御不了诱惑的猎物。
初七的喘息声其实很轻,被刻意压抑过,平缓,却带了细微的颤动。沈夜在他的喘息声里心跳加剧。沈夜一副好整以暇,耐心等待猎物落网的猎人模样。然而如果初七离他再近一些,或者将手按到他胸膛上,必然会被惊到。
心脏跳得那般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
沈夜的呼吸不知何时也沉重起来,灼热,带着情欲的辛辣芬芳——吸一口都是致命。
初七双眼微阖,不安又甘之如饴地沉入那致命的芬芳中,嘴唇恭敬而卑微地靠近,再近,再近……
沈夜迎上去,吻住他,才发觉他的唇在微微颤抖。
——为何这样害怕?
而后他发现,自己小腹被什么硬物抵住了。他微微有些意外,探手下去,初七那里……果然硬了。
沈夜猛然翻身压住初七。
二、
就在这时,寝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有重重结界,沈夜并不担心,他吻住初七的唇堵住逸出嘴唇的呻吟,手掌切开初七双腿,探入亵裤……
“大祭司,曦小姐醒了,一直在哭!”
沈夜蓦地僵住。
他的嘴唇犹贴在初七唇上,温软微凉的触感,带着雪夜清奇之气。此间此景是他的极乐之地,唯一能暂且逃离之所。但也只能做暂且逃离之所罢了。沈夜脑袋稍稍离开些。初七头颅微偏,嘴唇略有些肿胀,透出嫣红之色。木质面具下封印着一片难解的迷雾,犹如单眼般的机括指向寝殿一角……
沈夜偏头望去,那里只有布幔下端的浅绿轻纱静静悬垂罢了,别无它物。
他知道,初七的视线其实并不在那里,那么……他的意识与感情是否在此地?
无法捉磨。
因而,愈见微妙。
沈夜翻身下床,起身离去。
沈夜离去后,初七便起身整理衣服,去了沈夜的书房。
侍奉沈夜近百年,说是影卫,果然像影子般,无所事事,很多时候都只是藏匿起来看着沈夜忙忙碌碌。
初时他还会离开紫微神殿,隐在暗处冷眼看流月城的万家灯火。
然而那并不能令他觉得温暖。
万家灯火下的流月城,到处充斥着生离与死别,背叛与阴谋,龌龊与污血,恶疾缠身,寒气袭人,还有各种离奇的流言与恶毒诋毁……整座流月城仿佛是浸在毒水里一般,一日日腐烂,看不到一线希望。直到后来,感染魔气的人越来越多,罹患恶疾的人越来越少,一切才似乎稍微好转,但汹涌的暗流从未停息过。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离开紫微神殿了。半数时间隐在暗处侍奉主人,而沈夜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服侍,于是另一半时间便从书房取了典籍阅读。
近百年时间,书架上的竹简、帛书不知翻阅过了多少遍。
初七目光落在案头上,那里有一本帛书,极为崭新,犹带着新鲜墨香。他拿起来,见素色卷首上题着——《万物绘志考》。
翻开来,却是介绍下界风物的,花鸟虫鱼,床椅几榻,包罗万象,令人眼花缭乱。
帛书下压着一张绘于宣纸上的工笔建筑图,规制极似流月城,然而阳光明媚,花木舒展,禽鸟徜徉,透着截然不同的生气。
初七想起来,沈夜派人在下界一座名为龙兵屿的岛上修城了一座新城,听说那里气候温暖湿润,极宜居住。他将冻得冰凉的手放在唇边,籍着口中热气稍稍回暖,手指轻抚工笔绘图,忍不住想:待城中大事皆了,沈夜与曦小姐感染了魔气,同往下界,想必能少受些寒气折磨……然而沈夜对砺罂那般忌惮,如何放心将感染魔气之事交予砺罂?万一砺罂从中作梗,后果不堪设想……
沈夜那般平静,似乎那些都是很遥远之事。然而城中居民多已感染魔气,迁往下界的日子不远了,这些隐忧分明已是迫在眉睫。
初七莫名地烦躁起来,再也看不进一个字,索性隐去身形,潜行而去。
行至沈曦寝殿外,便听到了沈夜低沉柔和的声音。
他又在讲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
“族中相传,不久之后,巫山神女发觉自己即将死去,而且因为某种缘故无□□回。于是,她去向司幽上仙表白心迹。”
“然后呢?神女姐姐那么好看……司幽大人会喜欢她么……?”
“司幽上仙早已摒弃俗念,这段单恋注定没有结果。神女却因此心结深种,直至寿终都不肯再见司幽。”
“怎么……这样……那后来呢……?”
“神女生前未获司幽喜爱,然而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上仙……小曦,你还在听么?
“嗯……小曦……还……醒……”
“唔……好好睡吧,做个好梦……”
初七觉得有些惋惜,自己来得似乎晚了点。
沈夜对着不同的人,会调配出不同的声色,有时严峻,有时温和,发起怒来若万钧雷霆,关怀下属时亦有润物细无声之时,但所有这些声色中,最令初七着迷不能自拔的却是沈夜与沈曦相处时。
只有在这种时候,沈夜才是完全不设防的。
他不再是紫微大祭司,而只是一个温和慈柔、充满耐心的哥哥。
但沈夜在沈曦身边时,不大喜欢他跟着,暗处看着也不行……大概属于他们兄妹的空间,无法容忍外人插足吧?
偏他又格外喜欢这时候的沈夜。
于是只好离得远远的,倚仗过人耳力勉强能听到沈夜的声音,低沉柔和,丝绢般擦过耳膜,钻入身体深处,暖暖地浸润心神。
初七心头骤然闪过预警,连忙将气息收敛得更隐蔽一些。
片刻后,一名绿色衣裙的美丽女子走进紫微神殿,来到曦小姐的寝殿。那是廉贞祭司华月,流月城中最冷艳犀利的一朵花。
暗地里人们对廉贞祭司的议论并不好听,有些说法甚至十分龌龊恶毒。
初七想,那一定是因为嫉妒。一名卑贱的傀儡却成了高阶祭司,凌驾于许多贵族之上,且深受紫微尊上宠信,那些人吵闹也不是没有原因……只是,紫微尊上的决定,岂有他们置喙的余地?廉贞祭司无论能力,还是忠诚,又岂是他们能相提并论的?
不久前的一次筵席上,巨门祭司雩风竟然要华月弹琴助兴。沈夜当时未说什么,回神殿后却撑额久坐于神座上。
即便隐于黑暗中,他也能感受到沈夜心中翻涌的愤怒。
就算是已殁少君的骨血,屡次殿前失仪,近期又与心魔暗中频频接触,那个雩风……只怕活不长了。
殿内传来华月的声音:“大祭司,你面色为何如此灰败?”
初七心中一紧。
沈夜却连停顿都没有,只是淡然道:“无妨,稍感风寒罢了。”然后,将话题不动声色地转到了正事上,“今早你那封密函中说,海市矩木枝已被毁去?”
华月道:“是,这是属下的人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错。”
沈夜道:“如此便好。若任由海市那些宵小胡闹,始终是个隐患。”
华月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过……据暗线回报,那些人中有一名天罡……”
“天罡?百草谷派来的?”
“还不清楚……属下记得,数月前曾有一名天罡,妄图潜入无厌伽蓝。属下担心,百草谷说不定已有所觉察……”
“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能隐瞒这么久实属侥幸。更何况,砺罂对投入下界的矩木枝数量早有不满,盟约崩盘不过早晚之事……”
“话虽是这样说,但眼下时机还未到。若腹背受敌,对我们大大不利。”
“无妨。你放心,只要我沈夜在一日,它便绝不敢妄动。”
“是……我自然知道,只要你仍是大祭司,我们就什么也不必怕。”
初七下意识地将右手放到胸口位置。
“只要你仍是大祭司,我们就什么也不必怕”——他默默将华月的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却并不像华月那般理所当然,反而有种莫名的不安。
然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种不安从何而来。
沈夜的声音自殿内传来:“你来见本座,就为这个?”
华月道:“不,属下另有一事禀报。海市那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不久他们就将去往南疆朗德寨。
沈夜问:“哦?他们在找谁?”
华月道:“谢衣。”
殿中忽然寂静得可怕。
初七心头的不安骤然扩大,身体微微发颤,心内一个声音命令他“离开,立即离开”,然而未等身体做出行动,一个沉冷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震动:“初七,下去!”
初七稍一愣,才明白这是沈夜使用传音术下的命令。
原来沈夜早知道他藏在外面!
今日为何……
他一时有些发愣,身体却乖顺得多,沉默地躬身退下。
释出灵力探察,确定初七已然离开,沈夜方冷笑道:“谢衣……有趣,当、真、有、趣!”
“大祭司……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何苦还为此动怒呢?”华月有些惊异,谢衣分明已死于百年前,那天罡一行所寻到的线索想必无甚关紧,何至于……
沈夜却仿佛骤然回神般,反问:“你说什么?”
华月望着沈夜的阴郁眉目,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和声道:“属下失言,紫微尊上恕罪。请尊上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沈夜定了定神,吩咐道:“派人跟着那天罡一行,莫让他们轻易就死,看看他们到底能找到什么。”头脑中分明是一片纷乱,说出口的话却是条理分明,连他自己也有些惊异……谢衣,谢衣……这两个字锤子般,一下下敲击着他后脑。
华月答道:“是,属下已经吩咐过了。”
沈夜道:“好。难得那个朗德寨撞上门来,正巧这两天砺罂有些不大安分……你照着当年的例子,派人处理了朗德寨,以安抚砺罂。”
华月问:“那该调谁过去呢?”
“雩风近来屡次失仪,就调他去。若事成,就将他转调无厌伽蓝;事败,杀。还有,此番处置,你不必告知他。”
“是,属下……领大祭司命。”华月有些吃惊,自从雩风与砺罂暗中接触的线报传回,受到处置已成定局,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沈夜问:“你有异议?”
华月摇头道:“属下只是担心……处置朗德寨后,砺罂实力更强,于尊上不利。或者再拖上一拖?”
沈夜冷笑:“我身负人皇神血,修为又足堪驾驭其清正之力……魔气不能伤我。”
华月道:“我明白……只是你在明,它在暗,还是多加小心才好。”
沈夜点头:“知道了,你不必担忧。”
华月手一展,现出一束海棠花,“这是他们刚带来的,我想着左右你也每日要派人去下界找花,就拿过来了。”
“海棠?”沈夜随手接过,“不是下界这时节常有的,费了不少工夫吧?”
“没什么,沧溟城主喜欢就好。”
沈夜喉头一紧,半晌无言——谁能想到,紫微大祭司百年如一日地向沧溟城主献花并非是情深意重,却是在以沧冥的命魂布局?
这百年心劫,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想来还真是讽刺。
因听到谢衣名字而翻涌不止的心血似被一盆冰水浇透,竟然在这一刻平息了。
沈夜道:“我去看看沧溟。小曦已睡下了,烦你为她抚琴镇梦。”
华月应道:“是,属下这就过去。”
“夜深了,你早些歇息。”临走前沈夜多叮嘱了一句。一出神殿,再三按捺,脚步竟仍是不由自主急切起来。
初七……应该还在外面吧?
三、
然而初七的气息已彻底消失了。
沈夜本已平息的心血再次翻腾起来,烧红的熔流般在血管里流动。他立于甬道上举目四望。一片漆黑之中,柱石上的火光显得极为黯淡。这是流月城一年中最温暖的季节,然而到了夜间仍然极冷。他散去护体灵罩,任寒风贯穿身体,心血却愈演愈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
他发现,自己已想不起谢衣的模样。他试着回忆谢衣的形象,但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初七的脸,木质面具下封印着无法琢磨的迷雾,唇线冷峭,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又仿佛永远无法掌控。他更用力地回想,这次……浮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漫漫黄沙,沙海中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而那面目是模糊的。
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冷得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谢衣——”他作贼般低唤了一声,带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受。然后,连自身也化为了一团迷雾。
他既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什么,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无法自控唤谢衣的名字,更不明白为何要让华月派人跟着那天罡一行。世间只余初七,再无谢衣……他问自己:“我希望他们找到什么?”这个问题绝不可能有答案,至少,不能从此刻一团迷雾的自己心中找到答案。
我已经有初七了——他这样说服自己,可并没有什么力量。
他隐约猜到自己在暗暗期待什么,而那无法抵制的杂草般的疯狂念头更令他郁结愤怒,若自己果然有一丝那样的想法,他甚至会恨自己。
初七离开紫微神殿,发现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他是一名傀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在这流月城里除了沈夜什么也没有。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沈夜这个主人就够了。
即便此刻,他依然如此认为。
然而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一直未曾想过一个问题——若有一天沈夜不再信任他,舍弃了他,该怎么办?
傀儡的归宿在何地?
他隐匿于夜的羽翼下漫无目的行去,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七杀祭司的神殿外。
他想起来,七杀祭司瞳大人身边有个叫小八的傀儡,多年前不知何故得罪了七杀大人,被送去紫微神殿,负责前往下界为沈夜采摘鲜花之事。然而没过多久,不知何故,七杀大人又将小八召回了七杀神殿。
被主人嫌弃,又复得主人的信任……小八是怎么做到的?
他倒并不认为沈夜今夜将他驱逐出神殿,便是不再信任他。但……若说不介意,却分明是在自欺。
或许是痴心妄想,但他确信,自己值得沈夜完完全全的信任。
不过这显然不重要,关于属下的忠诚,主人做出何等判断才是更为重要的。他忽然觉得多年来古井般枯寂的心脏如裂开似的隐隐作痛。
一道光亮疾驰而来。
初七后退一些,将自己藏得更好。
数名低阶祭司负着一具破碎的躯体急奔至七杀神殿外。流月城人大部分皆已感染魔气,受到攻击全力施为后,往往受魔气反噬变成半死不活的怪物,最后化为飞灰。而那名低阶祭司带回的躯壳虽受伤极重,却仍保持着人形。
初七留神看去,微微有些惊异,虽然面目半毁,但依然认得出,那是……七杀大人身边的小八。
小八呼吸细若游丝,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残躯上魔气四溢,不知被什么拘束着,魔气虽未完全溃散,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七杀祭司已被惊动,迎出殿外。
夜色中,瞳的神色十分模糊,只有听惯他淡漠语调的人才能听出那声音中的愤怒,“他不过是去下界为大祭司采摘鲜花,怎会丧命?”
下属们小心翼翼禀报,说是遇到百草谷的天罡起了冲突,小八奋力掩护同伴撤离自爆云云,又问:“百草谷的天罡仍在四处搜寻,是否反击复仇?”
瞳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小八额上按了按,冷冷道:“算了。流月城中事务为重,不可私自妄行,扰乱尊上大计。”命人将小八抬进殿中。
待下属都离开后,他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初七本是他制造出来的,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初七现出形迹,行礼道:“七杀大人。”
瞳问:“可是大祭司有事吩咐?”
初七道:“没有。”
瞳没被眼罩所遮的右眼中射过来一道极锐利的目光,“那么,是发生何事了?”
初七轻轻摇头。
瞳冷冷道:“你这些年来极少离开紫微神殿,今夜突然来这里,总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初七问:“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小八?”
瞳微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抱歉……只是随便问问。”初七歉然道。七杀大人对小八这个傀儡与旁人极为不同,小八若丧生,对七杀大人来说想必是不小的打击,他的这个问题问得莽撞了。然而他依然抱着一线期待,想知道七杀大人会如何做……以七杀大人的修为,若要救小八,或许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瞳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我曾用封印之术禁锢他体内的魔气,才未被魔气反噬,勉强保持形体。但他自爆而亡,体内封印崩溃,魔气已然溃散,回天乏术了。”
言外之意,魔气溃散之后,身体化为飞灰,便无所谓处置不处置了。
初七沉默片刻,“七杀大人,请节哀。”
瞳淡淡道:“也没什么,傀儡为主人而生,便该为主人而死。”
很久很久之后,初七才知道,瞳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以一种极耗灵力的秘术将小八的魂魄保存了下来。不久后,在下界使者带回的秘籍中找到渡魂之法,前往无厌伽蓝,从犯下重罪而被贬为贱民的试验品中挑选了一名盲眼少年,带入七杀神殿,运用渡魂之术,将小八的魂魄封入少年身体。
那之后,流月城多了一名傀儡——十二。
但在这个夜晚,波云诡谲的未来还未掀开面纱露出狰狞面目,一切仍是游移不定、暧昧不明的。初七未能从瞳身上找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也未能从小八身上找到自己将来可能的归宿,他只是从瞳冷漠的神情中感到一阵心寒。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像小八这样默默死于下界。
他是沈夜手中最强最利的刀,身负浩然灵力与绝世武功,世间有谁能左右他的生死?
他不畏惧死亡,却介意沈夜是否会像瞳这般漠然对待他的生死。
无数的夜晚里肌肤相贴,无数次倾尽灵力为沈夜减轻神血灼烧之痛,无数次沈夜体贴地反哺灵力于他,与沈夜共同守护着恶疾缠身的秘密,共同拥有那些缠绵细吻,共赴极乐的体验,他的命运早已与沈夜融为一体。
然而……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即便没有了他,也会有另一个傀儡做同样的事,而主人不会有一丝遗憾。即便换一个影卫傀儡,主人也会像信任他一样信任那名傀儡,甚至吻那名傀儡?
呵……初七心底毫无征兆地浮起一丝冷笑。
身为紫微神殿最强的影卫,自己怎会有如此软弱的念头?
只要他仍是沈夜手中最犀利的刀剑,只要他仍站在主人身边,便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
即便只是一名傀儡,只要足够强大,亦无可取代。
瞳看着初七冷漠的脸。虽然被面具所遮,那沉吟之态,分明是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忽然杀气凛然,却不知是勾动了何样心思。想到傍晚时接到的线报,虽然百分之百下界不会有什么谢衣,却仍想做些试探。
他忽然欺身上前,凭着对蛊虫的操控轻而易举制住了初七。
初七并未失去意识,只是身体失去控制,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罢了。面具上的单眼机括朝着瞳,似乎感到困惑。
瞳自然无须向初七解释什么。灵力送入,细细探索片刻,他再一次确认,眼前的确是谢衣的躯壳。
但沈夜会如何想呢?
瞳心头刚闪过这个念头,沈夜的声音便自不远处传来,带着隐忍的不悦质问:“瞳,你在做什么?”
四、
瞳回身行礼,“属下替初七检查一下身体。”
这话平白无故而起,来得稀奇。一百多年的挚友兼上司,沈夜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司掌刑罚,消息一向灵通。
也就是说……连瞳也在怀疑下界是否真有另一个谢衣吗?
沈夜转眸望向初七。或许是体内蛊虫被瞳操纵的原因,初七身体僵硬,如没有生命的偃甲一般,连神情都是平静漠然的。沈夜从寂静之间一路寻来,沸腾的心血早已止息,这一刻心境却是意外的平静。他抬手轻抚初七裸露在月光下的脸颊,因血气不足,初七体温低于常人,肌肤比一般人来得苍白,然而指尖的触感分明是温软的。
瞳知趣后退,断开了对蛊虫的控制。
初七微喘了下,单膝欲要跪下行礼,却被沈夜阻止了。
“夜深了,七杀祭司也早些歇息吧。”沈夜朝瞳叮嘱了一句,目光移向初七,稍一停顿,拂袖往紫微神殿方向行去。
初七微作迟疑,匿身于黑暗之中,尾随而行。
“恭送大祭司。”瞳遥遥行了一礼,轻轻摇摇头,缓步向殿内行去。然而往日的步调似无法维持,心中莫名急迫起来。
小八被摆放在蛊室的石床上,同行的低阶祭司跪在蛊室外,垂首屏息,不敢作一声。
有趣!难道以为会被迁怒?但瞳自问不是那样不理智的人。
“你们远道回来,辛苦了,下去吧。”瞳吩咐一声,进入石室。他将手指按在小八额上,试探之下,发觉不久前送入的那缕灵气犹护着小八的最后一口气,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完全消失……他想起百年之前,沈夜将重伤濒死的谢衣带回的情景,与眼下一刻何其相似。所不同者,百年前执着生死的是沈夜,百年后,执着生死的变成了他。
他自问没有沈夜那般强烈的心念,然而百余年相伴,有什么东西的确在心里扎了根。
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意,更非什么主仆之情。
勉强要说的话,大概是习惯——多年前将小八驱逐出七杀神殿,看旁人个个不顺眼,不是笨手笨脚就是呆若白痴,雪夜独酌连个捶腿捏肩的合适人选都没有,熬了些日子,到底还是将小八召回了身边。然后,一切重新合心可意起来。
所以,不可能放手。
理清了其中的逻辑,七杀祭司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可以与沈夜那种无理性的执着画个界限,便心安理得了。
而剩下的难题是,如何留下小八。
眼前的身躯受伤过重,肉身受魔气侵蚀,回天乏术,已不可能像当年处置谢衣那般借偃甲支撑身体机能。
无法可想……
不,还有一个法子。
瞳静静坐了片刻,摘下左眼眼罩。心中默念了片刻咒诀,蓦地睁开血色妖瞳,一道红光射入小八眉间。小八身体一颤,完好的一只右眼勉强睁开一线,迷蒙视线投向瞳。那只单眼中流露出一丝欢喜,破损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他脖颈受伤极重,已发不出声音,但瞳在幻觉里听到了青叶沉静宁柔的嗓音,他说的是:“主人,我回来了。”
这一刹那间,瞳一向冷静理智的病躯里竟生出一个毫无理性的想法:他想要抱住眼前身体破损的傀儡,将他完完整整留下。
这当然只是妄想。
一眼离魂,小八的魂魄被强行抽出,自眉间挤入瞳的身体。
百年记忆,刹那入体。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如激涌澎湃的大河,瞳的神识几乎被冲撞成碎片。一体纳双魂对身体的伤害倒在其次,一旦守不住心志,接下来的夺舍之祸才是可怖。强大如瞳,也隐隐有些后悔,但此时已没有悔恨的余地了。他如岩石般强韧地佇立于神识动荡的漩涡之中,心意如芦苇,不与浪潮相争,亦不随之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抓住了那隐匿于意识流里的精魂,将之封印,藏入识海之中。
睁开双眼时,瞳的记忆仍有些混乱。
自己究竟是七杀神殿的肉傀儡,还是生杀予夺的七杀祭司?
恍惚不过一瞬,随即,神归元,识归心。
他抬起手虚按在胸前。手掌下是激烈跳动的心脏。他切开看过,所谓人心,只不过是个肉块而已。所谓正义、尊严、善恶、爱以及恨,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不在心里,不在脑子里,哪里也寻不到。
所以,他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沈夜执着在意的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有些不可思议。
爱恨什么的,何其无聊,背叛什么的,他也并不在意。他只需要有个人陪着,做试验的时候帮他调理蛊虫,散步的时候帮他推推轮椅,月下独酌时帮他温一壶酒,一杯杯斟满了送到手中。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关爱恨,青叶只是刚好合适了,他才略略用心挽留一二而已。
他的逻辑仍是圆满而自洽的,他仍是他自己。想通这些,瞳安心地松了口气,在自我谅解的微醺中阖上双眼。
瞳思考关于自身的迷思时,沈夜却在思考着关于初七的一些事。
许多年前,午夜梦回,细细推演举族下迁后的细事时,他曾无数次胸口塞满愤怒、不甘却情不自禁地想:若谢衣未成为初七,无论声望、偃术、武功、品性都是多么合适的守护者。然而直到今夜,华月提起了谢衣,他才想起来,自己竟有许多年未想过关于那人的事了。甚至刻意回想,也无法记起那人的模样。
想来人的记忆原本就不牢靠,时间又真的过去太久了。百年里初七一点点填满了他的记忆,成功替代了那人在他心中的位置。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神思一动,初七的冷峻身影便清晰如画地浮映于眼前,他甚至能凭借想象嗅到初七身上的清冷味道,凭借想象听到初七说“是的,主人”时的低沉嗓音,音容笑貌,皆如在面前。
时间原本是能磨灭一切的杀器。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今夜听到这个名字从华月口中说出,为何竟仍能那么强烈地拨动他的心弦?
即使明知那个人不可能存在于世间任何一处,为何仍会无法自控地失态?
怎样执着的心念,一百年里也该磨平了!
为何仍会心如沸汤,经不起一丝撩拨?
此时平心静气思之,实在不可思议。
而无论心思如何诡谲难辨,事实却如寒铁一般不容置疑。
已是后半夜,紫微神殿除了几个值夜的低阶祭司仍在巡逻,其余人皆已沉睡。沈夜示意他们不用行礼,去小曦寝殿中探视一番,才回自己的寝殿。
他这里结界重重,侍女及低阶祭司皆不能入内,里面一片漆黑。
他心念一动,灯烛次第点亮。
“你,出来吧!”他一振衣袖,在床上坐下。
初七无声无息出现在脚边,单膝跪倒,抱拳行礼。
沈夜掐着腰将他抱起来按倒在床榻上,低声道:“为本座宽衣。”
“是,主人。”初七支起上身,为沈夜解下腰带,将厚重的祭司法袍层层剥下,露出因常年习武而极为健美匀称的身体。沈夜掀开被子挪进去,单手撑头,平静地注视着初七,眼神沉黯。
多年相处,两人自有默契。初七轻手轻脚脱去衣裳,跪在床头轻声道:“主人。”
沈夜应了一声,掀开被角。初七轻轻钻进被窝,侧过身子与沈夜相对而卧。沈夜握住初七搭在腰间的手,一路朝上细细摸索过去,在初七耳边摩挲了片刻,轻轻抚上面具。
“初七,你打开过这个面具吗?”
“主人吩咐不得打开,属下遵令而行,不敢违背。”
“你从未好奇过,本座为何令你戴这个面具吗?”
“主人说过,多余的好奇,只会徒令利刃变钝。”
“哦?本座吩咐你的所有事,你都记着?”
“是的,主人。”
“若有一日,你发觉本座所为是错,又当如何?”
“主人不会犯错。”
“……是么?”
“是的,主人。”
“呵……”沈夜轻笑一声,手指下移,握住初七的分身。仅是赤裸相对,那里便已变硬而微微抬头,他想,初七不但忠心耿耿,似乎也非常喜欢自己——至少很喜欢被自己这般对待。什么流月城什么烈山部,在这种时刻都会轻若云烟,如虚似幻,只有手中的肉体才是真实可靠的,而若深入其中,被滚烫紧窒之处包围摩擦,便连天地万物、罪孽宿命也化归烟尘了。仅是想象一下,也有种心口发烫的眩晕感。
“如此忠心,本座看来应当奖励一二。”沈夜轻喃着吻住初七。
百年相依相伴,初七已不复初时青涩。他温驯地贴过来,克制地回应,而沈夜所喜爱的正是摧毁他的意志,令他失去克制。
如今这越发容易了。
只要以手指在初七胸前的小肉粒上划圈、揉捏、捻动,便可令初七发出低吟之声,如被抛上岸的小鱼般扭动身体,似乎是要竭力躲避,却被意念控制着不肯逃离。而只要亲吻那蔷薇色的薄唇,含住舌尖吸吮,便可勾得初七情不自禁探出舌尖,啜吸花蜜般回吮。初七极喜欢这样的耳鬓厮磨,沈夜愿意取悦他,前戏便总是拖延得极长。
而小腹下方的禁地是不可碰触的。只要稍稍把玩,初七便会无法自制地呻吟出声,小腿绞住沈夜的腿不住挨擦。甚至不需要多大的耐心,初七的身体就会明显到无法忽略地发红、变烫……这时候,便可将初七双膝屈起,以指尖探索身后禁地。初七从不闪躲,只憋着气隐忍,那表情是极为可爱的。
沈夜着迷地吻他,低声道:“上来。”
初七稍一犹豫,翻身上去,双膝分跪于沈夜腰侧,颤抖着手扶住沈夜灼热坚硬的器官,一寸寸将身体沉下去。
沈夜满足地叹了口气,扶着初七的腰托起后重重扯下来。
初七惊喘一声,内壁绞紧了他。
“主人……”带着抽气声的低哑嗓音如灌了剧毒的蜜汁,沈夜心跳如擂,猛然将他的头颅扯下来,狂风骤雨般激烈吻住他。
“自己动。”情绪稍稍发泄后,沈夜命令道。
初七脸颊绯红,却没有半点犹豫,手撑在沈夜胸膛上挺动腰肢上下耸动。他的发辫早已松脱,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凌乱发丝被汗水粘湿,数络湿淋淋的乌发贴着玉般脸颊蜿蜒至锁骨处。
沈夜在极乐中微微睁开双目,凝视着那英气中揉杂了媚色的面容,将他一只手拉到唇边,逐根亲吻犹嫌不足,情不自禁含到口中细细吮吸。
而这,其实不够。
沈夜稍稍调整了下位置,在初七毫无准备的状态下撞击到他体内的隐秘之处。初七苦闷地哀叫了一声,脚趾微微抽动。
“还不行啊,夜还长着呢……”沈夜掐住初七腰部,阻止了他莽撞的动作。下一瞬,天翻地覆,沈夜夺取了主动,将初七压在身下,一面吻他,一面以更为耐心的节奏撞击他,抚慰他,不上不下地煎熬他,带着他翻过一个个极乐的小山头,却总不给他攀上峰巅,迫他更为主动地贴过来,发出情不自禁地哀求声。
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次,沈夜才放过了初七,任他手脚虚软地疲惫睡去。
沈夜从后面抱住初七,将他拢在怀里,轻轻取下面具。
整日佩戴,面具下的肌肤略显苍白。紧阖的双目下,疏朗长睫细细铺开,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松驰,一片不设防的静谧。
沈夜抱着他,幻觉中,似乎觉得自己拥抱住了整片天地。
他在这虚无缥缈的幻想中睡着了。他已很久未做过梦,此夜,他却梦见了一个已记不清面貌的人。
那人化作飞鸟,落在细雨纷飞的庭院中,重新幻化成人形。
那人看了他片刻,笑道:“你真的忘了我吗?”
梦中的沈夜面目模糊不清。
阳光突然漫天而落,射穿那人的身体。
那人低下头,凝视着渐趋透明的手掌,恍然大悟,点头笑道:“呵……原来我已经不存在了呀……”
在沈夜的梦里,天空骤然撕裂成碎片,不知谁的声音闷雷般滚过天宇,撕心裂肺叫道:
“谢衣——”
五、
“谢先生——谢先生——”小声呼唤着,一条靓蓝身影从竹林中探头探脑走出来。那是个六七岁的苗族小姑娘,上身着斜襟粗布衫,下身是一条颜色略深的百褶裙,袖口绣有花卉飞鸟。头面上虽没有一点银饰,斜阳暮色却为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头发鸦黑,弯月般的眉毛下一双大而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上去极为美丽。
望见溪边面戴眼罩、席地而坐的儒雅男子,小姑娘一喜,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谢衣放下手中的的偃甲,无奈笑道:“慢点儿……我又不会飞走。”
“扑通”一声,小姑娘跪坐在他膝边,双手扶在膝头,撑起上半身,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翠绿的大蚂蚱,惊喜道:“哇!好大的蚂蚱啊!”
谢衣微笑着一松手,大绿蚂蚱弹起老高,落在一根竹枝上,又一弹,便没了踪迹。
小姑娘骨碌一下爬起来就追,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失落地跑回来埋怨:“我还没有看清楚呢,就不见了……咦!?”
那只大绿蚂蚱分明还在谢衣手中!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衣微笑着递过来。
小姑娘连忙伸手接住……然而入手的感觉并不对,细细看去,原来是细竹篾编织成的,然而体态须角皆栩栩如生,同方才飞走的那只并无二致。
“像真的一样啊……和刚才那只一模一样……”她满面赞叹之色。
原本就是同一只,但……也无所谓了。谢衣微笑注视着小女孩儿红润美丽的脸颊,心头浮起一丝温情,一直如影随形的孤寂仿佛被这缕脉脉温情击碎了,幽幽潜沉游弋而去。
其实本不该在此地露面且停驻这么久。
他正被几名剑仙追踪寻觅,虽已用高超术法遮去行踪,然而对方并非等闲之辈。郎德寨离静水湖又这么近,若在此处被探察到踪迹,静水湖的隐秘居所只怕难以保全,如此又要费心搬家。难得找到这么一处依山傍水、景致清幽之地,若就此舍弃了实在可惜。
然而那日因回静水湖取一样东西而经过朗德寨,不经意间看到这个患有腿疾的孩子孤独坐在树下,满脸羡慕地望着周围跑跑跳跳的孩子,难免觉得可惜。听到她被伙伴遗在树下时的哭声,便毫不迟疑地决定出手相助了。明知可能会招来麻烦,然而从始至终,他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偃术若不能造福于人,有何存在的价值呢?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也一直贯彻着这样的理念。
而回报,比他所能想到的更为丰厚。
这个孩子有着花朵一般美丽的笑脸,百灵鸟一般动听的歌喉,每当她偷偷溜出来见他,鸟儿一样唧唧喳喳围在身边说个不停时,一直侵蚀着他的孤独寂寞便会如晨雾般散去。远离尘世,独自幽居了百年,按说早该习惯这样的生活。平时也并不觉得如何孤独,即使只是静静坐着,望着缓缓落山的夕阳,或者春风中摇摆的野花,也只是感到一种大而深的平静祥和罢了。而在这个活泼的小女孩儿身边,在这种触手可及的世俗欢笑热闹中,他才清晰地感觉到孤独寂寞其实一直侵蚀着自己的身心,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以致于麻木而一无所察罢了。
在那欢笑声中,他看到了孤独的自己,收获了人世间最平凡的喜乐。
谢衣轻笑着叹了口气。若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想来会是相当有趣之事吧?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此地。
阿珠一无所觉,仍在爱不释手地摆弄那只蚂蚱偃甲。
谢衣待她又看了一会儿,方道:“阿珠,你的腿近日可有异样?”
阿珠抬起眼睛飞快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没有再痛吗?”
阿珠垂下眼睛,又轻轻摇了摇头。
谢衣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忽见她面色沉郁,似有什么心事。他虽对自己技艺有十分把握,但到底还是有些介意,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和声道:“阿珠,若有什么不适之处,你千万不可隐瞒,知道吗?”
阿珠小声道:“早就好了,我比巴叶哥哥跑得还快呢……”
“呵……”谢衣轻笑一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样,我便可以放心离开了。”
阿珠惊呼:“你要走了?”
谢衣道:“我与好友相约见面,耽搁这几日,也不知他是否心焦。呵,每一回都是他失约令我久候,这回也让他尝尝等人的滋味。”
阿珠满面迟疑依恋之色,忽然期期艾艾问道:“先生,巴叶哥哥想见见你……”她忽然用力摆手,“啊,不是……我没有把先生的事告诉别人,只有巴叶……巴叶哥哥不是别人,他……他……巴叶哥哥的阿娘身体不好,他想请您……那个……那个……”她毕竟年幼,说不甚清楚,越说越结巴,越结巴越着急,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
谢衣略一沉思,已然明白,和声道:“其实也无妨,不过我并非医生……”
就在这时,神念中升起预警,他心头忽然一凛,抬眼望去。
一道遁光自西北而来,观其形迹,正是一直追踪他的其中一名剑仙。
谢衣心中一动,左掌一抹,令阿珠昏睡过去。拨开阿珠耳后鬓发,手指触处,一道暗力反弹。小小封印,他随手便化解了,手指轻轻一扯,虚空发力,自阿珠发丝中抽出一缕浅紫雾气,气中蕴着一股异香,想来是追踪用的。
果然是惹来了麻烦。
谢衣微微苦笑,默运灵力,阿珠身体便从眼前消失了。此地就在郎德寨外,以他修为,隔空送她回寨中并非难事。
施术罢,谢衣袍袖一卷,身形也消失了。
他有意放慢了脚程,留下些蛛丝马迹供人追踪,待离开静水湖数百里后才抹去痕迹,折而向北,赴他与叶海的十年之约。
雨无声无息下着。
红莲寺。
寺院很旧,砖墙有几处地方裂开巨大的纹隙,暴露在外面的砖石棱角都磨成了圆的。大门上白底黑字的门匾早被风雨蚀得斑驳不堪,连上面的字体边缘都有些模糊了,甚至被污迹遮了末字的右下角。然而细细看去,仍能感觉到自古拙笔法中透出的平和睿智。
谢衣撑伞仰面凝望了许久。
“吱呀——”
门开了,走出个小沙弥,合掌道:“是谢先生吗?叶先生已恭候多日了。”
谢衣竖掌回礼,由小沙弥引着走进寺中。
琴声自后面的禅房传出,一把低沉沧桑的声音缓缓而唱: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转过一道垂拱门,眼前是一方宽阔院落。碧绿的野草长势如狂,院中几株野芭蕉无人打理,长得也是野性十足,红玉般的花儿在雨中若胭脂一般。
——眼下并非花时,竟是被术法催熟了。
谢衣轻轻摇了摇头。
檐下青石阶上坐着一名道士,发白如雪,容颜清矍,看不出年纪,只觉一身的仙风道骨。
道士膝头搁着一把七弦琴,赤着的双脚随意伸展在雨中,自脚至小腿连带着袍角皆被打湿了,他却浑不在意,嘴角一抹慵懒笑意。他将琴一推,取过旁边红泥小炉上烤着的碧玉葫芦,将左手旁的两盏琥珀杯斟满,笑道:“春雨至,酒正温,吾友,能饮一杯无?”
“好友盛情款待,岂敢辜负?”谢衣洒脱一笑,合拢雨伞,在他旁边坐下。
小沙弥已然离去,禅院中只剩他们二人。
酒杯中是自遥远的西域送来的葡萄酒,酒液金黄,其价值亦堪比黄金。
一杯复一杯,算不出饮了多少杯,酒壶中的酒竟仍是满的。谢衣见过了他随手拿出的奇妙小物,倒也不甚在意。
“又过去了十年。”叶海眼神微熏,望着谢衣叹道,“这座寺庙越来越破旧,连智通那个老和尚也圆寂了,我也老朽了,你却仍是这副模样……我看着实在有些伤心。”
谢衣摇头笑道:“好友一向洒脱,今日却诸多感慨啊。”
叶海白眉微蹙,长叹道:“我近日心绪不宁,隐隐觉得似有大事将要发生。昨夜卧至中宵,无法入睡,索性起了一卦。”
“哦?”
“大凶之卦,血光之灾。”
谢衣微微动容。叶海学究天人,已隐然上窥天道,他自己近些年对天机亦是有隐约的感应,虽不能知晓因果从何而起,往何而终,却能心生预警。
沉默许久后,谢衣道:“叶兄此卦,想是久候我不来,特意为我而卜。”
叶海不语。
谢衣凝视空中飘拂的雨丝,淡然道:“我少年时极为狂妄自信,不信天,不信命,欲以偃术上窥天道,更改宿命轮回。其后受挫,种种磨难,亦极为惨痛。而今想来,天意从来高难问,有谁能真正违逆天意?避祸百年,偷得浮生悠哉,亦足自尉。”
叶海沉默片刻,拿出一株树枝。树枝上散出淡淡黑气,被一道玄色封印限住,黑气无法散出,空自缭绕不绝。
“这是……”谢衣瞳孔微微收缩。
“数日前经过海市,见到此物作崇,惑人心智。数名少年男女大闹海市,救走被此物戕害的鲛人,混乱中有异人悄然出手,欲毁去此物。我使出些手段,让那人误以为已毁去此物,却将它带了过来给你瞧瞧——你可知这是何物?”
谢衣伸手接过来,矩木枝虽被魔气侵蚀,却仍残存着神树的些微灵气。
那种熟悉的感觉令他心潮激涌,一股热气从喉咙蒸上去,窜入眼底——他以为自己的眼睛会湿润,然而没有。
仿佛那些激烈的情绪都是幻觉一般。
然而又分明如此真实。
大约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人间别久不成悲,百年心事早已归于平淡。他深吸了口气,吐出嘴唇的声音亦是比想像中平稳许多:“这是……矩木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