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谢衣及时止住了念。
一个人在黑暗中无所事事久了,难免思绪万千。谢衣身在幽冥时,独自一人无聊了也总爱将那些记忆里尚有印象之处都翻找出来细细回味过。蜂媒蝶使、绿惨红愁,记得清的、记不清的,逐一品味过来,次数多了竟都成了吉光片羽、金玉珠贝,被牢牢铭刻进脑中。好在后来大部分光阴都被他拿去钻研偃术,总算没有将漫漫百年光阴都耗费在这徒劳的回忆上。
而眼下自然更不是沉溺回忆的时候。
沈夜依旧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力道重得仿佛将周身所有的力气都押在了这一咬上,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缠缠绵绵怎么也没个尽头,虽然适应之后并不至于让身体感觉难以忍受,但谢衣还是浅浅皱起了眉。
他的头还埋在沈夜的颈项,毫无隔阂的亲密接触让对方一丝一毫的动作都能够被皮肤清晰地察觉。沈夜抖得越发厉害了,颈间薄薄的肌肤在谢衣刚贴上来的时候不过浅浅一层微汗,此刻已和之前摸到的手背上一样,一片泥泞湿滑。肌肤炽热、脉搏剧烈、冷汗频频,明明应该是极为疼痛的,那个人却只是咬住他的肩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谢衣小小地挪动一下,想换个姿势看看沈夜的情况,刚一抬头又迅速贴靠回去。
从沈夜栽倒下去被自己握住手的那一刻起,谢衣就注意到了,黑暗中沈夜的手在发抖,沈夜的呼吸急促又沉重,可是沈夜不曾出过一声,不曾动过一下。
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师尊正在经历一场天大的折磨,并且努力抑制着反应,不愿被他发现。
所以,是不忍看,更是不能看。
谢衣到底还是从那只不停颤抖的手中抽回手,展臂轻轻搭上沈夜的后背,将他环住。
入手濡湿,果然已被冷汗湿了背襟。
他闭上眼,掩住眼中渐起的微光。
无论此刻的沈夜是什么样子,狼狈、痛苦、难堪、落魄,亦或其它更加无法作想的模样,谢衣都不能看。
不该看。
本就不过勉强视物的环境里闭上眼睛不去看,感受其实与睁眼时没有太大不同。谢衣闭着眼,凭借目力带来的一点朦胧景象顷刻散去,变作眼前一片纯然的黑。一方感官被覆,空余的心神立刻分散到各处,谢衣本就皱着的眉头一拧,总觉得被沈夜咬着的地方好像比刚才又变疼了些。而不等他将这股新晋的疼痛彻底适应下来,那股恨不得连他的肩骨一齐碾碎的力道忽然就自行放松下来。
谢衣的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
沈夜就倒在谢衣身上被他紧紧扣住,所以谢衣清楚地知道,烧灼还没有过去,那具身体周身的肌肉还在紧绷着跳动,即使隔着两层衣物也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颤抖。源自沈夜身体的热度也不曾消退,依旧是高热烫人的,仿佛随时会有火焰自这具脆弱的躯壳里破体而出,化作烈火雄川,烧灭世间万里。
眼下沈夜松了口,靠在他肩头喘息,与其说是扛住折磨后的安稳放松,更像是重伤之下力气与心神不济。
……沈夜撑不住了。
这个认知甫一露头就让谢衣的心高高悬了起来,黑暗中他不敢睁眼去看,只得绷直了身体将沈夜一再压入自己怀中,贴近再贴近,努力感知对方的每一丝反应。
沈夜喘息一阵,脱力得更加严重,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口中断断续续细碎呓语,似在重复什么。
师尊不愿被弟子知道的事情,做弟子的不该看,同样也不该听。谢衣想躲,但此刻沈夜的头枕在他肩上,身体更靠着他的支撑才不曾软倒,听觉又不似视觉一般便于遮蔽,哪里是躲得了的,终究还是耳尖听清了。
“父亲……救我……我……疼……”
呢喃细语,气若游丝。
猛地,谢衣的眼睛睁大了。
刚被眼睑阻绝不久的景象随着遮蔽物的离去又开始显现出形状,他看见沈夜低着头,正对着自己的侧脸上肌肤和先前端详过的手指一般尽是灰白颜色,黑暗中看来,隐约似有死气。
“师尊……”
他轻轻唤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又闭上眼。
谢衣不曾见过沈夜的父亲,但生灭厅里待得久了,哪怕根本无意去了解去知道的事情也会无意中了解很多,何况事关自家师尊,当年的小徒弟是好奇并乐于知道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谢衣到任的第一天却是笑眯眯的,见了厅内的哪位祭司都眉眼弯弯地笑上一笑,直把一群人逗得也跟着笑眯了眼,纷纷赞上一句破军祭司大人好脾气。
谢衣摆摆手一团和气,哪里哪里。
和气之后一头就扎进了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
彼时谢衣成年不久,少年人本就开朗,何况谢衣自己向来是活泼的性子,对于摆在面前的了解自家师尊幼时趣事的机会,新任主事大人有着一种活似饿了三天的猫见到鱼时的兴奋,到把前代大祭司的手札捧出来为止,都是笑眯眯的。
及到一页页翻看完,啪的一声合上后,不再笑了。
他一脸呆滞坐在那里,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祭司们为了流月城真的是要倾其所有的。
在此之前谢衣从未像这样真切的体悟过这四字的含义。
真正的倾其所有,是到了除却自己,连一双儿女也要尽数奉上。
尔后念头突转。
那么沈夜呢?沈夜会为流月城献上什么?沈夜都有些什么可以奉献上去?
谢衣想到这里忽然不敢想了,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
“好了好了,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不管怎么说,师尊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也不会生病了,还得了神血变得那么厉害,这是好事情,我应该高兴才是。”
自语过后笑一笑,又是一副眉眼弯弯的好模样。
这一刻谢衣却笑不出来了。
听清沈夜呢喃的瞬间,谢衣就明白过来,沈夜从来就不是没有事情。当年自己在那卷手札中读到的轻描淡写的四字“虽受苦楚”背后,隐藏的是让沈夜与沈曦都深陷其中的噩梦,只是沈曦的噩梦与异状展形于外为众人所见,而沈夜的则被深深埋入这四字之中,随手札一起遗落在了生灭厅旧日的尘埃之中。
一个由血脉至亲的决意造就的兄妹二人共同的噩梦。
这样的梦境品尝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谢衣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与沈夜因心魔之事心生嫌隙时,自己曾无数次夜里跪在师尊门前试图劝说师尊另做决议。
有时候沈夜会出来与他谈上几句,有时候充耳不闻任他跪在那里,望着内里透出的些微灯火,想象一堵墙后的沈夜此刻是否也是和他同样的悲凉心境。
最后一次的那个晚上他又在沈夜门前跪了整夜,天亮时沈夜走出来,冷着脸站在谢衣面前。
“我是烈山部大祭司、流月城实际之主,在其位即谋其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抛弃亲族不顾,不会看族人涉险沦亡,此事不必再议,你……如果听得懂我的意思,以后不要再来了。”
寒露霜冻,他跪在地上一整夜,纵使有灵力相护,身体还是本能地在风中瑟瑟发抖。连脑中都有些麻木了,他浑浑噩噩仰起头,只觉得虽然是居高临下的角度,沈夜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苍白疲惫,那样的脆弱,偏偏又带着他如何也看不懂的坚持。
看不懂沈夜的神情,沈夜的话却能听得懂。
伏羲结界是破了,抵御浊气和寻着宜居之所的事却漫长渺远、毫无进展,谢衣的办法的确是最佳之道,但生命只有一次,流月城里又有几个生命等得起谢衣的办法?
谢衣听得懂,谢衣想得通,谢衣仍拜下去。
“下界中人数量千倍万倍于我烈山部,同样是万物生灵,我们怎么可以用下界万万无辜人的性命换取一族可能的存活机会?弟子再请师尊三思!”
沈夜没有说话。
沈夜不说话,谢衣就不敢再抬头,只是一味盯着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巨石上风蚀的古老纹路,直到墨色的袍角出现在视野之中。
沈夜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两指扣住下颚强迫他抬起头。
“谢衣,你的脾气我最清楚,我的个性你应该也很了解,我最痛恨就是被人背叛。好了,那么现在你告诉我,如果我的回答是不,你是不是就打算背叛流月城、背叛将你一手扶养长大的师尊了呢?”
有那么一刻谢衣觉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字字听在耳中,连贯起来的意思却怎么样也无法消化。
背叛。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谢衣和沈夜之间的两个字从自己半生最看重的师尊嘴里吐出来,谢衣下颚生疼,被迫抬高头颅从对方眼中见证了自己睁大眼睛面带惶然的模样,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收紧了。
沈夜的眼睛还是那般如凝深夜的黑,其中面对自己总会隐隐浮现的一抹柔和却再也寻不着踪影,暗色沉沉的冰冷眼眸里有愤怒、有嘲讽,更多的则是期待。
对,期待。
谢衣知道,从他下定决心向沈夜举剑的一刻起,沈夜就开始等他的一句话。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只要自己像以前每一次对话时一样说上一句会陪伴在师尊身边、说上一句绝不背叛,或者仅仅是说上一句抱歉,沈夜就都可以不求甚解地假装此刻二人的对峙没有发生过,继续维持师尊与弟子的和睦表象。
可是以前的那些是许诺、是心疼、是情至真处时本能的言语表达,诉说的是谢衣当时最真切的心境,现在若要谢衣开口说这些,就是蒙蔽师尊的违心话了。
谢衣不愿说违心话,尤其不愿意因为这些事情对沈夜说违心话。
他心中酸苦,连带得眼中也疼痛起来,终是苦笑一声,挣脱沈夜的桎梏又一次叩拜下去。
君子一念谓之仁,君子一诺谓之信,一念可承天,一诺可逾山,若仁信相抵……
舍信求仁。
视线里那片墨色的袍角晃了晃,迅速向后退去,沈夜的脚步似乎有些踉跄,退了几步才站稳住了。
“好,不愧是本座的弟子,谢衣……哦不,也许本座该叫你破军了?破军祭司,你可真是……好得很!”
字字句句,咬牙切齿,听得谢衣心中当下就刀割般疼痛起来,颤抖着嗓子叫了声师尊。
抬起头,沈夜却已返身走回房中去了,听到他的喊声不回头,恨恨然一拂袖。
“滚!自己回去闭门思过,本座传唤之前,不要让本座再看见你!”
再然后,谢衣看见了瞳。
“好了,快走吧。阿夜很敏感也很容易多心,如果可能的话,今日之后一辈子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不然他一定会更难过,而让阿夜变得那么难过的人,我和华月都不会放过。”
谢衣清楚地记得,当初送自己下界时瞳是这样说的,一旁的华月罕见地沉默着,对于瞳的话不见赞同亦不见反驳。他看着两个人沉重的脸色,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触,唯有麻木地向二人点头。
“我明白,我会……尽我所能。”
那一刻,只需再向前一步,下界的山川河流、高树密林都在等着他。万里河山、万里大地,无数瑰宝埋藏在其中,个个都可能是自己这一行的希望。
路还有很长,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狂风自不远处空地上呼啸而过,他回过头,忽就想起那一日沈夜背对自己拂袖的身影。
也是如这一夜的夜色一般暗淡无光的,停顿在自己正前方,脊背挺直,仔细观察又好似带着细微的抖,若是转过身来,说不定和自己同样眼尾一抹将落未落的光。
日子又好像已经过到了头。
抚在沈夜后背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谢衣脑中一重,将脸埋回沈夜颈边,掩住眼尾那滴终于滑落的泪。
谢衣是个温柔的人,这世界让他心生冲动想要哭上两声的事物很多。
与友人折柳送别的一曲胡笳、远天困倦还巢的一只归雁,乃至更简单的,一个非正常消亡的生命,都能让他一瞬间感觉眼眶中似有湿意。
但谢衣同时也是个坚强的人,这世界能够让他真的哭出来的事物又很少。
叛逃下界,独自跪在荒原之中仰望流月城时他没有哭,一朝师徒反目,捐毒一战拔剑成敌时他没有哭,甚至是得知自己的师尊不想活了,谢衣默默把泪意咽回去,依然没有哭。
直到这一刻,那滴泪落了下来。
一滴滚落,十滴百滴就好像开了禁制,紧随其后奔涌过来,谢衣埋首在沈夜颈间,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
咬着牙,已经砸落下去的泪水管不了,只是努力眨着眼睛想要拦住后续还未出眼眶的那些,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无济于事的坚持一直持续到沈夜的神志回复一些,抬手搭上他的后背。
“谢衣?”
沈夜的声音依旧是嘶哑的,说起话来吐息间尚夹着气音,但调律已恢复过来,一词一顿,稳重舒缓,只是听着就让人安心不少。
谢衣一下子就呜咽起来,也不抬头,哑着嗓子自喉间憋出一声哽咽的声调就算是应过了,惹得沈夜发出一声呢喃般叹息,慢慢抚上他的后脑。
“怎么哭了?”
怎么哭了?
哭谢衣?哭沈夜?哭当年?哭现在?
谢衣分了点心神出去想了想,却发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悲恸什么,只得歪歪头,像小时候拉着沈夜撒娇时一般用脸颊蹭着那片被自己的泪水沾湿的肌肤。
“师尊,我疼。”
疼,是真的疼,心脏仿佛被利爪抓住撕挠,每一次跳动都疼得钻心刺骨。
沈夜的手僵了一下,很快就滑落下去,落在他染血的肩头。
“哪里疼,是这里吗?”
“腿疼、手疼、胸口疼,全身都疼,”谢衣说,“我那个时候抱着师尊从半空中摔下来,摔得好疼。”
话题跳跃得太远,沈夜大概不知道怎么答了,抱着他沉默下来,久久地,一声轻笑。
“傻孩子。”
说话间,抬手拍拍谢衣的后背。
“没事,乖,睡一觉就不疼了,不用怕,师尊在这里。”
却是幼时自己每每身体不适睡不着时沈夜哄自己入睡的话。
这一下谢衣真正痛哭起来,他垂着头,一张脸整个埋在沈夜颈侧,直把那段衣襟都沾染得一片水光淋淋。
“就是师尊在这里才要怕!弟子本来有好多话想要说给师尊听,结果不管说什么师尊都一副讨厌我、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就算了,哪有做师尊的硬逼着徒弟杀自己的道理?师尊你欺负我,我再也不要和师尊说话了!”
话到后来,十足的无理取闹,沈夜像是被他说得傻了,僵在他怀中任他抱着哭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复又轻轻开口。
“谢衣,不要胡闹。”
胡闹,当然是胡闹,不顾前因后果的胡闹,谢衣却来了性子,破罐子破摔不想管了。反正已经丢尽颜面哭得止不住了,多胡闹一些和少胡闹一些又有多少差别?
倒不如一次胡闹个够。
谢衣想一想,声调不见好,反倒更委屈了。
“我没有胡闹,胡闹的是师尊您。幽冥弟子呆了一百年,又黑又冷又受罪,我不想师尊也过去,结果好不容易把师尊带出来,只是想师尊和我说说话也不可以。别人救了人都是被千恩万谢的,我把别人救了,师尊和我生气,我把师尊救了,师尊还是和我生气,您怎么可以这样教我?”
沈夜初时还和他僵着,到后来到底被他哭得慌了神,幽幽长长又是一叹,原本脱力靠卧在他身上的身体挣动一下,整个人颇费力气地坐直一些,抚着他的后颈,音色沙哑也掩不住语气中的无奈。
“别哭,都是师尊的错,师尊给你道歉好不好?你想说什么,从现在开始师尊都听你说,可以吗?”
那般无奈万端,那般柔善可亲,娓娓道来,细细安抚着心中躁动,直到沈夜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头倦极昏睡过去才彻底没了声息。
谢衣仰着头。
他早已不再哭了,然而泪始终收止不住,时不时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滴落在沈夜墨色深浓的袍服上,晕起点点水色。
谢衣终于领悟到自己痛哭的究竟是什么。
那般师徒间的话语和触碰,沈夜门前的一记拂袖之后再也不曾见到过,谢衣以为自己不想念,谢衣以为自己没关系,一百二十二年光阴也的确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过完了,却原来早已深入骨髓的东西根本无需要刻意做些什么,哪怕用层层叠叠的记忆覆盖上去掩住看不见,灵台方寸里也永远保留着独属它的位置。
那是谢衣和沈夜曾经每一天的日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想到之后没得玩了忍不住抓紧最后机会多玩一点。
神血兄弟之所以助攻不给力是因为我想让谢大大正正经经犯回熊,但是黑灯瞎火里受病弱攻一直哭的第一次实在是太太太恶趣味。
不要问师尊大人被徒弟抱着犯熊的感想是什么,除了“恨我”两个字我估计他想不出其它了。
下一章开始没什么回忆杀了,真的,用这一章作证。日子都过到头了,哪还有什么回忆可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