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夜初]焚心

十八
“你是说……偃甲炉可能出问题了？”
沈夜点头，“前几日小曦说冷，我还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已经到了冬日，可是自从有了偃甲炉，过去这么多年小曦除了想起当年之时，从没提过冷字……”
“你这样说，是有些奇怪。”瞳放下了手中的零件。
“今日华月来，我才听闻近一周之内有几个城民冻病、冻伤。”沈夜看着拿起布巾擦手的瞳，“这也太过巧合，因此方才我便去探查了一下偃甲炉，果见内里五色石的光芒不似以往明亮。”

瞳想了想，赞同道，“我们因法术护身而寒暑不侵，确实对这些温度的变化有些迟钝。”
沈夜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如今流月城中，只有你最是擅长偃术，还要劳你去查看一番。”
瞳却挑了挑眉毛，“哦？只有我吗？”

此时沈夜的手正好从瞳肩膀上收回来，他眉尖微动了动，“………………瞳。”
瞳举起完好的那只手掌，像是妥协了，“好吧，我明白了……大祭司有命，属下自会欣然前往。”
“……多谢。”沈夜眉目间松了些，“偃甲炉事关重大，有你前去，本座当可放心。”

“阿夜，我自是会尽力一试，”听到沈夜这么说，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七杀祭司反而看来更严肃了些，“不过你也清楚，虽是有图纸，但那也是……也是他设计出来的东西，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你还要做些其他打算才好。”
沈夜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一切还要拜托你看过之后再做计议。”
瞳坐着行了个礼，“属下下午便着手去办。”

“辛苦你了，瞳，”和这位想交多年的朋友在一起，沈夜的表情也不再是完全的不带温度，“这些年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却总也没能让你好好休养。”
“大祭司言重了，”听大祭司提及自己，瞳笑了笑，“左右也是休养不好，做些有趣之事还可打发时间。”

沈夜深知这位七杀祭司的脾性，摇摇头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问本座。”
“既然如此，”瞳也不去客气，想也不想便道，“过几日那几个新祭司要去下界捉的鬼祟修仙之人——”
“……好，到时都送到你这里便是。”

“阿夜，你今日好像很好说话……”瞳怀疑地抬眼仔细看了看沈夜，“往日你都要我答应好些条件才肯许诺把人给我。”
“瞳……”沈夜轻吐出一口气，“有没有人与你说过，和你说话真的很累？”

瞳的手指敲了敲轮椅扶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用来转移话题的问题。
“没有，”然后他说，“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机会和我好好说话。”

“…………”
就算是沈夜，也时常会被瞳噎得没有话说。

“尤其难得的，其实是在我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你竟然都没变脸，”瞳仰靠上轮椅靠背，装作没看到沈夜警告的眼神，继续道，“你们相处的不错，这样看来，偃甲炉之事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七杀祭司这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沈夜拿不准究竟是该冷下脸呵斥他一句，还是干脆将他置之不理。

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开口说道，“本座尚有其他事，偃甲炉的修复烦你费心了。”
意识到大祭司执意避开话题，瞳再次流露出笑意，却也不再纠缠，俯首行礼为大祭司送行。

沈夜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来，回头对瞳说，“你制作的那些……魔化兵器，再另外想办法测试吧。”
说完也不等瞳回答，便转身离开了生灭厅。

“……你能想开，我确实为你高兴，” 瞳有些发愣地看着大祭司越来越小的背影，不禁叹息出声， “只是阿夜，你是真的有心叫我休养吗……”


***
傍晚的时候，瞳传信来说根据图纸修复偃甲炉应并不十分困难，令沈夜心中暂时放下一桩大事。

那人所造的东西，竟然也会出问题……这多少另沈夜有些意外。
难道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吗？

午夜的神殿庭院比起白日的庄严肃穆更多了一分森然之感，沈夜本是顺着石板走回主神殿，脚步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那个人拿着绘制好的图纸来请他一起看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
就算许久未曾回想，但那段记忆一旦浮现，却总是鲜明的好像才刚刚发生在片刻之前。

……为何这记忆……便是如此固执的……不肯散去。

似乎要将这些久远的回忆挥断一般，沈夜举头看向遥远的天幕。可他目力所及之处，却只有满目的茫茫矩木，仿佛一张缠绕交错的巨大囚网，将一切光芒无情的阻隔。
那盘根错节的树影就像是沈夜心间的阴影，就算如何忽视，也始终都在那里，将他越缠越紧。

……
也罢，不论如何，自己的命途也早已定下。
只要有朝一日能率领城民脱困而出，自己身为大祭司的价值便也全部实现了，再没必要有更多奢念。

至于沈夜……
沈夜……也许早已死去，早该死去。

沈夜站在那里，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露水都沾湿了衣袖。

他看着漆黑的天穹，不知怎地想起了初七。
自己如果不回去，初七大概不会休息，而是会一直等他吧。

一念及此，沈夜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向寝殿走去，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不再像片刻之前沉重得如同死灰一般。
他也同样没有注意，就在主神殿的高台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影，长长的辫子在夜风之中不住飘扬，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就在沈夜步入神殿的时候，那人影攸地一闪。
消失了。


***
沈夜回到寝殿的时候，果然见到初七行礼相迎。
“……初七。”那嘶哑的声音冲口而出，沈夜才发现自己竟唤出了声。
“主人，属下在。”

看着那经年未变分毫的身影，沈夜忽然觉得心中炙痛。
——原来他并非没有奢念。

他本来想要太多东西，他不仅想要城民可以不必生活在寒冷和恐惧的牢笼之中，也想要年少之时倾心的姑娘恢复自由，想要懂事的妹妹病症好转，想要唯一的弟子能够谅解于他，甚至想要摆脱这名为大祭司的沉重桎梏。

可是后来他总算发现，他不仅缺乏想要的能力，也许更是早已失去想要的资格了。
终此一生，就算失去多少，他也只能为了自己所做的选择一直走下去。

这大概便是他应付的代价。

可是……
沈夜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初七，绝望的，又好似满怀破碎的希冀。

可是……
只此一人……
若是只此一人的话……
……神会……允许他拥有吗？

接着沈夜便落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熟悉的、带着鲜血甜腥气息的怀抱。
“属下在您身边，主人。”

尽管初七身上的气息让沈夜十分安心，但这一次他却仿佛没受任何打动。
沈夜紧紧回抱着初七强健的身体，下颌抵在初七的肩膀上，低声说，“不……你会走的。我知道……一旦你知晓，你一定会和当年一样……”

沈夜话语之中不详的意味让初七的指尖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拥抱着沈夜，坚决地重复道，“……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这是第一次，沈夜对他倾吐内心的忧虑与恐惧。
沈夜竟……
竟会在他面前暂时放下大祭司的威严与果决。
对于沈夜所提到的“当年”究竟是何事，初七并非毫无所觉。他更是早已知晓沈夜真正想要留在身边的，是那个早已离开的人。
但那并不重要。
初七感受着沈夜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再也没有闲暇思索其他，只是一心一意地苦恼着自己该如何安慰于他、又该如何回报这份珍贵的信赖。

好像过了很久，初七侧过头，吻上了沈夜的嘴唇。
却意外地尝到了又凉又咸的液体。

初七想，如果自己有心的话，一定会在此将其献上吧。
不……从一开始，他的心便已寄托在这怀中之人的身上。

沈夜感受到初七的吻，面上一僵，便要避开脸去。
初七顺从地没有挽留，只是说，“主人，您太困了。”

沈夜知道初七在替他遮掩，便也顺势松开初七，由得他开始侍奉他更衣就寝。
等到两个人相继躺下，沈夜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扬手熄了烛火。


墙边的衣箱之上，铺展着两个人的同色服饰。
被夜露沾湿的一宽一窄两双衣袖轻轻交叠在一起。

十九
沈夜早已醒了。

可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虽然张开了双眼，却罕见得一动也不想动，就像是还对那一场无梦的安眠稍有一些留恋。
尽管神血灼烧之痛不曾稍离，可沈夜也难以否认，心中那长久挥散不去的重压虽然还是存在，可是似乎再也不似从前那么迫人了。也许他终于可以尝试着相信，行走在这漫漫长夜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莫名安下心来的，似乎不止是他一人。沈夜无意间微微收紧轻轻与初七交握的左手，若不是这样，初七又怎么会还未清醒，自己又如何得以看到一向警觉的秘密杀手沉睡的样子。
沈夜静静地维持着缓慢的呼吸，就像是着迷一般地注视着眼前这稀罕的景象。
他想，即便是睡着了，也似乎还是那么不一样。
尽管往日覆盖于初七身上的凌厉气息减弱了不少，可当年的那个人却从不会像这样，除了双眼紧闭，几乎找不到一丝放松或舒适的痕迹，简直就像是闭目假寐一般。
那人总会睡得四仰八叉，时常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早上醒来连枕头都不知去了哪里。

***
“……诶？”谢衣用手挡着突如其来的光线，挣扎着睁开眼睛。
待他发现原来是沈夜拉开了窗帘之后，马上有些心虚地笑起来，“师、师尊，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眼看着沈夜越走越近，谢衣连忙坐起来摆手，“不不不，师尊什么时候来看弟子，弟子都是欢迎的。”
“那好，”沈夜在谢衣睡得乱翘的头发和下巴上隐约的口水印看了一会，总算维持住了声音的严肃，“为师问你，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什么？”谢衣很庆幸沈夜总算不再靠近了，还未睡醒的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
“已经快要巳时了。”沈夜好心提醒。

谢衣这才忽然想起今日的祭司会议。当然，都这个时辰了，想必肯定是已经结束了。
“啊……那个会，我忘——呃，我睡、睡过了！弟子下次会记得，不会再犯啦！”他偷看着沈夜阴沉的脸色，心里不住打鼓，面上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沈夜没理会谢衣的辩解，直接问道，“你昨天又研究偃甲到几时？”
“呃，”谢衣就像是噎住了，过了一小会才把被子提到下巴闷闷地说，“差、差不多卯时。”
沈夜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几次开口想说什么又都吞了回去。

了解沈夜已深的谢衣这时明白过来沈夜大概并没怎么生气，于是胆子更加大起来，“反正讨论的是典籍修复，我又帮不上忙~瞳不也是经常缺席——”
“很好，既然你说起了瞳……”谢衣这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沈夜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说你们两个，不是躲在房间里摆弄偃甲就是躲在房间里试验蛊虫。整天表示要替本座分忧的是你们，现在只不过是出席个会议倒要本座来请你们了？”
谢衣被沈夜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搞得目瞪口呆，心中大喊冤枉。他这可是第一次缺席会议啊，而且神农神上在上，他可绝对是一时疏忽。哪像瞳，那绝对是前科累累的惯犯啊。
可师尊又一向拿瞳毫无办法，他这根本……根本就是被瞳连累了！他心中一面将瞳痛骂一万次，一面对自己为何自掘坟墓地提起了瞳而后悔不已。
他只得露出一个无辜至极的笑容，胡搅蛮缠道，“那会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嘛，有师尊在就绰绰有余了！”
“你也不用来给本座灌迷汤。”沈夜摇摇头，坐在了谢衣床边，为他理了理睡乱的长发，“……你恐怕还没发现吧？眼睛下面都是青的。”
沈夜这话题转得太快，谢衣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窝，疑惑道，“啊？有吗？”
“本座知道你每天都为了能够早些将偃甲炉造好，每晚都十分辛苦……”
“也、也没有啊……”
沈夜看着谢衣明显瘦削不少的脸颊，沉默了一会还是续道，“那些会议，你去不去也确是无甚紧要。只是将来若是要由你来接任大祭司，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做。”
谢衣才想开口再次声明自己无意大祭司之位，就又一次听到沈夜的声音响起。
“我很幸运，能够有你……作为我的弟子。”
那声音又低沉又温和，似乎还带着一些笑意。
刚刚本已冲到嘴边的话又被咽回肚子里，自动地换成了一句和之前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谢衣收起了那有些不正经的笑容，认真地凝望着在这世界上，他最为敬爱之人。
“我也感到很幸运，师尊。”

***

久远的回忆让沈夜五味杂陈。
当时那欣慰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地印在心底深处。那本是他心底最柔软、最美好的地方，可如今那里却早已布满无情的鲜血与刻骨的伤痕。
沈夜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初七指腹，覆盖其上的厚茧十分粗糙，可他似乎喜欢上了那种感觉，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拇指擦过去。
他所能留给初七的，也只有这个满是疮痍的地方了。这个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堪入目的地方。

沈夜看着那熟悉之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睡脸，并无意外的发现在初七浓密的睫毛之下果然没有任何类似于缺乏睡眠的青影。
是因为偃甲和蛊虫的关系吗？就算再怎样劳累，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显露在身体之上。所以他就自然而然地时常忽略了眼前之人沉默的付出。
他并非毫无觉察……只是不想觉察，不敢觉察。
重蹈覆辙的后果太过可怕，让他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虽然这样的念头不住盘旋在沈夜心头，但他却仍然像是受到什么力量驱使一样执起了初七的手，极尽温柔地印上了百感交集的一吻。
那冰冷的肌肤贴着嘴唇的凉意让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血也许还并未全部冷却。对于眼前之人，他仍然抱有着难以摒弃的期望。

饶是沈夜动作很轻，却还是终于惊动了沉睡的初七。
初七发现自己醒在沈夜之后，虽然十分意外，可也没有立即请罪。右手指节上轻软的触感教他莫名心悸，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
于是沈夜抬起了头，正对上初七瞬间清醒的眼睛。
多么不可思议，这几十年来，这竟然是沈夜第一次注视着初七醒来。
那一眼就像是越过许多岁月，越过许多坎坷，才终于找到归还之所。
沈夜听到了自己叹息一般的声音，“初七，你醒了。”

初七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一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停了一会，似乎在确认眼前所见并非幻觉。这才腾出没有被沈夜握住的左手，慢慢覆上沈夜微弯的眉眼。
“主人，您笑了。”

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那声音几乎消去了所有锋锐和冰寒之感，反而像是冰雪初融。
沈夜一瞬不眨地看着初七，忽然想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初七，似乎就在不久之前……亦是像现在这样，眉目都柔软了几分，连唇角也似有笑意。
待到沈夜终于想起，他才明白他当时并没有看懂那其中的意义。
他有些感慨，又似乎有些心酸。
他想，他怎么会认为初七只是机械的兵器？
他明明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这样的……
像是满足的神情。

纵然那颗早如铁石一般冷硬的心房的内里只剩下最后一丝温度，纵然那地方早已荒草丛生、千疮百孔。
眼前之人也会觉得如获至宝吧。

二十
经过通传之后，华月步入熟悉的沉思之间，俯首向沈夜行礼。
“参见紫微尊上。”
“不必多礼，”沈夜前倾了身体，罕见地露出有些关切的样子来，“怎样，有进展吗？”
华月摇摇头皱眉道，“尊上恕罪，进展并不顺利。那处洞天十分难寻，先后派去了好几批祭司，几乎搜遍了山中每一寸土地，却全都无功而返。此次属下亲自前去，本以为能找到些许线索，没想到还是不得其门……”
沈夜早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失望，此时并无什么特别感受，反而安慰华月道，“既有民间传言，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更何况……那洞天越是难寻，反而对我们来说越是有希望。”

在此之前，在大祭司的统领之下，流月城几乎已经寻遍了所有洞天福地。然而毕竟历时幽久，就连享有盛名的洞天福地也不能免遭浊气的侵蚀。就在族人几近绝望之时，终于有祭司带回了新的消息。
在东海之东，有洞天名唤南田。因地处远东，只有在上古传说之中有一名凡人得有因缘造访。
然而正是这洞天的地理位置使得祭司们看到了微弱的希望。当年人界弥漫浊气的起因是由于上古之时天柱倾塌引起的大灾劫。既然不周山位于遥远的西北之地，那么在东方的尽头的那处洞天，会否还未及染上来自于灾劫的浊气？

出于此种考量，这南田之地便成了烈山部目前正极力探访的洞天，也几乎是族人想要找到未受浊气污染的土地最后的希望了。
只是上古至今，查遍各类文献卷宗，访遍东海居民，关于那处神秘的洞天也只听得同一则传说。

传闻南田山是天帝帝俊之子晏龙赐予白民上仙的玩乐之地，山顶长满力量丰沛的仙草。据说垂死之人服食之便可恢复强健，康健之人服食之便可羽化登仙。
相传有一名叫姑洗的乐师为了救治胞姐踏遍千山万水终于来到南田山，只为寻到这种仙草。凡人之力又如何窥得洞天之门？乐师在南田山中兜兜转转九九八十一天，也没能到达山顶。
他的精神终于感动了白民上仙。白民开辟了一条通往山顶的天阶，待得乐师到达山顶之时便赐予了乐师一刻仙草。然而那乐师见到漫山遍野的仙草，竟然起了贪念妄想成仙。然而当他吞下仙草之后便遭到了报应——他并没有成仙，而是从此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白民上仙深感凡人贪婪。从此即便多少人踏平南田山头，也再也没有人觅得南田洞天的踪迹。

尽管这故事十分简单，沈夜也曾与华月多次探讨这则传说。
下界探访洞天的祭司们会从文成县的南田山下手查访，便是从这传说之中得到的启发。

“华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一直找错了方向？”
“紫微尊上，您的意思是……？”
“……这通往山顶的天阶，会不会只是一种隐喻？”沈夜斟酌着，说得很慢，“也许那洞天的真正所在并非山顶……”
华月眉头微皱，有些为难，“可是除此以外，我们也再没有其他线索了。”
东海之东……东海之东……
沈夜在心中默念这几个最初最为吸引他的几个字。
“你说，你们开始也曾在海中搜索？”
“正是如此，”华月答道，“最初下界的两三批祭司皆为兵分两路，一组在东海探查，一组在沿岸查访。”
“嗯。”沈夜对此也有印象，出言询问也只是为了确认。自从派人探访南田洞天以来，陆路的队伍尽管收效甚微，但还算是稍有所得，然而从海路归来的队伍却从未有任何头绪。

难道这“东海之东”只是一句误传吗？
沈夜沉思了一会，开口道，“华月，本座要亲自走一趟。”
“尊上一切小心，”沈夜的这个决定也在华月的意料之中，因此也没有多加相劝，“不知尊上可需属下或其他祭司随行？”
“……不必，那南田洞天恐有极为精深的法术将其隐藏，有何禁制尚不明确，还是不要再贸然派人前往。”
沈夜这样一说，华月有些吃惊地接口道，“尊上是说……之所以在东海无功而返，是由于法术的干扰？”
“只是有这种可能，具体如何，还要看过才知。”
华月又是一礼，“那便辛苦尊上了。”

“要说辛苦，月儿，你不也是一样。”公事的讨论告一段落，沈夜的语气也放缓了不少。
听到久违了的小名，华月不禁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为大祭司效力，月儿不觉得辛苦。”
“你啊……”沈夜自然明白华月的心意，心中有些暖意。“这次下界这么久，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沈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情绪变化往往教人丝毫摸不着头脑。在众多族人看来，大祭司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大祭司。
可华月毕竟不同。
她自小便陪伴在大祭司左右，长久以来只专心注视着大祭司一个人，沈夜哪里有什么变化自然是瞒不过她的眼睛。
“阿夜。”
“……嗯？”
“在我下界的这段时间里，流月城发生了什么事吗？”华月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你最近……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既小曦和瞳之后，华月已经是第三个指出他“不一样”了。沈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依稀还残留着和初七十指交握的触感。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沈夜说。
他将那有着初七温度的手慢慢握起。
只是一切如常。
只是……终于回头看到了如常的一切。

二十一
“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还要劳烦你多照看小曦，”沈夜往小曦卧室的方向看了看，“三日之内，我必会回来。”
“有属下在，尊上放心前去便是。此行凶吉难料，还请尊上多加保重。”华月顿了顿，似有困惑地问道，“属下听闻，有些阵法需多人合作才可破解。不知尊上……？”
沈夜应了一声，答道，“此事本座自有打算，你且安心。”
华月也就不再多言，以手抚胸道，“是，如此属下便在此等待尊上的好消息了。”

目送华月离开，沈夜便立即着手准备下界之事。
“初七。”
“是，主人。”黑衣的杀手立即应召唤身披金色的法阵之光现身于沈夜之旁。
“你也听到了，本座需下界几日。”
“是的，主人。”
沈夜仔细看了初七几眼，忽然说，“地上凉，起来吧。”
“谢主人，”初七从命站起身来，仍然极守礼地垂着头请示道，“主人可需属下同往？”

初七似乎感到沈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松懈了，但随后他便听到了沈夜一贯的冷淡声音，让他觉得也许那个瞬间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哦？初七可愿同往？”
初七的头低着，只能看到大祭司袍服的下摆和一方石板地。耳边不知怎地回响起沈夜遥远又冰冷的声音，那声音反反复复，一再重复着“你没有愿望。”
少顷，他眼前又隐约晃过沈夜的笑容，那目不交睫落在他身上的温和目光。
他确实没有愿望，因为他的心愿早已交付于他眼中那唯一一人之手。
然而究竟什么才是沈夜真正的愿望呢？

初七心中千回百转，最终几乎是全凭本能般答道，“……属下愿追随主人。”
沈夜果然没有再次出言讥讽，而是用了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此时关系重大，还望你不要令本座失望。”
“主人有命，属下万死难辞。”

“……抬起头来，看着我。”
“……主人？”
“你的性命归本座所有。本座没要你死，你便别去提什么万死了。”

初七与沈夜身量相仿，若是站直身体便正好直视着沈夜的双眼。
“是，主人。”
尽管听到了初七肯定的答复，沈夜好像还是没有完全打消疑虑，复又添道，“此行若遭遇凶险之事，你须得紧随本座左右，谨慎行事。”

饶是沈夜说得拐弯抹角，初七也听懂了沈夜的意思。
胸膛之中洋溢着比之治愈法术还要温暖的温度，初七将右手按在左胸，沉声说，“是，主人。属下自当留心自身安危，必不会轻率行事。”
既然沈夜如此在意，看来他今后必要格外小心。若是沈夜安全无虞，便再不该随意受伤了。

“……如此便好，你的本领本座一向信得过。”沈夜看着初七，似乎踌躇了一会才又开口说道，“这……大概是你第一次下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能够陪伴主人身侧，属下感到无上荣幸。”

“……”
沈夜会问这个的问题本来并不是想听初七说这些。
可是初七这样一答，他模糊之间又觉得自己想听的大概竟然不过是这个。
“很好，”沈夜长出一口气，“恐怕传送阵法无法直接靠近南田山，我们先去文成。”
说着，他伸出手来，“初七，走吧。”

传送法阵再是精妙，到底也还是会有些偏差。东海之滨遥遥千里，还需同行之人一同传送。
“是，主人。”
初七走到沈夜身边，握住沈夜温度偏高的手，与他一起低声念动法诀。
法阵光芒渐胜，眼前的沉思之间马上就要从眼前消失。
在那极为短暂的刹那，初七悄悄偏头看了一眼沈夜。
这样一看，他的呼吸便漏了一拍。

沈夜竟也在看他。

阴冷而又昏暗沉思之间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绿树成荫的热闹小镇，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影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
初七从未见过如此多茂密的植物，更从未见过如此多生机勃勃的人类。
可他此时的心意却无比简单。
这双手交握的时光，若能再长一些就好了。

***

初七并不知道，沈夜脑海中想的也是与他一样的事情。
自从松开初七微凉的手掌，手中总是依稀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沈夜回首说道，“远处那隐藏在雾气之中的山峰大概便是南田山了，我们一面打探一面前进吧。”
见初七立即便要行礼称是，沈夜抬手阻住了他， “……出门在外，这些就从简吧。”
“是，主人。”

沈夜衣饰精致华贵，走在这小县城中不免引人侧目。
甚至有个脏兮兮的、大叔模样的人上前搭讪道，“两位小哥，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哦，我们要往南田山去。”与这下界普通的凡人说话，沈夜的声音已比往日对下属说话亲切了许多，但却仍然带着某种难以侵犯的威严。
“南田山？你们也是来找仙草的么？”大叔摆摆粗糙的大手，连呼果然如此，“也只有为了仙草，才会有外乡人来这地方吧。”
沈夜未置可否，问道，“怎么，来寻仙草的外乡人很多吗？”
“不多啦，不多啦。”大叔像是喝多了，夸张地不停摇头晃脑，“从前可是很多哩。谁不想要呢？吃了便可以成仙的仙草……吃了便可以治愈百病的仙草……”
“回去吧，外乡人。”大叔远远看着远处隐匿在雾气之中的山峦，喃喃道，“从没有人……从没有人能够到达那座山顶……从没有人……”

那落拓的大叔似乎对沈夜二人失去了兴趣，连招呼也不打就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沈夜顺着那大叔离去的方向看着南田山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那大叔所说的话。
“初七，”沈夜终于开口了，“那仙草……你怎么看？”

传说之中，只要还一息尚存，那仙草便能治愈所有病症。
如果那仙草真如传说一般神奇，即便那洞天有些浊气也没什么紧要的了。
烈山部族便再也不用受制于心魔，曦小姐也再不用被困在痛苦的三日之内，沈夜也……也将有机会过上一段时间不那么沉重的日子。
初七再希望也不过那传说是真的，可他还是说出了最为真实的想法，“关于仙草，那传说语焉不详，又无任何活人亲眼见过，实在——”

“——实在难以相信其真实性。”沈夜半途接过了初七的话。
作为上古遗留的部族领袖，那些所谓的“上古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实沈夜最是清楚不过。在这种事情之上怀抱希望只是愚蠢地自欺欺人罢了。
况且就算那传说之中确有几分实情，那么就算仙草再多，那白民上仙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将所有仙草拱手相送。

沈夜的目光在初七原本的心脏之处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
那胸膛之中曾经的心跳之声……终究是再也不会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