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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6:08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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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6:35 GMT 8
一.
瞳最近一直在考虑退休的事情。 说起他一介喜爱闲适之身,为何会在神殿里谋得高阶祭司的职位,与他小时候遇人不淑有着莫大的干系。当时坐在紫微祭司位置上的人还是沈夜他那已经死去多年的爹,为神殿和整个烈山部算得上兢兢业业,却下得一手温情和循循善诱的好棋子,一眼便相中了才十来岁的瞳,声称这孩子天资聪颖,寡情薄欲,当是入得神殿的好料子,有朝一日定能窥破天道,为族民谋得福利。 一出生便害死父母且身患疾病的瞳可不明白何谓窥破天道,他天天瞪着包围住流月城的伏羲结界,也不见得能看穿一个洞来,那种事情对他来说就跟每天都要掉好几根白头发似的不重要。沈夜他爹便以在神殿任职能够住好穿暖诱之,更重要的是行事自由,还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着说他是个不祥的怪物。 当时瞳哪知道人心险恶,只知有好玩好住,脑袋一点,便定下了几十年不平等条约。一路爬上了七杀祭司的位置后,立下约定的人双腿一蹬作了古,流月城遭心魔来袭,生灭厅主事叛逃下界,于是辅佐大祭司沈夜和生灭厅的相关事务统统压到了他的头上,总算把瞳的头发忙得全白透了。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沈夜借着前往下界巡查的机会,竟一去五日不返,连原本属于大祭司的事情都一并推了过来,瞳连续几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每日睡前都盼着能在梦里见到沈夜那早死的爹,然后定要掐着他的脖子连连摇晃。 ——让老天收了你那该死的儿子! 这日瞳处理完沈夜撂下的摊子,把好几个前来询问大祭司去向的祭司全赶了出去后,爬上床正准备小憩一会,寝殿的门又被咚咚咚敲响了。 瞳已吹熄了灯,以为又是来问沈夜去处的,扯起被子盖过头懒得去搭理,却不想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大,来者似乎急得不行,甚至用上了脚踹。瞳素来为人沉静,却怎么也算不上好脾气,当即手间就捏了蛊虫想教训一下外面的家伙,踹门声倒是很及时地停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带了一丝焦虑的哭腔。 “七杀大人,是我,谢衣。我知道你还醒着,快开门让我进去啊!” 瞳去开了门,果真是谢衣,那个叛逃至下界已有二十二年的破军祭司。谢衣似乎淋了雨,一身的水哗哗直往地上流,冻得连连发抖,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人,蓬松卷发铺了满怀,底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这是……阿夜?”
“偃甲护其心脉,法术维持五脏运作,很好。” 瞳摸了摸沈夜的额头,流月城的大祭司紧紧闭着双眼,气息浅薄,“不过如果你晚回来两日,就可以直接准备后事了。” 谢衣站在一边垂着头,还像以前那个炸了偃甲房等着师尊责罚的小孩一般,他没有换下那套湿透了的白色长衫,冻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瞳看着他那可怜样,摇了摇头,便去取了件新做好的祭司服,回来的时候见到谢衣正坐在床边握着他师尊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怕要把人捏碎了。 “全身的爆炸伤和灼烧痕迹,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下手够重,也不枉阿夜总是念叨着你恨他。” 谢衣听得眉毛微微抽搐。 瞳把衣服抛了过去,示意谢衣自行换上,以免把他的床都给弄湿了。谢衣默默地接过来,解下自己的外衣,他的手臂和脖子上也带有锐器刮痕和烧伤,显然没有受到很好的处理,瞳看着有些嫌弃,又扔了条毛巾,让谢衣把身上的水和血也擦擦。 “师尊他可还……” 谢衣似乎挺心虚,眼睛直往床上瞟。这也难怪,当初一声不吭地溜出流月城,一去就是二十二年杳无音讯,这一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竟是因为将自己的师尊弄了个重伤垂死。若是当年沈夜知道他竟是这么一个逆徒,定会在谢衣踏入神殿的第一时间就将他扫地出门,以免将来白白受二十余年的气,最后还弄得自己九死一生。 “伤势太重,就算有神血加持,勉强吊住一条命,什么时候能醒来却还是未知数。”瞳骨碌碌地摇着轮椅转到床边,硬是将谢衣挤开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昏迷的沈夜,“他会成这个样子,向来应该是知晓了你的行踪前去捉拿,却反被你重伤了吧。” 谢衣听不出瞳的语气里是责备还是其他,生怕他一个翻脸将自己赶了出去,只得小心翼翼地应道,“呃……是的。其实谢某并无……” “无需辩解。” 白发男人抬手打断他的话,“难怪这回下去,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带着,但这也好办许多……你师徒二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算是意外,不过这次是阿夜输了,所以决断权在你的手里。” “……所谓决断权是?” “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瞳回过身来看着谢衣,“说得直白一些一些,就是既然你把阿夜弄成这样,就要承担起责任。你将他掳走多日,音讯全无,神殿中已见闲言,恐怕也已经引起了心魔注意,你打算怎么办?” “不过离开几日,竟会如此?” “今非昔比,在你走后,阿夜没有几个能全心信任的人,凡事都必须亲力亲为。至少不能因为他重伤不醒,导致流月城群龙无首。” 谢衣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七杀大人的意思是……” “我是个病人,华月是傀儡,而风琊,雩风,明川等人又不成气候。”瞳点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去,“至于你,职务虽有人暂替,但破军祭司的席位,却是从来没有另外任命人选。而且当年知晓你叛逃下界的人,基本上都被阿夜秘密处置了。你原本就是他指定的继承人,加之你原本也不满阿夜的作为,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又怎能不珍惜?” 谢衣听到一半觉得不对,气得甩了毛巾,“谢某又怎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即便是意见相左,为了已见而谋害恩师,我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你想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大祭司的位置,你现在是不坐也得坐,至于是暂任还是彻底取代,任凭你选择。” 瞳安静地蜷在自己的轮椅里,半夜遭人踹门,又花了好几个时辰施术救人,他实在是困得不行,但还是得强打起精神。好不容易等得谢衣回来,他可要套牢了,赶紧把这档苦差事推出去。 “若我是你,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下界寻觅多年,有什么方式挽救族人,你自己心里自然有个底。既然上天给了你一个实现计划的机会,你便尽管一试。”他点着头,仿佛连自己都要被说服了,“至于阿夜这边,你们所选道路不同,目的终究是一样的。他或许会认可你的做法,即便他不认可,届时大权在握的人是你,自然也有方法能让他不再开口。” 谢衣没有说话,似乎也有些动摇。 在下界苦苦寻找了二十多年时间,收获也是有的,只可惜才触及冰山一角,便发生了这等事。他看着床上那个唇色苍白的人,沈夜重伤之际曾几度停止心跳,险些回天乏术,方才他亲眼看着瞳往师尊体内植入蛊虫和偃甲,那样细微谨慎,偏了一分都可能就这么去了,现在即便是想想,手指都会害怕得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本想把师尊带回流月城后便再次离开,继续去寻找那一线希望的下落,可眼下这般情景,叫他又怎么能…… “临阵换将,并不合情理,神殿中必然人心大乱。而且能压住那心魔一头的,城中只师尊一人,若让他得知大祭司突然换人,只怕会危及原本立下的盟约,最终酿成恶果。” 谢衣踌躇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瞳只见他手上捏诀,指尖迸溅出光芒,只一晃眼,面前站着的人仍是一身翠白相间的祭司服,面容却与正躺在床上的那人一模一样,鬓边两道交加眉活灵活现。 “七杀大人你看……这样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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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6:56 GMT 8
二.
“这样不对,头仰得再高一些,眉头要皱起来……不得要领,从头再来。” 谢衣无奈,只得拢了拢敝膝和裤脚,重头再做一遍。他步履缓慢地拾阶而下,用力地一甩手臂,让长袖灌满了风鼓起来——用瞳的话来说就是怎么霸气怎么来,然后嗓音低沉地说道,“动手,给本座把雩风拖下去,杖二十。” “台词错了。”瞳又叫停,“应该是——动手,不要再让本座说第二次。” “七杀大人,请不要随随便便就把那孩子杀了好吗……” 谢衣扶额。前天夜里才把重伤的师尊送回来,这两天便被瞳拉着模仿沈夜的一举一动,以免在幻术上能蒙混过关,一开口就漏了陷。他本以为与师尊相处十一年,扮演起来自是得心应手,却不想连一个动作都被瞳挑出了好几处刺,他在下界自由惯了,不想一回来仍是遭到约束,加之好几天来睡眠不足,脸色看上去老大不乐意。 “别叫我七杀大人,要叫瞳。” 七杀祭司手上执着教杖,敲了敲谢衣的前胸后背。那是早些年沈夜随手折下来用作打谢衣屁股的,瞳又给摸了出来,使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你这身衣服做得也不对,平瘪,腰身太瘦,没有气势。阿夜最怕冷,你应该再多做几件穿在里面。” 谢衣由衷地点头,“不愧是师尊,再多穿几件,我可是连身都要转不过来了。” “回头我给你做几个软点的偃甲塞里面。还有不要用他的脸这么冲我笑,晚上会做噩梦。” 瞳又骨碌碌地转开了,把位置让给谢衣。谢衣的法术在这些年里精进许多,已非叛逃当时所能比拟,瞳自认修为也算精深,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看破他施为的幻术。只可惜始终抵不过后天不足,说两句话就透出了温柔和些微寡断,丝毫没学来沈夜的无情狠辣。 沈夜当年护这徒弟,未免也护得太过了。半点血腥不沾,安稳时或可守成,现下正处于流月城动荡不安之际,这般模样,又如何能够服众? 瞳思索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了不说。沈夜护了许久的短,真在他手上被玩坏了,指不定醒来之后要如何找他算账,大不了日后在议事时多帮衬着一些。然而其余祭司尚且好说,长期陪伴身边的人,却是怎么也不可能骗得过去的。 “话说在前头,你这个样子,不见得能瞒得过华月。”白发男人用教杖敲了敲地面,谢衣反射般僵直了脊背的模样令他觉得相当有趣,“你要瞒过众人,必须先想个办法解决掉她。” “这个……”谢衣似乎被解决这两个字吓了一跳,“廉贞大人乃是师尊肱股,若是对她下手,师尊醒来恐怕会……” “说到解决,其实有很多方法,未必就像你说的那样。” 瞳微微摇头,“她与我不同,在这种事情上,我站在谁那一边都无甚所谓,图个随心罢了。而华月是为陪伴沈夜而生,若让她得知沈夜被取代,定是第一时间要将他抢回来,那时候只会对你大大不利。” “所以七杀大人的意思是?” “瞒不过就干脆不瞒了,你毕竟是阿夜的徒弟,她不会对你如何。”瞳毫不犹豫,“但千万不能让她知晓阿夜的所在,现下趁阿夜昏迷不醒,寻个隐秘地方将他藏起来,设下能够连灵力都一道阻隔的结界。既不让他出来,也不让旁人察觉到他。” “七杀大人当真是心思缜密,令人又惊又惧。” 谢衣顶着沈夜的脸暗自抹了把汗。瞳原是上任大祭司指认的继承者,与沈夜也算是自幼结识,素来交好,却不想发生这档子事后回头就把人给卖了。当年自己叛逃至下界,瞳也有暗中搭把手,但倘若今日躺在里面的人换做了谢衣,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又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可这岂不是软禁了师尊?”他还在犹豫,“如此大不敬的行为,我又怎么能……” “那倘若阿夜不认可你的做法,你是准备等他醒来后揭穿你的所为,令你所有心血付诸东流?”瞳悠悠说道,“比起那样,你还不如先做成了自己的事,再去向他请罪。若是你选择的道路不错,阿夜自然也能理解你的用心。” “这个……”如此浅显的道理,谢衣自然也不会不懂。他想象了一下若是师尊醒来眼见这般场景,自己又会遭受怎样的待遇,那双威严的眉毛都不禁耷拉下来,“七杀大人所言确有道理,兹事体大,容我好好想想。” “不是七杀大人,是瞳。”
瞳的猜测果然没错。 谢衣在七杀祭司的寝殿里苦苦琢磨了三日,终于放出消息,说大祭司在下界遇事耽搁,今日才得以返归,于是召集众祭司前往神殿议事。他穿着深黑的大祭司服,里面的软甲咯得他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却也正好给了他一个行走缓慢的理由,一步一稳重,颇有沈夜之风。 自从前任城主和紫微祭司相继薨毙,城主继位者沧溟因病沉睡矩木之侧,沈夜手中的权势达到顶峰,历代大祭司都无人能及。越权行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代价自然也是有的,一些贵族和高阶祭司向来对他不满,暗中盯着细末的人也不少。 这趟撂下城中事务不顾,一去多日不返,好些人一上来便径直询问去向,明里暗里都有些指责沈夜不识大统,不分轻重的意味。 这般情形在谢衣还是破军祭司时不是没见过,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第一次出来也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露个脸,证明大祭司还活着,本来也没有太多事情要交代,可站在身边的廉贞祭司自谢衣一出现,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那目光锐利似刀,一寸寸刮过谢衣的脊背。 谢衣被她盯得坐立难安,话都险些说不全,只得草草把事情交代完。刚想把人全赶出去,华月上前一步,右手轻轻搭在左胸之上。 “紫微尊上,属下还有一事相提。” 谢衣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送走其他祭司,“咔哒”一声将议事厅的门锁上了。他额角冒汗,正犹豫着要不要如师尊般叫她一声月儿,华月转身将左手一引,怀里已抱了一只箜篌。 “你是什么人?”她纤长的手指扣在琴弦上,柳眉竖立,“你究竟有何目的,竟敢公然伪装紫微尊上!” “月……儿,你在说什么?”谢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挣扎一下,“本座就在你面前,又何来的……” “无须再装!我与紫微尊上相处数十年,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蒙骗他人尚可过关,要在我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却是万万不可能!” 华月下手铮铮,无形音律破空袭来。谢衣一惊,扬手就张开了瞬华之胄,同时解除幻术,两股灵力轰然相撞,议事厅内书案典籍如遭狂风,尽数横飞出去。华月被那样强横的术法冲击着连连倒退,她勉强稳住身形,诧异不已。 “你竟是……谢衣?”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廉贞大人。” 谢衣收了咒术,顺手把倒在一边的御座扶了起来。这相处几十年……听起来可还真有些刺耳。 “怎会是你?阿夜他人呢?”华月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前几天他独自前往下界,也没有跟我说是要去做什么,莫非他……” “师尊没有死,大可放心。” 谢衣遵照瞳的提议敛了敛表情,一路缓缓走下台阶去,“他前几日确实是去找了谢某,但中途……发生了一些事情,致使师尊重伤不醒。我担心大祭司离开多日会致使城中有变,于是斗胆越俎代庖一把,还请见谅。” “重伤?”华月皱眉,“那阿夜现在何处?” “……这个,请恕我无可奉告。” 华月何等冰雪聪明,见谢衣眼神闪烁,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手再次扣住了琴弦,怒道,“口口声声称是越俎代庖,分明就是趁人之危取而代之。如此狼子野心,阿夜当年真是看错了你!” “廉贞大人这话我可听不懂。师尊亲自前往下界捉拿,自是希望我回到流月城,既然如此,我便回来了。” 谢衣硬了硬心肠。他直直走向华月,廉贞祭司全身一震,正欲拨动琴弦,却让人一把扣住了手腕。谢衣的修为精进远超乎她的想象,华月尚未来得及挣扎便觉手腕一麻,充盈全身的灵力如遭拦腰一刀,竟被生生切断了,怀中箜篌也遭人劈手夺了过去。 “谢衣你……”华月惊得倒退两步,“你的修为竟精进如此!” “谢某在下界多年,收获的不仅是诸多门派的仙术心法,要如何对付心魔,自是有了头绪。”谢衣神色严肃,虽然不指望华月理解,但遭人质疑用意,心里毕竟还是难受的,“这大祭司之位,等谢某心愿了成,自然双手奉还,我也任由师尊处置,何来贪图权势一说?” 华月被压制一头,见往日心软温柔的谢衣如此强硬,心知动手也讨不了好。当初送他前往下界,一方面是为阻止他与沈夜兵刃相向,另一方面,自然也带有一丝祈愿,如今得知谢衣有所收获,心下也是将信将疑。 “你有办法?那为何不将大祭司带回,共谋大计?” “他现在身负重伤,尚未恢复,被我安置在下界托人照顾,总比回到这群狼窥伺的流月城安全许多。” 谢衣抬手作揖,他听到对方口中似有松动之意,脸上终于带起浅薄笑容,“这段日子还望廉贞祭司手下留情,不要揭穿了谢某的身份,白白让心魔讨了便宜去。” 他手臂一推,箜篌被缓缓送回华月手中。华月收起武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且信你一次。”她的目光如刀,“阿夜的下落,我也会派人去寻找。还望你心存本分,若怀有异心,我第一个不会饶你。” “那便由廉贞大人代为监督了。”
谢衣目送着华月窈窕的身形消失在门外,重新筑起幻术变成沈夜,整理好方才因为打斗而弄乱的衣服,施施然地跟着也往外走。 瞳今天交代的任务除了面见部分高阶祭司以外,还须得到寂静之间外围去转上一转。这好些天沈夜没有出现,矩木里头的心魔显然有些躁动,谢衣这番倒不必太快与它正面交锋,只需要模仿着沈夜的气场在外面走上一圈,让砺罂感知到存在就好。 这倒也不是一桩难事,谢衣的大多法术是沈夜一手教出来的,师徒俩灵力流动如出一撤,几乎难以分清彼此。谢衣刻意带上了压抑魔气的法器,清正之力表露在外,果不其然听见里头的心魔蠢蠢欲动的声响,它在他的心底作出了邀请,谢衣全然不作理会,装出一副本座事务繁忙没空去看你的样子,转身又走了回去。 用曈的话来说便是砺罂原本就被沈夜无视得紧,只要不是全然失去踪迹,将它放置几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同情那心魔……这一定是错觉。 既然接手了师尊的身份和事务,二十二年空白期间流月城发生的事情也必须了如指掌。这些年来沈夜虽遵照盟约投放矩木枝,却苦心积虑地控制着数量,以下界之大,矩木枝零散广布,倒也没能引起修真门派的关注。砺罂区区一介心魔,在下界时过的是飘零不定的生活,好不容易傍上流月城吃得甜头,轻易就被沈夜骗得昏头转向。是以二十年间魔气广布,除却早已病入膏肓和抵死不愿感染魔气的人群,已有近七成族人佩上魔契石,能够不畏下界浊气而生存。 沈夜早已在下界寻到一处适宜烈山部居住的福地,名为龙兵屿。近些年来他开始一户一户地缓慢迁移族民,一为不引起砺罂注意,二为送人前去准备建筑事宜,以免举族搬迁时没有居所,可谓用心良苦。但谈到是否要处置心魔方面,沈夜向来行事暧昧,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就连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师尊他……真的有驱逐心魔的意思吗? 谢衣心下如此想道,不免觉得有些委屈,当年就驱逐心魔一事,他与沈夜不知起过多少次争执。烈山部贵为上古神裔,若非谋求生路,决然不会容忍这心魔沾染半分,如今族民大多感染魔气,举族迁移已成定局,师尊此时还不有所行动,莫非真打算让那砺罂永远赖上烈山部了不成? 他回到了大祭司的寝殿,接管了师尊的位置,自然也要住到这里来。大祭司寝殿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小时候旦逢神殿无事,谢衣便总喜欢跑来找师尊,缠着他练剑教法术。沈夜对这唯一的弟子常是有求必应,宠得上了天,练习累了便将人抱上床,额头抵额头双双入眠。而等长大一些后心意相通,则会更加地…… 谢衣不由得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张充满了回忆的床榻。 从下界带回来的东西被他秘密藏在了床底的暗格里,那是谢衣还小时爬进去挖的,大概连寝殿的主人都并不知情。他紧紧关上了门,俯身下去启开地砖,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澄金的指环,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偃甲盒。 能够读取万物所存信息的通天之器,以及在捐毒地宫里获得的浑邪指环……又名,昭明剑柄。 谢衣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样东西取出来。神剑昭明的传说是他偶然从巫山古祠的残简中所得,据说能够斩断世间法力连结,那日他好不容易取得剑柄碎片,惊醒的浑邪王灵被他顺手用来试水,效果确实不同凡响。谢衣大喜,一个剑柄碎片尚且如此,若是能入手整把昭明神剑,区区心魔自然不在话下。 紧接着他用通天之器读取出昭明剑影的信息,兴冲冲地准备前往星罗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假冒的大祭司呆坐在床上,手指缓缓地摩挲捐毒指环上的纹络——这明明是驱逐心魔的一线希望,但想到那日场景,谢衣便禁不住心下懊恼,恨不得将指环扔了开去。 回想起沈夜重伤那日,不得不说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谢衣难得入手神剑碎片,自然不愿意被沈夜就这么断了线索,于是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谢衣生怕再打下去连半点情谊都无法挽回,当即引爆偃甲蝎,准备趁乱逃走,却不想手臂扬起时把长袖里的指环带了出来,昭明碎片力量强横,竟生生破了他布下的瞬华之胄。 偃甲蝎旋即爆炸,气浪铺天盖地向失去屏障的谢衣席卷而至。失去意识前他只见师尊面色大变,朝自己直扑过来,沈夜身前的法术屏障寸寸破碎,鲜血溅了谢衣一身都是。 谢衣想得双手一抖,指环便叮叮当当掉落在石制的地面上,骨碌碌滚远了。 从看到沈夜的第一眼起,那个人强大威严的形象便在他心中不曾动摇,尽管时常也会表露出温柔,但从未曾像那天一样……虚弱的,气若游丝的,躺在他怀里双目紧闭,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他的师尊,事实上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强大。沈夜会心疼,也会受伤,只是谢衣从来都看不到。 谢衣在地上摸索那枚指环,将它用力捏在了手心。 所谓不愿、不想、不敢,那都是还给自己留有余地的借口。谢衣在下界逡巡二十年,心中仍保有一丝期愿,他总希望一切都还能够回到从前,而如今支撑着他的那座山颓然倾塌,他不得不披上了这个身份,踏上这条荆棘之路,一步都不能后退。 “师尊,一切你不愿做的,做不到的事情……如今,该由我来替你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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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7:21 GMT 8
三.
自谢衣从下界返回流月城,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 而沈夜也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时间。这些天里谢衣行事步步为营,加之有瞳在一旁辅佐,倒也没被人发现什么纰漏,除了在神殿里成天会受到华月的监视,伪装沈夜的事情进行起来也算顺利。 华月跟在沈夜身边多年,也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她也算是看着谢衣长大的,同样踏在烈山部族的一条船上,在这方面倒不需要过多防范。她唯一担心的是谢衣为了达成目的会对沈夜不利,也不敢贸然派人去找,只能时不时自己寻机前往下界。谢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都被他带了回来,前往下界自然只会毫无收获。 那天会见高阶祭司过后他总算想通了一些事,应允了瞳先前的建议,将昏迷不醒的沈夜送往一处早已废弃,人烟杳无的偏殿,彻底打扫干净后设下结界。这个结界是他在下界修习而来的,它的法力强横,不仅可以阻止结界中的生灵进出,便连一丝灵力气息都无法泄露,大多时被拿来作封印禁地之用。谢衣事务繁多,还总被华月在后面盯着,只得将能够自由进出结界的方法传给了瞳,让他代为照看师尊。 今天又到了三日之期。 谢衣从议事厅出来后便直奔神殿上层,果不其然,远远便听到沈曦啼哭的声音。华月已守在那房门外,赶走了所有侍女,谢衣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牢牢关上房门后,已然又变了一张脸。 他没有维持成年模样,而是按照华月的描述,幻作了沈夜小时候的姿态,沈曦灵力薄弱,连一点点障眼的幻术都看不穿,倒也省去了解释的时间。只见那小女孩蜷在床上落着泪,谢衣过去抱起了她,沈曦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掉在他的颈窝里。 “哥哥……小曦不要被送进矩木里,呜……小曦会听话的……” “小曦别哭,哥哥在这里。”维持着少年形态的谢衣很难将沈曦抱个满怀,只能搂紧了她纤细的腰身,重复着三天前就说过的话,“哥哥会在你的身边,哪都不会让你去。” “可是爹爹要将小曦……” “小曦哪儿都不会去!”谢衣坚定地说,“哥哥会保护你的。” 谢衣在叛逃下界前担任生灭厅的主事,对当年发生在这对兄妹身上的事情了如指掌,然而文字冰凉,又怎么及得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沈夜如今重伤不醒,每三日陪着小曦回到那夜的任务自然落到谢衣头上,他怀里搂着师尊的妹妹,好似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极力想要逃出神殿的少年一般。 “真的……?” 心智尚小的孩子最好哄骗,沈曦很快就止住了眼泪,松开谢衣拽回了心爱的兔子布偶,好奇地看着床边少年模样的哥哥,“哥哥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温柔……” “呃?”谢衣面色一僵,还以为自己演错了什么地方,“这话怎么说?” “哥哥最讨厌小曦哭了,每次小曦一哭,就喜欢挥着木法杖吓唬小曦。”沈曦挥舞着兔子,像是要模仿沈夜当年的样子,两道细眉都竖了起来,“还总冲小曦扮鬼脸。哥哥以后再这样,小曦就去告诉爹爹,让爹爹来打哥哥的屁股!” 谢衣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象那个场面,憋笑憋得脸都快要扭曲了。他伸手想要去摸沈曦的头发,眼神却骤然一凛。 一缕蓝色烟雾从窗台那边钻进来,在床头转了一圈,又飘到露台去了。沈曦并没有察觉,谢衣却站起了身,笑着说道,“哥哥还有些事情,晚上再来陪小曦。小曦要乖乖的,如果累了就再睡一会,好吗?” 沈曦听话地点头,果真抱着兔子又睡下了。谢衣给她掖好了被子才走出露台,那缕青烟飘乎乎地等着他。 “瞳?你怎么从这边进来了?” “华月在门外面,我不方便现身。” 隐蛊后的瞳绕着他的身周转了一圈,声音里隐隐带有笑意,“少年时候的阿夜吗?倒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特地跑到小曦这边来,不是为了看我这幅样子的吧……”属于沈夜的那张稚嫩少年脸上挂着无奈。 “虽然这也算是一个原因……” 瞳顿了顿,靠近谢衣,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就到我那去吧。阿夜他醒了。” 特地整理出来给沈夜居住的地方位于流月城的最下层,那是一处荒废的庭院,是距离神殿最远的地方。自族民们迁出此处到上层居住后,这片地区便数百年无人踏足,房屋大多已倾颓倒塌,连植物都死气沉沉,仿佛都只余下具空壳一般。 早些年瞳看中了这个地方,没有人的地方正适合用来作豢养蛊虫和活傀儡的场所,于是沈夜就划给他随便折腾去了,却不想到后来竟会成为禁锢自己的所在。谢衣为他选了一处坚实完整的寝殿,离瞳养着蛊虫的地方老远,还除掉了院子里的杂花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让瞳把偏殿里的事物一一准备好,才敢把他那身份高贵的师尊搬进来,端端正正地安放在床上,生怕磕碰了边边角角。 但纵使是这样,谢衣在踏进偏殿那一刻也难免心下忐忑。 尽管他没有以谢衣的身份强行取代这大祭司之位,但冒充和取代似乎也差不离,何况还把正主囚禁起来,更是坐实了罪名。以沈夜的性子倒也不见得会雷霆大怒,毫无形象地摔杯摔桌,况且他方才苏醒,身子孱弱,若论动手只怕谢衣一只手就能将他扳倒。谢衣唯一担忧的是沈夜此后感情冷淡,再也不搭理自己,那可是要比打他骂他还令人难受。 但若要成事,这点代价,也算不上什么……谢衣硬下心肠。顶多日后向师尊赔罪就是,无论师尊要如何怪罪,谢衣都绝无半句怨言。 “谢衣。” 瞳在谢衣准备推门之前叫住了他。七杀祭司稳稳坐在轮椅里,偃甲制成的手指扣了扣椅子扶手,“阿夜他……情况不太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谢衣惊得手指一抖,“莫非师尊的伤势已经!” “……不。”瞳难得有些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亲眼看看吧。” 说着瞳已经贴心地给他推开了门,谢衣心脏剧跳,脸色煞白地在玄关处踌躇着。他被瞳的话吓得不轻,不太敢想象一会看到的师尊会是怎样的场景,这趟醒来或许只是回光返照,事实上已经伤得快要死了?抑或是全身上下都被换成了偃甲,彻底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无论哪个都是他难以承受的结果。那一刻谢衣甚至想着,若是师尊就这么去了,那么他也…… 最后还是瞳不耐烦了,猛地将谢衣往里一推,重重关上了门。谢衣一个趔趄直直撞上面前的事物,连人带屏风一同翻倒在地,连带着勾住一边的纱帘,只听撕拉一声,他便同屏风一块被卷进了帘帐里,整个人被卷得严严实实,细尘扬起,呛得他连连打着喷嚏。 “瞳,你又在做什么?” 这般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床上的人,那人低低咳嗽几声,气息显得虚弱无力。谢衣愣愣地抬头,只见床上的帘帐被轻轻掀开,上面的人散乱着一头长发,底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面部轮廓瘦得有如刀削。 “谢衣?” 沈夜也微微一怔。谢衣这才想起自己一路过来心绪不定,竟忘了解除幻术,连忙卸了灵力,恢复原来的样貌。他形状狼狈地爬起身,拍了拍祭司袍上的灰,才小心翼翼观察了师尊的脸色。躺在床上的沈夜嘴唇惨白若纸,他明显消瘦不少,睡袍底下露出的小臂看得出嶙峋的骨头形状,但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谢衣想是瞳又吓唬自己,不觉下意识松了口气。 “怎么……看到为师还有一口气尚存,你很不甘心?” 谢衣不是没听出沈夜语气里的揶揄之意,却还是惊得连忙跪了下来,“师……师尊,切莫与弟子开这种玩笑!师尊昏睡这几天,弟子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眠,祈祷师尊吉人天相逃过此劫,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哦?你可是长进不少,若不因为伪装的是为师,只怕我都要被你蒙混过去……捏造身份,取而代之,这就是你关心为师的方式?”沈夜点了点头,“哦对了……还有这寝殿周围的五灵上清障,你在下界呆了这些年,当真是有出息了。” 谢衣直直跪着,冷汗津津而下,下唇已被咬得发白。 “弟子不肖,做出这般叛师之举,请师尊责罚!” “哦……责罚。你的意思是说,为师取了你的性命也无怨无悔?” “为公,属下大胆犯上,自是甘愿接受处置。”身穿大祭司服的青年咬紧牙关,“为私,弟子尚有心愿未了……确实不愿一事无成便了却此生,求师尊谅解。” “哼……你当真是,很好……” 沈夜冷冷一笑,没有起身,只是平平伸出一只手来,指尖似乎隐隐有灵力凝聚。他伤重方醒,下手自然不会太重,但谢衣心底一寒,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却不想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谢衣小心翼翼地掀了掀眼皮,沈夜早已将手收了回去,正侧着脸看向自己。 “怎么?真以为我要杀你?” 谢衣的脸颊微微泛红,“呃……这个……” “起来吧……我当年说过的话,难道你忘了?” 沈夜的语气平静,倒也不见怒气。谢衣忡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话中所指,二十多年前沈夜曾作下若是谢衣能够赢过自己,便将烈山部交由处置的承诺,谢衣只想那不过是无心之言,却料不到阴差阳错,到底还是让这个诺言实现了。 “师尊你……不责怪弟子吗?” “呵……”沈夜轻笑,他又咳了几声,喉间微微有血沫翻涌的声音,“你的性子我岂能不知……料是瞳从中游说,否则你肯定早就跑得不见影了。说起来我倒应该感谢他,给了一个让你乖乖留下的理由。” 沈夜轻轻捉住了谢衣的手,青年顺着那点微弱的力道从地上起身,缓缓地坐到师尊身边。这番动作都让沈夜有些气喘,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似乎不太适应如此孱弱的身体。 “这身体里的偃甲,是瞳做的吧?”他缓慢地将身子转回来,平平躺在床上,“虽然靠着它们勉强吊住一条命,却只盼日后能自行恢复,否则依靠偃甲和蛊虫苟延残喘,岂不如同废人一般?” “一定能恢复如初的。”谢衣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师尊有神血加持,假以时日,自然能摆脱这些偃甲的束缚。” 沈夜没有再说话,他重伤初愈,面色灰败,那双淬着夜色的瞳眸倒是依旧明亮。他仰着脸,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徒儿不放,谢衣被他看得有些别扭,耳廓都微微红了,正想起身,却被沈夜一把拽住了手。 “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谢衣此时恢复了自己的样貌,身上却还穿着与沈夜一样的大祭司服,加在里面的内衬也做好了,衬得肩宽体阔,倒真有几分威严神肃。沈夜探手去摸了摸那腰身,又上下打量几圈,看得直皱眉头。 “太大了,身形不符。你与为师的身量略微不同,尤其是腰这块地方,应该稍稍缩短几寸。” “师尊……” “黑金之色也不适合你……你的气质温和,还是白与鹅黄相间较好。”沈夜没有理会谢衣,径自说道,“这套暂且穿着,等我身体恢复了,重新给你做过……” “师尊!” 谢衣猛地拔高了声音,打断对方的话头,“请师尊不要忘了,流月城的大祭司还是沈夜,并不是谢衣。” 沈夜闻言微微一震。他又岂会听不出谢衣话里的意思,当即拧起眉头,低哼一声,将捉在谢衣衣襟上的手收了回来,“呵……如此。倒是本座疏忽了。” 他这趟醒来,竟是第一次自称本座,显然已经动了气。谢衣沉默地站起身,正犹豫该说些什么来认个错,床上的人却无力地挥了挥手,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为师乏了。你这几日接替大祭司之位,事务繁重,若是没有要紧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衣呆呆站在床边,心里有些苦涩。沈夜的心思他向来不敢胡乱揣测,但方才竟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面前,让他想逃避都不能,然而且不说谢衣是否做得出这般谋逆之举,若是他真的做了,沈夜这个人又当何去何从,在烈山部又要如何自处? “弟子……”他低声说道,“弟子看着师尊睡下了再走。” 床上的人沉默着,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动。 “……随你。” 谢衣眼看着沈夜睡下,气息慢慢变得和缓。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后,才忍不住伸手去抚顺了对方的头发,触觉蓬松柔软,跟沈夜的性子大相径庭。他摇了摇头,轻轻握起沈夜的手正打算放回被窝里去,那只瘦弱的手臂被拉起,宽大的袖子便顺势滑了下去,手肘边上一块铜钱大的黑斑从底下露了出来。 “这……!” 谢衣大骇,险些惊呼出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底一崴重重跌坐在地上,沈夜的手便落回床上,睡梦中的人皱起了眉头,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沉吟,他显然疲倦至极,这么摆弄一下也没能醒过来。 这种症状对于谢衣而言实在太过眼熟,它是烈山部族延续了多年的噩梦,如同跗骨之蛆,至今也没有完善的救治方法。染上此病的人先是内里病痛发作,五脏衰弱,其后身体四肢出现异状,黑斑浮现,日益蔓延全身,血肉糜烂,最严重时周身溃烂成腐肉,药石罔顾。神裔后代,最终也只能那样凄惨而丑陋地死去。 难道这就是瞳所说的…… 谢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他只觉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只能趔趔趄趄着往外走。瞳还在外面等着他,谢衣一把关上了房门,他强忍住想去揪起对方衣襟的冲动,紧紧握起的双拳颤抖不已。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低吼道,“师尊不过是重伤一场,为何竟会染上这种病!” 瞳似乎早就料到谢衣会是这个反应,他的面色平静,偃甲做的手指在扶手上嗒嗒嗒地敲着,“阿夜小时候就已经病了。你曾是生灭厅主事,应该知晓此事。” “从小染上此病……可前任大祭司的手札不是说,师尊送入了矩木核心,已通过获取神血治愈疾病了吗?怎么又会……” “书面所述,未必为真。以神血治愈浊气感染的疾病,毕竟只是一种猜测,沈夜和沈曦两兄妹表面上恢复如初,但事实上是否已经彻底痊愈,倒是未得而知。” 瞳转着轮椅,示意谢衣跟自己来,不要吵到里面睡着的人。谢衣心绪不宁地跟在了瞳的后面,“怎么可能?我在师尊身边十多年时间,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有犯病的迹象……” “大概这便是神血的效用。” 白发的男人行至庭院,在一株高大的杉木前停了下来,当时谢衣清理了院子,见这株杉木尚有几分生命力,暂且留了下来。瞳弯腰去拾起一枚干枯了许久的果实,放在手心里看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先前也没有质疑过神血对这种疾病是否有治疗效果……现在想想,阿夜他未到而立就开始急着收徒,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并未痊愈了。” 谢衣不可置信地摇头,“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可是……” “想来应该是神血压制了病痛的发作,让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瞳扔开了果子,将手贴在树干上,“可是你看,病着毕竟还是病着,再怎么强撑起外表的光鲜亮丽,里内却早已腐坏不堪。” 他的掌心底下迸出光芒,杉木发出咔咔的痛苦呻吟,被瞳的灵力拦腰截成两半,树冠轰然倾倒。这棵树竟早已被蛀空,里面的蛆虫和蛊虫密密麻麻,它们已然很久没见过阳光,当下惊得一涌而出,四下逃窜。 谢衣顿时恶心欲吐,扭过脸去不愿再看。 “心脏停止跳动,命魂险些离体,若不是体内神血相助,即便有偃甲和蛊虫的支撑,也不会这么快就能醒得过来。”瞳收回了手,直直看向身边满脸狼狈的青年,“有所得就必有所失。神血救回他一条命,恐怕就难以再压制疾病,致使病症开始恶化。原本或许还能支撑百年时间,如今……二十年大概已经是极限之数了。” “二十年……怎么会这样?”谢衣喃喃道,“好不容易才抢回的一条命,难道还要让师尊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腐坏……就这样慢慢病死吗?” “他现在的情况太不算太严重,我会想想办法。” 瞳驱使着轮椅,他轻轻握了握谢衣的手臂,“不过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阿夜当年继位大祭司主要是靠着神血加持和身体足够健康,而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下一步该怎么走,你要好好考虑。” 身后响起瞳骨碌碌转着轮椅离开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将谢衣一个人留在原地。他怔怔地看了面前被蛀空的杉木许久,心下一时烦躁,指尖凝结法术,一把火就把这树烧了。法术结成的火焰霍地从根部烧起,谢衣离得极近,热浪扑面,几乎能嗅到自己的头发被灼烧的气息。 他早已心知此去并无退路,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不能再回头。 “师尊……弟子这趟随你回来,暂替了大祭司之位,可不是为了看到这个结果啊……” 谢衣声音哽咽,双拳紧握得指节发白,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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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7:45 GMT 8
四.
谢衣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沈夜这人的感情一向很淡。倒不是说他天生如此,而是自他从矩木出来之后便仿佛对身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想要就能要到,想抛弃就能抛弃,长久以往,就没有什么事物能引起他的重视了。 这遭让自己心爱的徒儿夺权,人还被变相地关押起来,他竟也没有太大反应。沈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终日沉默不语,谢衣不让他过多走动以免牵扯伤口,他便径直躺在床上不下来。沈夜留驻的这个空间仿佛连时间都要停止了,谢衣每每推开房门都会禁不住心头悸动,他的师尊就那样直直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让人觉得他的生命似乎就要这样无知无觉地走到了终点一般。 谢衣忍不住上前去握住师尊的手,指节是那样冰凉,没有半点过往的活力。沈夜被他弄醒过来,双眼空茫地眨了眨。谢衣冲他一笑,“师尊醒了?可要再睡一会?” “不了。”沈夜抚弄着微微疼痛的头,“扶我起来。” 谢衣将手臂环在师尊背后,缓慢把他搀扶起来,后面垫了一个枕头。往常这个时候他会在床上翻阅典籍,谢衣便守在一旁处理事务,直至沈夜再度睡去后才悄然离开。
今天也是如此,谢衣正打算把沈夜的典籍和今天要喝的药拿来,却被床上的人轻轻摁住了肩膀。沈夜伸手往他颈间一摸,手指挑出一根链子,上面串着一颗明珠,光华内敛,神韵流转,竟是不凡之物。 “你这掩盖魔气的事物,是从何而来?” “在一处龙脉之地偶然所得。”谢衣回答,“弟子当初只是用它来躲避修仙门派的耳目,却不想这时派上了用场。” “哦?那你这段时间可有让砺罂觉察?” “这个……”谢衣挠了挠后脑勺,“弟子回来这些天,还未与心魔正面打过交道。” 沈夜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满,“那每天给沧溟城主送去一束海棠的事情,你也从不知晓?” “瞳大人与我说过此事,这个任务现由廉贞祭司代劳。” 谢衣辩解道,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沈夜的脸色。他醒来这些天从未问过谢衣族中状况,谢衣原本就忐忑,却不想沈夜难得开口,竟是为了沧溟城主的花。谢衣被他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心底那份郁闷和不甘确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呵……你心里那些想法,脸上已经明明白白写出来了。这般隐瞒不住心思,又怎么能胜任大祭司之位?” 谢衣一愣。沈夜方才竟微微笑了,唇角那点涟漪衬着苍白的肤色,好似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师尊……我……” “本座这二十余年来天天派人前往下界寻花,然后亲自献给沧溟城主,风雨无阻,从不假借他人之手。”沈夜很快又收敛了笑意,“城主沉睡矩木之侧多年,先前本座也未曾有如此举动。你莫非还认为,这行为是出于儿女私情不成?” 谢衣何等聪明,当即脸色便发了白,“难道……师尊是以献花为由,以图铲除心魔?可这究竟又是术法,须得借助天天献花的手段……” “这是城主才能够学习的术法,你不知晓,也是自然。” 沈夜颔首,“这种术法名为冥蝶之印,施术时,将灵力注入活人魂魄便会形成蝶茧。蝶茧以宿主魂魄之力为食,在宿主体内慢慢孵化成灵蝶。” “……师尊每日给沧溟城主献花,莫非就是为了施展这冥蝶之印?” “没错,我在海棠中注入自己的灵力,天天施术,已持续了二十二年之久。只要受到召唤,灵蝶将吸干宿主魂魄之力,破茧而出。”沈夜说道,“听闻最强的冥蝶之印足以封印诸神,那小小一介心魔,自然也不在话下。” 谢衣震惊地睁大了眼,“吸干宿主魂魄之力,破茧而出?那岂不是以城主的生命作为封印心魔的代价?师尊你怎么可以……” “提出这个建议,将术法教给我的人,正是沧溟城主。”沈夜意味深长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是我与城主之间达成的共识,就连瞳和月儿都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了你,自然也要由你来将施术进行下去。” “可是……” 谢衣低下了头,他内心震惊,几乎连话都要说不出来。沈夜同样不愿受制于砺罂,却料不到竟要用上如此玉石俱焚的方法,难怪连瞳也语焉不详。如此犯上之举若是让旁人得知,只怕会立即引起族民义愤,且不说这大祭司之位,就连性命也要被人一同取了去。 师尊竟如此决绝,而他却从来没有想到…… “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这样赔上城主的一条性命,若是族民得知,恐怕后患无穷。” 沈夜轻轻摇头,“咒印早已种下,冥蝶已经开始蚕食沧溟的魂魄,此路一走便不得再回头。然而弊端在于宿主灵力越强,冥蝶需要蛰伏的时间也便越长,若要保证一举封印心魔,其中花费的时候,只怕要上百年之久。” “百年时间……太长了,此术果然还是过于冒险。”谢衣喃喃道,“若想不引起砺罂注意,还须继续往下界投放矩木枝,届时数量一多,定会引起下界修真门派的注意……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得过流月城?” 沈夜的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了下来。他看着谢衣头上盘成一圈的辫子,这孩子从小开始一遇到困难事情就喜欢拨弄头发,现在也是如此,辫子都让他揪松了,一缕发丝从里面被扯了出来,看上去不规不整。 “无论你是否找到了别的方式驱逐心魔,冥蝶之印也不可中断。就当是……多一成胜算吧。”沈夜抚弄着他的头发,“为师一会就将咒法传你,即便你不愿意做,每天前往寂静之间的工作也不能马虎,那心魔疑心太重,至少也得让它见上一面。” “……弟子明白了,明天开始就会亲自前往寂静之间,为城主施术。” 谢衣将手搭在左胸上,他微微低下头,掩去了眼睛里的一点苦涩。 他岂又会听不出沈夜隐藏在话语后面的意思?冥蝶之印一旦种下便不得再挽回,届时封印发动,城主与心魔玉石俱焚,族民若是追究起城主的死因,最终将承担结果的人会是谁,会背下怎样的骂名,他又怎么可能不知? 师尊亲缘寡薄,行事果断狠辣,却不想连对待自己也……这般狠心。 “先不说这个了。”他收起那点苦涩与不安,抬起头来又是面带笑靥,“师尊,弟子在龙脉之地,还寻到了一件奇物。” “哦?是什么?” 谢衣伸手入怀里摸了许久,掏出一个锦囊来,竟有微光从布料底下隐隐透了出来。他小心地将那事物捻出,是一小块翠绿玉石,仔细一看,那抹翠绿游移不定,居然是在玉石里流转的灵力。沈夜接了过来,只觉触碰到玉身的皮肤微微发烫,连指甲都被透得荧荧发着亮。 “弟子查了许多传说典籍,才知晓这是何物。”谢衣看着那灵物说道,“神农神上当年误食毒草身亡,其精髓化为天地灵玉,据说可打破六界枷锁,暂存万物魂魄。弟子曾试着用它来储存一只精兽的命魂,效果确实不同凡响。” “果真有趣。为师先前也有所耳闻,神农精髓化成的灵玉数量寥寥,不仅是下界修真门派,就连上古神裔部族也求之不得,你这偶然所得,倒是羡煞旁人。” 沈夜把玩着那颗灵玉,“六界轮回是天道所然,无论是何种生灵,生前有如何功绩或修为,都逃不过这世间规则。如此事物也不过是给了一个念想,其中道理,无非就是看不透,想不开,舍不得。” “师尊所言极是……弟子原先也并不在意,破除枷锁,中断往生之道,但纵是对前尘有诸多眷恋,也抵不过身死一途。” 谢衣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耳廓微微泛红,“然而在师尊重伤弥留之际弟子才发现,要做到这看得透想得开,除非早已孑然一身,了无期盼。若是师尊当时就这么去了,弟子甘冒大不敬之罪,也要打破师尊的六界枷锁,等弟子此间事了,便下去陪着师尊。” “你……” 沈夜微微动容,谢衣却已俯下身来,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身,就如同以往做过许多次的一般。偏殿的兽性金炉里点着龙涎香,沈夜的衣襟都被染上了那样的香气,谢衣靠在他的身上,不觉有些目眩神迷。 “所以还请师尊善自珍重……无论有什么困难,一切都还有徒儿在。” 他这般说道,左手像是不经意地搭在了师尊的右肘上,隔着单薄的睡袍,仿佛能触摸到底下那块腐坏的黑斑。沈夜看着他束得微乱的长发,似乎暗自叹了口气,才收紧手臂搂住怀里的人。 “……好,为师看你表现。” 谢衣从沈夜的寝殿里出来,正准备通过传送法阵回到神殿时,忽然察觉到周围有股微弱的灵力一闪而过,像是阵风,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他的眼神一凛,四下打量一周。此时瞳大致正与他的活傀儡在研究蛊虫,无暇他顾,于是谢衣微微放下心来,行至一个偏僻隐蔽处,扬手便设下了隔绝声音的结界。 “既然回来了,就出来吧。” 旁边的地面上浮现出碧绿法阵,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衣身旁。那人脸上扣着面具,他半跪起身,手里捧着一方木盒,上面光芒暗转,竟是下了重重封印。 “主人,您吩咐的事物,已经带回来了。” “竟如此之快?”谢衣眼睛一亮,“拿来让我看看。” 那人恭恭敬敬地将木盒奉上,谢衣拿来只轻轻一晃,外面的封印便被里面的事物轻松震碎了。他启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团漆黑事物,像是凝聚在一起的事物,连实体都不曾有。 “果然是昭明之影。在神剑崩碎之后它便不复实体,可幻化成任意事物,且灵力强横,寻常法力不可轻易封印。”谢衣感叹道,“幸好我特地准备了收纳它的法器,否则让它再次化形,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边说着,边握住地上那人的手臂,将其拉了起身,“这会真是多亏有你,若非当时顺手将你带回流月城,我现在可就头疼了。” 那人顺着谢衣的力道起身,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身子一歪,险些软倒下去。谢衣连忙一把将他捞住,那人脸上的面具受到磕碰,哐啷砸落在地,底下露出的那张脸温文清秀,居然与谢衣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莫非受了伤?” 谢衣收起木盒,急切地在那人身上摸来摸去确认伤势。那人被弄得满脸通红,终于忍不住推开了谢衣,自行解开身上的衣服,只见那白玉似的胸膛被不知是爪还是剑的事物扯开了一道裂缝,里头那颗印有谢衣纹章的心脏正扑扑地跳动着。 “可恶!”谢衣的表情就像是看着心爱的玩具被人摔坏了一般,他跳着脚去查看对方的伤势,配上沈夜那副尊容只怕要惊煞旁人,“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没有别人。”那偃甲做成的人摇头,“那昭明之影化作的巨龙实力过于强横,我下手一时急切,就不小心被它所伤……” “唉……竟这般不爱惜自身。流月城材料稀缺,要将坏处彻底修好,又得费去几个月时间。” 谢衣搀着那偃甲人,替他重新整理好身上衣物。这偃甲人是谢衣在下界花费将近五年时间制成的巅峰之作,除却魂力不定,感情浅薄,几乎与谢衣本人无异。谢衣原本制作它只是为了在自己遭遇不测之际,能够代替他将一身偃术流传下去,却想不到事至今日反而成为自己唯一能够全心信任的臂膀,许多自己亲自做不得的,不敢假借他人之手的事情,都只能交由这偃甲人独自完成。 而目前最紧要之事便是寻找神剑照明。此事虽暂有眉目,但毕竟还不是有十成把握,于是他始终没有告知于瞳,以免徒生枝节。然而神剑大多处于险要隐秘之地,谢衣当初寻找剑柄便花费了多年时间,若非有通天之器相助,要找齐所有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即便如此,寻找昭明的事情全交由一个偃甲人来完成,究竟还是太勉强他了。 谢衣整理好偃甲人的衣襟,正想让他先行离开,神色却猛然一肃。他们同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息飞快地向此处靠近,偃甲人的反应很快,他双手一引,已将一柄唐刀握了在手。 “是魔气。” “你还伤着,不许动手。”谢衣一把拦下了他,“到大祭司寝殿去等着,莫要让廉贞祭司察觉了。” 偃甲谢衣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他单膝跪下顺从地领了意,脚下浮现出法阵,便跟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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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眼看着偃甲人消失后才撤去结界,手上提了从沈夜那处借来的链剑。 砺罂在流月城中耳目众多,虽然不会贸然接近一些高阶祭司的处所,但心魔的行为举动难以揣测,平日里也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来防范。偃甲谢衣是他唯一的暗棋,是瞒过砺罂之眼去寻找昭明的关键,除却现下正躺在偏殿的师尊,它也是万万不得容心魔知晓的。 那股魔气愈发地靠近了,似乎窥探到这边有清正而强大的灵力,像是一个循着香气而来的饥饿之徒,谢衣也因此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人。它竟穿着破碎褴褛的祭司服,一头杂草般的头发盖过了面庞,双手指甲肮脏尖长,手臂枯槁,只剩一片灰败的皮肤附着在骨头上。 它嘴里发出嗬嗬喘息,身上的魔气不受控制地纷纷外泄,浊恶之气扑面而来,令人闻之欲吐。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流月城撒野!” 谢衣厉声喝问。那魔物已然失去神智,它挥舞着双手便向他扑来,身形迅速得好似鬼魅。谢衣一手抹亮剑刃,剑气暴涨如虹,那魔物毫不退让,剑气如狂风一般席卷而去,吹开了盖在它面前的长发,露出的那张脸粗糙得堪比树皮。 谢衣却全身一震,那居然是张熟悉的面庞!他失声道,“常路,怎么会是你!” 他横起长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那人的魔爪已破空划至,直直朝了他的胸前抓来。眼见就要被那利爪撕得皮开肉绽,一道灵光自侧面破空而至,生生击在了魔物的后背上,常路一声惨叫,去势一颓,身体顿时软下。谢衣伸手想要去接,凌厉剑光却从它的前胸透体而出,污黑的血液溅了谢衣满脸。 “……!” 后面出现的是瞳的身影,他坐在轮椅上,掏出手帕擦拭着被血弄脏了的剑。那魔物重重倒在地上,身上凝聚的魔气终于不受桎梏,一哄而散。 常路的面容慢慢地发生变化,变回了他原来的形貌。他还有些茫茫然不所知,目光四下打转,最后才落到谢衣身上,缓缓地向他伸出了手。 “大……祭司……?” 谢衣蹲下身,想去握住那只无力的手,却不想那祭司眼神一凛,脸色顿时变得凶狠。谢衣大惊,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已经来不及躲闪,他下意识想闭上眼,却只闻耳边有风声呼啸,常路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身体骤然变得透明,终究是如同尘埃一般,轰然散去了。 “你害我又要把剑擦一遍。”瞳在他头顶悠悠说道。 “瞳,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从前熟识的人在面前以这般形态被杀,自己还险些受到牵连,谢衣惊魂未定,险些要站不起身来,“那是我以前相识的一位祭司,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身上失控的魔气,你应该能感觉得到。”瞳弯下腰去,将掉落在地上的那块魔契石捡了起来,“族民们感染魔气之后,有些人因为身体承受不住魔气而魔化,有些人……则是心术不正,妄图得到更强的力量,从而造成恶果。比如这个就是。” 谢衣紧紧盯着瞳手上那块紫黑色的魔契石,“承受不住魔气而魔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么……亦死亦生,毫无理智可言,这还能算是活着吗?” “当然不能。”瞳回答道,“所幸数量并不算太多,为了避免城民恐慌,阿夜吩咐我将这些人关押起来,作研究试验之用。” “都关押了起来?那么你这处魔化的族民,究竟有多少人?” “我也没仔细数,大约是上百之数。” “简直荒唐!城中出现如此状况,你竟也不与我说,若不然今天有一个失控撞上了,你还打算瞒我一辈子不成?” 谢衣气愤得一甩衣袖,那姿态倒是与沈夜有几分相像,“他们也是我烈山部的族民,难道因为不幸魔化,就要这样了却此生?就像,就像……”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方才对他那样……” “你冷静一些。” 瞳皱眉。谢衣性子向来温和谦逊,几乎从不与人发脾气,这时大概是被方才那一幕吓得狠了,倒让瞳有些不习惯,“常路此人心术不正,多次对阿夜不敬,居然还因为想获得力量而擅自动用魔气,这样的人,留着也无用。余下族人,若还有救治的可能,我会想办法。” “……能救治,自然最好。” 谢衣用衣袖缓缓抹去被溅在脸上的血迹,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袖子上浓烈的血腥味令他不觉一阵反胃。 “我改天……会亲自去看看他们的情况,这边就交给你了。还有,把那些人看紧一些,不要让他们惊扰了师尊。”他说道,索性不再去擦拭,扬手召出一个传送法阵,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走了,像是一个踉跄离去的逃兵。瞳看着他的身形在法阵里消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方才说了谎。被魔气控制的人大多神志不清,五脏俱损,哪还有救治恢复的可能,沈夜当初也是知晓这点,才会将魔化的族人送了给瞳,作为上乘的炼蛊材料,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到驱使抑制魔气的方法。然而与心魔合作,戕害下界生命已是谢衣所不乐见的,若让他知道这些族民已成了弃子,这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为了谋求生路,烈山部也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怕只怕,这样的代价,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 “这般见不得黑暗面的性子,也不知最后是否真的能够成事。” 瞳摩挲着那块魔契石,他抬了头,远处那座偏殿静静伫立在高大植被之后,显得那样气势森然,“阿夜……你宠出来的好徒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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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8:04 GMT 8
五.
谢衣这两天被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且不说他的偃甲人先前负伤归来,寻找神剑昭明的事情暂时陷入停摆,他在神殿方面的事务也是诸多不顺心。谢衣自持已模仿得出几分师尊的风范,可沈夜那般狠辣和雷厉风行的手段,他却半点也没有学来。 一些向来对沈夜越权行事颇为不满的祭司似乎也看出了他这段时间的转变,疑惑猜忌有之,畏惧有之,施加压力的手段却是毫不含糊。这几日谢衣在瞳和华月的帮助之下,接手沈夜先前缓慢往下界迁移族民的工作,却遭来了贵族的强烈指责。 他们还忌惮着沈夜的余威,不敢指着鼻子骂人,明里暗里地却在指责他漠视祖宗之法,妄动流月城根基,显然居心叵测,甚至搬出了城主说话,连一边的华月都听得面色难看。谢衣疲于应付,沧溟城主的势力早被架空,这群老家族只敢口头上说说,倒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神殿的人就能与他们扯破脸皮。到最后他被说得烦了,广袖一甩,下面那些人立即乖乖地闭上了嘴。 “祖宗之法?”他冷笑道,“流月城早已遭诸神弃置,自上古苟延残喘至今,城中终岁严寒,五色石行将燃尽。而伏羲结界早在二十年前已破,族民也已经能够不畏浊气生存,正是前往下界繁衍生息的时刻,你们就要抱着祖宗之法在这里等死了不成!” “可是……” 身怀贵族血液的祭司们面面相觑。他们岂又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时下城主一系势力被架空,下界龙兵屿由紫微祭司一手建成,正是大权在握,铲除异己的时候。这一趟下去,整个烈山部族的主人会改作何姓,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此事不必再议,没其余要事便统统退下!” 谢衣背过身去,长袖下双手紧握成拳,持反对意见的祭司们见状也只得含恨退下。华月冷眼看着他们退出议事厅,暗暗扣在箜篌上的手也松了下来,她正想说些什么,不想却有人捷足先登一步。 “大祭司,这是最近的偃甲炉制作情况,烦请拨冗一观。” 风琊上前一步,从袖里摸出一份竹简呈了上来。谢衣粗略一扫,大致都是他以前绘制的精髓,有些地方却被细心地改进了。他点点头,收起那份竹简,“知道了,本座回去再看,明天会给你答复。” 风琊行了个礼,却不曾退下,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里面有着些许审视的意味。谢衣被他盯着全身不对劲,却还要装作不动声色,“还有什么事?” “哦,属下僭越了。”贪狼祭司的手放在左胸上,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只是大祭司最近看上去情绪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属下不才,或许能为尊上开解一二。” 谢衣被他这幅姿态弄得寒毛倒立,又不好意思像以前一般干脆躲得远远的,只得随意摆摆手,不经意地往后退了少许,“无妨。只是本座近来睡眠不佳罢了,并无要事。” “原来如此……那么大祭司还请注意休息。整个烈山部的命运,可交托在您的手里呢。”风琊发出几声低沉嘶哑的笑,“既无要事,属下这便告退了。” 谢衣眼看着对方出了议事厅,轻轻关上门,才暗自皱了眉头。 风琊这般阴阳怪气的态度,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们从小就不对盘,当谢衣与风琊还一同在神殿学习法术的时候,那家伙就喜欢揪他的辫子,说他是女娃儿娘娘腔,这般情况在谢衣击败风琊,成为沈夜的唯一弟子后才有所消停。然而过了好些年,谢衣年纪轻轻获得破军祭司之位,神殿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大祭司和座下弟子间关系并不单纯的传闻,风琊看向自己的眼神便明显地透露出了鄙夷。 以色事人而谋求上位,这些话无论是听在谁的耳中,都是极为低贱不堪的。 谢衣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委屈。明明自己是那样敬慕师尊,师尊也喜爱他,这般单纯的感情为什么要被他们说得如此肮脏而功利。然而这种说法在谢衣叛逃下界后自然不了了之,破军祭司这个称谓在神殿里已算得上是一个禁忌,纵使在位者失踪多年,也再没有人敢觊觎那个权势紧要的位置 “贪狼祭司的狼子野心,表示得未免过于明显。” 旁边的华月冷笑一声,打断了谢衣的思绪。谢衣笑着摇头,倒也没有生气。 “我虽然与他不对盘,但他胜在刻苦用心,而且足够聪明。能以大祭司的位置作为目标前进,倒也不是坏事一桩。”谢衣看向华月,“对了,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对了……这是今天寻来的花。” 华月右手一扬,一束海棠花出现在她的手中,“你今天亲自去寂静之间献花,须得小心砺罂,不要过久停留,省得让他察觉了。” “有劳了。”谢衣接过那束鲜嫩的花,上面还盛有盈盈朝露。想到如此美艳事物也不过是博弈的一枚棋子,他便顿时失了欣赏的心情,“这里先交给你,我去去就回。” “方才那些人……呵,若是阿夜,自有方法让他们乖乖住口。”趁着谢衣转过身准备离开,华月在他背后低声道,“但如今想来,或许如今你的做法,才是对的。” “廉贞祭司……?” 华月虽为助力,但自他回来顶替了沈夜的位置后便从未给过好脸色,如今竟能听出口气松动的迹象,实属难得。谢衣内心一震,脚步便不禁停了下来。 “这些年来我眼见着阿夜的手段一日狠辣过一日,忙得整夜不得安寝,这段时间,让他休息一下或许才是好的。你为了烈山部谋求生路的心思……还有你对阿夜的情谊,我也是知道的,只望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也莫要忘却本心。”华月的声音里有苦涩,也有淡淡的释怀,“左右你也不让我找到他,阿夜只能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他。事成之后,一定要带他回来。” 谢衣不禁回头,却只看到华月抱着箜篌聘聘婷婷地往里走的身影。她的右臂微震,音随形动,还是那婉转哀伤的曲调,随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了。 “这个嘛……”他声音低沉,也不知是说与谁听,“就不劳廉贞大人费心了。” 谢衣捻着那束海棠拾级而上,长长的下摆拖过冰冷石阶,像是缓缓流淌的冥河之水。他仰头向阶梯尽头看去,那是矩木的核心区域,流月城中最靠近天的地方,患病的城主沧溟久眠于此,矩木顶端有紫黑色雾气环绕,那正是心魔砺罂凭依的所在。 他手中的海棠花散逸着点点灵力,足以用作施术,又不致引起注意。他行至城主面前,那美丽女子面容温婉,双目紧闭,枝藤环绕着她的双腿手臂,使她看上去就像是附在矩木上的女萝。谢衣微微躬身行了个神农礼,半跪下身,然后将花束轻轻插在她身前的枝叶里。 寂静之间没有旁人,只有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响,就如同它被赐予的名字,静得像是死了一般。沧溟的睫毛轻颤,猛然睁开双眼,谢衣就这么措手不及地与她对上了目光,手指一震,险些挂倒了那束海棠。 城主静静看了他好一会,眼神里带着探究和半分了然。谢衣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心知沧溟城主天生灵力卓越超群,自己布下的幻术或许已被她一眼看穿,不免心下忐忑。 “……沧溟?” 他学着沈夜的口气唤了一声,城主却又重新闭上双目,陷入睡梦之中,仿佛从未苏醒过一般。 谢衣暗暗松下一口气,眼神却登时变得冰冷似刀,他霍然站起身,单手结印,澄金的瞬华之胄立即在身周布开。那道紫黑色的雾气直直从矩木顶端俯冲下来,化作尖锐的枪,牵起的风像刀般割在脸上。 谢衣的脸被擦出一道口子,细微血液顺着那条线溢了出来,他右手握拳,隔着瞬华之胄抓住了那尖锐的魔气,五指一点点攥紧,手背上暴起青筋,魔气竟被他拧得寸寸扭曲。他一声冷哼,袖袍一挥,魔气便在他面前骤然碎作齑粉,像是指间流沙,很快就被吹散不见了。 “呵呵呵呵呵,大祭司大人,许久不见,修为似乎有所进展了。” 头顶上传来嘶哑尖利的笑声,心魔绕着树干盘旋而下,在谢衣身周打了个转。谢衣不动声色地看着它,尽管现在用的是沈夜的身份,可自从感染魔气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这贪婪的家伙,还是那般黑糊糊一团见不着人影,令人不免心生厌恶。 “不敢当。本座特地来探望沧溟城主,你有何重要之事,要在此时出来打扰?” “大祭司上次前往下界巡查之后,就再没有亲自前往寂静之间,我可是担心得很。”砺罂在半空中飘飘忽忽地打转,“若是立下盟约的人不在了,我这一介心魔失了依靠,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届时若是忍不住吞食这流月城中的喜怒,大祭司指摘起来,可就不好办了。” “本座近来事务繁忙,顾不得这边罢了。”谢衣被他转得眼晕,索性垂了眼不再去看,“或许你也可以尽管尝试着激怒本座,失去了流月城的庇护,你又该以何处容身。” “呵呵,大祭司这么说话倒是挺难得,莫非是情绪不佳?但在我看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想来大祭司是最近有了好事,所以才无暇来会一会我这小小心魔吧?” 谢衣能感觉到砺罂在打量着自己。对于这番伪装究竟是否能够彻底瞒过心魔,他心里也没有底,“哦?最近能有什么喜事,本座怎么不知?” “大祭司莫要刻意隐瞒。”砺罂发出了一串刺耳的笑声,“近来流月城中的人数似乎有所减少,想必大祭司已在下界寻到洞天福地,逐步开始迁徙族民了。如此好事,为何也不与我分享分享?” 谢衣一惊。这些天来的动作,竟是已经让砺罂察觉了! “自伏羲结界被破后,流月城与下界联系密切,人数有所变动也是寻常。”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急急想着蒙混过去的方法,“本座在下界建立据点,派遣族人在各处驻守矩木枝,同时寻找适宜居住的所在,有何不妥?” “呵呵,大祭司大人这般解释,倒是有待商榷。这流月城中已有七成族民染上了魔气,也正是往下界迁徙的好时候,大祭司此时还按兵不动,确实不合常理……” “那么你待如何?” 谢衣强忍着怒气,师尊特地叮嘱过他与这心魔沟通不得冲动莽撞,否则只能轻易漏了陷。那心魔终于从他的头顶离开,绕着矩木转了一圈,最后坐到了枝干上。 “呵呵呵……大祭司大人曾答允我,在下界找到适宜居所后,会用神农留下的树种重造矩木。”砺罂说道,“只盼大祭司届时莫要出尔反尔,为自己族人谋得生路后,便忘了我这盟友才好。” 流月城中几时有神农留下的矩木树种?谢衣微愣,却很快反应过来,大致是师尊先前用来诓心魔的,这样的话竟也相信,倒方便许多。他冷冷一笑,“这个你大可放心,本座说的话,自然能做到。待到本座下令迁徙族人的同时,会再加投一批矩木枝,助你积聚魔力,一同前往下界。” “如此……大祭司明晓事理,实在令人欣喜。”砺罂起了身,那股魔气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了顶端,“望大祭司莫忘今日之言,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呵呵呵呵呵……” 那刺耳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寂静之间,谢衣闭上眼,忍了许久才让心中那暴戾的怒火稍稍停息。沈夜显然是个很好的隐忍家,才能坚持二十余年天天面对着这心魔,可谢衣不行,他看到砺罂就只想摁住它的头狠狠在矩木上碾压。 这还只是第一次正面交锋,尚且要虚与委蛇,胆颤心惊,往后的日子可要如何熬过…… 谢衣扶了额头,禁不住在心中哀叹。 “你说,砺罂已经觉察族民往下界迁移这件事了?” 沈夜被谢衣摁着乖乖坐在床上,谢衣手里端了一碗汤药,手上拿着勺子。沈夜嗅着那汤药的苦味便不觉大皱其眉,他微微偏了头去表示不愿再喝,谢衣却不依不饶地捏着勺子追上来。 “是的,即使迁徙的动作不大,但流月城中人口在逐渐减少却是不争的事实。”谢衣成功灌下一口药,脸上扬起了得意的笑,却很快又因为谈话的内容变得忧心忡忡,“我与他说近来派遣族人去下界驻守矩木枝,或许能瞒得一时,但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沈夜被那药苦得不行,嘴里很快就被塞进一颗蜜栈,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正是谢衣小时候喜欢吃的玩意。 “下界龙兵屿的事情,你布置得怎么样了?” “现已有一百余户迁徙完毕,先行前往龙兵屿兴土木之事。”谢衣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桌上,又捻出一颗蜜栈塞到师尊嘴里,“龙兵屿上的部分居所和神殿已经建造完毕,大祭司寝殿早几日也竣工了,等师尊身子好了,弟子带你下去看看。” 谢衣一说起龙兵屿便难得来了兴致。他前几日也下去看过师尊亲自挑选的地方,那个岛屿远离九州大陆,被隔离在凡尘是非之外,草木繁盛,温暖湿润,对于久困流月城中,住惯了冷寒之地的烈山部族而言,就像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他甚至能想象到族民在这里生活的情景,鸡犬相闻,其乐融融,即便没有矩木依靠,他们也可以像凡人一样生活,相知相爱,最终平平淡淡,没有苦痛地死亡。 等此间事了,若能与师尊过上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那个日后再议。”沈夜打断了谢衣的恍惚,“族人要迁徙起来其实也快,但你要随时作好将余下的人紧急送往下界的准备,提防心魔发难。” “这个自然。”谢衣点头。 “还有,现下心魔对迁徙一事有所察觉,当初我以能够重建矩木一事哄骗于它,虽然能让它在这期间稍稍安分一些,但最好还是让它难以估量迁徙的进度。”沈夜思索了一阵,“如此,为师倒是有一个办法。” 谢衣眼睛一亮,“师尊有办法?” “呵,如此做法,只怕你会有所不愿。”沈夜瞥了眼趴坐在床边,面上有些许期待颜色的徒弟,“昨天听瞳说,关在他那里的魔化人,被你遇到了?” “这个……” 谢衣想起那日被斩杀在自己面前的常路,便不觉有些面色发青,“有一个魔化人失控跑了出来,若不是瞳出手及时,弟子恐怕就要……等等!”他忽然反应过来,“师尊所说的方法,莫非是要利用它们?” “不错。”沈夜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唇角似乎带着冷冷的笑意,“那些魔化人和失败的实验体神智错乱颠倒,心念较常人强烈许多,若是将他们分散开来,囚禁于流月城各处,倒是种作为蒙蔽的手段。” “可是!”谢衣有些惊愕,不认同地摇着头,“这么做的话,他们岂不是要在流月城里留至最后一刻?若心魔一朝发难,只怕无暇顾及它们……” 沈夜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顾及他们?不过是一群废弃的棋子,竟还值得你去如此关心?” 谢衣被沈夜哽得竟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了对方口中所谓废弃棋子的用意。 “可是瞳他说过……”谢衣张口结舌,“那些人,或许还有救治的方法……” “能够救治?呵,瞳竟会这样瞒骗于你,倒令我意外了。” 沈夜坐了起身,拉过盖在被上的长衣随意给自己披上。他重伤初愈,伤口还没能好得完全,稍稍扯动都拨皮拆骨似的疼,连如此简单寻常的动作都花去了许多时间。而谢衣也只是在一旁愣愣看着,并没有上来帮忙。 “你也感染过砺罂的魔气,个中滋味,想必会比为师清楚得多。”沈夜淡然说道,“那样不安分的力量一旦失控,魔气侵脑,神智尽毁,便会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如此痛苦地度过一生。相比起那样,与流月城共存亡,于他们而言已算得上是个好结局了。” 谢衣低垂着眼,缄默不语。 “当然,若要论最好的方法,就是增投一批矩木枝,让那心魔忙于吸食下界七情,无暇他顾,但你自然不会愿意这么做。”沈夜定定地看着跪坐在床边的弟子,“既然如此,这已经是损失最小的一个方法,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不可……犹豫?这般轻易舍弃他人的事情,怎么能让师尊说得如此轻巧! 谢衣猛地捏紧了拳,他突然觉得有些愤怒。对了,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忘记……这段时间的和睦共处竟让他忘了当初叛逃下界的理由,时隔二十多年,当时内心的失望和不甘竟再次淹没了他。 面前这个人是对疼他纵容他的师尊,却也是流月城的现任大祭司,手握重权,掌控着族人们的生死。当初若不是师尊一意孤行,以如此大的代价执意与心魔合作,他们也不至于意见分歧,兵刃相向,直到最后……几乎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师尊,请恕弟子不敢苟同。” 谢衣霍然站起身来,身上繁复的配饰随着他激烈的动作叮当作响,“师尊当年与砺罂结盟,向下界投放矩木枝,不曾顾及下界黎民生死。对非本族之人感情寡薄,弟子虽不认同,但并非全然不理解,然而现下为了族人迁徙一事,竟连同族也要轻易舍弃了吗?” 他咬紧了牙,那原本清秀儒雅的面庞生生变得有几分扭曲,“他们变成这般模样并非己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要遭受这样的屈辱和利用……弟子做不到!” 沈夜已许久没听到他这般强硬的言辞,竟微微有些出神,却又很快恢复如初。他冷冷一笑,似乎对谢衣的态度有所不屑。 “这么说,你是有更好的方法了不成?” “不烦师尊忧心。即便是冒名顶替,现在坐于大祭司位置上的人也是我,自然由我处理。”谢衣回道,口气中竟隐隐带了些威胁的意味,“师尊请安心休养,此中种种,不必再多加理会。” 话已至此,谢衣不想再多说两句,当即甩下师尊拂袖而去,与当年师徒二人一言不合时的情景竟重叠在了一起。他踏着重步走出偏殿,明明扯破脸皮的人是自己,心中竟觉得有些委屈。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那样的久,族中的形势也已经有所缓和,他能够了解师尊的想法,师尊也支持着他放手去做,为什么还是会落得如此下场?他不愿沾染血腥,不希望为了谋求出路而牺牲他人,若上天也认为这是错误的选择,那么他宁愿逆天而行,也不愿做下这般将来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然而,如此危难转折之时,没有牺牲,又何来成事?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是师尊当年说与他的话。谢衣捂住了双耳,不愿再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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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8:17 GMT 8
六.
“几日不见,你这里倒是安静许多。” 瞳手里提着法器,轻轻松松就走过了偏殿的结界。沈夜这两天动用神血的功效,使身体恢复不少,已经适应了体内嵌着偃甲活动,现下正拿了典籍坐在桌边慢慢地看,乐得无事一身轻,显然悠哉得很。 “谢衣被我气走了,大约也不愿再来了吧。” 沈夜自然而然地伸了手给瞳,让他查看身体的状况。瞳看着沈夜手肘那块隐隐有蔓延趋势的黑斑,倒也没多大感慨,他指间捏着一样小小的东西,正想往那块皮肤底下摁,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把你的东西收回去。”沈夜说道,拍开了瞳的手,“本座虽然得靠着偃甲过活,却也不是你的活傀儡,别老在我身上打主意。” “哦,习惯了。” 瞳的语气里多少有些遗憾,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只珍贵的蛊虫。沈夜只得装作没听出对方的意思,他放下了右手的衣袖,拿起典籍打算继续看下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说起来,我让你留意的事情,是否有收获?” “你是指让我暗中观察谢衣的事情?” “没错。”沈夜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为了伪装到细节,他长年戴在中指上的金戒也叫谢衣撸去了,现下只觉得十分不习惯,“谢衣有着自己的计划,却连你我二人都不愿说。想来他要做的事若非惊险万分,就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十成把握,如此拖沓犹豫,倒也不知道究竟何时能成事。” “你想帮他一把?” 沈夜挑眉,“有何不可?” “没什么,口头上说着能将整个烈山部交到他手中,却总是放心不下,你也宠他太过了。”瞳淡定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但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免得沈夜一个恼怒不好收拾,“但昨天确实有所收获。你还记得前些天我提到过,谢衣似乎养了个暗棋的事情吗?” “他真的养了?” “千真万确,而且是个做得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偃甲人。”瞳说道,“先前谢衣提防着砺罂,将偃甲人藏得很深,没有让任何人察觉。若不是这几天谢衣总差人前往下界寻找一些珍贵的偃甲材料,我也无法如此轻易发现它的存在。” “哦,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沈夜似乎来了些兴致,“你又是怎么接近那个偃甲的?” “那偃甲人实力几乎与谢衣不相上下,要接近它确实不容易。说来阴差阳错,昨天谢衣在摆弄偃甲人,停了它所有机能意识,中途却因为小曦在哭闹被叫了出去,竟随手就将偃甲人塞在床底,我便趁着空隙用隐蛊潜进你的寝殿,偷偷用记忆石读取了偃甲人冥思盒里面的东西。” 瞳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小小的记忆灵石,将它放在桌上,“里面有意思的事情不少,你自己看看吧。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清楚了他在下界做了些什么,以及他要对付心魔的主要手段。” “你的铺垫太长了,下次不妨直说重点。他的计划是什么?” 沈夜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将灵石抓在了手心里。 “他在寻找昭明,那把能够破除世间一切法力连结的神剑,你应该听说过。”瞳看着他那紧紧捏着灵石的样子便忍不住心底发笑,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神剑昭明在斩断鳌足之后崩毁,化作光、影和剑柄分散九州各处,而谢衣已经入手了剑柄和影,接下来只要找到昭明之光与核心组合神剑,他就要动手铲除心魔了。” “神剑昭明……那是上古铸剑师打造出来的伏羲佩剑,威力自然不凡,或许真能一举杀灭心魔。难怪他有如此自信顶替我的位置,原来竟是有了这等把握。”沈夜沉吟着,“果然……在捐毒与他动手时,偃甲蝎爆炸的瞬间他的瞬华之胄突然破裂,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我还当他打算以死明志,这些天看他的态度又不太像,现在想来,大概是那时候就已经入手了昭明碎片,一时使用不当才造成这般后果。” 沈夜这么一想便不觉心口发疼。那徒儿乱用神器出了错,遭罪的却是自己这个当师尊的,小时候也是这样,谢衣施用法术或是做偃甲出了错,总是要他跟在后面收尾,现在可好,连命都差些给赔上了。 这般诅咒,只怕穷尽此生都挣脱不开。 “那冥思盒里面可有说到昭明之光的下落?” “没有,谢衣特地做了一个名为通天之器的偃甲,用来读取碎片里面的信息,但在找回昭明之影后的记忆就中断了。”瞳回答道,“他的偃甲人受了重伤,所以谢衣最近才在寻找珍贵的偃甲材料,想彻底修复它,或许还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几个月时间,太长了。”沈夜把玩着手上的灵石,他思索了好一阵,才下定了决定,“瞳,尽快将昭明的两个碎片还有通天之器一同偷出来。等你将东西带出来后,送本座去下界,我亲自去寻找昭明。” “哦,我知道了。” 瞳的回答干脆利索,不带半点犹豫,倒是让沈夜微微愣了。 “呵,你竟也不阻止一下?”他轻笑着摇头,“谢衣将自由进出结界的方法教了给你,还当真是信错了人。” 瞳面不改色,“放眼流月城,现在不被砺罂密切关注,而且有能力去寻找神剑昭明的,大概也只有你和谢衣那偃甲了。而且你若执意要去,我要阻你也不成。” 沈夜看着瞳的那只偃甲手。当年瞳的疾病愈发严重,左手还是沈夜亲自给他截下来的,即便当时用了许多抑制痛楚的蛊虫,他还是疼得禁不住全身痉挛。但瞳从来不说自己经受过怎样的痛苦,并且很快就适应了偃甲做成的手脚,在别人眼里他就算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个身体残缺的怪物,但瞳似乎从不介意。 正是因为对自己也能如此残忍,对待其他事物时才能看得透彻,不存私心。什么时候该站在谁那一边,瞳自然心知肚明。 “那么我就等你消息了。”沈夜点头,终于将灵石收入怀中,“动作轻一些,至少在把我送下去之前,不要让谢衣察觉了。” “好。” 瞳的动作果然迅速,趁着这几日谢衣事务繁多,疲于应对心魔的空隙,亲自将通天之器偷了出来。谢衣在暗格外设下的偃甲和法术屏障还被他照着原样一层一层补了回去,若谢衣不是天天查看,至少还能瞒上好一段时间。 两个昭明碎片则与通天之器分开藏了起来,横竖都找不着影,却也难怪,那是谢衣的计划赖以生存的武器,若是大意到能让人寻到踪迹,他能否堪当大任反要让人再三考虑。所幸通天之器内留存的信息不少,算得上是一大助力,由是曈将其盗出后决定立即送走沈夜,以免夜长梦多。 沈夜口中念着咒术,一连结下七个手印,并借助法器之力才终于从谢衣亲手设下的五灵上清障里走了出来。瞳已经将通天之器收拾好,还附带不少生活用具和杂七杂八的偃甲,叮叮当当装了一大包裹,沈夜看着不免眼角抽搐,除却一些必用事物,其余的全被他扔了出来。 “阿夜,这趟寻找昭明凶险难辨,你动用神血功效强行复原已是行险,下去之后千万要勉力而为。让五跟着你去,方便照顾着点。” 瞳收拾起被扔出来的偃甲,二话不说就吩咐一边的偃甲人背上了。沈夜原本只想自己孤身前往下界,却不想瞳十分坚持,不得已也只能答应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眼神一凛,右手猛翻,指尖瞬间凝气成剑,直射而出,一只停在露草上的黑色羽蝶顿时被撕成两半。 它形状痛苦地震动着翅膀,化作尘埃消散殆尽了。 “怎么?”瞳顺着沈夜的指尖望过去,只来得及看见一片薄薄的黑雾飞快散去了。 “没什么,小虫子罢了,不足为惧。” 沈夜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来,就好似方才真的只是随手捏死了一只虫子。他让偃甲人靠自己近一些,身后已出现了澄金色的传送法阵。 “瞳,如果这趟我回不来了……”他的眼睛仍看着刚才魔蝶消散的方向,“你照看着点谢衣,别让他闯祸。” “不。”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管教这事,还得你亲自上。所以你必须要好好地回来。” 沈夜难得露出了个讶然的表情,却很快沉沉一笑,带了些揶揄的意味。 “呵……这段时间与谢衣相处久了,竟连你也会变得……如此。罢了,还是等着我回来吧。” 他这般说道,身后法阵光芒大盛,已将两人的身影吞噬进去。瞳眯着眼看沈夜的身形彻底消失,才松开手印,法阵顿时湮灭。 “接下来,该怎么把谢衣应付过去呢……” 他喃喃道,摇着轮椅,晃晃悠悠地回自己寝殿去了。没人没发现方才那被打散的羽蝶重新聚拢在一块,它朝着偏殿的方向张望,好一会才轻轻振动翅膀,飘飘然飞走了。
谢衣这天总是恍恍惚惚,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里面缺了一块,正呼呼地往外面漏着风。 这些天的进展同样不甚顺利,砺罂已探知城中人数减少的现状,往下界迁徙族民的事情也只能一同陷入停摆,谢衣只得着手做随时将余下的人紧急送往下界的准备,防止心魔发难。那寻找昭明的关键现下还在大祭司寝殿里躺着,它实在伤得太重,若不彻底修复完毕,若再度遇上恶战,恐怕便连流月城都回不来了。 谢衣从未觉得如此疲倦。他手上正握着流月城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这权力就像是一把烫手的刀,轻易挥出去伤及他人,紧紧捏在手里也难免痛苦地灼伤自己。他紧紧握着那把刀,不愿像师尊一般残忍地挥动着它,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满手鲜血,几乎连刀都要握不住了。 然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流月城内所有的族民都在看着他,就连师尊……也在看着他。 谢衣手里抓着偃甲炉的绘制图纸,原本是心头所好的偃甲现下在他眼里也失去了吸引力。他翻了翻实在看不下去,便把面前的竹简统统推到一边去,就像小时候学习法术时一般,看不懂学不会的就全拨拉到一边,孩子气地撒娇。然而那时还会有人为他收拾一地凌乱的典籍,将他拉起来耐心地指点,而如今他只能孤身一人留在议事厅里,再也不会有人跟在他后面收拾残局。 师尊现在身子也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谢衣发着愣,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着。 自从前几天与沈夜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后,谢衣已好几日没有到瞳的那地方去了,也不知是借此机会让谁冷静一下。谢衣从未对沈夜说过那样强势的话,过后自己也后悔不已,却总没能拉下脸去道歉。 不愿让族人成为棋子牺牲,谢衣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然而他也不能妄图改变沈夜的想法。沈夜当年便是这样,当断即断,当扔便扔,毫不顾惜,才会使得他们师徒二人意念不合,形同陌路。谢衣只怕穷尽此生,都无法忘记自己叛逃至下界那时的心情。忧心、不舍和自责像是火焰在灼烧着他的心,他独自一人跪在大雨中,掩藏在雨幕之后的神殿寂静若死,他茫茫然地睁眼,天地间一片漆黑,叫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师尊的所在。 此去经年不得归,弟子不肖,只怕穷尽此生都无法报答师尊恩情,只望师尊善自珍重,若有来生,谢衣愿衔环结草以相报,常伴师尊左右。 而师尊那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勃然大怒,愤懑怨恨,抑或是并不为所动?那么现在呢,是否还是会为徒弟一如当年那般固执而感到愤怒? 谢衣忽然有些坐立不安。他猛地站起身来,案上堆了半山高的典籍竹简被他这么一撞,哗哗直往地上掉。他却连弯腰去捡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去看一眼,偷偷地看一眼就好……” 他这么对自己说,脚下已出现了传送法阵。沈夜总不肯乖乖喝药,每次都要人一口接着一口喂,末了还要蜜栈三两颗过掉口中苦味,瞳想必不会有这等耐心;沈夜畏寒,看书入了神的时候却总是忘记要给自己盖着点,这几日谢衣不在,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习惯了被照顾的师尊会变得怎么样。 对沈夜这个人,谢衣究竟还是轻易拿捏不住,无法放心得下。 师尊所在的偏殿很快就出现在眼前,谢衣在高大的植株后现出身形,再三确认没有人跟在左近,才放下心往偏殿里走。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若是师尊情况还算好,那偷偷看上一眼便直接离开,若是情况不妙,那还是乖乖地服个软,大不了以后不与他提迁徙相关的事情便是。 谢衣想得过于认真,就连结界曾被自己和瞳以外的人通过的迹象都没能发现。他放慢了脚步,轻轻推开偏殿的门,淡淡的龙涎香飘过鼻端,玄关处的帘帐被谢衣重新换上了,轻纱重重,此时门外的风猛然灌入,帘帐登时扬起,现出满室清冷。 里面空无一人。 “……师尊?” 谢衣怔怔地站在了门边,他的声音在寝殿内回荡,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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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8:42 GMT 8
七.
谢衣站在了禁闭室里,透过那一小口天窗,小心翼翼地往底下张望。 这些天他常常在神殿和瞳的处所之间来往,却从未涉足这个地方。这里关押着魔化人和瞳用作试验蛊虫的失败品,或许是流月城最为阴暗的所在,没有光,甚至连外部的声音都被尽数隔绝。关在里面的人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分昼夜,四季不明,就连可怜的五感也被残忍地剥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它们大多已失去了身为人的自觉,心智狂乱颠倒,若非瞳特地将它们分隔开来关押,只怕会彼此撕咬缠斗,直到双双被咬碎喉咙断气为止。此时它们仿佛感觉到上头有陌生的气息穿过封印,浑身散发着清正的法力,引人垂涎,它们齐齐抬头注视着那一口天窗,嘴里发出连声嘶吼,甚至有的魔化人手脚都贴在墙上,尖利的指甲抠破了石砖,竟想顺着墙直爬上来。 谢衣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便扬手召出瞬华之胄,那魔化人挨了这么一挡,惨叫着又跌了回去。谢衣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却有人先他一步,将那口天窗紧紧合上了。 是谢衣亲手做出的那偃甲人。他身上已换上外出用的黑金劲装,靠过身来,嘴唇贴近谢衣的耳侧,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说道,“主人,昭明碎片还在,不见的只有通天之器。” “幸好只有通天之器……”谢衣闻言微微松了口气,“若昭明碎片也能轻易被找到,这个计划,自然也无须再提了。你现在状况如何?” 偃甲人回答,“没有问题,主人。” “很好。你此行去往下界,主要目的是找到师尊,然后回来跟我报告。他在寻找神剑昭明,极有可能就在沿海一带活动。”谢衣借了室内幽暗烛光,望着偃甲人那张与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眼睛里隐隐带有血丝,“你的修理尚不完全,若有不慎灵力流极有可能失控,千万不可动用高阶法术,更不得与师尊动手。” “我明白了。” “很好,去吧。” 谢衣结了手印,布下一个传送法阵,偃甲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谢衣眉间有些疲倦之色,他在原地呆立着,许久后才身形一动,朝角落处转过了头。 “既然都到了,为何不直接出来?” 角落处的蓝烟微微一颤,旋即现出了男人的身形,他的手上提着一盏灯,一头白发在满室幽暗里荧荧发着亮。瞳走到谢衣身边,少有地用上了长辈的语气,“回去休息吧,你已经四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谢衣摇头,有些无奈地揉着自己的额角,“如今情形,谢某实在无法安眠。” “别忘了你现在顶着的可是阿夜的身份,如果连你都垮了,你叫他如何安心?” “是么?”谢衣听到这话竟苦笑出声,“是因为我坐了在这个位置上,所以师尊才能安下心,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寻找昭明?若是这时我出了差错,他是不是就该有所顾虑了呢?” “你……”明智如瞳,竟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谢衣扶着额头不愿再说。那日他心绪起伏,终于忍不住去看望沈夜,心里不免揣了些服软和好的意思,却不想看到的不是师尊和衣卧床,竟是偏殿里满室一空。 谢衣在世数十年,竟从未尝试过那般几欲令人癫狂的焦虑,他一天没有回到神殿,四处找不到瞳,便只能换了伪装在流月城上下来回寻找沈夜,便连寂静之间都去寻过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师尊的踪影。他原以为沈夜是因为那天与自己一言不合,索性离开了流月城,当真不再管个中种种,直到昨天他发现床下的法术屏障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慌忙启开一看,只见通天之器不翼而飞,才意识到师尊这趟下去究竟是有何目的。 “你说……师尊若真只是去下界散个心该有多好。等我寻到了空隙还能下去找他,给他赔礼道歉,指不定就能把人哄回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担心他这么一去,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瞳站在他的身边,沉默不语。谢衣现下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若是他像前几日那般朝自己发怒,质问沈夜的去处,瞳倒还能轻易应付过去,现下看他缄默,竟有些束手无策。好在谢衣也不是易感伤之人,他脸上的痛苦很快就被收敛起来,眼睛直直看向了瞳,映在他脸上的烛光明灭不定。 “瞳,当年你也是亲手将我送往下界的人……我没有怪罪你的立场。” 谢衣有些心绪不宁地在原地踱了两圈,“你向来对事情看得仔细透彻,我没有对你说造了偃甲人去寻找昭明的事,却也不指望这点隐瞒能够彻底瞒得过你的眼睛。” “虽然你从来不说,但你有自己的计谋,否则也不会愿意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个我和阿夜都心知肚明。”瞳点头,“我也不过是好奇你究竟打算怎么做而已。” “现在你知晓了。”谢衣在那关紧了的天窗前停下脚步。他的偃术所成有部分是瞳的功劳,所以他在发现通天之器不见时就不曾怀疑过其他的人,“我的偃甲人在寻找昭明之影时受了重伤,几个月内不得有大动作。而师尊身怀神农之血,法力过人,并且这趟回来未被砺罂察觉,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寻找神剑昭明的上上人选。” “原来你也懂这个道理。” “这才是我辛辛苦苦想要隐瞒你的理由,倘若你知晓我的打算,自然也瞒不过师尊。”谢衣苦笑,“让一个重伤未愈的人去寻找那危险之物,你也不作阻拦,反而助之。你究竟是希望师尊寻回昭明,还是希望他死在下面呢?” “……你应该相信阿夜。”瞳摩挲着自己的偃甲手,不为所动。 “瞳,我做不到像你和师尊那般……为了目的可以不计后果。” 谢衣脸色黯然,他借了那一点微弱的灯光,看着自己手上因长年制作偃甲而变得深刻粗糙的纹路,哑声道,“当初师尊在捐毒为了救我重伤垂死,还因此旧疾复发,若这趟有所差错……谢某只怕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惧怕,后悔,不甘……诸多情绪每日每夜都缠绕着他,如同跗骨之蛆,让谢衣全然无法安眠。他尚且没能忘却捐毒那夜师尊为自己挡下爆炸冲击后,那粘稠鲜血在手里流动的触觉,谢衣的愈伤法阵张开到了极致,却也无法阻止那温热的血从受损心脉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沈夜微弱的喘息就像刀一般狠狠割在他的心上。 若是那样的担心受怕还要再经历一次……他只怕自己再也无力支撑下去。 “所以我不会阻止你去找阿夜,也不管你能用什么手段带他回来……哪怕你因此露了马脚,被人怀疑。” 瞳上前,像对待谢衣小时候那般拍了拍他的肩头,顺手将提灯塞到了他手里。谢衣话语中隐隐有着责怪他立场不定的意思,瞳并不否认,也不愿为自己辩解,他一度被夹在这对师徒之间,却也不见得有多难过,至少若是连沈夜和谢衣都受到一时的蒙蔽,还有他能够看得清。 希望有所收获,便必须先有所付出。至于结果是否会令人剜心,则不是他能够考虑的事情了。 “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你自己心中该有数。言尽于此,下面的魔化人感官敏锐,莫要惊扰它们。告辞了。” 瞳正想捏起隐蛊,谢衣却如梦初醒,叫住了他。 “七杀大人,请等等。” “还有何事?”瞳的身形一顿。 “其实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来质问师尊的去向……他在什么地方,大致连你也说不出来。”谢衣显然踌躇了一阵才开口道,语气里多少有些垂头丧气。他蹲下身去,再度启开那口天窗的封盖,底下的魔化人见有光涌入,又开始蠢蠢欲动,“有件事想拜托你。这些失败实验体和魔化人……请将他们分散囚禁于流月城各处,以作蒙蔽心魔之用。” “哦?” 瞳转回身,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当初你可是为了这件事与阿夜起的争执,现在竟然想开了?” “不。”谢衣摇头,“只是作一时蒙蔽之用,等所有族民都已迁至下界,我再亲自去带走他们。” “亲自带走他们?”瞳并不认同,“若是事出突然,只怕你来不及救出那么多人。” “这个就不劳七杀大人费心了。谢某做的决定,结果自然由我一力承担。”谢衣低声哂笑。迁徙一事搁浅多日,师尊走后他反复思量,终于还是痛苦地认可了这个做法。然而他亦无法轻易舍弃同族人的性命,两相权衡之下,只能做出这番决定,“若是无法及时救出,谢某一命渺小,即便与他们一并殉城了也并无不可。” 瞳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明白了,到时候我也会帮你。” “七杀大人?”谢衣有些惊讶。 “就当作是向你赔罪了。”瞳轻描谈写地说道,飘飘然往外走,“所以你现在还是先好好歇着,无论是去寻找阿夜,还是安置魔化人,都等明早起来再做决定吧。” 禁闭室大门被拉开一线,瞳的提灯留予了谢衣,他的身形很快就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了。谢衣一人被留在原地,他静静地看着下面那些不安分地抓挠着墙壁的魔化人,最终还是发出一声轻叹,重新将天窗关上。 沈夜曾与他说过,世间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若要成事,必有牺牲。若说沈夜兑现当年承诺,谢衣能够坐上如今位置,遵从自己的意愿去挽救整个烈山部,带领族人寻求正确的生路…… 那么如今的左右为难,患得患失,便一定是他应当付出的代价了。 沈夜心口一痛,全身气力顿失,几乎要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跟在旁边的活傀儡五见状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想有人速度竟快于他。只见眼前有黑影一闪,大祭司的身体居然被人夺了去,他连忙想拔出刀,然而来人旋即发出一声闷哼,竟是沈夜出手如电,已紧紧地扣住那人咽喉。 五借着月色,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人黑色劲装加身,体态颀长而有力,木制的双机括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底下露出的双唇抿成了略显硬冷的线。 活傀儡正欲喝令对方放开大祭司,不想沈夜却松开了手,“是你?” 来人正是奉了命令前往下界的偃甲谢衣。没有通天之器的相助,他花了大半月的时间在南海附近苦苦寻找,所幸先前谢衣在冥思盒里装入了沈夜的灵力波动,偃甲人在踏足的沿海地区都埋下了用于探测的灵石,好不容易发现迹象匆匆赶来,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偃甲谢衣揽着人坐下身来,左手放了在沈夜后背,运起法力助对方调息。沈夜与蜃精争斗时连番动用高阶术法,体内神血沸腾,几乎要吞噬掉这脆弱的凡人之躯,他方才的出手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心口如同遭受烈焰灼烧,全身经血似乎随之逆流,他靠了在偃甲人怀里,这般隐忍的人,竟也疼得禁不住浑身痉挛。 “这是!”偃甲谢衣发出一声惊呼。他的法力精纯,不下于真正的谢衣,此时探得沈夜体内气血狂涌不已,竟像是神血被过度使用的迹象,“竟曾调用神血之力强行愈伤!” 沈夜周身一震,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伸手正欲推开对方。偃甲谢衣眼明手快,手印一捏,顷刻间便布下封咒诀,将沈夜牢牢桎梏在了怀里。 “冒犯了。”他说道,有些吃力地将沈夜揽起,“这般形势在下不敢乱作决定,这便将大祭司带回去,交由主人再作打算。” “放下大祭司!” 傀儡五喝道,长刀铮然出鞘。却不想偃甲谢衣的唐刀仍是先他一步,寒光闪现有若流星,刀尖已顶在了他的下颔。五不由得大惊,他是七杀祭司手下最得意的偃甲人,从被制作出来的那一天起便开始研习使刀与法术,是一个杰出的暗影,流月城内能胜于他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却不想今日出现的人竟处处压他一头,想到这番失败可能会遭致的惩罚,五的那颗偃甲心脏便不觉一跳,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制止了。 “五,退下。你不是他的对手。” 傀儡和偃甲人同时一怔。偃甲谢衣怀里的人竟在那话语落地的瞬间便如同烟雾般消散了,沈夜的身形出现在五的后面,他的面色惨白若纸,身子却站得笔直,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事物能将他彻底压垮。 “镜花水月。”沈夜的唇角带着若隐若无的笑意,“这招我当年不曾教予谢衣,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偃甲谢衣眉头一皱,他单刀撑地,脚下已浮现出法术光圈。他的伤势尚未完全修复完毕,即便想强行带走这般状态下的沈夜,只怕也没有几成胜算。所幸主人的命令只是让他找到沈夜,这趟目的已然达成,回去告知主人后再回下界,想必身上带着重伤的沈夜还无法走远。 然而还没等他展开传送法阵,沈夜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沈夜高高举起一样事物,莹莹光华自他指缝间流淌而出,夭夭灼灼仿佛能映亮半边夜空。 竟是一朵莹白的莲花。 “若你打算回去将本座的下落告知于谢衣,本座现在就捏碎了它。” “这个……” 偃甲谢衣目光一凝,他自然认得那清正凌厉的剑气,“竟是昭明之光?” “不错。”沈夜端详着手中的事物,“谢衣所做的通天之器果然并非凡品,如此渺茫之物竟也会有寻得的希望……它便是你们铲除心魔的关键事物,是否要因为如此小事令神剑毁于一旦,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偃甲人大惊,他单膝跪了在地,请求道,“在下也只是奉主人行事。大祭司请再三思量,兹事重大,莫要为难在下。” “好一个奉主人命令行事。” 沈夜点头,“本座自然不会为难于你,等找齐了昭明的所有部件,便会跟你回去,届时谢衣若是怪罪于你,自有本座替你顶着。若不然……”他猛地攥紧五指,几乎能听到那上古神器在他手中发出的痛苦呻吟,“不妨试试究竟你的刀快一些,还是本座的手快一些。” 偃甲谢衣身体一震,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神剑昭明乃是驱除心魔的关键,于沈夜而言自然也有重要意义,要捏碎那昭明之光也不见得会像口头上说的那般轻易。然而谢衣在制作他的时候未考虑过他与沈夜见面的可能,自然也未教过他如何揣摩师尊的心思,倘若真的在此时出了差池,他与主人多年来的心血只怕要尽数付诸东流。 主人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这昭明神剑上,若真出了差错,拿了他这条命去也是赔不起的……如此还不如直接留在大祭司身旁,或许还能成为一方战力,护得主人的师尊周全。 “你怎么看?” 沈夜催促道,似乎已然胸有成足。对这么一个偃甲人,沈夜的态度已算得上温和,这人并非只是用寻常道具组合而成,虽然缺乏七情,不知为何竟是有着自己的行动思想,不得不说,沈夜十分期待他的反应。 果不其然,沉默半晌后,偃甲谢衣终于还是咬了咬牙。 “……是。遵从大祭司令。” 偃甲谢衣端着汤药上了升降平台,终于在二层找到一早就不见身影的沈夜。 沈夜早已换下在流月城时常穿的黑色祭司袍,穿上了方便在下界活动的服饰,此时宽袖含风,整个人显得空空落落,不复昔日神采。他靠了在木柱上,静静望着平滑如镜的静水湖面,夕阳的余晖映暖了那张原本冷硬威严的面庞,纤长睫毛的影根根投落在眼底,斜斜密密地编织,温柔得宛若大梦一场。 “师……” 偃甲谢衣有些不忍出声惊扰了这难得的安详,却怕手中的汤药吹得凉了,一开口又不留神叫错了称呼。他飞快地闭上了嘴,竟一时踌躇在原地。 他不禁心下困惑。冥思盒里留存的记忆告诉他这人是自己的师尊,关于沈夜的一切,沈夜的喜怒和决绝,于他而言像是自己亲身体验过一般熟悉。然而沈夜唯一的弟子此时正在流月城中,翘首等着自己的消息,那个才是更熟悉沈夜的,与他一同经历过风雨,今后也将携手一同走下去的人。 而自己这般,又算是什么呢? “谢衣?过来吧。” 沈夜打断了他的忡怔。沈夜身体状态不佳,感官也迟钝许多,竟在偃甲谢衣出声后才发觉对方的存在,他特地往一边挪了挪,左手在身侧一拍,示意偃甲人坐到他身边去。 “这个……弟,不对,在下不敢。” 这沉稳寡情的偃甲人被沈夜的称呼叫得有些慌乱,险些打翻手上汤药。沈夜及时伸出手来稳住药碗,倒是乖乖地将汤药接了过去。 “何必慌张,你的术法根基直接来源于他,称我为师尊也是自然。” “在下不敢逾越。”偃甲谢衣低下了头,“而且在下只是区区一具偃甲人,还请大祭司……莫要那般称呼在下。” “有何不可。若非真正的谢衣仍然在世,接替他身份的人就是你,你甚至连自己是偃甲人的事实都不会知道。”沈夜不认同地说道,“他制作了你,你奉他为主也是自然。然而你继承了他的修为和履历,是他亲自认可的第二个谢衣,如此计较个中区别,又有何意义?” 偃甲人缄默不语。 沈夜稳稳端了汤药,侧过头来,看着他那张做得与真人无异的脸。谢衣叛逃下界多年,脸上那份少年人的稚气早已被岁月磨脱,虽然贪玩的心智不变,却始终还是与以前不一样了。这偃甲谢衣同样被做出了成熟的韵味,眉目温润,却因为七情缺乏而显出几分清冷,这点倒是与真正的谢衣有些极大区别。 他读取过那颗记忆石里面的事物,对这偃甲人算得上有所了解。冥思盒的灵力无法承担谢衣庞杂的记忆和情感,由是偃甲谢衣没有七情六欲,无法了解人世情爱,看似清冷稳重,实为木讷寡言。 然而谢衣制作他时虽想着七情六欲,爱与情仇,原本都是多余之物,关于沈夜的想法和情感却是一点没有删去。有如高天孤月,独自照彻漫漫长夜,内心早已沉寂黑暗的沈夜从不曾认为自己能担得上如此评价,但想到那宠爱了多年的徒儿竟是这般看待自己,心中也难免涌起些许隐秘的欣悦。 沈夜心里这么暗想着,就连那困扰了他许久的汤药都变得好喝了一些。 “不……这是五熬的药?” “……是的。” “难怪。”大祭司了然地点头,心情果然还是不能影响汤药的味道,“就连苦口汤药,也比你做出来的要强上许多。” “……”偃甲谢衣分明有些羞愧。 沈夜放下药碗,不再逗他,放远了目光去看那群山如黛,湛蓝如镜的静水湖躺在群山怀抱中,安详得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孩,远远能听到苗疆丝竹之乐从山的那头传来,盈盈私语,宛若情思。 下界景色自是好过那孤高冷清的流月城百倍,满目苍环绿绕,繁花似锦。谢衣喜爱美景,所选的居所自是出众之处,久处其中,当真让人容易生起隐姓埋名其中,此生不再理会凡尘是非之心。 “我在这屋子里发现了一些图纸。”沈夜悠悠开口,高台上的风吹动他束起的鬓发,摇摇晃晃,“你就是在这里被他做出来的?” 偃甲谢衣正收拾着药碗,被他问得有些不明所以,“是的。” “若捐毒那时谢衣被我捕获带回,你便是这里的主人了……许多事情,都会变得全然不同。”沈夜侧脸过来,看着偃甲人白玉似的面庞,“倘若真是那样,你取代了谢衣的身份,想要做些什么?” “主人吩咐过我不可与流月城对抗。”偃甲谢衣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会选择避世,将他的偃术流传下去……” 沈夜打断了他,“本座是在问你的想法,而不是谢衣吩咐你做的事。” “我自己……吗?” 偃甲人有些犹豫,他停下了收拾的手思索了好一阵,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温文的脸竟染上浅浅红晕,“若主人真的遭遇不测,我想游历天下,用这双眼好好看看他一力回护,衷心喜爱的景色……当然,还包括那一座城,和那他最为重视的一个人。” 偃甲谢衣虽没有点明,沈夜却也听得出他指的是什么人。他竟不禁心中一动,即便是谢衣本人,也极少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如今通过了这偃甲人的口,其中情意深长的内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 然而那番心绪过去,又难免千万般感慨涌上心头。 “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虽始料未及,但仔细想来,竟是并无后悔。” 沈夜望着自己的手心。他惯用法术,手心柔软十指纤长,不同于谢衣的健康有力,染上了病气的它们显得那样苍白而虚弱。这连番大伤大病,即便有着神农之血加持,沈夜的无力感亦是日渐深刻,死亡乃是人生常态,怕只怕在大事未竟而中道崩殂,所求之物最终不得,恐怕死的时候都无法安心。 “流月城的古册中曾有记载,昭明剑崩碎后分作光、影、剑柄三份,集齐它们虽能将神剑重新组成,但少了核心,威力始终不及上古之时的万一。”沈夜继续说道,“所以最终还要找到那昭明的剑心,此遭下界一行才算有所收获……即便前途凶险难测,若是最终能取得剑心,驱逐心魔,就算付出我这条残喘的命,倒也算得上值了。” 偃甲谢衣脸色不改,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不认可道,“此话只望大祭司莫要再提。主人还在流月城等着您回去,今后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此时刻,决不能言轻生命,还望大祭司珍之重之。”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呵。” 沈夜轻轻一哂。他似乎有些倦了,微微阖上了双眼,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好了……你先回去收拾,我自己静一会。” “是。” 偃甲谢衣说道,嗓音柔和动听,人却没有立即走远。沈夜听见一阵衣料细细摩挲的声音,旋即一件长衣被盖到了身上,衣料上有草木的淡雅清香。偃甲谢衣轻轻握起了他的手,犹豫一阵,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唇贴了上去,一触即离。 “师尊,上面风大,注意身体。” 沈夜从不知道,偃甲人的手心,竟也能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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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9:04 GMT 8
八.
且说沈夜在静水湖休养数日,终于稍稍平复了过度使用神血对身体带来的反噬后果,便开始着手寻找最后一样事物——昭明剑心的下落。 昭明剑心的所在比其光还要踪迹渺茫,昭明剑心乃神剑核心,用于统辖诸般刚猛之力,是昭明真正的力量来源,然而自昭明崩碎之后,剑心的下落亦不知所踪。流月城中的典籍对昭明剑心的记载也不过寥寥几句,提到了昭明崩碎后,神农察觉剑心似有化灵之兆,将其从伏羲处取走,至于后来究竟用作何处,便再无头绪。 沈夜苦苦思索多日而不可得,寻找神剑之事毫无进展,不觉心下烦闷,夜夜不得安寝,只得抓了那偃甲谢衣来作陪。却不想一日谈及小曦之时,沈夜心思一动,竟想起了那巫女神女的故事,神女是神农以辟邪之骨制造出来的仙人躯体,开始并无情志,后来却不知为何具有了知觉七情,如今想来,说不定与那化灵的昭明剑心有所干系。 沈夜入了巫山水底的神女之墓后,便一直抱了如此期冀。 入口的结界感知到他身上的神农之血,竟乖乖缩了回去,现出一道缝隙。三人入得其间,只见四周绿水环绕,波光粼粼,倾倒的石塔在水底一路蔓延,看不见头。早已熄灭的长明灯与石雕凌乱地堆积在道旁,似乎有哀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缠绵悱恻,沈夜正欲往前,却被偃甲人抢在前头,将他拦在身后。 “师……尊,让我走在前头。”偃甲谢衣低声说道,他显然还不能习惯如此亲近的叫法,“主人以前曾来过巫山,却没能破开此处封印,看此地制式,应是一座墓塔无疑。昭明剑心……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 “寻找昭明本就如大海捞针,好不容易有了头绪,自然不能放过。” 沈夜抬脚便往里走,入口结界能感应神农之血,想必这墓塔与神上有着莫大关系。神血入体数十年,他从未感觉到它们竟也能如此安详平和地在自己体内流淌,一阵隐隐的感怀涌上心头,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指引着他,让他往前,一路往前……便能见到自己心底最渴望的事物。 可是他沈夜还需要什么呢……有徒儿即自己之位,后继之事也早已有所计谋,只待一朝实现,便可了无牵挂。可沈夜此时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些不满足,人世百年虚若梦幻,人道生命苦短,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而他前半生困惑潦倒,后半年为族人鞠躬尽瘁,却似乎从未能按照自己真正心意而活。 真正所求事物为何……他恍惚想道。或许求的只是一方宁静,终此一生,能逃离那巨大的囚笼,不受旁人左右,即便只是短暂一瞬,便也足矣。 ——师尊! 这么想着,眼前竟出现了异样事物,只见幽长的甬道在面前缓缓铺开,那孩子的身影便是驱散幽暗的唯一光芒。他穿着小小的祭司袍,手上抓了第一只做成的偃甲鸟,一路蹒跚着朝自己跑来,面上稚嫩的笑容宛若初升太阳。 沈夜禁不住伸出双臂,那孩子的身影越来越近,身量也愈发地高大了,最后竟变成一个面貌成熟稳重的青年。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大祭司袍,扑入沈夜怀中,身上那淡雅的草木清香将沈夜包围起来。沈夜紧紧搂着那人的腰身,仿佛将自己生命中早已遗失的一部分尽数拥在了怀中。 终究是……生命中有一事物能为他掌控,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常伴左右,永不离弃。 “师尊!” 一声惊喝骤然打断幻象,怀中的谢衣便如同云雾般散去了。眼前甬道顿时消失,偃甲谢衣拦在沈夜身前,双手虚空一抹唤出唐刀,他反手一拍,唐刀如流星般激射而出,紧紧追上一束飞快逃逸而去的光点。 “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跟在两人后面的五也迅速地拔出了刀。偃甲人右手捏诀,顷刻间布下天罗地网,牢牢将那光点网于其中,同时左手引刀,直刺光点的护体结界。只闻一声清脆痛呼,一个翠绿的身影重重跌落在地上,竟是个妙龄女孩。 偃甲谢衣与活傀儡面面相觑。只见那女孩儿拍拍屁股跳起身,毫不客气地指了偃甲谢衣的鼻子,“你……你出手这么重做什么?我不过是略微逗了他一下,干嘛那么凶!” 她轻飘飘地踩着莲花步走了过来,偃甲人不知对方底细,手中紧紧握着唐刀,戒备不减。却不想那女孩靠近了看清他的样貌,竟发出一声惊呼。 “司幽上……仙?” 她有些疑惑,“……不对,灵魂之力怎会如此薄弱?” 女孩闪身上前,偃甲人一个防备不及,竟轻易被她近了身。那女孩身形飘渺,四肢有若水底藤蔓般柔软,几乎要与这巫山之水融为一体,她绕着偃甲的身周转了一圈,抚掌笑道,“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并非人身,连魂魄都是被人拟合而成,竟能如此与真人无异,我倒是对制作出你的人有点兴趣了呢。” 偃甲谢衣退后一步,皱了皱眉头,“姑娘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是有何见教?” “装神弄鬼?这话说得不对,因为我本来就是神仙呀。”女孩摇头,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是神农神上存余法力和昭明剑心灵气结合后化形而成的人,修炼千年才修得仙身,可以算得上也是这神女墓的主人。我还没问你们为何擅自闯入,你居然恶人先告状了?” “昭明剑心?!” 偃甲谢衣惊道,想不到沈夜那般没有太大根据的猜测,居然误打误撞碰个正着。他连忙收起刀,恭恭敬敬地抱了个拳,“不瞒姑娘……我们此行,正是为了寻找昭明剑心,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昭明剑心?”地仙睁大了眼,“不成不成,那可是巫山神女的魂力所在,怎么能让你们轻易取走?” “在下只是稍借剑心一用,若此间事了,一定亲自拿回来还予……” “呵……如此窥探人心,行径顽皮,竟也称得上是仙?” 许久不见动静的沈夜终于出了声,打断了偃甲人的话。他多少受了些方才幻象的影响,面色难免有些苍白,偃甲谢衣微微一惊,连忙过去扶住了沈夜,传渡灵力去助其调息体内神血。 “凶什么嘛,不过见你身上有神农神上的血液,忍不住出手试了你一下。” 巫山地仙不满地嘟起了嘴,她上下打量沈夜一番,却很快又笑了开来,“却想不到看上去如此清冷孤寂的人,内心的渴望却强烈得很……要知道这巫山灵力充斥,里头镇着神农神上的三世镜,人在其中,极易被勾起心中往事或所向,以幻境之型现于眼前,听说心中渴求愈甚,所见幻象就越真切。” 她嘻嘻笑道,“方才抱得那样紧,难道是怕他再次跑了不成?” “心中渴望强烈……可笑,本座想要什么,会得不到?” 沈夜心事被探,却面色不改。他平复了体内气息,轻轻推开偃甲谢衣,冷然一笑,“即便是这昭明剑心,本座要取,不见得还需要旁人准许。” “你……!” 地仙嘲笑不成,反被那狂妄的语气呛了回来,当即气得手上灵光迸溅,想要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却只听“哐啷”脆响,偃甲谢衣拔了刀挡在沈夜面前,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温和神色。他虽不欲与地仙动手,但在关键时刻不得不护得沈夜周全。 巫山地仙看着他那与司幽上仙神似的脸,竟一时下不去手。她的眼睛在三人之间来回打转,最终还是一跺脚,将灵力收了回来。 “也罢,看在这人与司幽上仙有些关联的份上,我不与你们斤斤计较。”她脸上有着忿忿之色,倒也没有再为难他们,手指往深处一指,“昭明剑心在这墓塔的最里面,距离这里还远得很。想取便尽管来取,不过……”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沈夜,“这三世镜力量强横,若心志不定,不见得能经受得住。如今你灵力失衡,抵御力低下,小心别在里面彻底迷失,永远都出不去了。” 这话音一落,巫山地仙一个闪身,就与来时一般飞快地消失,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偃甲谢衣稍稍松了口气,有些担忧地回头扶了沈夜一把,低声建议道,“就如那地仙所说,此地灵力强横,凶险难测。师尊不如与五先行返回,弟子一人便以足够。” “不必。” 沈夜果断地驳回了。他摁下偃甲谢衣的手,抬头看向这神女墓穴的深处,触目粼粼水光,甬道深远幽长,仿佛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那般哀绝而不甘。 “本座倒要看看此地幻境,究竟能奈我何。” 谢衣将海棠花轻轻放在沧溟的身前,手指一捻,萦绕在指尖上的那点灵力便悄然散去了。 那团浓郁的紫黑色雾气缠绕在矩木上空,这些天来砺罂安分许多,除了时不时催促矩木的投放进度,大多时候都是在矩木上沉睡。谢衣也受够了与它虚与委蛇,能不说话自是最好,就怕这心魔心怀诡计,表面装作乖顺,暗地里却有所谋划,于是谢衣在加快迁徙族人进展的同时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旦砺罂发难,随时可以弃城离去,带着没有佩戴魔契石的族民前往下界,以图摆脱心魔的控制。 怕只怕届时沈夜归来,也只能看到一片荒芜的流月城了。 谢衣走下台阶的时候往外看去,彼时暮色四合,月影初升。这寂静之间便是一个嵌在矩木之间的巨大囚笼,这个地方曾囚禁了少年时候的沈家兄妹,困住了沧溟城主的一生,谢衣自幼被宠着长大,自认为此生无所拘束,随性而活,而如今身处其中,竟也有种心脏为之紧攥的感觉。 他恍恍惚惚,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偃甲人去了下界至今已有近一个月时间,却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就连谢衣偷偷派遣出去的偃甲鸟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谢衣以前往下界巡视的借口去匆匆找过几回,无奈时间紧迫,依然是一无所获。他几乎不敢想象重伤尚未痊愈的沈夜在下界会碰到什么危险,是否会因此遭遇不测;而他那服从主人命令的偃甲人,是否仍在沿海地区逡巡,一遍一遍地寻找沈夜的下落? 谢衣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些不详的念头统统驱逐出去。他思索着今晚回到神殿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争取过几日再前往下界一趟,却陡然探觉身后有熟悉灵力经过,如流星般一闪而逝,谢衣大惊,见左右无人便连忙跟上。 一路回到大祭司寝殿,那隐了身的人破开屏障幻术,面朝谢衣直直跪下了。 “属下归来迟了,请主人原谅!” “你怎能大意到在寂静之间周围出现!万一让那心魔察觉……不对!”谢衣心中急切,竟一时抓不住重点,“师尊呢?你可找到师尊了?” “昭明碎片已经找齐,大祭司已回到七杀大人那边的偏殿,他的情况……主人?主人!” 偃甲谢衣的话没有说完,谢衣脚下已出现了传送法阵,径直将自己送到流月城的下层所在。他闯入了那处还设有五灵上清障的偏殿,只见帘帐被拉得大开,沈夜直直躺在了床上,双目紧闭,唇色发白,仿佛已经没有半点生气。 “师尊!” 谢衣双膝一软,险些要软倒在玄关处,他用手撑着门框,强行站稳了身子,步履不稳地扑倒了床边。沈夜放在床沿上的手毫无温度,谢衣双手颤抖着将它捧了起来,只觉脉搏虚弱,体内灵力空空落落,一贯强横的神血之力竟退缩下去,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神血……!” 安神和愈伤法术毫无保留地传渡过去,却犹如海中投石,灵力被全数吸走,却丝毫不起作用。他回头怒视着跟在后面进来的偃甲人,“你们在下界究竟做了什么!师尊他……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偃甲谢衣从未见过主人这般愤怒的模样,他自知违抗了命令,一进屋便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过,“属下办事不力,没有阻拦大祭司,请主人责罚!” “如此说来,你竟是一直跟在师尊身边,等到出了事才将人送回来吗!” 谢衣喝斥道。他还当偃甲人未曾寻到师尊踪迹,所以才一个月来杳无音讯,却不想竟是私自违抗了命令,累他日日担心受怕。他另一只手上凝聚法力,竟是真想给对方一个责罚,却不料床上伸来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谢衣惊愕地回头一看,沈夜已睁开了眼睛,正定定看着他。 “何事动怒,惊扰了我一场好梦。” “师……尊?” 谢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收起法术,摁住了沈夜正欲坐起的身子,“师尊你的身体……” “无妨,不过是神血使用过度,一时乏力罢了。”沈夜握住他的手,坚持坐起了身来,“休息一会便好。” 他朝谢衣身后使了个眼色,偃甲谢衣便无声无息地退下了,顺便还替他们带上了门。谢衣呆坐在床边,他心绪不定,竟没有察觉后面的动静。 他先前想象过师尊回来后应该要如何应对,沈夜虽是他的师尊,现在却也是他的囚徒,叛师逆上的事情也不在乎多出一两桩。最好的方法自是将沈夜搬回大祭司寝殿,更换结界封印,连瞳都不准许出入,由他亲自来照料沈夜的起居,若没到计划完毕的那一天,决不允许沈夜再踏出寝殿一步。 谢衣原本已做好了打算,然而这趟见到沈夜在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尊,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谢衣低下了头,他摩挲着去找沈夜的手,直至两人十指相扣。沈夜任他握着自己,脸色虽惨白,唇角却带有微微笑意。 “以为什么?”他低声问道,“难道以为为师死了?还是以为……我会像当年你那般,一去就不回来了?” “师尊……” 谢衣哑口无言,一时心如刀绞。他永远都无法忘却自己叛逃下界时的绝望心境,却直到现在才知晓,当年沈夜得知自己叛逃,究竟又会是何种感想。为对方的不听从而愤怒不堪,对自己看管不严而极端不甘,但更多的,则是想到对方在下界孤身逡巡,无所依靠时的担忧受怕。 谢衣度过这一个月已寝食难安,而沈夜,则是一个人经受了二十二年。 “如今我回来了,作为私自逃离流月城的代价,你准备如何罚我?”沈夜的声音虚弱,但显然心情不错。 谢衣几乎将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沉沉。 “回来就好了,还惩罚什么啊……” “你说什么?抬起头来,再大声一些。” 沈夜没有听清,谢衣却不愿再说,暗自紧了紧握住对方的手。沈夜听着声音不对,捏住谢衣的下颔想让他抬起脸来,谢衣低头扭捏着挣扎一阵,却抗不过沈夜的坚持,只见他双眼紧闭,长睫翕动,双颊湿漉漉的,竟是禁不住落下了泪。 沈夜心中微微一动。这徒儿自小被他宠得太过,风光霁月,清清白白,见不得阴暗面,做不得血腥事,竟是连人世离别也难以承受。谢衣常说生命宝贵,一是知其无法重来,不可挽回,二则在于人世间走这一遭,便有了太多的舍不得,一朝风华的事物在眼前逝去尚且感慨,若失去的是身边所重视之人,个中痛苦,又有谁能承受得住? 然而天道轮转,世事便是如此公平,从不曾为哪一个人停留,即便是神仙,即便是极盛极强之人,终究也逃不脱衰亡一途。他沈夜也是如此,身负神血,主宰一方天宇,却同样也只是命局中人,他体内的神血已被耗去许多,旧疾复发,只怕那必经的黄泉之路,又离他进了一步。 可是若他就这么去了,留下这一个徒弟,又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哭什么,都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居然还在撒娇?” 沈夜嘴上这么说,却将谢衣搂了起来,拇指拂过他的眼角,擦去了那点泪水。谢衣捉住他的手,轻轻吻在了那没有戴着指环的苍白手指上。 “师尊,既然这趟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地养伤,不要再乱跑了。”谢衣在沈夜的手边抬起了眼,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师尊说道,“等到此间事了,徒儿再带你到下界。到时候师尊想要去哪,徒儿都陪你去,可好?” 沈夜低低一笑,心中尽管不置可否,嘴上却还是应了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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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9:26 GMT 8
九.
神剑昭明为上古之时伏羲所持佩剑,曾斩杀东海巨鳌,内含强大异能,能够切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其在中夜铸成之时,八荒光华几乎为之所夺,一众仙神皆为之惊叹。 谢衣从藏匿之处取出昭明其余两个碎片,剑柄与光影形态各异,即便是身怀惊世偃术,也无法将它们熔作一体。却不想它们接触了剑心之后竟灵光大盛,碧色剑芒刺得谢衣几乎睁不开眼,那柄翠绿的长剑缓缓出现在剑光之中,谢衣双手平展,神剑感应到他的召唤,竟乖乖来到了他的手上。 剑身犹自发着烫,在谢衣的手中轻轻颤动。他轻抹剑身,注入了灵力的剑气暴涨,清正之力顿时充斥整个空间,险些撕裂这用多方法器布成的幻界。谢衣一惊,连忙用化剑之术将昭明收回,只见剑随心动,神剑顷刻间如他常用的刀一般被化入谢衣体内,随着血液流动,那清正的剑气暖暖地护住了他的心脉。 谢衣欣喜若狂,当晚便将这消息告诉了沈夜。沈夜似乎被他的喜悦所感染,脸上的病气也淡去了几分,他握住谢衣的手,确实能感觉到他体内的剑气波动。 “神剑昭明如此强大力量,只怕也无法瞒得过砺罂太长时间。”谢衣任自己师尊拉着,胸有成竹道,“事不宜迟,这几日我便将族人尽数迁往下界。待我能够灵活使用昭明之力时,便直接去铲除了那心魔。” “如此便好。”沈夜点头,“昭明剑心也已经崩碎,不复完整形态,我当时也只能取得一些。但看它力量如此强横,用其彻底杀死心魔,应该不成问题。” 谢衣顺了他的力道缓缓坐在床上,乖顺地将头埋在沈夜的颈窝里。 他们师徒自见解不合形同陌路后,已许久未像这段时间般亲近过了,谢衣不再是以前那个被笼在沈夜荫翳下的孩子,自是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向师尊撒娇。然而沈夜的态度却一往如前,无论过了几十年,抑或是上百年,谢衣仍是那个会缠着自己传授法术,会眼巴巴看着自己只为求一句赞扬的弟子,最初的心境,永远都不会改变。 “师尊,等铲除了心魔之后,这神剑昭明就让你带在身上吧?”谢衣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昭明的灵力纯正,似有护主功效,对师尊恢复伤势应该会有所裨益。” 却不想沈夜摇了摇头,“不成,昭明剑心乃巫山神女之灵,让我们带出一些已算是破例。”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谢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似乎想到什么,嘴角不禁勾起了笑意,“你的偃甲人坚持事后会将剑心送回去,我自也不能失信于人。” 提起那不听话的偃甲人,谢衣便不禁暗自恼火。作为不听从命令的代价,谢衣已将偃甲人禁足了数日,让他留在大祭司寝殿好好反省。想来特地为它拟魂也并不是好事,偃甲有了自己的思想,便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尽管价值考量与谢衣无异,却也不能全心全意为制作人所用了。 “怎么?提起他你就不高兴了?”谢衣的心思在师尊面前从不作隐藏,沈夜一眼便能轻易看穿,“当时是为师用昭明碎片威胁于他,他也是被迫无奈,只得同意跟随于我。能做出这么一个偃甲人也是难得,你就不必再怪罪他了。” “师尊与他在下界相处数日,竟是相处出感情来了。” 谢衣有些不高兴,却很快又皱拢了眉头,脸上写了些莫名的沮丧,“若当时找到师尊的人是我,哪怕不惜代价,我也会将师尊带回来……师尊身负重伤未愈,寻找昭明一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你的身上。” “为师这不是回来了吗?”沈夜摁着他的眉心,想展平那里的浅浅沟壑。 “师尊太不重视自己,却不知道旁人也会因为你担心受累。”谢衣捉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沈夜的眼睛,“师尊在下界多日,往来于从极之渊和神女墓之间,听我那偃甲人说,在神女墓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否与弟子一说?” 沈夜心头一跳,想起那日神女墓里巫山地仙说过的话,面色不觉难看了几分。 “并无要紧事,他担心过度了。” “师尊!” 谢衣有些急切。他听偃甲人说过,沈夜在神女墓中不曾与人动手,然而归来时却神血空虚,元气大失,想来应是在墓塔中受到三世镜法力影响,才致使心志不定,魂力动荡。谢衣实在想不出沈夜在那墓穴中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会令他动摇至此,他正欲追问,却被沈夜一把扣住后脑勺,略微冰凉的双唇已不容分说地堵了上来。 沈夜在亲热之时不若平常行事那般激烈果断,他吻着谢衣的唇角,舌尖探出一些,细细描绘着徒儿唇瓣的轮廓,一下一下,轻痒得像是猫儿爪在心尖上挠搔。 自沈夜伤病以来,他们已许久没有这般举动,谢衣惊愕之下亦不觉微微情动,双臂诚实地环上了沈夜的脖颈,禁不住想要更多。沈夜的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终于撬开了谢衣湿润的双唇,长驱直入,缠上了那灵巧的舌与之共舞,又时而舔舐着敏感的上颚,琼津暗渡。谢衣被亲吻得喘不过气,他禁不住发出甜腻的哼哼,身子几乎要软作一滩水,沈夜却托着他的后背,不容许他就这么软得滑了下去,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气息交融,不分彼此。 谢衣纤长的睫毛扫在沈夜脸上,像是两把柔软的刷子。沈夜微微睁开了眼,只见那近在咫尺的脸庞莹白如玉,紧闭的双眼微微透出了紧张。 烈山部族人灵力充沛,寿命较下界人长上许多,他们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壮年期间,成长期却相对短暂。谢衣当年叛逃至下界时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青年,脸上尚带有未脱的天真稚气,然而时间一晃二十余年过去,稚气已在他面上被洗去,岁月的韵味沉淀下来,竟醇香得有如陈年美酒,叫人品尝了一口便再也割舍不得。 在神女墓中看到的,也无非是一些过往之境和心中妄念。然而正如那巫山地仙所言,执念越深,幻象便愈真切,他仿佛又回到了被送入矩木核心的夜晚,大雨淋得遍体寒透,神血却在灼烧心脏肺腑,一时如坠冰火两重;忽而又回到二十二年前那天,他一夜心绪不宁,大早便去看望在神殿外跪了一夜的谢衣,却不料多年恩情至此断,流月城一方寸土之地,竟是再也寻不着那人的踪迹。 未能随心而活,所求终究不得。回想半生倥偬,竟是留下了诸多怨恨与遗憾,偃甲谢衣说他心智不定,自然也并非夸张之言。然而终是有一人愿意陪伴左右,此时正倚在他怀里,为他的喜怒所动容,由是一切不愉快与不顺心,在此时都没有了紧揪着不放的意义。 沈夜的手缓慢游移,挑过了大祭司服胸前那繁复的配饰,撩开衣襟便探了进去,恣意抚摸着底下柔滑健康的身躯。谢衣被那冰凉的手冻得一个啰嗦,连忙扣住了沈夜的手腕,五指却微微乏力,“师尊,你的身体还没有好……这种事情……” “无妨,慢点来就是。”沈夜的嘴唇贴近了那泛着红的耳廓,舌尖在小巧的耳垂上细细舔舐,“这么多年不曾亲近,难道不挂念为师?” 沈夜温柔的声音如同在古琴上拨动低音的弦,那清冷华美的音色在耳边涟漪般一圈一圈地漾开,听得人打心里都不禁颤抖起来。谢衣并非圣人,一朝得尝情欲便食髓知味,这多年未曾触碰,若说不挂念,自然是骗人的。 师尊都已经这样开口,他也便不再犹豫。谢衣闭上了眼,在沈夜唇上啄吻一口,便径自直起身,将他的师尊摁倒在了床上,卷曲墨黑的长发铺满枕巾。 “那么师尊……这次便让徒儿来吧。”
沈夜手上沾了膏药,滑腻腻地就往谢衣身体里送。 谢衣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水蛇一般,他解开沈夜的腰带,轻轻一扯,轻薄的单衣就被剥了下来。沈夜久病以来,身子瘦弱许多,两道形状锐利的锁骨横在前面,谢衣自动自觉地亲吻上去,能感觉到贴在唇瓣上嶙峋的骨形。 沈夜的身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烧伤和划痕,以左胸上的尤为明显,愈合起来的新肉盘结在了一块,触目可怖,可见当时受伤之重。谢衣已用法术为他抹去了许多痕迹,然而稍微严重的痕迹始终不能抹去,伤过毕竟是伤过了,再怎么涂抹掉痕迹,也不能改变沈夜曾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事实。 谢衣不免有些心疼,手在那苍白的胸膛上摩挲,徘徊不去。指尖忽而触到那突起的茱萸,指节用力,沈夜便经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粗喘。谢衣正有些得意,埋在体内的手指却骤然用力,恰巧就摁在了敏感处,他背脊一跳,险些要惊叫出声。 “唔……师尊,慢点……” 他动情地呻吟着,昂起头来向师尊索吻,沈夜自然满足了他。唇舌交缠一会,很快又分了开来,谢衣的吮吻一路往下,划过胸膛直至小腹。他微红着脸颊,小心翼翼地解开面前的亵裤,灼热的气息便呼在了那微微苏醒的欲望之上,谢衣的长睫轻震,粉色双唇启开,已将那顶端啜入口中。 “谢衣!” 沈夜一震,下意识直起了身。从前即便是情动到了极致,谢衣也不曾对他做过这样的事情,他想捧起徒儿的脸,谢衣却不依不饶,竟将那事物含得更深,顶端已抵至喉咙。他显然还不太能适应,被堵着几乎要喘不过气,却仍是动起了唇舌,生涩地舔弄着口中血脉贲张的欲望。 沈夜靠在床头上,被舔弄得双腿都绷直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谢衣口中湿润的温度,那一贯灵动的舌仔细地伺候着他的欲望,尽管动作生涩,却已足够让沈夜沉寂多年的身心都激动起来。 “谢衣……在下界这些年,你当真是……学坏了。” 谢衣身上的深黑祭司袍半褪至肩头,深刻对比之下,更衬得底下的肌肤洁白似雪,光裸的肩头在烛光的照映下发着亮。沈夜忍不住抚摸上去,手指已从那灼热的后穴里滑脱出来,就着液体摩挲着那发硬突起的红缨。谢衣软软地发出闷哼,似乎带了一丝得意的味道,却很快又被沈夜的动作卷入情欲之中。他的眼中微微含了泪光,颀长双腿纠缠在被褥里,不安分地扭动着,似乎已禁不住想要得更多。 沈夜拉了他起来,双人的唇舌又纠缠到一块,沈夜的欲望已抵在谢衣被开拓得熟软的后穴上,谢衣恋恋不舍地松开师尊被吻得终于泛出血色的双唇,直起腰身对准那贲张的欲望,一点点地沉下了腰。 “嗯……唔……” 谢衣咬着下唇,搭在沈夜肩膀上的双手微微收紧。他洁身自爱,且钟情于师尊多年,即便叛逃下界许久,也从不曾找过他人纾解欲望,这番做起来自是有诸多生疏。然而更多的是这寸寸遭人侵入,一点点被人占有的快意,谢衣几乎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事物的形状,他羞得连脖子都通红,险些要继续不下去。沈夜却被磨蹭得忍不住了,他握住谢衣的腰,手上一个用力,谢衣猝手不及,就被狠狠地摁坐在了那欲望之上。 “啊!”谢衣只觉身体被猛然贯穿,痛觉混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窜至脊髓,他的身体一震,昂首便禁不住叫了出声。他的后穴将沈夜紧紧咬死,微微一动都让谢衣感到四肢绵软,无所适从,沈夜被绞得死紧,几乎难以动弹,他微微动了一下腰身,一只手往后探去,轻轻按揉着结合处,想让谢衣放松下来。 “我动不了……”沈夜的另一只手抚慰着他僵直的脊背,“你放松一些。” 谢衣难耐地摇头。他张开双臂,将沈夜的头搂入怀中,不让师尊看到自己放荡和窘迫的姿态,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谢衣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择让自己来,这样的姿势羞得他连看看沈夜的反应都不敢。 然而既然说了出口便不得反悔,他缓慢地动起了腰身,那灼热的事物磨蹭着敏感的后穴,一下一下地顶在了那要命的地方。快感自交合处升起,前端却抵在沈夜的腹部上得不到慰藉,他摇着头喘息,膝盖不住地发抖,身子软在了沈夜身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谢衣的眼眶蒙上一层雾气,轻轻一眨便有水光顺着睫毛沁了出来,他搂着师尊的脖子,形状委屈地亲吻过去,沈夜沉声一笑,抱过了徒儿发烫的身子,像是搂着一汪绵软的春水。 “说了让你来,这样就不行了?嗯?” 沈夜细细吻着谢衣的耳廓,热气被呼入其中,谢衣不禁一抖,敏感得更厉害了。 “师尊……唔,不要再欺负弟子了……” 谢衣难受地扭动着身子,堪堪挂在身上的黑色衣袍已蹭得全滑了下来,堆积在脚边。沈夜被磨蹭得也极不好受,谢衣体内的温度暖得让他几乎要化了,欲望被啜吻着,却始终不得满足。他抓住了谢衣纤细的脚踝,手上使劲,两人的位置顿时倒转过来。谢衣被压在下面,狠狠地受了一下冲击,顶端用力地顶在了那最为敏感之处。 那一瞬他睁大双眼,尖叫出声,只觉自己似乎要被整个捅穿了,沈夜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大力晃动起腰身,连床边的帘帐都被他的动作带着轻轻摇晃。 “师尊!你的伤……” 谢衣被沈夜拉着卷入极乐之中,却没有忘记对方身上还带着伤。他勉强撑起身来想要查看,却又被沈夜一把摁住。 “认真一些。” 沈夜的眼角带着笑意,因久病而惨白的脸色也终于被染上了红晕,那姿态险些要将谢衣的魂都勾了去。被放置许久的欲望终于得到眷顾,谢衣两处都享受着抚慰,搂着沈夜的肩膀舒服得直哼哼。沈夜也不与他客气,抬起那绵软的大腿便进到更深处,寝殿内充斥着淫靡的气息,一时只能听到肉体撞击的沉闷声响,还有谢衣被逼到了极致,才禁不住发出的欢愉喘息。 谢衣微微睁着眼,看着身上那人的秀美眉目,和在激烈动作下不住摇晃的鬓发,只觉心头一阵满足,在下界的多年空虚在这时才终于被填满。 多年之前的他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将这轮孤月摘于手心,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得轻易,成真却难。师徒之别的鸿沟横贯于两人之间,谢衣原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跨不过去,只得在一边默默地仰望,却不想沈夜竟愿意回头,牵过他的手,与他执手同游。 尽管一路上磕磕绊绊,所幸他们还愿倾听对方的心声,一切遗憾,今后尚有机会弥补。 沈夜似乎看出了谢衣的走神,他有些不满,挞伐得更加用力了。谢衣被顶得连连呻吟,双腿险些从沈夜的腰上滑下去,他伸长手臂紧紧搂着沈夜,细细亲吻着他的眉心和鬓角,仿佛怕是要失去了这人一般,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师尊……阿,唔嗯……阿夜,阿夜!” “嗯……为师在,我在这里。” 直呼师尊的名讳,简直放肆到无法无天,沈夜却由得他放肆,一声一声地回应着他。谢衣在攀至顶峰的时候终于禁不住落下泪来,他的身体里被灌入了灼热的液体,全身上下都是这个人留予自己的印记。 “谢衣?醒醒,先别睡。” 沈夜从谢衣身体里退了出来,滑腻腻的液体顺着那洁白的大腿缓缓流了下来。久别不宜纵欲,他轻轻拍打着高潮过后便困顿下来的谢衣,想将他的身子拉起来,谢衣手上无力,他的手随意一抓,便摁在了沈夜右肘的那块黑斑上。 沈夜身体一颤,下意识就把手抽了回来,谢衣也猛地清醒过来,两人一时无言。许久后沈夜才苦笑一声,他抓过挂在床边的单衣给自己穿上,将那块黑斑盖在了底下。 “已经……开始扩散了。”谢衣伸手,轻轻扯住了沈夜的衣袖,他的眼里写满了迷茫和不知所措。 沈夜不以为意地笑,“没什么……神血并非用之不绝,不过是最近消耗得快了些,也日渐镇压不住这病痛了。” 谢衣自床上半跪起来,搂住了沈夜的腰身,沈夜能察觉到他的双臂在微微颤抖。倒也难怪,本就是珍视生命之人,这番看到自己身边的人无力回天,心中痛楚自然难以言说。却不想谢衣很快便在他怀里抬起了头,眼里盛满了坚定的光。 “师尊……”他轻声道,“神血耗尽的话,弟子定会为你寻找其他法子,来抑制这病情。” 沈夜挑眉,“哦?你竟能有方法?” “下界之大,世间万物无奇不有,即便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弟子也能为师尊传渡魔气,使师尊不畏下界浊气而生活。”谢衣隔了衣服,摸到沈夜手臂上那处开始溃烂的地方,眸光沉沉,“只望师尊莫要轻言放弃。师尊既应允了弟子要一同前往下界生活,便要说到做到。” “谢衣……” 沈夜几近叹息般说道,“并非什么事情都能如同你的心愿一般进行,人活于世,总会有不顺遂之处。” 谢衣吃惊地抬头,“师尊?!” “但看你如此坚定,却连为师都禁不住动摇了……也罢,若不去试试,心愿就永远都无法达成。”沈夜摇头,他抚摸着谢衣的发心,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今后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很期待。” 谢衣不可置信地微微瞠目。以往他对沈夜说这些话,得到的回应太多包含了敷衍之意,他又岂会听不出来,对此也只得暗自神伤。然而沈夜现在这番话,竟是将希望直接放在他的手上,他忙不迭地伸手接了,只觉心里热得发烫。 “只要师尊不轻言放弃,弟子便……一定会做到。” 他低声说道,喉头有些哽咽。沈夜将他从床上捞起来,细细地吻在那泛红的眼角上。 “不要磨蹭了……你明天还有事务要忙,去沐浴后就该睡了,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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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9:46 GMT 8
十.
谢衣在进入寂静之间的时候眼皮跳个不停,心绪躁动不安,似将有大事发生。 在沈夜寻回昭明之后又过了三日,尽管进展仓促,但谢衣还是顶着城主一脉的压力几乎将流月城搬空。此时尚在城内的除了负责殿后的祭司以外,只余两成族民,然而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竟没有太多阻碍,反而让谢衣心里不安得很。 “紫微尊上?” 见谢衣停下脚步,跟在一旁的华月有些疑惑地回过了头。谢衣骤然回神,微微摇了摇头,从华月手中接过那束新鲜海棠,“无事。你稍等着,本座去去就回。” 谢衣穿过法阵,盘旋着走上那漫长的石阶,沧溟城主仍在矩木之侧无声无息地沉睡,对城中变动似乎毫无觉察。谢衣半跪下身,像先前做过多次的那般将花束放好,静静看着城主姣好的面庞。然而今日砺罂却不太安分,自谢衣踏进寂静之间的那一刻便在一侧恣意窥探,那目光如同毒蛇信子般在他身上来回扫量。 谢衣只觉锋芒在背,他强忍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冷冷扬声道,“不知阁下有何要事,不妨出来直说?” “呵呵呵……大祭司今日面色不虞,难道是因为疾病缠身,力不从心了?” 心魔自上空缓缓而下,恶浊魔气缠绕在它的身周,隐藏在后的面庞始终虚虚实实,叫人看不真切。谢衣站起了身,却也不愿看它,“本座好得很。而且本座的情况自己清楚,劳费你担心了。” “呵呵,好得很……那是自然。”砺罂毫不避讳地端详着谢衣,“大祭司大人倚仗有神血支撑,一直都不愿沾染魔气,着实令人遗憾得很……大祭司与我结盟,自当厚待,我愿赐魔力于你,令你跳出生死之外,又何必像如今这般,仍旧为下界那点浊气所困扰?” “本座已说过,此时城中困境未解,本座之事,日后再议。” “日后再议?大祭司愿不愿意留予我这个日后,恐怕还值得商榷。”砺罂意味讽刺地笑了,“大祭司不愿感染魔气,莫是生怕污浊了一身清正之气,宁愿死了也要干干净净?这倒让我想起在流月城第一个让我感染魔气的人……” 心魔顿了一下,桀桀笑道,“你那唯一的弟子,那才是真正的清清白白,他的身上,竟还带有上古仙神的气息……然而灵魂再过干净纯粹又如何,受到魔气感染,终究还是连内里都被侵蚀了。就连那样的人尚且如此心甘情愿,大祭司殿下,你又何必苦苦坚持?” 谢衣皱眉,退开了一步,“他早已不在流月城中。时隔多年,你提他做什么?” “早已不在流月城中?呵呵。”砺罂的笑声变得十分玩味,“我还记得在传渡魔气的时候,稍稍窥探了他的内心……啧啧,将自己的师尊珍而重之地藏在了心底,无时无刻不在仰望他,倾慕于他,如此背德的感情,当真惊世骇俗。即便是我,也禁不住偷偷啜吸几口,果真是,十分美味……” 砺罂说着,猛地靠近了谢衣,低声道,“他那样独特的气息,即便时隔二十多年……我也还是记得的。” 谢衣陡然一震,他的掌心中绿芒迸溅,神剑昭明已唤了在手,一剑破开骤然缠绕上来的魔气。砺罂倏地与他拉开距离,身上魔气暴涨,它看着底下手持长剑的人,讥笑连连,似乎并不意外。 “哦?竟是上古神剑?无怪乎前几日在城中察觉到强大剑气,果真并非错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衣撤去了幻术,目光尖锐似刀,他一手抹亮昭明,磅礴剑气霎时冲天而起,身上的宽大祭司袍被带动着猎猎舞动。尽管被魔气阻隔,看不清面貌,似乎也能感觉到砺罂的目光微微一亮。 “果不曾猜错,自从大祭司沈夜许久未出现,我便留了个心。”它得意地笑道,“你们师徒灵力波动相似,若非我二十年来天天与大祭司相处,或许还真的无法识破你的幻术……却不知沈夜是遭遇了什么,竟能让你如此轻而易举地取代他的位置,不过也罢……” 砺罂尖声笑道,“于我而言,换了一个盟约者倒也没什么,只可惜当年你便是力阻我之人,却也不能怪我留你不得!” 话音一落,砺罂笑声顿止,直直俯冲下来,双手成爪,竟是冲了沧溟城主而去。谢衣大惊,剑舞似梭,连连破开砺罂汹涌袭来的魔气,同时左手捏诀,骤起的雷壁与魔气轰然相撞,寂静之间顿时为之震荡。 谢衣一跃而起,手中昭明剑影密密成网,束缚了沧溟城主数十年的矩木藤蔓被剑气撕裂,城主失了凭依,身子缓缓滑下。魔气已击碎雷壁,恶浊之气有若狂风呼啸,谢衣急急布下三层瞬华之胄,不想那心魔多年吸食下界七情,实力大增,竟将屏障连连击破。魔气重重扫来,谢衣架起昭明将其斩断,却仍是被那霸道的力道击得退了几步。 砺罂尖声长笑,它绕过了昭明剑气,直奔沧溟而去,似乎想抢先一步抓住那女子以为要挟。却不料沉睡已久的沧溟在那一瞬猛然睁眼,口中喃喃低吟,随着她的连声召唤,天地间仿佛传来了仙神的低低回应,霎时间风云变色,天威隆隆。 夜空中的浓云在流月城主的灵力驱使之下,自四面八方急速聚拢而来。瞬息间狂风大作,煌煌天威,在这寂静之间轰然炸响! 砺罂首当其冲,它尖声长啸,身形瞬间被那雷霆之怒淹没。城主天赋灵力强盛,一击之下竟连整个流月城都被动憾,谢衣咬紧了牙,足尖施力,身体直往前扑,堪堪接住了沧溟被震得横飞出去的身子。两人控制不住去势,险些要从石阶上滚将下去,谢衣危急之下以昭明支地,神剑划破石质地面,硬是在地上割出一道长长痕迹才勉强止住了去势。 “沧溟?你竟敢……!” 心魔的凄声尖叫刺痛人耳,魔气像是被打碎了桎梏,恣意四溢,令人闻之欲吐。沧溟蜷在谢衣怀里,她身患重疾,方才却强行施用高阶术法,此时灵术反噬,她脸色煞白若纸,唇角已缓缓流出血来。 “谢衣!” 华月听得寂静之间里面的动静,顾不上谢衣的吩咐,已先一步闯了进来,见得里头场面不觉大惊,“沧溟城主?这是……” “没有时间再解释,照顾好城主!” 谢衣将沧溟推入华月怀中,从地上拔出昭明,剑光流转,直指心魔,时下砺罂受到重击,正是驱逐它的最佳时刻。却不想沧溟在背后叫住了他,美艳的女子挣开了华月搀扶的手,摇晃着站直了身子,面色虽衰败目光却凛然。 “谢衣,斩了矩木,切断心魔与下界的联系!” 谢衣惊道,“城主?!” “没有时间了,我来助你!” 沧溟手中灵光浮动,护体法术笼罩谢衣身周。谢衣被托着后背,只得狠狠心,提起神剑昭明直往矩木冲去,广袍飞扬,浓黑身形几乎幻作流星。 “痴心妄想!” 遭受重创的砺罂挣扎着从地上浮起。它嘶吼着直扑向谢衣,华月却已先它一步,长指拨动箜篌,无形音律生生将它与谢衣隔开。即便如此,砺罂的魔气仍是铺天盖地狂涌而至,撕扯着沧溟设下的护体法术,气势之强盛,便连已经布下瞬华之胄的谢衣都难以抵御,胸膛被挤压着几欲要爆裂开来。 谢衣手中的昭明绿芒大盛,剑随心动,连连破开了心魔的法力连结,斩除身周障碍,直冲矩木而去。却听华月一声痛呼,竟是遭了心魔反击,谢衣高高举起昭明之时砺罂已闪至面前,他仿佛用上了千钧之力,一时收不住势,竟将矩木连同心魔一道拦腰斩断! 被昭明伤及的砺罂凄厉尖叫着,它的魔气同时也贯穿了谢衣的肩膀。强行驱动神剑法力终究是对凡人之躯产生了反噬,谢衣只觉体内灵力一空,后继无力,整个人委顿下来,他双手颤抖着从矩木上拔出昭明,对准砺罂应该是心脏的那个位置,狠狠捅了下去。 矩木被一剑斩作两段,支撑了流月城千年之久的支柱颓然倾塌,整个寂静之间都在摇晃,顶上石柱开始崩折,隆隆塌下。谢衣喘息着,朝后面正忙不迭地躲避的人喊道,“廉贞祭司,带着沧溟城主先走,通知城中剩余族民迅速撤离流月城,一个人都不许留下!” “那你……” “快走!” 华月一愣,终究还是点了头,手臂一扬唤出传送法阵,带着沧溟便飞快地离去了。谢衣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事出突然,他还不能就此松懈下来,却不想面前被捅了个对穿的砺罂喉头发出一阵怪响,竟又呵呵笑了出声。 “你……当真不错,竟还能将我逼至如今地步……” “过誉。”谢衣平复了气息,冷冷地睥睨着面前的心魔,“谢某一介凡人,未有杀神灭魔之能,但要阻止你对我烈山部族纠缠不休,却是尚有余力的。” “尚有……余力?”砺罂不屑地狂笑出声,“你以为用神剑昭明破除我周身法力,便能轻易让我束手就擒?你终究是比不上你那师尊,若是他……自然不会如此轻敌。” “什么!” 谢衣大惊。面前的心魔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竟如同尘埃般轰散了,一枚鲜红核石从被斩断的矩木之中飘然而出,隆隆倒塌的巨响之间充斥着它狂妄的笑声。 “我们心魔并无实体,只要魔核仍在,随时都能卷土重来。至于这凭依之处……失了矩木,再找一处便是。至于是什么……呵呵呵呵,一个月前,我倒是发现了一个相当适合之人。” 那魔核一闪,顿时就失去了踪影,快得全然不给谢衣反应的时间。谢衣眼睁睁地看在它在眼前消失,脸色惨白了一瞬,旋即扬手祭出传送法阵,身形紧跟着消失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竟能跳得如此之快,心魔的话语如同一柄无形的刀直直插入胸膛,那一瞬的惊恐令他手脚冰凉。 凭依之处……莫非竟是?! 谢衣匆匆赶至下层偏殿之处,只见自己设下的五灵上清障已被强行破开,破裂处魔气四溢。 沈夜弓着身子,俯卧在内室的榻上,手指紧紧地揪住了心口处的衣物。他的身上弥漫着浓重魔气,即便身负神血,也难以抵抗如此大量魔气顷刻间入体的痛苦,他粗重地喘息,喉间传出了血沫翻涌的声音。 “师尊!” 谢衣目眦欲裂,踉跄着扑了上前,正欲扶起沈夜软在床榻上的身子。却不想陡变顿生,沈夜的目光在谢衣触碰自己的一瞬寒光闪动,出手如同闪电,五指已狠狠扣住了谢衣的喉咙。 “呃……师,尊……?” 沈夜的手劲很大,他缓缓地收拢五指,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竟将谢衣像捉只小鸡般提了起来。他原本沉沉若夜的双眸骤然变得猩红似血,紫红相间的魔纹从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底下窜出,有若缤纷生长的藤蔓,在尖刀似的锁骨处繁复地纠缠一番,顺着脖颈蜿蜒而上,在眼角浅浅一勾即止,衬着那苍白的肤色,像是盛开的曼陀罗,原本庄严神肃的面容竟被染上几分妖冶。 竟是已经与沈夜躯体融合了的砺罂。 “呵呵呵呵……这一遭只怕连沈夜都不会料到,在附上矩木之时,我就已经将魔核藏于矩木深处,一旦他毁弃盟约,我随时能附在烈山部族人的身上,借以逃逸。然而凡人之躯多数难以承担这极盛魔气,我苦苦寻找,终是苍天不负,让我的魔蝶探知到了恰巧从结界里出来的沈夜……当时他察觉到有人窥探,出手打碎了魔蝶,却不会想到冥冥之中,已开始为我的魔气所控制……” “沈夜”发出了一连串尖厉的笑,分明还是身体原来的声音,却意外地呕哑难听。喉间被猛地收紧,谢衣痛苦地挣扎,眼前阵阵发黑,他费力地提起昭明,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砺罂自然不会让他动手,身周四溢的魔气暴涨,猛地弹飞了谢衣手中的剑。 谢衣只觉虎口一麻,手上顿时失了气力。失了灵力支撑的昭明哐啷落在墙角,翠绿剑芒湮息无形。 “如今让我再生的这个躯体,当真不错。虽然内里嵌了偃甲,但借由魔气再生血肉,自能不再畏惧下界浊气,甚至能发挥出比先前更为强大的力量。若非大祭司大人身负重伤,神血功效式微,却也不能让我占了这个便宜。” 砺罂得意地笑道。即便方才受了神剑倾力一击,毁去大半魔气,如今借助沈夜的躯壳再生,神血隐隐流转,周身力量竟是徒增一倍不止,“有此身体相助……呵,竟还有神剑昭明,自由前往下界引起人类征战,也不是一件难事,呵呵呵呵呵……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是我的食物!” 沈夜的那张脸被扯出了狰狞笑意,谢衣只觉喉间一松,整个人被甩脱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墙上。身后的石墙竟生生被击碎,他急忙展开瞬华之胄挡下大部分冲击,才不至被摔得五脏俱损,却也不免气血一阵翻涌。即便在下界修行多年,谢衣依旧不是身负神血的沈夜的对手,更何况此时砺罂附体,二者合一,更是强大得难以抗衡。 “咳咳……我绝不会允许你,用师尊的身体去做那种事情……” 此时矩木被毁,整个流月城都在崩塌,天崩地坼,山摇地动,远远似乎还能听到族民惊恐的尖叫和用法术撤离的声音。沈夜的面容在视界里摇晃,谢衣平复着体内翻涌不止的气息,费力地去摸被埋在塌陷的石墙下的神剑。心魔岂会让他得逞,一道魔气如同电掣,直直对穿谢衣的手臂,青年发出一声短暂痛呼,手臂软软垂了下来。 “呵呵呵呵,险些忘了这一遭……这可是沈夜的身体,你敬之爱之的恩师的身体呢!你忍得了心对他下手么?”砺罂得意地笑着,它控制着沈夜的身体,踏过一地碎石,向谢衣走来。谢衣周身被强大魔气所压,几乎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可惜你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不知即将死在恩师手里的感觉,又会是如何呢?” 魔化的沈夜五指一屈,魔气迅速在他的掌心聚拢,狂风大作,如同山雨欲来,刮得人面生痛。谢衣闭了眼,他示弱已久,心中默念冗长咒法,只待心魔松懈警惕的一瞬,便捏碎手中法器召回昭明,将其魔力连结一举切碎。 他和砺罂都没能料到下一刻的意外陡生。 “雷霆不动,禁!” 清冷声线在耳畔猛地炸响,殿内恣意四溢的魔气一时如被死死掐住命脉,狂风骤然而止。砺罂尖声嘶吼,竟恢复了它原本那糟渣的声音,“沈夜!你竟然……!” 谢衣心下剧震,下意识便睁开了眼,咒法吟唱戛然中止。只见沈夜紧紧捂着胸口,在摇晃不已的寝殿内费力地站直了身子,眼底的血光竟如潮水般褪了下去。 “呵,砺罂……因为伤病便能让你趁虚而入,你也未免太小看本座。”沈夜冷笑。他手中捏诀,身周灵光流转,封咒诀层层布下,将神识里的心魔强行压制下去,“那日我刻意出手打碎魔蝶,为的就是引起你的注意。否则我当时察觉到有人窥探,又怎么可能不时时作好防备,轻易就让你钻了空子?” “你体内神血空虚,莫非也是因为……!” “不错,”沈夜点头,“生怕魔气入体与神血冲撞,于是我便在下界过度耗费神血……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本座考虑多了。” “你竟是……刻意诱我入局,就为了用自己的身体将我控制?”心魔不可置信,在他心底怒吼,“如此布局,连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沈夜你当真是,心狠手辣!” “过誉了。” 沈夜手中紧紧捏诀。他的身上魔气起伏,面上魔纹明灭不定,口头上语气尚且淡定,指节却已被捏得发白。 “若非你妄图控制本座,本座或许会考虑饶你一命,这矩木虽被毁,天地之大,也会有你的容身之处……只可惜,你终究还是越了界。既然如此,本座即便是死了,也绝不会如此便宜了你。” “……师尊?” 砺罂的神识被沈夜压制,谢衣没能听见它的声音,却是在一旁将沈夜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昭明神剑已被召回手中,他支撑着墙站起了身,脸色惨白如死。只见沈夜站在了崩塌的寝殿中央,他的卷曲长发飞扬起来,周身萦绕着浓郁魔气,竟是让人再难以看清那尊贵的面庞。 胸膛那处有一片红光透了出来,如同心脏一般,挣扎地跳动着,那正是砺罂嵌在他身体里的魔核。沈夜加大咒缚的灵力,定定看向谢衣,即便隔了魔气,谢衣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宛若刀锋,顺着自己的骨缝一寸寸切了下来,深入脊髓,痛彻心扉。 “谢衣,你还在做什么?”沈夜沉声说道,“我控制不住太久,趁现在,杀了砺罂。” “杀了……砺罂?”谢衣手里提着昭明,只觉心里凉得通透,“要怎么做才能……” “你是本座最得意的弟子……这种事情,想来不需要本座亲手教你。” 沈夜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就与谢衣小时候闯了祸那般,平白带了三分无奈。谢衣的神识与身体在那刻像是被劈作两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抬手抹亮了昭明,灵力催动伴随着沧海龙吟,剑光流转,剑尖直指嵌在沈夜心上的那颗魔核。 他们的城池正在崩塌,再过不久,整座神裔之城连同里面的人都将化作天地间的尘埃。砺罂在沈夜的心底挣扎,它被三层封咒桎梏着动弹不得,若要下手杀它,此时便是唯一的机会,然而谢衣却迟迟下不去手,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那把上古神剑。 “不……师尊,”他的声音几近央求,“要铲除心魔,或许还有其他方法……” “动手,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 沈夜冷硬地打断了谢衣的央求,他的神情与多年前处决叛乱族民时的决绝重叠在了一起,令谢衣遍体生寒。他深知沈夜行为之狠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然而他却想不到,为了断却砺罂的后路,沈夜竟会以身试险,亲自诱心魔入局,以求玉石俱焚,双双不得善终。 现在想来,师尊先前的敷衍之意,竟是有迹可循。只怕从谢衣取代他位置的那天开始,又或许是更早……沈夜便已经为这日做好了准备。 谢衣咬着牙,平平举起了昭明,他紧闭上双眼,泪水在那一瞬顺了面庞滑落下来。一时间仿佛万物俱静,城廓崩塌,天地动荡的声音统统消失不见,只余下神剑洞穿肉体的钝响。 血液迸溅,昭明翠绿的剑身被染得鲜红,清正剑芒在那一瞬也仿佛黯淡了下去。 砺罂在沈夜的心底呼啸怒吼,魔核被完全洞穿,魔力连结遭上古神剑连根切断,缠绕在沈夜身周的魔气轰然而散。一缕黑雾从沈夜身体里钻出,飞快地消散在了空气中,沈夜面上的魔纹彻底消失无踪,他的心口剧痛,后继无力,捏诀的手顿时松下,整个人颓然软倒下来。 “师尊!” 谢衣凄声叫道,手中昭明哐然坠地。他连忙接住沈夜无力的身躯,灵光涌动,愈伤法阵顷刻间被发动至最大,灵力毫无保留地尽数传渡到沈夜体内。谢衣像捐毒那时一般,徒劳地用手捂住沈夜胸前剑伤,却依然止不住血液自受损的心脉里狂涌而出。 沈夜胸前的衣物被血湿透,他费力地抬起手,握住了谢衣的手腕,“为师还有话,要跟你交代……” “师尊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到下界去。”谢衣急切地打断了他,显然已经六神无主,“对,我们去找瞳!上次他都能救得回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不用花费力气了……昭明入体,就连偃甲的灵力流都被已经切断……”失了偃甲的运作,沈夜的面色迅速变得灰败,“我支撑不了太久,你好好听着……虽然你总是不听话,但为师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好好给我办到。” “烈山部族,容不得污点……咳,瞳是生灭厅主事,到了下界……你要让他这么记录。”他强提起一口气,字字句句都伴随着轻微的咳血,“流月城最后一任大祭司沈夜……怀谋逆之心,即位之时多次越权行事,恶行累累……矫沧溟城主之令,更连累全族感染魔气……” “师尊……” 谢衣轻轻摇头,泪水连连打散沈夜面上血污。沈夜却浑然不觉,他迷茫地睁着眼,面上竟有一丝若隐若无的笑,“……所幸其弟子破军祭司与之殊途,在下界寻得神剑昭明,驱逐心魔,逆贼沈夜也为之所杀……破军祭司谢衣随后继任紫微祭司之位,带领族人……前往下界龙兵屿,休养生息。” “师尊……你一早便做好了如此打算,所以才……” “傻瓜,若非面临如此状况……我也想,随你去下界,再看看那族人们繁衍生息的地方。只可惜……”沈夜轻轻一笑,几近叹息,“谢衣……你看,这尘世间走一趟,果然还是……并不能事事顺遂人意……” 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竟是快要连谢衣的脸都看不清了。昭明在击碎魔核的同时彻底绞碎了他的心脉,支撑五脏的偃甲和蛊虫在那一瞬统统停止了运转,他原本已应该是个死人,强撑至今而再度遭受重伤,只怕仙神在前都已回天乏术。 沈夜徒劳地睁眼,却只能感觉到谢衣灼热的泪水滴落在脸上。他这心地清清白白的徒儿,经历不得血腥之事,即便是坐上了紫微祭司之位,也不可能如他一般行事狠辣。所幸危难转折的时刻已快要过去,烈山部百废待兴之时,心地淳厚的谢衣比之于他,更为适合担当那守成之才。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然而人活这一时,究竟是无法欺骗自己,此生活得无悔无憾。 只可惜,属于烈山部的黎明,谢衣口中那安乐祥和的光景,他终究是无缘得见了。 失去了矩木支撑的流月城开始大雪飘零,穿过坍塌的房屋缝隙,落在了他们身上。冰凌迅速蔓延上来,封冻了地面和颓圮的土墙,沈夜的心上开了洞,寒风呼呼地直往里灌,他蜷在谢衣的怀里,终是抵御不住那样的寒冷,冻得全身哆嗦。 “谢衣……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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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10:03 GMT 8
终章·罗衾不耐五更寒
好冷……好冷…… ——谢衣…… 沈夜睁开了双眼,茫茫然地看着帘帐的顶部。 那一瞬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去,心口剧痛,身体凉透。放在床边的炉子已经熄灭,六月过后的流月城严寒封冻,神殿内更是冷得入了骨,几层被衾都驱不散那样的寒意。 沈夜想去将炉子重新升起来,胸腔却一阵剧烈疼痛,疼得他几乎连零星气力都无法聚起。缠绕多年的疾病再次在夜里发作,伴随着他那漫长的梦境,无怪在梦里也常常觉得力不从心,身心俱疲,现实中身体的折磨,也已经不能让他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那般真实的景象,竟只是幻梦一场……? 他恍惚一阵,等痛楚稍缓,才慢慢从枕边摸出个偃甲木盒,里面装了一个流金暗转的偃甲。那是在广州谢衣的弟子匆忙逃走时不小心落下的,沈夜不识得其用处,却见到底下谢衣的纹章,便顺手带了它回来,放在床边不再理会。 “是你吗……” 沈夜低声喃喃,翻转过偃甲,里面骨碌碌滚出一枚珠子,静静落入他的手心。 那是百年前他将谢衣从捐毒捕获带回时,从徒弟身上寻到的一枚神农灵玉,有打破六界枷锁,暂存万物魂魄之能。昨日他从瞳那处得知初七的子蛊已死,心知那人已然罹难,便特地耗费灵力,将初七的魂魄收回,与偃甲放在了一块,以免那人逡巡水底,寻不到往生的道路。 可料不到还只是第一天晚上,便做了那样的梦。谢衣的一颦一笑都如百年前那般真实,掌心的温度一如最初。 ——师尊……如果有一个偃甲,能让人梦到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景色,那不是很好? 他想起了谢衣当年的话,不禁微微勾起了唇角。不愧是他为之骄傲的弟子,那样的偃甲竟是让谢衣做了出来……从而换得沈夜一晌好梦,虚虚实实,有若庄周梦蝶,令人沉湎其中,不愿醒转。 只可惜,夜再长,究竟也会迎来天亮的时刻。 沈夜将灵玉放回偃甲中,搁置于床头的案上,将它们推得远了,扯起被子重新躺回去。朦朦胧胧,似乎有个人站在床边,那人穿了一身白色的大祭司服饰,手上握着长长法杖,眼角含笑,正看着沈夜。 他开口唤他。 ——师尊。 “谢衣……你怎么还在?”沈夜伸出手去,想抚摸对方的面颊,指尖所触却是一片虚空。他只得无力地将手收回来,疲惫地合上了眼,“罢了。为师累了,你且退去吧。” 随着他话声的落下,那道人影便如同烟般散去了,再也寻不着踪迹。 沈夜翻过身,再次沉沉坠入了梦乡。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完
对不起一直追文的GN们,写了近六万字,居然全都是假大空有没有(′・_・`)要谈人生的尽管来! 结局那段不知道姑娘们有没有看懂,因为是多视角展开,所以拟定谢衣的魂魄入梦,这相当于是沈夜和谢衣一起做的梦。原作的时间线被我提前了,这里是假设沈夜在流月城灭亡的几天前就已经得知初七死亡,这就是大纲里一开始的设定。本来我还不太忍心,套用了与2.0魂魄共享的设定,也就是在灵玉里储存的是谢衣的一部分命魂,但有读者提出了异议,也就只能狠狠心改回来,让初七也死透了…… 有些地方的纰漏就不要太介意了,脑洞文你们还指望有什么( ˘•ω•˘ )!【其实是你自己不能自圆其说好么! 谢谢姑娘们一个月来的支持,能这么鸡血地完成五更寒也是因为有你们的陪伴╭(╯3╰)╮于是还是那句老话,咱们有缘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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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谢一万年 发表于 Mar 3, 2024 0:09:25 GMT 8
2024前来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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