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00:26 GMT 8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00:50 GMT 8
雷点标明:大半架空,国号设为夏。有谢沈倾向但无实质性内容,偏过去时
第一章 天下有雪纷纷过
圣元三十年腊月初十夜,长安大雪,来福客栈的老板娘华月一大早便被敲击窗棂的声音惊醒,她怔怔地盯了一会帐顶,突然一跃而起,随手拽过搭在锦被上的棉袍穿在身上,起落之间到了窗边刚好扣完最后一颗纽扣。 寒风卷着雪片瞬间迷住她的眼,她眯着眼睛,甚至都不需要看清来人,带着三分薄怒三分欣喜地低声道:“死小子,来得这么快。你赶了整夜的路?这是谁?你又随地捡人。” 来人的蓑衣和斗笠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眼睫上都沾着雪花,怀中抱着一个穿白色狐裘的人,狐裘上沾染了大片的鲜血,有些地方冻出了冰碴,颇有些触目惊心。 白狐?王公贵族?华月心下暗忖,见怪不怪地走去开门。 来人抱着怀中之人直接走到床边放下,才回头边取斗笠蓑衣边说:“他受伤了,肋下剑伤,失血虽多但伤口不深,清洗包扎就好。” 华月没有再问,立刻去取来药递给来人,同时吩咐厨房煮些干净的白布送过来。外面的积雪一夜之间没到了脚踝,院子里只能看到一行脚印,落在极为干净平整的雪地上。几株才开的红梅被白雪压着,倒显得更为鲜妍,华月抱臂站在窗前,顺手拨了几下倚在墙边的箜篌,看着来人专注地低着头帮床上的人处理伤口,眼睫上落的雪花融化成水打湿上下睫毛然后流了满脸,像是痛哭流涕过,他的脸色也由雪一样的白开始慢慢地泛出血色。老板娘转头去看院子里的梅花,突然觉得这人和这花也相似,冰雪之下仍让人觉得温热,几能融雪。 待到来人打点好一切,给伤者盖好被子,华月才微笑道:“你就这样让一个陌生人躺在我床上?”他愣了一下,脸上浮起一点愧疚,但还是说:“他应该会很快醒过来,到时你换一套被褥。” “来吧,”华月招了招手:“我开几坛梅花白,但罚你自己去梅树下挖。”
华月并不急着问伤者的身份,她径自去厨房准备了几碟小菜,端去三楼东边尽头的房间,那里几乎终年空着,却每天都派人打扫,华月让早起的店小二冬枣先进去生了个火盆,她独自坐了片刻,又觉得木炭的味道略呛人,便打开窗子,看到院子里的脚印杂乱起来,有些早起的住客走去大堂等着吃早饭,冬枣在劈柴,而梅花树下,有个淡绿色的身影正在掘土,他穿得单薄还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对比起来穿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冬枣简直像个球。 像他们这种生于苦寒之地的人,在长安的冬天,是不会察觉到冷的,因为有更加冰寒的冷意早已植入筋骨。 挖出酒后,来人又去帮冬枣劈柴,柴刀映着雪光,在他手里像是锋利了百倍,很快便码好整齐的一小垛,冬枣蹦跳着在他旁边跟他讲话:“谢公子,你好厉害,你是老板娘的朋友吗?你是不是会武功?你师父是不是世外高人?”叽叽喳喳地连檐下避雪的麻雀都吵起一大片。 “谢衣!”华月在楼上叫道:“上来吧,不然菜要凉了。” 谢衣抬头对她笑道:“就来!”又回头对冬枣说:“小兄弟,别忘了我的马。” “知道!”冬枣欢快地回答:“要煮玉米粥和胡萝卜,放温之后拌几个生鸡蛋立刻倒给它吃,你把它拴在马厩的最里边,白色的大马,一眼就看得到。” “它叫禅机。”谢衣又笑,拎起两坛酒走上楼来抖落肩膀和头发上落的雪花。 “老板娘!我堆个雪人再去大堂伺候行吗!”冬枣站在院子里叫道。 “堆吧,别弄太丑。”华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谢衣喝酒不用烫,直接拎起坛子灌了一口。 “怎么样?”华月帮他夹好满满一盘菜。 “冰的。”谢衣回答得干脆:“余味不如当年在流月的清冽。” “流月地寒,自然适合酿冷酒。女王如何?” “还好。闻人羽带兵屯驻在矩木山下,砺国上次败后元气大伤不敢来犯,难得过了平静的两年,只是地里还是很难长出庄稼,民众还是要冒着大雪去矩木山采玉来换粮食。”谢衣一气灌下半坛梅花白,慢慢地运转着真气,试图驱散身上的寒意。“矩木山的玉脉几年前就已掘伤,品质好的玉石越来越难得……所以,我们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他看向华月,略苦楚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过得不错,”华月拍开另一坛酒的泥封,单手拎起坛子和谢衣碰了一下:“每天迎来送往,赚了不少钱,也认识了不少人。长安城新奇的东西很多,仿佛每天看都看不完。” “那……师尊呢?”他犹豫了一下才问道。 “他既发誓此生不再与你相见,你又何必问,”片刻之后,她不忍心,又补充道:“我也很少知道阿夜的消息,大概还是不错的。不如来说说你救的那个人。” “是个富家公子,我昨夜赶路时看到他被一群黑衣杀手围攻,说要找定国公寻仇。” 华月点点头:“那我的猜测并没有错,便是定国公世子乐无异,定国公夫妇就一根独苗,宝贝非常,这人情你就让给我吧。” 谢衣大笑说好,神采飞扬颇有少年时的模样。 “你在路上走了多久?” “五日。” “你这又何苦,早来一日,晚来一日,他仍不会见你。”华月又拎起酒坛。
从流月国到长安,纵使“禅机”乃难得的良驹,仍花费谢衣五日的时间,载着岁贡的车队进入大夏境内便有官兵护送,外加各个驿站负责照应,这几年也算天下太平,一路走官道更是无可担心之处,是以一过凡界山口,谢衣便纵马直奔长安,抵达大同时正是傍晚,天降大雪,谢衣在马上看着不远处驿站门口的灯笼,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等,那如豆的灯火仿佛在炙烤自己的心,只有在大雪中策马,雪花迎面如刀锋割过脸颊,方能稍微抵得些这焚心之痛。 雪夜的官道异常安静,谢衣只能听到禅机的呼吸声和马蹄压塌积雪的声音,后来他开始听到簌簌的落雪声,路边是覆着雪的田地,夹杂着低矮的房屋和树丛,谢衣没有俯下身去躲避风雪,他也并不觉得冷,生于苦寒之地,又从小习武,谢衣甚至可以在三九天只着单衣练功,但师尊不会同意,他总是穿着厚重的衣袍,替谢衣感觉到冷,让他披上裘衣。 但是那都过去了,这几年再也没有人提醒谢衣冬天加衣,他们只是敬畏地感叹:谢大人当真功力深厚,不畏严寒,为我流月表率。 谢衣几乎要因为这些回忆察觉到刺骨的冷,然后他和禅机的耳朵同时动了一下,没用谢衣提醒,禅机立刻停下步子,他们一起凝神听着,在风雪中辨出几不可闻的惨呼和兵器碰撞之声,谢衣拉了下缰绳,禅机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入路边的农田。待到谢衣赶到树林中时,最后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被黑衣人一剑割破咽喉,鲜血喷溅而出在雪地上融出了大片的图案,靠坐在车辕上衣衫染血的少年嘶吼一声似要扑上去,但踉跄两步便摔倒在雪地里。 谢衣脚尖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于半空出刀,落地前已挑落两名黑衣人的兵器。 乐无异最后的清晰记忆便是那劈开风雪的刀光,柔和却又坚硬,大概像是玉石之类的东西,总之不应该是金铁铸就的兵刃。 “你叫什么名字?”乐无异神志不清地喃喃,来人没有说话,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玉佩,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你叫什么?”乐无异抓着他的衣襟,执着地问,谢衣还是没有回答,禅机哒哒哒地跑到谢衣身边,拿大脑袋去蹭乐无异的伤口,乐无异立刻疼得晕过去。谢衣赞许地拍了拍禅机,禅机朝他喷了个响鼻。 救人对于谢衣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点了几处穴道给怀中人止血,然后径直回到官道继续奔去长安。怀中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发色稍浅,不似中原人,谢衣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翘起来的头发便随着马背的颠簸戳着他的下巴,甚至有几丝直接戳到他唇上,略微发痒。谢衣一手扯住缰绳,另一手抬起去压怀中少年的头发,压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然后在仿佛永远不会停的大雪中,他的心突然被一种熟悉的涩感浸泡起来,皱成一团,但是他却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大凡称得上甜蜜的往事,在回忆时总会如此。
“你好”,乐无异抓了抓额前翘起的一簇头发。 “我救了你,不用谢。”坐在桌边悠闲喝着茶的美丽女子朗声道。 “真的吗?!”乐无异大惊。然后如惊弓之鸟一般环顾绣着花草的纱帐和一看就是女子所用的锦被。 “不然你怎么会睡在我的房间里。”非常美,但美得好像辨不出年龄的女子走过来递给他一盅冒着热气的药:“喝了。乐小公子,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去定国公府通知人来接你。” “别!”乐无异喷出了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药:“不要去!”我是偷跑出来的! 华月微微笑了下:“不要意思,已经去了。”
跑去报信顺便讨赏的冬枣还没跑到定国公府就被拦在了路口,前面排了很长的队,冬枣个小,跳了很多下,都没看到前方发生何事,只好恹恹地缩到墙根,惦记着华月说的“定国公随手赏你一锭大元宝”。 墙根倚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正在说:“皇帝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估计今天官老爷们都忙得够呛,连卯都不会点,我要是胆子再大点,就直接回去睡回笼觉,哪用大雪天受这份罪。” 冬枣舔舔嘴唇,凑过去堆着笑脸问:“这位大哥,您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大哥啊,我可是翰文殿的文书吏,别乱套近乎。”正说话的人白了他一眼。 “哎哎哎,这位官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不是要赶着去城西定国公府嘛,就想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这要多久才能放行啊?”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玉佩。 两个书生显然都吓了一跳,但看冬枣的模样,又实在不像是能在王府当差的,当下语气缓和了很多,低声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昨晚皇宫设宴,结果宴席结束后三皇子留宿宫中半夜遇刺,皇上雷霆震怒,大清早地通缉刺客,□□里都设了层层的关卡,挨家挨户地盘查。” “那……这三皇子没事吧?”冬枣擤了下鼻涕,随手抹在鞋底上。 两个书生都露出了无法忍受的表情,勉强说道:“听说没事,有个小国的质子帮他挡了一刀。” 冬枣看他们两个人退避三舍的样子,也不再询问,兀自抬头看天,大雪还是没有变小的迹象,在天地间如棉絮一般地撕扯着,冬枣忍不住想起远在家乡的爹娘,不知道这时节是不是整个大夏都在落雪,从南到北,天地共色。
谢衣被官兵带走时院子里站了好多人,华月急得要命,试图往领头的手里塞银子:“这位官老爷,此人确实是我的幼弟,今天早晨刚刚进城,不是刺客。” 领头的一挥手,把银子打到了雪地上:“我说老板娘,我认识您,这客栈里的客人也认识您,但是他们都不认识这位公子,昨晚遇刺的可是三皇子,我们可担不了这干系,可疑人员通通要带走,您别难为我。据说宫里有人看到了刺客的脸,您这位幼弟指认不是后自然会放回来,吃不了什么亏,但您再这样阻拦下去,我可就说不定了。” “我去去就回。你放心。”谢衣朝华月点点头。 领头的官兵赞许道:“我看这位公子一派气定神闲,看上去就不像个坏人,老板娘大可不必担心。” 华月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把谢衣带走,想着不知道冬枣那边怎样,又想着要不要去寻那个人求点办法,迟疑之时,看到乐无异披着被子站在三楼栏边睡眼惺忪地往下看,见她抬头就问道:“华月姐姐,刚刚发生了什么?” “谁是你姐姐!”华月没好气地说:“滚回去躺着。”
她在廊下站了会,才慢慢想到自己手里还有乐无异这张王牌,当下笑出声来,暗暗嘲笑自己真是关心则乱,要是到晚上谢衣还不放出来,就只能拎着乐无异去找定国公坦诚谢衣是私自提前入城的来使,还顺手救了他儿子。流月和大夏结盟对抗砺国是定国公主持的,他自然会尽力斡旋,小事化了。但又想到需要解释自己和谢衣的关系和开客栈的目的,觉得头疼。只好对着白马寺的方向虚拜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皇帝重道冷落佛教,我今诚心求佛祖保佑谢衣此次无事,他一回来我就让他给您烧香上贡去。”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01:21 GMT 8
太医韩宁跪在地上,他已经跪了小半个时辰,但是坐在一边的三皇子不说话,他就不能起来。 宫中传闻,三皇子李焱自生母淑妃和唯一的侧妃相继亡故后,便成为天下第一难伺候的人物,连争皇位的心都一并休了,整日在自己的府邸大门不出,连朝臣都很少交结。 现下这天下第一难伺候的人物坐在梨花木椅上,玩着手上套的一个玉扳指,一看就是流月进贡的玉,苍青里隐约透着水墨之气,暗夜里可以发出幽淡的光芒。三皇子的手非常的白,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很白,如果他现下站在外面去,就会立刻融在雪地里,这种白把玉扳指里的那几缕墨色衬得更为水汽氤氲。韩太医不敢抬头去看三皇子究竟神色如何,最高只能看到这里。这间宫殿是三皇子幼时住的,他封王赐府邸出宫后,也一直空着,地上铺的青砖这时节跪着格外的凉。 韩宁挪了挪膝盖,把重量压到另一边,心里一迭声地叫苦。终于等到煎药的宫女端碗进来,忙道:“殿下,药已经煎好了,让床上这位……大人趁热服下为好。” 李焱点点头,还是没让韩宁起来,韩宁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宫女端着药走到床边撩起帐子,受伤的人喝药也非常地安静,不一会就把空碗递出来。 “韩大人,”李焱终于开了口。 韩宁看到了站起来的希望,立刻跪得笔直,恭敬地说:“臣在。” “沈公子伤势如何?” “无……”韩宁跪了半个时辰,终于学会生生地忍住了“无碍”那两字:“性命之忧,但凶手所使的唐刀异常锋利,力道和角度本就意欲置人死地,多得沈公子福大命大,又有三皇子福佑,幸甚至哉。” “既然如此,那韩大人就去回禀父皇吧。” 韩宁谢天谢地地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站直了身体,刚开头的几步走得七扭八歪踉踉跄跄,旁边侍立的小宫女捂嘴方掩住笑意。
韩宁退下后,殿里又恢复了冰冷的安静。此殿名为清凉,殿后大片荷塘,院子里多梧桐,这时节一片叶子也没有,三皇子自幼修习道家凝气之术,连呼吸声都不闻,床上那位更是死一般的安静,带得宫女都大气不敢出,有人想添火盆里的木炭,夹炭的火钳在铜盆上磕了一下,立刻收到好多责备的目光。所有人各怀心事,听着外面檐下挂的铁马被风雪卷动的声音以及更远处上朝的钟声。 “歧王殿下,”床上那位终于开口说话:“在下可否回去?” 半晌之后,李焱才说:“等雪停了吧。” “那这雪要是一直不停呢?” “那就一直待在这。”李焱说着走去书桌前抽出了一本《太华心经》准备抄写。
刀伤在胸口,沈夜只好平躺着一只手摩挲着一个已经旧的荷包,不用看他就能描摹出荷包上略嫌幼稚的针脚,扭扭歪歪地绣出兔子的形状。其实他对长久的安静并不觉得烦躁,流月的宫殿都是方石砌成,建得又高又阔,显得人格外的渺小和稀少,有时他走很久,能看到的都只有墙壁上凿出的灯龛里燃烧的油灯。 来长安之前,他带着妹妹沈曦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宫殿,妹妹还那样小,他担心以后自己不在身边,她会在如此高阔如迷宫的宫殿里迷路。 “哥哥抱着我。”沈曦走一会,就有点累了。 沈夜俯身抱起她,继续走。沈曦很快伏在他肩头睡去,又只剩他一个人。他是个小孩的时候,总是希望有个玩伴。男孩子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想探寻这座迷宫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他只能一个人走。那时候的王女沧溟身体不好,最常对他说的话是走出这座宫殿去看看。沈夜就常常一个人出宫,然后回来讲给沧溟听。
沈夜十岁那年,父亲带回一个小男孩,说他名为谢衣,父母亡故。沈夜变得很开心,跑去问父亲能不能让这个小孩叫自己师父,父亲尽管觉得意外,但仍说让他自行决定。 “徒儿看着!”沈夜举起有他半人长的刀一下子劈倒一个稻草轧制的假人。 “哇!”小孩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师父不要杀人。” 沈夜从那时起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有玩伴的,他注定要一个人走长长的甬道,触目所见仅是油灯昏暗的光。 流月的王室宗族称烈山部,擅长制造可代替人做工的偃甲,沈夜把自己所会的,尽数教给了谢衣。
“沈公子在想什么?”李焱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 沈夜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叹了口气,作为力主和大夏开战的流月臣子,他在大夏为质的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矩木山真正的宝藏不是砚玉,而是一种可以制造特殊火药的矿物,杀伤力是普通火药的数十倍,当年沈夜站在凡界山口高大的城墙上,看到下面燃烧的一片火海,心中豪情翻涌,自然是没有想到如今会为人砧板上的鱼肉。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派人送过礼和信,沈夜一概谢绝。只有这位三皇子,从未有过来往。沈夜斟酌着说:“在想在下与夏公子是否已两清?” 李焱轻笑了两声,正经道:“如果我说没有,沈公子又能做点什么?” 沈夜仗着没人看见,咧了咧嘴,他长大后就很少有表情,这个鬼脸也做得格外生硬,估计还略带狰狞。 自然……是不能做什么的。
昨日二皇子李翊寿宴,请帖很早之前就递到了沈夜府上,甚至一大早就有人守在巷口。 圣元帝开国不过三十年,无数像流月一样的小国虽俯首称臣却仍蠢蠢欲动,长安城北一大片全是各国质子及来和亲的公主住的宅子,不少人因为长安丰华物美,自行做了不少有特色的改造,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带得周边一片荒地慢慢地聚集商贩酒楼最后成了繁华的市集。沈夜宅子的后墙就临着集市,有时入夜推开窗子,能看到熙攘的人群,穿着各色服饰,一派欢乐祥和。 沈夜推窗看到停到胡饼摊边的轿子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乐无异一大早来跟他告别,说要去周游天下,争取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偃师。这几年在长安,尽管沈夜一直试图做个隐形人,仍然不能阻止定国公家的小公子听闻他会制作偃甲后带着厚礼三天两头地来敲门。 沈夜教他并不用心,但乐无异很聪明,稍微点化便能举一反三。但是沈夜看着这样的乐无异反而更加提不起精神。 “沈先生!我要先北上去往捐毒,看看大漠风光。”乐无异兴致勃勃地说着,头上翘起的几缕头发都在抖动。沈夜不让他叫自己师父,乐无异便一直称他为“沈先生”。刚开始他还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他瞳色和发色一样地浅,睁大时显得非常无辜又干净。沈夜下意识地说:“我有徒弟。” “再收一个嘛!” “不想收。”沈夜直白地说。乐无异的头和翘起的头发一起耷拉了下去。片刻之后,又昂扬了起来:“反正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偃师,我在心里就把你当师父啦!” “我不是……”沈夜顿了一会,才说:“我不是最厉害的偃师,于偃术一途,我不过承继先人所学,并无更深远的追求。我志不在此。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又露出倦怠的神情,抛下乐无异一个人待在偃甲房里摆弄他新作的水车。
李焱在宴席上看到沈夜时,乐无异的偃甲鸟正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自己已经出了城,今夜就宿在大同。沈夜一手撑着头,一手捏住偃甲鸟的嘴,但是那只五颜六色头上还顶着一小簇绒毛的小鸟仍然执着地在他的指间蠕动着自己的尖嘴。 “沈将军至今未曾举杯,可是有心事啊?”沈夜手指一松,偃甲鸟扑棱着翅膀快速地飞走了。他没想到大皇子李盈会注意坐在角落里的自己,还叫自己沈将军。 沈夜捏了捏拳头,答道:“在下不胜酒力。”说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喝酒了,上次还是在流月…… “哈哈哈,当年沈将军焚我大军,烈火连营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姿态。听闻流月国一直是女人当家,真是可惜,本来你们的沧溟女王可是要亲自来与三弟和亲的。”李盈举杯大笑。沈夜知道自己没有去大皇子的寿诞却来了二皇子寿诞,这梁子是结下了。 李焱隔着很多张桌子看着坐在下首的沈夜,看他一直撑着头,一脸倦怠的样子,便决定为他开口打个圆场:“如果沧溟女王也如同沈公子一样有着分叉眉毛,我自然也是不敢娶的。” 沈夜把撑着头的手放下,目光直视过来。李焱在满殿的哄堂大笑声中觉得自己的圆场打得并不成功。 沈夜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别人评论他的眉毛,只是刚刚他也在用余光观察三位皇子,只有三皇子喝酒是用大碗,旁边有个宫女抱着酒坛,专门给他添酒。他喝酒的气势,不像个皇子,倒像个侠客。大殿里非常温暖,但是三皇子还是裹着厚重的裘皮,黑色的皮毛衬得他的脸非常的白,哪怕喝了这么多酒,仍然不带血色。 沈夜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好酒友,他很多年没有喝酒。但是当酒宴进行到大皇子搂住一个坐到他腿上的舞女时,他接过了李焱递过来的一碗酒。 李焱一手提着酒坛,随随便便地坐到沈夜身边。然后把酒坛上贴红纸的那边转到沈夜面前。 玉楼春。 沈夜就知道正含在口中绵和的酒液名字叫做玉楼春。他想起华月善酿的梅花白,入口像冰,喝下去也像冰,他不太喜欢,但是谢衣很喜欢……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倒满一碗,便感觉到三皇子的手在自己衣袖间捻了一把,这个动作他做得非常自然,一点也没有让沈夜觉得自己被陌生人冒犯。“听说你们流月的人是不畏寒的,尤其是作为皇族的烈山部,更是四季只着单衣。你为什么穿这么多?” “歧王殿下穿得也不少。” “我天生畏寒,自小便穿这么多。” “我也是。”沈夜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那时候母妃和阿阮先后去世,父皇随口就要把流月来和亲的人赐婚给我仿佛是可以作为补偿的恩惠,我不愿意。” 沈夜点头道:“沧溟也不愿意。” “所以你们流月还是欠我一份人情,要不是我跪求父王,你们的女王就没有了,流月自然也免不了亡国。” 沈夜觉得三皇子大概是喝醉了,但当他凑近自己轻声说:“你说一心想拉拢你试图获取火药配制方法的二哥看到你和我坐在这里促膝长谈,会是什么感受?” 沈夜低头看了看两人碰在一起的膝盖,没来得及回答,殿里所有的烛火瞬间熄灭,沈夜的眼前闪过一道刀光。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沈夜都怀疑是不是李焱把自己拽到身前挡了那一刀。当他反应过来时,左边胸口痛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他恶心,但又让他身体里蛰伏的杀气蠢蠢欲动。 “你干什么?”沈夜仰头就看到李焱紧抿的嘴角,差点气厥,这完全不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吧。 李焱的眼睛非常地黑,是深不见底的那种浓黑,沈夜捂住伤口,小声说:“流月欠你的啊。” 李焱的手摸索着用力按住沈夜覆在伤口上的手,但鲜血仍然透过两人的指缝不停地往外流。李焱觉得沈夜的手和自己的一样的冷,但是他的血却如此地烫,仿佛能温暖两个人的手。 “休想。”他低声说。 “三皇子不行了!”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沈夜突然大声喊道。 李焱紧紧地压住沈夜的手,时间仿佛停住,只有慌乱的脚步声和因为碰撞而产生的惨呼。 “走了。”沈夜气息微弱地说道:“我身上有伤药,白色的葫芦瓶。” “你可以在夜间视物?”李焱边在他身上乱摸边低声问:“两个葫芦瓶,是哪个?” “左……”沈夜愈发的有气无力。 “别……”在沈夜说完“别用完”之前,李焱已经一股脑把药全部倒在了伤口上。瞳配制的伤药药性向来霸道,撒上去的瞬间,沈夜下意识地侧头咬住李焱的手臂才止住冲到嘴边的惨呼。比受伤的瞬间更加惨烈的疼痛在沈夜看到李焱扭曲的脸时才略有缓解。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01:41 GMT 8
黑暗中,沈夜感觉到一股内力随经脉而走直入丹田,激得他气血一阵翻涌。 “真奇怪,你好像被封了内力。”李焱没有再做什么,拿开放在他颈后大穴上的手。 沈夜一身的冷汗慢慢地自毛孔渗出。宫人点起了蜡烛,李盈看着好端端的李焱,感慨道:“三弟逢凶化吉,真是不易。”而二皇子李翊则扑将过来,一迭声地传太医传禁卫。
禁卫统领尉离正准备跑去设宴的未央宫,突然有个内侍来传召他去骊宫,说皇帝等在那里。骊宫是二皇子生母田贵妃的住所,尉离心下惴惴,走得也慢。傍晚时分开始下的雪这时节越来越大,地上已盖满一层,尉离自己提了个灯笼跟在内侍身后,想问点啥但还是忍住了。这内侍看着像是田贵妃的人,田贵妃为人霸道,年轻时艳绝后宫,恃宠行凶,尉离刚入宫时因为一点小错被她罚了四十鞭子,差点打死。但是美这种东西,总不能长久,前淑妃红珊进宫时,尉离看着皇帝眉梢藏不住的笑意,就知道田贵妃要完了。皇帝非常宠爱红珊,生封妃,死要追封皇后。安国公朝堂死谏才让皇帝断了这念头,只追了贵妃,谥端和。皇帝亲自写了挽联,所有的宫人都去哭了灵。 尉离记得那时候只有十七岁的三皇子跪在灵前,眼神里一片空茫。停灵的最后一天,尉离忍不住去安慰他,但也只能说:“三皇子节哀。” 三皇子抬起头来,尉离便意识到他已经不同以往。 淑妃是个真正端和的人,从来不与人为难。三皇子出生,她便替他去太华山求师挂名,做俗家弟子。三皇子小的时候,在太学堂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却坐在最后一排,三个皇子的赏赐,淑妃总是替他求最薄的那一份。这样教养出来的三皇子,自然也是谦和有礼。但是你躲着命,命总会来找你。 尉离走到骊宫门前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来平静自己,二十年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于田贵妃的仇恨,他知道,只要一丁点,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外面落雪了?”圣元帝坐在堂前长榻上,披着外袍,田贵妃在剥一只橘子 “是,落了有一会。”尉离垂下头去。 圣元帝的手指叩着红木的榻边,半晌才说:“此事务必查清楚,哪怕是再尊贵的人犯法,也必须严惩。” 田贵妃的手抖了一下,橘子皮掉到榻上,忙捡起来,陪着笑说:“那是自然,皇帝莫气坏了身子。” 尉离磕了个头,对着地面时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冷笑,告辞而去。
未央宫里已经重新燃起蜡烛,三皇子遇刺的地方正好靠近门口,尉离一踏入就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三皇子和受伤的流月质子都已去清凉殿疗伤,只能看到地上浸透鲜血的锦垫。当晚没有月亮,设宴的房间离正宫门也远,只有上首有窗子,如果蜡烛全灭,正常人皆目不能视。管事的内侍和宫女都被押过来跪着,尉离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拖了一把椅子,问离他最近的宫女:“蜡烛是怎么灭的?” “是同时灭的。”那宫女战战兢兢带着哭腔。 “宴席上的蜡烛少说也有百支,同时灭掉难道是有鬼?”尉离的口气显然是不信。 “大人,真的是。”宫女不由自主地磕头,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说的话。
“南海有一种小虫,名为吞昼,生于黑暗的山洞,仅飞蚊大小,通体透明,见明火则瞬间吞之,自身化为轻烟。”三皇子的声音响起来之后,尉离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拜了下去。 “尉大人说过自己家乡就在南海,为何反而没有想到呢?”三皇子语气平和,但是衣襟上大片尚未干涸的血迹实在是有些瘆人。今天为了二皇子寿宴,三皇子穿了件描海水纹的银灰色锦袍,眼下那海水纹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一片血海翻腾。 “恕臣愚钝。”尉离赶紧磕了个头。 “我来也不是要督促你查办凶手,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夜宿在清凉殿,你别让本王再受一刀。”说罢拂袖而去。 尉离又冒着大雪往骊宫禀知皇帝。他这次第二次见皇帝发如此大的火,直接把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上一次还是三年前,安国公上奏章称淑妃为前朝余孽,淑妃低头不辩。十日之后,端和贵妃暴病而亡。 “查!给孤严查!” 尉离出殿即调动了十六禁卫,全城设了关卡,挨户盘查。
定国公夫人傅清姣天还未亮就被急急忙忙入宫的定国公吵醒,说宫里有急事。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右眼皮跳得难受,刚迷糊过去,儿子的丫鬟东珠举着一封书信跑进来说:“夫人!不好了!少爷又留书出走了!” 傅清姣的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乐无异十五岁之后就不爱读书,更懒于习武,每日跟着流月来的沈夜学怎么做偃甲,后花园全是他做的那些玩意儿,房子都烧过两次。乐绍成很是大动了几次肝火,但是乐无异每次都振振有词觉得自己学习偃术可造福万民,比起出仕入将强了百倍。父子俩一言不合就互不理睬,傅清姣跟在后面竭力劝服以免父子失和。谁料到乐无异过了十六岁生日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的离家出走,一年的时间就跑了五次,其中两次还没出城门就被抓了回来,一次跑出城外三十里,勉强成功了两次,把乐绍成气得白头发都多了两缕。 待要安排人去追,下人通报说有人带着少爷的消息来了。傅清姣赶紧跑到门厅,冬枣正拿着玉佩眼巴巴等赏。傅清姣问明乐无异伤势无碍方定下来心,正要跟着冬枣亲自去把逃家的儿子揪回来,便听得大门外一阵喧哗,下人回禀说是皇宫昨晚出了刺客,现在全城盘查。 “我知道,”冬枣见傅清姣生得好看又脸色慈爱,当下忘了银子,献宝道:“三皇子昨晚留宿宫里遇刺,但是一个小国的质子帮他挡了一刀,三皇子没有事。” “哎?”东珠突然问道:“既然留宿宫中,为什么会有小国的质子帮忙挡刀,难道三皇子和那质子是住在一起的吗?” 傅清姣嘴角抽搐了两下,总觉得这种推测虽合理却又略有不妥。 说话间,尉离就带着一队禁卫军走了进来,朝傅清姣行了礼,才恭谨地说:“夫人,我们奉皇命搜查,还望夫人见谅。” 傅清姣脸色如常,但话语却坚定:“尉统领,你也是知道规矩的,女眷的内房自然不能随便放人进去,其他诸如花园之类尉统领可尽情去查。我会把乐府上下所有的人都叫到堂前,尉统领可自行看有无可疑之人。” 尉离连道不敢,匆匆查了一圈便来向傅清姣行礼,退了出去。 耽搁了这么多时候,傅清姣抵达来福客栈时,已经接近中午。来福客栈其实和来福酒楼是同一个老板,所以傅清姣步入大堂,看到坐在柜台前拨着算盘的华月。来福客栈的老板娘在长安城素来以美貌闻名,连见惯美人的傅清姣都略吃了一惊,心道可惜看上去大无异许多,不然就去为无异求门亲事。 华月一看便知是定国公夫人来了,边引着她往后边的客栈走,边把谢衣的事情告诉了她。只说是自己的幼弟,来得匆忙,没有带书牒之类,麻烦夫人帮忙说几句话。傅清姣自然应下,让身边跟的小厮吉祥立刻去寻定国公不提。
沈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伤口已经不太疼了,但痒得要命。瞳配制的伤药敛创的效用太强,尽管愈合得快,但又痛又痒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 他把身体往上挪了挪,立刻有宫女过来打起帘子问道:“沈公子?可有吩咐?” 沈夜只能顺势说:“扶我坐起来吧。” 帘子飘动之间,沈夜看到窗外仿佛有人正在练剑。 “外面是谁?” “是歧王殿下,殿下每日都要早起练剑,今天稍微晚了点。”宫女只道他要看,便把床帐勾了起来,还帮他调整了下枕头的方向。
雪还是没有停,沈夜的眼睛夜能视物,那明晃晃的雪光和剑光就变得有些刺眼,而在这白得刺目的光中,渐渐显出完整的点点红色,仿佛拿毛笔蘸了朱砂在上好宣纸上漫不经心地甩。 过了一会,沈夜才意识到窗前长了株红梅,而李焱在用剑气拂去梅花上覆的雪。沈夜眯了眯眼,看到每一朵露出来的梅花,皆是五瓣。以气御剑之道,贵在气和心平,收放自如。放眼天下,李焱的剑术也少有敌手。
“真是奇怪。”李焱提着剑走进来时,沈夜突然开口道。 “怪在何处?”尽管这样问着,他嘴角仍然有一丝微笑。 “我以为歧王殿下非常生气,但看殿下练剑,却没有一丝的戾气,倒像如入无人之境,这难道不奇怪吗?”沈夜说话间扯动伤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李焱没有回答,盯着他看,他背对着窗子,雪光透窗而入,他的脸更加的不分明。他继承了淑妃的脸部轮廓,背光时给人非常温柔的感觉。 “这要看为自己执剑,还是为天下人执剑。” 沈夜一点也不惊讶,他又咳嗽了两声,用他一贯的属于年长者过来人的懒散语调,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问道:“三皇子可要为天下人执剑?” 李焱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02:33 GMT 8
沈夜觉得有趣。天下善伪装之人,大都以善藏恶,用和气掩戾气,李焱作为皇子,却反其道而行之。 沈夜其实很喜欢有趣的人。
李焱一点都不愿意去骊宫。他小时候被田贵妃引去玩耍,说是流月进贡了新奇的偃甲小人。他和李翊玩得很开心,那个木头雕刻成的小人五官精致,还穿了红色的衣服,腰间挂着一面小羊皮鼓,按动小人的帽子,偃甲人就会开始“咚咚咚”地敲鼓。淑妃宫里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这种只得一份的东西,淑妃绝不会要。玩了半晌,田贵妃端出好多点心,让他和二皇子吃。当晚他上吐下泻,要不是师父正好在长安游历,及时为他施针,估计早就化作孤魂野鬼。听说后来赐死了御膳房的一名厨子和两个宫女,但是李焱幼小的心里已经开始有模糊地疑问:为什么二哥没有事,只有自己中了毒? 后来不用淑妃教导,他再也不去骊宫,也不吃任何非亲信给的东西。淑妃一介孤女,除了皇帝的宠爱一无所有,甚至都护不了自己的幼子,却教他无数的礼仪和教养。不多说一句话,不行错一步路,步步维艰地活下去。但当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李焱才发现自己空负皇子身份和一身武艺,却仍护不了最亲近的两人。 但是他必须去骊宫拜见父皇,向他说明昨晚之事。 自先皇后生大皇子时难产故去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后,在淑妃生下三皇子之后,皇帝曾想立淑妃为后,被朝中大臣极力阻拦。后来淑妃舍生忘死救驾之后,皇帝也曾想要立她为后,凤袍已经做了一半,淑妃却病死了。宫里的人大都念着淑妃为人宽厚谦和,常偷偷地惋惜她福薄。李焱每每听到,都觉得可笑。 “母妃患了何病?太医院何人诊脉开药?又何以几日之内便药石罔医!”李焱双目血红大声责问跪了一地的宫人,一眼瞥见旁边榻上做了一半的凤袍,半晌不做声,然后拿起来凑到灯前去烧。 “三皇子!”“三皇子不可啊!” 聆水轩的每个宫人都忘不了三皇子冷硬的面色,掩藏在凤袍燃烧的火光之后,直到火舌炙烤他的手,才肯放掉。 李焱当时无法自控地去想,如果这火光继续蔓延,燃烧这间近二十年荣宠不衰的宫殿,甚至绵延至整个皇宫,母妃的亡灵是否可以在这火中涅槃而出,来世得享喜乐祥和? 在他挣扎辗转夜不能寐之时,阿阮一直劝他: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天意如此,强求无益。 但是现在阿阮也不在了。
李焱跪在骊宫的堂上恭谨地给皇帝和田贵妃请安,圣元帝让他起来说话。他显然一夜都没有睡好,所有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把皇帝的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圣元帝自然知道三位皇子的品性,也知道他们之间那些争斗,甚至连李焱小时候如何被两位皇兄欺负也了如指掌,但是他总以为他们所有人都逃不出自己的手心,最后自己的一道诏书就能平息所有的纷乱,所以他放任他们动作,自己打量评判。 但是他好像越来越力不从心,年轻时打天下的豪情壮志,逐渐消磨在庙堂和深宫里,圣元帝甚至都不愿意再照镜子。红珊入宫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一次,红珊死后,他加倍地在老去。他不得不更快地掂量这三位儿子,留哪个,甚至杀哪个。 “替你挡刀的那位伤势如何了?” “禀父皇,已经服了药,但尚在昏睡。” “这样吧,他救了你,你提议赏他什么?” 李焱沉吟一会,才答道:“流月的使者不日进京纳贡,除已拟定的赏赐外,可否额外添些粮食?” 圣元帝觉得这提议无可无不可:“那你代孤传个口谕,让礼部去拟张单子上来。” 李焱忙应了。 等了一会,都无人说话,圣元帝看着立在旁边的李焱,实在是不明白这个本来在乐绍成口中“端方持正,可堪大用”的小儿子,为何成了这样一幅惫懒样子。 “禀皇上,尉统领到了。”黄衣内侍尖着嗓子奏道。 “宣。” 尉离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跪奏抓到可疑人士共计一百一十二人,请歧王前去辨认。 李焱正准备告辞去天牢,圣元帝突然说道:“不急,等你两位哥哥过来。”
圣元三十年腊月十一,圣元帝说自己夜间常梦仙人引路,要前往泰山祭天,留大皇子和三皇子在京城监国,而二皇子独自随驾。 旨意一下,三个人都有些怔忪,连一贯伶牙俐齿的李翊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待了片刻才赶紧磕下头说:“儿臣能陪父皇祭天,不盛恩宠。” 大皇子也赶紧带着李焱磕头,言说自己鲁莽愚钝,不及父皇英明神武之万一,但自当殚精竭虑,事必躬亲,凡事过问老臣后再行定夺云云。 圣元帝看着两个儿子说得热闹,心下却略有不乐。 他天未亮招了乐绍成进宫,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这位和自己一起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老臣立刻跪下说不可,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皇上更不可以身犯险,如果实在有心,可由老臣代去。又说皇上左肩和胸口皆中过箭矢,正值隆冬,易感寒气。 圣元帝被他说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等到定国公说累了,才开口道:“孤近来夜夜梦见红珊,自觉时日无多。” 乐绍成震惊之下居然老泪纵横。 一时之间,湖心亭只能闻到风雪声。半晌,乐绍成才说:“那老臣陪皇上一起去。” “不行,你留下,你帮孤看看盈儿和焱儿,他二人不如翊儿爱出风头,精于权谋,从来没有独自主持过什么事务,但盈儿虽莽撞却开阔,焱儿本来端方,现在却越来越捉摸不透。孤不知如何选择才能保我大夏得有一代明君。” 乐绍成应下,先退了出来。踏着已经扫除积雪的木桥走到湖边时,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湖心亭。圣元帝正站在窗前,看着湖面上纷纷扬扬的大雪。 定国公自然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圣元帝。
谢衣被押进天牢后并不像其他的人一样哭天抢地喊着自己冤枉,他寻了个角落,干脆地坐下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干净的衣袍沾染了略带潮湿的泥土。他少年时,有过一段漫长的游历,一直行至南海边,时常幕天席地而眠,小小一间牢房,自然也不能困扰他太多。 雪天很难辨出时候,谢衣掏出来他自己做来计时的“晷”,想看看时间。 “这是什么?”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出于好奇凑过来问道。 “这是一个小偃甲,我自己做的,里面装了齿轮,可以用来计时。”谢衣指了指木头圆盘上的刻痕,又指着被固定在中间的长针:“针尖指向哪里,就说明现在是什么时辰。” “现在是未时?”书生指着圆盘问道。 “对。” “那这叫做什么?” “晷,我的师尊说反正都用来计时,就叫做晷好了。” “你是怎么学会做这个的?”书生显然很好奇。 “自然也是我师尊教授的。” “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那个书生蹲在地上摆弄了一会他的晷,边递还给他边说道。 “有吗?”谢衣露出一个微笑。 “是的。我跟你萍水相逢,都忍不住要跟着难过起来。你看你会做这么精致新奇的东西,为什么会难过?难道因为我们被关在牢里?” “自然不是。”谢衣又笑了起来:“我曾经被关在牢里,但是后来我撬开锁,逃了出去,天下没有我逃不出去的牢房。” 武生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你一定有非常多的朋友。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大家都喜欢跟你结交。”
等到吉祥拿着定国公的令牌去天牢放人的时候,谢衣便自然而然地要求带着那个叫叶海的书生一起走。关押这么多人本来就麻烦,更何况定国公的面子仅次过皇帝,守卫自然乐得做这个人情,让这两人签下名字按好手印,就挥手说:“你们可以走了。” “慢着。”伴着这两个字而来的是刀光。 天牢里光线昏暗,仅隔一丈点一盏长明灯,刀光起时,所有的幽蓝火苗均随之摆动,在墙壁上投下所有人摇曳的影子。 谢衣一手把叶海向后挡去,另一手伸向守卫的腰间。刀光由上至下斜劈过来,谢衣急退,同时抽刀在手。一刀不中后,来人招式不老,立刻转向横扫过来,谢衣用刀背架住,手腕急转,硬生生把刀锋压了下去。来人没有再动,然后松开手,任刀掉到地上。 幽暗的火光终于停止了摆动。 谢衣尚未来得及将刀递还给守卫,就看到他双膝跪地:“参见歧王殿下。” 谢衣和叶海一怔,忙跟着跪下去,谢衣尽量低着头,他作为流月来使,麻烦越少越好。 “起来吧。”李焱摆摆手 待谢衣和叶海出去后,李焱瞟了眼众人对尉离说:“都放了吧。抓了这么多人,只有刚刚那个人是用刀高手,用的却不是杀人之刀。” 尉离答应后方捡起自己被三皇子随手抽出后又扔在地上的佩刀。 “那依殿下看,这案子该如何查呢?”尉离看着要离去的三皇子,急忙问道。 “慢慢查,未央宫那么多宫女内侍,可以一个一个地审,知道吞昼的人,更是山南水北,人多势众,尉大人自然不会无事可做。”
乐无异坐在马车里不敢抬头看怒气冲冲的傅清姣,用脚尖踢了踢缩在角落里抱着华月给的药的东珠,东珠把手掌横在脖子上一抹,乐无异便知道傅清姣的怒气值已经冲破了顶点,比他炸了房子还要严重,不得不在心中不停地哀叹这次带伤回去估计又要被关好久,还不许碰偃甲。 正想着,车外突然传来吉祥的声音。乐无异推开车窗,看到吉祥站在雪地里跟他问好,又问傅清姣好,说她交代自己的事情已经办好,谢公子带了回来。 乐无异早就注意到吉祥身后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漫天大雪里,他穿得非常单薄,却挺拔得像一杆修竹,对着露出脸来的傅清姣微微躬了躬身,朗声说“谢谢夫人。” 后来乐无异想到这个时刻,觉得自己在茫茫冬夜逃出家门,雪夜赶路,被追杀,被带回来,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点灯光。
谢衣回到来福客栈,又去树下挖出了四坛梅花白,和叶海秉烛夜谈,谈到高兴之处便浮一大白,心里满是他乡遇故知的畅快感。华月坐在旁边有时跟他们一起喝,更多时候听他们聊些新奇的东西,然后跟着大笑。酒至酣时,华月走到墙边的箜篌处,在琴凳上坐下来,拨弄了一曲。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叶海听她谈完,摇头晃脑地吟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高山流水。”华月坐回桌边。 “那再为高山流水喝一杯。”三个人的杯子碰在一起,梅花白的酒液在烛光中泛出泠泠然的寒意,流入肺腑。
李焱一夜未睡,草草用过晚饭后疲惫非常,径直走到床边任宫女除了外衣,然后和衣躺下。清凉殿的床非常宽大,哪怕再躺两个人在上面打滚都绰绰有余,尽管沈夜开始有些奇怪,但想到以前也曾跟谢衣同吃同住,当下也就释怀,觉得说出来反而太过矫情,就又往里挪了挪,闭上眼睛。 李焱非常地累,很快就睡着了,原来他睡着时不用凝气术,整个人也并不是悄无声息的,会有轻微的呼吸声,沈夜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看到他搭在胸口的手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再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人活着。 他透过李焱的呼吸声听到宫女小声在聊天,好像有人在磕瓜子,还有窗外的风雪,他又有点惦记窗前的那株红梅,不知道经受这一夜的风雪之后会不会落花满地。 再接下去,他听到妹妹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叫:“哥哥,哥哥。”沈夜便模糊地知道,这将是一个非常安详的梦境,他终于暂时不用殚精竭虑,半夜惊醒汗湿重衣。他在李焱轻微的呼吸声里,放任自己沉沦进梦乡。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那是长安城三十年来所遇的最大的一场雪。
<第一章完>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7, 2014 0:16:52 GMT 8
这篇文真是美cry,感觉谢衣、夷则和闻人写得特别特别好,最新更简直了...(言语苍白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8, 2014 3:23:21 GMT 8
第二章 一枰翻覆战枯棋
赵三十六本名并不是赵三十六,但是因为自从他的名字出现在侠义榜上期,他就排名三十六,他努力做了不少任务,当然有成功也有失败,所以侠义榜每次放榜他还是排名第三十六,他也试过赌气三个月不接任何任务,但那三个月江湖风平浪静,所以他仍旧是第三十六名。这真是颇让人绝望的一件事。 侠义榜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在江湖上的,他们接受买家的任务,标定金额,放出榜去,江湖中人就可以自己选择任务,完成后凭证物来领走赏金,侠义榜从中收取一些辛苦费,委托者与揭榜者互不相见,省了很多麻烦了,所以名声历久不衰,据说还曾接到过诛杀皇子的任务,但是委托者被当时侠义榜的掌权者立刻列入黑名单,所以没有下文。而有些人,比如赵三十六,就专门靠接侠义榜任务的赏金过活。 今日,赵三十六接的任务,是去长安城的闻香楼偷一幅画像。他在写满两大张纸的任务里挑了半天,才选中这条。其它都需要打打杀杀,赵三十六尽管称不上大侠,但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的人。 但并不是说这个任务简单,要是简单的话早被抢走。因为闻香楼是长安城最大的销金窟,老板娘念奴娇能做得起一笔如此大的生意,自然手段非常。而画像在海棠春姑娘的屋子里,海棠春乃是闻香楼的花魁,还是清倌,念奴娇对她自然不是一般的宝贝,想偷偷进入海棠春的闺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赵三十六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笨的一种方法,他花钱买海棠春陪他喝酒。因为这个任务的赏金丰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赵三十六觉得拿出一半来请海棠春喝酒还是很划算。 更何况,海棠春真是个非常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尽管她让赵三十六空等了一个半时辰,但是走进来微微一笑,欠身说:“公子久等了。” 赵三十六就觉得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如此美人,再等三个时辰也是值得的。 很久的地方是海棠春房间的外间,赵三十六已经趁着喝茶,拂袖,推窗远望的功夫把整个外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并没有委托者所要求的那幅画。 他只好暗暗打量里间,如果这幅画真的很重要,海棠春应该会把它收在自己的卧房里。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抚琴的海棠春,又打量身边侍立的两个丫鬟,突然想起了那么一点传闻,其实他也拿不准,不过他决定试试。 “海棠春姑娘,在下前来,其实是有一条口信,事关……”他用手指蘸着酒液在桌上写了个“三”字。 海棠春的琴弦断了一根,发出刺耳的尖啸。赵三十六唬了一跳,但是当即知道自己赌对了。 “退下!”海棠春站了起来。两个丫鬟立刻走出去,掩好了门。 “三皇子让你跟我说什么?”海棠春凑得很近,压低了声音。 赵三十六低头一笑,拿袍袖慢慢抹掉桌上的字,抬头笑道:“对不起了。”说话间两指急点海棠春昏睡穴,但是海棠春脚下迅速踢了凳子过来磕在他膝盖上,痛得他只想骂娘,心里暗恨自己居然真的以为海棠春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当下不敢大意更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念头,立刻以掌并刀切向海棠春颈间,海棠春折腰向后,掌风擦她前襟而过时她的手已经按在腰间软剑上。 只可惜赵三十六在侠义榜上待了这么久,没被人杀掉,全因他做事万分小心,在他进入房间装作看桌上的兰花时已经在香炉里洒了“软零散”,平常状况下无事,一旦习武之人催动内力,便会立刻毒发。赵三十六早就服下解药,眼睁睁地看着海棠春“咣当”一声倒在地上,然后直奔主卧。 书桌,没有,床上,没有,柜子里,没有。 赵三十六快把主卧拆了一遍,甚至看到了一副前朝大家赵珏的真迹,都没有找到侠义榜要求的那幅画,他正准备折回前厅,门外传来敲门声,同时还有柔软的女声:“海棠姑娘,你要的酒菜来了。” 赵三十六一身的汗,闻香楼里养了几个高手,一旦闹起来很难脱身,很可能今天他就交代在这里。尽管也算牡丹花下死,但是赵三十六真心不想做鬼,于是他决定先不管那幅画,从后窗逃出去,然后他发现窗子前挂的湘妃竹帘后面就绘着一幅画。 原来他要偷的,并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张窗帘。
赵三十六吹着口哨走到城北的集市,这两天长安大雪,市集上也没有什么人,赵三十六把卷着的竹帘交给一个卖胡饼的,拿了赏金条。他其实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出一千两银子买一幅画,那幅画其实非常普通,画着一个穿绿色衣服的女子,写了两句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也完全就是委托者所描述的样子。 如果非要说这幅画有什么与描述不同的特殊之处,可能就是画下的一行小字:夏夷则念亡妻而作。 赵三十六仓促之间想割下那副帘子,没想到弄松了绑竹帘的线,写着这行小字的那条竹篾掉落在地上,他觉得反正画到手了,至于有没有那行字一点也不重要。 他甚至买了个胡饼坐在路边吃,注意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是那种人群中不能被忽视的人。他穿得很少,腰间挂着长刀,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望着一栋宅子,目光如同落雪一般的柔和。 赵三十六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那栋宅子紧闭的后窗。 这个世界上的怪人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有人会用一千两银子买一幅女子的画像,也有人于漫天大雪中站在树下凝望,求不得又不思返。赵三十六啃完最后一口胡饼,感慨着离开。
卷着的竹帘慢慢在田贵妃面前展开,她拿涂了豆蔻的指尖去碰了碰画上女子的脸,对旁边的侍女叹道:“三皇子真是画得好。” 侍女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桢贵人和这女子只有三分像,但如果梳起画中的发髻,穿上这般衣衫,就有六分了。” “再加上这‘春日宴’的功劳,我不信这次三皇子栽不了,我要亲眼看着他栽在给皇帝送行的酒宴上,身败名裂,永不能翻身。”田贵妃微微笑道。她的嘴唇生得很好看,涂得很红,笑的时候唇瓣上下支楞开,像是要吐出一颗含着的珠子。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侍女收起画来。 田贵妃心情不错,就随意道:“讲。” “为何针对三皇子呢?大家都知道他已无夺嫡之心,整日闭门不出。” “呵,”田贵妃冷笑了一声:“三皇子,就像明珠利剑,即使他自己不想,也总会有人去把他挖出来,捧到世人面前。唯有彻底毁掉,才会断了这些人的念想。” 她想起已经已经有些传闻的江陵武家和秦岭百草谷,又觉得有些头疼,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去榻上歪着。 这几日宫里为了皇帝亲自祭天之事,忙得人仰马翻。除了二皇子,皇帝还下令安国公随驾,而已经在家休养了三年专注做生意的定国公被重新招入朝廷辅佐大皇子和三皇子处理政务。安国公乃大皇子的外公,定国公是出名的“洁身自好”,此令一出,用意非常明显,皇帝是要牵制各方势力,防止几个儿子在他离京时有什么异动。 想到这里,田贵妃坐起身来,想着可以让定国公夫人傅清姣进宫坐坐,听闻她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如果能配给自己的女儿宁姝公主,也算是给翊儿的夺嫡增加几分筹码。
沈夜倚在床上看一本民间话本,里面说前朝的皇帝其实是个妖怪,被当今圣上用神剑斩杀云云。书中的圣元帝自然是英明神武,威风凛凛,不然作者这样编排,估计早被大理寺拿下了。正看到圣元帝捏了个剑诀,一道白光激起海浪,藏在海里的怪物现出原形,是只……旁边有人捅了捅的胳膊。 “等会。”沈夜头也不抬。 原来是只成精的老鳌,长了人头并六只人手,每只手上拿着不同的兵器。 “歧王殿下何事?”沈夜放下书。 本来坐在桌前看折子的李焱不知道何时走到床边,先伸手拿过他手中的书,瞟到书名:圣元帝征西录。忍笑道:“你这两天就看这个?” “我又看不下四书五经和各种求仙问道的书,便只看这些。”沈夜回答得神色如常。 “我要是看这些,必然要被太傅叫起来打手心,太傅有根竹板,打完之后,连筷子都握不住。” “但是这书我就是在三皇子枕边拿到的……” “咳,”李焱把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才敛去笑意:“我是想告诉你,流月今年进贡的车队不日便到了,皇上仁慈,把这次赏赐的粮食加了倍。” “多谢歧王殿下。”沈夜坐直身子,向他拱了拱手:“我不便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沈公子不是应该先谢皇帝隆恩吗?” “皇帝日理万机,哪会记得流月这弹丸之地,当然要多谢殿下。”沈夜有双狭长幽深的凤眼,微低头时,藏在浓密的眼睫之下,更加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李焱有些烦躁,这个人仗着自己年长几岁,仿佛什么都看得透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时时审视又退避三舍。 反正沈夜这个人,无不可为不敢为之事,他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坐回书桌前时,李焱这样告诫自己。
|
|
|
Toper 发表于 Jan 19, 2014 3:11:27 GMT 8
傅清姣接到田贵妃请她进宫赴宴的消息已是午后,她急急忙忙让丫鬟翻出许久没有动用过的诰命服抖开散樟脑味,然后去找乐无异。 乐无异正趴在桌前摆弄一只偃甲鸟,没听到傅清姣的脚步声,待到傅清姣伸手拿走他的偃甲鸟才唬了一跳,胆战心惊地喊了声:“娘。” 傅清姣食指点着他的额头:“又做这些东西。” 乐无异挠了挠头发:“真的很有意思啊,你看。”他按了下小鸟的嘴,一个女声传出来:“乐小公子,你再往来福客栈放鸟,我就把它丢进炉膛。” 傅清姣失笑道:“莫不是你真的看上了来福客栈的老板娘?” “当然不是!”乐无异胀红了脸,赶紧摆手。 傅清姣也不再逗他,拿着手中的偃甲鸟摆弄了几下,问道:“这鸟是怎么回事?” 乐无异立刻显摆起来,把一个木盒捧到傅清姣面前:“这偃甲鸟的腹中放了流月的凝音石,可以记录声音,还有一种蛊虫,把子蛊放进小鸟的眼睛里,小鸟可以靠机械驱动翅膀,哪怕千山万水,也能飞去母蛊所在。嘿嘿,”乐无异挠了挠头:“我在来福客栈放了个母蛊。” 傅清姣抬头就给他脑门来了个爆栗。 “痛痛痛!娘!”乐无异揉着脑门上的红印。 “看你这么精神,估计伤也无碍了,今晚随我进宫。” “什么!”乐无异差点跳起来:“我才不去!” “宫里的命令,哪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赶紧去换衣服。我们片刻后出发。” 乐无异垂头丧气地被东珠押走换了一身只有在节日时才会穿的衣服,白色锦缎制的棉袍,外面罩了宽袍大袖绣祥云纹的暗红色外袍。东珠还帮他梳起头发,戴了发冠。这对于平常怎么方便怎么打扮的乐无异来说,简直是酷刑,东珠梳头的时候,他不停地喊:“松点,哎呀,你扯得我头皮疼!” 装扮好之后,东珠拿了面大铜镜在他面前晃着:“看!少爷真是一表人才!” 乐无异飘飘然地迈了一步,差点踩到下摆。
正准备走去前厅给傅清姣看,吉祥从外面跑进来,头发上还带着雪片,打了个千说:“少爷,有个叫谢衣的在西侧门求见你。” “什么!”乐无异立刻往外跑,东珠和吉祥一人拿着伞,另一个拿着披风在后面追。 为了抄近路,他横穿花园,不时有树枝上的积雪散落下来,落在他肩上。停了一阵的雪,这时节又打着转飘起来,轻烟一样,漫漫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拢了一层纱。乐无异的心仿佛也跟这雪一样,轻飘飘的,好像箍着什么东西,想仔细看却又分辨不清。只是知道那东西是好的,让人觉得开心,雪天跑路都不觉得冷。 等到乐无异站在谢衣面前时,他的耳朵和鼻尖都冻得通红,但是眼睛是明亮的,照亮了暗淡的天色,他气喘吁吁地说:“谢,谢先生,您找我有何事?” 谢衣把手放在腰侧,微微行了个礼,说道:“乐小公子,你可认识沈夜?” 乐无异点点头:“我跟他学过偃术。” “哦?”谢衣的表情有点诧异:“是吗?那你是否知道他几日前进宫赴宴后就没有回过自己的宅子,他府上的老仆说乐小公子经常去找他,所以我想来找你打听一下。” “什么?”乐无异也是一惊,当下想到三皇子遇刺的事:“难道那个替三皇子挡刺客的人就是沈先生?” “他受伤了?”谢衣神色焦灼。 “据说没事,”乐无异赶忙摆手:“谢先生,你别着急,我这就要进宫,正好问问这事。” “那就多谢了。我就住在来福客栈,麻烦乐小公子用偃甲鸟通传一声即可。” “我知道你住在那儿!”乐无异说完自觉失言,敛了敛神色,问道:“那你是沈先生的什么人?” “在下,”谢衣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在下曾是他的弟子。” “那你是偃师吗?”乐无异突然觉得有些惊喜。 “是。” “原来你就是流月那个通天彻地的大偃师!”乐无异觉得自己心里雀跃的东西简直有了实体,他忍不住凑近谢衣:“那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谢衣显然有些愣怔,片刻之后才道:“我本来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和乐小公子几次三番相遇,也算是有缘,只是做我的弟子,可是需要考试的。” 乐无异兴奋地抱拳:“甘愿应试。我这就进宫去打听沈先生的消息,明日去来福客栈找你行吗?” 谢衣有些被少年的兴奋微微感染,脸上的焦灼退去,露出一点平和的笑意:“在下恭候。”
等到谢衣走得看不见了,东珠和吉祥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来,东珠不住手地拍打着乐无异衣服上已经融化成水珠的落雪,念叨道:“少爷!这可是要穿着去见皇帝的新衣服啊,你看下摆都弄脏了。” 但乐无异压根没听到她的话,不住地念叨:“考试,考试,第一道问题肯定是为什么要学习偃术,我应该怎么回答。” 东珠觉得无奈,只好拽着乐无异,让吉祥跟在后面把他的袍摆托起来,回到房中帮他用湿的布巾抹掉上面沾染的泥。
乐府的马车到达宫门口时,一个女子正在宫门口和侍卫说着什么,乐无异挑起车帘探出头去,正好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女子一脸的焦急,眼下一片湿痕,显然是急哭了。 “海棠姑娘!”乐无异叫道。 傅清姣也跟着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想:平时看无异一派少年心性,不近女色,没想到所相识的全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莫非自己真的应该考量给他说一门亲事? 她出身西域,生性洒脱,当下决定如果那宁姝公主真如传说中一般美丽,自己便多带无异进几次宫打打马球之类。自己也到了抱孙子的年纪啊,想当年,她在雨夜遇到怀抱婴孩的乐绍成,一时只觉霹雳当头,仿佛前生就识得此人,当下策马与他并肩击杀刺客。居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傅清姣正感叹着光阴似箭,那女子已经奔到车前,扶住车辕跪下道:“乐公子,我有急事需要禀明歧王殿下,您可否带我进去。” 什么?!傅清姣的回忆戛然而止,居然是要找三皇子? “海棠姑娘,你先起来。”乐无异跳下车去,扶起那女子:“你找三皇子何事?” 海棠春急得喉头一片腥甜,正要说什么,一张口居然喷出血来。乐无异吓了一跳,回头看傅清姣。傅清姣看她一脸哀切不像是作假,就问乐无异:“无异,歧王可认识这位女子?” “自然是认识的。”乐无异挠了挠头。他学人去闻香楼喝花酒撞到微服暗访的三皇子这事自然是不能让傅清姣知道。 “那就让她上来,我们带她进宫吧,我看这姑娘已经气血攻心,再让她在雪地里站下去,只怕会呕更多的血。” 乐无异就等这一声,立刻扶了一把不住称谢的海棠春,让她进了马车。
沈夜的伤口并不深,但是他天生气血不足,再加内力被封,失了太多血后难免元气大伤。李焱换好去赴宴的袍服,一转头,发现他又倚着床柱睡去,黑色的袍袖间探出一点雪白的手腕,手指间虚捏着那本《圣元帝征西录》。这几日,他与沈夜同榻而眠,因为两人睡姿皆端正异常,不但互不干扰,还因枕边有他人规律的微弱呼吸,反而睡得更为安稳。 让李焱觉得奇怪的是,沈夜在宫里住的这几天,竟无一人来询问他伤得如何。这长安城里的质子,大都与官员有所交结,再加上聚居城北,彼此之间也应互相认识。 想起二皇子的寿宴上,沈夜也是独自坐在末位,可见真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不过这也省掉不少麻烦,不然落再大的雪,李焱也早就派人送他出宫了。 李焱指了指本来放在书桌边的火盆,清凉殿的执事宫女绿袖立刻会意,端了火盆放到床边。沈夜手中的书从手中滑落到被上,仿佛因为觉察到暖意睡意变得更深一般。 李焱悄无声息地往宫门走,门口早有内侍撑伞等着。 圣元帝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前往泰山祭天,今晚赐宴,群臣和宫中诸人皆要到场。宴席设在华清池边的郁熏阁,旁边是骊山引来的温泉水和大片的梅林,这时节水汽氤氲暗香浮动,席地而坐都不觉冷,确实是个设宴的好地方。
李焱到得早,宫人还在布置案几,一个宫女抱着大捆梅花跑进来差点撞到他身上,匆匆行了礼就去把每一个案几上摆的瓷瓶插上一枝梅花。李焱也察觉到自己站在这里,宫人便需息气敛声,就决定去梅林走走,他自出宫后就没有再来过华清池,这时候突然想起当年初识阿阮就是在这梅林之中,那时阿阮不过终日照看梅树的一介宫女,穿着黄绿色的衣衫恍若草木精灵。 他刚走出郁熏阁,就撞到拾阶而上的函王李翊,李翊抬头看到他,问道:“哟,这不是三弟吗?为何不进去?” “二哥,”李焱紧走几步,和他站在同一级石阶上,才说:“里面宫人还在布置。” “那正好。”李翊一把扯了他的衣袖:“我们兄弟也良久未曾相谈,正好趁这雪一起去梅林中赏玩一番。” 说罢也不容李焱反对,便往梅林里走去。 梅林和郁熏阁隔着一条水流,上面架着寻仙桥。李翊走到寻仙桥上便停下了步子,看着桥下的一臂长的游鱼笑道:“这水流从华清池而来,流到这里水温正好,隆冬也不会结冰,所以这些小东西冬天就聚集在这里。” 李焱觉得李翊话里有话,就只是抚着自己袖口那一圈皮毛,没有答话。 “前几年,那边总有很多的死鱼,”他指着水面:“因为很多鱼总是想更靠近温水,便往上游,却不知这温水刚刚进入时觉得舒服,久了便会死掉。父皇可怜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生灵,就命人在寻仙桥下结了网,让游鱼只能聚集在桥下,不能越桥一步。但是这些游鱼为了争夺这块地方,熙熙攘攘而来,难免会有冲突,还是会死掉很多的鱼。最后能游弋在这片水域的都是这种大鱼,他们圈定了这片水域,轮流攻击其它入侵的鱼类,所以冬天活得很安稳。” 李焱低头看着游鱼,很久才抬头道:“二哥说的话,我不太明白。皇宫里大小水域星罗棋布,哪怕厚冰之下,仍可存活,何必贪图一时享乐才争抢这块水域以致送命。只能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了。” 李翊盯着他看,仿佛在评判他话的真假。李焱想着沈夜看他的表情,便学着他放松了眉眼,眼睫微微垂下去,下巴却抬起来。 李翊笑起来,说:“没想到三弟真是越来越懒散了。”说完又来扯他的袍袖,两人往梅林中走去。
等到李焱和李翊走回郁熏阁时,众人已到了大半,大皇子李盈看着这两人并肩走来,倒是露出一点诧异的表情,正要说什么,田贵妃走了出来。她今日戴了栖凤冠,盛装华服,身后跟着傅清姣和乐无异。 乐无异趁着没人注意,挪到李焱旁边:“三皇子,闻香楼的海棠春姑娘找你。” “什么?”李焱一惊,差点泼出手中的茶水。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本来想把她带到郁熏阁外,但是我们路过骊宫就被田贵妃截住,只好让东珠带她去了清凉殿等候。你酒宴结束后可速回。” 李焱心下略有不安,正想出去让绿袖立刻去问海棠春发生何事,却见宫闱丞韩亭暄走进来,便知圣元帝要到了,只能跟着众人跪拜下去。
乐无异觉得宫宴真是无聊透顶,大家都小心翼翼,除了看宫娥跳舞比较新鲜,其它时候实在是拘束得要命。他身上有伤,不能喝酒,嘴又刁,觉得皇宫的御膳也不过尔尔,还不如他游离在外时幕天席地烤制的野味好吃。忍不住走神去想谢衣所说的考试。 为什么要学偃术呢? 为了造福万民?好像太夸张了,他现在能做点什么呢,不过一点类似于偃甲鸟的小玩意。 但是当他看到河堤上的纤夫冬天赤足立于泥水中喊着号子拉船,每迈一步,冰碴就把小腿刺出鲜血的时候,看到夏天时中原大旱,稚龄孩童费力地从井中拎上一桶水,摊开的手掌里全是血泡和老茧的时候,确实想过,如果能有代替人力的大型偃甲就好了。 在天地不仁,蒸黎多艰之时,能以人智对抗天灾。这大概就是乐无异想成为偃师的最重要的原因。
他正想得起劲,一粒银杏砸到脑门上,痛得他差点叫起来,看到傅清姣坐在对面的女眷席位里瞪他,方才意识到周围的人正站起来集体向皇帝敬酒。 圣元帝今年已经六十有七,鬓边已有点点银霜,但仍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让群臣务必在他祭天之时专心朝政,如果旭王和歧王有不当之处,当即刻指出,无不可言之事。又暗示待他祭天回来,就将立储。自从建成就空悬的东宫,终于要迎来它的第一位主人。 乐无异和三位皇子都不是很熟悉,稍微熟悉一点的三皇子也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第一次见面还是在闻香楼,一身道士打扮的三皇子严肃地说自己在为父皇秘密查找失落的神剑所以请乐公子务必保密之类,自己还稀里糊涂地相信了他。 后来想想,简直是胡扯,且不说神剑到底是不是真的,哪有打扮成道士去青楼查访的。 他偷偷侧头看了看就坐在他上首的三皇子,他坐得笔直,神色平静,仿佛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兴奋。
圣元帝说完话,田贵妃便让人端了三杯酒出来,说西域美酒不可多得,特赐三位皇子,祝旭王歧王监国,函王护驾万事顺利之类。 三个雕龙玉杯摆到三人面前,李焱刚举起杯子,李翊突然跪奏道:“儿臣宴前和三弟携手共游梅林,心下羡慕三弟的悠游心思,想到明日就要随父皇前往泰山祭天,一路不知又将得看多少美景,心下喜不自胜。” 他这番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乐无异看了眼三皇子,见到他只是盯着杯中的酒液。突然抬头奏道:“儿臣几日前因刺客受到惊吓,现在正在服药,实在不便饮酒,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田贵妃露出柔美的笑意,道:“那翊儿就代焱儿饮了此杯吧。这美酒历来为为狼王所专享,臣妾的父亲幸得一坛,焱儿真是没有口福。” 李焱忙起身行礼,看着李翊饮了自己的那杯酒,心下暗忖自己是否神经过敏。 既然说不能饮酒,李焱便只好枯坐着。华清池隐隐的硫硝味飘过来,让他觉得头有些发晕。正想以此为借口告退去看看海棠春,突然发现身边跪了个穿黄绿衫裙的侍女,柔声道:“三皇子,有故人相邀。” 有个名字当即在他舌尖上徘徊,但那侍女抬起头来,却根本不是。李焱还是神使鬼差一般跟着那女子走了出去。 他走过寻仙桥,走入了那片梅林,天上落着又轻又慢的雪,阿阮说这种雪叫“轻烟儿”,因为像是烟雾一般游荡在空中。 梅林里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黄绿色的衣衫,在这轻烟一般的雪中慢慢转过身来。
“阿阮?”李焱心下大惊,头痛欲裂,心里却好像突然烧起了一把火。 他自幼体寒,冬天穿得再厚重也会手脚冰冷,但是他觉得此刻攥在拳头里的指尖滚烫,鲜血仿佛要从指缝里沸腾而出。 “三皇子。”女子走过来,双手包住他的拳头,那沸腾一般的热度稍微退去,但紧接而来的是麻痒感,他的头更加地痛。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女子的气息近在耳边,仿佛可以熨平这些年他心口上的每一道因刀光剑影,人情世故而生的皱褶,让他回到那个懵懂的少年,虽生在深宫之中,却一心向往着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三皇子,我回来了。”
圣元帝被田贵妃敬了两杯极淡的桂花酒,抬头一看,便道:“焱儿去哪了?” 田贵妃微笑,圣元帝第一次觉得上了年纪的田贵妃也可以笑得这么美,像是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皇上,焱儿大概去赏梅了,我们也去吧,不然等皇上祭天回来,梅花都要开过了。” 圣元帝点点头:“也好。” 韩亭暄忙抢上前一步要安排步辇,圣元帝止住他:“孤好歹也是行伍出身,一点小雪算什么。我们这么走出去就好,诸爱卿可继续饮酒,不必相陪。” 乐无异百无聊赖地站起来,等着皇帝走出去,无意中瞥见田贵妃转头瞪了一眼二皇子,而二皇子深深地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圣元帝刚走上望仙桥,就看到对面梅林里影影绰绰地站了几个人,田贵妃突然低声说:“皇上,我猜那是焱儿,听说他和侧妃阿阮以前就是在这片梅林遇见,也许是睹物思人,我们慢慢走过去,不要惊扰了他可好?” 圣元帝不觉想起红珊,心口一痛,便点了头。 田贵妃的步子突然变得很快,一点也不像个平常足不出户的贵妃,突然她叫了出来:“焱儿!” 然后她的声音带了些微的怒气:“桢姬!”
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梅下站了四个人,三皇子李焱满头大汗地靠在一个黑衣人身上,而穿绿色宫女服饰的女子正在和圣元帝几月前纳的美人桢姬拉扯。 “怎么回事?”圣元帝问道。 绿衣宫女立刻跪下,抢着奏道:“禀皇上!奴婢乃清凉殿大宫女,陪这位沈公子来此踏雪寻梅,正看到三皇子一脸急病之症,奴婢不知发生何事,正巧桢姬娘娘在侧,便想问询,不想有所冲撞,望皇上恕罪!”说罢把头磕到雪地里不肯抬起。 圣元帝侧头去看桢姬,她穿一身黄绿衣衫,惊慌失措地跪着,却看向田贵妃。 这时李焱被黑衣人扶着,也慢慢跪下,缓缓奏道:“父皇,儿臣见这梅林,念及母妃,心中无限苦楚,以致走火入魔,不知是否有冲撞父皇。” 他开口便谈红珊,汗湿额发,显然是极为痛苦。圣元帝心下不忍,问道:“要不要宣太医?” “不,儿臣自幼习武,这是内力紊乱,静坐调息即可。”李焱气息急促。黑衣人一直默不作声地支撑着他的身体。 “那便回去将息吧。”圣元帝心下奇怪,但看李焱如此痛苦,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绿衣宫女待他和田贵妃走到桥上,立刻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还跪在雪地里的桢姬,眼神狠厉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桢姬瑟缩了一下,不敢再看她。 “桢姬娘娘,我不知道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扮成这个样子,但是我们歧王殿下,心下清明,光明磊落,还请娘娘自重,收了这些龌龊手段。” 说罢自雪地里爬起,和黑衣人一起搀着李焱径自离开。
清凉殿离华清池较远,李焱走了几步便觉得脚步虚浮,刚刚沈夜和绿袖匆匆赶来,一看便猜到发生了何事,沈夜按住他的手,让绿袖扯开他的衣领塞入雪块。这下雪块融化,透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 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过来会怎么样呢?李焱自己也不知道。 只知道桢姬靠过来时,他痛苦却又坚定地推开了她。 那不是阿阮,即使再像,也不会是阿阮。即使他心痛如刀绞,欲望灼烧着他全身的血液,但仍守得灵台一丝清明: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会有阿阮这个人。 是有人要陷他于不义,要让他身败名裂。但是没有人帮他,他一个人在欲海中沉浮,牙齿闭合,把口中的咬出鲜血。 他有时也会幻想,也许阿阮没有死,也许月明之夜,她会入梦与自己相见。 但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在他们的初遇之地,能让李焱保心头一点清明不堕的念头乃是:阿阮已经死了。 暗香浮动,再无伊人。
他感觉到沈夜和绿袖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沈夜在说:“上来,我背着你。” 他绵软地把手搭上去,感觉到自己伏在冰雪之上,忍不住把脸蹭上去。 “歧王有没有侍妾?”他听到沈夜在问绿袖。 “有,但是在宫外府邸上,我立刻派人去接来。” “歧王府距皇宫太远,来不及。绿袖姑娘?” “我可以。”绿袖咬了咬牙。
“不。”李焱突然发出虚弱地挣扎:“我不能输。”他不能玷污对阿阮的心意,不能输给这肮脏的陷害与争斗,尽管这如此艰难,艰难到焚心以火。李焱咬住下唇,血迹蹭在沈夜的衣袍上。 他没有力气说明,但是他没来由的觉得也许沈夜会懂。他没有再和绿袖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问绿袖:“现下殿里有没有黄连?” “有。”绿袖连忙点头。 “回去后,把黄连磨成粉,灌殿下喝进去。” “但是黄连好苦。”绿袖眼睛里噙了泪。 “不会比让他违背本心更苦。” 李焱模模糊糊地觉得安心,他知道眼下背着他的这个人,不会放任他在欲海中沉下去,他的手紧紧攥住沈夜的衣袍,如同抓紧一根浮木。
李焱第一次吃纯粹的黄连,他没有想到会这么苦,苦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含在口里,条件反射地想吐出来,但仍紧咬住牙关,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沈夜看着他,觉得其实三皇子这样像个很小的小孩,但又非常地倔强,有种骨子里的狠绝。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位皇子了。 李焱灌了整整一碗黄连,洒了大半,但仍双眼赤红,双手攥成拳头,咬着牙说:“让我去雪地里。” “好。”沈夜干脆地回答。和绿袖一起搀着他走到雪地里,他穿着单衣,慢慢跪下。过了一会,攥住沈夜的手腕,说:“再给我一碗黄连。” 他大概一直攥着沈夜的手腕,从他宽大的袖子里伸进手去,然后自己的手也被这袖子盖住,寒意慢慢地渗进他的体内,然后渗进他的心里。 短暂的清明间,他想起李翊的话,想起田贵妃的笑,觉得心很冷。 也许母妃说得对,命运如刀,即使你躲着它,它也总会来找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焱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还是待在雪地里,只不过不是跪着,而是倚在一张躺椅上,面前不远处居然生着火,沈夜和绿袖坐在火堆后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透过他未干的泪水和跳动的火光,李焱觉得沈夜的目光变得格外柔和。他站起身来时,李焱闭上眼睛,感觉到他走到自己面前,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额头,说道:“药力应该散了。把他叫醒去屋里吧,明日还要送皇帝出宫。” 李焱睁开眼睛,睫毛擦过沈夜的手掌边缘,沈夜嘴角就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说:“你醒了。” 李焱看着他,然后发现他头顶就是一轮圆月,原来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安静冰冷的月光照着如银的白雪,让所有的东西都映出类似玉器的光。 沈夜回头看了一眼月亮,自言自语道:“原来今天是十五。”
|
|
|
= = 发表于 Jan 19, 2014 21:40:45 GMT 8
李焱闻到隐约的香味,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烤花生。”绿袖看他已经没事了,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本王在这里受着煎熬,你们居然坐在一边烤花生?”李焱这样说着,眼角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流淌开来。他伸出手去,绿袖把一个剥好的花生放在他手心,他捻碎了外面的红衣,把花生仁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过去?” 绿袖本来想去给他倒杯茶,立刻跪下回道:“海棠春姑娘来了,说阿阮侧妃的画像被盗走,她翻看了侠义榜,发现是上面新挂上的一个任务。奴婢拿不了主意,又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便只能告诉沈公子。请殿下责罚。” 李焱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绿袖自幼入宫,刚开始跟在淑妃身边,后来跟着李焱来到了清凉殿,在他慢慢长大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他,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他,万事以他为主,那一定是绿袖。李焱伸手虚抬一下,说:“起来吧,我不怪你。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后宫,能匆匆赶来,拉自己一把的人,居然只有这个刚结识几日的沈夜,而几日之前,自己还在怀疑他。 李焱抬了抬手,让沈夜和绿袖扶着他回到屋子里。他换掉衣服,一连喝了好多杯茶,才觉得自己彻底活过来,然后他听到自己肚子叫了几声,绿袖掩嘴笑了,说:“反正再过一个多时辰,殿下就要去给皇上送行,不如奴婢去准备些酒菜。” 李焱点了点头,绿袖自去准备,李焱看着沈夜要往床边走,便说:“沈公子陪我再坐一会。” 沈夜就折回来坐在桌边。 “你不怕我杀了你?” “从来就没有杀救命恩人的道理,歧王殿下。”沈夜看起来非常地笃定。 李焱略有些无奈,又说:“那不如你告诉我一个自己的秘密,这样我们也算扯平。” 沈夜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袍袖。他觉得李焱做出一些符合他年龄的事情时,他总是格外的心软,他以前照顾谢衣,后来照顾幼妹沈曦,对幼小的东西有种天生的保护欲,包括流月的子民。沈夜站在神殿的石阶上,身后燃起熊熊烈火,他看着阶下瑟缩的民众,五指张开又握成拳,天地不仁,神鬼不应,但他沈夜仍要为这些食不果腹的流月子民逆天一搏。 “我秘密太多,一时不知道告诉你哪一个。” “你为什么会内力被封?” “因为几年前流月出现叛乱,我受了伤。”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李焱也觉得,有没有内力,沈夜这个人都会是这样,即使他此刻身为质子,远离流月,也一直是天生的上位者与决断者。 “没有办法治疗吗?” “没有。我断了两脉,也曾试过强行运气冲破郁结,但是走火入魔,真气逆转入心脉,我怕自己心脉断裂,就没有再试过。歧王殿下,我说完了,这下应该扯平?” 李焱微点头,突然想起沈夜的伤,迟疑道:“你的伤……” “无碍。”沈夜又抚了抚袍袖。 “尉离还是没有查到凶手。”李焱说这话时,内心稍微有些愧疚。 “尉离?禁卫统领?”沈夜倒是突然起了点兴趣。 “对。沈公子对他有印象。” “有一点。没什么。”沈夜坐直了身子。两人好久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绿袖端了酒菜上来,她温了一壶黄酒给两人驱寒,酒里放了姜块。沈夜喝了一口下意识地要往外吐,但又想到李焱在身边,看了他一眼,李焱想看他如何反应,嘴角带着笑意盯着他看。沈夜显然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坦然地走到外面把那口酒吐掉。李焱坐在桌边看着他的背影差点笑出声来,扯动嘴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赶紧止住。 天还未亮,沈夜边请出宫,李焱想挽留他,但又觉得这想法颇无稽,便点了点头,说道:“待会我也要去城外送父皇,可以顺道送你走。” “你这个样子?” 李焱自然知道自己折腾了一夜,此时必然极为凄惨,他突起玩心,走到墙边,拿起挂在墙壁上面的一个木制面具,扣在脸上,瓮声瓮气地说:“沈公子,本王这样如何?” 面具上绘着一张惟妙惟肖的脸,长直的眉毛斜飞入鬓,下面是黑到发亮的一双眼睛,沈夜看了一会就发现这张脸其实非常地像李焱,但是比李焱看起来更为真实和快乐。 他住在殿里这些日子,尽管大多数时候都百无聊赖地看李焱床头那些闲书,有时也会分神去听宫女讲话,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宫女像是一直待在清凉殿,有时会说李焱小时候的事,有时也会说什么东西不要动,因为是阿阮侧妃生前的东西,其中就有这个面具,绿袖让小宫女用布巾小心掸拭即可,不要用手去碰。 李焱在面具后待了半天,发现沈夜都没有反应,就把面具挪开,露出半张脸,看到沈夜正在穿衣服,他明明已经穿着很多层,但看上去还要再穿两件。他想起昨晚模糊之中,探入宽大的袍袖之下握到的手腕,就像握着一根冰冷的白骨。 沈夜和李焱乘着车到了宫外,李焱安排的另一辆送他回府的马车已经等着。沈夜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手心里放了个黑色的东西,把他的手衬得格外苍白。 “这是什么?”李焱站在车前,背后是刚刚垂在地平线上的朝阳。刚升起的太阳还是红色的,还没有发出夺目的光。 “偃甲鸟,可以传递消息,你只需要按动它的嘴巴,然后对着说话,它就可以记录你的话。但是它只能飞去母蛊所在,母蛊我没有带在身边,回去后找人送来。” “沈先生把它送给我?” 沈夜点点头:“海棠春之事颇为凶险。这偃甲鸟传递消息方便,以后歧王殿下自然要用得到。” “你要帮我?”李焱决定不再绕弯。 沈夜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李焱看着沈夜面对他退了一步,然后拱手离去,他望着沈夜所行向的白雪覆盖的街巷,想起这几年从南向北游历大夏所见的浩荡山水,心中蓦然涌起豪气,想说:这大好河山,必将为我所有!为我掌控!唯有我李焱,方能为天下人执剑!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尚未发出光芒的朝阳悬在他身后,如果给李焱的夺嫡之路标定一个□□,那必然是这一刻:大夏由南向北如同一张棋盘铺展在他的心里,而他歧王李焱,孤立无援的三皇子,被永远不会停的后宫争斗推着,落下第一颗棋子。
<第二章 完>
|
|
|
= = 发表于 Jan 19, 2014 21:45:27 GMT 8
第三章 且向天地问苍生
夏朝话本《逸尘子列传》残章曾经提到过现已变为流月郡的流月国,言其皇族烈山部自命神农后裔,信奉神农教,尊感月华而生之女子为王。之所以不畏严寒且寿命极长,皆因矩木山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石。曾因此多次受到别国侵略,试图获取此秘方。幸得流月得矩木山和凡界山两大天险所佑护,虽地处苦寒之地,连年征战,仍未亡国。但后因监国沈夜矫城主之命逆天行事,冲撞神农,致天降大灾。 不过因与史书不符,且因龙渊帝李焱曾下令查禁此书,并于长安郊外焚毁所有收缴书籍,此话本已佚散大半,又加此书多为风流艳史,仅余片言只语可窥大夏风貌。 后世倒有不少人因此来到流月郡,一为寻找长生不老的药石,二来此地已无夏书所记的苦寒之象,遍生草木。世传流月人工偃甲之术,能通天彻地,变更一方水土,实乃奇谭一桩。
但在此几百年前的夏朝,仍为一国的流月确实终年苦寒,春风不度,每年只有春夏之交才有稀落的青稞苗长出,几乎整个流月都盼着这些好不容易长出的禾苗能赶在中秋就落下的第一场雪之前长成抽穗。 闻人羽于落日之时站在矩木山上,向北是砺国广阔的疆土,这时节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也只能在春夏短暂的几个月才会浮起一层绿意,但很快被迁徙而来的牧民驱使牛羊啃光,每到那个时候草场上也会遍布狼群,一到晚上,闻人羽站在城墙上就能看到绿幽幽如鬼火的狼眼盯着牧民的牛羊。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牧民几乎全部能刀劈饿狼,也能做战场上的悍将,他们脸上大都刺着黑色的花纹,动作快如鬼魅,善挽硬弓,射长箭。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流月的粮食产量只有去年的一半,幸好闻人羽前几天出兵挑落了凡界山外二十里的一处匪寨,抢回不少粮食。闻人羽带的守军自有朝廷提供军粮,便将粮食尽数赠予了流月。 女王沧溟几天前派来一只偃甲蝴蝶,除了表示谢意,还提醒她多加防范,今年于砺国也算天灾,而且此国已养精蓄锐五年,一旦开战,胜负不提,伤亡将难以预料。
她抚了抚枪上缀的红缨,将枪斜刺而出,整个人后仰,然后以枪尖点地之力自空中横越而过,落地的瞬间,枪尖的寒光已经在身前抖开为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城墙上落的沙尘全部被卷起来,她的身后是边关血红的落日,而舞枪的闻人羽,是劈开落日的孤鸿。 六合八荒,唯待一战。 而在这萧杀之中,突然闯入了另一个女子,她穿着单薄的白衣,额前缀着繁琐的饰物,走路的时候,手腕和脚腕上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响声渐渐化去城墙上的杀意,枪尖没入地上的青石,红缨铺散在来者的脚边。 闻人羽落地时,呼吸丝毫不乱,向着不知道何时走上城墙的女子拱了拱手:“沧溟女王亲自来此,有何贵干?” 沧溟的脸上带了点笑意:“矩木山是我流月的国土,难道我不能来吗?” 闻人羽一时语塞,胀红了脸。 “闻人将军刚刚舞的枪,不知道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水泼不进?”沧溟转开话题。 闻人羽挠了挠头,答道:“我没有试过。” 沧溟突然伸手拂了拂她被风吹乱的衣角,然后用手捧住闻人羽被风吹得皴裂的脸颊揉搓了几下,说道:“我来,是想问闻人将军,要不要来宫里和我们一起过新年?” 闻人羽听到响在耳边的铃铛声音,又红了次脸,半晌才说:“这种事情,让偃甲鸟通传就好。” “我怕你不肯来。”沧溟继续微笑。 闻人羽看着她,开口说:“我们下去说吧。” 尽管烈山人不怕冷,但是闻人羽还是忍不住替沧溟察觉到寒意,她领着沧溟走入自己的帐中,点起蜡烛,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她知道沧溟是偷偷溜出宫来的,流月太小了,哪怕是女王也没有太多政务要处理。一开始闻人羽一点也无法接受那个突然坐到自己身边,抽了抽鼻子,说:“你烤的兔子好香,可不可以分我一半”的那个人就是流月的女王,但是后来,她知道矩木山是沧溟活了二十多年到过的最远的地方,知道在流月,要生存下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沧溟每天都要为粮食发愁,为深山采玉的子民的发愁。而沧溟长得非常美,她皱着眉头的时候,闻人羽觉得自己的心就变得非常软。 她从小和师兄一起由师父带大,生活得非常粗糙,不知道女孩子其实是需要照顾的,但是沧溟坐在她身边时,她拿出匕首把兔子切下两条腿,然后把肉斩成小块递到她面前。 闻人羽觉得这一生中见过的美好的事物,有百草谷的春天,大漠的圆月,还有大概就是沧溟这个人。
“你又要去找师父吗?”沧溟喝了一口茶。 “是的。我……”闻人羽顿了一下,但是除了沧溟,她又没有可以言说之人:“我上一次,好像在城里看到了师父,但是他的表情非常冷漠,我叫他,他也不应我,像是完全不认识,也不认识任何人。后来,有个白头发的人出现,他就跟着走了。” 沧溟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说:“你不要难过。” “他就像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一样。我有时候,会害怕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他了。”闻人羽忍不住去抚枪上缀的红缨。 沧溟还是说:“你不要难过。” 闻人羽的师父五年前大夏和流月的一战中失踪,闻人羽觉得自己应该恨流月,但是她看着在苦寒中艰难维持生计的流月人,觉得自己又恨不起来。 “你觉得我师父会活着吗?我觉得他还活着。”闻人羽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在营帐昏暗的油灯下格外的明亮,如同此刻悬在天际的寒星。 沧溟没有回答,她拿出一个玉盒,打开递到闻人羽面前。玉是矩木山产的砚玉,幽青中带着几缕墨痕,闻人羽知道这玉在京城极为昂贵,但是看到闻人羽随随便便就拿来做盒子也没有觉得浪费,只是很自然的接过来,看到里面装了满满一盒半透明的脂膏,凑近了闻到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 “涂在脸上。”沧溟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冬天就不会被吹成你那样。” 闻人羽有些羞赧,拿着盒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自小在军营里长大,极少接触女性。屯军矩木山后,只有沧溟会记得给她带很多女孩子用的东西,甚至想给她送两个婢女。尽管她是个杀伐征战的女将军,甚至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她骨子里还是很渴望被这样细心地照料。 “收下吧。”沧溟笑着说。 闻人羽就收下了那个精致的玉盒,沧溟的一切都是精致的,连送信用的都是蓝色的偃甲蝴蝶,而不是流月人常用的偃甲鸟。 “不知道谢大人他们到了京城没有?”闻人羽觉得自己应该找点话说。 “还没有,不过雪已经停了,他们应该两日之内会到,然后在过年前赶回来。其实过年也是很无聊的,就是不停地做大大小小的祭祀。”沧溟露出厌倦的神色。 “祭祀神农吗?” “是啊,祈祷他赶紧给流月送点暖意,每天饿着肚子三叩九拜。要是真的有用,我们怎么还会被困在这里?” “嘘,”闻人羽忍不住去制止她,仿佛怕惊扰了神灵。 “这有什么,只不过总要相信点什么才能活下去。”沧溟玩着手里的杯子。
十年之前,流月监国沈夜开始采掘矩木山的砚玉换取粮食,八年之前,神殿祭祀赤霄、崔灵镜、雍门狄三人以天雷劈中神殿神农雕像为借口说沈夜此举触犯天怒当除之,在祭典上试图击杀沈夜。沈夜一怒之下命人捣毁了神殿,灭此三人三族。 直到五年前,城主沧溟重新夺回政权,才重新建起神殿。经此动乱后,流月的民众更加虔诚,每次祭典都做得一丝不苟,矩木山下的神殿常年灯火通明,高大的神农雕像重新立起,俯视着流月众生在苦寒之中挣扎,不知道何时才会将这蒸蒸香火上达天听。 而沈夜因为不敬神农被沧溟从烈山部族谱上除名,送往京城为质。 闻人羽两年前才接替师兄秦炀来到此地,因为流月依据五年前的盟约允许大夏屯兵矩木山,以防范砺国来攻,而大夏每年赐流月粮食五万石。双方约定十年内互不侵犯,共抗砺国。大夏开国仅三十年,再加上十年前武氏一族叛乱的前车之鉴,各地守军将领调动频繁,每隔两三年就有大动,秦炀年后要被调去江陵,闻人羽尚未听到有关自己的消息。尽管流月苦寒,但闻人羽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离开。师兄的回信里说她真是傻丫头,流月那地方,除了土生土长的人,哪里受得了。 但是闻人羽觉得流月还是很不错的,至少这里的人长得都很好看,春夏之交漫山开白色的野花,根扎得极深。她随信给师兄寄了花和两块砚玉雕成的玉佩,寄完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傻,师兄自己就在流月待过,怎会不知道流月如何,大概她真是很想维护流月,才会忘记这一点。 师兄的回信颇有几分严肃,说朝中可能有大动,百草谷的兵符近几日不断发出嗡鸣。 兵符乃上古青铜神器,可感天地杀伐之气,兵符一出则天下墨者皆起而寻道。 上次百草谷祭出兵符乃是三十多年前,助圣元帝推翻前朝,一统大夏。闻人羽的师父程廷钧当时因为不满前朝的苛捐杂税,自川渝起兵襄助圣元帝,后来归入百草谷组星海部,任长老。闻人羽拜入程廷钧门下后,曾问师父何以称星海部。师父理了理她的刘海,指着天空的繁星:“我们百草谷天罡,生来就是战士,要守护一方安宁,如果死在战场上,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战死在哪里,就会永远照耀着哪里。儒治家国,道修己身,而我们墨者今日所战,是为了他日天下刀戈入库,铸剑为犁,这就是三十年前师父起兵所寻之道。” 闻人羽想了好几年,都不太懂。但是当她站在矩木山顶,长枪在手,看着天空触手可及的群星,只觉得如果她战死,倒是愿意成为流月上空的一点星光,永远照耀着这里。
乐无异觉得自己的考试总体来说还是非常糟糕的,尽管谢衣确实如他所料问了他为什么要学习偃术,但是接下来问了更多的切实关系偃术的问题。 “请乐小公子画出可以用水流推动石碾的水车设计图。” “哦?太难了?那乐小公子设计一个可以固定在半山腰搬运重物的滑轮。” “还是太难?那乐小公子可否计算一下如果一个人只能使出三十斤的力气,但要撬动一块重达三百斤的巨石,应该如何做?” 乐无异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沈夜只教了他如何做一些器物,却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实际应用,又能用来做些什么。谢衣的每一个都让他以再纸上乱画几笔告终。华月和谢衣刚结识的朋友叶海坐在桌边,一边看着乐无异抓挠头发,一边微笑,乐无异抬头,看到谢衣也在看着他微笑,便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大概不配当谢先生的弟子。” 他昨天探得沈夜消息,便匆忙让偃甲鸟飞到来福客栈报信。偃甲鸟一个时辰后飞回来,一张口发出的是谢衣的声音:乐小公子,多谢。明日可到来福客栈三楼东头房间应试。 送了海棠春回来的东珠进门就看到自家少爷捧着只五颜六色的鸟在床上打滚,当下嘲笑道:“少爷,人家范家的公子中了头名状元都没有你这么开心。” “我这也相当于明儿去考状元。”乐无异翻了个身,坐起来,对东珠说:“明天我就能拜天下最厉害的偃师为师啦!” “行啦,人家谢先生还不一定收你呢。”
乐无异现下觉得东珠说得真是没错,便一直低着头。谢衣只能看到耷拉下来的几簇头发和冒了汗珠的鼻尖,想到昨晚这个少年穿着暗红色衣衫出现在门口,一看便是从雪地里跑过来,整个人像是雀跃的小兽,下意识想逗逗他,就面无表情地说:“杠杆和滑轮乃是偃术一途的根本,乐小公子言说自己对偃术有所修习,却一问三不知。所知者,唯偃术一道,并非为己之利,更为万民百代,需怀仁心行仁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乐无异的头埋得更低,连冒着汗的鼻尖都已看不到。 “还不叫师父?” “什么?!”乐无异噌地抬起头来,差点碰翻面前的砚台。 叶海大笑,走过来拍了拍乐无异的肩膀笑道:“恭喜乐小公子得遇名师。” 看乐无异还在发愣,谢衣便微笑道:“怎么乐小公子想反悔?” “师父!”乐无异赶紧下拜。 “行了。”谢衣止住他:“我不拘这些虚礼,你也不必跪我。以后我叫你‘无异’可好。” “好好好!师父想怎么叫我都成!” 华月站起来说:“你们自然又是要喝酒的,我去吩咐一下。我就酿了二十坛梅花白,已被你们喝掉了大半。” 她言辞间略有嗔怪之意,叶海连忙拱手:“老板娘酿的酒实在是人间极品,我以后若开间大酒楼,定请你来做大掌柜。” “我做大掌柜?那你干点什么?”华月已经推开门,又转过身来指责叶海。 “我便做一个甩手掌柜。”叶海笑得开怀。
时近中午,太阳照着,四处融雪,谢衣跟着华月走到廊上,耳边所闻,尽是水滴敲落之声,仿佛一夜骤雨。 “师尊无事?” “看过了,没有事。有瞳的伤药,休养几天就好。” “刺客可有眉目?” “阿夜说他有四成的把握,但仍要再拖延一段时间。” “华月!”谢衣觉得没来由的愤怒:“你和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华月盯着他,嘴角突然浮上一丝冷笑:“谢大人,时至今日,是否连你也觉得阿夜是流月的罪人?只可惜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要和他站在一起,他的任何命令我都会无条件执行,我会护着他,尽我所能去讨好他。当年你曾和我并肩,但现在,除了我和瞳,天下再也不会有第三人相信他。” “谢大人,就请你守着你的道义,在远离他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吧。” 华月在骤雨声中径自离去,谢衣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无可反驳之处,自己确实要守着道义,守着流月城的四方天地上下求索,试图寻得一线生机。 以前的种种不解,在他接替沈夜监管流月政事后才慢慢明白。处在砺国和大夏的夹缝之间,借自己国土予大夏屯兵,自然万事艰难,尤其是流月苦寒,即使今年用了偃甲炉,地里仍然没有长出太多的庄稼,还因为冬天来得早,粮食减产了小半。他此番亲自前来,最大的目的是想向大夏的皇帝求得更多的粮食。他甚至要感谢师尊当初一意孤行掘开矩木山将流月一直视为祭神之物的砚玉拿来换取粮食,亵渎神明算什么,至少不会再有人饿死。 只是他终有无法妥协之事,那个少年曾于八年前的雨夜拔刀护住身负重伤的的沈夜,谢衣偶尔也会怀念那个时候全心全意相信沈夜的自己,但是行至今日,他回首来路,还是无一步觉悔。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2, 2014 23:29:15 GMT 8
谢衣给乐无异的礼物是一个偃甲袋,里面除了各种精细的工具,还有偃甲手套和偃甲眼镜。叶海出于好奇把这些东西全摊在桌子上挨个问谢衣用途。谢衣回答得很耐心,乐无异给他沏的拜师茶都一直放在一边忘记喝。 叶海觉得谢衣做这些事情时真的非常开心,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态。他教导乐无异偃甲工具应该如何保养,每次用完之后必须妥善保管。最后他说:“其实工具都是有感觉的,只有你这个人和工具真正契合起来,才能造出真正能代替人力的偃甲。” “谢兄一定觉得世间万物皆有灵。”叶海看着认真点头的乐无异打趣道。 谢衣沉吟了一下,说:“我确实这样认为。” “我开玩笑啦。”叶海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父说得对。”乐无异插话。 “傻徒儿。”谢衣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有点想笑。 “我真多余。”叶海站起来,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说要去厨房看看中午有什么好菜。 其实到现在,叶海也没有跟谢衣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人间惆怅客”,谢衣倒也不想深究,他一向心怀四海,喜欢结交生性洒脱之人。两人才认识几日,倒仿佛已携手游历多年,说起各地风光,时常相对感叹道:如当时能与你携手同游,必定乐趣加倍。 吃饭时,叶海又说起他春天游历到南海,正好遇上花市,很多附近岛上的居民驾船而来,水边搭了很多竹排,人在上面晃晃悠悠地走,竹排上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叶,空气里都是各种花的香气。除了各种奇花异草,还有各种海鲜,美酒,珍珠贩卖。人行其中,觉得仙境也不过如此。 “像谢兄这种,处在那里肯定举步维艰,一是因为南海的姑娘直接又多情,到时一定团团围住你,二是因为脚下踩着各种散落的花枝,谢兄自然不忍心。” 华月出言讽道:“像谢衣这种,可以踩两根高跷,专拣空的地方走。” 谢衣大笑摇头:“华月你总是这样直接,如何给来福客栈找个老板?” “你为何不先操心自己?离珠对你可是一片痴情。”华月立刻驳回。 “谁是离珠?”乐无异听他们讲话正听得专心,捕捉到一个名字立刻问道。 谢衣还未来得及说话,华月就抢着说:“你师父常说‘人生在世,难免辜负一些人’,离珠就是之一而已。” 谢衣看着乐无异晶亮的眼睛,摇头道:“我父母双亡,于成家一事无甚渴求,更何况流月现在如此,我也无心此事。” “在流月生活非常辛苦吗?”乐无异继续问。他觉得自己好像问题太多了,但是他忍不住想更多地了解谢衣。 “是啊,本来我小时候流月还算是个人待的地方,后来就越来越冷,地里渐渐长不出什么粮食。”华月回答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搬走呢?” “搬走?”华月嗤笑了一声:“流月好歹也是有十几万人的一国,能搬到哪里去?你们大夏皇帝会划出一块地来给我们吗?” 乐无异对朝政所知不多,但也知道绝对是不能的,流月虽向大夏称臣纳贡,但也确实没有什么理由给流月划出一块地来。 “春望雨兮秋望月,愿天怜兮佑吾民。只可惜天地不仁啊。”叶海摇头叹道。 “今年我们在地里用了偃甲炉,尽管因为冬天来得早所以看似没有什么用,但一开始幼苗确实长得比往年好很多,明年春天我会再改进,总会有办法的。”谢衣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华月盯着他。 “你别这么说我师父,很多史书里都记载冷暖迁变,流月既然以前不是这么冷,师父这么厉害的偃师自然有办法改变。” “呵,”华月冷笑:“希望流月人不会在此之前全部死光。” 乐无异还欲再辩,谢衣制止他:“你说不过她。” 就如同当时他和师尊也无法相互说服,最终恩断义绝,永世不见一样,道不同,自难与谋。 叶海见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僵,实在是不利于他享受美味,便开口打圆场:“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块无主之地。我看那南海之中岛屿星罗棋布,很多都是荒岛……” “但是自流月去南海要横跨大夏……”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叶海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是无法开心地吃完这顿饭了。他转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华月,认真地拱了拱手:“老板娘,我觉得你做的饭非常好吃,一心想仔细品尝,但是你坐在我旁边一直板着脸我实在是食不下咽,能否请你稍微,”他把两个食指放在嘴角边挑了挑:“笑一下。” 谢衣看着华月忍了一会,还是露出一个憋不住的微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谢衣今天要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去和流月来的车队汇合,因为按照礼仪,朝中要派个官员去城外迎接他们,谢衣自然要在场。他想趁着下午的时间给乐无异写一些偃甲的入门知识。流月城中有不少这种书籍,但是谢衣自然不会带在身边。他只能一边回想着当初师尊给他编的那本偃甲大全一边挑拣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写下来。 乐无异在旁边给他研墨,一偏头就能看到谢衣神色专注,一手撩着袍袖,指间擒着一根青竹笔管,飞快地写着,有时停下来换成炭笔画一些图示。谢衣鼻梁非常挺,眉间有一点郁结,乐无异以前没有发觉,现在看觉得师父必然是过得不太开心。房间里太过安静,他只能看着谢衣,看着看着就想弄出点声音来。他先问谢衣要不要喝水,又表示这种墨洇得利害,他要去换一种。 谢衣叹了口气,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乐无异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看着谢衣低头审视的目光,觉得嗓子痒,就把拳头放在嘴上咳了两声。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跟师父相处?”谢衣忽然有些恍然。 “啊?是啊!”乐无异连忙回答。 “其实也没有什么,凡事多问,凡事多想,你可以来问我任何问题。”谢衣转身去继续写:“最重要的,如果你和我在某事上有了分歧,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坚持。” “好。”身后的乐无异应道。 “乖徒儿。”
自圣元帝起驾后,李焱差点被各地而来的奏章埋起来。 圣元帝离京第一日,定国公就跪奏道:“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两位殿下满腹经纶,自然比老臣懂。老臣只是觉得,只有遍读奏章,知晓天下小事,方能决断大事。”然后转身喊道:“将奏章呈上来。” 殿外立刻走进来两个手捧大摞奏章的宫人,放到桌上时,最上面一本已经累到了李焱的下巴。李焱和大皇子对视一眼,正要说点什么,又走进来两个宫人…… 李焱和大皇子面前的案几堆满后,定国公又让人抬了张八仙桌,继续往上堆。 大皇子有些按捺不住:“定国公,你老人家是要消遣我和三弟吧,难道父皇每天也要批阅这么多奏章。” “禀旭王殿下,皇上自是不需要批阅这么多奏章。但是敢问旭王,可知天下有几州几郡几县,知府为谁郡守为谁县丞为谁,我大夏人口多少,存粮几何,屯兵几处,每处多少人,如果兴起战事,何人可担将帅何人又可为先锋。” “这……”大皇子有些结巴:“不是有众臣议事。” 定国公点点头:“作为臣子,自然要为君上分忧。” 李焱没有说话,拿起最上面一本折子,打开就看到兵部奏今年各地守军将领调动轮换之事。第一个名字就是江陵武灼衣。 李焱小时候就认识武灼衣,那时候武家家主武琼山封护国公,与安国公李牧,定国公乐绍成并列三公。武灼衣大李焱三岁,是武家最被看好的子侄。李焱初入太学时只有已经是少年身量的武灼衣走过来与他打招呼,但是李焱知道,并不是因为武灼衣有多和善,恰恰因为武灼衣太过骄傲,偏偏要跟他这个不受欢迎的三皇子打招呼,因为武家跟随圣元帝打下江山,自然是春风得意,无所畏惧。 后来李焱被淑妃以身体欠佳为由化名夏夷则送往太华山学艺,回来时发现朝中早已天翻地覆。武家因私自调动皇宫禁卫,疑对皇帝不利,武琼山父子赐死,家眷入奴籍,圣上仁慈,钦点年仅十七岁的武灼衣继任家主,武家军被调往江陵,无令不得入京半步。。 这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李焱游历江陵时曾听闻武家治军严谨,赏罚分明,擅自扰心者即斩,所以武灼衣在江浙一带甚得人心。 李焱扶了扶额头,本来想说点什么,侧头去看了大哥一眼,发现他正盯着奏章发呆,便兀自用朱笔批了几行字。 一直看到掌灯时分,文化殿的殿上太监匆匆走进来在定国公耳边说了几句话,定国公立刻站起来奏请两位皇子去休息。李焱待李盈飞快地走掉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跟过来侍立的绿袖连忙走上前想帮他穿上银狐披风。李焱摆了摆手,兀自走出了文华殿。 白天化了一天的雪,这时候地上又结出冰。绿袖刚想提醒李焱小心,又想到三皇子武功高强,他这样走,可能是要想什么事情,便隔了几步才跟上。 李焱拐出文华殿,走上风雨长廊,等在那里的尉离立刻跪下,奏道:“微臣想起一件事情来,想向三皇子禀报。” “说。” “请借三皇子扳指一看。” 李焱摘下来递给他。尉离拿在手里看了一会,递还给李焱问道:“三皇子可知道这个扳指可在暗夜里发光?” “知道,流月的砚玉……”李焱突然停住口。 “殿下,微臣命人在长乐宫试过,如果熄掉所有的蜡烛,沈大人所在的位子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刺客如果不能暗夜视物,那必然只能依靠殿下的扳指来判明位置。” “好。很好。尉大人能想到这点,也不枉这几日奔波。然后呢?” “恕微臣斗胆,前几日殿下并没有戴这个扳指。”尉离听出他言语间的讽刺,还是大着胆子抬起头。 “是大皇子!”立在后面的绿袖一惊,脱口而出:“是前几日围猎时,大皇子和殿下打赌,输掉后脱下扳指赠予殿下的。” 李焱没有说话,他看着廊外檐下垂下的冰凌,也没有什么表情。 绿袖想起他小时候被人欺负,总是默默地回到清凉殿,然后趴在桌上看书,有时候会撩起衣襟让绿袖给他的伤痕上药。大皇子喜欢在学间组织大家比武,李焱身体差,个头也长得慢,尽管用的是木枪木剑,拍在身上还是痛得钻心。 “起来吧,尉大人,你在宫中当了这么多年侍卫,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你只管查下去,到时我来回禀父皇。” “是。”尉离磕了个头,风雨长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绿袖竟觉得他脸上有种近似欣慰的表情。 “再去查查乐家发生了什么事。”李焱看尉离转身要走,又补充了一句。
风雨走廊的左边是一排海棠花,紧挨着宫墙。绿袖看着李焱踏着海棠枝跃上宫墙,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径自提灯回了清凉殿。
乐无异醒来时口中塞了把胡桃,他拼命眨了好几下眼,发现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自己应该被蒙了眼睛。乐无异试着哼哼了两声,没有回音,幸好只是双手被缚,便用腿四处试探。摸索了半天,终于踢到一个类似于人的东西,心下想可能是吉祥,想着用力踢他一脚,刚发力就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握住,来人力气很大,乐无异立刻知道这不是吉祥,挣了几下,那人便松开了他。 乐无异听到布料悉索和金属撞击的声音,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坐在自己身边,鼻端闻到风沙和香料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想闻得更清楚些,就听到有人低低的笑声,然后蒙在他眼前的黑布被扯了下来。 乐无异开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的是一个西域人,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伤疤。乐无异很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没来由觉得非常地熟悉。 “转过身去。”那个西域人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言语里带着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乐无异犹豫了一下,那人唰得抽出了一把弯刀,他赶紧遵令挪动了几下,想着自背后被一刀捅死还是比正面杀掉要好那么一点。 听到刀落下来的风声时,乐无异心中居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非常遗憾,但是弯刀入鞘时的锵然声发出时,乐无异还活着,而且双手自由了。 “你还有个师父?”乐无异手忙脚乱地把胡桃从嘴里掏出来扔在地上,转身看到那个西域人坐在对面椅子上。 “你是谁?吉祥呢?” “别担心,他睡得跟猪一样。” 乐无异稍微安了心,他从炕上跳下来环顾四周,看到墙边倚着个扫把,犹豫着要不要去扛起来。 “吉茨。”那个说道。 “什么?” “你的名字。” “我叫乐无异。” “不,你叫吉茨,捐毒语的意思是富贵绵长,而我叫安尼瓦尔,是你的哥哥。” 乐无异张大了嘴巴:“我没有哥哥!” “我也不想有个认贼作父的弟弟。”那人摸着镶金嵌玉的刀柄打量了他一眼:“还生得如此瘦弱,一点不像我捐毒的汉子。” “喵了个咪的!我哪里瘦弱了!”乐无异挺了挺胸,然后重新找回了重点:“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西域马贼,我过得不开心,想来杀你们的皇帝。”他手中的弯刀飞向门口,贴着推门而入的人的鼻尖插在门板上。
|
|
|
Toper 发表于 Jan 23, 2014 1:08:52 GMT 8
“狼王。”来人面不改色,拔下门上的刀双手递还。 “都准备好了。”自称安利瓦尔的西域人接刀还鞘,回头看着乐无异:“你跟我一起走。” “为何?”乐无异说话之间抢进几步拿起本来放在桌边的佩剑,但是安尼瓦尔步伐更快,乐无异的剑还没出鞘,安尼瓦尔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你杀了我吧。”乐无异凑近一步,脖颈抵住刀尖。 安尼瓦尔夺过他手中的佩剑,刀尖不退,厉声问道:“你可知这把剑叫做什么?” “剑就是剑,还要叫做什么?”乐无异笃定这个西域人不会杀他。 “这把剑叫做晗光。是捐毒大将军兀火罗生前所用的佩剑。” “捐毒已于十七年前亡国……” “住口!” 乐无异感到自己的脖颈传来一阵刺痛,然后有温热的血流漫到了衣领上。 “我不想多和你废话,你是自己走,还是我们把你绑起来拖出去?”安尼瓦尔怕自己冲动之下,再次伤到他,便收起了刀。 乐无异抬起衣袖去擦拭脖颈上的鲜血,听到耳边传来打更声,他默数了一下,发现已是二更天。他下午带着吉祥送谢衣出城后,看到护城河边有人砸冰钓鱼,处于好奇便下马过去,大概就是那时有人袭击了自己。 他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一边回想自己几日前在城外遇刺,那群黑衣人武功正统,招式直接,非常像是经过统一的训练,尽管蒙了面,但轮廓眼睛都可判别是中原人士,绝不是现下这群西域人。 他瞟了眼被安尼瓦尔拿在手里的佩剑,剑柄的耳阔外延出古朴的花纹,中间有一个眼状的孔缺。自小他就把这把剑带在身边,逃家游历时甚至用它劈过木头。如果非要说这把剑有何不同,除了过分锋利之外,它的剑身发出幽幽的绿光,而不是一般剑锋的荧光。他幼时曾经去问过父亲,父亲看起来很难过。他那时候刚刚开始蓄须,下巴一层黑色的胡茬,经常抱起乐无异扎他的脸。在乐无异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温和的人,他每次听别人说起父亲年轻时如何挺枪纵马助圣元帝打下江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那天父亲摩挲了几下下巴,突然带着他走去练武场。然后用晗光舞了一套剑法。 小小的乐无异噼里啪啦地鼓掌。乐绍成收剑笑道:“异儿觉得如何?” 乐无异刚刚开始学诗,当下福至心灵摇头晃脑地背诵了昨日先生教的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乐绍成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点头:“好。” 但时至今日,乐无异都觉得父亲说起“好”字时其实是非常难过的。 他其实自小就知道自己可能不是父母亲生,他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实在是太过显眼,难免被童年的玩伴排斥。但是每次他被欺负,傅清姣总是带着他直接找上门逼人认错。 “异儿,你是定国公的独子,也是我傅清姣的儿子,这世上,无论出身相貌底气,没有几个人真正比你强。”他忙着点头,内心其实很羡慕自己的母亲,一生都如此恣意地活着,连每月来诊脉的太医劝她戒烟都丝毫不理。 乐无异从小到大都是幸福快乐的,东珠常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不会有人比少爷活得更开心了,连他偷着跑出去,老爷装得很生气,其实内心还是原谅他的,我听老爷和夫人说,仕途艰辛,如果异儿真于偃术一途有所求,那么为其努力一生,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她转述完这句话,羡慕地看着他:“少爷你太幸福了!”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内心有太多无法确定的东西,但是别人都认为他应该活得很开心,他便活得很开心。
他们走在黑暗的街巷中,安尼瓦尔没有用东西堵乐无异的嘴。 “喂,你不怕我大喊。”乐无异看着安尼瓦尔高大的背影,都遮住了月亮。 “随便你。”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绑架我?”乐无异继续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 “你想要钱吗?还是你要威胁我……威胁定国公?”他怕再激怒安尼瓦尔,收住要说出口的“我爹” 安尼瓦尔没有理会他,他们拐了几道暗巷,中间还躲了一次夜寻卫。乐无异倒是安静地躲在黑暗里,既不挣扎也不出声。 “刚刚你明明可以喊救命,为何不喊?”安尼瓦尔放开乐无异,他刚怕乐无异出声,手掐在他颈部大穴上。 乐无异没有回答。安尼瓦尔突然笑起来:“你有点相信我了?哈哈哈。” “狼王。”身后的属下低声提醒他。 “怕什么,区区几个卫兵我还不放在眼里,哪怕万军从中,也杀一个过瘾,杀两个赚一个。” 他话音未落,眼前便飞来数点寒光,安尼瓦尔立刻挡在乐无异身前,弯刀抡成一片银光,随着“叮叮当当”地撞击声,地上落了十几个被削成两半的枣核钉。安尼瓦尔这次入京带的人全是心腹高手,暗器落地之前,他们已全部执刀在手,将乐无异围在中间。另有两个人向着暗器袭来的方向抢上去。 前方是长安的一条主道,这时候浮起了一层雾气,乐无异抬头看了看月亮,因为雾气重,缺了一块的月亮微微发红。 “禀狼王,前面没有人。”奔出去的两人巡视四周后回禀道。 安尼瓦尔当即压低声音喊道:“是何人暗算?与其畏首畏尾,不如正大光明出来相见。” 依旧没有人应答,街道对面的红色灯笼在雾气中变得非常模糊,微微地摆动着。 “请出来相见。”安尼瓦尔一边微微动着步伐,以便随时迎战,一边又喊了一遍。 但街道仍旧是安静的,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但是安尼瓦尔不敢大意,他是马贼出身,比谁都明白攻击之时快如闪电的重要性。 灯笼模糊的红光突然大幅度晃了一下,安尼瓦尔来不及反应,凭借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飞快地出刀,刀刃相击在雾气中溅出了点点的火星。安尼瓦尔从来不知道人的速度可以有这么快,或者说眼前这个,都不太像人,他出手太快,不怕死,也不怕流血,在几个人的围攻下,安尼瓦尔的刀已经伤了他一臂,但是他的剑法丝毫不乱,仿佛被伤之臂并非自己所有。 更让安尼瓦尔奇怪的是这个人的装束,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却并非如一般刺客一样的蒙面,而是上半张脸戴了一个镂花精致的面具。
“住手!”当黑衣人把滴血的剑架在乐无异脖子上时,安尼瓦尔立刻停手低声喊道。但是他同时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狼王回身看到另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个人的脸上也戴着那种奇怪的面具,人尚未到,手中的黑色长鞭已随风声而至。 安尼瓦尔觉得这个的打法非常奇怪,更多的像是在拆解,未曾施力即回撤变招。他不知此人究竟何意,又顾忌到身后被挟持的乐无异,手下留了三分力,因此在外人看来颇有些险象环生。 黑色的长鞭里大概编制了金线,安尼瓦尔一个躲避不及,鞭梢在他脸上扫出一道血痕。来人反倒住了手,他收起鞭子,开口道:“狼王。” 安尼瓦尔回头看了一眼乐无异,答道:“是。” “我来,是为了奉劝你一件事情,不要打流月进贡队伍的主意。” “你是流月人?” “我知道你深恨流月致捐毒亡国之事,想截杀车队挑起大夏和流月的战争。”来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沈先生!”乐无异脱口而出。 “但那都是我沈夜一人所为,与现在的流月无干。” “沈夜!”安尼瓦尔的牙根咬得生疼。 “这中间其实有些误会,但现下我也不想解释。只是想告诉狼王,冤有头债有主,况且你要杀的谢衣是乐无异的师父,所以你最好不要动手,这样你进京来的其它事情,我也不会干涉,待到这些事情过去,你如果还要找我寻仇,我自然奉陪。” 安尼瓦尔笑道:“为何要你来决定?” 沈夜摇了下头,手背在身后:“后面挟持乐无异的那个人,叫做十三。之所以叫十三,是因为还有十四,十五,十六,他们没有感情,也不怕死,所以即使浴血也会战到最后一刻。但是狼王不一样,狼王还要回到大漠去,要和鹰缇抗争护佑着捐毒子民,尽管捐毒国亡了,但是那么多人还是要活着。” 黑衣人把乐无异推到安尼瓦尔身边,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沈夜倒背了手,缓步走入雾中。 “沈先生!”乐无异觉得他今天晚上经历了太多事情,一个头都要涨成两个大。 “别过去!他不是好人!”安尼瓦尔阻住乐无异,然后向空中射出一柄袖箭,一朵明亮的烟花立刻炸开在空中,安尼瓦尔抬了抬下巴:“去照顾一下伤者。” 乐无异有点想不管不顾地去追沈夜,但躺在地上的几个人确实伤势极重,他看了一眼便立刻蹲下撕掉自己的衣襟包扎止血。
沈夜缓步在街上走着,他内力被封,无法用轻功,十三自然会在暗处护卫,他倒也不担心。他对乐无异没有太多情谊,但毕竟也是相处了几年,他也算了解乐无异的本性,也许从此之后,这世上又会多一个人恨他。只是恨他的人已经太多了,再多一个,又有何妨。 街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尽管他目能夜视,但也看不穿这茫茫的白雾,他走得很慢,怕自己踩到冰上摔倒,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可笑,曾经的一身绝学居然尽数使不出来。偶尔踩到未化的雪,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走出这个巷口,应该就是自己宅子的后门。沈夜有点后悔没有再多穿点衣服,但是他也没有加快步子。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宅子里只有一名老仆,两名侍女,无非就是枯坐着想事情。不过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乐无异说他好像从来没有开心过。其实他小时候还是活得挺开心的,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记得而已。 沈夜把手放在嘴边呵了两口气,又缩到袍袖里,宽大的袍袖盖着他的手,但还是挺冷,他又呵了两口气,一个人影突然落在他面前,拿灯笼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沈夜按住了手上的戒指想召唤十三,仔细一看发现是李焱。按照礼仪,沈夜是不需要跪李焱的,所以他只是把手放在胸口微微弯了下腰。 “我模糊地看到有人走得这么慢,就猜到是你。”李焱提着灯笼走在他旁边,沈夜觉得按照身份,自己应该把李焱手中的灯笼接过来,但他今天晚上做了不少事情,也说了不少话,天又这么冷,他实在是不想从袍袖里探出手来。 “三皇子寻在下何事。” “我想亲自来拿母蛊,还有,你忘了个东西。”李焱张开手凑到他眼前,才看到李焱手里握了个荷包,上面绣着个兔子。沈夜一把抢过来,又觉得失礼,赶紧拱手道:“谢谢三皇子。” 他那日从床上起来匆匆赶去郁熏阁,然后又陪李焱折腾了一夜,居然都忘了自己把荷包落在床上。 李焱难得看到他着急的表情,忍不住好奇道:“这对你很重要?” 然后李焱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沈夜居然笑了,尽管雾越来越浓重,灯笼发出的光很暗淡,但李焱还是很确定自己看到沈夜在笑。 “是,这是我的幼妹所制。” 那么小的沈曦抱着自己不肯撒手,但是车队已经在等着,沈曦便抽抽搭搭地掏了个荷包出来,哽咽地说:“送给哥哥,祝哥哥一切平安。小曦知道自己绣得不好,本来想绣一个像华月姐姐那么好的,但是来不及,实在是来不及,只能绣成这样。” 上午他回到家中时,看到桌子上放了一个荷包,还是兔子,不过针脚非常地精致,用了不同颜色的丝线,在光下看,兔子像是要跳起来。 没有叫来仆人询问,沈夜就知道,大概是谢衣来过。
|
|
|
Toper 发表于 Jan 25, 2014 4:06:35 GMT 8
从遥远的流月替沈曦把她绣好的荷包带过来。
“你还有个妹妹?”李焱好奇问。 “是的,她在流月。” “你这么记挂她,为何不把她带在身边?”李焱有两个哥哥,但因生在天家,没有体会过兄弟情深,但他在太华学艺时,师兄弟朝夕相处,倒是弥补了李焱人生中空缺的这一部分。让他知道其实平凡人家的兄弟姐妹原来是如此相处,相亲相爱,血脉连心。 沈夜微微侧头看着他,问道:“三皇子,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吗?” 他推开院门,把李焱让进去。有个侍女迎上来,先给李焱行了个礼,然后递给沈夜一个手炉,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一句话。沈夜的房间在二楼,李焱一踏进去,就闻到浓重的安神香的味道。这味道李焱很熟悉,淑妃生前,聆水阁便常焚这种香,每次李焱行走其中,都觉得昏昏欲睡,绿袖解释说娘娘晚上常做噩梦,她怕皇上来宿时会被惊扰,便一直燃这种香来压制噩梦。 “你常做噩梦?”李焱径自去推开窗子。 “是。” “梦到什么?” “一些旧事罢了。”沈夜也走到桌面,拿剩的半盏冷茶泼进香炉里。 两个人一时无话,细微的白色雾气顺着李焱打开的窗子慢慢地渗进来,驱散安神香的味道。 “隔壁有人?”李焱突然问。 “侍女而已。我的两个侍女均是天生聋哑,三皇子可放心。” 待到屋里安神香的味道散去大半,李焱才走过来,非常诚恳地说:“沈公子,你是否通晓大夏西北边陲之事?” 大凡李焱想请教什么问题,他会非常地认真诚恳,连他的师父清和真人都曾说过“有徒如你,三生有幸”。所以李焱看到沈夜没有太多的抗拒,点头道:“略知一二。” 李焱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刚凑到嘴边,沈夜突然抬手挡住:“我让人沏壶热茶。” “这又何必。”李焱突然爽朗笑道:“我也不是娇生惯养之人。沈公子在京城这么多年,恐怕也知道不少关于我的事情吧。” “也是略知一二。”沈夜便不再阻拦他,去墙边的书架上取了一个羊皮卷轴过来。 “这是西北的地图,不知道三皇子想问什么?” 地图上绘制了大夏往西的捐毒荒漠,往北的砺国,以及中间的流月,标出了山水的走向和重要城池。李焱仔细地看了一会地图,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这是哪里?” 沈夜凑过来正要说什么,突然蹙起了眉头,李焱等了会见他没反应,一转头就看到他斜飞的眼角和在末端分叉的眉尾。李焱在太华山时,清和真人并不拘礼,山上书库多各种杂书,李焱有时会跟着师姐逸清进去翻看,在各种修仙问道的正经书里找些闲书。其中有本书讲如何相面,李焱看得很有兴趣,逸清师姐便说他长大后可以去做个卖狗皮膏药的道长,兼职算命相面。被清和听到,便教训逸清,说李焱是要做大事的人。 那本相面书里提到眉尾分叉之人命途多舛,亲友歧路,不是什么有福之相。 李焱忍不住开口道:“沈公子,你为何不把眉尾的分叉去掉?” “哦?三皇子也信面相命格之说?” 李焱看他嘴角带着点讥诮的笑意,便回道:“是我逾矩了。” 沈夜指着地图上那处,说道:“这是单庸,是前捐毒国的一座废城,但如果砺国要与大夏开战,先攻下此处,就可以作为后续的粮草补给点,可以横穿大漠,直扑大夏。” “那这里呢?”李焱指着地图上标出的捐毒暗河旁边的一个方形标志。 “这里是大夏在暗河的屯军点,细柳营。” “秦炀。”李焱说道:“他们要换走秦炀。” “他们?”沈夜抱着手炉,看着皱着眉头的李焱。 “父皇已久不理政事,压了很多折子。我总觉得今天定国公让我看的所有折子是要让我明白什么事情。” “定国公让你看了很多折子?” “是,”他低头笑道:“说来可笑,我对这治国之事居然一窍不通。” “三皇子还是要为天下人执剑?此路颇多艰险,即使成功,稍有不慎,亦难逃后世悠悠之口。” “若天命属我,我自不退。”李焱握住了拳头。 沈夜看着他,想起在每一夜的噩梦中,他带着沈曦逃亡在雨中,然后被抓回去,赤脚走过长长的甬道,走上祭台。父亲在不远处看着,十三岁的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让他放过沈曦,但他却说道:天命如此,你这样,真是让我非常失望。 周边烈火焚起,祭祀厅的石门缓缓合拢,两个小小的身影退无可退,沈曦紧紧抓住沈夜的衣袍,她终于知道哭泣是没有用的,所以她只是悄无声息地落泪,大滴的眼泪砸在沈夜垂落的手背上。
沈夜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李焱看着他,神使鬼差地用另一手覆在他的拳头上,沈夜的拳头捏的如此之紧,每一个骨节都嶙峋地凸显出来,李焱的手心碰到那些突出的骨节,他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在担心我?” 他遇刺那夜,按着沈夜的手堵住伤口,他喷涌而出的鲜血掩盖了扳指能在黑暗中发出的光。
寒风浓雾中,乐无异跟着安尼瓦尔越城墙而出,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落脚。燃起篝火的松枝噼里啪啦地响,安尼瓦尔递给乐无异一个酒袋:“喝!” “你为何要来京?沈先生说你来京有其它事情?”乐无异没有接,安尼瓦尔也不勉强,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不能去伤害我师父。” 安尼瓦尔还是没有答话,他脸上的血迹尚未拭去,火光中血液蜿蜒后凝固的形状颇有些触目惊心。 “还有你跟我说的话,我不会相信。” “你不相信哪一部分?”安尼瓦尔转过头来盯着他。 “我不相信我爹是杀人凶手,他一定有苦衷!”乐无异说完就又做好了被刀指着的准备。 但安尼瓦尔只是转过头去继续喝酒,他把酒袋中的酒全部喝光,随手把空酒袋扔在一边,抹了一把嘴,开口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要把这个失散的弟弟找回去。我觉得你应该是像离群的孤雁或者是狼崽,活得非常艰难。我和很多人比武,收服他们,有了自己的队伍,纵横整个西域商道,其实也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你。” “也许一把剑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当我看到你时,我发现你活得非常开心,后面跟着丫鬟和小厮衣着簇新的从抱云堂走出来。我想也许我根本没有必要带你回到捐毒去,回到那终日吹着风沙的大漠中,不如就让你这样一辈子无知无觉地活着。”他转过头看着乐无异,乐无异恍惚在他眼中看到了些微的泪光。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因为几日前有人在城外劫杀你,那是给我的警告,所以我得带你走。”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乐无异的询问,兀自钻进帐篷去睡了。 乐无异一个人坐在篝火前,看着火光撕开白雾又被吞没,如此往复。 第二天,天色未明,安尼瓦尔就带着乐无异上路,他们还是伪装成商队,雇了辆马车,把乐无异塞在车里,安尼瓦尔因为长相显眼,也随着他坐在车里。见乐无异埋头看什么,就抽过来,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幅图道:“这个捐毒也有,用来取水。” 乐无异看着上面汲水车的图样,说道:“这是师父画的。” “哦?”安尼瓦尔有些惊讶:“这是一个年轻人设计的,大概是七年前,他说他是个过客,我们没来得及感谢他请他喝酒,就已离开。” “那应该是我师父!”乐无异突然开心道。 “但是你师父不是流月的监国?为何会游历四方?”安尼瓦尔把书还给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只知道师父曾经四处游历过三年,至于为什么,后来有时因何重新回到了流月,一概不知晓。 “流月是个可怕的地方,直到几年前都还在用活人祭祀,你最好不要再跟那里的人来往。” “这不可能!”乐无异立刻反驳,谢衣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他能做得恰到好处,连他不停地喝酒,你也不会去劝他停,因为心里明白他喝不醉。连看起来脾气不好的华月和沈夜,也并非真正难以相处之人,如何会有安尼瓦尔说得这般不堪。 “吉茨。”安尼瓦尔又叫了那个所谓的捐毒名字:“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人生来就活得艰难。比如像我们捐毒人,生在大漠里,水很少,没有粮食,而另一些人,生在这长安城,享太平富贵。” “但是师父不是那种人,他天生不会杀人。” “你这般维护他?”安尼瓦尔奇道。 “我……”乐无异转开话题:“你要带我去捐毒?你不是来杀皇帝的吗?” “杀皇帝太难了,还是回去做马贼比较舒心。”安尼瓦尔擦拭着自己的弯刀。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9, 2014 22:45:45 GMT 8
沈夜送李焱出门,正响起二更的打更声,外面的雾气更加浓重,仿佛伸手就能抓来一把水。 李焱围了黑色的狐裘,走了几步,就有细小的水珠凝在毛尖上,沈夜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缀满露珠的蜘蛛网,也许李焱这个人就处在一张网中。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抬手想拂掉那些水珠。李焱有些窘迫地退了一步,他自小上太华山,别的兄弟念心经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他,是清和真人每天一大早拿拂尘抽打起来逼着念,所以他一直能通过控制内力的游走控制自己的情绪,前面去握沈夜的手,沈夜立刻抬起眼,斜斜地逼视着他,李焱几乎以为他要脱口而出“放肆”两字。李焱反应过来时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已经准备要收回手,看到沈夜的表情反而更用力地握住。 李焱后来想要是沈夜当场翻脸,他就把宫里剩的十坛玉楼春拿去给他赔罪,没想到沈夜敛了表情,一边说道:“殿下愿意就握着吧”,一边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夜是不喝冷茶的,李焱知道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那般平静,便笑着放了手,颇正经地说:“是我逾矩了。”沈夜立刻把手垂下,宽大的袍袖覆盖下来,袖口几乎要垂到地面。
沈夜看他退了一步,便把手缩回来。沈夜家的后院里种了几棵白梅,香气被白雾包裹着,有种湿漉漉的苦涩感。 “沈公子可否赠本王几支梅花?” “殿下自便。” 李焱身形一点,便窜至树下,并指向梅枝切去,然后虚环着另一只手,如拥抱一样,让梅枝落入他怀中。他单手环着几支梅花回到沈夜面前,道:“多谢。” “宫中到处都有梅花,歧王为何不自宫中取?” “宫中的花,配不上她。” 沈夜心中暗忖也许是那位阿阮侧妃的忌日要到了,微颔首道:“既如此,殿下节哀。” 李焱点点头,抱着梅花离去。 沈夜看着他消失在雾中,又站了一会,才走上楼去,盯了很久的烛火,看着蜡泪一滴滴蜿蜒下来,最终叹了口气,摸了只偃甲鸟。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黑色的偃甲鸟说道:“华月,让车队多加小心。” 黑色的小鸟扑扇了两下翅膀,刚飞出去,又被他一把抓了回来捏在手心,因为手伸得急,袍袖扫过烛火,烛火摇摆了几下居然灭了。 沈夜心想,还是罢了,谢衣武艺高强,车队里也不乏高手护卫,又何必多此一举。
“十三。”他坐到桌前。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从黑暗中闪出来,仍旧是悄无声息的,先重新点起蜡烛,然后半跪在他面前。他受伤的胳膊上白布包得歪歪斜斜,还在渗血。谢衣一到客栈,华月就立刻把其他所有人派去保护车队,所以此时沈夜的身边只有十三一个人。 沈夜把他包扎伤口的白布拆下来,撒药上去,重新换了一条。 “血渗出来,就会被人闻到,察觉到你的存在,这一点,瞳不可能没有教你。等其他人回来后,自己去找华月领罚。”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一边包扎。 十三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是”,磕了个头便消失在黑暗里。 十三在沈夜身边五年,他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其实他也不太有兴趣。瞳所培养的这些杀手傀儡全部取自求生欲望极强的将死之人,蛊虫会无限地放大这些人忍耐痛苦和求生的意志,即使把全身骨头寸寸捏碎也不会发出一声痛呼,只是为所效忠之人活着。沈夜不想知道十三原来是谁,因为这些人有朝一日回复记忆,大多只会对所效忠之人兵刃相向。
闻香楼的灯火通宵不灭,念奴娇会整晚站在大堂里挨个和熟客打招呼,脸上的笑意和流入她手里白花花的银子一样讨喜。海棠春姑娘唇齿间可吐利箭,谈笑间更是恨不得击退百万雄师,总之说起来话来,理都是她的,而且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奉上去的。偏偏这世界上很多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是以闻香楼里的花魁海棠春七窍玲珑,善解人意,得以名动天下。“闻香花解语,揽月玉生香”说的就是京城的闻香楼和江陵的揽月阁。 但此时海棠春姑娘非常生气,她谢绝了安国公的亲侄,屏退了侍女。一旦她生气,至少在这小小的闻香楼里,没有人敢来打扰她。所以念奴娇堵在楼梯口,拼命给要往上冲的公子爷赔罪,甚至挨了记窝心脚也没让开。脸上始终带着常年不化的笑意,看着这位纨绔子弟像看着银锞子。那公子爷闹了一会,自己觉得没趣,便带着念奴娇“改日定让海棠春相陪”的承诺揽了个样貌不错的姑娘去喝酒看戏。 念奴娇偏头吐了口血,旁边的小丫头立刻端了盏冷水给她漱口,她站在楼梯的暗影里,连漱了几口,全吐在梅花盆里。刚刚她挨那一脚咬破了舌尖,本来想着要是再没完,就干脆装吐血。 “楼上小姑奶奶又闹什么呢?” “小姐没说,砸了一个碧玉盏。”唤作荷香的小丫头答道。 “切,小姐,小姐,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让我来当这个家,替她出头露面受这份气。”她嘀咕了几句,转过身来就变成了风韵犹存的念奴娇。
海棠春坐在窗前,胳膊支在窗台上托着脸,本来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护城金河,眼下夜深雾重,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她的竹帘被人盗走,但冬日本来窗就开得少,便随它去了。 她坐了很久,二更鼓响时才站起来,打开衣柜,不知道按动了什么,衣柜后面弹出一个暗格。她从暗格里捧出一个灵位并纸钱香炉等物,先把灵牌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燃了三根线香,又拿了个火盆,把纸钱扔进里面,纸钱表面涂了层易于燃烧的油,火苗一下子窜起老高,几乎能舔到她的手。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都是祭奠的味道。海棠春瞑目跪坐着,待到盆里的纸灰只有零星的火星一闪,突然开口道:“你来了。” 李焱的剑法是清和真人亲自教授,太华山顶终日白雪皑皑,李焱的剑便好似这山上的□□,每一剑都不是杀招,但剑尖的寒气早已铺天盖地。眉目秾丽的女子并不准备抵抗,略闪避了几招,便任剑尖指着她的鬓边,寒光带得额上的花钿都活色生香,她略偏了偏头,笑道:“三皇子,淑妃灵位在上,你为何不拜?” 李焱收了剑,看着那块黑色的牌位,上面仅刻着四个字:红珊之灵。 他把梅花放在灵位前,然后慢慢地跪下。 距离淑妃身死已经整整三年,甚少有人知道今天是她的忌日,少数几个知晓的人全都讳莫如深。天下人都只知道淑妃因救驾受伤,感急病而亡,却不知道她停尸三日,秘不发丧,因为圣元帝想以此设局诱杀更多的“前朝余孽”。 聆水阁现已成为了冷宫,甚至一到晚上,所有人都会绕着走,常有人说夜晚会听到女子的哭声。唯有李焱是不害怕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红珊最牵挂的一个人。 李焱跪下时,海棠春往后挪了几寸,不与他并排。待线香燃完,海棠春开口问:“刚刚三皇子何以对奴家兵刃相向?” 李焱站起来,平静地说:“先把牌位收起来。” 海棠春收好东西,依旧回来跪在李焱面前:“请三皇子明示。” “你去找过沈夜?” “是,奴家下午告知了他狼王之事。” “为何自作主张?” “三皇子,”海棠春抬起头来:“你说要为淑妃服丧三年,而如今三年之期已到,您是否还要等?还要等到阿阮侧妃也丧满三年?” 李焱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沈夜怎么说?”
“海棠春,或者我应该叫你武春裳。” 沈夜走近几步,俯视着她:“你告诉我狼王动向的目的何在?” 他身形高大,眼眉的形状都是斜飞上去,俯视时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和在宫中时懒散的样子判若两人,所以海棠春立刻坐直了身子,回道:“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一个罪臣之女,能在京城翻起滔天大浪?” 海棠春站起身来,走远几步,装着在看墙上的字画,实则为了远离这个人:“我想借影煞一用。” “你又想刺杀大夏皇帝?”沈夜嘴角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圣元二十七年,大夏皇帝于慈恩寺礼佛,夜宿时遇刺,淑妃冒死救驾,这件事情是你安排?” “自然不是我一个人,就如同您所说,我一个弱女子掀不起这大浪。”海棠春掩口而笑。 “武灼衣,江陵统领,现任武家家主,为人刚正不阿,自然不会跟你同谋。”沈夜看着窗外的落日。 “他不过是愚忠罢了。” 十年前,武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年仅十五岁的武家三小姐被充入奴籍,武灼衣还大他两岁,跪在堂前,说:“小姑姑,我会用一场场的胜仗重振武家声威。”武棠春一身素缟,身后的匾额正在被摘下,上面是御笔亲书的:武护河山,代表了武家的开国之功,二十年来南征北战一门死了十三位男丁所带来的圣宠,以及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功高震主。武棠春踏上落地的匾额,甩了武灼衣一个巴掌。功彪史册又如何,唯有善弄权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是武灼衣不会明白,也不会理解,他自小比武琼山的两个儿子都优秀,皇帝金口玉言的“武家千里驹”,所以带着一种骨子里的骄傲,坚信自己是注定发光的利刃,天真地以为只要打胜仗就能为武家洗刷冤屈。 只可惜整整十年,他打了大大小小二十余仗,未尝一败,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机会,能够跪在金殿前,申述武家当年的冤屈。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情,为何会有人知道三皇子在闻香楼留下了一幅心爱之人的画像,现在想来,恐怕是海棠春姑娘故意放出去的吧。”沈夜坐了下来,他昨夜未睡,现下眼睛异常酸涩,坐下后就用手撑了额头去揉。 “是的。这样三皇子就会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二皇子一党出手。”海棠春大方承认。 “不是他让你这样做,而是你自作主张。”沈夜突然笑了,他嘴唇很薄,笑起来反而更像一道平齐的伤口,海棠春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锐利了,不过大概也不会过得幸福,所以上天真是公平。 “哦?”海棠春也勾起嘴角:“沈公子觉得自己很了解三皇子?” 沈夜摇头:“只是像三皇子这种人,必然不会要别人捧到面前的江山,更不会放任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弄权。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沈公子何以如此笃定?”海棠春觉得沈夜真是可笑。 “你想知道原因?”沈夜抬起眼睛:“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十三,送客,”他低声喊,然后看着海棠春:“我可以给你见识一下影煞。” 他没什么表情,但是海棠春觉得他的眼神真是颇恶质。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9, 2014 22:40:15 GMT 8
眼前的剑长两尺六寸,比普通的剑要短,剑光在灯下璀璨到耀眼,因为剑身并不是平的,而是有密密麻麻排列的棱条,是以有一点点光照在上面就能亮如暗夜曜日。剑尖端端正正地指在海棠春的喉头,海棠春只是垂目看着。她自幼在兵器堆里长大,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十三的剑比正常剑短,那必然动作要快,还要不怕死。海棠春抬头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开的门,点了点头:“不错。即使与数千羽林军中,只要埋伏得当,数名影煞仍可一举击杀皇帝,当然也会命丧在羽林军的银枪和金箭之下。” “武三小姐好大的胆子。”沈夜玩味地挑起了眉梢,示意十三收剑。 海棠春条件反射地厉声道:“不要这样叫我!”她捏紧了拳头。武三小姐已经死了,八年之前,被收入奴籍的武春裳从乐坊逃出后被捉回去一顿毒打,一病而殁,尸体被随随便便扔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噬,武灼衣知道消息时正在北疆平乱,当时吐血坠马。但那场仗他还是打胜了,继任武家家主后的第二场大胜,没有班师回朝的荣光,他依旧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到了江陵,只是奏请带武三小姐尸骨于江陵安葬。他收到了一只骨灰坛,坛子却是空的。 两个月后,长乐乐坊的大厨房深夜走水,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连在宫里都看得见,所有人无一生还。 连李焱都不会叫她“武三小姐”,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明显是故意的。 海棠春怒极反笑:“我又怎么比得上沈公子的胆子,结盟砺国然后翻脸背盟,借大夏之力赚得砺国六年不敢来犯,并得到了一个来长安的机会。这种豪赌,哪怕是我这种赌徒也不敢去做的。只是不知道,沈公子那饱受蛇毒折磨的妹妹失去了只有砺国才有的解药后,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住口!”沈夜大怒,袍袖扫起桌上的茶盏,直奔海棠春的面门,海棠春知道他没有内力,并没有躲避之意,反而伸出两指,夹住茶盏,任不知道何时出手的十三剑尖抵住她的眉心,嘴角勾起微笑,把杯子亮给沈夜看:“沈公子还是惜力吧。” 沈夜平息了一下胸口翻涌的气血,他极少真正动怒,海棠春这次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眼神里现出一丝杀意:“不要自作聪明。” “呵。”海棠春仍旧在笑:“我确实没什么势力,武灼衣不会听我的,三皇子,大概也不会听我的,但是没有人比我心更狠,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勉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已经停留在了八年前。”事到如今,海棠春觉得对于这个人不妨坦诚点说。 “原来你不是想做皇后?” “做皇后?”海棠春大笑,仿佛沈夜刚刚讲了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她笑得前仰后合,鬓边的珠花上镶的一颗珍珠在这晃动中掉下来,滚落在地上,海棠春盯着那颗没入角落黑暗中的珍珠慢慢止住笑:“我二哥被杀时,二嫂即将临盆,她让我扶着她站在法场围观的人群里看着二哥人头落地,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能见他的机会。二哥常年在外征战,其实我们以前也没有太多见到他的机会。”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我并不容易被打动。” “就如同沈公子当年其实是流月的牺牲品,现在却还是愿意为了流月付出一切一样,我曾是武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的牺牲品,但我现在还是愿意为了武家付出一切。杀了圣元帝,扶三皇子上位,你我可各得所需。” 沈夜摇了摇头,阖目道:“十三,送客。”
“尊上为何不答应她?海棠春在京城的势力渗透比我们要更广,我们只需要助她一臂之力,便可以共享拥新帝之功。”华月一大早前来禀事,单膝跪地,听沈夜讲了海棠春之事。 “起来吧,地上太凉。”沈夜虚扶了她一把:“你我不必行这些虚礼。” 华月微微一笑,站起来,继续道:“尊上明示。”沈夜行事一向我行我素,与谢衣决裂后更是懒于解释,仿佛偏要应那“天煞孤星”的命格与面相。华月觉得只有自己时时刻刻地硬要拖住他,问他根由,问他深意,在他深广如海的心思中死死地锚住海底。她不懂他,但是如果她不努力去懂的话,世界上可能就真的没有人懂了。 “三皇子变数太大。”沈夜只好耐心回答她:“我不能冒这个风险。杀掉圣元帝的功劳是不够的,更何况,三皇子……” “三皇子怎么样?”
三皇子怎么样?三皇子形貌昳丽,剑术出神入化,有知天下之心治天下之志,但是三皇子本就聪明,淑妃死后更是冷眼旁观对万事都透彻入骨,要让这样一个人感激自己到愿意给流月十几万人提供一条生路实在太难。 沈夜本就不善揣测人心,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华月。 华月等了半天,看沈夜只是撑着额头发呆,便也不再问,继续禀道:“属下已查明狼王此次来京的目的,只是还是比闻香楼晚了一步,让尊上以身涉险。”华月咬了咬牙。 “你帮我想一想,”沈夜突然想起一事,坐起身来:“流月和捐毒有何旧怨?” “属下还要做些调查。” 沈夜点点头:“海棠春说狼王恨流月致捐毒亡国,我顺势认了,但实在是想不起究竟为何事?” 华月一愣,失笑道:“尊上顺势认了?致人灭国这种事也能认了?” 沈夜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树敌太多,来到长安脱离烈山族谱,也是为了能把仇家的注意力引离流月。华月清楚此事,但笑着笑着,仍凭空添了股怒气,她勉强克制着说道:“狼王来京城见了田闻过,也见了二皇子。” 沈夜蹙着眉头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冷笑道:“单庸,原来是为了单庸,没想到二皇子竟是如此短视之人。” 华月心下疑惑太多,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条。 沈夜走到床边看着已经发白的天空,直到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鸡鸣才回头道:“传信给女王。” 华月听出他语调里的沉重,不免跟着有些肃然。 “备战。”
乐府的灯火亮了一整夜,吉祥直到四更天才回来,然后跪在外间地上不肯起来,为少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请罪,如意在一边围着他打转,有时直接盘腿坐在他身边。连乐府养的猫都感染到了这种焦虑的气息,天未亮就满府乱窜,东珠带着人跟在后面追,它躲在柜子缝里叫得异常瘆人。 天色大亮时,乐绍成仍坐在灯下,盯着桌上的字条。傅清姣已经把这张字条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很多遍,已经辨认出纸来自湖雪轩墨来自点漆堂,但是整个长安所有的有钱人都用这两家的纸和墨,所以她第一百次拿起那张字条对着烛火照过去时,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 “老爷,实在不行我们就动用江湖势力找一找无异?他们走得再快,这时候也不过跑出几十里地的光景。” “等等。”乐绍成止住她。他抬头看着一脸焦急,眼睛里都含着泪光的妻子,纵横沙场多年的将军心里突然有种莫名其妙地失落和悲凉。“夫人,我们现在已是真正地受制于人。” 他拿过傅清姣手中飘落的字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洁身自好。 这张字条裹着乐无异的贴身玉佩被送过来,意思再明白不过。
“夫人可知我三年前辞官的真正原因?” “老爷难道不是想学范蠡?” 乐绍成一笑:“夫人倒是貌比西施,只可惜在下无范蠡之才。” 傅清姣见他还有心情说笑,便稍微松了口气,略带嗔怪地喝道:“快说!” “三年前,皇上有意立歧王为储,至慈恩寺礼佛其实是想与寂如长老相商,没想到留宿的当晚遇到了刺客。因为此事知者甚少,皇上身边并无多人护卫。事后检点杀手的尸体就有两百多具。” “什么?”傅清姣大惊:“端和贵妃一介弱女子居然能杀掉这么多人?” 乐绍成点点头,又想起当年自己带兵赶到慈恩寺时,院子里全是尸体,连高大的石雕佛像上都溅满了鲜血,偶尔有未死者的呻吟声传来,夜风里全是鲜血和香火的味道,乐绍成纵横沙场多年,自然不会对鲜血有太多的惧怕,但是其中混杂的香火的味道,却让他觉得恶心,有身在修罗地狱的错觉,佛像垂目而立,仿佛脚下皆是有罪之人。 圣元帝坐在佛堂里的一把椅子上,淑妃跪在他面前。乐绍成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她是淑妃,只知道是个头发披散的女人,手执的长刀已经在地上滴出了一小洼的血。 “今日寺中所有的活人,除了寂如长老,一个不留。”圣元帝亲自伸出手从地上搀起了淑妃。 淑妃的手一直在颤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欣喜或者护驾有功的荣耀,她的脸上全是恐慌,抖抖索索地说:“臣妾一直隐瞒会武功之事,罪该万死。” “爱妃勿怕,危难关头,只有你挡在孤身前,这份情意,天地可鉴。孤今日对佛祖起誓,定不负卿。” 殿外石佛垂目,殿内金佛开眼。
“所以安国公才会去查端和贵妃?”傅清姣顿悟。 “对。当时我不欲被牵扯进夺嫡之争中,才辞掉兵部尚书一职说要回家经商。” 当时的圣元帝盯着他看了许久,露出了了然的笑意,随手拿起旁边的笔写了几个字,让韩亭暄递给他。 “定国公真是洁身自好,既然如此,孤也不强求,准奏。”
这几个字便是:洁身自好。乐绍成把这幅赐字裱起挂在乐府的正堂,朝中之人都以为皇帝是赞定国公清正廉洁不收贿赂,是以逢年过节都不敢登门送礼更不用说来结党营私,但只有乐绍成知道,这四个字完全是因为皇帝洞察了他不想被牵扯进夺嫡的心思。
他三年不理政事,但常年来的行军打仗,让他粗略看了一遍兵部的奏折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北线守军统领言说今年冬天暗河枯竭,无法供给大批将士的用水,是以自行将大军向东迁移,因此事常有发生,守军统领一直对此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估计这时候已经迁移完毕。而暗河旁边的屯军点细柳营则要轮换将领,换走百草谷出身的秦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段衡的人。 因为百草谷众人在大夏平定天下的过程中是一支“义师”,他们所追随的圣元帝自然也就是在顺应大统,替天行道。所以大夏开国后,百草谷的弟子出谷则领正五品定远将军衔,可独自带兵。每三年各地守将都要在轮换营地前赴京城叙职。 六年前,乐绍成亲自点了秦炀去矩木山屯兵,便是看中他出身百草谷,正直勇敢。尽管后来在秦炀回京叙职前乐绍成便已辞官,但仍先给秦炀写好了一道嘉奖令,并且将他的师妹闻人羽定为下一任矩木山屯兵将领。 但是这个叫段衡的人,乐绍成并不记得,特地询问时,知道他是去年新提拔上来将领,本来领从六品校尉衔。直到有个文书吏无意中说道:“段衡啊,他是田贵妃的表弟,我家就住在他隔壁,人家门口那狮子造的都比我家的屋顶高。” 乐绍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大军向东调动后会远离捐毒的要塞单庸,而唯一能接应的点只剩细柳营。 捐毒灭国后,万里荒漠便成了无国之土,商队和马贼互为敌人和盟友,高额的利润让他们用白骨和血汗始终维持着这条西域商道,直到几年前,捐毒的马贼终于统一为狼骑和鹰缇,两帮的队伍壮大后开始占据城池,俨然是两个土皇帝。单庸就是在狼骑的治下。
此中如真有什么阴谋,实在是太过于可怕。所以乐绍成把这些奏章放在上面给旭王和歧王看,如果王位争斗真到了水火不容要勾结外族的地步,那两位皇子自当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想到,还有别人察觉到了他的意思,还以绑走乐无异相胁。如此一来,反而坐实了乐绍成的猜测。
傅清姣听完乐绍成的解释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乐绍成看着她,心下不忍,却仍坚持说:“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禀明皇上。” “可是异儿怎么办?” “夫人,砺国人生性凶残,刀兵过处,鸡犬不留。”乐绍成闭上眼睛,心口一阵阵的痛感上涌。 “好!好!好!”傅清姣一连说了三声好字,一掌向墙壁扫去,壁上嵌的暗格碎成一地木屑,一把弯刀跌落出来,傅清姣一跃,站定时已经接刀在手。尘封多年的宝刀因为这一番震动此时发出不绝的嗡鸣。 “久违了。”傅清姣低声回应这嗜血的嗡鸣。 “乐绍成,你做你的朝廷良将,我去救儿子。如果异儿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时来三跪九拜我就考虑原谅你,如果,”她一顿,然后挥了挥手:“算了。” 她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总之,你多小心。” 傅清姣想做什么事情,没人拦得住,乐绍成也没准备拦。他招呼了个小厮过来,让他拿着拜帖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然后吩咐下去,定国公偶感风寒,闭门谢客。 乐绍成关闭了门窗,走到桌前,他用笔尖蘸饱墨,在砚沿上一点点抿掉,再去蘸,反复了很多次,都没有在信纸上落下一个字。 十七年前,自知必死的捐毒大将兀火罗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在了敌军守将面前,希望他能替自己将这个婴儿抚养长大。 乐绍成一生中,打过无数的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犹豫,这么患得患失过。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1, 2014 21:18:17 GMT 8
韩宁第二次见到三皇子正抄着手匆匆忙忙往宫门外走着,一抬头就看到光线不太好的门洞里站着个人,还没等看清是谁,韩宁的膝盖就开始酸了。 “韩大人。”三皇子先开了口。 “哎哟!”韩宁做出惊讶的样子,猛地抬头然后跪下:“臣参见歧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可是大礼,歧王历来不太拘这些礼数,出入宫门侍卫也只不过单膝下个跪就算了,韩宁这一跪,把旁边的正在交班的一群侍卫吓了一跳,又想到歧王眼下正参政,赶紧跟着跪下来山呼千岁。 门洞里黑压压跪了一片,喊千岁的声音在墙壁和穹顶间震荡之后震得人耳膜疼。李焱显然没想到韩宁上来就给他行这么大的礼,又带了这么多人陪跪,只好让他起来。 韩宁起来就凑到李焱身边说:“殿下,恕臣斗胆,这门洞里穿堂风吹得太厉害,我们不如去里面说?”他边说边瞟了眼等在门边的马车。 “韩大人,”李焱嘴角带笑,神色不动:“你这一大清早要去哪?你不是发了风疹连清凉殿都来不了吗?” “哎嘿,我这风疹来得快去得也快,您看我的脸,”他指着自己脸上的几个红点:“还没消呢。但是定国公他老人家于我有知遇之恩,他生了病,我爬也得爬去瞧啊。” 李焱奇道:“定国公他老人家不怕韩大人把病过给他吗?” 韩宁立刻一脸“诛心”之色:“殿下有所不知,这风疹只在初发之时会过人,是以臣不能去清凉殿伺候沈大人,现下开始消退,就不会了。” 李焱看了他一眼,韩宁咧了咧嘴,然后眼睁睁看着李焱撩开衣袍下摆踏上车辕,旁边的车夫赶紧帮他打起车帘,他坐进去,看着还立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韩宁,说道:“那本王陪韩大人一起去看看定国公。”
车子一摇一晃地走着,韩宁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念了一会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李焱,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窗外。刚舒了口气,就听到李焱开口问:“韩大人,听说你前段时间每天都在城外给人诊病。” “啊?”韩宁条件反射地又要跪,然后堪堪止住,忙道:“是,臣前段时间刚好轮休。” “但是韩大人好像这两年来每年这段时间都会出城给穷人诊病,一般都会看到腊月十六,以至于已经连续两年在过年期间当值,今年被病人过了风疹,所以早结束几天,可是这样?”李焱转过头来。 韩宁的冷汗已经从额角流到了眉毛。 “韩大人,这话我本来想在聆水轩问你,现下是在大街上,日头底下,韩大人可以不必如此害怕。” “臣该死。”韩宁赶紧跪下,车轮压到块石头车身颠了颠,韩宁身子一扑差点扒住李焱的腿。李焱伸手撑住他的肩膀,却没有松手,只是缓缓地压低身子:“韩大人,三年前我就应该问你,你给淑妃诊脉,诊出了些什么,告诉了谁?三年来,你又在赎什么罪?何以如此惧怕我?” 韩宁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李焱的眼珠既大又黑,此时像是寒冬的天空,仿佛平白就能落下一层寒霜,他这样看着韩宁,让韩宁觉得那寒霜已经冻住了自己的四肢百骸,最后一点尚能活动的气息化成一缕白气从口中吐出,伴着轻微地一声“饶命”。 他还是怕死的,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所以当年在乱世中失去父母后才会做大夫。 李焱还是在微笑:“你放心,我既然等了三年才来问你,自然已经说服了自己很多事情,不然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杀了你。现在先告诉我,”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最亲密的朋友:“你给淑妃诊脉发现了什么?”
圣元二十七年,韩宁已经在太医院待了五年,给淑妃诊了三年的平安脉。当他踏进聆水轩的内间时先闻到的除了聆水轩终年不散的安神香的味道,就是血腥气。皇上坐在淑妃旁边,看着淑妃伸出了手腕搭在诊脉用的黄枕上。 二指一搭,韩宁就察觉到在肱脉之外的另一股强大又不规则的脉象,仿佛有无主的内力汹涌而来。韩宁跪着,觉得这种脉象非常奇怪,但自己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记载。他略抬眼看着淑妃,却见淑妃咬着下唇沉默不语,韩宁自小就喜欢刨根问底,便收回手指说:“恕臣冒昧。”然后把耳朵贴近了淑妃的手腕。 轻微的声音,但仍是轰鸣夹杂着尖啸。 “禀皇上,娘娘,淑妃娘娘是受惊过度才会深夜尖叫,臣开一些安神的方子,娘娘每晚睡前服用即可。” 韩宁又抬眼,看到淑妃松开了咬住的嘴唇。
“然后你告诉了安国公?” “不。”韩宁惊讶地回答:“我只告诉过定国公。” 他初入京城,投奔的就是定国公,也是通过定国公的介绍进的太医院,几乎和安国公从未有过什么接触。 “行了,我知道了,起来吧。”李焱松开手。 韩宁心惊胆战地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 “今年冬天城外的饥民比去年还要多吧?” “禀殿下,是的。黄河秋天决了次堤,今年冬天又来得早,所以逃难而来的人更多。” 这三年来,李焱行遍大夏南北,自然知道黄河难治,朝廷每年投入大量的钱财和物力,仍然不能根治水患。听闻流月现在的监国谢衣精通偃术,善于制造各种偃甲可代人力,如果可以…… 但这大夏,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大夏。 保定知府参朝廷派去监督河堤修建的户部巡官克扣民工饷银,中饱私囊;孟津县令于州府门口跪了三天请求免掉明年的赋税,知府不答应,他居然当场吐血死了;紫荆山的驻军发不出军粮眼看就要哗变,乐绍成从山东调了驻军带着粮食星夜兼程往那边赶。 李焱小时候其实颇得圣元帝喜爱,有时批奏章时会把他抱在腿上坐着,跟他说治国要先知人,每到这时,淑妃就会诚惶诚恐地跪下要把李焱带走。反复几次后,圣元帝就察觉到了淑妃的意图,便不再提点李焱。太学里打伤大皇子之后,淑妃立刻奏请送李焱上太华山。那时候李焱八岁,在太华山待了整整八年,每日念诵太华心经,跟随清和真人练武。刚开始也会问很傻的问题,比如“真的能修成神仙吗?” “修成神仙后是不是能像仙鹤一样飞来飞去?” “神仙活那么久不会寂寞吗?” “神仙能做什么?” 清和给他梳好道童头,在他的脑门上轻轻弹一下:“这么多问题。” “师父。”化名夏夷则的李焱从椅子上跳下来:“地上那么多人活得很辛苦,神仙为什么不能去帮助他们?” 他长到八岁,除了绿袖,第一次有这么多人能跟他如此亲近,他有师父,还有师兄弟,师姐妹,他们都对他很好。递给他的东西可以放心吃,比武时会小心不会伤到他,还会一起偷师父的酒喝被温流师叔追得满山跑。 “神仙做不到这么多。”清和回答他。“因为这些事情太重了,心里放着这些事情的人,永远不会成仙。” 夏夷则点点头,然后跑出去和师兄弟们一起晨练。 他念了无数的心经,始终无法放弃这些“俗事”。太华山终年不绝的落雪和在雪中滑翔的仙鹤看上去都如此自由,心无挂碍,夏夷则也曾想过抛尘忘俗,以证菩提,但是他生来就是大夏皇三子李焱,生在这大夏皇帝长安城。
李焱看着车外,临近年节,街边摆满了各种年货,叫卖声不绝于耳。 “淑妃样子如何?”他突然问。 韩宁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李焱问的是什么。 他斟酌了半天用词,才回道:“很平静。”
服毒的女人安静地躺着,脸色还是像活着时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能弯起嘴角。
李焱只是点头。他看到外面有个摊位挂满了各种彩灯,莲花,兔子,福字,还有鲤鱼。每年年节,淑妃便会派人送一盏鲤鱼灯上太华山,这盏灯笼会在夏夷则的房间里挂一整年。太华山漫漫风雪寒夜,他也曾怨恨过母亲,但现在都已过去了。 沈夜对海棠春说“李焱不会要别人捧到他面前的江山”,倒是没错。这大夏的河山,由南向北,一直在他心里。
<第三章完>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5, 2014 0:09:40 GMT 8
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陵,南临长江,北靠汉水。临近年节,城内挂满了红色的灯笼。今年朝廷扩军五万,加了巴蜀一带的赋税,幸得叶灵臻召集城内商户提了竹器和鱼米的收价,是以又是平静富足的一年。江陵人年节嗜食年糕,腊月以来,舂米的声音半夜不绝。 腊月初十过后,夜晚便常见江边的天空升起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飘曳的灯光越升越高,隐入盘桓于水边山峰的云雾中。临水而居的人大都迷信,期盼着这灯可以带走疾病与霉运,放得越多,飘得越远,来年便会有越多好运。 只是没想到读书人出身的叶灵臻也信这个,武灼衣看着叶灵臻面前那一排孔明灯,颇觉头疼。 叶灵臻没有官职,更像是江湖中人,别人只称他为“叶公子”,只是这叶公子的名头都已经压过了江陵的父母官。叶公子宅心仁厚,又公正道义,所以这城中有什么事情,大都会去寻叶公子。叶公子可以给你钱,给你建议,甚至给你公道。 武灼衣想到十年前他刚到江陵时,叶灵臻还只是个才达他胸口的小鬼头,抹着眼泪猛地冲到街口惊了他的马,差点被马蹄踏住,把武灼衣吓得够呛。后来每隔几天他就闹一次离家出走,跑到军营来赖着自己。一晃十年过去,他居然也成了江陵城内和自己齐名的“叶公子”,管理着叶家所有的产业还控制了江陵的人心。 叶灵臻拿着两块火石,敲半天才能点起火折子,然后一个个灯燃过去,等了一会,便有几个灯陆陆续续地飘起来。今晚的风不是很大,正适合放灯。最后一盏灯是最大的,刚飘起来便歪了一下,眼看要倒,武灼衣扣住一块石子,直弹过去,石子的力道恰到好处,灯身立刻正过来,却没有弹破纸糊的灯壁,那盏灯上叶灵臻写了大大的“海清河晏 家国永安”。 两人一起看着所有的灯越飘越远,才转身往岸边走。 “我手里的青铜符昨天夜里又发出嗡鸣,家祠值夜的人吓得够呛,半夜把我叫醒。”叶灵臻看着笼着一层雾气的天空。“这是这个月来第二次了。” “那百草谷有消息吗?”武灼衣皱紧眉头。秦朝末年,天下墨者四散,但仍以百草谷为尊。百草谷兵符顺天意而动,天下墨者均需起而应之。这不是什么规矩,因为已经没人知道能感应百草谷兵符的青铜符还在哪些人手里,这更像是某种隐秘的契约,背负在整个家族的脊背上。普天之下,总有些人要背负这些虚无的道义而活。 “百草谷冯长老回信说守护兵符的三十六天罡阵也有异动,这几天雾气太重,我无法占星,但可能是要有大动。京城有没有来信?”叶灵臻抛着手里的火石玩。 “还是田闻过以二皇子的名义写的,说可以不让秦炀来江陵,而让我留在江陵练兵。”武灼衣怕他磕出火星来烧到手,趁他抛到半空中抓走了一块。 “又是二皇子?”叶灵臻立刻要抢回来,一手拽着他袖子,另一手拼命去够:“三皇子真是沉得住气,人家都要杀他了。” 武灼衣早已习惯叶灵臻这种小孩子脾气,只顾高举着一只手,说道:“据说三皇子也有动作,结交了流月的沈夜。” “哦?”叶灵臻够了半天没成功,便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沈夜还没死?” 武灼衣又气又笑,心想这让那些对“叶公子”毕恭毕敬的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下巴要跌到哪里去:“好好地干嘛咒人死。” “但是想杀他的人那么多,说不定谁就得手了呢。” “沈夜武功之高,平生难得一见。”武灼衣口气里带了点惋惜。八年前他在北疆带兵时和沈夜因为误会在草原上交过一次手,沈夜出手就用长鞭扫折了他的马蹄,然后招招不离他要害,出手之狠厉,也是平生难得一见。 “所以他就被人背叛,没了内力。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叶灵臻本就记恨沈夜伤了武灼衣,这下既生气又有点幸灾乐祸。“这样说,三皇子结交沈夜的目的是什么?也是为了流月的火药?” “可能。而且流月烈山族人的偃术更是出神入化,据说能通天彻地,尽管当今圣上一直以之为妖术而不喜,但三皇子毕竟在民间流落多年,应该会有所考量。” 叶灵臻突然停下脚步,武灼衣被他拽着袖子,也只得停下,回头就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睛:“这倒是你第一次为三皇子说话。雪衣最近没闹你?” 武雪衣是武灼衣的小妹,前两年被水匪绑去,正好被微服游历的三皇子所救,自此就心心念念,发誓非三皇子不嫁,武灼衣几乎想起来就要叹气。 武灼衣摇头微笑:“这倒不是,只是二皇子如此急切,田闻过又急着把自己的亲信往朝中各个位置塞,我很不喜。你知道我一直厌恶这些结党营私之道。” “那你还不是和我结党?”叶灵臻笑得狡黠。 武灼衣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就兀自引开话题:“而且两年前我们和三皇子也算是有些接触的,这个人没有皇子的架子,又胸有沟壑,但是……这几年来,他从来没用淑妃压过武家,我其实颇有些忐忑,有时觉得三皇子曾修道问仙,理应风光霁月,有时又觉得三皇子深不可测。” “呵,”叶灵臻嘲笑他:“武灼衣你活得累不累啊?人家不来要挟你,你反而活得不开心。” 武灼衣突然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又何尝开心过。连小姑的尸骨都没有收回来,任其曝尸野外,幸得三皇子,这两年陆续把嫂子侄女脱出奴籍送回江陵,就算是念着这份恩情,我也不能偏帮二皇子。” “你打了十年仗,都没有机会为武家申诉冤屈,你甘心吗?”叶灵臻敛容问。 武灼衣摇了摇头:“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武家一点也不冤枉,爷爷是真的有反心,本该满门抄斩,你信吗?” 叶灵臻不说话,武灼衣以为他被吓到了,结果看到叶灵臻其实在笑。 “武灼衣!”他笑得很开心:“我早就告诉你我的所有秘密,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个,你说你是不是不厚道?!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
腊月十九,是淑妃的忌日,因为要处理政事,李焱一直留宿在清凉殿,田贵妃一大早就派人来叫李焱即刻去骊宫。 皇帝离宫祭天,后宫自然以田贵妃为尊。 绿袖看着李焱对着淑妃的灵位拜了三拜,边伺候他穿外袍边说:“田贵妃又要生什么事,上次宴席上没整倒殿下,还不死心。”言语里颇有些忿忿和不安。 李焱倒是平静:“她每年都要这样,无非是做出宅心仁厚的样子给父皇看,今年父皇离宫,更是要母仪天下,你不必担忧。” 绿袖叹了口气:“都三年了,殿下又长高了一点。当年淑妃送殿下去太华山,我一直担心殿下长不高。” “为何?”李焱笑着低头,发现绿袖眼角已有了细纹。 “因为那里太冷,道士们又吃得差,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去看殿下的人回来,我都要拉着他问好久。淑妃问殿下功夫练得怎么样,书念得怎么样,和师父同门们相处得好不好。我就关心殿下的个头。”她停顿了下,又说:“淑妃真的是很爱殿下,天下做母亲的,都爱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李焱点头:“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骊宫还是李焱所不愿意进去的那个样子,他刚要给田贵妃行礼,便听得她高声道:“殿下免了,如今天下可是参政的人,听说前几日宫门口的太医和侍卫都要给殿下行大礼,本宫可受不起殿下的礼。” 李焱微微一笑,依旧给田贵妃行了个单膝礼,然后站起来:“儿臣近日事务繁忙,倒是不记得前几日还有这事,劳烦娘娘挂心。” 田贵妃上来就吃了个闷炮,脸色变了几下,重新挂上微笑,道:“焱儿坐吧,今日叫你来,就是因为端和贵妃忌日到了,本宫这几日都在吃斋念佛,昨儿半夜福至心灵想把聆水轩重新整修一下,设个小灵堂。皇上对端和贵妃,那可是念念不忘,这样也让皇上有个念想。所以本宫想先和你商量下。” 李焱神色不动,只是把玩手中的玉扳指:“娘娘有心了,儿臣没有异议。” “择日不如撞日,那焱儿就随本宫去这聆水轩看看,如何?” 李焱站起来,微微躬了下身:“好,娘娘先请。”
聆水轩是当年圣元帝特地给淑妃修的,园子里用太湖石堆出层峦叠嶂,引活水,铺卵石,即使隆冬仍水流不冻。淑妃去世后,圣元帝下令封了此地。宫人便说淑妃死得冤枉,魂魄不散,更是无人敢靠近此处。 引路的宫人废了好半天劲才打开生锈的门锁。这园子久无人打理,花木大多枯死,落叶久积成泥,一片衰败之象,倒是清脆的水滴声还是不绝于耳,估计还是有活水流动。 田贵妃对身后跟的宫人和侍卫说:“先进去看看,以免有什么东西冲撞了本宫和焱儿。” 身后的侍卫和宫人鱼贯而入,明显是搜宫的架势。 李焱仍旧平静,眼观鼻,鼻观口,仿佛诸事与他无干。 过了一刻,宫人陆陆续续来禀,说宫内空无一人。田贵妃显然在强压怒火,李焱看着她,露出微笑:“娘娘放心了?可以进去了吗?” 田贵妃咬牙道:“本宫突然想起晚上的宫宴还有些未妥之事,焱儿独自看看,选好后教人来通知本宫。” “娘娘,这聆水轩本是父皇下令锁的,儿臣觉得还是不要乱动为好。” “好。”田贵妃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焱儿说得是,是本宫思虑不周。” “那儿臣先告退了。”李焱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田贵妃看着李焱的身影消失不见,怒道:“跪下!” 侍卫中立刻走出两人跪在地上。 “不是说桢姬那个小□□被人救到这里来了吗!” “娘娘饶命!”两人慌忙磕头:“确实是亲眼看着他们越墙而入,然后找了兄弟们把守才去通知娘娘的。” “那人呢!大活人还能凭空飞了不成!拖下去!”
李焱先去文华殿粗略扫了一遍今天的折子。大皇子李盈依旧姗姗来迟,瘫在椅子上一杯接一杯的喝茶,李焱前些日子不允秦炀调动的折子又被兵部返了回来,添了好多“守将长居一方,难免结党营私以生事端,当今圣上英明方寻轮换之法,不可因殿下一人之决断即行废止”之类言之凿凿的言辞。 李焱把这本折子放在一边,决定照乐绍成说的“以拖为上”,只要不盖玉玺,守将就不能调动。乐绍成一共派了四个人人去给圣元帝报信,路上已被劫杀掉三个,只有光明正大去给圣元帝送补药的韩宁带着仆从一路被各地官员接待着已到了保定,但是他究竟可不可信,连乐绍成也无法保证。 李焱先看了闻人羽所报矩木山守军的情况又翻看前天让户部呈上来的粮饷账簿。文华殿的殿上太监吕向洲给他弄了个算盘,他在太华山上时因为聪明,很快就开始替师兄抄帐,每次呈上账本去,清和真人总会摇着头发出一声与他仙风道骨的外貌非常不符的长叹:“唉!穷!” 李焱拨弄着算盘,想到小时候的事,也不禁要发笑。 吕向洲看他笑,就斗胆问:“殿下所笑何事?” 李焱摇头道:“无事。” 这几日乐绍成告假,李盈本来想趁机偷个懒,但没想到李焱日日五更天即来文华殿,看得朝中一众老臣交口称赞,急坏了旭王府内的一帮谋臣。李盈从小就怕他外公安国公,担心他陪圣元帝祭天回来后知道他惫懒绝对是一顿苦口婆心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的劝诫,只好跟着每日早起。没想到李焱一旦看起折子来,和圣元帝一个毛病,不准殿内生火炕,连火盆都要搁得远远的,以免头脑昏沉。 这可苦了李盈,他本来想趁着圣元帝不在,让吕向洲偷偷把火给生起来,但是李焱每天来得比他早,走得比他晚,愣是不给李盈这个机会。 李盈的火气是越积越多,加上他小时候莫名其妙被李焱伤过一次,当时说伤了肺,天一冷就喉咙痒,想咳嗽,这下见李焱笑,心头的火怎么都压不住,冷笑道:“我记得今天是端和贵妃的忌日吧,三弟上表说要为母妃守孝三年,不近女色不穿红衣,连过年时歧王府都是黑乎乎的,今年倒是终于可以在歧王府上贴春联,三弟也松了口气吧,看这乐得。” 李焱还没说什么,吕向洲先一惊。他伺候圣元帝多年,何等的人精,赶紧捧着李焱手边冷掉的杏仁茶说要给他换杯热的。 “大哥言重,我若一直闷闷不乐,母妃在天之灵与我同悲,反而是我不孝。” 李盈见李焱头也不抬,继续拨弄他的算盘,又道:“只可惜她没那么惦念你吧,当年可是巴不得赶紧送你走,都不惜买通司天台的天官,说三皇子乃不祥之人,才会冲撞大皇子李盈。多狠心的娘才会把自己的儿子不管不顾这么多年?” “这倒没有。母妃是担心我在这深宫中被人欺辱,会戾气太盛,送我上山修道不仅是为了让我练习武艺,也是为了让我体会兄弟人伦之情。大哥,不然我现在怎么还能和你一起坐在殿上?”李焱侧过头来微笑。 李盈打了个寒战,八岁时那个突然暴起几乎用木剑刺穿他胸口的小孩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但面前这个时时微笑的歧王却更让他胆寒。 半晌无话,李焱突然说:“晚上的宫宴,流月的沈夜不来,我准了。” 上次长乐宫遇刺的事,尉离还没找到证据,但李盈肯定脱不了干系。李焱倒不太意外对他的动作,只是连累到沈夜,李焱还是略有负疚,所以他干脆把安国公安插在沈夜宅子旁边的眼线全都拔了,估计大皇子一系很快就会知道消息。 安国公的世子李信可以说是间接死于沈夜之手。圣元二十四年,时任流月监国的沈夜放任砺国兵马取道矩木山口,越凡界山攻入大夏。砺国的先锋队伍一路杀至秦岭,幸得闻人羽师父程廷钧将军率百草谷死守等来了朝廷的援军。这场仗一直打到第二年,砺国节节败退,沈夜却突然下令封死凡界山口,眼睁睁看着来不及绕道退回的砺国大军在凡界山外折了一半。当时的主帅李信贪功,想一不做二不休灭掉流月国,下令驻军凡界山口,仗着流月刚刚得罪了砺国必然不能从矩木山逃脱,派人行山道溜进流月王城,在水源下毒。 最后这场本该告捷的大战,因为李信擅自屯兵围攻流月,令大夏损失了两万精锐军队,李信战死,追封忠烈公,程廷钧将军失踪。定国公星夜兼程赶至边界与流月和谈,却听闻流月本来因病弱被沈夜架空的女王重掌大权。女王愿意交出沈夜为质,称臣纳贡,并且允许大夏屯兵矩木山,以防范砺国来攻,而大夏每年赐流月粮食三百石。双方约定十年内互不侵犯,共抗砺国。 这对于一介弹丸之地,大夏伸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流月来说,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沈夜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厉,在这场博弈中成功为流月争得了讨价还价的条件。 沈夜在京城的前两年,安国公想尽办法要杀掉沈夜。李焱回京后,局势生变,因为二皇子试图拉拢流月的势力,安国公也不得不跟着对沈夜示好。这几日闹下来,不管沈夜愿不愿意,在外人眼里,他们这个党,算是结下了。
李焱看完折子去聆水轩找桢姬时发现她已经自己选了间靠窗的房间,把炕和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李焱过去时,她在廊下生了堆火,火上架着一只半熟的烤鸡,救她的尉离一脸无奈地守在一边,看到李焱立刻走过来单膝行了个礼。 “禀殿下,我前面带着桢姬躲在暗道里,并没有被发现。” “好。你下去吧,我来安置她。” 李焱远远地看了一会,桢姬先沉不住气,停止了哼歌,叫道:“要杀我等我吃完这只鸡。” “你把这园子里养来看的雉鸡捉来吃了?”李焱环顾四周问道 “是啊,它老在园子里扑棱,吵得我睡不好,我便让那个侍卫把它抓了。”桢姬前面拼命挣扎时扯坏了衣裙,现下穿着尉离随手给她偷来的侍女衣服,头发随便挽了个髻,犹豫半天才站起来行礼。 李焱示意她起来,她便继续去翻转着那只烤鸡。李焱坐在栏杆上看着烤鸡滴出油来,落到火里窜出蓝色的火苗,突然说:“这鸡腹里要先是抹一层海盐,然后塞贝肉,烤出来会更美味。” 桢姬头也不抬:“殿下也知道南海的吃法。” “桢姬姑娘是南海人?” “明知故问。”事到如今,桢姬仗着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反而气定神闲起来,有心想试试这位三皇子的耐心。 李焱也没恼,拿手指敲了敲竹制的栏杆,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桢姬姑娘还愿不愿意回去?” 桢姬猛地转头:“殿下愿意让我回去?” “找你做局的又不是我,我为何要杀你?更何况桢姬姑娘你也是不愿意的,田贵妃让你用的迷香你自己减了量,我没说错吧?” 桢姬自嘲地笑了笑:“殿下还没英俊潇洒到让我投怀送抱的程度。” “田贵妃如何威胁的你?” “自然是死,”桢姬把烤鸡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火候:“人总是想着当时不死,也许捱过去就会有转机。所以我把田贵妃给我的迷香和珠宝都存了下来,就为了今日殿下给的这个转机。” “好。”李焱点头:“我现在带你出宫。” 然后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等你吃完这只鸡。” 其实救不救桢姬,李焱是有所犹豫的,但是尉离坚持要救,说桢姬可以作为扳倒二皇子的有力人证,即使成功不了,也可以让圣元帝对田贵妃失去信任。 最后李焱还是点了头:“毕竟一条性命,还是救吧。” 李焱内心还是不太能接受通过勾心斗角来争取皇位,他比较想堂堂正正地打一架,从而拿下江山。 只可惜于打架一途,李盈和李翊都不是他的对手,李焱勾了勾嘴角,接过桢姬递过来的一个翅膀。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7, 2014 22:35:50 GMT 8
沈夜看到李焱身后跟的桢姬时微微吃了一惊,李焱一笑,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夜手中的毛笔伸了过去,笔杆抬起壶嘴,问道:“三皇子何意?” “这位?不是那日梅林中……”沈夜点了下头,移开笔杆,茶壶略倾,那茶水便落了下来,李焱喝了几口,方笑道:“桢姬姑娘不愧是南海人,连烤的鸡都偏咸。” “三皇子?”沈夜眯起了眼睛。他隐约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李焱所布的陷阱之中,但这陷阱设的如此巧妙,以至于在外人看来是两人执手为盟。 “劳烦沈先生收留桢姬姑娘几日?”李焱又走去推开窗子,房间里浓重的安神香的味道慢慢散去。 “为何我要收留她?” “因为你现在跟我是同党。”李焱回头,开窗后的风和阳光都从他背后而来,他纷乱的黑发在脸颊边如同纷乱的浮尘。 沈夜张口欲反驳,突然意识到从宫宴之日起,步步行来,他确实在步步走近李焱。 沈夜沉吟了一会,招了个侍女,让她立刻带桢姬去找华月。李焱一直微笑着,看着桢姬向他行礼,然后合上门扉。 “如果我没有猜错,也必是沈先生派人告诉定国公乐绍成,劫走乐无异的人是西域狼王,去了他后顾之忧,才能写信给父皇。是也不是?” “我和乐无异毕竟有些交情,自然不能真正的袖手旁观。” 李焱没有理会他的辩白,径直说了下去:“还有,我想了几天后,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何你的房间里总有如此浓重的安神香的味道?” “哦,三皇子觉得为何?” “刚开始我以为你是像我母妃一样,怕自己晚上会做噩梦,会做出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直到刚刚,我一直在盯着你,你却没有闭过眼睛,哪怕你真的很不喜欢这直吹到眼前的风。我才想到这是因为你目能夜视,所以阖眼所见,一片血海。” 风突然大了起来,那些浮尘仿佛直扑到了沈夜的脸上,沈夜忍不住眯了下眼睛,窗前的李焱便染上了一半的血色。 安神香的味道在不断地散去,窗外集市上胡饼的香气以及院子里梅花的香气慢慢地混了进来。沈夜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睛,但是他不想。 因为每天夜晚,当他闭上眼睛,眼前并非黑暗,而确实是一片血红。仿佛身处炼狱,时时提醒着他来自何处,又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沈夜。”李焱慢慢地走近他:“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痛苦,却没有想到,在这个世上,有人正遭受着比我更长更深的痛苦。” 沈夜盯着他的眼睛,嘴角突然浮起了一丝微笑,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散又略带傲慢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三皇子,其实你又何尝真正知道些什么。” “我们去打仗。”李焱也看着他的眼睛,异常坚定地说:“你我都知道此战不可避免。” “为何是我们?” “因为这个世上恐怕没有其他人比你更想杀死砺罂,也没有人比你更有把握杀死砺罂。”李焱说话间,手自沈夜腰侧直取桌上被空白宣纸盖住的帛绢,沈夜立刻移身欲撞开他的手却被李焱勾手一带,转头来就看到李焱已持那块帛绢在手。 上面是笔划飞扬的一个名字:李焱。 墨迹还未干透,透出浓淡不均的色泽。 沈夜见他拿到帛绢,神色平静:“三皇子这一番试探,就是为了此时吗?” 李焱放在勾在他腰上的手,把帛绢摊在桌子上,侧过头来看着他:“我没有见你写过字,原来你的字写得这么好。” 说着他提笔在李焱旁边添上了“沈夜”二字。李焱的字偏工整瘦颀,下笔浓重,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沈夜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想起自己打量了大夏上下这么久,几番游移,最后却还是觉得只有此人才堪做盟友,尽管他此时此刻,尚且自身难保。
窗外飞进了一只黑色的偃甲鸟,直直地撞到沈夜面前,堪堪停在他鼻尖处一寸,张嘴就是华月略带慌张的声音:“阿夜!冬枣不见了!”
谢衣刚出驿馆就看到策马而来的叶海。他顺手帮叶海勒住马缰,问道:“寻我何事?这么急?” 叶海没有下马,只是回说:“我马上出城,来跟你道个别。” “这么快?”谢衣拧了拧眉头。他这几日忙着往来应酬都没有去过来福客栈,本来说好的较量棋艺也没有得到空闲。不过山高水长,谢衣虽觉得遗憾,倒也没有十分伤感,只是微笑道:“那叶公子可别忘了欠我的棋局。” “好。”叶海点头:“来日方长。他日必与你同游河山。”随即拨转马头,鞭声落下时,人马已消失在拐角。 谢衣看他去得如此急,心里倒略有担忧,想着可能他确实是有什么急事,不知道自己和华月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他现在需要进宫赴宴,然后明天一早就要赶回流月参加年底的大小祭祀,沧溟一个人,绝对是忙不过来的。 这样一想,分别也不过是这两日,早一日晚一日也没什么区别。
叶海和谢衣道别后不敢再做更多的耽搁,一路走得都是僻静的小道,他这些日子在长安把手边能找到的所有地图都看了个遍。现下整座长安城在他心里就像是一座微缩的模型,能具体到每一个巷口的小摊。 江陵叶家,本就以此起势。 只是最要紧的,是华月必已知晓是自己带走了冬枣,影煞动作极快,如果不能赶在他们出动之前出城,叶海绝无生路。 为了拖延时间,一大早叶海便让人带走了冬枣,而自己神色如常的出现在大堂吃早饭,和华月扯皮了几句,仍旧换来她几个白眼。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中间还要了一壶茶。他的房间在二楼的楼梯口,听得到每一个上下楼的人的脚步声。二楼一般都是长住的客人,这些日子,叶海听得多,已经能听声辨人。 从很小的时候,叶海就沉迷于这种听声辨人的游戏,他的房间临着一条石板街,大部分的人都是去江边赶早市,有时会有马蹄声。他每次都要猜测这些骑马的人从何处而来,有些什么事情要做。他们去往江边,是不是要乘江边那些高大的船只顺流入海,扬帆远航?而等自己长大了,是否也可以拥有这样一艘船? 十年前,因为武琼山犯事被逐出京城的武灼衣来到江陵,每天清晨都要去江边操练士兵,叶海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马蹄踏着石板飞快地自窗前而过,便会意识到新的一天到来。 后来每次马蹄声驰过,他又能听到自家后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是个少年的叶灵臻跑过那条青石板街,去江边加入操练。 那条街总是湿漉漉的,是这些人从江边带来的水。这些人的脚步再清,也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哒哒”声,半梦半醒的时候,叶海总会想起自己也还是个少年时,跪在家祠里,面前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摆在最上首的是一个青铜符。 垂老的爷爷用嘶哑的声音说:“上次青铜符鸣响之时,你爹选择了忠,战死在这江陵城头。” 叶海觉得整个家族轰然间压在了他的身上。 后来他确实去过许多地方,也到过南海,看到花市和花市上漂亮的女子,那里的路也是终年带着水迹,但都不是江陵的路。 在每一个异乡的客栈,他听着外周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像在来福客栈这短短几天里,让他觉得亲切和熟悉。
脚步略显沉重的是个西域商人,他每年都要来京城贩卖一些干果,年后回家。 总是急匆匆走路还传来玉佩撞击声音的是个书生,早早进京疏通门路,预备开春的殿试,叶海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互道过“兄台”。 一蹦一跳的小孩子身边跟着一个轻声细语的中年妇人,这两个人是来京城投亲,却不想亲戚已经调任外配,孤儿寡母没什么依靠,华月好心收留了她们,等着那家亲戚派人来接。 脚步声最轻的就是华月,她也从未掩饰过自己会武功这一点。只是来福客栈的生意做得大,也就没什么大的事端需要她出手。一个单身女子,长得又美,独自做着这么大一笔生意,自然是有很多的猜疑。有人说她是前朝望族的遗孤,也有人说她曾是某派魔教的教主,至于具体是什么魔教,那就不清楚了,反正是厌倦了江湖争斗,才带着一大笔钱来开客栈。 叶海的房间窗口悬着一个金铃,间或响起,叶海每次都要抬头,金铃总是响一下即止。 但是有些人,比华月的脚步还要轻,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完全没有声音的。只是在这些人出现之前…… 清脆的金铃声响起,叶海盯着悬在窗前那个晃动不停的金铃,知道华月已经觉察到了冬枣的失踪。 影煞太难察觉,叶海只好在华月房间内布下了隐蛊,金铃响了这么多下,便代表那个房间里会来去那么多人。 叶海仍旧坐着不动,金铃安静了下来,然后又响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华月轻轻地从他窗前走了过去,叩击着他的窗子,问道:“叶公子,你还在吗?” 叶海推开窗子,笑道:“老板娘何事?你何时准许我挖剩下那几坛梅花白?” 华月又递他一个白眼,下了楼。 叶海看着她穿过院子,消失在前厅,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径自去马厩牵马。 管马的小厮问道:“叶公子去哪里?” “去驿馆拜访谢先生。” “那叶公子何时回来?” “晚饭前即回。” 他其实很留恋这个地方,只是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叶海带着这种遗憾和惆怅,纵马直奔驿馆去见谢衣。他确实对谢衣有所隐瞒,但并非有意欺骗。他确实是这人间的“惆怅客”,要去告别这才结识几日却是最好的朋友。
“冬枣是谁?”李焱看着把偃甲鸟收进袍袖的沈夜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殿下请回吧,我有些事情要办。” 李焱点点头,吹了吹帛绢上快要干透的墨迹,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递给沈夜:“他日可为凭证。” 沈夜接过,看着他径自从窗口跳出去还是忍不住要腹诽,堂堂三皇子却老是有些脱不去的江湖气,这可如何是好?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沈夜的手指摸过二楼的栏杆,然后看了看指尖上沾染的木屑。 “尊上恕罪。就是半个时辰之前。”华月递上手中的金铃:“我和谢衣被人骗了。” “哦?”沈夜接过那个金铃,摇了两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人在监视影煞的动向?” “是。前几日谢衣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我一时大意,没有去探究他的身份。” “什么名字?” “叶海。是叶家,我早就应该想到。只是叶家这一动,不知道是不是武家也牵扯其中。” 沈夜捻着金铃,慢慢地说:“武灼衣是个忠将,叶灵臻要做什么,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而且叶家是有青铜符的,如果李焱拿到兵符,那么依照道义,叶家便应襄助李焱。” 只是,“道义”两字,实在太过轻飘。更何况,叶家忠于前朝,叶家上任家主更是于城破之日殉国,现下他们带走冬枣,意图昭然若揭。 “尊上最终还是押了李焱?” 沈夜沉默了一会,方才说:“是,你我不日便可离京。” “离京?”华月吃了一惊:“尊上要去哪里?” “回去,回到流月去。” 华月大喜之下,忍不住声带哽咽:“是,我们也该回去了。” 长安再好,也终非久留之地。
傅清姣离开长安后不久即收到乐绍成的飞鸽传书,信上说劫走异儿的人是西域狼王。她嫁给乐绍成之前,是南疆天玄教的护法。所以她离京后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即是天玄教在长安城外的分舵。乐绍成的信鸽比傅清姣先到,而且傅清姣知道为了保险起见,他必是给天玄教所有的分舵都放了信鸽。 想到现在可能已空空如也的鸽笼,傅清姣颇为心疼地想等无异回来一定要重罚,怎么说也得抄三十遍《论语》才说得过去。 傅清姣恨恨地把字条往桌上一丢,却难过地落下了眼泪。 但是既然绑人的是狼王,那无异必已知道些许自己的身世。 十七年来,她也曾数次想到是否要告诉乐无异他的身世,但是她又觉得乐无异是个聪明孩子,必会有所领悟,他之所以不问,也是为了维持这骨肉至亲的假象。 十七年前的雨夜,傅清姣自那个中年男人怀中接过襁褓,小心掀开盖布,便看到一个婴孩睁着棕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傅清姣忍不住凑过去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那一刻,她觉得见过血,杀过人,都不算什么,她想拥有安定的生活,把雨夜和追兵隔绝在外的生活。 她正难过,突然外面有人敲门。 傅清姣擦了下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分舵的舵主,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指了指站在外面的黑衣人道:“禀前辈,您可以询问此人淑妃之事。”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0:17:14 GMT 8
黑衣人身材不高,白瘦文弱,微微朝傅清姣躬了下身。 “坐吧,姑娘。”傅清姣看着舵主离开,才说道。 “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连刚才那位小哥都没有看出我不是男人。”一身男子装束的黑衣女子笑起来,坐在傅清姣旁边。 傅清姣微微一笑,掠起她的鬓发:“你把耳洞堵住了,但是仔细看还是与正常肤质有所分别,而且姑娘你发育得不错,即使宽袍大袖还是难以完全遮挡。刚才那位小哥十丈之内可闭目杀蚊,工偃术,擅伪装,会用毒,只不过他不计较你是不是女子而已。” 黑衣女子微微张了口,做出叹服的表情来,点头道:“果然是江湖中人。” “而且你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檀香,尽管你用草木灰抹了脸,”傅清姣拈了拈刚刚掠黑衣女子头发时指尖上沾的黑灰:“但是这种味道是渗透在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里的。天下收女弟子的道观不多。峨眉山素来以女子为尊,自不屑伪装,武当女弟子居于山下,不入道门。你来自太华?” “呃……”黑衣女子一脸惊愕。 “看来是了。当今三皇子曾去太华山学艺,所以你必然不是被天玄教随便找到,而是有所图谋。”傅清姣递给她一杯茶:“如果这个图谋对三皇子有利,我倒是可以帮上一帮。” 乐绍成的字条写得很清楚,是三皇子刺探得了乐无异被狼王带走的消息,星夜派人在门上留了字条,而且狼王的来京与二皇子脱不了干系,这中间种种利害关系,不用乐绍成多言,傅清姣自然明了。 黑衣女子没有接茶杯,反而站起来抱了抱拳:“在下太华山逸清,参见傅前辈。” 傅清姣点点头,自己饮了口茶,然后在逸清说出下一句话时喷了一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是□□添香,心愿就是写遍天下的奇闻异事。” “那本《圣元帝征西录》就是你写的?” “是啊。” “不错,知道前朝皇族皆身负青龙血的人已经不多了,你用这春秋笔法一写,懂得的人,自然会懂。” “所以说啊,时间真可怕,只要有心,无论什么事实都会被湮灭的。”逸清帮傅清姣擦着她沾湿的衣襟。
《圣元帝征西录》的开篇即写:前朝开国皇帝本为南海一介渔民,深夜出海捕鱼时抓到一条金龙,他本欲把金龙拿去海市卖个好价钱,没想到金龙哀哀地落下泪来,开口说自己为这南海之妖主,愿意与这渔民做个交易来换取自己的生命。 渔民心想哪怕坐拥一座金山都比不上当这天下之主,这样不但不用再每天吃鱼虾蟹,还可以每天吃五个白面馒头夹着卤猪肉。 于是这妖龙分了自己的血让这渔民生了一条邪脉,常人十年都不一定能成高手,有这条邪脉之人,十年即可天下无敌。正好天下大乱,尽管这妖龙实在是没啥翻天覆地的本事,但是这点青龙血还是让前朝皇帝乱世之中取了天下。 只是这青龙血毕竟不是寻常之物,为了避免再跟这妖龙有所前朝,前朝定都于西疆,已靠近冰山。但二十年后,前朝开国之主便走火入魔而死。此后代代君王,皆因此短命。直到最后一代君王,在圣元帝一路西征,兵临城下之后,仓皇南窜,试图去寻找那条与祖先有过契约的妖龙,未果后于海中化妖形,最终死于圣元帝剑下。 傅清姣和逸清坐在商洛的茶楼里,傅清姣随手在楼下的书摊上买了本《圣元帝征西录》,拿上来粗略翻着。此地位于秦岭山下,推窗即可望渭水,眼下年关将至,渭水边的空地上聚集着不少穿着鲜艳的人,隐约可见龙狮的形状。逸清饶有兴趣地趴在窗边看,边看边跟傅清姣解释道:“这是在排练‘社火’,此处是秦时商鞅的封地,正月初五,初十,二十一,要行三次‘社火’祭祀天地,先祖,还有就是商鞅。” 傅清姣合上书笑道:“人说有井水处,即可歌柳词,现在真是有茶水处,就可谈□□的书。” 逸清缩回头来,挠了挠发顶,说道:“师父说我也只会干点这个。哦对,正事,说正事。” “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淑妃必然也身负青龙血,却一直有所压制,直到那日圣元帝遇刺,才冲破这压制,于刺客群中救了皇帝,却因此身份败露。为了保住三皇子,便自行请死。而三皇子,从小即在太华,必然是修炼能压制这青龙血的心法。”傅清姣看着河边欢腾的人群,隐约却有节奏的鼓点声不断地传来,大概是妖物出笼,人类的勇士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诛杀擒拿。 “师父想让我告诉你的,也大致是这些。”逸清点头。 傅清姣拿烟袋敲了敲桌子:“这就是清和老儿的不对,他是否也觉得妖物是低人一等?这样想,这担不起他前朝第一望族的身份。” “师父当然不这样想。”逸清急忙辩道。 “那就无需多说,但你我皆知身负青龙血之人,难免走火入魔。如果他有办法化掉这青龙血,乐家自然支持三皇子,如若不行,乐绍成自然不会拿这天下去冒险。” 逸清咬了咬下唇:“师父自然不能替夷则决定是否要化掉这青龙血,但如果夷则坚持,办法还是有的。只是师父前日占星,说他有‘逢山见水,死后得生’之象,所求的是,是乐家能在这山水之间,死生之间,有所斡旋。” “清和倒真是疼徒弟。”傅清姣摇头。片刻之后才说:“那万一,三皇子被困在这山水死生之间回不来呢?” “不会。”逸清笑起来:“因为他身边还有一颗孤煞之星相伴。” 河边的鼓声突然大了起来,加入了锣响,铿锵入耳,人类的勇士已经擒住了出山的妖物,渭水的波涛声混在其中,连脚下所踏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逸清想起化名夏夷则的小皇子刚入山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的皱着眉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忧愁。熟络起来之后,常跟着自己躲在书库,一呆就是大半日。自己看些话本传奇时,他就抱着那本心经不停地诵念,以此来压制自己的青龙血。只有很少的时候,他会看一些山川图谱。还学会了算命相面,给自己算了很多次,都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刚开始他还是不相信的,逸清坐在窗台上看到他缩在角落里摩挲着那几块龟甲,慎而又慎地放在心口,念念有词,然后慎而又慎地抛掷出去。 永远都不会变,永远都是天煞孤星。 她也去求过师父,说可不可以在那龟甲上做些手脚,让小夷则可以卜出不同的卦象。看不出年龄的道人拿拂尘轻抽了下她的脑袋:“他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一点,为师也不能改变。” 后来夏夷则越长越大,逸清开始写《逸尘子列传》,逸尘子去往不同的地方,凭着一张脸,骗不同的姑娘,让她们倾心,却又离开她们。逸清觉得,这大概是本来属于夏夷则的最为肆意不羁的人生。只是他最终还是回去了,回到长安,去做李焱,去承载命运所给的一切。 连师父都没有办法改变分毫。
“我倒是挺好奇夏夷则星盘上的另一颗天煞孤星是谁?”傅清姣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总之肯定是一段好故事。”逸清口气有些兴奋。 傅清姣看着又趴去窗口看社火的逸清,心想:你知道这么多事情,不知道有朝一日,三皇子成了皇帝,会不会留你。只是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晚上的宫宴汇集了几乎整个长安所有的番邦贵族,谢衣在西北一带名气很大,这个偃师在独自游历的三年间,给不少的小国造过偃器,是以一出现在殿中,便有很多人围过来敬酒。谢衣本就不是扭捏的人,自然来者不拒。 酒至半酣,有个内侍悄然前来,对谢衣拱手低声说:“定国公有请。”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3, 2014 0:36:43 GMT 8
谢衣被那内侍引着,绕过御花园,走上风雨长廊。长廊的尽头,乐绍成坐在栏杆边的长椅上,面前生了个火盆。几日的煎熬,他本已斑白的两鬓现已全白。 谢衣近前行了个礼,那个内侍悄然退下。 乐绍成站起来回了个礼:“听说异儿拜你做师父?我这边理应正式行个拜师礼,怎能让先生给我行礼。” 谢衣微微一笑:“定国公折煞在下。” 乐绍成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并排坐下。 两人先是沉默了一会,还是谢衣还开了口:“定国公今日找我,可是为了将来的战事?” 乐绍成盯着面前炭火炸起的火星,慢慢点了点头。 “那定国公可是对流月的立场有所怀疑?”谢衣没有什么表情,但语调明显严肃了很多。 “自然没有。”乐绍成转过头来看着他:“只是,恐怕以后流月诸事要由不得你做主。” “哦?此话何解?” “我有一道圣旨,上面已经写好了歧王李焱为即将到来战事将领。” “原来你们皇帝早有准备。”谢衣的语气略有缓和:“那我流月既为大夏的盟友,自当全力襄助。” “但是歧王有个条件,他要带着沈夜一起。” 谢衣的的手抖了一下:“我师父要回来了?” “我不信任沈夜,所以诸事还请谢先生从中斡旋。”乐绍成站起来。背对着谢衣,看向文华殿终年不灭的灯火,风在他背后卷起火星,明灭不定。 “我师父,他是个……”谢衣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想做些辩解。 “先生不必多说。”乐绍成转过身来,向他拱了拱手:“程廷钧将军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我永远的心结。而我大夏两万将士死于沈夜之手,此种大仇,我亦永生不忘。” 谢衣的手张开,又握成拳头。他并不确切地知道沈夜到底做了些什么。
八年之前,他和沈夜因为捣毁神殿一事反目。沈夜一怒之下把他囚禁在了神殿的地宫之中。 谢衣永远记得大火在沈夜背后熊熊燃起,似要吞噬夜空,他从玉场匆匆赶来,想阻止沈夜诛了叛变之人的三族。 “师父。”谢衣单膝跪地:“你怎能如此行事?!” 沈夜长久地看着他,砌起神殿的巨石不断地倾塌下来,有一条条石甚至滚落到沈夜身边,堪堪压住他垂在地上的衣摆才停下来。 谢衣忍不住伸手去扯动他,但沈夜立刻挥开了他的手:“吾徒谢衣,你为何擅离职守?” “师父,生者何辜?” “此三人试图不但试图对本座不利,还试图斩杀砺国来使,我若不重罚,何以儆效尤!”沈夜往前走了一步。 谢衣站起横刀拦住了他。 “谢衣?”沈夜挑起了眉:“你要跟我兵刃相向?” “徒儿不敢。”谢衣的刀没有出鞘,他不断地后退着,直到沈夜突然出手。 他没有想到,沈夜那时已内力被封。试图卷开长鞭的长刀,碰上根本没有灌注内力的鞭子后,没有任何的停留,直奔沈夜肩头而去,沈夜却不闪不避。 他仿佛对所有的事情,都不闪不避。
神殿的地宫以前是用活人祭祀的场所,最后被用来祭祀的活人,是十三岁的沈夜和九岁的沈曦。 毫无抵抗被华月擒下的谢衣在地宫中躺了三天,终于知道了这场祭祀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来,极少有人能长时间的注视着穹顶的图案。这些图案绘制着站在那祭祀台上一脸漠然的孩童,然后祭祀台向两边打开,待孩童消失后再次合起。没有人知道这些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衣从地上一跃而起时,差点因为长时间的躺卧再次摔在地上。他是个偃术天才,从很小的时候,沈夜就这样夸赞他。 谢衣拆了祭祀台的机关,发现台下是一条一人高的甬道。他顺着甬道慢慢地走,甬道湿滑,四壁满是青苔,但是好在没有岔口,可以一直往前走。 等到他看到光亮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矩木山下。 他逃了出来,就此离开了流月。从很早之前起,他就无法认同沈夜的很多做法,他不能认同他与砺国有所接触,也不能认同他把矩木山下的蛇群驱逐去捐毒,最让谢衣痛苦的,是他无法认同沈夜要通过杀人来稳固一些东西。 他站在矩木山下,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的头发,有只很小的兔子莽莽撞撞地碰到他的腿,然后停下来,坐在后爪上好奇地打量着他,然后有只慌张的大兔子从草丛里窜出来去叼小兔子的后颈,试图让它远离这个人。尽管在痛苦的包围中,谢衣仍然因为这两条鲜活的小生命带上了微笑。 天下没有谢衣逃不出的牢房,他大步地向前走去。但是他的心始终是拘于流月这一方天地,山南水北,他始终惦念着流月,想着那漫长的冬天,荒芜的山和食不果腹的民众。 这大概是流月每一个人的宿命。 听到夏军围攻流月时,谢衣正在去往南海的船上。这艘船顺长江而下,出海后先绕去芦台装载了一批盐。 谢衣一直以为芦台的名字是来自于此地遍植芦苇,当他站在船上,才知道并非如此,眼前白茫茫一片全是盐场,仿佛永远不会化去的大雪。装载货物的船员来来往往,说着或真或假的消息,谢衣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 如何才能为流月十几万人谋得一条生路?他曾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知道。 谢衣还是没有到达南海,他在吴郡登岸,快马赶回流月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凡界山下只有大片烧焦的尸体。 沈夜动用流月特有的火药,由中毒后已存必死之心的平民带去,火烧了大夏的军营。 沧溟好整以暇地坐在王宫里等着他,等着他带着五山雨四海雾而来,接任流月的监国。
如果可以,谢衣很愿意为沈夜去辩护些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自己都不能认可沈夜所做的一切。 那日沈夜抽出没入肩头的刀,掷在地上。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直以为,终有一天,你能认可并且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是我想错了。既然如此,谢衣,你我就此至死不见吧。”
“我师父绝不会收回在流月的权利,他既然已独自承担所有罪责,把流月交到我和女王手里,就不会再把天下人的恨引回去,这一点,定国公大可放心。”谢衣深吸了一口气,这也许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沈夜想法的辩护。 定国公转过身来,很久后才说:“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沈夜带大的。”
|
|
|
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3, 2014 19:29:47 GMT 8
李焱自外越墙而入时,乐绍成和谢衣都吓了一跳,谢衣的右手甚至都已放在刀柄上。李焱穿着便服,手里还拿着半块胡饼。乐绍成看清是谁后慌忙下拜,谢衣也将就手扶着刀柄,给李焱欠身行了个礼。 李焱虚扶了乐绍成一把,转身便走。他在外耽误了不少时间,现下正赶着去清凉殿换衣服。刚走了一步,他突然想到站在乐绍成旁边的人有点眼熟,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了谢衣一会,才道:“来福客栈老板娘的弟弟?” 谢衣躬身道:“在下谢衣。” 李焱笑道:“果然武艺如此高强,必不是普通人。”他说着话,却侧头看着乐绍成。 乐绍成忙道:“殿下,这位是流月的监国谢衣。我正与他商议边疆之事。” 然后乐绍成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他从不试图去揣测李焱的心思,这个年轻人已不是当年初回长安的那样,他已经慢慢长成,非盘中子,而是执子人。
那天李焱带着韩宁出现在乐府时,乐绍成正在花园里放信鸽给傅清姣,看到李焱时慌慌张张地下拜,口称“殿下亲临,老臣抱恙,礼数不周,有失远迎。” 李焱神色淡淡的,只是说:“无妨,我只是跟着韩大人来探望定国公。” 其实早在李焱和韩宁所乘的马车出现在街口的那一刻,乐府的眼线就早已通传了定国公。他在“头上绑根白布条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和“开门洒扫大张旗鼓还放三响礼炮”之间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手上那张告知乐无异去向的字条,还是决定继续去花园。 字条上的字工整瘦颀,和乐绍成在文华殿看到李焱写在奏章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乐绍成抬头去看堂前悬的那块匾额:洁身自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天地为棋盘,想执子之人,亦永在局中。
乐绍成富可敌国,虽是隆冬,花园里遍布偃甲炉,仍旧一派郁郁葱葱之相,几树桃花已堆叠了绯色的花蕾,临水处满植的水仙开得挤挤挨挨,花团锦簇,连一向冷淡的李焱也忍不住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这就是偃甲炉?”李焱指着桃花树下的一个类似于灯盏的器物问道。 “是,天寒来自地冻,所以这炉子深入地下很多,可以保土不冻,所以这桃花能在冬天结苞,新年盛开。” “这应该是流月的器物吧。” “是,犬子乐无异对偃术颇感兴趣,和流月的沈夜有些交往。” 李焱走进了一步,侧头去看那桃花。他的侧脸尤像淑妃,但凌厉一些,很难说他这样站在那些层叠的花蕾旁边,是花照人还是人照花。 韩宁又跪在青砖地上遭罪,他知道也许就在今日,李焱要当着定国公的面问淑妃之事,他把此事在心中埋了整整三年,时至今日,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李焱眼盯着那些花蕾,突然道:“定国公,三年前,是否是你向父皇禀明了母妃一事?” 说话间他转过身来,身后万朵桃花一瞬间绽放到极盛,李焱指间拈了一朵桃花,他看着乐绍成,然后拇指按上去,慢慢碾碎。他张开手,破碎又黏腻的花瓣落了下去,身后的桃花飘落了第一片花瓣,然后是几片,越来越多。这些花苞还未长成,花瓣不是绯红,而是艳红,被李焱运真气强行催开,一霎便凋落殆尽,如同那晚慈恩寺大佛脚下的血雨。 李焱自然要借助很多人的帮助才能夺得这天下,但有些仇,他绝不会忍。
乐绍成微微垂目,声音异常平静:“请殿下相信老臣,绝不会行此事。” 如果乐绍成还年轻,他大概不会如此的诚实,他的年少气盛会让他拔剑与李焱对决一场。三十多年前,他和当时还是一介武夫的圣元帝在慈恩寺交手,圣元帝的剑架上他脖子上,慈恩寺的洪钟敲响,他被那剑刃压着,一点点地跪了下去,心里是满满的锐气和不甘心。 只可惜他已经老了,他曾看着侩子手的大刀落下,武琼山的人头在尘埃里翻滚,然后正正地对着他,死不瞑目。人群最前排一个身孕明显的女子跪下去声嘶力竭地哭喊,旁边扶着她的少女眼角居然流下了两行血泪。 乐绍成闭上了眼睛,圣元帝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武琼山及其二子,弃市。着定国公监斩,众爱卿意下如何?”众人山呼万岁,乐绍成领旨谢恩。 然后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自己从朝堂中剥离了出来。 乐无异的失踪让他一夜之间双鬓全白,连每天早晨例行的练剑都已省去。 如同永远处在不进则必死的战场之上。
“多谢殿下告知犬子的下落。”乐绍成又说道。 李焱微微一怔,乐绍成递过字条,上书:乐无异已随狼王去往捐毒。 李焱顺势接过,笑道:“举手之劳,定国公不必言谢。” 然后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头,裹住了那张字条。 在逐渐转淡的桃花香和馥郁的水仙香气之间,他辨认出了安神香,这个味道他永远不会认错。
他和乐绍成坐在密室里,详细地讨论了应该如何向圣元帝传达二皇子一系暗调兵马的消息,还有如何做能放低他们的戒心。最后还是说到了战事。乐绍成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流月:“一旦与砺国开战,流月的立场至关重要,必要时,可将沈夜下狱。” “不必。”李焱端起茶盏,缓缓地用碗盖拂着上面的浮沫。 “但是流月曾背盟于砺国……” “沈夜精通北疆一带的风土和局势,我会游说他随军。” “殿下!”乐绍成急道,但又没再说下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李焱又问:“还有何事?” “流月的谢衣不日入京,老臣可否先告知他,让流月和闻人将军有所准备?” “谢衣?”李焱突然提了兴致:“那个偃术大师?”
“百闻不如一见,谢大人,久仰了。”李焱微微颔首,削尖的下巴怕冷一般埋进领口黑色的皮毛,风雨长廊摇晃的灯笼在他眼睛里投下明灭不定的暗影。 “殿下过奖。”谢衣的宽大的衣袍也被这风吹起,显出身形来。 “我以为流月人人畏寒。”李焱勾起嘴角。 “殿下又见过几个流月人呢?”谢衣语气平静,但风把他额角的碎发吹到脸上,让他的神色变得恍惚。 李焱又笑:“本王先告辞,席上见,不知道谢先生是不是也有好酒量?” 乐绍成正要跪下,李焱摆了摆袖子:“不必了。” 谢衣的手按上刀柄,躬身行礼。 流月人对陌生人行礼,从来都是手按刀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