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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4, 2014 0:21:03 GMT 8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感情用事,不可冲动……
“殿下,请即刻随卑职回京!卑职听闻淑妃娘娘将在大慈恩寺停灵七日,若此刻星夜赶回,兴许还能最后见着一眼娘娘金面……”
母亲……母亲。
夏夷则慢慢抬手,捂着双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殿下,情势危急,请随卑职回京!”
那年白梅纷落如雪,宫阙寒彻,自己仰起头,见到那张明媚端丽的容颜上淡淡的幽怨,深深的不悔。
娘亲,娘亲的名讳是……红珊,碧海明珠中最美最艳的红珊瑚,最终,却碎落在万里之外的长安。
焱儿……
娘亲……您当日教导,孩儿永远铭记心间。
咬紧牙关,夏夷则默默深吸口气,将所有痛楚与不甘,愤怒与憎恨都压到体内深处,摆脱它们对自己言行的掌控,违心地,也无比坚定地仰起头,凝视那高高的太华山巅。
娘亲,请恕孩儿不孝——
“殿下,卑职已在临近市镇备下快马,沿途也安排了人手接应,两位皇子那边亦有耳目消息传来,情势已是万分紧急,还请殿下立刻随我等返回京城,否则……”
焱儿,生在帝王家,便当以天下苍生为重。
“我不回去。”夏夷则发出拒绝的声音,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摇摇欲坠,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如亘古不化的冰雪,冷酷而坚定,“李将军,请恕在下此刻无法随你回京。”
“殿……殿下?!”显然未想到他竟会拒绝自己,李将军猛地站起身来,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抱歉……在下尚有要事需处理。”夏夷则声音很低,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有刀子正割着他的咽喉,让他的话音越发嘶哑难听。胸膛里传过阵阵火烧似的疼痛,所见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唯有母亲那张熟悉亲切的面容,正如山腰旗云般在他眼前浮现。
母亲……请恕孩儿不孝。
“殿下?!”李将军急得厉害,竟连尊卑都忘了,一把抓住夏夷则胸前衣襟,大声道:“殿下切莫糊涂,误了大事!”
“若随你回去,才会真正误了大事!”夏夷则皱眉,咬牙将李将军的手掰开,低声道:“此刻实在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还请将军让开,待我……待我拜见完师尊后,即刻返回京城。”
李将军一怔,似乎此刻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几个陌生人,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察觉这些人都非凡庸之辈,更有两人似乎身怀极高法力,隐隐威压传来,弹指间便可取他与麾下数人性命。他不由得收起急怒,低头思索片刻,默默退开,看着夏夷则,犹豫道:殿下可一定要早些回京。
“一定。”夏夷则连连点头,“此间事了,即刻返回。李将军,还请你带人先行返京,沿途有任何消息,即刻通报我便是。”
“遵命,那……殿下万万保重,我等诸人性命,皆系于殿下一身……”他声音渐低,最后跪倒在地,又朝夏夷则拜了拜,站起身来,招呼手下黑衣人离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夏夷则呆立在当场,目送他们远走,一言不发,方才红着的眼眶慢慢恢复了常态。
乐无异站在他身后,也看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脑子里浑浑噩噩,似乎还未从这场惊变中回过味儿来。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十八年来的人生认知。
出门历险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顺遂,所有事情仿佛都有它们各自的轨迹,不为自己停留或改变。而当它们真正发生改变时,往往大出意料,打得人措手不及。
百年前享誉世间的偃术大师谢衣原来还活着,并成了自己的师父;
这个谢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谢衣,而是谢衣制作的的偃甲人;
真正的谢衣早已返回那座九天之上的孤城,伴随在他的师父身边;
可是这个真正的谢衣,却也不完全是当年的谢衣了……
乐无异呆呆看着夏夷则的背影,看越来越大的风雪沾染他浓黑的长发,为他的鬓边镀上点点白芒,晃眼看去,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竟像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满身都压着萧索与苍凉。
夷则母亲去世了,且是被他父亲赐死的;
他的兄弟们还对他怀着恶意。
即使如此,他却也不曾选择返回长安,去送母亲最后一程,而是留下来继续践行此前的承诺——带众人上太华山拜见清和真人,询问当年的真相。
……
乐无异皱眉,又酸又苦的味道在他心里蔓延,他知道此刻夷则心里一定比自己还难受百倍,作为一路行来的友人,自己或许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看身边的闻人羽,发觉她眉头紧锁,脸上表情比自己还难看,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到现在也未松开。终究是姑娘家,更未同宫廷人物有过接触,平日里任凭她怎么爽朗,遇到这样的大事,还是有些露怯……
轻叹一声,乐无异往闻人羽手背上拍拍,一团乱麻的心里始终找不到出口。
夏夷则朝前走去,几步后发现没人跟上,回头一看,只见乐无异站在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闻人羽在他身边,两人脸上都满是忧色。沈夜和初七停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神色如常,默默看着自己。
他转过身,动动嘴唇,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此前想好的说辞飞到了九霄云外——该如何向诸人解释?说自己的身世?母亲的来历?两位皇兄的叵测?还是父皇的冷酷无情,讳莫如深?
他看着这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他们脸上或镇定淡漠,或忧虑不安的神色,许多话在心里打了千百个转,最后还是只有一句:
“走吧,我领你们去见师尊。”
山道崎岖,山风凛冽,一行人迎着越来越密集的风雪,默然穿行其中。夏夷则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连平日里话最多的乐无异,也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夏夷则领众人循废弃的山道而上,绕过几处山峦,穿越高峰与峡谷,渡过冰封的水面,一路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了接近太华山顶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法阵的光芒在风雪中愈加耀眼,清圣之气如瀑倾泻,辉煌浩荡,震慑来人。沈夜凝视山巅法阵,微微眯眼,点了点头,似也在称赞下界修仙门派的气魄。
“请各位在此稍候,这两日门中有法事,我直接往师尊丹房内去请他过来,由他引诸位入山,既可避开师门上下盘查,又可直接询到结果,以免节外生枝。”
说罢,夏夷则朝众人一拱手,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太华山顶常年冰封雪筑,寒气漫卷,山顶门庭内,却是一片生机盎然,虽也有冰雪寒风,却掩不住门下诸多道长与弟子们的矫健身姿,更有青松巍然,瑞鹤飞舞,好一派世外逍遥地,寻仙问道天。
夏夷则从后山悄悄进入山顶,身为太华最优秀的弟子之一,他的归来并未触动结界。如今尚算秋季,只因今年气候寒冷,太华山才提早感受到了凛冬的气息,也亏得还未正式入冬,否则师尊若去了南方,更不好寻找。
想到师尊,夏夷则立刻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年初上太华前,母亲拉着自己的手,恋恋不舍的模样,胸中顿时一窒。
母亲……
他咬牙收拢心神,疾步往丹房而去。
诀微长老的丹房位于山顶北侧,少有人来,显得格外清净。这位长老为人和善,风姿卓然,却和普通修道人不尽相同。在同门眼中,很有几分略显格格不入的放诞脾性——醉心诗酒,对成仙无太多渴求。然而他修为偏偏极为精纯,待人又十分妥帖,因此也未因此招致半分不满,反倒成了别有魅力之处。满门中说起诀微长老,皆爱之敬之,信之服之。
身为这位长老唯一的弟子,夏夷则也因此受到过不少关照。
在夏夷则踏进丹房前,清和真人已感知到了徒弟的气息,从座上起身,为他打开门。
“嗯?”面对风尘仆仆的徒弟,诀微长老年轻整肃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严厉之色,“如此仓皇,是为何故?”
“师……师父。”房门乍开,暖意与淡淡药香味扑面而来,熟悉的容貌身姿也立身眼前。夏夷则一怔,只觉心头发软,压抑多时的悲戚直如开闸洪水,一阵阵撞击他的眼眶,令那黑白分明的双眸里浮出了阵阵凄楚的红色。
见徒儿竟在自己面前陡然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清和真人也是一惊,将人拉进来,闭上房门。暖融融的丹房隔绝了外间风雪,也隔开了可能落在身上的惊诧眼光,唯剩师徒两人默然相对。
夏夷则有些发呆,他本有满脑子话要讲,此刻真见到师尊,竟突然跟哑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知有异,清和真人令夏夷则坐下,将一杯热茶递过去,看他喝了一口,才缓缓问道:“师父在这里,勿要惊慌,发生何事?”
“师……”夏夷则平静下来,他回过神,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盅,起身跪下,低头道:“贸然闯入,还请师尊恕罪。”
“你非莽撞之人,如此前来,必有缘故。”清和真人摇头,“起来说话吧。”
夏夷则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郑重开口。
……
乐无异搓搓手,夏夷则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山道远处可见隐约亭台,那应当就是他学道的地方。
他等得有些无聊,下意识地又偷眼去看初七,见他默然矗立在沈夜身侧,任凭冷冽的寒风拂动头发,脸上一片淡然。
师父……在想什么呢?
乐无异慢慢踱过去,往初七身边站定,初七看着他,似乎等他开口。乐无异感到一丝尴尬,他也不知自己有什么想说,或许并没什么想说的,只是身为各方面都还有欠缺的年轻人,在这种大事里难免感到迷失方向,本能地要去向师尊和长者寻求帮助。
即使初七并没有真正教导过他,在乐无异心里,他也同样是自己师父,同样稳定,坚韧,值得信赖。更何况……乐无异将目光调向沈夜,沈夜也正好看向了他,深邃双眸深处自然折射出不容置疑的强大。
何况还有太师父呢,有他们在,一定没问题的。
他张了张嘴,低声问初七:“师父,师父他……这会儿应该已看到你留给他的信了吧?”
初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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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5, 2014 0:13:22 GMT 8
日光冉冉铺陈,静水湖上波平如镜,山间不见行人,唯片片枫红不时飘落,点染了丰润繁华的秋意。湖心岛上的房舍内,谢衣端坐桌边,面前摆放着那封未曾开启的书信。
谢衣亲启。
他凝视信封正中端正有力的四个大字,缭乱思绪如红叶般片片坠落,却不知该落向何方。这笔迹是他极熟悉的,或者说就是他自己的字,若要让他手书这四字,必然也是这般模样。真不知该是悲或喜,所有属于自己的一切,哪怕连自己书写的字体,都是那个人所给予,同他一模一样,那才是真正的谢衣,而自己……
他将手慢慢放到胸膛上,感受肌肤下方传来的规律搏动。这是心跳。然而,胸膛里的当真是一颗人心么?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自己剖开来,仔仔细细看个清楚,就像他研究过的每一具偃甲那样,将每一个齿轮,每一道机括,每一丝灵力都透析到极致,理清它们运作的机理,然后控制它们,驱使它们……可是现在,当偃甲变成自己时,要如何去剖析自己,残酷地面对自己并不存在的事实?
是啊……自己这个“谢衣”并不存在。
鼻端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从厨房那方传来,伴随着咕嘟嘟的水声,那是阿阮在熬药。方才,她已将采撷来的草药仔细分拣,清洗,然后为自己熬制安神养心的汤药——这有何意义呢?自己不过一具偃甲,既无命,更无神,何须安定?可是阿阮却第一次坚定地反驳了他,她说在捐毒的时候,谢衣哥哥不也和我们一样吃了烤肉,喝了酒吗?
……想必是我体内有什么设置,将所有食物都焚烧了吧,驱动我的是灵力,并非这些……
他的回答还来不及说完,就被阿阮气鼓鼓地打断了,她一跺脚,皱起眉头,双眼里浮动着点点水汽,说谢衣哥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可要讨厌你了。言毕,她头也不回地奔入厨房,开始捣鼓那些清灵的药草,谢衣有些无奈,轻叹口气,慢慢走到书房坐定,手中始终紧握那封信笺。
太阳又升高一些,苍白的晨光中渐渐有了金色,透过窗棂照在房内,照亮谢衣身前平整光洁的桌面,也令那封信显得更加不可逼视,饱蘸浓墨的熟悉字体仿佛一双眼睛,在千里之外默默看着他。
谢衣亲启。
谢衣……
事到如今,你还称我作“谢衣”么?
盯着那封信,谢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微微摇头,想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或者说……怕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大胆面对。
一声轻响,他撕开信件的封口。
“见信如唔,谢衣。”
白皙纸张上的浓黑字迹依旧那般熟悉,开篇的称呼也毫无改变,谢衣心头一震,忽而不敢先看内容,将目光移到左下,见着那里留下的写信人姓名:谢衣.初七。
谢衣.初七……既是谢衣,又是初七么?他为何还要那样称呼,他才是谢衣啊。
顿了顿,谢衣深吸口气,再度将目光调回开篇。
“事态紧急,我须同主人即刻离开,不及等你醒后亲口一叙,烦请见谅,胸中千言万语,一时也难以厘清,唯将此刻所思草草付于笔墨,望你看后能放宽心怀,切莫伤痛,更不可妄自菲薄,须知我与主人都未曾拿你当偃甲看待——之前没有,此刻没有,日后更加不会有。”
开篇首句话就如一颗定心丸,重重投落在谢衣心海,虽说稳住了那最紧要之事,却也激起一番狂浪。他盯着信纸,手上微微颤抖,未曾将自己当做偃甲看待?那会是何物?他不愿深思,亦有些不敢深思,略一定神,接着往下看去。
“你我并存,可谓开亘古未有之奇。此事牵扯甚广,横跨百年寒暑,流月城与下界,一言难尽之处极多,内中详情连主人亦不清楚,而我已失去当年记忆,因此也难以尽数回答你之疑问,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同探寻昔年真实,携手面对这一番危局?”
这……真正的谢衣竟是在征询自己意见?
谢衣微微摇头,似不敢相信这信中所写,但心底的声音又迫使他不得不去相信,因为这信中所写的,恰恰是他自己认为最紧要,也最关切的内容——果然是谢衣,终究是谢衣,两人都具备着那份性情与担当。
谢衣已想明白,即便在一切都是虚无的痛苦面前,事情也有轻重缓急之分,须得是苍生安定在前,而自身存亡在后——不论自己是人或偃甲,不论自己在真相大白后将遭到怎样的对待,遗弃也罢,厌憎也罢,都得放到狂华的危机之后。
如同自己牵挂着对狂华的处置,时间过去了多久?天星盘上走过了多少刻度?留给他们弥补危局的还有多少时间?自己造下的因果,必须由自己化解。唯有在解决危局之后,他才能有机会和空间去思索那些仅仅关乎自身的问题。自己这个谢衣是真是假,今后如何自处,无辜的天下苍生不需要知道,更不需关心,但自己却必须为他们的存亡负责。
我自然愿意。他对着信纸默默点头,继续往下看去。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与主人已前往太华山,若一切顺利,便能从夏公子师父的口中问出狂华下落。若没猜错,昔年我所遇见的少年乃是今日太华山的诀微长老:清和真人,愿他还记得那番偶遇。”
当真冥冥中自有定数,谢衣长出口气,只见那信上话题一转,开始谈到了自己的事。
“……不论如何,你无需担忧,安心在静水湖休养,冥思盒虽有损,但我已用灵力进行了稳固,短期内当无大碍。待此事落幕,我再与你好生修整。说起来,这些年里我于偃术上荒疏许多,兴许还不如你所知精妙,届时还要多请教你才是。”
偃术……谢衣暗忖,回忆初七的装扮,的确更像沈夜身边的暗卫而不像偃师了,莫非过去百年内他都那样生活着吗?为何会荒疏了偃术?谢衣有些疑惑,却也无暇多想,只往下看去。
“百年岁月悠长,白驹过隙,许多改变当真一言难尽。这百年来,我失了往日记忆,连自己曾是谢衣也不知晓,只以初七身份随侍大祭司,他待我不薄,一直敦敦教诲,循循善诱,用心用情,令我心甘情愿追随于他。此番关于你的存在,及我过去种种皆由他告知。得知你的存在后,我便一直在思索:当年的谢衣为何要制造一个与自己毫无分别的偃甲人,甚至令他认为自己就是谢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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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7, 2014 20:25:18 GMT 8
“按他所说,我当年下界,乃是因与他理念不同。不能再拖下去了,五色石行将燃尽,神血效力顶多支撑百年,烈山部必须离开流月城,另寻生存之地。可是下界浊气日浓,族人难以适应,因此他决定与心魔砺罂合作,通过引渡魔气的法子,让族民能够在下界繁衍生息。然而我却坚决反对这样的做法,认为神裔与心魔沆瀣一气极不妥当,何况还要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以下界七情滋养砺罂,方能获得他的魔气……”
谢衣默默点头,这些往事在他脑中一如昨日,当年与沈夜的争执乃至决裂,始终是他心头至痛,永世不能忘怀。此刻看信中提及,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下界之后,我如何度过那几十年,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但你的记忆应该曾被我篡改,或者说刻意筛选过,因此,也不敢确认你脑中所知的当年,就是当年实际的全部真相。昨夜你昏过去后,我同那位阿阮姑娘略作交谈,她告知我昔年与你在巫山偶遇,将她带出的事,乐无异等人也证实她的确被岩心玉决封在画中,此术当是我所为。然而,如今你却并不认识阿阮……
“众多描述看似矛盾,却也给我一些启发。我推测,昔年自己往巫山或许有两个目的,一是取走劫火的火种以制造狂华,此外可能另有所图,可惜已无人知晓那另一个目的为何了。阿阮姑娘说,当年你带她离开巫山时,曾停步回望许久,她问你看什么,你说若能再深入些,打开那道大门,兴许又有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打开那道门?截然不同的道路?
谢衣一怔,细想片刻,关乎那段日子的记忆依旧空白。昔年在巫山偶遇阿阮,将她带出之事,自己半点也不记得了,甚至不再认识阿阮……
当年的谢衣到底怎样梳洗记忆,又将哪些东西留给了自己?他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谢衣默然,扪心自省,许多年前,他便已发觉自己脑中除开那些偃术、法决、刀法之外,唯一可称为情感的,似乎就只有沈夜,只有师尊……所有关乎人心性情,爱恨纠葛的部分,统统唯有一个沈夜。
因此时常中宵独立,对月长吟;时常仰望北疆,盼着见那一点暗红星子在明月旁闪烁。偶尔,甚至会错觉已听到了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
静水湖清波潋滟,湖畔红花碧树年年枯荣;纪山上寒风凛凛,山下村野换过几代人……
一切都在被时间改变,唯有那一人一城牢牢停留在他心里,凝成不可攀附的巍峨高峰。
如果……如果这般坚定深厚的信念和情感,都是被强加的虚妄,自己也要留住它……
闭上眼,谢衣深吸口气,这个决定在他心里越来越明晰,越来越不可动摇——即便一切都是虚伪,对沈夜的情感,对流月城和烈山部的忠诚也是真实的,他愿意当它们是真,是自己发自内心和灵魂的真情实感。
它们是属于自己这个谢衣的。
沈夜,师尊……请允许我在心里这样唤你吧。
打定主意,坚定心神后,谢衣继续往下看去。
“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何要制造与常人别无二致的偃甲人?从偃术角度讲,这当是一种禁忌,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偃甲便是偃甲,生命便是生命,泾渭分明,不容触犯。我为此请教主人,他反问我,你觉得自己研究偃术是为了什么呢?这问题让我有些迟疑,偃术……我已百年不曾精研偃术了,在他告诉我自己曾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偃师之前,我只觉自己对偃甲似乎有些心得,也未曾见过令自己为难的偃甲,却不曾想内中还有这样的渊源。”
“主人那样问我,我想了想,说应当是为主人尽力,为烈山部尽力。他看我片刻,点头说很好,你还是这样的回答。当年的我便这样,如今的我还是这样,谢衣始终是谢衣,哪怕失去记忆,改了名字,甚至……甚至模糊了人与偃甲的界限,谢衣也依旧是谢衣。这句话他看着你说的,同样也是我的想法。”
是么……
谢衣微微失神,心里跳过希望的火花,若有若无的喜悦还来不及滋生,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不能奢望更多,不能去想沈夜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和想法。若谢衣对沈夜那样重要,那么,沈夜会否觉得,自己实则是个窃取了他的“谢衣”的罪人呢?
一具偃甲,也配自称“谢衣”么?
胸膛里跃过尖锐的疼痛,远超肉体伤痛能带来的深度,仿佛一柄利剑直插心脏,谢衣皱眉,赶紧止住那些猜测,专心于这封信。
“如果自己下界的目的是不认同他的做法,那也绝不会逃走,更不是屈服,只想暂时离开,既避免了与他进一步的冲突,也可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能够两全其美的法子——我既不忍心看他手染鲜血成为罪人,更不忍心毫无作为,看烈山部走入末路。我下界的目的,必然是为了给全族寻找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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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8, 2014 23:51:12 GMT 8
“当年我究竟是怎样去做的,早已不复记忆,但我一定曾想过无数的办法,做了无数次尝试——这些努力都还停留在你身上。乐无异说,你告诉他们自己曾走遍下界千山万水,拜访许多修仙门派,同三教九流的人来往,修习他们的法术……我当年一定就是这样做的。下界山河广袤,能人众多,兴许真能寻得一方浊气稀薄的洞天福地?真有人或法术,能救烈山部于水火?”
“……又或许,在那短短二十二年的人世嘻游里,我并没能找到理想的方法,我也不能将希望仅仅寄托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上,于是,我采取了更极端的法子,这也是身为一个偃师所能做到的极限——”
“我猜测,自己当年是不是在想,如果能够将族人的生命转换到偃甲上,用偃甲来替代我们因患病而腐坏的肉身,甚至更进一步,在肉身已彻底无法使用时,将记忆、情感、思维等等都放入偃甲内,用一具能够行动的偃甲人来代替身体,是否就等于延续了人的生命呢?”
这样么……谢衣微微皱眉,略一思索,似乎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目光顺着信纸看下去,果然,初七接下来的内容证实了这个猜测。
“这样做,或许能够杜绝一时病痛带来的困扰,让这人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可是,若站在一族的角度看,这方法却永无法解决繁衍生息的问题。肉身可被替作偃甲,却不能令偃甲人如活人一般婚配繁衍,没有子嗣,没有后继,即便存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什么价值?有生便有死,有老便有新,冬去春来,枯荣轮转乃是天道,对于理当生生不息的一族人来讲,那般活着,不过一群行尸走肉罢了。”
所以说,自己当年的设想终究还是失败了么?
谢衣长叹口气,初七信中所言的想法他也曾有过,也曾为此沮丧难为,甚至在这百年中,每当想到无法彻底拯救族人,便生出万种愁绪。遥望天边孤月,想着那月中冷肃的一人,胸臆间直如冰雪,一片凄寒。
时间越是流过,那人所面对的困局便越危机四伏,可会日夜焦心,可会辗转伤痛?可会独力难撑?
也不是没有动过回归故土,助那人一臂之力的念头,可一想到心魔在侧,甚至要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成全那份希望,又再一次决定……万万不能!
就这般焦灼,这般挣扎,无数次辗转反侧,终究让那份思念和牵挂,凝成了不愿,不舍,不敢的百年别离……
“想到这里时,我忽然有些疑惑,如果说以偃甲人来救援族人的设想注定失败,那我为何还要做出你呢?主人对此倒是毫不意外,说按我当年情形,必定要做出了你,才能让自己放心。”
放心?
这是何意?
谢衣讶然,赶紧向后看去,只见初七又写道:“按主人所言,我是烈山部诸人中第一个接触魔气的,魔气在我身上的影响很可能比别人更深。据他推测,我所染上的魔气并不仅仅来源于砺罂,更来自于那心魔徜徉魔域时所沾染的其他魔气,共同形成了一股比普通魔气更加复杂和凶险的浊恶之能。这股邪力让我无惧下界浊气的同时,也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地侵入了我的神思,影响着我的言行。”
“这股邪力中饱含来自魔域的诸多思绪,充满敌意,憎恨、偏执,以及毁灭……诸多邪性的波动糅合在一起,然后与我自身所学融合,成为了驱使我一点点走向疯狂的影响力。在它的催动下,我将偃术修为发挥到极致,做出了不可逆转的狂华……。”
“万幸,在它彻底控制我以前,我已察觉了它的存在。同时我也意识到,它牢牢攀附在我体内,如同砺罂栖息于矩木,难以靠外力移除,除非我死,否则无法驱散它……”
“我还不能死……就在我做出狂华之后,我明白自己几乎已无法抗拒它的影响了,或许下一步,它就会彻底掌控我,利用这一身修为做出更不可收拾的事情。或许,我也曾想过自戕,那样它就无法再利用我,可是狂华还没有处置好,我也还不甘心就此与主人和师尊,与整个烈山部永诀,因此必须阻断它对我的掌控……一夜深思后,我决定再造一个自己,一个不被魔气熏染控制的谢衣。”
原来是为这个吗?!
谢衣浑身一震,拿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薄薄一张,此刻却重若千钧!
“我想留住谢衣……留下不为这股邪能操控的,真正的我。将生命转移到偃甲中无法救整个烈山部,却能在这场注定的败局中挽救谢衣。我开始制作自己的偃甲人……几番波折,无数殚精竭虑后,它拥有了与我毫无区别的形貌,我却还不满足,我不能仅仅给它外表,更要让它成为真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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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9, 2014 22:01:16 GMT 8
“我不知自己如何习得分离魂魄之法,流月城中并没有这样的法术传承。如今想来,应该是在下界行走的那二十二年里,于某些仙门中所学到的知识吧。”
分离魂魄?!谢衣大感惊讶,魂魄之术乃是禁忌,难道……难道谢衣当年……
他嘴唇轻颤,右手慢慢压住胸口,感受掌下越来越激烈的搏动。这里……这颗跳动的心脏里,难道还栖息着谢衣的一缕魂魄?所以……所以自己才从未怀疑过生而为人的身份,从未怀疑过所谓谢衣,从未怀疑过……那些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或幸福,或凄凉,或热烈或惨淡的片段,任时光如砺,将脑中一切打磨得愈加鲜明而深刻。
“……我终究跨出了那禁忌的一步。道德与技术,许多时候注定相互背离,而为了某些不得不为之的目标,人往往必须背离所谓道德情感,不断攀登那座技术高峰——”
“在我记忆里,许久之前,瞳曾对我这样说过。说这话时,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仿佛在观察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而我沉静如昔,没有表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现在想来,兴许他只是在重复,重复曾对当年那个我讲过的话语。你说,是这样吗?”
是这样。谢衣默默点头,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瞳深邃幽冷的神殿里,在明灭烛火的映衬下,自己对着瞳,看那张平静冷漠的脸被光影一次次描绘,听那些掷地有声的语言一字字冲击着耳畔,带来激动,带来恐惧,仿佛无数利剑正透体而过。
言犹在耳,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我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分给了你,这让你比偃甲更灵动,更圆融,具备了真正的人性,也发自本能地认为自己就是谢衣——你的确就是谢衣,你保持了谢衣的人格独立,心性自主,即使我当真不幸被魔气与邪能吞噬,也还有你在。只要你在,谢衣就还活着……”
“这件事,我想自己绝不会透露给你知晓,否则你何以真正成为谢衣?你要成为谢衣,就必须彻底将自己看作我自己。兴许,在一切真相大白的现在,你会有误解,以为我让你诞生的目的是因为与主人决裂,需要防着他,或对流月城有什么别的念头。我想自己不会那样的,我很清楚,不论过去现在,我要防备,要对付的,永远只有一个心魔。”
心魔……谢衣皱眉,他能深切感觉到这封信向自己传递过来的期望与珍惜,他也比谁都清楚谢衣的敌人和目标究竟是什么。
呵……防着他?怎么可能呢?
即便有千万个不认可,不妥协,自己对他也永远只有恩义和感激,绝无半分怨怼。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谢衣凄然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去。
“既想再造自我,我必然要令他同我全无分别,不论学识、心性、技法抑或情感。然而我终究不是仙神,人力有时而止,即便倾尽所能,也终究触到了极限——我无法令你拥有如常人般丰沛的情感,亦无法令你拥有繁衍生息的能力。”
“人之心绪实在庞杂宏大,如滔滔江海,如无垠天穹,若勉力模仿,便会过度消耗冥思盒中的灵力。不过数日,偃甲人便会因灵力枯竭而丧失行动能力。因此……万请见谅。此前你昏过去时,我略加查探你的脑识,果然如我所想,你脑中保留着理性和偃术,法术等所学……却没有过多的情感与杂思。”
当真没有么?
谢衣默然相问。
信中,初七似乎也朝他发出一声叹息,借着写道:“可是……大千世界,有情众生。若当真让你舍弃了所有情感,谢衣又何以成为谢衣?至少,我要择取最为紧要的刻骨铭记,要你牢牢记住他,记得流月城中的日日夜夜,记得师徒相承,记得……我心如初。”
果然如此。
谢衣感到胸膛里传过一阵刺痛,那样真切,那样凄楚,眼前似乎看到了百年前的静水湖——清波潋滟,静夜无声,自己对着那张熟悉的沉静面容,声声句句叮嘱,将那一缕缕仰慕,一寸寸相思,都融入了毕生最伟大的杰作中。
谢衣……沈夜……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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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0, 2014 22:10:57 GMT 8
“后来,终于到了那一夜……那一夜我行至捐毒,与主人再度重逢。他不知我被魔气感染后所受到的影响,他一直以为,每个接受了魔气的烈山部人,都不过增强了对下界浊气的适应力,其他方面并未有不同——毕竟,他自己不曾接受魔气熏染,因此也难以彻底体会心魔的每一点特性。”
“据他所言,在捐毒见到我时,已察觉我的精神状况略有不妥,却来不及多想,甚至师徒俩还不及多聊上片刻,我就将刀……捅入了自己的心脏……”
看到这里,谢衣不由得浑身一顿,用力闭上眼,似乎也体会到了那森冷罡锋透体而过时,所带来的痛楚、绝望,还有……终于解脱的痛快。
那样的境地下,轰然决裂,向死而生,不啻于最好的路。
或许,那也是唯一的路。
除非我死,否则无法驱散它……
“突来大变着实震惊了主人,他料不到时隔多年后的重逢会是这般惨烈局面,更不愿我就此撒手人寰,于是抱着我回到流月城,和瞳一起以偃甲和蛊虫为我续命……”
“我公然违逆师徒尊卑,对抗大祭司的决定,丢弃破军职责叛出流月城下界,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更不用提捐毒那决然一击,必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我宁可去死,也要同他决裂的印象,他那样的人……如何忍得下去?”
“于是后来便有了初七,有百年中与主人的相知相伴……许多事一时难以尽述。如今,我倒是已想明白,自己当年为何要自戕——终于见到师尊,见到了他,可是……我又何尝愿意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他相见?他不知道,他眼中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谢衣,我正被邪能啃噬得千疮百孔,在它驱策下做出了毁灭性的可怕偃甲,甚至还可能丢掉作为人的最后一丝理智与清明,我或许即将不再是我,不再是谢衣……”
“骤然与他相见,可谓攻破我心中最后一曾障壁,将自己的凄惨、无助、惶恐和走投无路完全暴露在他眼前。一霎间,我体内邪气翻涌,魔能暴起,这些看不见的影响力将我迅速拖向深渊。我那时一定感知到了自己的神智正在崩毁,‘谢衣’正在消亡……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为了不负烈山部,不负他,我唯有……”
“这样很好,除非我死,否则那股邪能无法消散。既如此,那便让我死吧,让我死得干干净净——红尘踯躅二十二年,没有一日不想他,不念他,想见他,又畏惧去见他。就那么拖着、等着、盼着、怕着……直到那一夜突然见到他,我才骤然醒悟,宁可玉碎崩解,也不可为邪魔侵占利用。”
“……他说,我那时面对他的步步逼问,只答他一句‘不悔’。不悔……壮志未酬而身死,问谢衣可有悔?还不曾为烈山部找到一条新路,还不曾将最敬爱仰慕的他从血腥黑暗的绝境中解放出来,怎能甘心,怎能无憾?然而,若说到悔……谢衣此生定不会有悔,即便一切重来一次,我想自己依然会选择那条最艰险崎岖的道路,依然期盼着两不相负——不负道义,亦不负他。”
“此生不曾辜负族人,辜负师尊,谢衣自是不悔,相信你亦做此想法。”
……
不悔……
谢衣目光长久停留在这两个字上,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自己在自戕时刻,是否顾虑到了那么多,包括那一幕可能带给他的打击与伤痛,或许……我隐隐觉得,当年的我或许也想通过他的手再给自己一点希望。如今想来,我宁可相信自己当年是信任他的,信任曾朝夕相伴,带领我一路成长的师尊,我无力救自己,或许他可以?当我犹豫在生死之间,挣扎于痛苦的反抗时,他的出现,也是带来了希望。”
“我死的刹那,吞噬心神的邪能就会消散,而在内心深处,我应当明白他会救我……他舍不得我死,如同我永远舍不得去恨他。狂乱之下,我抓住神思中最后的理智与清明,孤注一掷地斩断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将唯一的希望交给他,请他自行决定,到底是要惩处我这逆徒,就此天人永诀,还是……终究舍不得眼睁睁看我消亡,宁可强忍锥心泣血之痛,还是选择了救我一命。”
原来……谢衣摇头,即便不了解内中千回百转的曲折,师尊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握住那幽微的希望。
师尊对自己,对谢衣,永远做不到恩断义绝,永远存着一缕宽容。即便谢衣多番僭越,叛师出逃,甚至当着他的面同他决裂,在师尊心里,谢衣依旧是当年那个谢衣……
我宁可死,也绝不再回你身边!
呵,这由鲜血与生命熔铸的坚定表态,若换了自己,可承受得住? 谢衣真的不敢确定,他唯一确认的就是:当年的沈夜,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幕所带来的至痛。
“……如今真相大白,我亦深感震惊,纵有千言万语,也诉不尽心头思绪,唯有将我所知晓和推测出的往事尽告知于你,也是对你的尊重与体谅……”
凝视信笺上白纸黑字,谢衣陷入长久的沉默。这封信已到了尾声,再有寥寥两句宽慰,便是最后的话语。
“你已知晓一切,也当知我心中从未将你看做单纯的偃甲,至少对我而言,你便是谢衣。况且,我已丢失昔日记忆,还多得你保住它们,即便不全也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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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1, 2014 21:24:32 GMT 8
日光默默划过窗棂,不知不觉,谢衣已在桌前坐了大半个时辰,就在此刻,身后传来阿阮的招呼:
“谢衣哥哥,药熬好了。”
“哦,阿阮姑娘来了。”谢衣一怔,赶紧从思绪中回神,起身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放了回去。
“谢衣哥哥,喝点药吧。”步入房内,阿阮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眉目中带着忧色,怔怔盯着谢衣,似欲言又止。
日光照在她瀑布般的黑发上,点染蝶翼般的长睫,并往明媚娇艳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这更显出她与生俱来的美丽如花朵般娇艳,不安和忧虑则如花旁绿叶般不可掩藏。谢衣看着她,忽有些于心不忍,虽已不记得自己当年同阿阮姑娘相识的过往,但就这些时日的接触而言,她实在是个天真质朴,活泼可爱的好姑娘,自己也从未见她露出这样踯躇不前的忧色,而今……是自己让她担忧了。
为自己一人的变故,连累旁人心忧劳神,实非谢某所愿。
微微一叹,谢衣道声谢,将药碗端起来,一口口饮尽。他本不欲喝这碗药,由偃甲构成的身体,又怎可能接受药石之效呢?然而,实在不忍见阿阮姑娘心忧,她为自己忙碌这一场,自己便饮了药汁,让她安心一点吧。
“谢衣,你心地良善,若不曾生在流月城末路之际,兴许更好……”
耳畔突然响起记忆中熟悉的话语,那年冬天,沈夜在刚刚继任破军祭司他耳边低语,似无奈的喟叹,更似欣慰的赞赏。
兴许,那时候师尊已定下了了某些心思,决定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可能,也要去挽救岌岌可危的烈山部。很早很早以前,沈夜就决定去做一个恶人,将之后的希望交给继任者,交给谢衣……
这份记忆一定是真的,对么?
自己与师尊的确有着那样的过去——沈夜早已察觉到谢衣与自己的不同,既忧心,又欣慰地看出谢衣的善良与固执,而正是这份善良与固执,令两人终究走上不同的道路,难以挽回——
“谢衣哥哥。”阿阮打断他的沉思,从他手里接过药碗,轻声问:“那个谢衣哥哥给你的信……写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收回思绪,谢衣淡淡一笑,只说信中是些安慰劝解的话语,并无什么特别。这么说倒不是他想有意隐瞒,如今若换个人站在他面前,兴许他会将内容透露些许,甚至与那人略作梳理探讨。只不过,眼前偏偏是这位不谙世事,却又那般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他便不愿让她牵扯到当年过分曲折的旧事里,令她再添烦恼。自己的痛楚与挣扎,兴许这位小姑娘并不能完全明白,因此,胸中那千言万语还是自行品味,不再宣之于外了。
阿阮看着他,微微皱眉,显然并不相信他这“无甚特别”的说辞,却又不知如何再问,她能隐隐察觉到谢衣哥哥心中的伤痛,却像隔着一层雾,一堵墙,碰不到那伤痛实质的轮廓上去。
对这纷繁复杂的尘世,对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她实在陌生得很。在她心中眼中,这世界向来一片清明,爱恨都简简单单,却为何总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要让每个人为难?
想了片刻,阿阮最终摇了摇头,将话题岔开,对谢衣道也不知夷则他们现在怎样了,都不来个信儿,叫人家好挂念……
“夏公子?”谢衣道:“他们众人同行,又不为挑起纠纷,应当无事,阿阮姑娘还请宽心。”
“唔……也不是很担心他们的安全,就是,就是……”她脸上微微浮起一点红晕,小声道:“只是想起他们临走前,夷则单独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了两句有些奇怪的话。”
“奇怪?”谢衣一怔,听她又道:“夷则说,大祭司跟我说的话,他也听到了……就算,就算我真的不是神女,他也……之后的话他说得很小声,本就听得不是很真切,恰好那时小叶子又在门口喊了一声,叫我们赶紧出发,于是我就更没听见了,想问又觉得好像不该问,于是也就没让他再说一次。这个……谢衣哥哥以前总教我许多东西,所以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夷则想说的话是什么呢?他说他也怎样呀?”
呵呵,原来是这个。谢衣看她脸上薄薄红晕在日光衬托下,更显得娇媚明艳,眼中也荡漾着小儿女的点点情怀,忽有一点欣慰浮上心头,似乎可以将自己一直保管着的珍宝,郑重交给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当年是自己将阿阮姑娘从巫山带出来的,是么?
夏公子,看上去倒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个嘛……”谢衣微微一笑,他已猜出夏夷则当时想说什么,却不点破,“谢某也不知夏公子究竟想对姑娘说什么,但想来必定是好话,阿阮姑娘还是等下次见到他时,亲口问个明白吧。”
“……他还会告诉我吗?”
“一定会的,兹事体大,夏公子若不说个明白,姑娘定不会轻易饶过他。”
“哎?”阿阮诧异,“是说这个事情不跟我讲清楚,我会生他的气吗?”
“那就看阿阮姑娘自己的意思了。”谢衣笑得温和,经这一番打岔,心头郁结似乎也散去了不少。他仰头望向苍穹,云霓翻涌,天光浩荡,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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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3, 2014 23:18:39 GMT 8
金光照耀太华山顶,寒风挟裹着细密的雪花掠过,沾染众人鬓角肩头,冷峭,却也清幽。
夏夷则还没有回来,乐无异年少沉不住气,难免有点儿心焦。他不敢轻易离开,脑子里一遍遍浮现昨夜离开静水湖的情景,双目便如个陀螺一般,从这方扫到那方,又从那方扫回这方。
“师父。”他慢慢踱过来,紧挨初七站着,拉住初七衣袖,也不知是第几遍问:“你说师父他不要紧吗?”
“应当……不要紧。”给他问了不知几次,初七亦有些词穷了。
这百年来,他无一日未在沈夜身边,沈夜对他的教导颇为严厉,他也谨守本分,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更不会去问,一年年下来,便越发沉默寡言。除开同沈夜亲密时多说两句话,笑上一笑,平日里简直如泥塑木雕般静默沉稳,刀锋般冷锐坚定。
偏生乐无异是个闹腾的富家公子,此时忧心谢衣情况,自然想不到那么多,兼之他也未真正了解过初七的性情,见谢衣雍容和善,雅致大度,学识累累,满口温言,便以为两位师父一定都是如此,因此心中无主时,自然下意识地向初七这位师父求助,恍如犹在那位师父身边一样。
对乐无异的亲近与依赖,初七隐隐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已不记得当年事,没有类似经验,自然也不明白当被一个满心敬慕的晚辈缠住时,该如何应对才妥当。其间,他几次向沈夜投去求助的目光,沈夜却好似没收到,更没有帮衬一把的意思,甚至有次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角弯起看好戏的弧度。
呵,你也该体会下被徒弟缠住的滋味儿。
唉,主人……
初七默默叹口气,乐无异又问起了另一个谢衣的情形,自己未曾生有天眼,千里之外的情形如何能知晓?然而,不知怎的,他又无论如何也难以硬起心肠斥退乐无异,叫他别来骚扰自己,尤其在看到沈夜投来的颇有深意的目光时,更是心头一软,隐隐接收到主人此刻的用意。
百年来,初七从未与旁人亲近过,从未与除了沈夜之外的人多有接触,此刻突然多出一个徒儿,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够让初七感知多一点人间温情,在如今的沈夜看来,这不啻于一件美事。
从在瞳那里对初七和盘托出当年一切,对初七言明了心底爱意时,沈夜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改变了,百余年累积的情感与亲密,早已让他们无法离开彼此,如同血与骨不可分离,融入彼此的生命当中。
他仰头看向高高的天穹,堆积着风雪的层云似乎正在散开,利剑般的日光随云波驾临,为白头的山巅镀上神圣的金泽。
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这个问题,他曾在漫长黑夜里无数次思索,在每一次看似绝地的困境里扪心自问,现在,沈夜觉得一切云开雾散,自己无需再想,无需再问,他所追寻的早已在他身边,与他同在。
深吸口气,他收回视线,看向初七,那张俊美温润的脸上微微有点红,似乎正为乐无异源源不绝的问题感到为难,又感到了点点喜悦和亲切,他久违的亲情与友谊正在苏醒,除了沈夜和流月城之外,他开始碰触到另一个世界。
以前,沈夜总患得患失,总被一种名为背叛的恐惧捕获,总想让初七只忠于自己,只属于自己。但现在,他觉得,如果能让此生唯一的挚爱与其他人聊聊天,多接触下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是一件更加美好的事。
他再也不用害怕任何背叛了,他早已牢牢握住这个人,这颗心。
“初七。”想到这里,沈夜柔声呼唤,乐无异和初七停止对话,一起转头看向他。
沈夜看看两人,又朝西北方望去,低声道:“你们在这先等着,我回流月城处理些事务。”
“主人?”初七上前一步,“我随你回去。”
“不必,你留下。”沈夜摇头,朝他露出温柔的笑意,“我尽快回来。”
静水湖依然宁静,山间晨雾还未散尽,树影低垂,秋风寂寂,山道上不见一个行人。日光默默抚照着,两片落叶轻飘飘降在水面,触动微妙的涟漪,一尾游鱼从水底浮起,很快又潜向了深处。
湖心岛上,隐蔽的居所静悄悄的,厨房炉膛内,火苗正在腾跃,其上压着药罐,咕嘟嘟水声中,蒸汽一股股冒上来,带出清润药香,为这罕有人迹的处所增添了几分活气。
“哎,谢衣哥哥啊,我说……”阿阮一边搅动罐内药汁,一边朝站在门口的谢衣道:“这个事呢,我还是觉得你不用太在意,我也不在意自己不是神女啊,真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当神女有什么好……反正,阿阮就是阿阮,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呢。”
“哦,是吗?”谢衣倚在门边,微微笑着,神色已恢复如常,只眉目间还藏有一丝落寞。
“当然了。”阿阮回头看他一眼,似乎怕他突然消失了,得时刻确认着,“你给了我名字,让我成了阿阮,就算我不是神女,我还有阿阮这个存在,我还是我。谢衣哥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
“谢我做什么,你是个好姑娘,能够认识你,也是谢某人生一桩幸事。”谢衣走进来,环视房内,似乎想说些什么,略一思虑,又停住了。
“谢衣哥哥……”她将筷子从药罐内拿出来,放到一旁,转身面对着谢衣,轻声道:“昨天晚上小叶子、闻人姐姐,还有夷则他们都跟我说,只要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那么谁究竟是什么身份,其实也没有多重要。小叶子拿他自己的经历开解我,说他十八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定国公的儿子,结果他其实是捐毒人,一直以为是亲爹的定国公,其实在当年带兵攻打捐毒……夷则也说,每个人可能都有不能对别人讲明身份的苦衷,如果有一天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也请多体谅对方的苦,或许他并不是有意要隐瞒,更没有带着恶意隐瞒。如果……如果因为身份不一样,就疏远他,讨厌他,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嗯……”明白她又在尽力开解自己,谢衣心头也满是感动,实在不愿她难为,忍不住点点头。况且,看完那封信后,混乱的心神的确也镇定了不少,真相尽管过于残忍,简直可以砸碎他所有的世界,但……
天大的难题,也总要挺过去的。
必须挺过去,不是么?谢衣——若经历打击就一蹶不振,消沉丧气,那还配作谢衣么?
想到此,他再度点头,朝她笑道:“说的很对。”
“唔,谢衣哥哥,那……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压低声音,犹豫道:“按理说,我答应了夷则不把这件事对别人讲,但是,如果是谢衣哥哥的话,应该不要紧,你知道很多事,兴许……兴许你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谢衣一怔,只听阿阮低声道:“谢衣哥哥,夷则他……他身上有妖气。”
清和真人看着跪在面前的徒儿,眉头紧蹙,温暖的丹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夏夷则也看着师父,脸上是决然与坚定。
片刻,清和真人开口问道:“你此番是逃出来的?”
“是。”
“宫闱之变……”清和真人微微摇头,神色间露出一丝怀念,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他走到窗前,目光仿佛透过紧闭的窗户,飞到了遥远遥远的地方,摇头道:“兴衰轮转,改朝换代……永不变的,唯有杀伐鲜血,成王败寇。你逃得出来,那些曾追随你的人,可不一定都能逃走。”
“是……”夏夷则声音有些发颤,“当日因妖……妖体不慎暴露,内廷震惊,听闻已有宫人为此受到牵连诛杀。”
“不止。”清和背对着夏夷则,也看不到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只听闻那熟悉的音色里,藏着疲惫与痛惜——他总是无法完全洗去纷繁人间的喜怒哀乐,不能太上忘情,因此便有人说他无法成仙。
对此,诀微长老一笑置之,只道那冷酷仙境,如何比得过世间春花秋月,琴棋诗酒?
“你越不愿回去面对你父亲,血债便会越堆越高。”
“不愿……”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夏夷则一直紧绷着的某条神经,他浑身一震,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当着师尊的面,也从嗓子里发出了难以抑制的痛恨和怨毒:“我自是不愿,然而事到如今,非是不愿的问题,甚至早已不是不能的问题,而是——”
“是何问题?”清和真人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丹房正中的徒儿。
“是——”就在他即将脱口而出时,常年的理智终于阻止了那大逆不道的话语,夏夷则咬着嘴唇,目光闪动间,已换成了得体的话语:“大事未了,须得以天下苍生为先,因此才贸然闯入师尊丹房……”
“罢了。”看出他有所隐瞒,清和也不再问,事有轻重缓急,若那狂华之事真如徒弟所言,倒确是一桩棘手的麻烦,“你说与你同行的友人们,此刻正在外间等待?”
“是的,师尊……师尊答应去见他们了么?!”夏夷则又惊又喜地问。
“当真不懂事,冰天雪地的,怎可让客人久候?还不快随为师将贵客们迎进来。”
语毕,清和长袖一拂,房门应声而开,夏夷则也赶紧起身,跟上师父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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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5, 2014 23:24:39 GMT 8
然而天不从人愿,两人方踏出大门,却见一道靛蓝身影施施而来,竟是太华山掌门赤霞真人座下三大弟子之一的南熏真人,论辈分犹在清河之上!
“南熏前辈?”清和亦料不到这位前辈竟于此刻来访,停步行礼。
“清和,我正要去找你。”南熏真人微微一笑,目光停在夏夷则身上,“逸尘何时回来的?”
“方才来的,弟子见过师叔祖。”夏夷则心里有些急,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赶紧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呵,你回来也好,门中正有法事,跟着你师叔们再学一学。你虽天赋出众,也万不可懈怠了。”南熏真人柔声教育后辈几句,并未起疑,转头朝清和道:“掌门真人传令你我去她那里,说有事情要交代。”
“师祖么?”清和心下暗叹,这下少不得要耽误了,愿掌门赶紧交代完毕,万万不要如她平日那般啰嗦才是……
“逸尘,你回丹房等待为师,为师去去便会。”
“……是。”
“妖气?”谢衣一怔,夏公子行事端方有礼,举止不俗,仪态翩然,难以同普通妖物联系到一起,习的又是正宗玄门道法,因此自己从未探究过他出身来历,原来还隐藏有一股妖气么?
“唔……谢衣哥哥,你说,夷则他会是妖怪吗?”
“应当不是。”思索片刻,谢衣摇头,“谢某不知夏公子身世,不敢妄言,兴许,只是祖上血脉中混入了妖物血统罢了,你无需担忧。”
“我不担忧的,只是问一下而已。”她扬眉一笑,“我说了呀,不管什么身份,只要大家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谢衣哥哥也不要不开心哦,你有我们,有小叶子,还有你师父……啊,说到你师父,他真是,哎,我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怎么?”听她提到了师尊,谢衣控制不住地心头一跳,凝神细听。
“……大祭司他,实在是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人。”阿阮摇头道:“一开始我觉得他很可怕,看着很冷很严肃,又那么强大,他真的很厉害,我光是看着他,就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可是……可是昨晚,他又对谢衣哥哥很温柔。”
“哎?”谢衣一怔,师尊对自己……
“这个……谢衣哥哥你不知道,昨晚你昏过去后,是大祭司亲手把你抱到卧室床上的,还坐在床边看了你好一阵。那个……那一个谢衣哥哥写信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床边看着你,还一直握着你的手呢。”
“师尊他……这样对我?”谢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当然,我从不骗人的,谢衣哥哥。”阿阮微微笑道,“他一定很担心你,连小叶子都安慰说太师父别担心,师父会没事的。可大祭司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等到那个谢衣哥哥把信写完,就带着他们往太华山去了。”
山风浩荡,白雪皑皑,乐无异极目远眺,但见群峰参差,如一位位沉默的巨人,隐身苍穹云海之间。天边堆积着阴云,仿若倒悬的碧海,无边无际,唯头顶几道浅金色的日光,划破苍凉沉滞的雪气。
在这高高的太华山巅,除了不时掠过的飘逸仙鹤,与偶然可瞥到一丝踪迹的神俊雄鹰,再没有其他飞鸟能够登临。红尘俗世都已远远抛在脚下,清幽寂静,远离凡俗。
乐无异看向山下,云海茫茫,不见尘寰,他年少的心里忽然也生出一丝苍凉孤绝之感,隐隐体会到了道者们立身孤峰,飘然红尘之上的心境。
虽孤独,却别有一番自得,世间万种繁华,与此刻的心如止水,超然出尘相比,仿佛都已渺小到不堪一提……
正这般想着,他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它腾跃在空中,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飞来——
那是……乐无异瞪大眼,看那个小黑点逐渐变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直到破空的风声已能被清晰捕捉到,木制羽翼上的纹路亦是纤毫毕现!
这是一只偃甲鸟……它羽翼上的纹章正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是谢衣的偃甲鸟!
乐无异浑身一震,激动地伸出手去,让这只偃甲鸟在他掌中降落。 他已经看出来,它飞来的方向……是静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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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9, 2014 0:05:25 GMT 8
流月城迎来了又一个清晨,坚不可摧的结界内,烈山部这支上古神裔如往日般生活着。神殿巍峨,房舍精致,这些石质建筑所构成的范围正当中,是高大挺拔的矩木。
这株神木已蓬勃生长了千万年,树影参差,枝干不断向上延展,几乎遮蔽了城内所有的天穹,而每一个烈山部人,就如栖息在枝叶间的鸟儿,与这颗大树共生,汲取它的精气,同时也供奉它,崇拜它,一代代延续着漫长的生命。
时间……真的已过去太久。
沈夜站在主神殿入口,遥望不远处的矩木,那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依然笼罩在树冠上,仿佛天顶降落的一片阴云,带来风雨,也带来微茫的新生希望,如春来时天边滚过的阵阵雷音。只不过,这片阴影并非神赐予的惊雷,而是来自魔域的暗影,它所携带的希望也始终伴随着利益与血腥。
直到此刻,沈夜也无法断言,自己当初与那心魔砺罂的交易究竟是对是错?毕竟曾有那么多人反对他的决定,上至沧溟城主,下至普通百姓。现在,他们都早已通过种种方式表达了对沈夜的妥协与退让——沧溟在体内种下冥蝶之印,做好与心魔同归于尽的准备。她不赞同自己,却也无法反对自己,更重要的是,她无力通过别的方式来拯救族民,只能情非所愿地将权柄授予沈夜,让他通过有辱神裔尊严的方式,将诸人的生命延续下去。
身为一城之主,她别无选择。
至于普通族民,则被当年那场血腥的清洗吓退,纷纷噤若寒蝉——敢于反对沈夜的人,早已死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个……唯有一个谢衣,在激烈反对沈夜之后依旧留存下来,用另一种方式坚守了他一直想守护的流月城和烈山部。
事到如今,沈夜必须承认,自己对谢衣终究那么不同,终究……存了不可告人的私心。
从何时开始?他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他只愿把握现在,把握如今两人之间最好最好的关系,与最美最浓情的时光。
即使这段时光可能很短,可能在几天后就轰然结束,他也甘之如饴。
人生得此一人一心,足矣。
长叹口气,沈夜将目光调往生灭厅,那方屋顶上的浑天仪光洁如新,运转如初,篆刻着时间,记录了光阴,同时也默默无言地展示着过去每一个日夜,每一个决断的对与错——又或许,这世间许多事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合适与否,愿意与否,然后看天意与机缘。
天意从来高难问。
他突然记不清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了,似乎听瞳讲过,然而瞳也不是这句话最初的主人,应当来源于更早之前的祭司,比如……自己的父亲。
想到那个男人,沈夜心头一冷,熟悉的厌恶感爬上心头,但依旧比当年的感觉淡薄。这些年来,每一次,每一次他想到父亲,那种厌恶和隔离感都在渐渐远去,他曾经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刻骨铭心地恨着那个男人,恨他毁了自己和小曦的一生。但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变得和他越来越相像——自己以为选择了不同于那个男人的道路,也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同他一样,然而当岁月真正流过,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时,依旧是殊途同归。
偶尔,他甚至会想,或许并不是父亲生来冷血,而是流月城必然的困境和大祭司所肩负的职责,逼迫他选择了去做一个冷血的家长,一个绝情的父亲。
摇摇头,沈夜收住思绪,他已站在了生灭厅的门前。似乎知道他要来,门扉缓缓开启,沈夜看见瞳坐在厅内,静静对着自己。他身后,站着那名被唤作十二的傀儡祭司,也是他最新的作品。
“大祭司来了。”瞳的声音冷静如昔,目光波澜不兴。
“你果然在这里。”
“哦,这里有许多典籍,都是烈山部珍贵的史料和学识。”瞳目光在厅内那些高挑的廊架上环视一圈,淡然道:“廉贞祭司正安排族人们抓紧时间下界,我想,这里的卷册们也该随着前往龙兵屿才是。还请大祭司原谅属下自作主张。”
“你做得很好。”沈夜放松神色,他并不意外在这里看到瞳,自己想到的,瞳应该也能想到。毕竟在某种意义上,他俩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瞳在那层意义上,甚至比自己走得更远,更决然。
“大祭司谬赞。”瞳似乎永远只具备这种不急不缓,沉稳而冷淡的声音,像一块块冰轻轻敲击着彼此,冷而脆弱,同时又那么坚不可摧,“之前安排的事,属下已处理妥当了。”
“很好。”沈夜走进厅内,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仰头凝望高高的廊架,密密的架子上,曾汗牛充栋的典籍已有约一半空了出来,凝结着烈山部一脉的历史与心血正被转移到他们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这样很好。
“……那天罡放了就好,不用再理睬,你没在他身上继续放蛊虫吧?”
“自然没有。大祭司的命令是让人安然离开,属下怎会多此一举,本也是个外人,倒是无厌伽蓝……”
“无厌伽蓝的试验品,也都处置妥当了?”
“全部处置了。”瞳的话音里出现一丝难得的疑惑,“大祭司为何要我中止实验?与心魔的交易尚未真正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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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4, 2014 21:55:46 GMT 8
“交易……你觉得,我们与它,可能有真正的交易吗?”沈夜轻叹一声,看着他道:“本座意欲为何,你应当知晓。”
瞳沉默下去,一切心照不宣。片刻后,他又道:“难道大祭司不再寻找其他的法子?”
“没什么必要了,成败在此一举。或许……或许流月城的噩梦很快就会终结,你不必再这般痛苦,我们都不用背负更多的罪孽。”
话语至此,沈夜的声音里已带上了掩不住的疲惫与哀痛,还有在漫长苦痛后终于即将迎来解脱的畅快。他背对两人,缓缓闭上眼,仿佛正侧耳倾听这生灭厅里回荡着的某种声音。
那声音延续了太久,太久,久到让整个烈山部苦不堪言,如今,它似乎真的就要远去了……
高高在上的大祭司这样平和坦然,甚至有隐隐的脆弱,仿佛瞬间卸下了他长久以来的防御与冰冷,实在是极端罕见的情形。瞳身后的十二忍不住露出点点惊讶的神色,倒是瞳了然于胸,微微点了点头。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沈夜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像大祭司对下属,更像对一位忠诚的老友推心置腹。
“没什么辛苦的。”瞳边说,边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沈夜身边,同他并肩立在一起,共同凝望着烈山部数千年来的智慧结晶。他长舒口气,低声道:“有一些人,生来就注定了要在黑暗中行走,在不可能之处寻找可能,因此自然会走得心甘情愿,乃至于自得其乐。”
“……比如你么?”
“比如属下。”瞳自信地回答,同时微微一笑,唇角淡漠的弧度让他的脸上多了些人味儿,“属下在这条路上走得心甘情愿,倒是大祭司……不甘不愿啊。”
沈夜闻言沉默,瞳总是那样冷淡,又那样犀利,自称无情,却又对人的情感洞悉于心。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无所谓甘愿与否了,只要能够成功,便足以慰藉我心。”
说完,他回头看去,十二依然站在原地,恭敬地望着两人,生灭厅中累累的典籍继续等待着运送,而他也还有事务要处理,或许该前往下一处了。就在他打算离去的时候,瞳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他没有尊称大祭司,也没有自称属下,而是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站在多年老友的立场上,慢慢道:“阿夜,我知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族民们能够活下去,但是……希望你也能为自己多考虑一点,让自己也好好活下去。”
沈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声一笑,反问道:“那你呢?你也该活下去,不是么?”
“我……”这句话似乎问住他了,瞳难得的顿了顿,才道:“我对生存并无执念。”
“可是我需要你。”沈夜回过头来,看着瞳淡然如冰的眼睛,郑重道:“整个烈山部都需要你,包括你身边的人。”
不待瞳回答,沈夜抬手指着十二,又开口道:“他叫十二,对吧。记得你当初制作他时,我也在场,我看你一点点调整他的双眼,用了许多功夫,花了比对任何一个傀儡都要久的时间。我问你何须如此麻烦,你说……你想给他一双最明亮的眼睛,或许终有一天,这双明亮的眼睛将代替你去往下界,看遍万里河山,春去秋来……这个设想很美。但是,若能有更好的选择,比如……由你亲自去看,难道你不愿意吗?”
瞳没有回答,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一点抗拒的姿态。
哎?这……瞳、瞳大人?”十二显然是头一次听闻这件事,几乎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看沈夜,又盯住了瞳,仔细观察他淡漠神色下边隐藏的东西。
瞳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沈夜和十二一眼,在他长年累月的冷淡里,似乎从没有一刻像这样:被一个他无法直接反抗的人,直接指出了他小小的私人情感:愿望、希冀、几乎不能实现的梦想……这些通通都是让他感到生疏,乃至于不知所措的东西。
对情感这样的存在,他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有点发自本能地去抗拒。
于是他保持着沉默,宁可用不置可否的态度忽略沈夜的话。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逃避?
人总会逃避自己不熟悉,或者捉不住的东西。
沈夜没有继续逼问他,他明白,此刻该逼问瞳的人不是自己。这世上还有人比自己更沉不住气,更关心瞳。
十二静静看着他们,片刻,他深吸口气,大着胆子开口,小心翼翼地插入两位大人物的对话中间。
“……瞳大人,您为什么要那样说?难道……难道瞳大人不愿意亲自去看?下界河山万里,四季分明,冬天和我们一样会下雪,夏天则暖热得多,还有,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不同的城市和生活……而且听说下界有许多修仙门派,有比流月城丰富得多的药材,还有许多医术精湛的神医,一定能把大家的病痛都治愈!还有……或许您看过那么多之后,会觉得我们和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不一样呢?您也可以勉强委屈自己一下,和他们一起活下去呢?”
他太激动,以至于忘记尊卑,忘记进退,在瞳可能抛弃这个世界抽身而去的震惊和打击下,将心底所有迫切的希望都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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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5, 2014 23:33:04 GMT 8
“是啊……难道你不想亲自看看吗?”沈夜叹息般的询问,话音中似带着催促,还有鼓励。
瞳依然沉默,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沈夜早已十分了解他,不依不挠地盯着这位老朋友,十二更没有如平常一般恭敬地低下头,两人的目光共同构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穿透他冷漠理性的躯壳,慢慢落到他孤寂苍凉的灵魂上,带来陌生的痛与热——不那么自在,却让人难以抗拒地流连。
或许,这就是所谓情感?是他一直不懂,甚至拒绝去懂的情感?
上级与下属之间的情谊,朋友之间的友情,傀儡对主人的仰慕,还有……瞳将目光微微转向十二,看着他面罩下露出的半张脸,心头突然一跳。胸膛内那早已被他剖开,观察得一清二楚,确定仅仅是一团血肉的东西,怎么突然有些不受控制了?它告诉自己,还有那些不可言说,无法形容的爱恋与信任。
终于,他慢慢点下头,低声说出一句或许——“或许……能够亲眼一观,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沈夜满意地笑了,顷刻间,一股轻盈又厚重的东西降落在他肩头,仿佛一条枷锁轰然碎裂,他转过身,潇洒自信地朝门口走去,声音带着笑意:“这一天很快会来到的,本座向你们保证。”
“这……恭送大祭司。”似乎突然察觉自己方才究竟承诺了什么,瞳躬身时皱了皱眉,嘴角微薄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散去。
生灭厅的大门又合起来,瞳转身看着十二,许久没有说话。十二隔着面甲与他对视,跟着,他伸手取下那张面甲,露出他朝阳般美丽明亮的双眸,朝着瞳一步步走过来,在他身前两步处站定,躬身行礼,无比认真地道:“十二愿陪着瞳大人,一起去看万里河山。”
瞳看着他,看乌黑顺直的长发覆在这最后一位傀儡的肩背上,看他缓缓起身,清晨明媚的日光洒在他眼里,漾出动人的光芒,仿佛夜色里升起千万颗繁星,为黑暗点亮微茫的希望。
凝视这双为自己的愿望而生的双眼,瞳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好。”
即使前方只有萤火般微弱的光芒,即使手脚溃烂,面目全非,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过来。”
瞳朝十二伸出手——尽管他们已离得很近了,瞳还是伸出了手,十二一怔,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所见所听,激动得浑身颤抖,慢慢将手放到了瞳的手里。就在刹那间,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短到融为一体的地步——瞳将十二拉进怀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了一个人。
心跳声变得很大,大到能包容他的整个世界,胸膛内那块除开供血别无意义,被他视作什么也没有的肉块,似乎终于有了别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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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8, 2014 22:59:31 GMT 8
回到神殿内,沈夜屏退侍从,打算去看看小曦,同她单独说会儿话,此时,却另有一人踏入了殿内。
“参见尊上。”华月在他面前恭敬行礼,眉目中带着淡淡的疲惫。
她来得比沈夜预料的早一些,本以为转移族民之事至少要到今日晚间才能安排妥当,不想这才上午,就已过来向自己禀报了。先办正事要紧,沈夜收住去看望小曦的念头,朝华月道:“事情如何?”
华月早已习惯他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如实回复道:“启禀尊上,族民的转移正在加快进行,事发突然,一些准备工作难以尽善尽美,所幸前期已将法阵布置周全,连夜转移了许多人下界,但仍有部分族民眷恋故土,不愿离去。”
沈夜微微皱眉,未打岔,只待她说下去。
略一停顿,华月接着道:“属下想着,既然尊上特意叮嘱时间紧迫,务必尽快,我便启用了此前尊上曾说过的法子,让祭司们协助族民彼此传递消息,给予通信,并令此前已在岛上的人连夜于亲眷友人间游说,动员赶紧下界。目前看来,此法效果颇为显著,同时相当隐秘,就属下观察,砺罂当还未曾察觉城中变动。”
“嗯……”沈夜点头,又问:“目前为止转移了多少族人?”
“已超过六成族民抵达了龙兵屿,若无意外,今日戍时前应能迁徙完毕。”
“你做得很好。”答案比沈夜想象的时刻更加提前,他稍微放下些心来,轻轻舒了口气,看着华月眉目中掩不住的疲惫神色,料想她必定彻夜未眠,一直为此奔忙着,忍不住有些心疼,低声道:“既然事情顺利,你便去歇会儿吧,让风琊盯着就行。”
闻言,华月摇了摇头,“我不太放心交给风琊。”
“这是大事,他不敢乱来。”
“那也不好……”华月再度倔强地摇头:“虽说他不至对流月城不利,但心里对于你,始终存着不敬,这样重大的事,略微有一点儿不尽心,就难以圆满,我等到转移完毕后再去休息不晚。”
“你啊……”沈夜也不知说什么好,既然她如此坚决,干脆顺着她,点头道:“也罢了,只要关系族民之事,你便总是这么尽心。”
听到他的赞赏,华月不语,只微微一笑,刹那间便洗去了倦色,容光焕发起来。看着她明艳端丽的容貌,沈夜忽而有些失神,片刻后,柔声问了一句:“……你喜欢龙兵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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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0:27:09 GMT 8
华月显然料不到他会这样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站在地下,心里默默琢磨过几个答案,最终低声说了一句:“尊上若喜欢,属下自然喜欢。”
“是么?”这不是沈夜要的答案,他在心里叹口气,又道:“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意思。龙兵屿我们都去看过,四季如春,温暖湿润,还有许多美丽的花木,周边海内物产丰饶……你们女人家,应该都喜欢的吧。”
“这……的确喜欢。”华月点头,笑得有些羞涩,也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楚,“是个好地方。”
沈夜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亦没有再说话,殿内突然尴尬地沉默下去,就在华月打算告退的时候,沈夜突然又开口道:“有件事……一直不曾对你说明白。”
华月一怔,沈夜起身离座,慢慢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轻声道:“此刻不说,怕没有机会再说了。”
“怎么?”看他一步步走近,华月的心便一下下跳得更快,直至他走到自己身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时,她才镇定下来,默默看着这个早已无比熟悉的男人。
沈夜沉默着,他还记得第一眼看到华月时,她是什么模样,却不太记得在这漫长的百余年中,华月是怎么一点点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如同他没有刻意留心过自己每一天,每一年的成长。华月和自己一起长大,由少年男女变成了今天的男人和女人。时间仿佛一阵风,顷刻间就刮过去,将他们的容貌与身姿都改变了模样。
“……尊上?”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华月忍不住轻声呼唤,心也不可抑制地越跳越快。
“我……”思索片刻,沈夜低声开口:“华月,我……我从未将你看作傀儡,但是,却也不是女人。”
她肩头一震,睁大眼,只觉心里有块柔软的地方默默碎裂开,慢慢散落,落到看不到的黑洞中央,遍寻不着……其实,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那里早就死掉了,只是在一次次期盼中强作坚定而已,她知道那是可笑的,无望的,可是,如果因为无望就放弃,那才真正可笑。
那就不是感情了。
她身躯微微颤抖,眼眶里有点热,专注的沈夜却没有发现,继续用前所未有的亲切和诚恳对她道:“沈夜并非木石,你的心思自然明白。然而……我心有所属,此生绝无转移。这百余年来,感激你始终伴在沈夜左右,你我之间名为主从,实则已如至亲,我亦爱你、重你、善待你,只是,这些疼爱与善意中并无儿女私情,还望你明白……”
自成年继任大祭司起,他似乎还头一回用这么低的身段,这么,甚至可称为恳切的态度对她说话。
一瞬间,华月觉得自己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小小少年,拿着木法杖焦急地演习法术,并在听到她说“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没有价值了”时,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然后收留了她,给了她生存的价值,给了她立足之地。
阿夜……
“我……我明白的。”她专注地看着沈夜,看这张熟悉的英俊面容,低声应答:“华月也不是瞎子,这么多年来,自然早已看出大祭司心里有人。虽然没有见过,但属下斗胆猜测,恐怕不是位姑娘家……”
“这……你如何知晓。”沈夜闻言一怔,不知如何应答,百年难得一见的,他也感到窘迫起来。
华月又道:“属下眼中既然始终有尊上的身影,那么尊上的心思,多少能够猜到。况且,除开沧溟城主,这流月城里哪还有姑娘配得上大祭司?”
“不要胡说,城主高高在上,我那不过少年时的淡淡倾慕罢了,成年旧事,早已不堪提及。”
“我知晓。”她笑起来,点点泪花缀在妩媚的眼角,“当年还是我陪着阿夜翻阅典籍,寻找能治疗城主的法子。大祭司心里的人必定同你有过许多纠葛,才能真正走入你心里,还让你说出了此生绝无转移这样的承诺。不论如何……你能有可心的人,很不容易。”
听她终于不再称尊上和属下,沈夜也松了口气,时光似乎又悄悄退回来了,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不是大祭司,她也不是廉贞祭司,只是沈夜和华月,是两个被命运绑架的少年人,至少此刻,他愿意是那样。
“……祝你幸福,阿夜。”
沈夜默默看着她,似乎想看到她灵魂深处去,询问这句祝福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对她凄苦命运又一次不得不从的屈服。华月微微低下头,避过了他专注的目光,这让她眼角的泪水越发明显,仿佛颗颗碎裂的珍珠。
半晌,沈夜低声问:“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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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6, 2014 23:59:54 GMT 8
华月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问题跟在刚才有礼却坚定的拒绝之后,再次让她感到不知所措,还有隐隐的痛楚。她低下头,柔软浓黑的发丝垂下去,瀑布般盖在她雪白的肩头,她躲在黑发遮蔽下,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问题——
恨他吗?
恨沈夜吗?
……
片刻,她抬起头,再次看向他坚定的瞳孔深处,低声道:“……若我只是恨你,那该多好。”
沈夜闻言一怔,这个答案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华月又微微笑了,说其实与这些爱恨相比,大祭司的未来或许更重要。这么多年走过,华月一直伴在尊上身边,有些事情……早已不仅仅是爱恨可以囊括,只要烈山部还在,只要都还活着,就一切都很好,只要能……能一直追随着您,华月已经心满意足。
沈夜点点头,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在他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拥抱了华月——
那时他青涩年少,命运陡然改变,还不成熟的心中仿佛憧憬着病弱的沧溟,对身边努力追随自己的傀儡小姑娘视而不见;
那时他刚刚继任大祭司之位,察觉病痛难愈,便全力去寻找和栽培寄托了希望的徒儿,并将已长大成人,渐有了修为的她视作忠诚属下;
那时城中离乱,爱徒叛逃,他于内忧外患的痛苦中,悍然关闭了对人的信任与温情,逼迫自己成为冷厉血腥的裁决者;
接下来二十二年里,下界的谢衣占据他整个心神,所有情感,令他日夜反侧,加上流月城中百废待兴的重建,大祭司职责的步步稳固,都让他无心风月,身边只有廉贞祭司,而没有一个叫华月的女人;
再后来……捐毒的血夜彻底改变了沈夜,更改变他情感与命运的走向,他有了初七,有了将所有守护、传承、依托、愤怒、痛惜、心疼通通化作爱意和眷恋,终于烙印在心上的人……
时光如逝水,奔流不复回,空送落花远走,沈夜也不再有机会钟情于华月。他轻轻搂着她,大掌在她柔韧的长发上拂落,长叹一声,低声道:“月儿,等去了下界,一定……一定有更好得多的人。”
华月百感交集,当沈夜终于拥抱她时,一切已经注定了结局,她第一次伸出手,搂住这个恋慕了百年,每一天似乎都离她那样近,实则遥不可及的男人,靠在他肩头上,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你啊……阿夜,你,你真不是个好男人。”
呜咽中,她说出违心的话,盼他没有听到自己难得的抱怨,然而他们既然靠得那样近,又怎会没听到呢?沈夜轻轻笑起来,顺着她说是,我不好,你会遇到比我更好得多的。
遇不到了……她在心里回答他,与你一起的这百余年,早已是我最好的岁月与生命。她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微微笑着,说没有,你很好,你很好……
知她心里难过,沈夜也觉词穷,此刻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似乎都只会增添她的伤心而已。就在此刻,门边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
“哥哥。”
听见这声音,华月赶紧推开沈夜,后退两步,手往眼圈上揉揉,不欲被人看见自己的失态。沈夜看向进来的人,唤了声“小曦”。
“哥哥,哥哥!”小曦一头扑进沈夜怀里,“哥哥你去哪儿了,小曦刚刚做了个噩梦,醒来就马上找你……”
“乖,没事,一个梦而已。”沈夜将小曦抱起来,轻声安慰,小曦在他脸边上蹭了蹭,转头看到华月,娇声道:“华月姐姐也在?你在跟哥哥说事情吗?小曦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呵,没有,小曦最乖了,怎么会打扰哥哥呢?”华月温柔一笑,朝沈夜颔首,转身离去。
沈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叹一声,对小曦道:“哥哥送你回房,再休息会儿,昨晚上一定没睡好。”
“没关系……只要看到哥哥,小曦就觉得有精神了。”她双手环着唯一亲人的颈项,靠在他宽厚的怀中,满脸忐忑终于变成了安心。
沈夜将妹妹送回房间,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侍女们围过来,沈夜却令她们都离开,房内只剩兄妹二人。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永远无法成长的妹妹,大掌一遍遍梳理她柔顺的乌发。
“哥哥?”似乎察觉他有心事,懂事的小曦主动询问:“哥哥在想事情吗?”
“嗯……”沈夜看着她,唇边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对着这饱受折磨的妹妹,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放软自己,放低自己,所有血腥残忍的事,她都不知晓,可是现在,却有一件事,不能不让她明白。
“小曦,哥哥问你,”他柔柔地开口,斟酌着词句,“如果……如果我们必须离开流月城,你愿意走吗?”
“离开?”她睁大双眼,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居住的这个流月城,很快就要彻底坏掉了。为了让大家能继续活下去,哥哥另外找了一处地方给大家住,你愿意离开流月城,去那里生活吗?”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想了一下,才歪着头问。
“呵,是个很美的地方。”沈夜微笑着,将她抱在怀里,慢慢说道:“那里叫作龙兵屿,是东面海上的大岛,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如春……”
静静听他讲完,小曦依然有些懵懂,她看着沈夜,认真地说:“哥哥如果也去的话,小曦就去,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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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1, 2014 20:19:51 GMT 8
听这娇娇软软的话音,沈夜只觉心头泛起了痛苦与甜蜜交织的流波,荡荡掠过胸中千沟万壑,许多年来的所有伤口,仿佛都在此刻一齐隐隐作痛。他凝视小曦永远停留在当年的脸,将她抱紧,低声承诺:“哥哥去……”
他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即使仙神也无法将未来完全掌握在手中,但在这一刻,沈夜突然忍不住,突然也有片刻憧憬起了那个美好的未来……
即使它是绝无可能的幻想,他也愿意让自己沉浸当中,只要短短一刹那……
“哥哥……你在难过吗?”
小曦的声音又响起来,沈夜摇头,说声哥哥没事,眼角余光瞥见床头上似乎放了个什么东西,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偃甲兔子。
它看上去已经很旧了,木片上曾光鲜的漆色过半褪下去,露出了底下片片木纹,即便如此,它依旧是件巧夺天工的创造。这只兔子静静卧在小曦枕头边,哪怕心里明明白白知道它是死物,也不由自主地为它内蕴的光辉所吸引,仿佛下一刻它就要活动起来,如真正的兔子一样跳跃奔跑,甩动耳朵,眼睛里闪烁着温润活泼的光芒。
这是……沈夜微微一愣,跟着想起来,这是当年谢衣做的偃甲兔子。
那时,谢衣每天都研究着各种艰深的偃术,某一天偶有闲暇,做出这只偃甲兔子,托自己带给小曦,哄她开心。沈夜记得,小曦接到这件礼物时,简直开心得不得了,整天都抱着,逗弄它跳跃、蹬腿,跟在脚边随行——那时候,它的确是可以动的,谢衣在当中注入的灵力足以让它活动几十年,长长久久地带给小曦快乐。
只不过,时间真的已过去太久,这只偃甲兔子中的灵力早已耗尽,再也无法行动,无法在小曦每次失忆,或从噩梦中惊醒时令她破涕为笑。于是不知何时起,它被收了起来,再不见人,没想到今天竟突然又看见了它。
是了,一定是华月看小曦寂寞,给她找出来的。
凝视那只一动不动的偃甲兔子,沈夜的心思突然飞到了千里之外,他本以为自己已忘记了这件事,可现在,他发觉自己从未忘记过,关于谢衣,关于初七的点点滴滴,都安然沉睡在他心里,只要给一点儿根由,就会鲜活过来。
谢衣……
谢衣当年做的偃甲兔子,沈夜又想起来,他似乎还承诺过自己另一件事——他曾说,若有机会得至下界,一定要做件举世无双的礼物,呈到小曦面前。
这谢衣啊,在讨自己开心方面,总那么有办法。
沈夜微微一笑,忍不住猜测谢衣还记得当年神农祭典前的承诺吗?他真的会去做那件礼物吗?
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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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8, 2014 22:25:23 GMT 8
“阿阮姑娘,谢某有个请求,想请姑娘为我做一件事。”
“啊?谢衣哥哥有事要拜托我?”阿阮惊讶地睁大眼,这还是头一遭,谢衣哥哥要拜托自己帮他做事呢。她赶紧应下,说只要我能做到的,阿阮都答应你。
“谢某想请姑娘替我送一件东西到我师尊手上。”
静水湖依旧宁静,红日高起,云霓消散,谢衣似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与悠然,唤来阿阮,徐徐讲出这份委托。
“帮谢衣哥哥送东西?”
“就是此物。”谢衣举起手中的匣子,“方才我从书房内将它找出,时间紧迫,不及修整,内中灵力虽有衰微,但尚可支撑那么两三次,我想,这份礼物虽迟来,却也总好过不再来……”
“这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阿阮疑惑的问。
“这是苍穹之冕。”谢衣微笑着,解释道:“昔年我还在流月城中时,曾经承诺师尊,若有朝一日得知下界,必将采集举世美景,做一件礼物赠予小曦。不想阴差阳错,这份承诺始终未能完成,如今既有机会与师尊重逢,自当践行约定。”
“原来是这样。”阿阮捧着匣子细看,抑制不住满脸的好奇,“那个,谢衣哥哥,小曦是谁啊?”
“是我师尊的妹妹,她常年受疾病所苦,十分可怜。谢某惭愧,无力减轻她的病痛,这苍穹之冕不过令她开心少许,圆她一个小小心愿,也算……算谢某给她的见面礼吧,认真说来,在下还不算真正见过小曦呢。”
“……谢衣哥哥,你的礼物总是很好的,我想,小曦收到后一定非常高兴。”听出他话中的伤感,阿阮出言安慰。
“嗯,那就拜托阿阮姑娘了,我方才已通过偃甲鸟告知无异,请他派鲲鹏前来接你,想来也快到了。”
“馋鸡要来?”阿阮灵机一动,“既然这样,谢衣哥哥跟我一起走呀,我们一起去和他们会合。你要送大祭司的礼物,自然该由你亲手交给他更好。”
“这……”谢衣露出为难神色,斟酌片刻,摇头道:“谢某还有事要办,一时无法随行,否则也不会劳烦姑娘。”
“不劳烦,不劳烦的,谢衣哥哥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既然那么想你师父,就该去同他见一面呀,不要不愿意嘛。”
她天真质朴,讲话全然发自内心,更显动之以情,真诚可爱。谢衣即使知晓她不会明白自己心中千回百转的念头,此刻听闻,也不免有些许酸楚……
他摇头道:“非不愿,乃是不能。看了那封信后,脑中许多东西似正在苏醒,昔年被封锁的记忆也慢慢解开,谢某想起一些往事,须留在此处做些准备,助大家妥善解决狂华之事,因此……劳烦阿阮姑娘了。”
“这样啊,既然谢衣哥哥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一定会把这个……这个苍穹之冕为你送到,放心吧。”她开心一笑,转身出了房门,站在大门前往东边眺望,盼望赶紧看到鲲鹏的身影。
谢衣盯着她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嘴角也露出一抹苦笑。
他在心里默默说声抱歉,方才的话,自己是对阿阮姑娘撒谎了——没有什么被封锁的记忆,没有任何东西因那封信而苏醒,谢衣就是谢衣,偃甲就是偃甲,当年的谢衣所能给予他的,早已完完整整注入了这个身体里,不论肉体,还是精神和记忆。
初七说得很明白,冥思盒的承载力有限,若要自己长久活动,就不能过度耗损灵力,否则只能支撑几天的偃甲人,于他想保存谢衣,保存偃术和法术的初衷毫无作用;而为了保证灵力的长久运转,保证自己能一直“活着”,就必须砍掉所有多余的情感,梳理纷繁的记忆,最大限度利用冥思盒的承载能力,在性情与理智当中艰难地平衡。
自己没有完整的人性,不论爱与恨、喜与怒,情绪与情感,都不像真正的人那样丰沛饱满,除开对沈夜的牵挂与执着外,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刻骨铭心,真正触动他心神的。
或许,还包括了拯救烈山部的使命,以及由此衍生的对无异这个徒儿,对那些年轻人的维护——若自己当真没有情感,为何又会产生那样真切的维护之心呢?
到底是冥思盒尚有空隙,还是当归功于谢衣当年那一缕神魂?
这个问题大概永远也不会有答案。谢衣只知道,如今的自己具备着情感,具备那些爱与敬慕,传承与守护,即便远不如常人那样多,也无法再去对第二个人心动,但有这么多,有着对师尊的爱恋敬慕,对友人的牵挂,对徒儿一行的帮助,此生倒也足够了。
足够让他成为一个人。
思绪间,天边掠过飞扬的羽翼,鲲鹏降落下来,载着阿阮越飞越高,瞬间已消失了身影。谢衣目送他们远走,反身回到书房内,手指在那些架子上轻轻敲击,书架便退让到一旁,露出了一层暗格,内中收纳着几本卷册,谢衣凝神片刻,从上边抽出一卷来,题目上写着:劫火探幽。
曾经,他不记得自己于何时留下这本卷册,看着上边熟悉的字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出于何种目的写就了它。如今,当狂华的危机切切实实走到眼前时,关于劫火的研究手卷中,必定有能够提供帮助的东西。
多年前惊世骇俗的创想,终于在下界丰饶物产支撑,和谢衣强大的技术力面前变成了现实……
翻开一页,谢衣见上边写着晦涩艰深的话语,还有一些图画,断断续续描述着劫火的能量。
传闻这份上古仙神之力并非自然形成,乃是在十日凌空的灾劫中偶然铸就,它来自暗影与虚空,能够焚尽三界中的一切。劫火之力曾属于一位强大的仙人,如今,这位仙人早已不知所踪,唯有几点劫火的火种被他留在了巫山。
关乎这份力量,昔年谢衣在巫山也曾看到记载,说连神明也对它感到畏惧,如果……如果将它释放到人间,毫无疑问,这万里河山中根本没有可以抵御它威能的东西。
狂华是不可逆的,天星盘一旦启动就不会停止……
谢衣盯着卷册,一页页快速而仔细地翻阅,并随手拉开笔墨,开始进行演算和记录。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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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23:23:49 GMT 8
知晓瞳已释放了天罡的探子,华月那里转移族民的事务也十分顺利,沈夜又略梳理几件琐事,便匆匆返回太华山。风雪已暂时停住,传送法阵的光芒隐去时,恰好见夏夷则从远处朝他们行来。
“有劳各位久候,万分抱歉。”顾不上多做寒暄,夏夷则朝众人行礼道:“实在不巧,师尊本说亲自前来相迎,谁知又被掌门叫去议事,现下应差不多了,因此暗使灵力传信,令我请诸位入院内,他即刻便来相见。”
“客气了,走吧。”
清和已同值守弟子们打好招呼,一行人畅通无阻,步入太华门庭,随夏夷则走入了诀微长老院中,在客房安坐等候。后辈弟子奉上茶饮,请客人们稍待。乐无异和闻人羽初次来这道威凛然的清修之地,一时有些拘束,沈夜与初七成熟得多,且非下界人,于此十分淡然,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
夏夷则显见得有心事,清和不在,论理他该以半个主人自居,尽到招呼职责,然而此刻他却很有些坐立难安,频频看向窗外,眉头微微紧蹙。片刻后,干脆起身离席,站在院内,望着远处茫茫的雪峰发呆。
很快,沈夜也踱步到院中,环视这威势鼎盛的太华山,即便身为神裔,高居九天,站在这山巅上,心内也忍不住暗叹,赞一声不愧下界屈指可数的修仙大派。地倚群峰,层峦叠嶂,风雪相拥,清气充盈,连烈山部人最厌恶的下界浊气,在这里也显得格外稀薄,令人神思清朗,精神提振。初七默默跟在沈夜身后,随他目光看向冰封雪铸的南北两侧高峰,西面春意阑珊的楼台水榭,群花翠影,还有东北面流动着光华的巨大法阵。
“那是何处?”不知不觉,沈夜已走到了夏夷则身边,看着那耀目的法阵问道。
“那是……”夏夷则微一迟疑,如实相告:“是太华禁地。”
“禁地?”
“是。听师尊讲,昔年太华山创教师祖沈湘君沈真人,曾与大妖煌羽激战于太华山北侧,真人运剑如神,倾尽全力,以粉身碎骨的代价封禁了煌羽,弟子赤霞接任掌门,建太华禁地以封禁煌羽。除它之外,内中还封禁了不少为害世间的妖物,禁地每隔数十年便要加固法阵,以防生变。”
“如此……”沈夜微微点头,忽而想到什么,又问:“赤霞……就是谢衣曾言当年遇见的道人么?”
“应当如此。”夏夷则道:“若在下没有猜错,那位道人当是我太华赤霞掌门。”
“还真是机缘巧合。”沈夜似有所感,沉吟道:“这世间许多事……有时真是天意注定,违逆不得。”
“天意……”这两字似乎触动了夏夷则紧绷的神经,他转头看着沈夜,仔细打量他面上成熟冷肃的容色,眉头微微皱起,嘴唇动了动,似想说点儿什么,沈夜也看向了他。
片刻,夏夷则小声问:“不知在大祭司的流月城中,是否也同下界一般?”
“你指哪方面?”
“……俗世生活。”他顿了顿,犹豫道:“譬如婚丧嫁娶、祖制典仪……”
“三皇子坐拥河山尚且不足,还对我流月城也有兴致?”沈夜冷笑一声,并不将这年轻人的问话当一回事。
流月城独立于下界早已数千年,任凭它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与烈山部何干?
无需臣服,自然无所畏惧。
“不,还请大祭司不要误会,在下绝无此意,只不过……”
夏夷则抿紧嘴唇,转头往客房那方看一眼,确认除了沈夜和初七这两位非世间的族民外,并无其他人听到自己的话,才又咬牙道:“在下……在下只想略作探究,敢问这世间可有一处,不必受那些繁文缛节的束缚,不必受父子君臣的制压,是否无论黄泉碧落,千秋万载,永远都只有父亲压人,却不曾给为人子的,留一句说话的余地?尤其,尤其当那父亲位高权重时……”
沉痛话音听在耳里,沈夜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想起往事,那个雨夜的情景再一次于他脑海里流动。他转头看着夏夷则,目光如刀,在那张脸上仔细刻绘而过,电闪间已转过了许多谋算。
或许……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夜空流星,突然在沈夜心里飞速掠过,带着不可忽视的光焰,撕碎万古沉沉的黑暗。
夏夷则也看着他,毫不畏惧地迎向他高深莫测的视线,眉眼中净是坚定。
这年轻人……倒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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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3, 2014 0:40:04 GMT 8
一点头,沈夜反问道:“你听闻自己母亲被杀的那一刻,心里是何念头?” “我……”摸不准沈夜心思,夏夷则突然犹豫。
不敢贸然作答,毕竟,毕竟他心里那一刻的真实想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大逆不道。
听不到他回答,沈夜又问:“是否存了对杀母凶手极大的怨恨,那一刻,他在你心中瞬息便没了血脉亲情,只是你的仇人?”
夏夷则不答,肩头微微颤动,低垂着头颅,隐隐可见雪一样煞白的面色。
“是否……”沈夜轻轻摇头,叹息般的问道:“是否只想将那人除之而后快,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若无此事,兴许还对他这人有着些微期望与牵绊,然而,得知消息的那刻,一切便通通随之泯灭了。”
夏夷则痛苦地闭上眼,慢慢抬头,看着远处迷蒙的风雪,目光似乎穿透层云,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长安城里巍峨的宫阙。
“大祭司……大祭司果然非凡人,瞬间便能洞悉人心,字字句句皆令在下锥心泣血。”他苦笑,慢慢摇头,只觉心头眼底,都满布片片凄迷的血色。
沈夜没有说话,直到夏夷则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时,才低声道:“本座无力洞悉人心,只是对这般遭遇心有戚戚罢了。”
“主人……”一直在他身后默默聆听的初七上前一步,有些担忧地看着沈夜。
明白他忧心自己情绪受影响,沈夜道声无妨,暂时却也没再讲下去。夏夷则看着两人,满心惊讶,大祭司这话是何意?难道……难道在那流月城中,也有过类似的事件不成?
“……在下斗胆,敢问大祭司何出此言?”
沈夜看他一眼,淡然开口:“夏公子,方才你问本座,流月城同这下界相较如何。若你是想寻一处别有规则的世外桃源以自慰,那么,本座要令你失望了。流月城虽高居九天,与下界多无来往,但那些规则礼法、伦俗纲常,却同下界无甚分别。做父亲的,始终是父亲,统领家庭,管制儿女;而为人子女者,便需敬之从之,哪怕……哪怕这位父亲将他们当做工具加以利用,甚至想要他们的性命。”
夏夷则浑身一颤,感觉似乎有一阵冷风从胸膛里穿过,四下里变得越发寒冷起来。他专注地看着沈夜,直觉这话并没有讲完。
沈夜接着道:“……本座亦有父亲。百余年前,本座与妹妹尚为孩童,为了实验神农神血对我族人病况的治愈效果,我们的父亲,即流月城的前任大祭司,将一双儿女活生生送入矩木深处,受那神血焚烧之苦。我侥幸存活,妹妹却遭神力损毁,身体停止了成长,每三日便会丧失一次记忆。百余年过去了,她始终是当年的童女模样,所谓生命也永远只有三天,三天过后,一切便归于空白,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认得……”
“这……!”
夏夷则闻言浑身一震,心头又惊又怒,未曾想天下竟有这样狠毒的父亲,这样漫长而凄惨的折磨,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怔怔看着沈夜。
沈夜轻声一叹,抬起手臂,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似陷在久远的回忆里,缓缓摇头道:“神血威力博大,却绝非万能,即便本座,这许多年来也非全然无忧,时不时的,那未愈的病痛依然……”说到这里,他似乎察觉有些多言,打住话头,又道:“神血威能岂是凡人能轻易染指?烈山部名为神裔,终究也不过茫茫浮世中一粒微尘。”
“一粒微尘……”夏夷则缓缓点头,胸中百感交集,喃喃道:“大祭司说得有理,改朝换代,生死轮转皆是天道,不论生在何等人家,始终陷身在这命运罗网中。呵,微不足道,当真微不足道……”
初七站在沈夜身侧,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衣袖下的手掌,悄声在他耳边道:“主人病痛未曾痊愈,此事……此事我多年前已察觉了。”
“嗯。”沈夜闭上眼,嘴角露出些微笑意,这初七……眼中向来只有自己,关乎自己病痛的大事,怎可能完全瞒过他去?
“无妨的。”他反握住初七的手,轻声安慰一句,又朝夏夷则道:“夏公子,你还太年轻,方才本座问你,知晓母亲身亡后,是否有过那样的想法?”
“实不相瞒,的确有。即便此刻,在下心里依旧怒火暗炽,若他此时站在我眼前,我定要他,要他……”
“要他身首分离,血溅五步么?”沈夜冷冷一笑,垂下眼帘,长叹道:“曾经,我也同你有过一般想法,恨不能将那男人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可惜那时我年少力弱,不论学识、武艺、法术、见解、胸怀,乃至于在城中的势力,与他相比皆远远不及。他是大祭司,我是大祭司之子,在一些人那里,我连名讳都不必有,只需明白我是大祭司之子便足够了——连自身的存在,也需仰仗于他。”
夏夷则默默听着,脸上暗藏的怒意一点点潜下去。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他心坎上,何其相似,何其明晰?直如他处境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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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5, 2014 23:44:14 GMT 8
三皇子……三皇子可受今上器重?哪位宫妃所出?娘家有势力没有?所有人似乎都只需关注这三个问题,然后谋划好自身利益和欲求便足够,至于三皇子姓甚名谁?脾气品格如何?习得什么本领?通通不重要。
“只要前任大祭司,只要我父亲还活着,沈夜便永远不是沈夜,又似乎仅仅只是沈夜……”
沈夜仰头看向高高天穹,扫视一圈后,将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西北,凝视那此刻根本不可能被看到的,万里之外的流月城。
“后来,当我终于比他更加强大时,他却早已不在。唯有他不在,沈夜才有继任大祭司的机会,而沈夜之所以能成为这一任的烈山部大祭司,也多亏了他当年将我放入矩木,熬过千难万险后幸存,于是整个烈山部都知晓,神农神上的鲜血庇佑着沈夜,兼之他法力超然,不受疾病困扰,于是族人自去遵从他的命令……我昔年恨他怨他,待到真正接过他的权柄时,却又必须感念他昔日加诸于我身上的万般苦楚,正是那些令我怨恨他的痛苦,替我打下了如今的根基。”
“原来,大祭司……”夏夷则深吸口气,点头朝沈夜行了一礼,道:“听大祭司此番教导,在下受益良多,那些……那些冲动荒唐的想法,我已丢开了。”
“若只是想想……倒也罢了。”
沈夜语气淡然,收回目光,前行两步,站到山崖护栏边,望着下方深不可测的山壑,两只黑白相间的瑞鹤从他身侧翩然而过,留下一声锋锐的鹤泣,同山风交融飞散,越发显得长空万里,群山巍峨。
负手而立,沈夜不再开口。夏夷则站在他身后两步处,看对方玄衣上金色的月桂纹饰,看他微卷黑发在山风中轻轻飘扬,看他挺拔高大的背影,似乎透过这些,同时看到了那些早已消失在岁月中的痛苦挣扎。
百余年前……对自己这样的下界之民来说,那是多么久远,远到让人畏惧的悠长岁月。
尽管已想通些许,夏夷则依旧感到胸膛里充塞着苦涩与混乱,静静思索片刻,他开口问道:“容在下斗胆揣测,大祭司当年……是否也曾厌弃过大祭司的职位?”
“自然是厌弃过的。”沈夜没有犹豫,坦然相告:“凡是他所有的,便为我所厌憎,我亦曾发誓绝不要同他一样,永不会成为像他那样的男人。只可惜……”
他微微摇头,嘴角似有一抹苦笑。
“是么……”冷冽山风拂动夏夷则的鬓发,他低下头,小声应道:“可惜终究天不从人愿,只要踏上那个位置,便必然会成为那样的人?”
沈夜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看夏夷则一眼,只默默凝视远处的山头,片刻后,道:“说来可笑得很,被他投入矩木那夜,我带着妹妹,竟妄图逃出流月城。伏羲结界之下,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夏公子,你幸运得多,你若当真厌弃一切,或有半分畏惧的心思,那么,这万里河山,天高海阔,任凭哪一处山水,也足以庇护你安度此生了。”
闻听此言,夏夷则不由浑身一震,似被说到了极隐蔽的痛处,咬牙皱眉,面上一片煞白,难看之极。
片刻,他用力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斩钉截铁地道:“在下……绝不逃避!”
听见他这句话,沈夜终于转过身,直视这少年人澄澈双眼。此刻,他已用力挺直了脊梁,眼中不见缱绻忧伤,唯坚定与执着,如大雪中一株青松,对自己缓缓道:“多谢大祭司提点,实不相瞒,在下……在下其实并非凡人。”
“嗯,本座看得出来。”沈夜点点头,道:“你身上有股妖气。”
“在下的母亲乃是东海鲛人。”提及故去的生母,夏夷则声音沉肃,缓缓道:“昔年母亲偶遇负伤的‘他’,好意救他一命,悉心照料,两人暗生情愫,可惜人妖殊途,他又是那样的身份,伤好之后,他便返回了中原,母亲亦回到故乡。然而,母亲始终不能忘情于他,便央求海巫施法,得到双足长留陆上,代价是终生不得再回东海。之后母亲往中原寻他,与他重逢进了宫,却从未告诉过他自己就是当年救他一命的鲛人女。那人……那人垂涎母亲美貌,封她为妃,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那年海边的救命恩人。”
沈夜不语,初七也没有说话,静听他讲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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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8, 2014 22:57:06 GMT 8
夏夷则接着道:“入宫后,母亲也曾受宠,可惜三宫六院,明妍几时?他后来对母亲渐渐淡了,母亲却始终痴心不改,每日都盼着他来,有时实在等不到,心中凄苦时,也怀念再回不去的故乡。可恨我少小离家,不能常伴母亲身边,更苦她这许多年。”
他深吸口气,声音中满满都是沉痛,“母亲……至死未能再看一眼明珠海。”
“明珠海?”听到此处,沈夜微微一怔,问:“可是东海上的明珠海?”
“正是,原来大祭司也曾听闻此地。”
“不仅听闻,还颇为熟悉。”他摇头道:“明珠海毗邻的大岛,唤作龙兵屿,流月城在下界寻到的安居之处,便在此岛上。我知晓那附近海内有一族鲛人,善驭法力,秉性温和,未曾想竟还是你之故乡。”
“故乡……说来惭愧,在下苟存近二十载,尚未亲身往故乡探视过,也不知那里可还有母亲的亲族。”夏夷则长叹一声,勉力微笑道:“当真有缘了,原来大祭司的族人们亦与明珠海比邻。”
沈夜点点头,心内计较越发明晰,对夏夷则道:“夏公子,本座直言,你还太年轻……许多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却也比你的顾虑简单,谋定而后动,有舍方有得,若如你方才所言,绝不逃避,那么……还望珍重。”
“在下明白。”夏夷则叹道:“今日与大祭司一番话,可谓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该如何做,在下已定了心了。”
“那就祝夏公子旗开得胜,鱼跃龙门……”沈夜微微一笑,转身向房内行去。
目送他远走,夏夷则忽而一笑,朝未曾移步的初七道:“鱼跃龙门……想不到大祭司也有这等精妙的玩笑话。”
“主人他……”初七看着沈夜消失在房门口的背影,道:“我是孤儿,并无与父母亲近或交锋的记忆,但主人今日的话,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我想,主人也是看到夏公子境遇,感念自身过往,才会有这一番坦然相告。他这百年中……几乎从不曾这样。”
“在下明白。”夏夷则郑重点头,长舒口气,胸中那些郁结与混乱,仿佛如同天上铅云,终于慢慢散去。
许多事还没有去做时,会感到茫然、焦躁,甚至畏惧,而一旦立定了方向,抛开所有顾虑后,天大的难题也变得容易些了。
父亲……呵,方才那些话语如一面镜子,将自己映照得清清楚楚,包括他所面对的父子关系,亦被剖析得纤毫毕现。沈夜的意思很明白,作为一位历经百余年岁月,历经了同样父子难题的成熟男人,他早已用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了夏夷则该如何抉择。
父亲……关乎男人与父亲的关系,永远是成长中必须面对的难题,尤其当这位父亲身份特殊,性情亦不那么慈爱,位置又那样敏感的情况下。所谓父亲,既是儿子敬仰、憧憬、畏惧的对象,也必须成为被超越的对象。不论恨他无情也罢,怨他冷酷也罢,甚至幻想千万遍将他碎尸万段,都不能改变自身的处境,自己仍在他之下,受他制约。
终究因为有他,方有今日种种。父亲的存在,早已为儿子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单纯地去恨,一切便毫无意义。恨亦是要讲资格的——若孱弱无能,凭什么去恨?弱者的愤恨,大约只是一些无用的情绪和牢骚罢了。
等到终有一日能站到高处俯视他时,再来谈恨不迟,只是……到得那时,心头究竟是恨,是无奈,是叹息亦或漠然,又早已难加分辨了。 或许,这便是命运本身的必然轨迹。
细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寒风拂动,栏杆边只剩夏夷则,独临深渊,浑身上下仿佛由冰雪铸就,孤寂冷彻,坚定不移。
江山倦夜眠孤客,红堕沾衣冷血痕。八极乘龙巡碧落,一襟风雪载昆仑。
长安。
天色微曙,宫阙深深。
西面一座院落里,值守宫人屏息而待,心里充溢着恐惧,与些微好奇。这院子里的梅花怎么突然就谢了,似乎就在那天,那个晚上。
明黄乘辇停在大门前,侍从们向着悄无声息的院落,等待那扇门扉开启。
刚死过人的地方,为何他要特意过来呢?
赐死人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这些问题没有人敢问出口,甚至不敢多想一想,个个低眉顺眼地敬服,毕竟,他们想问的人,乃是这帝国最伟大崇高的男人,万里山河的主宰者。
圣元帝站在淑妃寝宫内,他将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独自默默巡视这熟悉又陌生的房舍。
高楼广厦,朱墙碧瓦,院内植着俊挺修竹与皎洁的白梅花,房内光亮如镜,陈设端整,仿佛还有位精致优雅的女主人在使用它们。梳妆台上摆着玉搔头,金簪子,镶嵌宝石的镯子们堆叠在一旁,往日,还有几只玛瑙雕的杯子……
好像有许久不曾过来了,又好像一切恰恰发生在方才,就方才,自己才见过她,不过,自己眼中的究竟是现在的她?还是二十年前的她?
那时候……不,比那时候更早,自己就见过她了,在碧波万顷的海边,那位美丽善良的姑娘……
不,都过去了,不是她。
他微微摇头,每次想起那多年前的偶遇,就让他感到自己开始衰老的心脏恢复了活力,跳跃的速度变快了,力度变强了,仿佛擂响战鼓,让他日渐朽坏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他还记得那姑娘的一颦一笑,记得两人间说的每一句话,可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她不肯讲。他确认自己喜欢她,不同于喜欢任何女人那样喜欢她,甚至于短暂刹那里谋生了只要有她,天下、皇位都可以抛洒的念头。
可惜他终究没能抛下那一切,而是抛开了她。
说完全不悔,必定是假话,但他已没有机会去悔。于是,当他看到同记忆中的爱人一模一样的红珊时,毫不犹豫地将她纳入了宫中,封为四妃之一,这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最高礼遇,最显达的地位。
像,真像……不仅仅是像,几乎就是了,那眉梢眼角的风情,言语中的音调,每一次笑起来的样子,都让他感觉自己寻回了她。于是他开始试探性地发问,想证明她就是那个她,可是……劝酒时的玩笑话也好,床第间的暗示也好,她都视而不见,仿佛完全接收不到自己的询问。
“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偶尔,自己逼得急了,她甚至露出慌乱和畏惧来,口内说着这样的话。
当真一点儿也不明白么?
一次又一次,一年复一年,帝王的心慢慢冷下去,他开始确信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她,只是容貌肖似罢了。然而,一旦认定了自己悬在心口的并非眼前人,便连容颜,似乎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开始觉得那姑娘比红珊还要美,美得多,更比她真诚,灵动——那姑娘从不会假意掩饰什么,从不会笑得勉为其难,整个人如海中明珠般澄澈透亮。
他开始冷淡疏远她,听闻她时常为此流泪。然而,她或许并不知道,在这美色如云,各显神通的六宫粉黛里,一次次宠幸她这个缺乏家世背景,甚至可称作来路不明的妃子,到底有多不容易,多令帝王为难。他也曾在疏离后为她忧心,担心她那样不懂人情,又缺乏娘家势力的支撑,会不会遭人暗地里害了去?
于是他又多关照她一点,但失了宠幸的关照,往往比利剑更加伤人——给一点希望,又不能完全满足她所求,倒不如……不见的好。
唯一令他惊喜的,是她给自己生了一位皇子。这皇子排行第三,俊逸聪慧,性格端方,就是身子弱些。他对这孩子倾注了极大的希望,托请多年至交的太华山诀微长老将之收入门下,悉心教导。一年年的,山上都传来令人欣慰的好消息,焱儿识字极快,焱儿会用剑了,焱儿又学了一门法术……
他也曾微服上山,偷偷看那孩子的情形,清和便陪他说上许多话,最后,却总有一些语焉不详,听着仿佛不太好。他想打探,清和又总是闭口不谈,知晓这位仙长勉强不得,他也万万想不到那惊世骇俗的真相上去,便不再追问了。
直到宫中陡然生变,他才明白清和真人的欲言又止究竟意味着什么。以清和修为,如何看不出那孩子身上隐藏的秘密?
这让他又惊又怒,甚至想到了最坏的情形——女妖刻意伪装作自己爱人的容貌,入宫为恶?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下去,毕竟她从未有过恶行,但不论如何,这样的秘密既然被揭破,她便再也留不得了。
不论如何,自己不能让她再活着。不为自己,也要为帝国的稳固考虑——帝王已经老了,三个儿子势如水火,焱儿这么个天大的把柄,与其落在他哥哥们或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手里,不如直接由自己斩断。
赐下毒酒那一夜,听闻她在宫内跪了很久,央求自己去见她最后一面,他也有片刻心软,很快又定下心来。她并不是当年的救命恩人,并不是那颗无暇的珍珠,自己何须对一个空有外表的女妖容情?
不见。
回忆间,他已抚遍了这房内的许多物事,甚至将她的妆匣打开,一件件把玩内中来不及处置的饰物。突然,一串格外莹润美丽的珠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将珠链握在手里,细细看去,每颗都一般大小,浑圆光洁,不见半点瑕疵,更由内而外散发出蓝幽幽的光晕,直如传闻中极为罕贵的珍宝:东海的鲛人泣珠。
他贵为天子,坐拥万里河山,却也未曾得人贡奉过这样完美的珠串。宫中……何时有了这样的东西?
他将珠串举到眼前,凝视它们寂静优美的光华,一点疑惑像种子在他心头绽开,慢慢发芽,滋长……
东海……鲛人泣珠?
当年……当年那位姑娘,不就是在东海边救了自己的么?她说两人殊途,终究离去。
宫人说,红珊有时会为自己的冷落而流泪。而焱儿那孩子……宫中法师和清和真人都告诉自己,那是鲛人的妖力。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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