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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4, 2014 22:36:23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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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29:44 GMT 8
主人?
温润醇厚的男声响在静谧夜色里,唤醒座上假寐的人。
“是初七啊……”沈夜睁开眼,盈盈火光中,这张白皙俊美的脸显得格外动人,尤其眼下那两点泪渍般的魔纹,似乎正随着殿中烛火与殿外星月摇曳。
“主人若想睡,还是回榻上去吧,莫受了风寒。”
夜色深浓,整个流月城皆进入安眠,唯有大祭司寝殿里依旧灯火不绝。近来下界似乎出了点事,高居九天的流月城中亦不太平静,因此沈夜格外忙碌,案上卷册堆了老高。昨夜他已通宵达旦,今日怎么也该歇歇。想到此,初七上前扶他,打算伺候他安寝,手却被沈夜挡开了。
“无妨,小憩片刻,倒还撑得住。”沈夜摇头,看着初七,忽然道:“我刚做了个梦,你知本座梦见什么了?”
“属下怎会知道。”初七微微一笑。
百年来虽是主仆的名分,实则……独处时,若沈夜不给他安排任务,两人也常有轻松相处的时刻。这还是沈夜要求的,让初七莫那么拘谨,更不许时刻板着脸,私下里要跟自己好生说话。
“我梦见很久之前,那时你正狂热研究着偃术……”沈夜看起来是真累了,不知不觉竟讲起那时候的事。那时候,初七还是谢衣,是沈夜唯一的弟子,流月城破军祭司,同时更是烈山部下一任大祭司的继任人选。
“属下?”初七微微侧头,主人为何这么说?又是自己遗忘的当年?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沈夜说这样的话,偶尔,沈夜会对他说你怎样怎样,然而初七对他口中的一切毫无记忆。他为此感到困惑,但身为沈夜暗藏的利刃与护盾,他的存在并不为旁人所知,除了沈夜,便只有瞳能够与之交谈。
他偷偷问过瞳,主人是在说什么?瞳想了想,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你受过重伤,所以才不记得了。于是他也没有多想,每当沈夜讲起,只是默默聆听,偶尔附和一句。
“你告诉我,说你设计了一件不得了的偃甲。”沈夜合上眼帘,唇角带着笑意,似乎回到那个夏日的傍晚。那一天的谢衣,就像西天上耀眼生光的火烧云,整个人散发着不容逼视的光彩,兴奋地向他报告:
“师尊,徒弟终于将偃术的威能发挥到极致。”
哦?怎样的威力?
足以撼动天地。他昂起头,眉眼间都是得意。
如此厉害?何时能做出来呢?
……不成。谢衣脸上的光彩退下去,摇头皱眉,“我只能设计它,却无法做出来。”
为何?
“……没有材料。”他皱眉看着沈夜,眼睛里填充着不甘心的火光,沈夜恍惚间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影像,传闻中,有一位叫司幽的上仙身携劫火异能,足以抗衡魔神,最后却因故不知所踪。
“流月城里没有可以完成这个设计的材料……”谢衣的声音黯淡了,“如果这偃甲能完成,我就可以用它破除伏羲结界,它的威力要破界不过顷刻之功!可是……可是如果不先破开伏羲结界,我就无法离开流月城,去下界寻找能够完成它的材料……这真是太可笑了。”
这么说来是纸上谈兵的偃甲了。沈夜有点想笑,又不忍心笑,这徒弟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很多已被他变成了现实,然而现实永远跟不上人活络的头脑,人总有超越现实之外的伟大设计。
小小流月城……还真是禁锢了谢衣恢弘的心灵。
收回思绪,沈夜看着初七,笑道:“你说那偃甲若能完成,必然是你做过的最可怕的东西,连你自己都不能想象它究竟会有怎样的威力。”
“是么。”初七也笑了,接过沈夜手中的卷册,整齐放在一旁,“若有机会,一定完成它给主人过目。”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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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29:58 GMT 8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夜空如洗,月色清寒,银盘悬于中天,长安城定国公府内,几人把酒临风,正于院内赏月。
酒坛已空了几个,不善饮的阿阮靠在赤豹身上呼呼大睡,闻人羽也面上绯红,撑着额养神,唯有夏夷则跟乐无异精神奕奕,两人身旁坐着千杯不醉的谢衣。
“来,师父,弟子再敬你一杯。”乐无异躬身给他满上,谢衣笑着接过,一饮而尽,口内说年轻人莫要贪杯,当心第二天起不来,回手却也给乐无异斟满了。
兴许是美酒助兴,兴许是今夜欢愉的气氛,谢衣虽无醉意,言谈间却也比白日多了几分开朗随意。
“没想到谢前辈如此海量。”夏夷则脸上有点红,精神却极好,他也喝了不少,丢开修行人矜持冷漠,笑道:“谢前辈居然会提出与我们返回长安,当真让我惊讶了。之前说要去捐毒,没想到西行前又来了长安。”
“对呢,先前在静水湖听师父说得紧急,以为立刻就要西行,结果次日一早,师父又改了主意,说咱们先回长安一趟。”乐无异边大嚼美食,边问:“为何师父要来长安?”
“不乐意么?”谢衣挑眉,盯着徒儿。
“怎会不乐意,师父说笑。能在家招待您,我可求之不得。您这趟来,我娘见了也高兴得不得了,叙起来,您可算她老人家师父的前辈,又是偃师中的神人,能亲自拜见您,娘直说三生有幸呢。”
“呵,言重了……说起来,我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也是受你们的启发。”谢衣坐直身体,凝视天顶明月,微微皱眉道:“听阿阮姑娘说到当年事,我竟一无所知,只觉心绪不宁,彻夜辗转,发觉自己的确遗忘了一些极为紧要之事,如此贸然西行,怕是不妥。下意识地,我想先往长安来一趟,兴许会有所得。然而……真到了长安,却又似水滴入海,满眼茫茫,渺然无知。”
“师父……顺其自然嘛。”见谢衣似有愁容,乐无异暗暗埋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眼珠子一转,赶紧岔开话题:“师父啊,那个……您既是世间最厉害的大偃师,为什么不做杀伤性的偃甲呢?我在静水湖书房里,连这类偃甲的图纸都没见到过呢。啊……不是我对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觉得您要有什么危险,偃甲也能保护您不是?”
听得此问,谢衣一怔,举头望月,仿佛陷入深深思索,乐无异和夏夷则都不敢打岔。半晌,他终于似笑非笑地说了个“有”字。
有?盯着谢衣在静美月光下显得越发俊逸的面容,乐无异没来由地突然打了个寒颤。这意思是……师父他做过杀伤性的偃甲?
“有的。”收回目光,谢衣看着乐无异,道:“我曾做过一件威力奇大,举世无双的偃甲,此物内蕴极端磅礴的能量,直可令万军辟易,甚至强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只觉此举冒犯天道,非偃术正途。此后,我便不再做杀伤性的东西,只专注研究能够造福生灵的偃甲了。”
“居然如此。”夏夷则问:“那么,敢问谢前辈,那件偃甲现在何方?”
“在……”谢衣一愣,这问题似乎问住他了,他看一眼夏夷则,又低头看向桌上盈满琼浆的白玉杯,当中正映衬着一轮满月,银光徐徐,清辉皎皎。他盯着那杯中明月,又默想一阵,缓缓摇头道:“被毁掉了。”
“啊?!”乐无异一惊。
毁掉?身为偃师,乐无异清楚记得,就在自己书房收藏的那本《偃术要则》上,作者谢衣明明白白写着:偃甲乃偃师心血,当珍之重之,如父母对子女,不可轻易毁弃。尤其大型偃甲,因当中灵力丰沛,制造与运转皆十分艰险,毁坏更是难上加难。若在对构造不够了解的情况下毁坏威能巨大的偃甲,更可能滋生事端,因此宁可封存……
怎么……难道师父违背了自己定下的规则?
“嗯……兴许是觉得它太过可怕,我便将它毁去了。”谢衣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他举杯饮尽那轮明月,皱眉道:“记不太清了,似乎……就是这样。”
夏夷则和乐无异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担忧,连一直默默不语的闻人羽也抬起头,惊诧地盯着谢衣。
那偃甲既然那么可怕,难道能说毁就毁掉?
而且,如此重要的事,谢衣竟说他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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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0:15 GMT 8
流月城又迎来一个清晨,日升日落,百年如一。这天气候和暖,沈夜看过小曦,便往矩木下为城主进献鲜花,很快,华月前来觐见。
“启禀紫微尊上,那几个人开始西行了。”
“终于去了么……这帮散漫无聊的家伙。”沈夜皱眉,轻声斥道:“瞳那日潜入静水湖,明明听得他们说次日就出发往捐毒,结果又转道去了长安,当真会耽误时间。”
“这个……”华月犹豫道:“属下探子回报,说往长安是那人的主意。”
“……谢衣?”沈夜轻声吐出这个久违的名字,唇齿间似乎同时尝到冰冷的味道,他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他在搞什么,如此瞻前顾后,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你可有听见他们为何要转道往长安?”
“有。前日夜间他们在乐府中提及此事,那人说他心下感觉不妥,因此未贸然西行,而是往东去了。”
“如何不妥?”
华月摇头:“未曾说明,似乎连那人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他们言谈间曾提到了一件偃甲。”
偃甲?
是,属下听闻……
沈夜陷入沉默,直到华月将探子所见如数禀报完毕,他才挥挥手,说声下去吧,本座自有裁断。
华月告退,沈夜在矩木下负手而立,凝神思索。不知不觉间,一团黑雾从树身上浮出,悄然飘到他身侧,令人厌恶的浑浊笑声回荡开来。
“呵呵呵……大祭司为何苦恼?”
砺罂!
沈夜也不回头,长袖一挥,金光暴起,一道磅礴气劲直冲黑雾而去,那黑雾在空中打个旋儿,堪堪避开,讪讪缩回树中,笑声也消失了。
冷哼一声,沈夜亦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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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0:30 GMT 8
谢衣……有趣。
空无一人的寝殿深处,初七迎接沈夜归来,按惯例伺候他沐浴。脱掉衣物,沈夜泡入水中,脑中依然想着华月方才禀告的事。
初七在沈夜身后跪下,取下面甲,挽起衣袖,往热水中沾湿双掌,柔韧有力的手落到沈夜肩上。
谢衣明明说次日就往捐毒去,按他的性子,应当说做就做,为何又临时转道长安?他为何要丢下捐毒之行转往帝京?莫非另有计划?会是何事呢……
初七开始揉按,他手上的压力和温度透过皮肤浸入沈夜体内,这是彼此都极为熟悉的触碰,并在不知不觉中具有了别样的意义。
他们提到威力巨大的偃甲……难道是当年他跟自己提过的那件?
右手抚开垂落的微卷长发,初七往沈夜风府穴上按去。这只惯于握刀的手修长柔韧,骨肉匀亭,肌肤上一丝疤痕也没有,若有若无的薄茧反而令它更有质感,仿若由最好的白玉雕成,既美,又充满了力量。
不,不对……沈夜闭上眼,感受颈后规律的按压,一股热流顺着初七的动作游走,令紧绷身心慢慢放松下来。
因为没有材料,不可能被做出来的缘故,自己当年压根也就没看谢衣关于那件偃甲的设计图,因此,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那一件,自然无从判断了。
初七整个手掌都贴到沈夜肩胛上,顺着骨骼健壮,肌肉分明的背部下移,光滑肌肤上浮起团团热水中氤氲的雾气。几缕黑发垂落下来,被水完全沾湿,微卷发梢缠在初七小指上,晃眼一看,好似传说中月老拴在情人指尖的红线。
他心头一颤,打算不着痕迹地将主人的头发拨开,却失败了。沈夜的头发仿佛有自个儿意志般的顽皮,两三下功夫就打了结,将他手指缠得很紧。于是初七只能停下动作,将它们轻轻理顺,然后恋恋不舍地放开。
捐毒么……当年就是在捐毒,自己捉回了那个逆徒。
想到当年,沈夜皱紧眉头,同时感到背后初七的动作停顿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既是询问,也是催促。
他很喜欢初七碰触自己,喜欢初七停留在自己身边,喜欢一回到寝殿,就能看到初七默默相迎,但这些事他都不会告诉初七。这家伙……这家伙好狠的心,一朝绝尘而去,天上人间,竟舍得抛下自己二十二年,舍得对自己说不悔,舍得在自己面前斩断生命,舍得扔自己一人孑然世间……
那么,即便本座再残酷一点,又有何妨?
听到沈夜的声音,初七赶紧将手放到他赤裸的背上,继续按压,然而这下似乎突然不同了,从他掌心里的温度到肌肤相触时的感觉,都变得不再是放松和服侍而已……
一切只因为沈夜的心突然晃动起来,他想起当年,想起现在,想到身边这个恭敬温顺,绝对忠诚的人。
哼,任你上天入地,终究逃不出本座的掌心!
“初七。”一声低吟,沈夜猛然出手,将跪在身后的人拉了下来,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那身躯已落入池内,沈夜眼明手快,反手将他拉起,紧接着便吻了上去。
他将人压低,让他以臣服的方式被禁锢在自己怀里,一手按住后脑,一手搂着腰,浑不顾热水弄湿对方整齐的衣服,反正马上就要脱下来的……
初七一怔,瞬间天旋地转过后,已偎在沈夜赤裸结实的胸膛上。他耳根微红,心却如明镜,点点喜悦反射在灵台上,后边跟着似叹似嗔的点缀。
沈夜心里想什么,他其实是明白的,百年朝夕相对,还能不明白么?初七又不是傻子……倒是沈夜,于此事上比他要混一些。
兴许也不是混沌,只是顾虑着什么,因而抹不下脸,说不开罢了。然而私底下的言行举止早已不知不觉背离了大祭司冷硬的表象,如初融冰山,丝丝缕缕浸下来,润物无声,为初七点染了早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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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0:45 GMT 8
记得那是许多年前了,有次沈夜从华月那儿回来,夜已很深,初七伺候沈夜歇下时,沈夜突然握住他手腕,盯着他问了句什么。他话说得极低,完全含在喉咙里,初七没听清,又不敢问,只看着沈夜发呆——也没什么别样心思,就想等主人再说一遍,或命令他下去。谁知沈夜竟被他看得微微不自在起来,问你听清没有?
没有。
你!你这……只当他是故意的,沈夜勃然变色,紧紧皱眉,似乎动了怒。初七心惊,即刻就要跪下,身躯晃动间,却已被沈夜一把抓进了怀里,往他耳边长叹口气。
你这……当真是本座命里的克星。
他将人抱得死紧,短短一句话直说得咬牙切齿,似乎胸膛里压着极多极重的分量,说完后,他更不依不挠地往初七白净耳垂上咬了一口。初七顿觉一股电流从头通到脚,打得他全身都软了,本能地就想往后躲,奈何沈夜手臂似铁箍,令他不由自主地靠在怀里,脸上像有火在烧灼。
是一种令人震颤惊喜,又甜又苦的热度。
管你过去怎样,管你日后怎样,总之,本座就要你了,听清了么?
听清了,主人。
还有,我同华月并无……不可疑我。
属下明白,主人。主人醉了,睡吧。
我哪会醉,过来。
……
那是唯一一次,沈夜几乎对他说出了隐秘的心里话,初七牢牢记着,倒是沈夜,第二天就推说忘光了。
主人真忘了?初七看向床中央几点血痕,捂着酸软的腰悄声问。沈夜不答,直接将人压在身下。
向来勤勉的大祭司,那日竟整天未有露面。
“想什么?”发觉初七似有一丝走神,沈夜贴着他唇边问。
“想你,主人。”低柔声调在他喉间回转,喜气在他心头跳跃,他迎上沈夜的吻,温柔打开双唇,闭眼感受火热唇舌的进犯,然后给予沈夜所喜欢的回应。
腰上的手悄悄解开带扣,拉开衣襟,将与自己同色的玄衣剥下,扔在一旁,然后是中衣和亵裤……当中他动静似乎大了点儿,初七身子微微一缩,顿时被沈夜捕捉到。他立刻放轻缓些,往初七胸前揉了揉,传过安抚的味道,嘴唇也放开他,低头在脖子上辗转舔舐。
“嗯……主人慢些。”
呢喃着,亲吻着,沈夜让初七已赤裸的身躯贴合着自己,这几乎有讨好的味道了。分明不是第一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这心里手里却总不自觉地始终疼惜着他,顾念他喜欢不喜欢……真是,每一次想着要对他残酷点,让他疼一疼,好好教训这不听话的逆徒、属下,最后却总是自己心里先疼起来。
这家伙……当真自己命里克星么?
谢衣,谢衣;初七,初七。
沈夜恨恨地想,恨恨地动作,心里始终回荡着属于同一个人的两个名字。前后辗转,又爱、又恨、又怜、又怨,终究还是爱淹没了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恨,像海浪覆盖银色的沙滩。从海一般的爱里看那恨,分明又不是恨了,不过一点不甘,一点委屈,一点求而不得,还有剩下七分满足与安然。
都说天下事不可尽了,做七分最圆满,沈夜与他的初七便在这最好最好的七分里,看似有罅隙,实则早已地久天长,神魂相契。
忍不住俯下身,沈夜往初七肩头咬一口,激得身下人浑身一颤,腰腿更软下去两分,脚趾都蜷起来,阵阵喘息听在沈夜耳朵里,酒一般醇厚,醺醺欲醉,当真万分动人。
“唔,啊……主人。”初七吐出夹在喘息中的低柔声气,他主动吻上来,手在沈夜腰上抚着,似奖励他此刻给予的热情与温存,连早已停止的心跳,恍惚也恢复了搏动,与身上那韵律一道起舞。
初七唇上带着诱人水光,他看着沈夜,右眼下魔纹艳如桃李,勾勒得眼眶也泛红,不是泪,更不是恨,要知道当深情忠贞到极致,眼睛里也是会红的。
更不必说那灵肉相合,抵死缠绵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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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1:02 GMT 8
风渐起,热度也上来了。夏夷则扯开衣领,在已风化城寨的阴影中坐下,长舒口气。
他生来畏寒,旁人穿短衫时往往要长袖长裤裹严实,到这炎热的捐毒,倒是比其他人好受一些。时当正午,毒辣日头挂在高天,一行人也不再往前走,往一处城郭的遗迹下歇脚。
他看着不远处的谢衣,这位传说中的大偃师当真深不可测,一路行来既不见疲态,也不畏寒热,同新收徒弟还有其他三人都相谈甚欢。
喝口水,夏夷则将目光从谢衣身上移开,看向乐无异,他似乎累了,正闭着眼打盹儿。
唉,长点儿心吧……
不是夏夷则怀疑谁,他对谢衣并没有任何恶感,只不过从小在宫中见过诸多阴谋倾轧,修道这些年也走过不少地方,人情世故上比另三人都更成熟。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总觉着,觉着这个谢衣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有什么不对吗?
坐直身体,他仔细捕捉心里若有若无的疑问,突然想起孩提时分——那会儿他还住在母妃宫中,一次听见宫人闲谈,讲那传说中的大偃师谢衣直有通天彻地之能。
“是么?当年国之初定……竟也有谢衣的功劳?”
“兴许吧。我也是听闻,这样的事怎好宣之于外。”
“那件东西也当真存在么?”
你们在说何事?
他走入人丛中,那几名宫人便跪下来,不再言语。他又问一遍,当中有个人才小心翼翼地道:传闻百年前,昔年大偃师谢衣曾助圣君定国安邦,亦为他做过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后来却连人带物不知所踪了。
了不得的东西?那是何物?
偃师的东西,自然是偃甲吧……
原来也是道听途说。儿时的他没有那样好的耐性听她们继续,转身回房,隐隐约约的,似乎听见那些宫人中又有人说了一句——传闻那东西并未消失,百年来一直藏着呢。
……
从回忆里挣脱,夏夷则闷闷发阵呆,只觉心头跳得越发快起来,怎的了?那么久之前的小事,本以为连自己都忘了,怎么又突然想起来?
是了,一定是那晚上听他们说那偃甲的缘故……什么威力奇大的偃甲,谢衣的东西,自然是不同凡响的。不过既然连谢衣自己都说已被他毁弃,应该无妨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度去看谢衣,恰好见他站起身来,朝阿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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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1:17 GMT 8
“嗯?”
阿阮躺在阴影里,熏风暖暖,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突然,一只微凉的手试探性地落到她眼前,睁眼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谢衣不知何时已走过来,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谢衣哥哥?”
“阿阮姑娘,我有一事想请教。”
“谢衣哥哥你说。”她赶紧坐起来,谢衣却又不急着说话了,垂头想片刻,才低声问道:“你昔年可曾听我说过关于威力强大的偃甲之事?”
“怎么……谢衣哥哥又不记得了?”阿阮惊讶地睁大眼,仔细想了一阵,摇头道:“好像没有提过,谢衣哥哥总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做东西,不让我看,更不许我碰,说那些都是我不懂的事情。”
“是么……”他略微点头,眉目中难免露出失望之色,阿阮又想想,忽然拍手道:“啊,想起来了。有段时间谢衣哥哥你特别忙,就是刚把我从巫山带回来之后,常常整夜不眠地做偃甲。我问你做什么,你说在做一件非常非常厉害的东西,我再问,你又不讲了,只说我不懂,不该知道。”
“这样。那你可有看见,我当时是如何制作它的?”
阿阮摇头,“没看见,那段时间你的偃甲房我进不去,靠近房门一丈之内都不行呢,你说危险,不让我过去。你偶尔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时候,我问你,你也只说往巫山不虚此行……后来大约过了两个月,你提着一件东西离开,说要出门一趟,不告诉我去哪里,我想跟着,你回头瞪我一眼,可吓人了……”
“吓人?”谢衣摇头失笑,“谢某……应当不至于对阿阮姑娘不敬吧?”
“当然没有,只是当时的谢衣哥哥看起来有点吓人。”她皱眉看着谢衣的脸,眼中渐渐露出畏惧之色,声音也更低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可怕的谢衣哥哥呢,其实你既没有用灵力法术,也没有凶我,只是回头盯我一眼,我就不敢动了。那时候,我恍惚瞥见谢衣哥哥身上罩着一层黑气……”
“黑气?”谢衣眉头紧皱,心中满是疑问,还想再问,却见阿阮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脸,似乎欲言又止。
“这里……”阿阮指着他右眼下方,低声道:“谢衣哥哥,我一直想问,你这里的纹路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什么?”不祥的预感仿若天顶黑云,倏忽滚滚而至,谢衣忍不住轻轻拉着阿阮的手,引导她的手指在自己眼下描绘那两点魔纹的形状。
“当年,谢衣哥哥这里有两点红色的印记,十分好看呢……”
一声雷响,久旱的戈壁上,暴雨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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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1:32 GMT 8
沈夜站在窗口,凝视被大雨包裹的流月城。
谢衣一行的消息再度传来,他们进入了捐毒地宫,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让华月安排妥当,等这些人出来,自己便下去会他们一会。他倒要看看,时隔百年,这一个“谢衣”到底有什么谋划?而当年那个“谢衣”,又给这一个留下了怎样的安排?
是惊喜?还是再一次痛彻心扉的斩断?
虽已时过境迁,想到百年前那一夜,沈夜依旧忍不住闭上眼,抵御心里翻涌的苦涩。
可曾顾念为师?可曾后悔?
月夜静美,故人重逢,却又有决然炸裂,冲天血光……在闪耀、轰鸣与接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中,天与地似乎一同消亡,唯有自己孤独矗立。他始终记得那夜,满身染血的自己抱着那人冲回流月城,却被告知已伤重不愈,唯有偃术与蛊虫可为之续命。
那便做吧。
他沈夜想要的人,即便是死了,烂了,化成了灰,也要他从地府里爬回来。
想得入神,时间悄然流过,他仿佛化为一尊雕像,站在过去与现在的门槛上,眺望那挥之不去的痛楚。
谢衣……你宁死也要保住秘密是么?
你到底有怎样的秘密,连我都要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师在你心里,当真那样不值得托付与信赖?
你到底将沈夜当做了什么人?
想到深处,他几乎已被迫沉入痛苦的底层,忍不住闭上眼,长叹口气。
“主人。”初七在他身后呼唤,熟悉的声音唤回沈夜,他转过身,竟不顾两人都立身窗前,直接将人抱紧,并往初七脸上亲了亲。
他看着初七的脸,心里依旧不平静,许多话他一直想问这人,想问他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可是生死交关的时刻,自己却只能选择保留他的命,而不再去追究那些他想隐藏的东西。
瞳说,玉碎时刻,谢衣那一击几乎破坏了自身的部分脑识,即便他没有命在旦夕,自己怕是也问不出来。因为连谢衣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他究竟想留住什么了。
本以为那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想不到谢衣竟还留有后手:在下界做了一个同他别无二致的偃甲人。
有趣,当真有趣,不愧是谢衣!
这样的人才,方当得起沈夜唯一弟子,也是烈山部下任大祭司唯一候选人的分量,而能与这样的对手再博弈一番,也才对得起沈夜这百年中的痴心不改,朝朝暮暮。
不论之前还是现在,甚至不知长短的未来,在他眼里心里,始终就这么一个人。
他看着初七,微微一笑,低声道:“不日本座要去趟下界,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家……初七一怔,接着报之以微笑。沈夜极少用到“家”这个字,而每次他这么说时,都仿佛是对自己做着最真切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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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1:43 GMT 8
乐无异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沉入死寂的地宫,浑邪王的遗骸已消亡,此处堆积许久的阴郁之气也逐渐散开。
阳光从头顶的洞口射进来,一切静默无声。
看他不动弹,闻人羽转身招呼:“无异,出去了。”
“嗯……我,我看看。”
“看什么?”走到他身边,她轻声问:“还在为你哥哥……狼王的事情为难么?”
“没有……我是在想师父的事。”乐无异皱起眉头,话音犹豫。
“谢前辈?谢前辈怎么了?”
“我觉得师父有心事。”压低声音,乐无异低头在她耳边道:“找到了昭明剑柄,按理说该高兴才是,但我看师父的忧虑有增无减,这一路上就没笑过。他一定还在担心着另外的事。”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闻人羽叹道:“可是谢前辈不告诉我们的话,也不好逼问他。”
“啧,我再想想办法吧,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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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2:19 GMT 8
“初七,本座往下界去了。”
沈夜看着初七,也不知今日怎么的,去就去呗,为何还要折返寝殿,专门来同初七说一声。
“主人一路顺遂,下界浊气重,还望早些归来。”初七向他行礼,恭敬语意中潜藏着默默的爱恋。这是两人间一直恪守的礼节,天长日久,竟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了别样的情趣——交接任务时,初七往往比一个合格的属下更加矜持端凝,甚至像个无欲无求、无知无觉的傀儡,但他看向沈夜的眼神里,总有脉脉情意流转,千丝万缕,撩人心魂。
也不知是谁先定下这法则的,似乎并没有谁说起过,但无意识间,两人都自动走入了游戏规则。沈夜正事上越发冷静严肃,公事公办,但看着初七时,不经意间在那眉梢眼角似乎总停留着轻笑。
正经里越像主仆,私情里越发缠绵,倒也是只属于他俩的情趣了。
沈夜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他卸了脸上冷肃的神色,上前搂着初七的腰,取下他面甲,往他右眼下的魔纹上摸了摸,低声道:我问你,若有一天,你宁可背叛本座也要保守一个秘密……
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似乎被他这句话所激,初七罕见地急了,打断他的话: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呵……我知道,只是想问问你,你不妨考虑下:若真有一天,你宁可背弃本座也要保守的秘密,会是怎样的秘密呢?
这……初七低头想了想,才犹豫道:属下想不出来,若当真要假设,怕是我做了对不起主人,对不起烈山部之事,实在无法可想,甘愿以死谢罪。
如此岂非懦夫之举?沈夜失笑,如过去百年中教导他时那样,手指从他发间穿过,轻轻揉着他后颈,道:你死个干净,旁人可还要为你收拾烂摊子的。
话虽如此,沈夜心里倒真的沉了一沉。百年相处,彼此早已将对方了解得十分透彻,这话问初七,也是在问昔年的谢衣,而他所能得到的答案,亦同谢衣那里差别不大。
做了对不起流月城的事?怎么可能呢,谢衣这人向来最是将道德操守放在头一位,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要他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岂不是要他的命?
初七这想法,当真让人有些摸不着边际。
略一思索,沈夜又问:“依你看来,何事算是对不起本座,对不起流月城?”
“这……”初七皱眉,沈夜的问题大概超越了他理智所触及的范畴,忠心百年,那些事既未做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他静默许久,才犹豫着反问沈夜:“属下……若属下倒向魔物,和着那砺罂来对付主人,戕害同胞,甚至害到更多无辜之人,这可算么?”
“算。”沈夜点头,语意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这个设想实在很大胆,连他自己都从未想过,由谢衣本人说出来,实在堪称惊心动魄。 最奇想,最荒谬,最不可思议,也最不可能。
他盯着初七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右眼下的魔纹那里,它们精巧而优美,呈现薄薄的血色,停在那双深邃静默的眼睛下,仿佛化作漩涡,正牵引这个世界不断朝其中坠落……
他突然想起来,谢衣,可是整个流月城中第一个感染魔气的人啊。
待乐无异祭拜过亲生父母,天已渐渐暗下来,几人燃起篝火,准备露宿,次日一早再往东行。此番勇闯地宫,大家都累了,昭明剑柄在手,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谢衣又走到阿阮身边,同她悄声细语,夏夷则侧耳听去,隐约的对话声飘来,仿若旧日的一缕幽魂。
“……你还记得我当年为何要去巫山么?”
“不知道哩,谢衣哥哥没有同我说过。”
“那么就阿阮姑娘看来,我当日是为何而去?”
“为……”阿阮的声音停顿片刻,变得更低了:“我觉得,谢衣哥哥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才去的。虽然没有跟我明说,但从一些言语的细节看来,应该是这样吧。”
“那我可有从巫山带走什么?”
“我?”
“除此之外呢?”谢衣笑笑,“再想想。”
“唔……对了,谢衣哥哥当时带着一个偃甲箱子,但从未打开过,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我问你也不告诉我,只说它藏着不得了的力量,万万不可轻易开启。”
谢衣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谢过阿阮,起身走到火堆照不到的岩石后坐下,乐无异看见,赶紧扔下正在处理的食材,尾随而去。
谢衣没有说话,似乎也没发现乐无异跟过来了,他背靠大石坐着,第一次丢开了他谦谦君子的温润风度,颓然低着头,嘴里呢喃有声,右手慢慢压到左胸上……
为何心底如此不安?
为何会遗忘那么多往事?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东西?
这百年间,自己究竟……
他挪开压在胸膛上的右手,盯着掌心里的纹章,浑身微微颤抖。
难道……
难道……
“师父。”看他似有异状,乐无异赶紧出声招呼,在他身旁蹲下来,担忧地看着他。
“……是无异啊。”谢衣勉力一笑。
“师父看起来很有心事的样子。”
“无妨。”见徒弟都在为自己担忧,谢衣不由心生愧疚。
“师父在忧心什么呢?若徒弟能分担,大可跟我说说。”乐无异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呵呵,也无甚可担忧的。”谢衣转开话题,“在静水湖时,桃园仙居图上的六子连心锁是无异独力解开的?”
“哎,是……”
“不简单,此锁十分机巧,当世能解开的人怕是万中无一。”
“哪有那么……师父过奖了”得到谢衣夸奖,乐无异脸上飘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就只能解解这些,像师父那岩心玉决才厉害呢,居然能把仙女妹妹变成石头,百年后又自动恢复,实在太神奇了。”
“那是一种上古术法,你就是术法根基太薄了,以后御使大型偃甲怕是会十分吃力,日后你根基打好了,若有兴趣,师父也可将岩心玉决传你。”
“真的?!太好了……师父是从您师父那里学到这术法的吗?”
“当然。”
“师父的师父,不知是怎样的人物……您那般推崇他,徒弟也非常神往。”
“他啊……你还是不要见的好。”
“为何这么说?”
谢衣摇头,露出苦笑,并不解释。由着这话头,他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学岩心玉决的时候,沈夜是如何告诉自己的呢?
沈夜说……
“谢衣,这世间没有千秋永固的法门,不论施之于何人何物上,岩心玉决的效果至多可维持百年,百年间若无加固或改换,其力便将自行消退,你所封固的东西也必将再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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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2:46 GMT 8
他突然一怔。
岩心玉决的效力至多持续百年。
我曾做过一件非常可怕的偃甲,强大到有违天道的地步,我觉这不该是偃术的正途,之后便不再做这些杀伤性的东西了。
那这件偃甲现在哪里?
在……已被我毁去了?
不,不对……
疼痛突然在头顶跳跃,迸出的火星映在谢衣眼里,迫使他捂着额头,浑身发抖,深深沉落在漆黑思绪里,对身边乐无异小声的呼唤置若罔闻。
这件偃甲……这件偃甲是什么呢?
当年自己是怎么做它的?
巫山……往巫山去……
疼痛阵阵袭来,脑子里似乎有道画面闪过:青年偃师不眠不休地工作了许久,忘记时间,丢弃昼夜,恍若奉上神坛的祭品,将自己整个身心都交托给这项伟大的技术本身——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为那东西封上了最后一道屏障,然后将属于谢衣的纹章郑重烙上去,就像……就像自己掌中的两道纹章那样。
只要是谢衣的作品,其上都会有这样的纹章。
完成了,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
他听见自己欣喜的声音带着满足,当中藏匿隐约可闻的狂热——
“技术之道在于求索,不论追寻生命之源,还是研究偃术,始终是无尽的求索。”
一道冷清镇定的声音插入他脑中,眼前恍惚换了画面,它来自更早之前,已被时间褪掉颜色,昏黄朦胧。
少时的自己站在深深殿阁中,对面立着一名蒙着眼罩的白发男人。 瞳?
是了,是瞳,那时候的自己还不是破军祭司,为钻研偃术,自己经常与瞳探讨。
多久之前的事了?怎么突然又想起来?
谢衣捂着双眼,牙关紧咬。他看见在那褪色的旧日画面中,自己询问瞳:不断求索?
对,不断求索。他的偃术启蒙老师,也是他日后挚友的瞳唇边带着无感情的微笑,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两人心上:不为情感阻碍,不被道德约束,不受法则制约,永远保持理性,也仅仅依从于理性,鞭策自身不断精进,不断挖掘技术的可能性,方能够在这条求道之路上走到极致。
……就像你研究蛊虫?
我研究蛊虫,是为洞悉生命之谜。我们从何而来,诸神如何造人?魂是什么,命是什么,情是什么,而生命本身又是什么?为何那些不可见不可捉摸的神思情感,却能够指使有形肉身的方向?
谢衣没有说话,怔怔看着瞳明亮的眼睛,那里边似乎有一道火光在腾跃。
技术之道存在于不屈不挠的求索当中,技术本身的发展不会为任何道德情感而停止它的脚步。
谢衣,你对偃术一途的热爱已超越了我,说是狂热也不为过。若一日你有机会做出空前绝后的偃甲,你会顾虑它的威能和不可捉摸,从而放弃研究它的机会吗?
我……皱紧眉头,谢衣不语。他感觉心里正受到来自技术力本身的蛊惑,那沉睡在黑暗未知中的可能性是那样诱人,如果真有这个可能……
当年,沧溟城主病得还没有这样重……瞳突然将话题转开,谢衣一怔,只听他道:那时我和大祭司都跟着他父亲学法术,有一天沧溟来找我们,闲谈中,城主说她梦见了未来,不过却与烈山部毫不相干。 谢衣不语,静静聆听,瞳是不讲废话的人,他此刻提到的事一定别有深意。
沧溟城主说,她梦见在遥远遥远的未来,世间早已改变,仙神们都已隐匿,整个世界为人所主宰。
有位天才发现了自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他狂喜而忧虑,喜这份力量将全然改变世界,大大推动人的福祉;忧它若落入不怀好意者手中,将为世间带来灭顶之灾……不久,天才的祖国深陷战争泥潭,摇摇欲坠。挣扎许久后,他叛逃敌国并发表了他的研究。
这份力量被灌注到武器中,霎时威震四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终止了战争。若没有那武器两次展现它的恐怖,战争或许还要拖延很久……
此后,天才陷入极端痛苦和矛盾,若他没有发现这份力量,没有推动它被运用到武器中,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但也有可能战争会持续下去,从而死掉更多人。
他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也不再评论这件事。内心里他明白,即使没有自己发现它,也会有别人发现它,而运用到武器里更是迟早的事。力量只要存在,就迟早会被使用,而一旦使用,就存在伤害的可能,这不是任何道德情操或法律规则可以阻挡和更改的。
技术与道德,有时候永远是对立的,身为攀登技术高峰的人,很多时候也必然面临这样的抉择。而更残酷的事实在于,不论如何完满的道德规范约束,往往都会败给技术本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前进的车轮。
谢衣看着瞳,似乎在他淡漠的眼睛里看到了腾跃的火焰。
他明白,这样的难题从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存在了,它贯穿时间,同时摆在各个时代的先驱者面前,不仅后世的天会遇到,千载之前的神匠们更是早已面对过,比如襄垣铸剑。而自己,或许也会有遭遇它的一天。
到时候……自己要如何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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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3:09 GMT 8
“师父,师父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我……我这就叫仙女妹妹过来看看!”乐无异焦急的声音打破沉思,察觉徒弟似乎要丢开自己离去,谢衣赶紧抓住他,阻止他惊动其他人。
别动,无异。为师……为师正想到紧要处,不要打岔……快好了,就快想到了……
他不知自己是否将这句话说出了口,但身旁的乐无异的确没有再动,只满面忧色地看着他。
头疼欲裂,阵阵眩晕,脑中摇曳的画面却愈发清晰起来。
没有材料,不能完成,只能停留在纸上的设计毫无价值。
谁在说话?不在这里,不在此刻,是更早更早之前……
夕阳沉坠,彤云翻涌,枝繁叶茂的矩木下,谢衣看见年轻的自己面对着心底那一轮永恒的明月,高声道:师尊,徒弟终于将偃术的威能发挥到极致。
哦?何时可完成?让他又爱又畏的声音回应。
没有材料,这流月城里没有能够完成这个设计的材料,唯有下界。广袤下界中,一定有可成功锻造它的能量,然而伏羲结界……他黯然苦笑,师尊抚了抚他的头发,轻声安慰两句,这件事就翻过去了。
沈夜没有再问过关于这件偃甲的消息,大祭司日理万机,确实也没功夫关注无法落实的设想。但在谢衣心里,这件足以改写他技术生命的偃甲始终停在那里,几乎凝成一块心病。
闲暇时,他总会问自己:若有朝一日得至下界,该去哪里寻找足以驱动这偃甲的毁天灭地之能呢?
日升月落间,他从懵懂少年成长为能够担负重任的男人,当沈夜宣布谢衣就任烈山部破军祭司时,他分明看到师尊眼底荡漾着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希冀与情意。
那一天的流月城,那一天的光风霁月。
眼前一闪,久远记忆漫涌而上,这些东西是何时停留在自己脑中的?当真是亲身经历吗?为何之前从没有想到过它们?
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有意为之的创想?
谢衣分不清,他慢慢拿开压着额角的手掌,月光如瀑,照亮他掌中的纹章。
凡是谢衣的偃甲,其上都有这个纹章。
“师父?”见他抬头,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招呼。
“无异……”他看着乐无异,眼中有些茫然,仿佛突然不认识这孩子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此刻到底是当下的捐毒,还是百年前的捐毒?
“师父……”乐无异皱眉看着他,“真不要紧吗?”
“……无妨。”
长舒口气,谢衣坐下来,尽力平复心情。乐无异始终在旁边等待着,看谢衣脸上的神色一点点镇定如常,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记忆里似乎有道门被悄悄打开,谢衣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许久之前的一个夜里,破军祭司谢衣从神殿返回时,在家门口看到了一个小孩。
“……雩风?”他有些吃惊,这不是隔壁家的孩子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边?
“谢……谢家哥哥。”那孩子怯生生地招呼。
“怎么还不回家睡觉?”
“我不敢。”他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我家……我家镜子里有一张脸。我怕,就溜出来了。”
脸?谢衣笑笑,谁看镜子里没有脸呢?他安抚两句,打算送这孩子回家,他却抱住自己手臂,打死也不愿回去,满脸惧怕。眼见夜色深浓,谢衣也着实累了,只得使个安神法术令雩风入睡,然后将人抱回隔壁,交给他父母。
此后雩风哭闹依旧,晚间总不愿入睡,愁坏他的家人。谢衣便去他家里探望,也见到了那面铜镜。
对镜而立,仿佛同时对着远古黑暗的渊薮,那张若隐若现的脸,那些若有若无的笑声一一映在谢衣眼底耳畔,在这些背后,好像还有无数人正透过那面镜子向他说话,陌生的魔域朝他裂开了一道豁口……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面镜子会成为心魔通往流月城的桥梁,也不知道是自己,最终将这桥梁与流月城接续到了一起。
的确也无他法可想,若不破开伏羲结界,迎接城中所有人的都是死亡。就在破界那一刻,伴随着五色石冲天而起的华光,来自混沌的侵扰于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第一个接触魔域,第一个感染魔气,第一个触及那些魔物深沉的心灵,感知到浓郁复杂的暗影之力。不只砺罂,还包括心魔长久浸淫魔域中所沾染的种种不可言说,无法控制,长啸着毁灭之声的阴邪恶意。
它们如倾天风暴,倏忽而来,化作两点花瓣样的印记,牢牢刻绘在谢衣右眼下方。
那个瞬间,当耗尽灵力,全身虚脱的他从五色石炸裂的光辉中走出时,面对迎上来的沈夜等人,直有恍如隔世之感,好像这些人他通通不认识了,连自己也恍惚不再是自己了。
抬起手,他看到骨肉匀亭,肌理明泽,但在眨眼间隙里,眼中似乎又变作白骨森森,其上赤焰环绕,黑雾充盈。
他往前一步,身躯摇摇欲坠,沈夜已至,一把将他虚软的身躯搂入怀中,口中不住呢喃“谢衣”二字。
他来不及叫一声师尊,沈夜又是浑身一震,悍然回头,死死盯着矩木所在,将他推给华月,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强撑着耗到极点的精力,谢衣盯住沈夜消失的方向,他看到矩木恢弘明澈的树冠上似乎陡然蒙入一层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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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3:34 GMT 8
“紫微尊上,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往捐毒了。”
流月城在月光下泛出银辉,沈夜看着华月,她与风琊都立在那里,等待自己一声令下,即刻前往下界。
心里突然划过 一丝不可察觉的细微波动,他摆摆手,临时改变了这个谋划多时的决定:“本座一人前往即可,廉贞祭司,贪狼祭司,你们留在城中。”
“哎?”华月一怔,之前不是说一同下界吗?毕竟,谢衣并不是孤身前往捐毒,身边还有四个年轻人相随,尊上一人前往,那几人若是发难或妄图逃走……虽说她对沈夜的实力有毫不动摇的绝对自信,但私心里,却又总盼着能多护得他一分。
想到此,华月摇头道:“请尊上带我等随行。”
“不必。”沈夜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将华月与风琊都抛在身后,“本座心意已决,你等无需同往。”
“这……”微觉诧异,华月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她只明白一件事,沈夜此刻的决定是不会再改变了。忧心地看看沈夜,又看看远处宏伟的矩木,她默然一叹,躬身退下。
风琊冷眼旁观沈夜的安排,至始至终未曾开口,此刻听沈夜不欲他同往,他也不执着,自行去了。反正沈夜并没有告诉过他,这趟下界原本是为了何事。
关乎谢衣之事,沈夜永远只会与他自己对话,或告知真正的心腹。
长舒口气,谢衣感觉心里的纷乱正慢慢汇聚成型,共同指向那个可怕的结果。
自己的确曾做过一个威力巨大的偃甲。
在流月城中时,它只有设计而未能完成,后来自己下了界……
去哪里寻找可以驱动它的能量呢?
巫山,往巫山去。
日夜思索,殚精竭虑时,谢衣忽然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巫山有劫火。许久许久之前,上仙司幽遗留下的劫火,足以完成你构建中的恐怖破坏力。
这声音若有若无,却格外勾魂摄魄,与他内心深处对穷尽偃术之道的渴求相结合,融合为不可抗拒的滂湃动力。于是他去了,冲着那远古仙神留下的恢弘火种而去。
记忆突然清晰如明镜,当年自己往巫山的目的原来是……
之后是许多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他疯狂沉浸在追求偃术巅峰的道路上,那种纯粹的快感几乎遮蔽他所有神思与理智,唯有心底那个声音与他对话,不住鼓励他,支撑他,告诉他一定要完成,一定要!
——那声音充满恶意的蛊惑性,等谢衣意识到它究竟是什么时,一切已来不及了。
那个可怕的偃甲正摆在谢衣面前,其上纹章清晰,仿佛咧开的笑脸,朝他发出狂喜的声音。
完成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凝视这有史以来最可怕的造物,心头如窗外的豪雨,被无数思绪乱纷纷地敲打。它太强大,太危险,太让人胆战心惊了,它当中包含的劫火火种已被完全融会贯通,时刻准备着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它不具备任何建设性,也无法提供给人丝毫好处,它的诞生,仅仅为了毁灭这个有形世界,亿万生灵,连谢衣自己,都从未想过它的威力竟可以那样——此刻,若是它启动,自己这制造了它的人就将与整个住所,整片山峦湖泊一起,于瞬间灰飞烟灭。
在开天辟地般的震爆冲击与接下来的猛烈灼烧中,所有生命将同时凋零,甚至连魂魄都难以留存。天地顿成熔炉,城郭尽化焦土,目力所及的世界,都将变为活生生的十方地狱。
谢衣闭上眼,只觉浑身不住颤抖,他明白这东西不能留着,更不能被使用,否则……冷汗从他额上滑落,他伸出手,慢慢压到那具偃甲上,开始考虑如何毁灭它。
又是几昼夜的演算与架设,朝阳初升时,谢衣终于走出房门,他脸色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从墓穴里爬出来,他双眼无神地看着东方红霞舞动的天幕,突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失败了,这具偃甲无法被拆毁。
阿阮在不远处皱眉看着他,似乎被他此刻的样子吓坏了。
无法拆毁,无法破坏,唯一让它消亡的方式就是使用它,让它在自身澎湃的威力中,与周遭数百里范围内的所有存在一同化为虚无。
这终极的偃甲,终究连自己这个制造了它的人也无法再逆向回来,或许这就是偃术破坏力的极致。
谢衣回头望着房内,那具偃甲静静放在那里,仿佛只是个人畜无害的箱子。
事到如今,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它在自己手中,它的威力还在自己的监管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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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4:03 GMT 8
“师父?”乐无异小心翼翼地呼唤,谢衣又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在想事情吗?
“师父,我们过去吧,闻人他们该担心了。”他又说一遍,谢衣仍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看着掌心里的纹章发呆。
乐无异双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纹章,他知道,偃师们都会在自己的作品上烙下专属的徽记,不过没想到师父在自己掌心里也留下了,真是为偃术痴狂的代表。
起风了,沙漠的夜晚变得更冷,乐无异缩缩脖子,四下看去,沙丘在月光下迤逦,仿佛静止的海浪,壮美深邃。
“岩心玉决的效力……至多维持百年。”谢衣轻声呢喃,乐无异回头一看,发现他已抬起头,仰天长叹口气,眉头紧皱,神色凛然,转身就向外走去。
“师父?师父你去哪儿?”
“回去。”谢衣感觉浑身发热,背心里似乎出了一层薄汗,“立刻回去。”
“回……回哪里去?师父,不说好明日一早再启程吗?”
“来不及了。”谢衣突然高声道:“叫上所有人,现在就回静水湖!”
师父……?!
被谢衣焦急的样子吓了一跳,乐无异只觉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他从未见过谢衣如此失态,甚至不能想象大偃师谢衣也会露出这般焦躁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了。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也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往篝火边去寻鲲鹏。馋鸡正在烤肉上啄食得欢快,冷不防一把落入乐无异手里,顿时唧唧大叫,另三人也惊了一跳,瞪大眼看着他。
谢衣已过来了,脸上神色让几位年轻人几乎不敢逼视。
“怎……怎么?”闻人羽站起来,小声问。
“闻人姑娘,我们必须立刻返回静水湖。”谢衣沉声道:“这就走。”
话音刚落,一道冷肃、自信、悠然,却充满危险性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走?你们能往哪里去?”
“谁?!”夏夷则一惊,顺手将阿阮护到身后,挺剑转身。
冷月溶溶,银光中的沙漠格外静美,夜风阵阵,撩动他们的头发,也将那人高大的身影衬得越发有压迫性。
将来人映入眼帘的刹那,谢衣勃然变色。
这下……还走得掉么?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双方在冷月下对峙,静默的短暂片刻仿佛被拉长作永恒。
就在这刹那永恒间,谢衣脑中思绪如春雪初融,潺潺而下。他想到矩木枝叶间和熙的日光,想到曾站在对面男人身侧的自己,想到那日典礼上的乱离与血腥,还有无数接踵而来,不堪回首的往事。
它们汇作一条河,将自己与他分割在两岸,河水滔滔,荡荡而去,带走了永不回溯的时间。
说来也怪,分明已百余年不曾见面,为何骤然相逢,竟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此前心底那些又怕又盼,且喜且忧的感觉霎间化去,当真是不思量,自难忘。当那人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如高天孤月,夜夜悬心时,便已无需朝暮之间了?
谢衣凝视沈夜,睫毛轻颤,脑中突然跳出往昔看过的书册,当中一句诗被无限放大,占满他思绪中的每一处: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事情未到眼前时,人往往踯躅难定,顾虑许多,一旦真走到这一刻,反倒冷静从容了。
谢衣上前一步,朝那人缓缓躬身,行了个流月城的礼。
沈夜目光一沉,双眼锁在这个谢衣身上。
像,真像。
不,不只是像,分明就是。且不说面貌身量这些大处,连那眉梢眼角的气韵风采,活脱脱都是谢衣,他同自己印象中的谢衣别无二致,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记忆中的谢衣灵动聪敏,如今身边的谢衣忠贞端凝,而眼前这个谢衣,却又有全然不同的气质:沉静、柔和,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仿佛真如活人般历经百年时光淬洗雕琢,终化为尘世水底一粒珍珠:琳琅蕴秀,宝玉光含。
那样浑然天成,合情合理。
果然是谢衣,他就是谢衣啊。沈夜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丝丝缕缕的满足充溢他胸膛,谢衣,谢衣……好个谢衣,眼前这谢衣,难道真可算命运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
他的存在让自己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并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百年来的遗憾。
若谢衣不死,在世间安然度日,按他那性子慢慢成长发展下去,此刻自己所见的,也必然是眼前这个成熟温润的谢衣吧。
谢衣……很好,当真很好。
灵光刹那,不过弹指间,沈谢两人彼此对视,胸中都已转过万般心思,千种喜悲。
“你……你是谁?”乐无异打破沉默,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这人来得蹊跷,也来得危险,竟无一人察觉他是何时到来的,亦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他身上不可言说的压迫力让人本能地提防。
“师父?”
一声师父,唤醒谢衣有刹那混乱的心神,他叹口气,朝身后道:“稍安勿躁,这位是我旧识,眼下有要事待办,莫耽搁。”
说完,他看向沈夜,发现对方眉头已微微皱起,不知是否触动了这人不悦的神经。
“旧识?”沈夜冷笑,“呵,暌违百年,本座不曾想已成了旧识,谢衣啊谢衣……”
察觉他似有不悦,谢衣心如擂鼓,分秒必争地计算着当下情形。他又朝沈夜走近一步,目光一转,同时散出灵力悄然探究,发觉沈夜乃孤身前来,未有流月城人随行,心下稍安。既不曾带人来,想必沈夜多少有大事化小的心态,至少此番会面,不仅仅是流月城大祭司与叛逃的破军祭司相见而已了。
若真如此,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他心头忐忑,只觉毕生从未面对如此危局。虽不知这百年内沈夜究竟改变了多少,但当下情势紧迫,要再耽搁下去,那偃甲……想到此,谢衣胸中一紧,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
罢了,兴许真是天命。暗叹一声,谢衣松开手掌,放弃了想唤出偃甲保护众人的心思,此刻……当真只能赌一把了么?赌沈夜对自己还有些许宽纵与旧情,赌沈夜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沈夜,赌天意尚留有一线希望,不至于让那偃甲……
若无那偃甲之事挂心,他怕是不敢全然相信百余年后的沈夜,要拼上性命全力护住这些无辜的孩子,也护住自己关乎昭明等事的后路。然而天不从人愿,如今情势容不得他有半分执拗,更耽误不起半点时间了。
岩心玉决的效力至多维持百年,而这百年……应当已刚刚过去。
深吸口气,谢衣再度朝沈夜躬身行礼,口内道:“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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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4:19 GMT 8
一声师尊,仿佛春雷破晓,震碎沉沉黑夜,也令早已明白一切的沈夜胸中那芥蒂瞬间去了许多。方才因“旧识”二字冒出的不快烟消云散,他甚至有些惊讶,惊讶于谢衣的低头服软。他本以为,按照谢衣的脾气,此番会面一定是硬气到底,就如当年那般……
自己竟已做好了再一次痛彻心扉的准备,以至于当出现同他计划中不一样的情景时,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无悲无喜,惟愿时间停伫,让他再多回味下那一声“师尊”。
师尊……谢衣……
轻轻“嗯”了一声,沈夜不置可否,谢衣指着身后乐无异,道:“这是弟子新收的徒弟,乐无异,那三位是同行的友人。”
“嗯。”
“今日在此得遇师尊,实在意外,不知……”他本想说“不知师尊为何突然现身”,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住。若沈夜说是为捉拿自己而来,该如何应对?当下无论如何也不能触怒他,否则诸人必是有死无生。
沈夜的本事,谢衣可比谁都清楚。
“你想问本座为何来此?”沈夜乍听到那一声“师尊”的震动已平复,他看着谢衣,忽又有股火气冲上来,压抑百年的不甘与忿怒包裹着遗憾,让他几乎忘记眼前只是一个偃甲人。
眼前这个谢衣太真实,太圆满,太贴合自己百年难忘的隐痛,也太能弥补沈夜生命中最大的遗憾了。
“身为流月城破军祭司,叛逃流下界之际,可有顾念过为师?”
“这……弟子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是破军祭司了。”果然来了,沈夜如此诘问,谢衣一点也不意外。低叹一声,他又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自下界后,破军祭司一职定早已被褫夺。
他冷笑一声,盯着谢衣:“还未曾问过你一句可曾后悔,为师如何舍得去你的职,甚至……”
甚至要你的命?
沈夜舍不得。谢衣,你一早就看准了这点,是么?
他在心里对眼前人默默说,谢衣看着他,只微微摇头,那姿态分明就是要说出“不悔”二字了。沈夜心头一震,猛然闭眼,不愿再见记忆中那一抹如烙印般鲜明,更让他日夜隐痛的倔强神色。
然而,意料中的“不悔”迟迟没有降临,反倒是谢衣醇厚柔和的声音向他发出了求助。
“弟子……弟子有一事想请教师尊。”
万万料不到他竟来这这句,沈夜立刻睁开眼,皱眉看着谢衣,只听他又道:“弟子为一事困扰,请师尊不吝相助。”
向自己求助?当真稀罕。沈夜摸不清他做何打算,不动声色回应道:“说来听听。”
“这……”料不到他如此痛快答应,谢衣反倒犹豫,似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心里也的确不肯定,向沈夜提出此事是否恰当,万一沈夜不告诉自己呢?万一连沈夜都不知道呢?
他完全没有把握。
关于那偃甲……沈夜到底知道多少?若按记忆而言,是自己下界后方独立做出那偃甲,他应该并不知情。可是……谢衣皱眉,他突然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记忆了。
遗失太多,漏洞频频,就好像……好像那并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敢问师尊,弟子昔年是否曾与师尊言及,设计出了威能巨大的偃甲?”
考虑片刻,他决定试探性地提及此事。
原来为这个。沈夜心里一沉,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临行前初七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
“属下想不出来,若当真要假设,怕是我做了对不起主人,对不起烈山部之事,实在无法可想,甘愿以死谢罪。”
怎么……莫非此物还有后文?而谢衣此刻正顾虑着它?
“的确提过,你说将它设计出来,却无法制作完成,只因流月城中没有足够的材料。”
果然。谢衣心头一凛,沈夜的回应与自己记忆相合,那么,方才苏醒的种种回忆,包括之后他已想起却还来不及梳理的部分,莫非也…… 糟糕!
谢衣霎时脸色惨白,冷冷月光下看起来恍如濒死之魂,沈夜在对面看得分明,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几乎贴着谢衣身躯。
“怎么?”他低声问。
“师尊,我,我必须立刻返回静水湖……”谢衣声音颤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惶急之色,“时间紧迫,还请师尊放我归去,待处理完此事,谢衣必回流月城向师尊请罪,师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谢衣绝无二话。”
“师父?!”乐无异大惊,这话……这话听着怎么像遗言了?他来不及消化谢衣与这突然出现的男人间的关系,冲上前大声道:“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也正是沈夜想问的,沉稳如他,见谢衣此刻焦急模样,也不由得暗暗心惊。他一把握住谢衣手腕,沉声道:“说清楚,否则本座不会放你离去。”
“师尊……”谢衣一咬牙,“我,我昔年曾设计过一件足以毁天灭地的偃甲,就是曾告知你的那件,下界后我将它完成了。”
“完成了?”沈夜皱眉,若他记得不错,那东西可是相当骇人,破坏伏羲结界也不在话下。
“不,完成它或许并非我的本意,在魔气催动下,那些日子直如癫狂……完成后我方如梦初醒,深感畏惧,想要毁去它,却已无法可想。而魔气对我的影响还在持续,时刻阻止我妄图毁灭它的意志,反倒不断催促我使用它,将它的威力发挥出来。终有一日,我昏昏沉沉地带着它出了门……”
“啊?!”另三人也已围过来,阿阮听到这话,不由得惊呼一声,轻声问:“难道,难道就是我觉得谢衣哥哥很可怕的那次?那时候,我恍惚看到你身上围绕着一层黑气。”
“应当……是了。”谢衣苦笑,脸色越发难看。
“这……”夏夷则目瞪口呆,闻人羽捂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听闻魔气二字,沈夜已知端倪,心头顿时又恨又怒,直想将那盘踞在矩木上的黑影焚作灰烬。谢衣……第一个沾染魔气的人,果然并不仅仅是遭魔气侵染,留个魔纹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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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4:40 GMT 8
想到谢衣下界后那二十余年中必有过辛苦挣扎,抵御魔气对他心智的浸染,言行的控制,沈夜又不由得心疼起来,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恨意统统被刚得到的消息蒸腾,渺然不见。
谢衣……
沈夜想起来,百年前捐毒重逢时,谢衣似乎的确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决然,还有两分若有若无的恍惚。自己提及往昔,问他今后,一而再、再而三,他却只简单几个字作答,似乎多开口片刻都不耐烦,到最后,他竟连话也不与自己好好说完,直接拔刀相向,刀锋却是挥向他了自己!
早已万分了解徒弟的沈夜,绝没料到他竟用那样决绝刚烈的手法,斩断了两人间的羁绊。
那时,他被事态的陡然失控所震惊,满心里都只想救那人一命,许多事情自然来不及细细思量。同时,沈夜更被排山倒海的痛苦淹没,心里为谢衣的绝情而愤恨,本以为师徒情深,即便有天大误会和不认同,也不至于走到如此玉石俱焚,毫无转圜的地步,谁知竟……谢衣,终究完全背弃了自己,他宁可死,也不愿再同沈夜站在一起。
痛恨如狂涛肆虐,沈夜有生以来头一次那样愤怒而不甘,乃至于悍然抹去了谢衣的记忆——他只大略浏览过那些记忆,却越看越觉心里剧痛难当,最后干脆凭着几乎将自己逼疯的一腔激愤,将它们统统毁去了。
你宁死也要与我绝离,那便绝离,让我们绝离得彻底一点,你不再是谢衣,我也不再是你师父!
面对刚刚苏醒的初七,沈夜有过茫然,此后当如何面对?来不及倾诉就折戟的情感该如何安置?还有那尚无答案的秘密,都就此失落,茫然无解了吗?
万幸终究天亦有情,朝夕相对里,即便彼此改换了称呼,改换了相处模式,这两个人,两颗心也是挡不住的。
时过境迁后,他偶尔思及当年,依然感到不可思议,谢衣……怎会那样呢?
今日听谢衣此言,沈夜茅塞顿开,对砺罂和魔气的痛恨直如熊熊烈火,暗暗发誓必要令它粉身碎骨,神魂尽丧!
不过,眼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得处理,那偃甲如果当真做成,其威力不可想象。谢衣必是想到了极可怕的后果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谢衣,你将那偃甲带去了哪里?”沈夜抓着谢衣手腕,厉声问。
“我……”谢衣已是面白如纸,额上渗出冷汗,他眉头紧皱,努力沉入深深的回忆,哪怕每一次去想那些,都会觉得头疼欲裂。脑中似乎传来不可捉摸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迸发出细小的裂口。
他直觉这声音正在令自己走向死亡。
可是……即便死,他也必须将他所捕捉到的线索说出来!
“我……我带着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出门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路途上也曾几次尝试毁掉它,都失败了。我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什么?!”诸人异口同声地追问。
“它启动了。”谢衣的声音已变得嘶哑,“不知为何,它自行启动了,或许是内中劫火之能的波动让它自己开始运转。天星盘移动起来,一旦走到子时,便会……”
“师父……”月无异听得面无血色,完全被这可怕的往事完全捕获。会倒计时的偃甲他也曾做过,不过拿来权充司晨,唤醒自己不要贪睡而已,没想到师父竟……
“我无法停止天星盘的移动,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是不可逆的……”谢衣苦笑,冷白月光下,他脸上神色似痛苦,似无奈,更似走投无路后的万念俱灰。
“那你当时如何应对?”沈夜还沉得住气,又问道。
“岩心玉决。”谢衣看着沈夜双眼,声音低哑:“师尊,多谢你授我这门法术,否则弟子永远也无法再见着你了。”
“谢衣,你……”看谢衣目光盈盈,沈夜突觉心头大恸,仿佛那夜的捐毒又回来了。
“无奈之下,我用岩心玉决将它整个封存,中止了它所有脉动。”
“岩心玉决……”沈夜摇头,低声道:“此法至多维持百年,你所谓的大事,就是指法术效力将尽,偃甲上的星盘会继续倒数?”
“不是将尽,师尊,是已经尽了。”谢衣看着几人,目中光焰让人畏惧,“一旦开始倒数,我们还有三日时间。”
此话一出,诸人面上猛然变色,阿阮更急得哭了出来。
三日。
“谢衣……”沈夜深吸口气,百年前自己既已身在其中,就注定了这百年后也必将与谢衣的种种安排纠葛难分。
“谢衣,你当日将那偃甲放到何处?”他率先冷静下来。
“这就是问题……师尊,我不记得了。”谢衣面上露出奇特的苦笑,看着几人,摇头道:“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将它安置在何处,所以……我必须赶回静水湖,翻找书房所有的记录,兴许当中会有线索。”
不记得……
看来,当年的谢衣在做偃甲人时,早已对此有过安排。这样可怕的秘密,谢衣没有交托给偃甲自我,怕也是担忧他于百年中忧心此事,不愿安守遁世的缘故。
心头暗忖,沈夜已有谋划,安排诸人陪同谢衣回静水湖,自己返回流月城一趟。
兴许,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这世间唯有一个人,知道那东西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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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5:16 GMT 8
流月城夜色深深,冷月高悬天际,四下悄声不闻,似乎所有人都已入睡了。
瞳略带疲惫地从密室走出,看到站在厅中的人,有些意外。
“初七。”他出声招呼:“怎么突然过来?”
“主人下界了。”
“哦。”他点下头,“既然来了,顺便给你看下蛊,坐过来吧。”
一边检视蛊虫的情况,瞳一边与初七闲谈,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在面对初七时会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亲切感。毕竟他们曾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又因种种缘故变成了今天的关系:制作者与他的傀儡。
身为傀儡的初七是特别的,瞳并没有干涉他的性情和神智,仅仅用蛊虫与偃甲代替那曾经破碎的心脏,维持他正常身体运转而已,这也是沈夜的要求。因此,很多情况下,瞳愿意继续将他看做自己的朋友,唯一区别是他不记得过去而已。
“大祭司又下界了?”
“嗯。”
“他去做什么?”
“主人没有告诉我。”
“你不想知道么?”瞳拨弄下初七的母蛊,它一动不动,正陷入安稳的沉睡中。
“主人不说,我也不便打探。”
“他这次下界,倒还真不同以往……”瞳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能猜到沈夜是为了那个谢衣下去的,但这件事似乎不便让初七知晓,也不便由自己来点破。
这两人间的纠葛太复杂,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吧。
“嗯。”初七看起来并没有产生好奇,他若有所思,道:“主人走之前,教训了我两句。”
“教训你?”瞳微微皱眉,盖上母蛊的盖子,将它小心锁好放回去,问道:“他还能教训你什么。”
“主人让我设想一个可能……”
“……原来如此,不过这算不上教训,他只是怕你真死了。”
初七一怔,翘起嘴角,又道:“不过主人去后,我再想想,觉得好像答错了。如他所言,那是懦夫之举,我要真做了对不住大家的事,绝不会不管不顾地逃走,而要坦然承担后果才是,哪怕再有怎样的艰险,也当尽力弥补……”
话音未落,殿内突来一道灵力波动,沈夜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后。寂静的神殿深处迎来去而复返的流月城大祭司。
“主人?”
看着瞳和初七惊讶的脸,沈夜压着心里的急躁,暗叹口气。 告别谢衣一行,他回到寝殿不见初七,知晓他一定来了瞳这里,这也是他唯一能来的地方。本打算立刻就来找初七,但步出寝殿大门时,他突然改了主意。
或许……这更是个彻底扭转局面的机会。
他往向侧殿小曦的房间,朦胧光晕在那方闪烁,隐隐约约的似乎有箜篌声传来,华月在那里。
床上小曦已睡着了,只是不太安稳,于是华月如过去一般奏响箜篌,为这可怜的孩子镇梦。
“尊上?”看他进来,华月有些惊讶,沈夜轻轻摆手,让她不要声张,在她耳边悄声吩咐:即刻安排族民迁往龙兵屿,两日内务必完成。若有人执意不去,或强制带离,或先安置入无厌伽蓝深处。砺罂要问起,就说谴族人往下界培植矩木,几日后亦会让他前往查看。
这命令太过突然,华月不解,沈夜也无暇解释,只说按本座吩咐的去办。
看他神色严厉,华月知有大变,匆忙去了。
“大祭司这就回来了?”瞳有些好奇,却也不会刻意表露出来。
沈夜无话,略一思索,朝瞳道:“若已抹去记忆,可还有方法进行回溯?”
“既已抹去,如何还能想起?”
“半点也不行么?”沈夜不死心。
“这……”瞳想了想,摇头道:“若我催动蛊虫,配合大祭司灵光探佚之术,兴许可寻得一星,但那也要被探究之人愿意去想,高度配合才有可能。”
言毕,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初七。
初七不知他们在说何事,看看沈夜,又看看瞳。
“既如此……”沈夜走到初七身边,双手放到他肩上,郑重道:“初七,本座需问你一件极为紧要之事,但此事你已忘记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摇头道:“不,不是你忘记,是我当年令你忘记的,但此刻我需要你再将它想起来,你可愿意?”
“主人需要,属下自然愿意。”初七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即刻答应。
事实上,他感觉受宠若惊。往日安排任务时,总是沈夜怎么说,他便怎样做,如同他们彼此默认的游戏规则:正事上,沈夜总是说一不二,是真正的主人。然而现在,他居然问自己愿不愿意,这实在是……
呵,面对沈夜,初七哪有不愿意的。
“大祭司可想清楚了……”瞳低声提醒:“当年是你让他忘记,如今他若想起什么,如何解释?”
“如实解释便可,若他怨我恨我,沈夜坦然受之。”历经此夜甘苦,沈夜已明白当年并非谢衣故意背叛,至少那不全然是谢衣自己的意思,早已被爱意消磨得若有若无的恨意,自然顷刻间化作虚无。如今他心里对初七更是多了百般怜爱,甚至坦然面对自己心头最痛之事,最难舍之情。
若知晓真相后的初七不能接受,怨恨自己,大不了拿这余生与他好生赔罪。两人间既已有这百年相随,相信初七亦不会轻易抽身而去。
“闭上眼,初七。”很快,蛊虫与法术都已就位,初七站在法阵中心,沈夜手指上灵光闪烁,直直点在他额头中央。
“告诉本座,你看到什么?当年你带着那偃甲离开,用岩心玉决封锁它后,是如何处置的?”
“属下……”
灵光飞散,在法阵当中迸射光华,初七闭着眼,努力向黑暗的头脑深处发掘,寻找那些早已粉碎的东西。星星点点,一鳞半爪,仿佛还存在,又仿佛早已消散无形,他在记忆之海沉浮,往狂浪深处坠落,一次次被打回来,又一次次努力地下探……
“情况不妙,大祭司还要继续?”瞳皱眉盯着蛊虫,母蛊已从给沉睡中苏醒,不安地躁动着。
“继续。”
初七眼前只见一片漆黑。
偃甲,偃甲……最可怕的偃甲,岩心玉决……
他默念这些词句,全力寻找与它们相关的碎屑,然而所有东西都已消亡,他仿佛大海捞针,什么也没看到。
“不行,再探下去他要受伤了。”母蛊发出痛苦的啸叫,身上皮肤也裂开了口子。
“再试试!”沈夜不愿放弃,这件事唯有初七能够提供帮助,若置之不理……他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痛恨当年为何要那样急迫地抹去眼前人的记忆,若能好好整理保留下来,今日爱人就不必受这番苦楚。
初七眉头皱得死劲,痛苦正从内而外喷薄而出,这不是肉体上的痛,更来自灵魂深处。他妄图挑战自身的极限,自然所遭到的痛楚也格外剧烈,仿佛正有许多钢针透体而过,将他的肉身与灵魂同时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行,不能放弃,主人,主人说这件事很重要……
“……蛊虫要不行了,别再让初七继续,阿夜!”
就在这时,初七眼前景象突然一变,所有漆黑急速后退,仿佛整个天幕上的星星都在他眼前旋转,拼出了熟悉而陌生的画面。与此同时,他口中喷出鲜血,滴滴溅射在沈夜胸前,整个人一软,跪倒在地。
“初七!”沈夜大惊,再也顾不得维系法阵,手臂一捞,将初七软倒的身体搂入怀里,忧心地看他苍白脸色。初七靠在他肩上,闭眼大口喘息,鲜血从他嘴角落下,但他跟着却笑了。
他虚弱而倔强地一笑,看着瞳和沈夜,低声道:“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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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5:35 GMT 8
静水湖的结界已撤掉了,站在湖边,可以看到溶溶月光下的小岛,以及上边矗立的建筑。大门前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映得高处的日晷带上点点薄红。房舍中灯火盈盈,隐约看得见人影晃动,这注定是一个属于谢衣,也属于更多人的不眠之夜。
沈夜立身湖畔,心内思绪纷纷,他凝视湖心岛片刻,朝一直沉默跟随在身后的人问:“你为何一定要随我前来?”
初七也看着那湖心岛,默然不语。沈夜本欲再问一遍,又把话压下,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往他脸颊上亲了亲,叹道:“你……你这是何苦,才吐了血,肺腑必定有伤,该留在城中休养。”
“无妨,自己做下的事,当由自己好生善后。”初七不动声色,澄水般双瞳的往沈夜身上一转,复又看着湖中房屋,道:“这也是主人教我的。”
“你……初七。”沈夜似乎有些急了,搂紧他腰,往他耳边悄声问:“你若怨恨我,尽管说出来,万不可憋在心里。”
“属下怎会怨恨主人。”他摇摇头,“主人告诉属下过去之事,应当感激才是。”
沈夜皱眉,他感觉得到,初七心里分明藏着一些难过,憋住不说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骤然听闻那般颠覆性的真相,知晓不堪往事,凭谁都得有个思考接纳的过程。若换了旁人,只怕要将沈夜视作死敌,恨之入骨。初七对自己的心意却无半分改变,这早已是做到极致了。
唉,自己过去无时不刻都令他忠诚,永不背弃,哪知百年后事情陡然转变,此情此境下,竟又暗暗盼他该有点儿别样心思才好,该再自私一些,哪怕略生它意,同自己闹一场,打一场,甚至拂袖不理自己,发泄他这许多年的委屈,也好过如此刻般沉静如水,忠贞无二。
当真是……无话可说。沈夜聪明一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栽在这人手里。
谢衣……初七……
想到此,沈夜将人搂紧,往他脸上又亲了亲,低声道:“不可恨我。”
“属下绝对不恨主人。”
平静的声音让沈夜心里一紧,嗓子里堵得慌,想了想,问:“为何还叫主人?”
“属下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初七反问:“不知主人希望属下如今怎样称呼?”
“……你喜欢就好。”思前想后,沈夜唯有这一句话:“你想怎么称呼,我都认。”
唉……
沈夜微微摇头,突然有种九死一生的错觉,仿佛之前在流月城中那一番话并不只是告诉初七真相,更是将自己的心活生生挖出来摆在他面前,任凭处置。而他……并没有将自己挫骨扬灰,而是把那颗心又完完整整地还给了自己,甚至让它变得更圆满,更有活力。
就在一个时辰前,初七从灵光探佚的法术中撑过来,从内到外的震荡迫使他痛苦地靠在沈夜肩上喘息。趁他恢复的空当,沈夜悄悄交待瞳,让他把包括那天罡在内的一些傀儡都放掉,流月城……很可能就快完全改变了。
虽不知他究竟有何安排,但基于多年默契与信任,瞳干脆地答应下来,这时初七也逐渐恢复了精神,向两人提起自己于心灵深处所见的片段。
你所见的就是这些?
是的。
听完初七的全部讲述,沈夜陷入沉思,这些东西还不足以定位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的所在,然而它们提供了必要的线索,如果同偃甲谢衣说一说,兴许能有收获。
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初七拉着他的衣袖,眸光流转间,问出了那句沈夜意料中的话。
主人……我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该来的必然要来。
请瞳略作回避,沈夜看着初七充满期盼的双眼,缓缓道出百余年来的过往。
师徒相承,亲密无间,道不同不相为谋,叛逃下界,二十二年别离与思念,捐毒重逢的惨烈……甚至包括他于下界时制作了谢衣的偃甲人,还有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而此刻自己要去见的,便是偃师谢衣最伟大的巅峰之作:另一个谢衣。
初七,你曾经是谢衣。
我……谢衣?
看着初七无表情的脸,与他眼中截然相反的复杂神色,沈夜目光沉沉,低头在他额上一吻。
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不瞒你。
当那一吻落下时,沈夜已做好了这是两人今生最后一个吻的准备。他将唇久久压在初七光洁的额头上,想永远记得触碰这方肌肤的感觉。他闭上眼,等待,等待可能降临的冷漠或反抗,如同等待死刑宣判的罪人。
一切都被揭露在光明之下,夜色与时间再无法隐匿他的罪行,他主动坦诚,讲述事实,并没有说一句虚伪的抱歉。
他将一切都交给初七,交给谢衣,交给他唯一深爱的人来裁断。
风暴迟迟没有降临,似乎过了许久,拂落到沈夜脸上的是一阵暖风,它来自初七的手,如过去一样温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初七捧着他的脸,拉开两人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主人,初七知道了。
一如既往,沉静平和,没有因为这颠覆性的真相发生任何改变。沈夜看着他的双眼,似乎想透析他灵魂深处真正的想法,然而倒影在那澄澈瞳孔中的灵魂色彩美丽如昔,从最初,到现在。
初七……并没有因为知晓真相而对自己有任何改变,至少他的心,他的神魂,依然是属于自己的。
沈夜紧紧抱住他,深深吻住他,第一次,唯一一次,在他唇上辗转说出那三个字。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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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6:02 GMT 8
收回思绪,沈夜又用力抱了抱怀中初七,低声道:“过去吧,时间不多了,此前同你说的都是我真心话,你可记住了。”
知晓他指的是先前那意料之外的爱语,初七耳朵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沈夜对自己有情,他之前便已有感觉,彼此都不是傻子,数年来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所蕴含的意味当真瞒得过去么?只不过,他以为沈夜永远不会讲出来,自己也不会讲、不敢讲。他甚至暗暗设想,或许可将那些话当做礼物,到自己生命终结之日再赠予对方,不负这百年相守。真到了那天,他会对主人讲出心底深深的爱慕与依恋,却料不到……
料不到竟是沈夜先对自己说了出来。
闻君此语,虽死无憾。
吸口气,初七转头看向湖中灯火,那方小岛停伫湖心,被漆黑湖水包围。他拿出面甲戴上,跟在沈夜身后,灵光一闪,两人已来到了谢衣静水湖的居所中。
踏入门内,沈夜即刻收起所有似甜似苦的爱念纠葛,专注于那偃甲之事。虽说岩心玉决一解除,尚有三日时间才会爆发,然而当年谢衣并非在捐毒封锁那偃甲,至少自己见到他时,完全没有察觉有另一尊偃甲的灵力存在,因此他必然在抵达捐毒前就将那东西安置妥当了。
除开谢衣前后往返、安排的时间,或许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日,甚至更短了。
房舍内一片混乱,遍地都是竹简书册,并一些拆散的偃甲,还有多年来谢衣收集自下界的物事。沈夜抬眼望去,不见谢衣身影,倒是乐无异等几位年轻人都在厅里,身边横七竖八堆着累累卷册,每个人皆埋首当中,拼命查阅可能的线索。
“谢衣呢?”沈夜问。
乐无异一惊,抬头见他来了,脸上神色有些紧张,怔了一怔,招呼道:“太……太师父。”
返回静水湖的路上,谢衣跟他们简单提过两句,对当年种种略作交代。几人都感意外,不想已卷入了上古神裔的因果当中。乐无异更比旁人多了三分想法,心里揣摩那……那人叫沈夜是吧,流月城大祭司,事实上的主事者,同时也是师父的师父。这么算来,自己是要叫太师父的了。
原来他就是师父口中那高天孤月……虽感意外,再一想却又在情理当中,似乎也只有沈夜这般威势过人、力量强横的男人,才教得出师父那种不世奇才。
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好像没那么简单。
试探性地同谢衣提了下朗德寨之事,谢衣摇头叹息,说那确实是流月城的罪过,然当下情势紧迫,还是先应对了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之事,再图后议。他特别叮嘱几人,言沈夜心思深沉,杀伐果决,加之有神血护身,在场绝无人是他敌手,千万莫要触怒了他。
“我看那位大祭司对谢衣哥哥在意得很,应该不会生我们的气吧?”三人点头称是,唯有阿阮天真质朴,不懂那许多复杂的纠葛,看见什么,嘴里自然就说了出来,引得谢衣微微苦笑,饶是他定力非凡,也生了一丝尴尬。
听到这声“太师父”,知谢衣已同他们提过往事,沈夜颇为满意,危急当中,这个谢衣也没有他担忧的那样固执了。正该如此,明白孰轻孰重方是谢衣嘛。他打量乐无异,见少年人容貌俊朗,身姿端正,上下不见丝毫阴沉猥琐之态,更兼眉目灵动,爽利聪慧,言行亦有教养而乖巧,倒也是个好苗子,心下便默认了谢衣这徒弟。
只不过……当真世事无常,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偃师,竟尊一具偃甲为师,到时候说开来,还不知怎样面对呢。
也怪谢衣本事太高,做得出同常人别无二致的偃甲人,难怪这几个年轻人只当他便是谢衣,连自己最初也很是吃了一惊。
想到此,他看一眼立在自己身侧,默默无语的初七,心头又荡过一丝难言的情意。
“谢衣呢?”
“师父在书房内。”
“叫他出来,我已查到些线索,要立刻同你们说明。”
乐无异赶紧应一声,丢开手上东西,去叫谢衣。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又紧张,又带着隐隐恐惧。事情的展似乎完全脱离了他的理智范畴,前两天,他们还在长安定国公府内杯酒赏月,自己依然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少爷,过着安逸生活,眼中所见,脑中所想不过尽力提高偃术;今天,一切已天翻地覆,瞬间改变了模样。他正奔跑在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旅途上,仿佛一滴水被抛进了大海的风浪中,身周全然是磅礴与激烈的搏杀。
哎……怎么会这样呢?长安……静水湖……捐毒……流月城……谢衣……沈夜……
喵了个咪,这一切也来得太快了!
乐无异感觉自己脑子就像偃甲中的飞轮一样高速运转着,搅动各种思绪。他突然想到,去而复返的沈夜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脸上带着面甲,嘴角微微抿起,一言不发。沈夜也没有介绍那是谁,于是他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人似乎有点眼熟。奇怪,明明没见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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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37:23 GMT 8
“师父!”
一步踏入书房,谢衣正坐在房间角落里,捧着手上的卷册细看。沈夜出现在门口的刹那,他已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灵力波动,但他无暇出去迎接,不敢耽误半点时间。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在何处,他至今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似乎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他脑中找不到任何关于那东西下落的线索。
头疼……头脑深处若有若无的破裂声似乎变得更明显了。
谢衣皱眉,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书册。
“师父,太师父他们来了!”
“知道。”谢衣头也不抬,手上又翻过一页。
“师父,太师父请您出去,他说他找到了线索。”
“什么?!”谢衣一惊,即刻丢下书本,起身往外走。
外间,盯着乐无异消失的身影,初七身上微微一僵,从沈夜那里听到的陌生往事又在胸中翻覆。
谢衣……自己当年制作的谢衣,曾经的自己……
敏锐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安,沈夜很想安抚初七两句,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同他亲近。此时房中另三人也都放下手头事务,立起身来。夏夷则主动上前,朝沈夜行了一礼,自报家门,并引见闻人羽和阿阮。
沈夜也不多言,略一点头,算同几人见过,目光徐徐落在阿阮身上,这姑娘是谢衣当年从巫山带出来的么,身上灵气十分不同寻常。作为信奉了神农神上数千载的烈山部人,她看起来倒有些亲切。
初七也顺他目光看去,盯着阿阮若有所思。
“敢问大祭司,这位是……”夏夷则看看初七,有些不确定。方才他就注意到这人了,不以真面目示人,本身已具有几分神秘,随沈夜进来后始终一言不发,看似随从,沈夜目光却又不时瞟向他那方,竟像在询问或有顾虑一般。然而他却只垂了头,默默无声。
“这是初七,本座护卫。”沈夜不欲多生事端,简单带过。
“见过兄台。”夏夷则向来礼数周全,得知人身份,自然要朝初七招呼。受他一礼,初七看向沈夜,得到一个鼓励的眼色后,也同夏夷则道:“夏公子,幸会。”
嗯?
夏夷则闻声一怔,是错觉么?怎么觉得这人声音……颇有些熟悉?
“师尊!”正在这当口上,谢衣已大步走出,沈夜一见他那样,不由得暗暗摇头。只见谢衣满面忧虑,眉头紧蹙,头发也有些乱了,前所未见的焦躁与狼狈写在他眼底,显然,他未能从这些书册中得到任何收获。
时间一刻一刻流过,留给谢衣拯救危局的空间也越来越逼仄。
初七浑身一怔,紧紧盯着谢衣——
当真,当真完全一模一样,从发梢到指尖,从眉间的角度,到发出话语时嘴唇的动作,完全就是自己。如揽镜自照,如看着另一个自己……这,这就是自己?
自己当年做的偃甲人?
谢衣?
实在神奇,世间竟有这样栩栩如生,同活人别无二致的偃甲。这分明是个人,怎会是偃甲呢?然而,初七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谢衣”就是偃甲,因为他已本能地从这个“谢衣”身上感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波动:灵力为主,磁力为辅,再加些许现在还无法透析分明的奇特能量调和其中,三者相合相成,彼此融合推动,化为与生命力极为类似的能量,在眼前人的体内奔腾流转,让本该死寂的偃甲拥有了记忆与心智,让“它”成为了人。
实在……太了不起了。
这竟是自己的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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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0:21 GMT 8
意料之外的点点喜悦在初七心里跳动,迫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谢衣”,沉迷于自己巅峰之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他本以为……他本以为这会是一件很难面对的事,就在随沈夜过来的时候,他心里还一直被忐忑充盈,除了骤然得知往事的震撼,更有难以取舍的挣扎。
自己,做了一个曾经的自己……哪怕仅仅是偃甲,那也是自己过去的见证,“它”保留着自己此前数十年人生中绝大部分的记忆,某种意义上,他是谢衣曾经存在的证明。
过去并没有烟消云散,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下来,用另一种方式延续至今。
越靠近静水湖,心里的忐忑便越浓郁,真要如此相见么?他感觉自己似乎还没有准备好,一切来得太陡然,太猛烈,斜风细雨变作狂乱的爆发,将他百年来简单纯粹的日子轰个粉碎,也令他像个真正的人那样不知所措起来。
他一直很有自觉,自己是个傀儡,拥有同主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已属僭越。不论胸膛内的死寂静默,还是脑中空白的记忆,都在明明白白提醒他这点。
没想到,自己竟然……
若非恒定坚韧的心智始终约束着自身言行,初七怕是要在静水湖畔便抽身而去,逃离这前所未有的困局了。
他痴痴看着这个谢衣,像在眼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似匠人看见毕生最重要的杰作,父母看见承载全部希望的孩子,更像看入了自己的灵魂当中,看到自己完美真挚的内核。那样亲切,那样喜悦,没有理由,没有怀疑,一切都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接纳与融洽。
谢衣……等等,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初七面甲下的眉目微微收紧,心底因初见“谢衣”而萌生的亲切与喜悦还来不及多加品位,又被忧虑占据。他能感觉到,沉眠在体内的偃术告诉他,眼前这个谢衣的情况并不乐观,他体内的能量天平正在一点点倾斜,固守着心智与逻辑的堤防在过分磅礴的情绪和思维冲击下失控,仿佛一把被强制拉开到极点的弓,弓弦上的张力已逼近极限,只要再加上一点点力,它就会全部崩断!
谢衣……初七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师尊说有线索?”顾不得寒暄,谢衣走到沈夜近前,焦急问道:“怎样的线索?”
“不用急,本座说与你等知晓。”身边两个“谢衣”此刻心里都有诸多想法,沈夜明白自己必须控制住这局面,按轻重缓急一步步来,否则情势失控,不但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找不回来,更可能让一切走到最糟糕的地方。
整个流月城与烈山部,此刻都已身在局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差池。
“我方才返回流月城,查探到你昔年曾将那东西的下落告知了一个人。”
这话一出,顿时满室皆惊。乐无异目瞪口呆,看看沈夜,又木然转头看向谢衣,却惊讶地发现师父也一脸意外;夏夷则眉头皱紧,似乎对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感到头疼;闻人羽双眼直勾勾盯着沈夜,焦急盼他赶紧讲明白;阿阮则呆呆地看着谢衣,神色茫然而惶惑。
告知了一个人?谁?谢衣怔在当场,飞快回忆可能的人选……难道,难道是叶海?自己同他交情甚笃,兴许会告知他也不一定,可是……连自己都不记得此事了,又要如何去告知叶海?何况在两人这百年来往中,他也从未听叶海提过此事。
“还请师尊莫要绕圈子,事态紧迫。”谢衣摇头,催促沈夜尽快说来,四位年轻人也屏息凝神,静待那个结果出炉。
沈夜略一摇头,皱眉道:“为师怎是和你兜圈子,实在因此事横生枝节,我所探知到的也不过相关线索,并无力给出答案,还要靠你……”
言到此处,沈夜看眼身旁初七,敏锐发觉他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地盯着谢衣,心下有些疑惑,却也无暇询问发生何事,只将他方才于法阵中所见的情景道出。
百年前,神州大地正值烽烟并起,暗流汹涌的乱世,前朝帝皇昏聩无道,迫害忠良,直令天下摇摇欲坠。谢衣带着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来到长安附近时,发觉了它被启动,只能以岩心玉决将它镇住。
彼时夕阳渐沉,赤云漫天,同那长安城钟点点火光交相辉映,极美,却也极端酷烈。谢衣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牌楼,耳边似乎听见了厮杀奔走的哭号声,心里忽而一片空白。
一只偃甲鸟翩然而至,翼尾上划出点点幽光,它停在谢衣手指前,内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友,鲲鹏已准备好,随时可送你西行,你那边的事办妥了么?”
这是叶海的声音。谢衣闭上眼,长出口气,对那偃甲鸟道:“劳烦好友再少待片刻,我即刻便来渭水边同你会和。”
偃甲鸟飞走了,谢衣盯着四野茫茫暮色,心头焦躁越发明显。
该把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安置到何处?同叶海说得急,让他用鲲鹏送自己往捐毒附近,然而不处置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又不敢贸然离开。此物带在身上不安全,随意放置更不安全,一定得找个妥当的地方将它收藏好。
谢衣……谢衣……快解开岩心玉决……
熟悉的声音又在脑中腾跃,他肩头晃了晃,眼神渐渐迷蒙,忽然浑身一顿,猛地清醒过来。
不行,不能为魔气蛊惑……他皱眉往唇上一咬,血珠顿时冒出来,将他的唇瓣染出点点艳红。
时间不多了,到底该将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放到哪里?
就在这时,在沉沉降下的夜色中,他看见有两人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这方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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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1:02 GMT 8
谢衣眯起眼,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辨析来者形貌。他看见跑在前面的是个少年,后边跟着个女人。随两人逐渐接近,谢衣看清那少年未及弱冠,锦衣华服有破损,容貌清俊,定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女人年纪大些,眉眼同少年有些相似,应该是母子。她满身绮罗已污,钗环散乱,腕上叠叠的金环反射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点亮了两人惶然的身影。
他们似乎正被人追着,从城内一路出来,勉强到这山麓上,已是气空力尽,只余满心惶急。少年身上突然一软,似乎踩了个空,跌倒在地,他母亲扑过来,尽力想拖他起来,以逃避身后的追击。
他们没有注意不远处的谢衣,回头看向来路,眼中净是绝望的恐惧。 这种事现今并算不少见,尤其那金碧辉煌的帝京,生于王朝之末,便注定了要经历更多乱离与血腥。昨夜笏满床,今朝生死场,长安城里的门阀贵族们正遭遇前所未有的选择与清洗,即便谢衣这个不通政务的外人,也听说了不止一次灭门。就在昨日,当朝最大最尊贵的那家似乎也轰然倒下了。
这对母子就是从那败落的豪门中侥幸逃出的么?
一声惊弦响,羽箭携带火光,贴着谢衣耳朵擦过去,他知道这凡人的武器难以伤到自己,但对那对母子来说……怕无异于催命的咒符。
方想到此处,只听那女人惨叫一声,身上迸出雪崩样的红色,直直栽倒下去。谢衣上前几步,只见那女人背后开了一个大洞,恰好在后心位置,焦臭味从皮肉中散发出来,当场便不行了。
是小型的连珠火矢,此物往往用于攻楼破壁,想不到这些追杀者如此狠辣,竟直接射到了女人身上。
谢衣皱眉,虽知眼下不该管这些闲事,但人死在自己眼前,又怎能当做没看见?好歹……罢了,救他一个吧。
惊变陡生,少年一头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谢衣将他拖起来,那少年挣扎不休,似不舍母亲尸身,却又在片刻之后不再反抗,想来他也明白,此刻容不得多耽搁。
身后听得马蹄踏踏,眼角余光中瞥见带着火光的箭矢在身边划过。谢衣越发肯定,手上这少年定是昨日被清剿的豪门之后,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突然,少年开口道:“这位大哥,你赶紧走吧,他们是冲我来的,莫要误伤了你。”
谢衣有些意外,这少年看似养尊处优,却无丝毫骄纵之气,品格心性十分端正。蝼蚁尚且偷生,他小小年纪能不顾自身安危劝自己离开,相当难得。
停下脚步,回头看眼女人的尸身,又看看少年强忍眼泪的面孔,谢衣微微摇头,手指上捻个法决,青光流转,顷刻间,一层若有若无的障壁已将两人罩在其中。
少年一怔,眼睁睁看着后方追兵已至,本能地就想逃走,却被谢衣抓着肩膀,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瞪目结舌地盯着那些恶人一步步靠近,唯有强撑着不逃避,不闭眼,直面即将来临的死亡,却见那些追兵上来后,仿佛并未看见两人,从身侧直直地过去了,很快走远,再不见踪影。
山坡上恢复了寂静,夜色也降得更深了,几乎要看不清对面人的容貌。
谢衣收起法术,放开少年。
“恩……恩公。”少年嘴唇颤动,泪流满面,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知他这一路又惊又怕,加之目睹母亲暴亡,此刻心里必然痛。谢衣在他旁边蹲下来,打算安抚两句,只听那少年口内呢喃有声,却是在向自己不住道谢。
谢衣心里一沉,他术法精湛,方才救人不过举手之劳……然而这纷纷乱世中,自己救得他这次,却无法救他之后的每一次。他这出身,这遭遇……天下虽大,红尘内却难让他容身。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原谅我实有苦衷,不敢告知恩公名姓,我……”
“我立刻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无法看顾你。”想到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谢衣心下有些焦躁,叹问:“你可有地方去?”
“没……”少年皱眉,看看谢衣,又看看他身边静默矗立的偃甲箱,开口问了他一句话。
……
沈夜突然沉默下来,房中诸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却没有下文再说,只摇了摇头。
“……然后呢?师尊。”谢衣正听到紧要处,突然断了,忍不住追问。
“这里……没有了。”沈夜斟酌着说辞,“我只查到这些,中间这段,也就是你同那少年究竟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接下来便是另一番转折。”
“中间?师尊不知我遇到的少年是何人?”谢衣皱眉,睫毛轻颤,脑中又划过道尖锐的疼痛,逼得他用力闭上了眼。
初七一直盯着谢衣的举动,此刻忍不住上前一步,本能地就想出声,打算阻止他继续思索下去。
“是。你当年到底同那少年说了什么,我并未查出,只知接下来你们有一番简短谈话,然后你必须离去,就在你考虑怎样安置那少年时,一位修道人从天而降,接走了那位少年。”
“修道人?”听得这话,几人都不由一愣,夏夷则更是格外上心,猜测可能是哪家门派。
“这……百年前的事,如何追查?过了百年,那少年怕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呀。”闻人羽喃喃自语,十分为难
“那个,太师父可有查出那位修道人是谁吗?”乐无异急急追问。
“据言……”沈夜道:“我只得知那修道人是位女子,并自称赤霞。”
赤霞?
赤霞……等等,百年前是吧,百年前是什么时候?对,对了……正当前朝风雨飘摇,大肆诛杀门阀的时刻。贵族少年与母亲逃出都城,母亲身亡,然后遇见……难道,难道!
夏夷则倒吸口凉气,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捂着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叫出声来,他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太大胆了,堪称疯狂……世间当真会有那样的巧合吗?
他本是个十分冷静的人,然而此刻,面对这样的转折,他几乎必须用尽全部自制力,才能维持住一贯的表象,朝几人道:“或许……或许在下知道谢前辈曾遇见的那,那位少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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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1:20 GMT 8
长河渐落晓星沉,冰冷的风拂过发梢,沉沉夜色的尽头露出一抹莹润光芒,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刚刚过去,东天上,鱼肚白慢慢扩大,很快红日便将喷薄而出。
昨日已毕,新的一天来临了。
山脉巍峨的轮廓逐渐显现在众人眼中,仿佛沉默的巨人开始苏醒,晨光点点洒上去,点亮它无言的威仪与清贵。
这里是太华山,与天墉城齐名的道门圣地。
“原来这就是夷则修行的地方……挺冷的样子。”乐无异站在鲲鹏背上,远眺那层层雪岭。
“我这些年已没有幼时那般畏寒了。”夏夷则淡然一笑,转头看眼身后沉默的沈夜与初七,犹豫道:“我们可能无法直接飞到山顶,须得登山道而上。”
“怎么?”闻人羽问:“时间紧迫……直接过去不是更好吗?”
“山中有封印,同时遍布符箓法阵,我们未得通行谕令,贸然闯关恐生波折,此行……还是不要让更多长老们知晓的好。”
“本座无畏任何下界法阵。”沈夜盯着东边晨光,不置可否,初七静静站在他身侧,面甲已取下,两点飞扬的细雪拂过他眼下魔纹。
知这位流月城大祭司的修为或许不在掌门之下,此番也是为解决难题而来,但既到了太华山地界……权衡片刻,夏夷则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好言劝道:“还请两位多多体谅,此行莫横生枝节,在下领诸位走后山僻静山道,也十分快捷。”
沈夜不语,闭上眼,看起来算是默认了。夏夷则松口气,请乐无异等下叫鲲鹏停在太华山北侧,他带众人循山道上去。
乐无异点头,思索片刻,悄悄挪到初七身边,靠着他坐下来,小声道:“师,师父……”
被乐无异靠近,初七身上一僵,他还不习惯与除沈夜之外的人接近,听这少年叫自己师父,本想说我并未收你为徒,但一瞥他担忧的神色,又将话吞回去,看看沈夜,再看着乐无异。
发现初七没有拒绝自己,乐无异放下心来,盯着他问:“师父,那个……师父他不要紧吧?”
知他问的是偃甲谢衣之事,初七微微皱眉,低声道:“我已暂时稳住他体内灵力运转,应当不会有崩毁之虞。”说完他想片刻,又补充道:“等此事了结,我再好生为他调整,让他恢复……健康。偃术我虽未忘却,但也生疏良久,他又是前所未有的绝作,怕是需要点时间。”
“嗯……能恢复就好。”乐无异松口气,忽然词穷,低头嚅嗫半晌,又道:“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师父竟是您做的偃……偃甲。”
身为偃师,偃甲这两个字,乐无异早已说过千万遍,甚至比自己的名字还要熟上几分,可是此刻,他却突然有些说不出这两个字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沉沉地堵在心里,让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更不忍宣之于口。
初七没有说话,片刻后,他问:“你怨我们讲出真相么?”
“不。”乐无异摇头,“您是为救师父才出手的,如果您当时坐视不管,师父恐怕已经……”
抬起手掌,初七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眼中似乎浮现出偃甲谢衣掌心里的纹章,那是自己留下的,对么?凡是谢衣的作品,都会留下那样的纹章,这些来自百年前的暗示与宣告,竟然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兴许,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叹息一声,初七道:“冥思之匣并非万能,相信你也知晓,妄图以人力伪造生命,本身便逾越了世间的规则,不过钻火得冰、缘木求鱼。当年事我已不太记得,但我猜想制作他时当有过一番考虑,特别在他的情绪控制方面,一定有所制约,否则他怎可能一如常人,须知生命所能承受的……与偃甲并不完全相同。”
“……怎么说?”乐无异还是头一次听“偃师谢衣”本人讲解偃术,立刻坐直身体,屏息聆听。
初七摇摇头,声音变得更低:“人的记忆复杂,人心更加复杂,尤其当它加诸各种情感于其上时……我穷尽所能,也无法创造出一颗真正的人心,只能给予他记忆,让他保存法术与偃术。然而连这份我所给以的记忆,也是被剔除清洗过的:庞杂情感被梳理得只剩下主干,纷繁记忆也砍去了枝节。若真要他如常人那样,将精力分散于诸多细节上,便会过度消耗自身灵力,而情绪过于波动,则会打破冥思盒内的力量均衡,绝难以维持百年之久。”
这么说来……乐无异眉头皱紧,小声问:“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总是追问师父过去的事,他思虑太多,总逼迫自己强行去回想,特别关于他不该记得的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才导致他那样吗?”
“是的。”初七坦然道:“若他继续如过去百年中那般隐居,就不会有今日之果。”
“对不起,师父……是我不好,我当初就不该去找谢伯伯,我对不起你们。”乐无异声音越发低沉,隐隐听见有哽咽之意。
初七一怔,似乎不懂他为何突然这样悲伤,再一思索,又有种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情感在心中涌动,带来他久违的红尘烟火气息,是愧疚、挂念、担忧……许许多多情绪混合在一起,从这少年身上朝自己扑面而来。这些情绪他好像也有过,只是许久不曾碰触,如今再见感觉十分生疏。
和面对沈夜时不同,和面对瞳的时候也不同,这些东西来自更广阔的世界,唤醒他曾经丰沛活跃的七情六欲。
他忍不住将手放到乐无异头上,有些笨拙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感觉掌中微凉光润的触感是那样鲜活而真实,摸起来跟沈夜微卷的头发完全不同——触碰沈夜时,初七感到的是让他颤抖的欣喜、深情,让自己沉沦其中,向他需求倚靠;而触碰乐无异时,他所感到的是来自自身的温暖坚实,并想给予这孩子一点帮助与安抚。
他突然有个认知,这是“谢衣”的徒弟,也就是自己的徒弟。
“不用担心,我会让他恢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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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1:58 GMT 8
沈夜静静看着初七与乐无异的互动,没有制止,也没有加入,他已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而他们所说的那些事也正盘旋在他心里。
偃甲谢衣……
刚得知谢衣以他自己为蓝本制作了一个偃甲人时,沈夜在意外好奇之余,心里也有过丁点儿不屑——并不是他不相信谢衣能做出与常人一模一样的偃甲人,而是他不信世上还真能有另一个“谢衣”。他眼里心里的谢衣是那样独一无二,让他爱也不能恨也不能,却又爱恨交加,仿佛一道深刻的诅咒烙在他生命里。这样的人,怎可能被复制呢?
因此,当他在月下的捐毒真正看到偃甲谢衣时,不啻于看到了一场奇迹的展示——当真只是个偃甲吗?这分明就是他心中那人的再现:完全相同,又全然不同,
世上竟真有另一个谢衣,他既是沈夜的谢衣,又跟他目前所知的谢衣不尽相同,他愿意花精力去了解,去接触,像对现在身边的这个谢衣一样去靠近他,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用“它”去形容那个偃甲人,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已将他视作谢衣了。
沈夜相信,并在不断的接触中越发肯定,这个谢衣同样具备谢衣本人的缜密与睿智,以及所有令自己动容动心,恋恋不舍之处。
此前在静水湖中,当自己向众人讲明由初七记忆深处打捞到的片段后,室内陷入了沉默。夏夷则开始思索,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接着,他向众人提出,或许可往太华山询问清和真人……
此言一出,诸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线索居然会归结到那里,当下便准备出发,谢衣似又想到什么,犹豫片刻,转头看着沈夜,欲言又止。烛火盈盈中,沈夜注意到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无可奈何的苍白,仿佛他马上就要倒下去了。
初七上前两步,走到谢衣身边,看起来已做好了某种准备,沈夜打算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突然,谢衣开口了。他看着沈夜,眉头微皱,问道:“师尊……你从何处查到这些讯息的?”
“流月城。”沈夜顿了顿,他觉得这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流月城为何会知道这些?”谢衣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似乎想抬起手去触碰什么,手却不能控制地颤抖,连他的呼吸也变得更粗,更急促,带动他的语言如风中落叶般飘忽。
“我下界百年,从未返回过流月城,更未曾与师尊碰面,师尊如何得知那些?难道……难道师尊一直监视着我?弟子一言一行都在师尊掌控当中?”
“不。”沈夜否认,“本座并未监视你,这百年中你如何度日,为师一无所知。”
“那师尊怎会知晓那些往事?”谢衣急了,语速加快,话音中的颤抖也变得更加明显,“连弟子自己都完全不记得……师尊查到的这些事,当真是往事么?”
“应当不会有错。”
因为这些都是你自己想起来的。看着谢衣,沈夜在心里默默回答。
谢衣慢慢摇头,他似乎已到了某种极限,那股不可言说的力量令他再也难以支撑,肩头摇摇欲坠,眉头收紧,身上颤抖着。
“师父?”乐无异似察觉异状,上前两步,站在谢衣右侧,担心地看着他。闻人羽也靠近两人,满面忧色,又不敢轻易出声,阿阮怔怔地盯着几人,正想说什么,夏夷则赶紧拉住了她,让她先不要打岔。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谢衣看着沈夜,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见脑中正回荡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巨响,带起阵阵细碎的破裂声,这些声音疯狂击打他的体内深处,逼他不住地向未知的黑暗中坠落,就快无法支撑了……
沈夜暗道声不好,担忧地朝他伸出手,却有另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一把将谢衣拉了过来。
就在这个刹那,谢衣终于支撑不住,身上一软便倒下去,落入了初七的臂弯里。
“师父——?!”乐无异大惊,即刻要上前,另三人也围了过来,初七却不让他们靠近,身子一转,揽着谢衣后退两步,手上同时灵光翻涌,金芒迸射间,掌心已按在谢衣头顶。只见灵气如潮,华光似海,直直灌入谢衣体内。
谢衣颓然靠在初七肩上,灵力入体,霎时令他浑身一顿,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听上去十分痛苦。
“你——你对师父做什么?!”乐无异不管不顾地抢上,就想往初七手里抢人,初七哪容他放肆,身子堪堪一侧,左臂抓紧谢衣,右手一翻,偃甲刀已握在手中。众人眼前只见寒光一划,刀锋直落乐无异脸前。
“退后。”
初七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情感,唯有沈夜察觉他话语深处翻涌的担忧与焦虑,不由暗暗诧异。初七……除卡I面对自己之外,从未像这样动过情绪,难道偃甲谢衣的情况很糟糕?
想到此,他细看谢衣,发觉他竟然还醒着,方才倒下去,本以为他已昏迷,结果在初七的灵力灌注下,似乎又有一点儿起色,灰败脸色开始恢复,浑身的颤抖也停下来。现在,他靠在初七肩上,仿若大病初愈,虽虚弱,好歹还算性命无忧。
乐无异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刀锋,再差一点儿,只要再往前半寸,这把偃甲刀就会贯穿自己的人头。
“乐兄,别冲动!”夏夷则赶紧把人拖过去,缓解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方才他听得很清楚,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所发出的声音,和谢衣几乎一模一样。
“放开我师父。”乐无异沉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初七,同时缓缓将晗光拔出了鞘。
“小叶子!”
“无异!”
居然拿出了晗光!闻人羽赶紧上前,牢牢拉着他手腕,生怕他冲动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眼前局势未明,自己这方最强的谢衣已落在那两人手中,若沈夜发难,他们四人恐怕……
“别冲动,无异,听听他们怎么说。”
“你……你放开谢衣哥哥!”阿阮被夏夷则拉住,扭过头冲着初七大喊。
“我在救他。”初七的声音依旧波澜不兴,但比方才已多了一丝人情味。沈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变化,眼神一沉,看着初七,也看着靠在他肩头的谢衣。
“我方才将灵力灌入冥思之盒,稳定住了其中的力量均衡,否则他早已丧失行动能力。”初七环视众人一圈,又看着沈夜,道:“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他需要好生休整才能恢复。”
“嗯。”沈夜点头,也不多解释,打算从他手里接过谢衣,就在这时,始终没有动静的谢衣突然出手,衣袖挥动间,一道细微灵力如弓弦激扬而上,电光火石间,初七的面甲已被掀开,铿然一声落在地上。
惊变突生,所有人都没料到谢衣还能出手,房中突然静得落针可闻,不明真相的四人仿佛看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连沈夜也呆了一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进退不能。初七更是意外,与谢衣四目相对,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
两个谢衣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初七惊讶于谢衣还能行动,还有力量击飞自己的面甲;谢衣则是惊讶于眼前人被遮掩的阵容——他们两人惊讶的表情都不够明显,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陡然,仿佛同时面对着镜子,看见自己,也看见被遗忘的过去。
这近在咫尺的凝视或许过去也曾有过,但如今毫无疑问是记忆中的唯一。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能够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看着这两个谢衣,茫然而惊诧。此刻太过诡异,太过剧烈,仿佛一场飘忽的梦境,悲喜难言。
乐无异站在人丛前方,怔怔看着眼前一切,他直觉心里正有个谜题在晃动,像熟透了的石榴挂在梢头,摇摇欲坠,却又总坠不下来,内中那些饱满的籽粒互相挤压着,拼命想将这层柔韧紧实的外皮撞破。而他正站在树下,犹豫到底是要伸手将它摘下,还是仍由它破裂喷涌……
师父……
他突然想起,就在抵达静水湖当天,他们曾询问过谢衣关于那个传言——传闻中,大偃师谢衣做出了与活人一模一样的偃甲。这个问题当然被谢衣否认了,可是现在……乐无异看看初七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又看看靠在他身上的谢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不可能,太荒谬了,连谢衣自己都说不可能,不是么?
他偷眼看向另外三人,发现他们都如自己一样,脸上露出震撼而恍惚的神色,仿佛立身之处并非夜色深沉的静水湖,而是彼此的一场梦境。他转头去看沈夜,只见沈夜面色如常,似乎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唯眼底深处隐隐闪过无奈,朝那两人摇了摇头,似决定不擅自插手此刻的决断。
收回梭巡的目光,乐无异牢牢盯住了谢衣的手,那只手现在正放在初七肩上,死死捏着一方黑衣。乐无异知道,就在那只手的掌心中铭刻着一道纹章:凡是谢衣的偃甲,都会被打上这样的烙印。
他一直以为师父是因太过痴迷偃术的缘故,才会在自己掌心里也烙下大偃师谢衣专属的印记,他一直这样想,从未有过半分怀疑。可是现在……难道,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称作师父的人,其实……
他下意识地摇头,慢慢后退,同另三位年轻人站到一起,让出这一方深沉冰冷的舞台,让两位真正的主角直面关乎自身的难题与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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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2:47 GMT 8
谢衣与初七凝视着彼此,他们靠得那样近,仿佛鼻尖贴着一片透明的镜子对视,时间悄然流过,这短短的瞬间如百年那样漫长。
他们的确已暌违了百年。
“你……”似乎过去许久,谢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而初七亦在同时开口,说的恰恰也是一个“你”字。
一语既出,又同时收声,两人间再次陷入沉默,房中唯有几道细微的呼吸声。
“你……”片刻后,谢衣吃力地抬起手,靠近,再靠近,轻轻碰了碰初七的脸,手指在他眼睛下的魔纹上停留,慢慢拂过,再伸向自己的脸。
“谢衣哥哥,我一直想问,你这里的纹路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阿阮的话突然在他脑中响如雷鸣——
“当年,谢衣哥哥这里有两点红色的印记,十分好看呢……”
红色的印记……
谢衣的手指颤抖着,似乎这只手突然有千钧重,让他需要耗尽所有力气才能移动它。他一点点挪动手指,将指头压到自己右眼下方,即将碰到皮肤时,却被偃甲镜挡住了,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偃甲镜扯下来,然后将手指按在自己右眼下方。
当年的自己,眼下有这道印记……
在仿若时间停顿,被众人视线不断拉长定格的过程里,谢衣双眼没有一刻离开过初七的瞳孔,初七也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陷入深邃的沉默,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正在当中流转。
久违了,谢衣。
谢衣……
对了,自己记不清很多事,仿佛那些记忆并非自己真正拥有,而是被人修整过……
谢衣看着初七,手指慢慢从自己右眼下并不存在的印记上移开,他眼珠一轮,看向了掌心里的印记,它们是那样鲜明,那样深刻,仿佛两只无情的眼睛牢牢钉在自己掌心中,洗不掉,抹不去,日夜看着他,凝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来自谢衣的眼睛——凡是谢衣制作的偃甲,都会被烙上他专属的印记。
原来,谢衣真做出了与活人毫无二致的偃甲人。
谢衣眼中阵阵刺痛,目光再度回到初七脸上,仔仔细细打量他,像打量一个重要的陌生人那样,第一次这样深入细致地观摩这张面容,一寸寸,一丝丝,像水中月影终于贴近了高天上真正的明月,只想将这张脸永远刻到自己灵魂里——然而他不论怎样看,这张脸都和自己毫无区别,是他看过千万遍,从未有片刻怀疑的自己。
他为什么不叫谢衣?是怕自己起疑,还是另有缘故?
初七……方才师尊说他叫初七是么?自己在房内听见了。
不对,既如此,沈夜自然也并非自己师尊了。
自己这个“谢衣”从没有师尊……
想到自己与沈夜间并不存在那些过往,从未相识,从未相伴,从未有过一日一夜的师徒相承,未真正感受他哪怕一次的敦敦教诲,谢衣突觉心里闪过一阵剧痛,将他心脏硬生生撕裂开,这痛像黑夜里的闪电那样耀眼,即使自欺欺人地闭上眼,也能感到它划破天际时慑人心魄的亮光。
原来……
谢衣慢慢闭上眼,似乎也同时闭上一道大门,阻绝过去与未来,隔断他过去所知的全部东西。
一切都是虚无。
他闭上眼,不再看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眼中唯有一片漆黑。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所有真实正势不可挡地呼啸而至,立身之处寸寸崩离,纷纷而下,形成一场狂暴的风雪,环绕着他腾跃轰鸣,呼啸而去,将他世界中所有的春华秋实、百年甘苦、牵挂与期盼统统带走,片甲不留。
谢衣眉头颤抖着,努力省视内心,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绝对的漆黑与虚无中央,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更没有任何人。他突然想起来,以前曾在书上看到过,这或许就是三途——濒临死亡时,人的神魂便会来到这里,若有幸得到点拨,便能回归尘世,若过不去,便会跌入荡荡的冥河。
可是……自己或许连冥河也去不了?
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的生命。
呵,当真是……没有想到。自己总说生命贵于偃甲,不可复制,永不再来,可是……自己居然也是个没有生命的偃甲,错信百年,错爱百年,前尘往事一朝如梦,却是一场格外真实的噩梦。
谢衣慢慢睁开眼,看看初七,又转头去看身侧的沈夜。沈夜已走过来,就站在他身边,眉头微蹙,目光中闪动着着关切与担忧。他怔怔看着沈夜双眼,忽而一笑,淡漠笑意凝固在他唇角,似风雪初临,似群花辞树,带走所有光明,仿佛他即刻就要灰飞烟灭。
原来自己并不是……
那些清晰深刻的记忆,原来都不是……
谢衣维持着那个微笑,就像乐无异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温润,优雅,从容——他曾经以为这就是谢衣的本性,谢衣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认为,谢衣是个淡泊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与情绪,眼中万事万物都那样恬淡静谧,他并不热衷和向往红尘精彩,偶尔出门,也会很快回来,只有安居在静水湖或纪山时,才感到发自内心的平静。他似乎也很难对什么东西产生强烈的情绪,不论是爱是恨,向往或好奇,似乎……似乎他天生就是个文雅而淡漠的人,世间庞杂纷繁的情感波动很难打入他心灵中。
在这些淡然里,唯有一件事,一个人与众不同……
那一轮高天孤月。
远隔千里,困居西北天穹上,如月宫仙神般的那个男人,在自己心里是那样重、那样鲜明。
“我师父——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亦或担当,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百年中,他时常举头望月,心里思念那或许已永远无法再相见的人,默念他的名字。
沈夜,沈夜……
师尊……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情感落点,唯一的私情牵挂。
此刻,谢衣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有那么多不记得,那么多模糊而不可捉摸的混沌过往,关于沈夜的点点滴滴始终那样清晰——如果有人刻意抹去他种种繁杂的思绪,让他不受情感困扰,安然避世,为什么还要留下关于沈夜的一切,令他辗转思念,又爱又怕地遥望了百年呢?
你……你舍不得我忘记他,舍不得削减关于他的半点情感,是么?
谢衣看向初七,想问这句话,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脑中正炸响着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似乎什么东西不断粉碎崩塌,眼前一阵眩晕,那张熟悉到极点的脸陡然看不清了,来不及惊讶,又已恢复如初。
他直觉自己的身体出了很大问题,或许马上就要……
“别动!”初七抓住谢衣手腕,再次聚起灵力注入他体内。这股刚强有力的灵能冲入脑中,环绕他头脑深处那不可知的存在,似乎正在修补它们,稳固它们。
“你……”谢衣喘息着,努力用最后的力量支撑自己。
“别动,放松,什么都别想。”明白谢衣已发现了真相,而他的状态也在过于巨大的打击下再次滑向深渊。连沈夜都看出来了,谢衣此刻欲说无声的话语里实在藏了太多无法出口的纠葛,这些东西正逼着他走向死亡。
“初七,稳住他!”
“知道。”初七眉头紧皱,心里第一次生出不知所措的惶急,他不知该如何开解谢衣,只能将灵力不断灌入他体内,一次次稳定那些狂乱奔流的力量,阻止崩塌的发生。
凝视这张熟悉的面容,初七忽然脱口而出:“我从没当你是偃甲。”
谢衣一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体内汹涌散乱,排山倒海的灵力再次扑上来,他身上一软,倒在初七肩上,彻底昏死过去。
“师父!”
“谢……谢前辈!”
“谢衣哥哥!”
四位年轻人抢上前来,沈夜从初七手里接过谢衣,朝他们一点头,“无事,只是昏过去了。”
仿佛一场无声的海啸陡然静止,所有人都感觉心里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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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3:37 GMT 8
从回忆中挣脱,乐无异咬咬嘴唇,压低声音问:“师父他……当真不要紧吗?”
“我不知道。”初七也犹豫了片刻,“我只能稳住他体内汹涌的灵力,阻止冥思盒崩塌,但事情到这地步,更关键的还看他自己……”
“不是你制造他的吗?师父你一定能……”乐无异眉头紧皱,焦急地盯住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份万无一失的保证。可是,他借着熹微晨光巡梭了许久,初七脸上依然是沉静如水的内敛,眉宇间更带着一丝忧色。
“……当真很不好?”
“不清楚。”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这百年太过悠长,令初七的情感和情绪都被藏得更深,即使面对如此颠覆性的惊变,他也没有惊慌失措,或露出不知所以的神色来,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具有担当的师长,在忐忑的徒弟面前保持了镇定与安然。
“……我只希望他能理清思绪,回复平静,不让过于强烈的情绪和情感刺激自己,甚至冲动行事,那会加速冥思盒的崩裂,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想过了,当年……”说到这里,初七停下来,轻叹口气,看着乐无异问道:“你说你最初见到他时,曾问过他如何做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人?”
“是……不,也不完全是这样。”乐无异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并未问得那样细,只是问谢伯伯是否做过那样的偃甲人。我想如果他说有,或者他说能做出来,我就要向他请教怎么做的。可是……他干脆地否认了,说不可能有跟人完全无二的偃甲人。”
“嗯。”初七点点头,慢慢抬起右掌,压在自己胸膛上,合眼沉默片刻,倾身在乐无异耳边低声道:“这里……已经没有心跳的声音了。”
“哎?!”
乐无异先是一怔,等他完全理解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涵义时,顿时感到浑身发紧,寒意从头到脚覆盖下来,仿佛破晓时退去的所有黑暗与冰冷都被灌注到了身上。
“我曾经死过一次……”熟悉的音色响在他耳畔,细若游丝,如彼岸迢递而来的一缕幽魂,乐无异忍不住打个冷颤,咬牙稳住心里翻涌的猜测和不敢置信,边听初七诉说,边偷眼去看周围。他发现闻人羽和夏夷则都留在前边,盯着馋鸡的航路;沈夜在近一些的地方冷眼看着两人,并没有插入他们对话的意思。
“过去之事我已不记得,他今晚告诉了我,我仔细再想过,大略理出了这些年的脉络。”
初七声音压得更低,很明显,他是在仔细斟酌后才将这些告诉了眼前的少年,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代表他已接受了这个陌生的徒弟。
“师父……”乐无异眉头紧皱,听得格外仔细。
“百年前,我在捐毒与他重逢……下界那些年里,我一直努力抵抗着魔气侵蚀,也曾以为终生无法再与主人……与师尊相见,谁知那夜突然见到他,霎时心头大乱,一直被压制的魔气也趁机猛烈反扑。思绪纷纷中,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想着这多年间的种种,想到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尚未彻底终结,想到烈山部的未来尚未有一条明晰的道路,脑中错乱万端,几乎神思尽丧……”
乐无异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他口中的任何一个字。
初七摇头叹道:“如今已无从追溯,那时刻究竟是我自己的选择,抑或魔气不断催动,最后,我将刀捅入自己的心脏……当着他的面自尽了。”
“师父?!”乐无异背上满是冷汗,听到“自尽”二字,他感觉似乎自己胸膛里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直觉便想大喊一声,却又不敢发出声响惊动旁人,只将一切都压在嗓子里。
说完这话,初七转头看了沈夜一眼,沈夜深邃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此刻接收到他的视线,轻轻点头以作回应,没有惯常的孤高冷肃与目下无尘,只有一片包容与安抚的神色。
“我并未真正死去,主人以法术拖住片刻我的命魂,抱着濒死的我回到流月城,并通过偃术与蛊术为我续命至今。我体内破碎的心脏早已废弃,如今这胸膛里代替它的,是偃甲与蛊虫。”
晨风格外清寒彻骨,能吹透翱翔在高天上旅人们的衣衫,却吹不散初七口中淡然的低声讲述。
“原来……是这样。”
初七沉默下去,盯着乐无异因震惊而发白的脸。乐无异也盯着他,片刻后,少年人点点头,眼神里并没有任何嫌恶或不屑,只有点点心疼和敬慕。初七不由自主地松口气,接着往下讲。
“但在为我续命时,主人也发现了新的问题:我的魂魄已被分离,并不完整。”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急着救我,他们也无暇追究这问题,后来分析,应当是我在下界时做过什么,导致自身魂魄分离,而这被分出去的部分……或许放入了什么东西里。”
“做了什么……”顺着他的说辞,乐无异心里开始有了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他重复着那几个最关键的词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分离人的魂魄……下界的时候……放入什么东西里……难,难道是……师父?!”
初七点点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问如何做出与活人别无二致的偃甲人,这便是答案了。”
“师父……”
技术与道德,有时永远是对立的,身为攀登技术高峰的人,很多时候也必然面临这样的抉择。
为了保存偃术,为了对抗魔气,为了捍卫心灵与人格,为了在漆黑无边的困局里寻求一点希望,也为了攀登心中那至高的偃术之途,谢衣终究以自己为试验品,踏出了那禁忌的一步——
模糊生与死,打破肉身与魂魄的藩篱,妄图以人力复制真正的生命!
乐无异盯着初七,仿佛突然不认识他了,但在心里,他又感觉自己似乎更加靠近了一直崇拜憧憬着的“谢衣”,这个谢衣不仅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偃术大师,更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偃术精湛,品格端方,性情坚定之外,还具有了一层与众不同的崭新面貌——
大约十年前,乐无异还不认识谁是谢衣,更没有奢望过今生能结识世间首屈一指的偃术大师。那时,每当他做偃甲累了、困了,想歇下来的时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街角偶遇的那位大哥哥。
那个人蒙着面,声音如高山流泉一样醇厚温雅。他告诉自己,若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偃师,或许能得知他的身份,这也成了钻研偃术的动力之一。每次想到这里,还是个孩子的乐无异就能感觉周身的疲惫退下去,不屈不挠的斗志在心里燃烧,难题不再可怕,失败不再沮丧,这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分明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分明只是一句没有任何保证的承诺,为何自己会那样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甚至将他的话当成了不断奋发的动力?
或许,冥冥当中早已注定,自己要跨入“谢衣”的门庭,成为他的弟子,以他为目标,朝他前进。
后来,当自己从母亲那里学会最基本的偃术,有了一点收获与心得后,世间偃师们的种种事迹,自然在学习的过程中纷至沓来。这当中,谢衣的名字如天顶骄阳,辉映万千,直令众星黯淡,他实在胜过旁人良多,关乎他的故事也已跨越传奇,踏入了奇迹的领域。传闻谢衣法窥天道,偃术通神,更有好事者道他是仙神降世,连博物学会里都有专门研究他事迹与行踪的。
对这些道听途说,乐无异总是心潮澎湃,直将谢衣视作了毕生的偶像,然而在崇拜憧憬之余,他偶尔也会想,这样不凡的谢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性情如何?长什么模样?有怎样的经历?在精进偃术之外,他还在想什么,又会去做什么呢?
再后来……命运如一场狂风,将乐无异卷入前所未有的冒险里,时间仿佛眨眼间就过去了,整个世界陡然改变,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想也不敢想的“谢衣”就那样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甚至成为了自己的师父——自己和谢衣之间差得那样远,他竟肯收自己为徒,欣喜之余,乐无异也感到了压力,甚至若有若无的恐惧。
他很仔细,也很小心地观察自己的师父,调动所有注意力与好奇心——谢衣为什么是这幅模样?他为什么历经百年而不衰老?他口中的北疆故土在何方?他那位高天孤月般的师父是什么人?他是怎样学到这一身偃术与法术?这百年里他是怎么度过?
还有……谢衣到底在想什么?他又要做什么?
随着接触增加,隐隐约约的,乐无异感到自己似乎开始了解神秘的谢衣了,但这些了解还远远不够,他能察觉到,谢衣与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堵墙,一层纱,他说不清这堵墙到底在哪里,但他能感到谢衣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是寿命?是外表?是品性修养?是法术高低?是对偃甲的掌控?
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
现在,此刻,当他听到原本的谢衣,听到初七讲述了那么多,并将过去所发生的所有都拼合到一起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懂了。
是阅历,是职责,是命运加诸在谢衣肩头的残酷重量。
一定有什么不可回避的东西压在谢衣身上,让他不得不直面,不得不支撑,在坚守和突破间保持着平衡,才有今日看似淡泊平和,实则深不可测的谢衣。与这样的谢衣相比,他们四人都还太年轻,太年轻,不论生理上的年岁,还是心理上的成熟。
乐无异看着初七,在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这张熟悉的脸和他记忆中完全相同,并逐渐与他心里最初认识的那个谢衣重合到一起,再无分别。第一眼看到初七的脸时,他曾觉得这两个谢衣只是外表相同,但现在,他感觉这两人的相同已篆刻到了灵魂深处,不,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从内到外毫无二致。
“师父……”乐无异将声音压得更低,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何一定要分离自己的魂魄去做偃甲?我法术学得不太好,但我也听说过,魂魄是禁术,是神明的领域,人力绝不可妄动。”
初七沉默片刻,以同样的低声回答:“为了烈山部,我们流月城位于北疆苦寒之地……”
他低柔的声音被晨风撕碎,仿佛一曲若有若无的哀歌,从九天之上的孤城,飘飘荡荡落入乐无异耳朵里,停留刹那便消失了。乐无异看着他,似乎从他深邃黑亮的瞳孔里看到了一脉被时间抛弃的上古神裔,如何于冰天雪地,疾厄缠身中苦苦挣扎求生,那是他在繁华温软,万国来朝的长安城里做梦也想不到的。
即使天意要他们这些上古遗族消亡,身为族中成员,也想为自己,为族人尽力寻找生路。
初七撑着头,陷入沉思,他讲得有些慢,边整理思绪,边将这颠覆性一夜所展示的东西都讲出来。他说按主人所讲,自己当年对利用魔气抵御下界浊气这点坚决反对,宁可叛逃,也不愿同心魔沆瀣一气。那么,下界之后,自己必然会寻找别的方法来为烈山部延续生机。对于谢衣而言,他能想到的,他所擅长的,或许就是偃术了。
如果……如果能为偃甲点亮生命,如果能通过分离并植入魂魄的方式延续自己的存在,魂魄相依,记忆留存,言行举止一如常人,是否可算作再一次存活?亦可算作拯救了穷途末路的部族呢?偃甲人不惧下界浊气,不会因身带魔气而引致修仙门派反感。
若不苛求繁衍生息之举,如此存在,倒也勉强算得存活,只是……若无法繁衍生息,一族未来何在,希望何在?难道要让一群偃甲人自欺欺人地留存天地间,直到无数时间之后的灵力耗尽,重新变成无知无觉的朽木?
这条路……终究失败了。归根到底,偃甲谢衣只能以谢衣的身份保存法术与偃术,却无力承载烈山部真正的希望。天命太沉重,太严苛,非他一人之力可承担。
初七长叹口气,眼中是浓浓的疲惫,他对偃术的热爱和不懈追求,早已超越普通人能够想象的极限,而正是这样的执念与疯狂,让他迈出了那禁忌的一步。朝闻道,夕死可矣,求道之路当万死而无悔。想到今日所见的偃甲谢衣,他只觉胸中充溢着满足,哪怕自己曾经的尝试失败了,但至少有谢衣在,有他在,便证明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面对与自己分担魂魄,分担生命的谢衣,如同茫茫世间有了一个至亲之人,这种感觉与和沈夜在一起时不同,到底哪里不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好了,歇一歇。”沈夜一直注意着两人的对谈,话到此应当够了。他靠过来,不顾众人当前,揽着初七的肩膀,拉他靠到自己怀里。初七似乎真累了,兴许也有伤势未愈的关系,竟不避讳旁人目光,低头依偎在沈夜怀中,默默闭上了眼。
乐无异从旁看着,微觉尴尬,隐隐感觉这两人之间似有些过分亲密,又不好出言询问,只能走远一些,来到夏夷则和闻人羽身边,同他们站在一起,盯住已近在眼前的太华山。
旭日东升,金光映照皑皑白雪,云浪翻涌间,只见华光阵阵,紫气东来,奇峰林立,一行飞鹤翩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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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9, 2014 17:44:19 GMT 8
红日初露时,谢衣睁开双眼,他看见熟悉的天花板,其上绘着交错的齿轮,灵力运转的轨迹在当中穿梭,这是他曾于卧房顶上亲手所绘的图样。
这里是……自己的卧室?
他在薄被底下动动手指,发现身体已恢复了协调和平静,只脑中隐约的疼痛还在嘶鸣,但已被赶得很远,若不刻意留心,这些疼痛几乎不复存在。
他慢慢坐起身来,心里还有些混沌,昨夜……谢衣闭上眼,昨夜一切分明还烙印在脑中,为何周遭如此平静?其他人呢?师尊呢?师尊……想到这里,谢衣不由一怔,犹豫片刻,终究无法将这两个字替换成“沈夜”,只默默在心里道声“得罪”。
一切已如日光下的黑影,清晰明白,那人并不是自己师尊,自己与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百年相思,百年牵挂,百年仰望,百年等待,终究不过镜花水月,妄念成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深吸口气,谢衣强迫自己收拢思绪,侧耳细听,房外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无异他们一定已离去了吧,师尊自然也是要离去的,还有……脑中突然闪过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谢衣皱眉,只觉胸膛内千回百转,尽是难言的滋味。
在床上坐了片刻,谢衣披上外衣,慢慢踱出房外。站在柱栏边,他凝视眼前一顷碧波,秋风簌簌,吹动一头未曾梳理的长发,静水湖沉默如昔,映出不曾衰老的俊逸容颜。他将目光调向远处,岸边可见片片残荷,夏日葳蕤渐趋于冷肃,再不多久,寒霜就要下来了。
好生冷清。
他默然而立,心中一片空茫。所有关于自身,关于“谢衣”的认知,都在昨夜短短几刻钟内轰然粉碎,世界瞬间改变了模样,死寂苍凉。即便他已度过百年岁月,胆识、心性、修为皆远胜常人,依然在这过于强烈的冲击里失去了往日的淡泊自信,陪伴他的唯有孤寂与隐隐惶然。
原来自己并不是谢衣,甚至并不是一个人。
偃甲……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里交错的纹路,原来自己竟是一具偃甲?
可笑,当真可笑,自诩当世最厉害的偃师,居然是一具偃甲。
……好个谢衣,好个谢衣,竟连谢衣都被他骗了过去,以为自己就是谢衣——不愧当世最厉害的偃师。
捂住脸,谢衣颤抖着长出口气,心中似悲似喜,似冷似热,眼前黑白凌乱,虚实交杂,他咬紧牙关,用力闭紧双眼,甩开所有思绪,方感觉到了一丝平静。
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在这里?为什么自己被留在了静水湖?如今秘密已揭破,他们……他们所有人都离开,独留自己在此,是不再需要自己,不再需要这具偃甲的意思吗?
他放开手,直觉这个认知或许并不对,还有什么事在他心底跳跃,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等等……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狂华,对了,天星盘已启动,顶多三天!现在……现在过去多久了?自己睡了多久?!
他一怔,转身往屋内查看时历,刚走到门口,突见一个葱绿色的熟悉身影出现在大门前。
“……谢,谢衣哥哥!”见到他,阿阮先是一愣,跟着满脸喜色地奔过来,在他身前停下,绕着他看了几圈,口内不住问:“谢衣哥哥你醒了?感觉怎样?头还疼吗?若有什么不舒服可要赶紧同我讲。”
谢衣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怎么阿阮姑娘还在这里?他们……他们并未全部离去?
“谢衣哥哥,我刚出去找了些安神镇定的草药,在巫山的时候我就认得这些花花草草,好像生来跟它们特别熟稔一般。”阿阮笑着,将手上拎着的竹篓碰到他面前,“那个谢衣哥哥说,你受了很大冲击,脑中有伤,需要安定心神。我见你一直没醒,就出门了一趟,没想到一回来你已经醒了,太好了。”
她笑语嫣然,声音娇娇嫩嫩,直如一只温柔妥帖的小手安抚着人心。
谢衣怔了片刻,问道:“他们呢?”
“他们往太华山去了。”阿阮打开门,将竹篓里的草药都倒在桌上,细细分拣,“那个……大祭司说时间紧迫,不能耽搁,带大家去太华山找夷则的师父。谢衣哥哥,你当年遇到的少年一定就是夷则的师父。”
“我……?”
“是你啊。”阿阮站起身来,微微侧头,笑道:“一百年前的事了,谢衣哥哥不记得了吧,你有好些事都不记得了呢,比如把我变成石头,封到画里面。”
“我……”谢衣感觉有些乱,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如几股乱流互相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阿阮接着道:“谢衣哥哥你昨晚昏过去了,那个谢衣哥哥说你的情况不太好,他们让我留下来照看你,不过大祭司叫我不要多用治愈的法术,说用多了对我不好,这是什么意思呀……”
“师尊叫你留下来照看我?”胸中徘徊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溢出唇了边,他惨然一笑,低声道:“我并非谢衣。”
“谢衣哥哥……”阿阮皱眉,方才还翘起的嘴角微微垂下,悲伤写在她天真美丽的脸上。她抬头凝视谢衣,谢衣则垂下头,避开了她纯净的目光,沉默在两人间流泻。片刻后,阿阮道:“谢衣哥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是谢衣哥哥,但是……如果你不想当谢衣哥哥的话,我也愿意不当神女。”
“阿阮姑娘……”谢衣苦笑,微微摇头,他明白她想要传达给自己的善意,但这件事……这件事并非她所能理解的。
“谢衣哥哥,昨晚你昏迷之后,你师父,唔,大祭司说我可能不是神女。”她撇撇嘴,小声道:“他说神女几乎等于神农神上的女儿,身上应有很明显的上神灵力,但他觉得我的灵力不一样,更像……更像草木之灵。听他这么说,我一开始有点点失望,但夷则安慰我,说是不是神女没有关系,夷则问我想当神女吗?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想当神女,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只要能帮助到大家,是不是神女都不要紧。你们……谢衣哥哥你会因为我不是神女,就讨厌我吗?”
“自然不会。”谢衣摇头,朝她微微一笑:“阿阮姑娘灵慧纯良,天真妩媚,谢某怎会讨厌你?”
“嘻嘻,这就对了。”她露出慧黠笑意,拍手道:“这就对了,我不是神女,谢衣哥哥也不会讨厌我,那谢衣哥哥不是那个谢衣哥哥,我也一样喜欢谢衣哥哥啊。”
“这……恐怕不太一样。”
“一样的,一样的,昨晚谢衣哥哥你昏过去之后,小叶子都急哭了,闻人姐姐和夷则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那个谢衣哥哥,还有大祭司都好担心的样子,还好那个谢衣哥哥说你暂时没有危险,但是需要好好静养,不许想太多。”
“他们很担心?”
“当然,阿阮从来不骗人的。”她往胸口拍拍,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道:“对了,谢衣哥哥,那个谢衣哥哥走之前,给你留了封信,让我等你醒了给你看。”
说完,她手上光华一闪,一封书信出现在谢衣面前。
谢衣给自己的信?盯着轻飘飘的信封,谢衣只觉它有千钧重,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晨风拂面,带来清冷气息,鲲鹏在太华山北面降落,乐无异将它收起,与众人一道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我们现在山北。”夏夷则拢拢衣襟,对几人道:“此处有条僻静山道,多年前已废弃,无人把守。我们由此上山,可避开师叔祖们设下的符咒,免去许多纠纷。”
说完,他有些忐忑地看了眼沈夜,这位流月城大祭司毫无疑问是他们当中最强的,不论实力抑或性情心智。此刻,沈夜神色如常,不置可否地望着高高山巅,也不知是否同意他这样的安排。
“走吧。”片刻,沈夜淡然下令,几人便往山道行去。
乐无异跑到前方夏夷则身边,悄声问:“你怎知道这还有条山道?不是多年前就已废弃了么?”
“我少时走过。”夏夷则看看身后不远处的沈夜和初七,压低声音道:“我当年体弱,修为也差,受不得山上寒气,师父看我难熬,带我走过一次,说我要实在耐不住冷,便可从这里摸索下山,去市镇上采买东西,或与宫……与家里联系,得些资助,他只当不晓得便是。”
“哟,听起来你师父还挺关照你的。”乐无异咧嘴一笑,“专给你开条小路,这可不像我认为的那种道长。”
“师尊他老人家,本也不是刻板之人。”夏夷则低头一笑,眉目都比平日柔和了三分。他本生得俊秀,此刻在皑皑白雪,融融晨光中看来,越发显得眉目如画,鹤势螂形,通身掩不住的端丽贵气,举手投足间光风霁月,煌煌有大家之风。
乐无异不由地一呆,隐隐觉得夷则身份似乎并不像他此前所说的那样简单,他身上仿佛有一股气质,形容不出来,但是……
“走吧,乐兄,前边就是山道入口了。”夏夷则不知他心思,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跟在身后,乐无异看着夏夷则兜帽檐上油光水润的黑貂毛,脑子里有些恍惚,他骤然想起前年中秋,爹爹曾有位旧友登门拜访。对这人身份,父亲没有详说,只言是昔日一位同僚,但从中秋前几天起,家里气氛就明显不一样了。乐无异虽醉心偃术,不太管家里的事儿,但有些东西他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他记得,中秋前三天,便有人来家里传话,父亲同那使者关在书房里谈了许久,直到日影西斜才将人送出,且一直亲送到三门外。他看在眼里,只觉奇怪,明白若是直接去问父亲,他断然不会说,便偷偷去问母亲。傅清娇沉吟片刻,将烟斗往他头上一磕,皱眉说贵客要来,自当好生接待,你不懂事,我让家里人说你出了门,后日就别往席上去了。
傅清娇出身南疆,性子泼辣,又通晓偃术。对这位母亲大人,乐无异历来是又爱又怕,听她这么吩咐,自然答应下来。
很快到了中秋当天,父亲那位旧友终于现身,乐无异躲在后房,透过窗纸偷偷查看,却见这人以纱覆面,不露真容,径直随父亲往厅上去了。他终究是个鬼精灵,好奇心又重,哪肯真的老老实实躲起来,早已为此刻做了一番准备。
摸进偃甲房,乐无异启动昨日布置的偃甲,这偃甲是他从一本偃术心得上看来的,传闻是百年前大偃师谢衣的设计,内中颇有机巧,按他当年水平,顶多只能模仿个三成。他将偃甲分作两部分,加入凝音石,再以磁力牵引,便成了一个小巧隐蔽的传音装置。
昨日他趁人不备,已将这偃甲的一部分偷偷贴在了厅上主桌的背面,此刻在偃甲房里启动另一部分,磁力链接流转,立刻将主厅内众人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试验成功,乐无异大感兴奋,竖起耳朵听他们都说什么。然而不知是他能力不济,还是谢衣的偃甲终究太难以复制,厅上声音在须臾间已变得模糊,难以分辨,他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到了那偃甲上,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断续的话语。
“……三皇子看上去倒不错,然而娘家势力单薄,又早早被放出去学艺……怕是不行。”
“……”
“定国公真觉得……自己身在草莽,便能避开庙堂纷争吗?这世间,何处不是江湖啊……”
“乐某绝无此意……还请殿下切莫有疑,惶恐万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到了,乐无异等了好久,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再过来,想必是磁力齿轮对于这样的偃甲而言太过渺小,难以支撑。他叹口气,放下偃甲,心里琢磨那些暧昧不明的话语,隐隐有个不太好的猜测。
难道说……父亲明面上虽已去职,实则并未能真正脱离上面种种复杂的纠葛?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忍不住又去问母亲。傅清娇长叹一声,说这些事你小孩子不懂,就不要多想了。总之,天底下没有那么容易便能脱离的罗网,曾经身在其中,兴许就得一辈子身在其中,你爹爹好歹算退步抽身的聪明人,离开了最核心那一层,人家来探口风,也不过问问态度,略作拉拢,那些……她顿了顿,见乐无异一脸茫然,忍不住皱眉摇头,又道:那些身在局中的人,比方三皇子,才叫有得折腾呢。如今他尚且在外,过两年回来,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中原有句话,叫做天意难测,天命所归,这人究竟能否安然抽身,会不会卷入麻烦里,有时还真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这些话……乐无异本以为自己已忘记了,此刻看着夏夷则步步走远的身影,竟忽然又在他脑子里回荡起来。
爹爹……定国公哪是那么容易辞掉的,十年,二十年又怎样?爹爹不还住在长安城里吗?就在乐家看出去不远,不就是高高的宫墙吗?隔三差五,他们都能看到官差在御道上奔跑,听见各种传闻……
对了,那天晚上他们提到了三皇子,不知那是个怎样的人物?昔日同僚上门,是想问爹爹对于皇子们的态度么?
说起来……今上的身体,似乎远不如当年了。
太华山上的风很冷,乐无异突然打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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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3, 2014 21:16:07 GMT 8
夏夷则不知乐无异复杂的心思,带几人朝他记忆中的山道前进。若他没记错,前方的山坳里就是那条废弃山道的□□,隐藏在两块突出的岩石中间,完全可以遮蔽童年矮小的自己。师尊带他走的时候,还笑说这简直像专门为他修的。
“逸尘,为师只带你走这一次,可记好了,日后你得独自下山,天黑前记得赶回来,另外……不许饮酒。”
当年师尊的叮嘱还在耳畔,夏夷则微微一笑,感觉脚步也轻快了些。他回头往身后看一眼,众人都跟随着,心里隐约的不安便被压了下去。
他生来体弱,性子却颇有些铿锵,虽说师尊许他偷偷下山,往市镇里得点补给,或与家中联系,但他偏不让自己贪恋这点好处,别的师兄弟都能严守戒律,自己怎能贪图逸乐,或者有别样的优待呢,莫非因出身不同?因师尊格外慈爱?还是……因为有人与太华山打了招呼? 不,不论如何,他不愿比任何人弱了。
因此,这些年下来,这条山道他只使用过两三次。那年太华山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恰逢又有重要法阵要安排,进出的大道已封锁,不让进出。这日课业完毕后,他去拜见师尊,清和真人告诉他,山下市镇中似乎来了京里的人,兴许是冲着他来的,若无要事,今晚或可趁隙一会。
他明白这是师尊有意维护,赶紧道声谢,当晚便偷溜下山,往市镇里见到李将军。李将军受他母亲委托,给他带了两包东西来,言说因今年冬来得早,他母亲担心幼子孤身在外,体弱受不住寒气,虽知太华山诸位道长必定会好生照顾他,然而终究是天下父母心,听闻这边下雪,赶紧准备了貂裘和锦袍,托人带出宫给他送来。
捧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衫,童年的他只觉阵阵暖意袭来,对这递送东西的将军也多了几分好感,向他打听更多关于母亲的消息。将军却尴尬一笑,说那样的金尊玉贵,卑职如何能知晓?还望殿……请您好生学艺,待学成之后回宫,自能承欢膝下,尽享天伦。
承欢膝下,尽享天伦……
想到这句话,夏夷则忍不住又一次露出笑容,那些年月里,对母亲的思念是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的最大动力,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术法精湛,威风凛凛地回家,将那些曾轻视母亲,欺负母亲的人痛快教训了一顿,包括……包括面对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他也不曾手软。
这些自然都是孩童时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的他已不会那样偏激而幼稚,但对母亲的思念却没有分毫减少。
兴许,待此行之后,自己还能够悄声回去,看看母亲,虽说母亲的身份曾被人拿来做文章,但她好歹是……就算看在当年情分和自己的份上,那男人也应当不会对母亲怎样吧。
这般思虑着,他的脚步慢慢朝山道入口行进,很快,隐蔽的入口已近在眼前。
晨风吹过,秋日劲草随风而动,刷拉拉的声响在四下回荡。远处,巍峨的太华山顶破开云霓,如一艘巨轮露出真容。
“嗯?”初七微微一顿,放慢速度。
沈夜侧头看着他,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感觉到了?”
“主人,此处有埋伏。”他压低声音,看着沈夜,目光中闪动警惕与戒备。
“无妨。”沈夜早已察觉那些隐蔽起来的人影,停下脚步,看前方几个年轻人浑然不觉地朝前走,微微摇头。
还是太嫩了啊,谢衣之徒……终究是些小毛孩子,修为还差得远。
他不再往前走,初七也自然停了步,默默站在他身侧,看那些年轻人朝入口走去。
“你说……会是什么人?”沈夜低声问。
“属下不知。”初七略一思索,道:“看起来,兴许是冲着夏公子去的。”
“呵,且让本座静观其变。”
“主人,狂华之事……”初七有些忧心,微微皱眉,怕耽误了处理事情的时间。沈夜却态度悠然,伸手搂住他,在他耳畔道:“安心,不信本座么?”
“自然信的。”
乐无异没有发现沈夜和初七已经掉了队,他盯着夏夷则的背影,在晨风中追随他的脚步,同时揣摩心里那不可言说的感觉,一些往事随着他的步伐起伏,当年中秋的事,这些年家里的事。
三皇子,家里曾经提到三皇子,说与自己年纪相仿,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无异,无异?”闻人羽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神色有些恍惚,忍不住出声询问。
“啊,啊?没事……”他一怔,赶紧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找点什么话题打个岔,也缓和下心里的不安。想了想,嘴里莫名地冒出一句:“海市买的那对金麒麟,你要么?”
“唉?”闻人羽一愣,跟着脸颊上便红了,转身往前跑,和他拉开距离,乐无异一愣,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却也赶紧追上去。
山道入口近在眼前,夏夷则没有回头再看,他直觉所有人一定都紧随着自己,脚下加快,踩着开始泛黄的蔓草,越过几块大石,便到了入口处。
就在此时——
“殿下,参见三皇子殿下!”
一声急促呼喊,阻断了几人前进的脚步。
这一声呼喊震碎了山间的宁静,衰草横舞,落叶空旋,晨风骤然变得冰冷,如夏夷则罩着寒霜的面色。
他停在山道入口处,死死盯住突然奔出的数人。
来人皆身穿黑色劲装,鬓角沾染夜风冷露中降下的霜气,面色发白,显然已在这荒冷的山间守了一夜,抑或更久。他们如命运射出的流星箭矢,朝众人的轨道飞奔而来,将既定计划扰乱。待到他们面前,这几人径直往夏夷则面前跪倒,语气中满是激动。
“殿下!”打头的青年男子神色惶急,“请殿下随我等速速回宫!”
夏夷则瞪着他,没有说话,嘴唇紧紧抿起,感觉从头到脚都被一股寒意灌注,如太华山巅亘古不化的霜雪,将他的血液凝冻在体内。
他们怎会在此……发生何事?
莫非两位皇兄有变?
还是……
乐无异与闻人羽站在夏夷则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切,似乎一时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两人的脑中都混沌着,他们只确定一件事:方才没有听错,这些人的确叫了“三皇子”,他们面对着夷则,尊称他为三皇子,然后跪在他面前听候发落。
三皇子……夷则?
乐无异甩甩头,上前一步,站到夏夷则旁边,惊讶地看着这张相伴一路的年轻面孔。他看到夏夷则的面色比平日里更为苍白,似乎病了,累了,又似乎正极力压抑着澎湃的情绪,防止自己将什么东西爆发出来。
注意到乐无异正看着自己,夏夷则深吸口气,“乐兄……”
简单的两个字似乎突然变成了两根针,用力扎到乐无异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摆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比如像这些人一样毕恭毕敬地跪下来,遵一声“三皇子”,可是他又觉得那样不好,他下意识地明白,如果自己那样做的话,会让夷则的脸色更苍白,心里也更难过。因此,他尝试张了几次口,即使“三皇子”几个字已在他唇边徘徊,最后出来的,依旧是轻轻一声“夷则”。
他退回到闻人身边,将空间留给夏夷则和这些黑衣人。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看见他眼底闪烁的不确定和惶然,又将目光看向茫然无措的闻人羽。她只是个生于草莽,长于山野的普通天罡,对于京城,对于皇权,对于九天之上的龙庭龙子,实在比乐无异还要陌生得多。
夏夷则微微一顿,又看向站在稍远处的沈夜和初七,那两人并肩而立,默默凝视这方动静,仿佛身在局外,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份淡然咋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尊重,却正好化解掉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甚至将夏夷则瞬息间的不知所措都消去了。
他一点也不想让乐无异等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如同他从未将自己看作需要人叩拜仰望的皇子。如果可能,他倒希望自己未曾立身此时此地,而是徜徉明珠海,或如同伴们一样无拘无束,自在随心……
看着沈夜和初七的淡泊镇定,夏夷则发现,原来此刻还有人完全不在乎他的皇子身份,也不会因他的身份暴露而惊讶。这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裔之民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在认知中将自己和其他人划开一道鸿沟,在他们眼里,或许并没有三皇子与修道者,李焱与夏夷则的区别。
不在乎,不敬畏,一如既往。
这样……这样很好。
闭上眼,夏夷则转回头来,用力握拳,再度深吸口气,平复翻涌的情绪,朝跪在身前的男人道:“李将军,此前在江陵,不是已让你们莫再跟着我么?”
如此平静的问话,如此宽厚的态度,显然让那被称作李将军的男子也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受到三皇子训斥甚至责罚……略松口气的同时,想到接下来自己将同三皇子讲的事,那颗心又高高悬起,斟酌片刻,方开口道:
“请殿下赎罪,实在是事出有因。那日在江陵,殿下斥退卑职三名属下,令不可再跟随,卑职便即刻令他三人退开,绝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只是后来……后来宫中遭逢大变,殿下孤身在外,不知情形,每多被蒙在鼓里一日,事情揭晓时,便多痛一分,且将格外被动。迫不得已,卑职冒抗命被殿下责罚的风险,也要将消息告知殿下。”
听这话,夏夷则心里顿时泛起不安,宫中遭逢大变?!
他凝视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位小李将军便是当年给他递送衣物的李将军侄儿。满门都算得是自己这边中流砥柱的人物,俗话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若真给皇兄们彻底铲除,李将军一门也必将头悬午门,九族尽诛。
皇廷之上的斗争,往往便是这样残酷。
即便不谈利益纷争,他也知小李将军为人中直正派,断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以此为借口对自己不利。
宫中……到底有怎样的变故?
“你如何得知这条山道?”压下胸中翻涌的不安,夏夷则问了个最不紧要的问题,并趁隙理顺思路。
“卑职并不知晓,亦不敢尾随殿下行踪,只料定殿下迟早要回归师门,因此特来此等待。这几日我等为避太华山上下,不敢停留在正门山道,便绕到后山,误打误撞发现此处山道。”
“如此……”夏夷则点头,又问:“宫中……是否皇兄们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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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5:30:17 GMT 8
“两位皇子对殿下已恨之入骨,急欲除之而后快,前些时候也不知他们找了什么缘由,竟逼殿下星夜出宫,至今未能回归……”李将军声音低沉,言辞中饱含恨意,咬牙切齿道:“殿下既已远离京畿,他们尚不满足,上蹿下跳,又在背后支使重臣轮番面圣,多次劝谏……”
他的声音被晨风护送着,飘飘忽忽递入了稍远些的沈夜和初七耳朵里,沈夜听这话,忽而想到什么,凝神细看夏夷则,深邃目光在他身周流转两圈,跟着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个缘故。
初七敏锐察觉到沈夜的注意力转换,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沈夜低声问:“这位夏公子,你看出他有何不妥了么?”
初七闻言一怔,将目光放到夏夷则身上,集中精力。袅袅晨风中,细雪从山巅被卷落,如柳絮飘飘洒洒,轻若无物,刚沾到人的衣袂鬓角,便已消散了。
“夏公子……原来如此。”片刻,初七收回目光,朝沈夜道:“未曾想他身为皇子,竟还有这一重身份,不知下界对这样的事如何容忍,又要如何应对。”
沈夜摇头不语,静观其变。
夏夷则抿了抿唇,自己为何出宫,此刻尚不便对众人言明,身世之谜始终是他心头隐痛,即便不论自卑与否,光是将这秘密暴露在人前,便可能收到许多不信任与厌憎。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乐无异和闻人羽,若那副面貌显露在他们眼前,可否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殿下,请随卑职回宫吧。”李将军苦劝:“如今暗流汹涌,圣意未明,两位皇子野心勃勃,殿下孤身在外,若有个闪失……我,卑职如何向淑妃娘娘交代?”
“李将军言重了,在下已不是稚儿,何须母妃时刻挂心。眼前尚有要事处置,无法随你回宫。”夏夷则摇头,既应了乐兄等人一并处理狂华之事,眼见着要上山拜见师尊,自己若在这节骨眼儿上抽身而去,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殿下!”听他拒绝,李将军深深皱眉,面上神色越发痛苦,咬牙怔了片刻,突然猛吸口气,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往西面郑重叩首,跟着朗声道:“卑职万死,殿下有所不知,淑妃娘娘……娘娘她已薨了!”
什么?!
殿下,淑妃娘娘薨了。
你……你说什么?
夏夷则瞪大双眼,脸上血色瞬间尽褪,他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赶紧上来,一把抓住李将军肩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厉声喝道:“休得胡言!母妃她分明……”
自己离开时,母亲分明还健在,怎会……
他嘴唇颤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将军的脸,满心里都是不相信,可是,当他看清李将军脸上真实而深切的悲痛时,跃动着的希望便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如被夜色掩盖的火光,天地共同沦入无边黑暗里。
李将军没有骗自己。
母妃她……是真的不在了。
乐无异和闻人羽靠过来,一人一边拉住了夏夷则的手臂,生恐他因接受不了做傻事。虽说刚从夷则真实身份带来的冲击中恢复,他们还有些懵懂而茫然。
“夷则,别冲动。”乐无异感觉胸膛里砰砰乱跳,这人说的……是指夷则的母亲去世了么?
一定是这样,否则夷则不会……
他偷眼去看夏夷则的面色,只见那雪一般煞白的面庞上,盈起两轮发红的眼眶。
夷则的母亲为何会去世?
乐无异忍不住猜想,心底转过百般可能,却不敢出口询问,只拉着夏夷则往后退,让他先将人放开再说。夏夷则神色有些呆呆的,似突然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茫然松开抓着李将军衣襟的手,随乐无异踉跄退后。
片刻,他闭上眼,痛苦地皱眉,又用力睁开双目,轻轻掰开了乐无异的手,走回李将军面前,低声问:“娘亲她……怎么没的?”
“淑妃娘娘……”李将军顿了顿,咬牙道:“明面上的消息是说娘娘突染重病,不治身亡。但……但卑职听里头传出话来,娘娘乃是被,被……”
“被什么?!”夏夷则陡然提高声气,瞪住眼前男人,厉声一喝:“说!”
“被……”李将军身子一震,似给他猛然爆发出的气势镇住,沉声道:“被陛下……赐死。”
——赐死!
夏夷则眼前一黑,猛吸口气,只觉胸中有千百只手正横冲直撞,将他的心肝脾胃都捏到一起,狠狠搓揉,痛楚曼生,如无数利剑透体而过。
娘亲……被赐死。
父皇竟赐死了娘亲!
乐无异和闻人羽惊恐地看着他,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黑衣暗卫们,茫然无措。沈夜和初七走过来,在一旁静静凝视眼前一切。
夏夷则仰起头,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眼中世界仿佛正在旋转崩塌,他没有再问一句话,包括母亲的死因——因由他比谁都更清楚:只因母子俩与众不同的身份,因他生来便是……
晨风乱舞,山巅寒雪落得更大,雪花被风卷着,飘然落到众人眼前,在渐起的风雪中,夏夷则眼前似乎出现久远之前的画面。那年宫阙深深,那年烛影摇红,那年寂静的淑妃寝殿——
院中梅树开了又谢,白梅胜雪,暗香盈来,年幼的他看见母亲倚门而望,目光中都是痴迷的哀伤。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牵着母亲的手,说别等了,他不会来的。
母亲低头朝他一笑,眉目中的哀伤却越发明显。
您为何要这样?他问:回东海去不好么?
我已回不去了……她柔声道,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双腿,那两条腿助她在陆上如履平地,却也让她永远告别了明珠璀璨,碧波盈盈的故乡。
那……他顿了顿,年幼的自己思绪终究有限,于是又问,问母亲为何一定要这样眷恋着父亲,当真那么喜欢他?即使他变了心,冷了情,也无怨无悔么?
我是真喜欢他。她搂住孩子,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喜欢一个人,就自然会将他看得重,以他的喜乐为喜乐,以他的愿望为愿望,哪怕……哪怕他不一定同样喜欢你,你也不会在乎的。
以他的喜乐为喜乐,以他的愿望为愿望……
他皱眉,努力理解这些难懂的话,母亲看着他,明艳的面庞收敛了笑意,抚着他的脸,幽幽叹息:“母妃对不住你,让你生在了帝王家……”
他一愣,只听她又正色道:焱儿,你既已生在帝王家,便一定要懂得天下苍生才是你最该顾虑的,切不可重一己之私,亦不要感情用事,向你父皇多学着点,他……他虽待我无情,对这天下却是十分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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