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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党费的输入密码 发表于 Jan 8, 2014 1:22:47 GMT 8
流月城毁后,沈夜转生,再次回到流月城,成了这个时空的沈夜的双生兄弟沈宵。全素,佐以少量黄连,蜜饯都是小曦的。码字奇慢。
[不同周目双沈水仙]闭月
一、复生
——死为归人,生如过客。
沈夜嗑嗑巴巴地背着浮空术的口诀,已经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仍然没有施放成功。其实他并没有次次背错,但是指诀错了。沈宵卷好手中的竹简,系上束带,放回书架又解开下一卷翻看时,门外传来小曦模糊而软的呼唤声,他果断取消了坐回原位继续阅读的打算。
小曦咿咿呀呀地指着沈夜坐着的长椅,侍女笑着拍拍她,把她放在沈夜身边。
——现在不用再听那傻孩子背书了。
沈宵漫不经心地想,他此时站在书架后面,目光穿过书册的缝隙,穿过镂空花纹,看见小曦正抓着沈夜手中的竹简,努力想把它从哥哥手中抽出来。
而沈夜一边握着书不放,一边又怕扯坏书卷,还怕拉得太用力竹简弹到妹妹身上,满脸都是纠结之色。小曦却完全不理会他的苦恼,犹自开心地和哥哥玩着拉书的游戏,不时抬起头向沈夜露出一个兴高采烈的傻笑。
最后小曦终于玩累了,把脸贴在沈夜背上,唱着调子重复的歌,歌词都是“呜噜”、“呼啦哇”、“哗拉马拉”之类的音节,但每隔三四句,就会以咬音不太清晰的“哥哥”作为结尾。
沈宵站在书架后面,手中的木简仍然只展开了最开头的部分,入照的天光缓缓倾斜,一点点将他的影子投到那对兄妹所在的长椅边,如同经历了一生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到达。
******************
沈夜用着全部的意志力,让思绪专注于眼前的文字,但是背上的小曦又是唱歌又是扭,真的太闹人了。
而且总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瞥书架边那个人。
幼时懵懂,沈夜只是自然而然地习惯着这样一个同胞兄弟,但近两年来,渐渐觉得沈宵各方面都太奇怪了。
——不不,绝对不是因为他干什么都像是上辈子就先学完还练过一百年的样子。
小曦这样粘乎,他竟不会不耐烦,干什么都细致又经心,总是能把她安排得妥妥贴贴。最奇怪的是,就算这么费心照料着,却一点都不显亲昵,即便是小曦滚在沈宵膝盖上不起来,最多也只拉拉她的手,一次也没见沈宵抱过她。
沈夜有时觉得,沈宵和爹爹,远比沈宵和自己相似,虽然乍一看两兄弟一模一样,但是只要稍稍有点表情动作,就没人会因为面相混淆。
反而沈宵与他说话时,常令他生出对面之人是爹爹的错觉,什么都难不住,什么都问不倒,虑事周全,说一不二。有沈宵这样一个双生兄长,简直就跟多了一个同龄的爹似的。
比如现在——
“差不多到午睡的时候了,把小曦先送回去。我有事去瞳那里。阿夜学完这篇后,记得给沧溟回信,答应过的事不可忘在脑后。”
照料沈曦的侍女应了之后,沈宵起身把衣摆理了理,然后踏着沉着的步子走了出去,经过沈夜身边时,还垂下目光扫了一眼他手中法术书卷的进度。
“多注意一下指诀。”沈宵毫无烟火气地指导了一句。
太别扭了。沈夜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和一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性情和爹爹一模一样的家伙处得起来?
******************
沈宵来找瞳借书。大祭司曾为瞳求得入城主府书库查阅资料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时辰,但后来瞳手里还是多了很多抄录的藏本。
不过沈夜看了那些怎么都不像是手写的字迹之后,便不肯亲自翻看了,每每让瞳直接告诉他内容提要,实在不得已,也是命人查阅了再誊写给他。
——现在的瞳所养的鬼笔绿涎虫,不知是否还是以前那副尊容呢?
瞳的蛊室里没有人,偃甲房和书房也关着,沈宵伸手在书房门帘上轻轻一推,一只灵蝶从帘上飞起,绕着他飞了一圈,门上的灵阵便向两面分开,露出容一人通过的空隙来。
沈宵盯着那只灵蝶看了一会儿,看得出,蝶翅上的阵纹中含有识别灵息的符记,命魂特征被作为关键标注在中枢位置。如果是现在还在苦苦跟浮空咒纠缠的那个沈夜在这里,灵蝶会作出什么反应呢?
他走进内室,随便点了个萤咒照明,按瞳的索引习惯把手指插进卷轴搜寻需要的文书。瞳的居所极静,摆设器物井井有条,合适得简直没有人气,沈夜从来不肯在这里独自停留。但沈宵却觉得,比起熟悉的紫微祭司殿,这种静寂适应起来更容易些:并不舒适,却令人感到安全,因为本就空无所有。
门口传来小女孩怯怯的声音:“瞳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咦?你是谁?”
沈宵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素色单裙的女孩子,年纪和现在的沈夜差不多,长发束成两束垂在颈侧的装扮,让沈宵觉得有点眼熟。
“我是瞳的朋友,来跟他借点书。”
“哦。”女孩子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宵把他想看的记录翻得差不多了,离开书房走到外院。夜幕已经降临,院子中心的装饰池里,流动的泉水因池底的阵法作用发出月亮一样苍白的光,照亮那些必经的路径。池中有个雕像,是个怀抱箜篌的长裙女子,粼粼水光在她身上流转,令人错以为她手中的丝弦正因弹拨而震动,汩汩水声便是琴的鸣响。
沈宵看着琴女像,猛然收住了脚步。
他知道刚才那个女孩为何眼熟了。
******************
“你和父亲在研制傀儡吗?”
瞳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怎么知道的?”
“傍晚有个女孩子跑到书室找你,那是个平民吧?”
“我也是平民。”
沈宵哼了一声,不让他扯开话题。
“你们搞这个是想做什么?族中人口一直在少,神殿又不缺仆役,做傀儡顶什么用?”
“不是为了当仆役。你怎么会这么想?”
“自然,仆役可以辞去,还可能成为别人的仆役。傀儡才让人放心,你们为何不做些偃甲侍仆?无血无肉,更可靠些。”
瞳有点诧异,沈宵表现出来的不快并不真实,隐藏着别的东西,像期待又像恐惧。
但是在瞳饶有兴趣的打量中,冷淡的隔阂感重新回到了沈宵身上,未知和已知的矛盾已经从他身上退却,他从来都是一个选择得很快的人,越是想要迟疑,越是不愿让人发觉他的迟疑。
“你想到哪里去了?”瞳说,一手拿起沈宵拿到他面前的古秘术卷轴,“这些你都看了?”
“没有,只是了解了一下你蛊室里那些东西的作用。”
“哦。”瞳慢吞吞地打开第一个卷轴,指着中后段的几行文字,“从这里开始,再看一下。”
沈宵给了他一个白眼,一目数行把瞳指出的部分看了一遍。
“……是这样。”
“不然是怎样?上古傀儡之刑可以剥离人身灵脉,肌体失去分辨清浊之气的能力,驭灵之能因此下降,却仍可长久存活。”
“此法如果可行,也是烈山部一线生机。可惜……”可惜我从前并未见你们成功。
沈宵点了点头:“是我鲁莽了,那个女孩是谁?”
半是期待半是恐惧的神情再次在他脸上闪现,不过这次很快就消失了。
瞳决定不再细究这件事,大祭司的儿子,就让大祭司去费心吧。他干脆地给予了答案:
“她的脏腑内出现病状,大祭司让她来这里,是为了尝试用蛊术代替脏器的功能。”
“哦。”沈宵沉默了一下,然后向他行礼告辞。“请转告大祭司,我和阿夜每天要做的功课很多,请父亲不要给我们随便增加玩伴。”
瞳眼中的讶色一掠而过,大祭司确实提到过,如果成功,就把这小孩送到兄弟俩身边陪伴玩耍。沈宵是怎么察觉的呢?
“可以。”瞳点点头,又随口提了一句:“——你是对那孩子不中意吗?没关系的,她的灵脉太窄,不能支持蛊虫的消耗,活不到下个月了。”
这样总行了吧?瞳想着。
然而沈宵用一种受到欺骗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
沈宵还没有回来。
是看书看得太晚,在瞳那里住下了吗?瞳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蛊虫、魂魄、经脉之类的东西,看多了会从背脊一直冷到心里。沈宵一点都不像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却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沈宵真的不喜欢吗?
沈夜忽然感到没有把握,就像爹爹虽然对他们很好,但是也会理所当然地做些残忍的事。沈宵就像爹爹一样,看似平和,却难以理解。
外间的门被人推开了,虽然没有声音,但是随之进入的寒气还是透过帘幕涌了进来。
从脚步声判断,进来的是沈宵。沈夜轻轻地把脸转向墙那一侧,装作熟睡的样子。
但是沈宵并没进内室,他在外间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在窗子边坐下了,就再没任何动静。
沈夜面朝墙壁僵了半天,终于装不下去,揭开被子坐了起来。
“你怎么不睡?”
他走到窗边坐下,被冰冷的石椅冻得瑟缩了一下,如果这里没别人,大约会立即把腿抱上来团成一团取暖吧。但是在沈宵面前,他总是觉得拘谨,下意识地想模仿那种从容的风度,于是他全力约束着肩背的肌肉,把打哆嗦的动作强行压制到最低。
沈宵点点头,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他腿上。
那是一个偃甲球,单手就能握住,外观简单,构造精巧,许多部件都极小,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工夫才把它们组装在一起。沈夜把它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淡淡的温暖之气就透过双手,流进全身血脉。
“这是什么?”
“我试做的偃甲炉雏形,里面装了一点五色石屑,只要驱动这里和这里就可以,对五色石和灵力的消耗都很少。”
“你还会这个?”作为烈山部人,沈夜自然也学过一些偃术,但这种程度的设想显然不是初学者能办得到的。沈夜又一次觉得有这样一个同胞兄长太糟糕了。
幸而沈宵立即否定了。
“不,是一个故人想出来的,原案还要复杂得多。”
“故人?”沈夜心中充满了对其措辞的违和感,明明也是小孩子,却一副知交零落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口吻。
但是沈宵说得太自然,让他觉得指出这点也一样违和,只能憋住了咽下去。“更复杂?那放得下吗?”
“是啊,本来是一个非常大的偃甲,需要用到极多的材料,极多的五色石——不过后来它又有了别的用处。”
沈夜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如果真做过这样的偃甲,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呢?光是取用大量五色石这点,就很可能掀起风波了。
“能给我看看吗?像这个简单的就可以,我想给小曦做一个。”
沈宵看了他一眼,伸出食指虚划,指尖凝出萤光,把偃甲炉的灵力回路画在空中。他用的灵力不多,沈夜刚看清全图,萤光便尽数熄灭,原本盯着萤画的视线一下子落到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上。
两人都对这个对视毫无心理准备,同时愣住,沈夜一惊之下,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
沈宵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漠然的怜悯,虽然他马上把视线转开,但沈夜不会错认,因为同样的表情,他已经在沈宵脸上见到过一次。
那时沧溟给他们看城主给送她的礼物,是一只从结界缝隙中误入的飞鸟。它的身体柔软温暖,啼叫比水滴落在金绞弦上的击鸣声还要清亮,振翅飞起时,黑色的背羽和尾羽上变幻着幽蓝和深绿的光泽。
他心里满是目为之炫的激动,还有对前往外界的渴盼之情,忍不住想同沈宵说上一两句,转头时却见他袖手站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它,不好奇也不期望,似乎是喜爱,又似乎同时放弃了喜爱这种情绪本身。
沈夜突然觉得,原本充满在自己胸膛里的喜悦和激动,一点一点从沈宵的眼睛里流失掉了。
两天后,那只鸟死了,它并不像族人一样,化为不可见的清气和散逸的灵光,而是暂时保留着生前的形状,慢慢变形,发出腐臭的气味,直到完全不能看。
沧溟把死鸟连窝埋在矩木根下,沈夜帮忙填土的同时,心头不由自主地掠过了几天前,沈宵凝视它的眼神,如同看见冥神的翅翼笼罩着它轻灵鲜活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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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秋天,沈夜正和火系咒诀苦苦相持的时候,大祭司来看望他,并介绍了一个新朋友。她穿着素色单裙,乌黑顺滑的长发束成两束垂在颈侧,显得秀丽而柔弱。
沈夜对新朋友的冷待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傻事亲近起来。
沈宵试图回忆去年祭典前夕消散为烟尘的那个女孩子,却觉得面目模糊,连她与眼前这个是否肖似都无从判断。
沈宵甚至不知道之前那个女孩的名字。
当然,现在这个也不知道。
她们最终成为华月,或者消失,顺着天意铺设的单向道路,走向下一个起始。
父亲说:“你说你会陪伴你弟弟?”
然后摇了摇头:“你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陪伴。还是需要多一点朋友啊。”
仿佛一盆冰雪从头顶浇下,他当即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不是沧溟,不是瞳,不是任何人,而是可以交付一切秘密,却永远不会背叛的——“朋友”啊。
小曦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然后抱住他的腿:
“哥哥抱!”
她不太能区分他和沈夜,特别是两人没站在一起时。这时她会伸手求抱,别扭一会就屈服的是沈夜,把她交给别人抱的是沈宵。
不远处,少年与少女正在书桌边轻声交谈。
“我叫一。”
“伊?依?”沈夜喃喃地念了两声,突然明白过来:“是一?”
他的脸色变幻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把话接下去。
“一……一月时令更新,万物始华,以后我便叫你‘华月’,怎样?”
“可我并不是你哥哥啊。”他俯下身托住沈曦的背部,轻柔地把她抱了起来。
章一 复生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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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党费的输入密码 发表于 Jan 8, 2014 1:24:24 GMT 8
二、神血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
小曦学着自己看故事书不久,沈宵对她的教育开始上心。经常手把手地教她引导灵气,洗练经脉,每日都订下功课目标,若是没有完成,便减少她喜欢的零食和玩具,搞得沈夜每天都要看她的哭脸,想哄还得背着沈宵,以免被一并教育。
时间一长沈夜实在受不了,一向怎样都可以的沈宵忽然比爹爹还严格,简直莫名其妙。这天给妹妹一口气讲了六个满是复杂字形的故事之后,沈夜决定跟自家哥哥好好谈一谈,虽然沈宵一开口自己每每先气短三分,但是这次道理可是在自己这边的——小曦才这么点大呢。
华月走在他身侧,不时划拉几下琴弦,来来去去都是同样的旋律,只在衔接上不停地改变,沈夜听了一会儿,就问:“你在练新曲子?”
“嗯。”她停下手,“其实也不算,我把一首旧曲节奏改了,弦也换成粗的,就变成完全不同的调子了。不过,阿夜你居然听不出来?这可是你最常听的《甘泉》啊。”
“甘泉?不像啊。”
《甘泉》是华月弹的第一首完整琴曲,原本是清新跳脱的调子,但是华月刚才弹的那个小节却降了调,又减少了和弦,每一拨都加大间隔和力度,原来的清澈感便被取代,变得空灵、渺远,亘古苍茫。
就像头顶上遮蔽天幕的矩木一样。
“很好听。”他随口称赞了一句,不算违心也说不上真心。
华月抚了抚长发,摇头说:“还没改好,后面的部分弹不顺,我得再想想。”
“怎么会想到这样改?”根本是和华月常弹的那些截然不同的风格。
“其实也不是自己想到的,前些天我不是给小曦弹了好几遍《甘泉》么?当时你哥哥应该是把谱记住了。”
“后来呢?”
“后来我去帮他整理书卷时,发现他一边发呆,一边拿着根铁笔,在书架那套铜祭杯上敲来敲去,叮叮当当的。”说到这里,华月嘴角露出了笑容,再看到沈夜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于是我就没敢打扰,等他敲完了才进去的。回去以后我一直记着,明明是一样的谱,和我弹出来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想着自己试一试。——还不错,对吗?”
沈夜点了点头,暗自想像了一下沈宵把祭器按大小排成一排,拿铁笔在上面敲《甘泉》的场面,觉得整个人都不对了。
“你可别说我偷听了啊。”华月在内殿门外小声叮嘱,然后像个真正的淑女一样施礼离开。
沈夜摇摇头,走进沈宵最常呆的书室。
沈宵果然在看书。他右手食指蘸着水,在石案上不时画着什么。看到沈夜回来,沈宵抬手往案面一抹,让水迹团成球落回桌角的碟子里。
沈夜有时实在不明白,为何沈宵会如此急迫地研习着各种法术。流月城人寿数绵长,不饮不食,除了每天向神农神上祈祷,简直一件正经事都没有,法术的用途实在有限,只要不死于非命,学法术的时间多得跟用不完似的。
况且,法术再好,灵力再高,疾患降临时,还不是毫无抗拒之力。据说下界也是浊气蔓延,与烈山部同时的那些部族,几千年前就灭得差不多了。
——几千年前。
华月之前弹的那几段旋律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他心中忽而生出虚无之感,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啊。
万物有生死荣枯,烈山部又何能独免?在下界挣扎着号啕着不甘着死是死,在流月城中困顿着衰弱着绝望着死也是死,腐朽为泥是死,上归青冥也是死。这座九天之城已走向时间长河的岔道尽头,典籍中那个英勇刚健生气蓬勃、追随着神农神上跋涉于广袤大地之上的烈山部,早就不存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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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为妹请命遭遇预料中的惨败,预料之外的是,沈宵向他解释了自己的理由。
“沧溟病了,你知道吗?”
“什么时候的事?”沈夜坐不住了,流月城值得说的病症只有一种,病症的结果也只有一种,所差的只是拖延时间的长短而已。
“我去看看她。”他记得自己见过一些先人对这种疾病的归纳,决定马上去找出来参详。
“坐下。”沈宵皱了皱眉,表示了对沈夜毛躁举动的不满。可惜沈夜看不出来,只是迫于他多年积威,习惯性地听从了。
“沧溟是城主的女儿,缺人看吗?”
即使是城主的女儿,也不会被天命高看一眼,但至少作为城主的女儿,她病中所需的一应物资和人力,再没有人能享受得更丰厚。
哪怕是要摘取一些性命来减少她的部分痛苦,也是垂手可得。
“……沧溟还那么小,怎么会这样?”
沈夜低声说着,他仍然在苦苦回忆着自己读过的书目,并犹豫是否要多问沈宵几句。
“因为她的灵力太强了。”
“这和灵力有什么关系,城主和爹爹比沧溟强多了。”
“他们比沧溟强的地方,可不止是灵力,还有控制灵力的本事。
“神血将竭,矩木内部循环已经不能维持,它只能从外部抽取灵气修补自身。你说在这结界之中,还有哪里有灵气?”
沈夜呆住了,流月城被矩木恩养数千年,谁想得到会有反过来为矩木采食的一天?
“所以患病的多半不是城中的最强者,而是那些徒有灵力却缺少约束能力的人,孩童、老人、精神虚弱者,大体不脱这几类。
“我们这些人,灵脉本就强过大部分族众,未受训练的儿童若不能约束灵脉翕张,灵息又盛于常人,岂不正是最易被矩木吸收的对象?因此我要你和小曦好好练习约束灵力的方法,如果做不到,那么下一个倒下的或许就是你们。明白了吗?”
沈宵细细地给他讲了许多修炼之法,其中还有一些游戏形式的,像是让外溢的灵气凝出真形,变成雀鸟蜂蝶飞走之类的,应该是打算拿来哄小曦的手段。
但本质终归枯燥,沈夜听了一阵子,忍不住分了神,插口问道:“沧溟……我把这些告诉沧溟行吗?”
沈宵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映在他瞳孔里,声音中微有嘲讽之意:“随便你。只是——”
“你驾驭自身灵力的水平,比沧溟如何?”
沈夜一下子涨红了脸,感到深深藏匿于内心的东西被沈宵随随便便地拖了出来,当面掼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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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不再去寂静之间玩耍,也不让沈曦接近矩木根系缠绕之所,但是流月城与矩木早已融合为一,除却那片无处不在的浓荫,他们并没有第二个归处。
他开始像沈宵一样终日徘徊在书册之中,寻找一点渺茫的希望。
不过,沈宵跟他不同,大概是双生子间的直觉,他认为沈宵选择典籍时有强烈的目的性,虽然不明白他的目的性来自何处。
沈夜弯下腰去拿低层的一个长木简,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卡住了?他疑惑地蹲下来向书隔里看过去,才发现木简另一端正被一只手抓着。
沈宵隔着架子看了看他,然后松手,把相邻的另一个卷轴抽走了。
沈夜心绪不宁地翻完全篇,一无所获。他想了想,走到沈宵桌前,把长木简递过去。
“我看完了,给你。”
“谢谢。”沈宵点头。他的神态很平静,并没有对他的主动示好有所表示,也不像是对之前的单方面冷战心怀不满。就像完全没把沈夜之前发的脾气放在心上似的,大人对待哭闹的小孩子就是这样。
沈夜顿觉无名怒火从心起,掉头便走,沈宵却突然站起,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
“干什么?!”
沈宵猛力捋起沈夜的袖子,把裸露出的手臂举到他眼前。
从腕部到小臂内侧,零星散布着淡淡的灰斑,如果不仔细看,大概会以为是沾上了灰尘吧。
手臂的主人先是一脸莫名,然后慢慢瞪大了眼睛。接着,那只蒙尘的手腕在沈宵掌心中发出一阵细小的颤抖,如同琴弦发声之后喑哑着衰微下去的余震。
沈曦身上也出现了症状,比沈夜严重一点,只是暂时还感觉不到痛苦,她仍然能够每天快活地玩着寻找哥哥的游戏。但她昏睡时间正在一天天变多,这是比沈夜还糟糕的表现,说明她的病灶更多地出现在身体内部。
而沧溟的病情也在此时急转直下。
大祭司为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增加了一些侍女,多是才艺丰富性情柔和的女性,讲故事解闷也好,做稀罕零食也好,样样都照应得上,其中也不乏富于药理素养,能够帮助他们缓解痛苦的人才。作为父亲,对病中的子女所应给予的周全的照料、安逸的环境,这些大祭司都做到了。
但他自己却长时间呆在城主府中,为城主的女儿操心费力。
有一天他忽然早早回到家中,当时沈夜刚把侍女们遣走,正和小曦一起拿着绘有图画的绢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神农神上的传说。
“……神血以矩木主干为容器,历经千万年亦不会干涸凝结。矩木则以神血为根本,生发繁茂,将神血之清气遍布于城中,惠及烈山部全族之人……”
大祭司站在门边看了他们一会儿,最后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矩木原本并无神力,最后神血令它成了能容纳神力的器。也许,它也能让凡胎肉体成为超凡入圣的神力之器。”第二天他面对沈夜的质问时,尽可能柔和地这样解释着。
但是沈夜一脸惊怒地拒绝了他的解释——“这样了不起的前程,城主大人何不亲自去试试?”
“放肆!”大祭司手中的法杖重重磕在地上,斥道:“城主乃我一族性命所系之人,你也敢随意编排!”
“明日我会来接你们过去,这些书你好好看看,看完早些休息。”说罢他便昂然离去。
“等等!”沈宵追了过去,中庭并无他人,他语气略带恳求地劝说道:“小曦灵力与沧溟差得太远,父亲若信得过,就换我去吧。矩木中一应情状,我会一样不差地让父亲知道。”
大祭司的面容被面具遮蔽,很好地隐藏了他审视长子的目光。沈宵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同时也非常让人不放心,沈夜的喜恶很容易捉摸,但是沈宵……他说得很急切,心跳却始终不变,他恭顺地等待自己的回答,但是却完全不为答复的内容紧张。
最后他还是说出了原本的答案:
“小曦和沧溟一样是女娃,又有病症在身……若是成功,也是她自己的一线生机,换作别人去了,小曦未必能有下一次机会。你身体健康,灵力出色,还是留着有用之身吧。”
“……”沈宵抿着唇不出声,过了一会,才点头应道:“父亲总是能说出最合情合理的话。”
******************
回去之后,果然发现沈夜和沈曦的被窝里只有衣服和枕头。
沈宵无声叹了口气,把被窝原样搭了回去,另外加了个简单的幻术,然后循迹追寻而去。
沈夜带着妹妹走在结界边缘,他不敢停下来休息,也不敢点燃灵火照明,他全身每个部分都感到疲劳,但沈夜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支持着他向前行走。
飞鸟可以从结界里进来,说明伏羲结界并不是毫无空隙,说不定刚好能找到那么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孔洞,比上次那只鸟儿的翼展大上一点点就行了。小曦才那么点,自己的身量也不宽,加上骨骼尚软,应该还可以缩得更小一点……
前方有一处木灵气聚集的团块,那是下一个查探目标。
在结界的空缺口附近,通常浊气会稍微多一些,因此,矩木会自发在那里结布枝条,将浊气滤出——神农神上曾为烈山部苦心筹措,他的苦心令流月城遗存至今,只是终究还是让时间消蚀得面目全非。
他抱着小曦走近那团枝条,然后猛然一惊——沈宵正站那片矩木枝的阴影下,从树叶间滴落的雨水被他身周外放的木灵气拦住,显得闲适又从容。
被淋得一身拖泥带水的沈夜看了看他,再看看自己,脑中浮出四个字:霄壤之别。
“你想去下界?”
“啊?”
沈宵带他们在生态区的一处废屋避雨,进门时一个避水诀挥过去,就把两兄妹的衣服弄干了,灵气波动微小得难以察觉。沈夜有些羡慕地想,如果我也这样厉害,爹爹是不是就不会坚持送我们进矩木了?所以沈宵问他时,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沈宵站在窗洞边看雨,把右手探出去接那些飞溅的雨滴:“数百年来,多少人打过伏羲结界的主意,无一成功。”
“而且时殊事易,就算让你去了下界,你一点浊气都抵受不住,快活得了几天?烂在外面和烂在这里,有何分别?”
“至少……至少可以看到流月城以外究竟是何种天地。我听说沙海上的植物会在下雨时极快地生长,一瞬间便把荒地变为花海。如果能够,还要去南溟看大鹏化为巨鲲,据说它比整个流月城还要大得多……真想看看啊。”
“……”
“你会看到的。”沈宵用轻得像叹息一样的声音说:“全都会看到的。”
沈夜又呆了一下,他觉得沈宵的话并不是在哄他或安慰,其中也没有激励或许诺的意思,而是像在讲一件早已结束、无可挽回的旧事。
沈宵手中的雨滴很快聚满一捧,随即凝结成一把薄薄的冰刀。他走到熟睡的沈曦身边,用刀尖在自己左手指尖轻轻一划,一串血珠就流了出来。他用蘸血的食指点在沈曦额头正中,低声用古语念了一串咒文。
“律:阳魂千光入此目,指血为引。影魂诸相出此目,心血为引。穷变即通,始肇归终……”
“你在做什么?”沈夜有些心惊,但沈宵已经开始施术,他不敢贸然打断,只能放轻了呼吸,努力分辨沈宵口中吐出的音节。
“……天冲定之,灵慧疏之,气力规约,精英不昧,中枢息隐,如照如一。”沈宵抬起右手,食中二指按住自己的眉心,那上面染着不知来历的殷红血液,血液之中灵息涌动,最后化为两点红光,分别没入沈宵和沈曦两人眉间。
沈夜听清最后两句时吃了一惊,快步赶过去看沈曦的情况——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分明是叠魂之法!你怎么会懂这种邪术?”
“你竟知道叠魂吗?可见它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禁术……这是‘合离魄’,与叠魂还是有所不同的。小曦太小了,病况又重,如果不能保持清晰的神智,进矩木十死无生,这个法术可以稳固她的肉身与魂魄的联系。”
沈夜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清晰的神智?保持清醒就能从矩木中平安离开?”
“神血会把你熔炼成它需要的形态。你如果一直清醒,至少能保证身体不至于变成你完全不能使用的模样。”
“……是吗?”他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勉强转开了话题:“你知道得真多,都是瞳的藏书吗?早知道,我也应当多去看看。”
“以后你也可以去看。”
“嗯。”沈夜胡乱点了一下头,用力地把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然后松开,试图缓解对未知之事的畏惧。“不过如果我找到了下界的出口,可能就没这个机会了。”
这时他又想起沈宵刚刚提过的“烂在下界”的说辞,再次感到一阵绝望。
他站起来,向沈宵辞别道:“雨小了,我们要走了。你……我刚才捡到个东西,好像是个了不得的古物,送给你。”
他在腰带里摸索了一会,好容易找到目标,却没有拿稳,那个圆珠样的物件从他手中滚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弹击声,最后被看准方向的沈宵接在手里。
仍然蹲在地上摸来摸去的沈夜傻傻地看着他,等反应过来,又连忙起身站直,装出一付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神气来。
六神无主的心志,强自掩饰的仓惶。沈宵有些自失地笑了一下,原来当时我是这样的啊。
他靠着墙角坐下,合离魄之咒已经生效,从灵魂深处传来的虚弱让他觉得维持一个端正的坐姿也很艰难。疲惫感密不透风地压在脊梁上,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几万个日夜。
——这么一个没用的孩子,又傻,又弱,又笨,场面话说得颠三倒四,连藏点小心思的城府都没有,就算神血加身,又能做什么呢?
“来。”他向沈夜招手,“我给你梳梳头。”
沈夜犹豫着靠了过去,幽暗中一双冰冷的手贴近了他的面颊,将鬓角的环扣解开,重新系了一对上去。然后那双手落到颈侧,把他的胸饰也摘了下来,换成了沈宵佩带的那串。
接着沈宵握住了他的右手,将绷带拆开,微弱的青光从沈宵指尖蔓延到那些伤口上,那里的肌肤变得平整,虽然溃烂的痛感分毫不减,看上去却与正常的皮肤并无二致。
与此同时,沈宵的右小臂上渐渐浮现一些灰斑,其间几处皮肉绽开,看上去有些可怖。他捡起绷带,单手缠了上去。
沈夜震惊地看着他,“你是想装成我,替我进矩木?”
“我进矩木,不是为了你。我要得到神血的力量,这对我非常重要。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也算各得其所。”
来到这个奇异的时空整整十二年,沈宵一直未能确定自己的道路。
如今答案终于揭晓。
——真是天命之夜,不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沈夜的头。我终究只能成为我,而你,又将成为谁呢?
“不!”
沈夜猛力推开沈宵的手,他站得笔直,低头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沈宵。
“我知道你很强,什么事都能干得漂亮。跟你比起来,我什么都不会,差距大到让我无法嫉妒你,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不是兄弟。但不管你想要什么,有多大本事,现在都与我无关了。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去找结界的缺口,带小曦离开流月城。”
“如果找不到,那就是我注定要死在这里。离开或死,都是我的事情,我的结果,我自己会承担!”
他从来没在沈宵面前这样理直气壮地表达过自己的意志,把话说出口之后,忽然觉得心志坚定,畏怖冰消。
沈宵半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很干脆地点点头:
“好。我要睡一会儿,你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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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宵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体下有柔软的被褥,这里是自己的卧室。
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摊开一看,原来是沈夜留下的那颗珠子。它有拇指头那么大,颜色在赤与青之间变换不定,隐约有神力流转其中,不知是属于哪个古神的故物。沈宵把珠子举到眼前透光望去,看到有古奥的符文在其中时隐时现。
日月珠。
“利用两种相克的神力互斥而成的容器吗?还真挺希罕。”他想。
沈宵慢慢穿好衣服鞋子,扶着墙走了几步,觉得适应过来了,便抽了根法杖拄着,向最近的矩木主干所经之处走去。只有离得足够近,血引才能产生最大效用,只是他一睡两天多,不知道现在还能增加多少效果了。
灼烧感以眉心天目为中心扩散到全身,令他手足麻木,五体沉重。
入矩木第一日神血及肤,这对沈曦来说最为凶险。
此时体内的灵气被抽取一空,身上的患处加速溃烂,沈曦的病灶多在内腑,恶化后会显现离魄之象。七魄主肉身,七魄离位便使得她的躯体被神血完全同化。因此沈宵选择了叠魂术进行改良,他们是兄妹至亲,血脉本就极近,再通过血引让两人七魄互通,便可混淆沈曦之魄对肉身状态的判断,将其强行约束在神血作用之中。只是相应的,他自己要承受大部分神血炼魄之痛。
对于沈宵来说,这不难克服。
而沈夜就要难受得多了:第二日神血侵骨,乱智伐筋。第三日脉开经移,矩木溶体。三日后还能维持形体与灵智的独立,便能感知神血和矩木的间隙,从中脱离。
他能做得到吗?沈宵也不能确定。如果一切都按他曾经经历的轨迹发生,那自己又何必出现于此呢?既然自己已经伸手试图介入,那沈夜的生死际遇又焉能独外于变数之列?
——终归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稳妥。
像是回应他的这个念头,沈宵把手贴上矩木枝干的刹那,掌心皮肤下的血忽然像是要蒸发一样翻腾起来,头顶密实的枝叶同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结界之中,并没有大到可以摇动矩木的风。
如果沈宵的灵觉没有降低,他一定会发现有粘稠到几为实质的灵气团块正从高处向下沉降,速度越来越快,马上就会到达他所在的位置。但是此时的沈宵不论是灵觉还是五感都陷入紊乱,无法区分沈曦与自己的当前感知。
他只知道沈曦与自己离得非常近,近到合魄之咒影响了他对自己的身体的控制。他低下头用力呼吸,却看见出门前系在胸饰上的日月珠里,云状灵气正在急速涌动,冲撞不休。一滴汗水从他的睫毛上滴落,刚好落在珠体上,“嗤”的一声就化为水气,与束住日月珠的那根线绳一起消散了。
接着头顶那团灵气就化为实体落下来,把他砸到了地上。
沈曦的长发像纱幕一样披落在他脸上,沈宵被这突来的重量压得发懵,小孩子微弱却顺畅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地打在他心头,真切、沉重,令人踏实。他伸手想将她抱起来,但最后只是轻轻扶了她一下,然后并指为刀,向她的眉心用力划去。
只要取回之前种入的那滴血引,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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矩木内的脉络坚韧而且软,里面流动的灵气就像浆液一样浓稠,隔着树脉去摸,会觉得是摸着一团粗细均匀的冰沙。但如果某根脉络断裂,流出的冰沙就成了火一样灼人的气流,这些火并不烧毁衣物毛发,而是沿着毛孔进入经脉,随着呼吸进入肺腑。沈夜不知道自己的皮囊下,是不是已经只剩一团糜烂的血肉,说不定用力摸上去,也像摸着一团均匀的沙。倒是体表的溃烂之处不知何时已完全消失,可见神血果然对症,只是……他笑了笑,城主和父亲,真能放心让独一无二的下任城主来冒这种险吗?
神血的灵息穿过他的身体,散逸到萌蘖细枝之处,毫无涩滞。他的肉身已经变成与矩木一般无二的存在,如果能够出去,说不定以后会有很多人觉得他身边灵气特别旺盛,整天都要上门拜访,这样一来,喜静的沈宵定会不堪其扰,在门上挂谢客牌——不,更可能直接搬走,或者让自己搬走。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寻找矩木灵障的空隙,这比之前寻找结界的空隙容易多了,他现在对神血灵气流动之处,都像亲眼所见一般清楚。
这时他感觉到了小曦。
不久之前,灵障被一道青红色的灵气割裂了一个口子,小曦就从那里消失了。他想追过去,障壁却已恢复如初,毫无缝隙。
当时他可以感觉到小曦体内的神血之力流动如常,所以猜想她已先一步离开矩木。但是现在她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流向一个无法窥探的所在。
他甚至模糊地感觉到沈曦的魂魄因此出现了离体之兆,在矩木中时,每当有这个迹象,她额心那一点血印就会浮现,等到血印再次消失时,她的情况便回复了稳定。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宵给她的那个法术失效了吗?有人在抽取她刚得到的神力?难道是父亲又想出了什么办法医治沧溟?
沈夜心焦如焚,他试图用蛮力强行撕开灵障上的小缝隙,但是他自己身上外溢的灵气与灵障同源,有时他的破坏还没有自发的修复速度快。
他用力捶了矩木几下,冰沙一样的脉壁软软地把他的拳头弹了回去。他继续捶时,手上的力量突然挥空,然后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外倒去,耳边传来矩木枝叶摇动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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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指划开沈曦额心天目,一滴血从里面滚落下来,向沈宵的眉心飞去。
这滴血已经与早先他取出的那滴不同,神血的气息遍布其中,沈宵不敢让它直接回到体内,抬手画了一个封阵将其挡在半空。
这时,滚落在旁的日月珠突然自己浮了起来,撞向封阵中央,把那滴血引吸收得一点不剩。
沈宵面色一变,他想起了一个重大疏忽——那天晚上,自己捡起这颗日月珠时,手上还沾着施术用的心尖之血。心血与神魂呼应最深,这颗日月珠可能在当时就与自己神魂相牵了。
他连忙转移封阵的方向,却已慢了一步,日月珠嵌入沈曦还未合拢的天目之中,从灵台抽取神血之力。日月珠的壁障是阴阳两气相持而成,真正的神血都能容纳上一点,何况沈曦身上的,只怕再过十数息,沈曦就会因为灵气枯竭而死。
沈宵的手指再次刺向她的眉心,这次力道大得多,插入血肉,把日月珠强行抠了出来。
沈夜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沈宵染满鲜血的手指里牢牢抓着某个东西,与自己体内同源的神血气息在其中涌动。小曦额间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青色的治愈法阵映得她脸上一片惨绿,伤口迅速愈合之后,也没让这脸色变得好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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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击磬声,一声一顿,空灵苍茫,他举目四顾,却未能找到音源,目光所及,唯有蔽日遮天的矩木枝叶。他踩着这株神恩之树的躯干前行,每一步都有细枝嫩叶被他踏在脚底,挤出鲜红的血沫。
自记事起,每一次看见神农像时自然而然的俯首,每一句从心及舌或从心至深心的祈祷,每一分对庇护者的期望和信赖,都从他身上逐一剥落,掉进脚下的血泉里。神明已经离去,父亲已经离去。沈宵站在矩木下说,我一定要得到神血的力量。
——惠海恩波终止息。
他睁开眼睛,看见有人坐在窗下抚琴,正是睡梦中听见的旋律。原来那不是击罄,而是箜篌啊。
“华月?”
华月手中一紧,琴弦应声而断,她转头望向沈夜,然后一把推开箜篌,扑到沈夜床边,迫切得如同干旱土地上将死的茅草发现雨云的到来。
“阿……夜……”
她把脸埋进床沿,肩膀无声地抽动着。
沈夜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只好望着床顶的帘幕,说:“你刚才弹得真好,我在梦里听见了。这曲子有名字吗?”
“甘泉。”华月的声音从织物里传出,听上去闷闷的。
“不好,已经不是同一首了。”
“那要叫什么?”
“昼夜相递,时景迁延,甘泉汇为湖泽,湖泽化作荒野,世间最长久最有力量的事物,唯有‘光阴’而已。”
章二 神血 终
沈宵用祭杯敲的和华月最后弹的那个曲子,我是听着P48-补天遗恨 脑补的。P48可能是我在古二里回放最多的一首,超过了月之殇沧海风涌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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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党费的输入密码 发表于 Jan 8, 2014 1:25:28 GMT 8
三、病症
——阴阳为炭,造化为工。
瞳的左手无名指换了新的偃甲,关节用乌金线缠成,比之前那种呆板的结构要灵活得多。沈夜甚至发现他把这根假手指当作取卵的勺子用,在几个蛊盅里插来插去。
做这根手指时,沈夜也帮了点忙。现在瞳的手不太灵活,往指关节那么细的地方编结乌金线这种事,确实是需要有人打下手。
后来瞳盛赞了他的手艺:“换作阿宵在,也就做到这地步了”。
沈夜像是没听到一样,在他的案头挑了两卷书册,表示要借阅两天。
瞳便笑了一声。
“你们两兄弟真有意思。从前住在一起时性情差得很多,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分开两年多了,反应倒是越来越像。”
沈夜忍住想掉头走人的冲动,语调平平地回答:“听说他很得天府祭司器重,想必比从前还更可靠了,我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只会与他差得更多吧。”
瞳看着沈夜那一脸就事论事的表情,点头:“很像的,遇到不愿意谈的事情时,尤其如此。”
道别时,瞳指着桌上一个长盒子问他:
“如果你有闲暇,可否代我将这盒偃甲送交天府祭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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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沈宵上一次见面,正是他离开紫微殿的前夜。
当时他从高烧中醒来,室内幽暗,沈宵正好探手过来要摸他的额头。
沈夜侧过脸避了一下,那只手就毫不勉强地收了回去。
“小曦还在睡,昨天醒过两次,应该跟你一样,还在适应神血的影响。我听说她的病已经痊愈。”
沈宵起身,在旁边水盆里拧了一块面巾递过来。
沈夜伸手想接,手指却随着提臂的动作抽搐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瞥了一下对方。
——沈宵仍然保持着递毛巾的姿势,略微不耐的神情好像在催促他手脚快点。
沈夜强行控制住手指,抓过湿巾盖在自己脸上时,上面的水已经冷透了,或者本来就没有热过。
沈宵在小曦额心种下血引时,对自己说要交换身份时,就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冷静沉着,令人信赖。他从来都是很冷静很周全的。
沈夜不能确定那晚沈宵的举动中,处于第一顺位的目的究竟是哪个——他已经无法轻易相信言语所传达的东西。言语表达的即使为真,也不过是一时意动之真,决定最终取舍的是更具体而无法抵抗的东西。
就像神血及身之时,十年来对父亲的依赖敬畏便烟消云散了;小曦忍着疼痛寻求自己的庇护时,沧溟的病症也不在他的考量中了。
如果当时自己同意交换,让沈宵进入矩木,以神血炼魄的烈度,小曦还可能得到那个法术的保护吗?其实是不能的吧。
沈宵也许真的想过要帮助自己和小曦,但是相比之下,神血才是他最想要的。
“你为什么会想要神血?这种东西……”他把手臂举到眼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那里的肌肤光洁如新,就像矩木内侧的经络表面一样平滑。“好吧,这真的是很强的力量,如果我回到几天前,未必会输给父亲呢,呵。”
“差得远。三岁小儿忽生神力,又能如何?”
沈宵略过了第一个问题,沈夜也没追问。事实上,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流淌在体内的,不同于以往的强大灵力所带来的安全感,比亲长的照看更可靠,比同伴的善意更真切,比以前他以为自己拥有过的任何东西都更踏实。
而样样都强过自己的沈宵,竟也会寻求这种倚仗吗?
“小曦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她应该能活下来,只要避开与我照面,受创的魂魄也会慢慢恢复。”
“与你照面又会如何?”
“我解除合魄之术时受到干扰,未能完全分割,如今我与她七魄粘连,同时受那部分离体的神血牵扯。她的魂魄比我衰弱得多,一旦接近,自身灵气必然会被我抽取,魂魄也会进一步被削弱。”
沈夜闻言忍不住刺了一句:“所谓干扰,是指你抽取神血之力吗?”
沈宵神色不动,摇头说:
“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原先并无此打算。只是事情至此……”他嘴角微微一提,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意。“也算天意成全。”
“哦?说起来你体内灵气时断时续,强弱缓急完全收摄不住……”沈夜身体虽未恢复,灵觉敏锐却是迥异当初,不须刻意,周围灵气动向皆能了然于心。这就是沈宵搭上自己都要寻求的神血之力。
他心中突觉快意非常:天机难测,天意无常,父亲不能控制,沈宵不能谋算,就如自己一样无可奈何。
“……不知天意是成全了你,还是成全了父亲呢?”
他脸上忽然被拍了一下,唇边未成形的冷笑被打断,变成一个受惊呆滞的神情。这时沈夜才感到额上那块湿巾被取走,丢回水盆里面。
沈宵坐回原来的位置,只觉得说不出地倦怠。
沈夜的变化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这样的沈夜,也令他觉得厌烦了。
他慢吞吞地说:
“自然是我。那些神血已与我神魂相牵,除非回归矩木,再无第二人可以运转驱使。”
“那小曦呢?等她将来魂魄稳固,强过你时,又会如何?”
“单论魂魄本身,这世间恐怕不会有人强过我了。”
他心中并无自矜之意。历经两次神血炼魄仍能神智如常,所谓机缘天授,就是如此了吧。
——这种毫无趣味,无可期待的机缘,和一样毫无趣味、无可期待的沈夜,真是令人厌烦透了。
于是他熄灭了壁上照明的水精:“你烧没退,再睡一下吧。”
翌日,沈宵依照安排,前往天府祭司座下见习。
沈夜听说时,他已经走了两天。之后有一名天府殿的侍女带了份清单过来,沈宵的衣物用具数量位置一一列明在上头,沈夜看她照着单子三两下全收拾完,麻利地装箱带走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遇上,或者说,沈宵与沈夜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相遇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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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带着那只偃甲箱在天府殿附近的走道上徘徊了一会儿。他倒不是怕遇上沈宵,恰恰相反,他怕遇不上沈宵,或者跟他说不上话,所以要预先编排一下见面时的说辞。
两年过去,沈曦还是终日昏睡,偶尔醒来,便缠着哥哥说故事玩耍,沈夜对她格外怜惜,并不勉强她学习什么,只在其寝室周围设了聚灵阵,让周围灵气流动得迟缓一些。
其实她身上的灵气相当浓厚,只是不能存驻,时刻都在逸散,流向周围每一个自主呼吸吐纳的个体,流向城主府中某个地方。沈夜后来知道,那是沈宵抽取的神血存放之处。
他决定来亲眼看一看沈宵的近况,还要设法问些问题。很多事情自己知道得太少,一旦有变故发生,只能束手任人安排,太过被动。
而沈宵知道得太多。从前关系近,往往忽略一些细节,现在想来,沈宵身上多有怪异之处,不是单纯的天资出众或少年老成可以解释的。
但是自己有可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吗?
隔着一条街,沈夜能听见整个天府殿内灵气流动的潮涌,他知道现在中殿没有人,后殿有两个灵力很充沛的存在,其中一个不是人,应该是正在制作中的法阵或法器。他还能听到中门开启又关闭,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慢慢走近,他身上的灵气很稀薄,应该不是殿中的祭司或执事……
没有人知道,沈夜的灵觉已经敏锐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只凭灵气流动的迹像,就能推断具体环境变化,有如目见。
有一次他去看望沧溟,远处密室里城主与大祭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他的识海中。城中五色石将要燃尽,届时流月城与烈山部众并化飞灰,城主的女儿和大祭司的女儿,神血眷顾与不得神血眷顾的,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时他不由转过头,看了看尚且一无所知的沧溟,心中生出一线怜悯。
如果城主所言不虚,而神血在沧溟身上能起作用,那么她未来的命运已经可以预见。她将成为流月城最后一位城主,在自己的病痛中目睹族人的病痛而束手无策;她将掩藏起灭亡的征兆,编织各种安定人心的假象和虚言,看族民在懵懂无知中坐困死地;她将独自站在流月城至高处,看着它自下而上逐层分崩,归于虚无。她的整个余生,将在聆听和计算毁灭逼近的足音中度过,直到它最终来临,并且不会有人与她分担这场过于缓慢的死亡带来的重压。
城主对沧溟钟爱万般,大祭司对沧溟关怀备至,却一齐要送她走向这样一个终局。沈夜几乎想仰天大笑,但最后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沧溟床边,帮她在新做成的偃甲鸟身上,用幽蓝和深绿的涂料一层一层描画翎羽的花纹。
那天之后,他想见沈宵的心就迫切起来。一个黑暗的秘密压在他心里,不能对小曦说,不能对华月说,不能对瞳说。
却可以用来交换沈宵的秘密。
——不,沈夜在心里笑了笑。沈宵的秘密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事罢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刚刚从天府殿离开的行人走进前方路口。与沈夜猜想的不同,那并不是入谒天府殿的平民,而是一名低阶祭司。像城里的大部分祭司一样,穿着滚青边的宽袍,手持暗金色法杖,行走时自有一种庄重的仪态,让人忽略了他明显还是少年人的身量。
少年祭司沿着街道徐徐而行,走到近处,可以看见他脸上那张覆住大半面容的面具上雕满了交缠的矩木枝叶。
但除了装束举止之外,他实在不像一个祭司。全身上下的灵气轻漂浮薄,与那些生来灵脉窄小、无法使用法术的人毫无差别。
惋惜和怀疑先后从沈夜心上掠过,他向对方躬了躬身。
“兄长。”
沈宵点了点头,就像道逢邻里时互相寒暄:“你这是要去天府殿?天府大人今日外出,不在殿中。”
“我帮瞳送盒偃甲。”
“瞳的偃甲?你拿给甘霖就好。”
“你的灵力怎么了?”
“封闭了灵脉上的几处关窍,避免灵气散溢,浊气入体。”
“有用?”
“算有吧。”
沈夜默默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沈宵也并不问他什么。
来到上下城区的交界处时,沈夜说:“有件事想问你。”
附近有一座废弃的神坛,上面的定风法阵还算完好。
沈宵在坛角的装饰雕像边坐下,法杖横置膝前,看着沈夜在四个阵眼中注入灵力。周围的景像微微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祭坛内外的声音已随大气一起被截然分离。
“前些日子,父亲带回来一盒照魂砂,《解魂八识》上说,这是上古时三世镜上落下的石尘。我取了两粒,分别用来卜算你和小曦的魂魄。”
“暴殄天物。你算出什么了?”
“小曦的情况确如你所言,七魄不固,正与身体重新融合,需要一二十年才能复原。”
沈宵微微一笑。
沈夜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随着这一笑松弛下来,虽然沈宵看上去也不像是高兴。
——当然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但是你的魂魄,我怎样都算不准。水盘上三次照见的,都是我自己。”
沈宵沉吟了一下,才回答:
“双生子多为魂魄同源者,你既为观镜之人,照见的自然是离镜最近的自己,若施术者是我,恐怕也看不到你的魂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兄长是因为移魂之故,前生尽昧,已非三世镜中人。”
“移魂?”沈宵嗤笑一声。“说什么梦话。”
“你见闻广博,神血之用,魂魄之机,这些连城主和父亲都不甚了解的事,你都知之甚详。而若非因移魂受损,需要神血固魄,你又为何要冒险求取?”
“《解魂八识》中,移魂之说最为一厢情愿,魂魄与肉身便如织物上的经纬,抽离其一,余下也会随之残破。”
“至于我想取神血,是因为执念未解,误以为那是我的天命。现在看来,其实还是你的天命。”
“什么意思?”沈夜皱眉,他向来不喜这些玄谈,从沈宵口中听到更是不快。“我不管这些,今天来见兄长,是有事相求。”
“何事?”
“请你在我身上施一次叠魂术。”
“我为何要自损魂力固你之魄?”
沈夜也不掩饰,在这方面,沈宵远比自己擅长:“叠魂一次只能有一个受术方,你若与我缔魂契,小曦那里的魄引就会失效。之后兄长可以立即解除,我还可以帮助你得到第二次接触神血的机会。”
“不行。”沈宵摇头,准备离开祭坛。“我的魄引一旦抽离,神血极可能直接回注到小曦身上。左右不过十余年光景,你等不得吗?”
“我等不得!”沈夜霍地站起身,一道风刃紧挨着沈宵的脸射了过去。
沈宵脸色一冷,停住了脚步。身前“叮叮叮叮”落了一地冰晶,每一枚都呈棱锥形,尖端处庚金之气至坚至锐,似乎要将撄其锋芒者尽数穿透破坏,如果沈宵刚才继续向前走,这些冰锥就会落他身上,锐金之性随冰晶融解蒸发,进入他的体内,撕裂他的肌体。
沈宵转身正对沈夜,一言不发。他看得出沈夜刚才真的动了杀机。
年少时的沈夜并不能说是一个攻击性强的人,过多的内省令他天性中优柔的部分占据着主导地位。他短暂而贫乏的过往经历中,还没有什么能赋予他内心足够的力量,来下这么一个决心:为了改变妹妹的处境,亲手杀死自己的另一个血亲。
不过也未必……沈宵漫然地想:人心变化最为难测。有时候,看上去无知无害的少年人,反倒比思虑繁多的成人更难拿捏,一点不起眼的小状况,也可能激起他们的血气,做出些叫人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这样的时期离沈宵实在太远了,他无法猜度沈夜的心绪。这一场离奇的生涯给他的最大感触便是,他与沈夜居然是如此迥然不同的人物,不知百年之后沈夜死去时,是否也会如自己一般望见隔世旧景,惊异于时光的伟力。
他在心中设想了几个可能,随口问了出来:
“沧溟的病情有变?”
沈夜深深地看着他:“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沧溟的病情好转了。神血令魂魄虚弱的小曦灵气散佚,却让与神血同处一室的沧溟好转了。这件事目前只有灵觉超出常人的沈夜发现,但是如果放任发展,很快父亲和城主也会知道。
父亲会做出什么样的取舍,妹妹将走向哪一个结局,沈夜稍微一想,便觉得毫无希望。
“之前的事我不计较,毕竟小曦也是得你的助力才能生还。但若你为了炼化神血的机会,要让我的妹妹在床上睡几十年,那你今天就留在这吧。”
他神情寡淡,语气也很平和,乍一看真和往日沈宵的模样差不多。
这个地点是他亲自选定,又费了许多心力布置的。此间位于结界边缘,法阵撤去之后,骤变的风压将使结界罡风涌入,将斗法的痕迹抹去。之前还担心沈宵察觉蹊跷不肯进入,想不到他竟自封灵窍,真是不能更顺利。
他站在阵眼上,安静地等着沈宵的答复。
沈宵摇了摇头。
“小曦无法承受神血,但她或者还有别的机会。如果我答应,将来你不免要生无穷悔恨。”
这是拒绝了。
但也没有关系。人若死去,魂魄便不再有力量。
忽发的风化为利刃,向无法调动灵气的沈宵斩去。
有一根柔软而锋利的细弦从他心上绞过,以致灵力激发因这新鲜的痛感慢了瞬间——似乎回到了童年,有人在寒冷的冬夜点一盏孤灯,用顿挫的语调为自己释读文书。
‘阴阳以消长之功化物气,气变则质移,故能生生老老,隳赋不一。所以术法之本,在于应气化物。’
应气的关键是灵觉,他小时候无法准确地分辨灵觉,为此暗中羡慕过灵觉敏锐的兄长。他第一次完整施放出来的法术是召风,法术唤来的微风把窗沿上的雪片拂落时,沈宵就站在窗外。
那天的风和雪片特征格外清晰,沈夜在灵力用尽之前捕捉到了它们,然后沿着那片雪花飘落的方向,看见沈宵对他点了点头。很久以后沈夜也不能确定,沈宵当时是不是引导了自己的灵觉。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刻意的分辨和引导,而沈宵连灵窍都关闭了。正所谓生生老老,隳赋不一。
沈夜想,原来我竟然是个恋旧的人吗?
这个短暂的停滞里,沈宵用杖尖在地上轻轻划了一个弧,让脚边刻着阴与阳的符文从阵位上颠倒过来。风有顺势之性,阴阳消长变化立时影响到这个法术的核心,肆拂疾风转为烨烨震电,在两人中间爆出一道强光,随即还原为无属性的灵气。
沈夜被电光刺得闭上了眼,强烈的气旋干扰了灵觉,为防沈宵趁机遁走,他直接把咒令念了出来:
“合!”
地面上的阵纹应声隐去,整个祭坛随之消失,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沈夜睁开眼,看到沈宵还站在原地,脸色被衣服映得一片青白。
他微微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沈宵的面具何时取下的?
这么一想,忍不住把视线投到沈宵脸上,对上目光的刹那,他脑中倏然一空,连警兆都来不及生出,思维便停滞了。
沈宵慢慢走近,紧挨着他站着——他判断不出阵眼的范围,只能这样选择解阵时的安全站位。
“我对你说过,我的魂魄比很多人都强,也比你强。摄魂类法术多以眼为媒介,你既然看过桑清华的《解魂八识》,怎么敢贸然与我对视?”
沈宵的声音像是从异世传来,每个音节都异常清晰,字义明确,但他此时全无思绪,也不能领会意旨。
沈宵的手指虚虚握住他腕部,然后传达了解除阵法的命令。
强风涌入祭坛,发出兽类咆哮一样的嚣响,被沈夜用风灵镇压的罡气悄然流入,充满整个风道。
沈宵灵觉闭塞已久,对此茫然不觉,他牵着沈夜的手,一步步向罡风带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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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手持锡杖,穿行在神殿的夹道里。转过熟悉的路口,前方并没有人与他狭路相逢。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院落,他在门边驻足,双手接过一个小盒子。
“父亲留下遗命,这些手稿都送你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祭司服的女性,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
他轻轻摩挲着陈旧的盒面,问:“桑先生是昨夜身故?”
“应该是吧,我也只比你早来片刻……先走一步。
沈夜侧身,让出路来。口中却说:
“令尊故世,你可以告假。”
那女子走出院外,脚下闪起瞬移术的光。
“阵法推算正是关键处,时不我待。”
“这套阵图早己证实无益于转化浊气,你又何必徒费心力。”
女祭司正色道:
“老师着手研算此阵时收我入门,因此我自幼便得观摩其中,一身数算之学也是萌发于此。学成不久,师尊归去,共同参研阵图的同侪渐次离散,唯有我独留至今。如今我时日无多,而全图推算也终于到了最后阶段,想来这副阵图便是我生于此世的天命,至于它的用处落在何处,且看天命让何人去担当它的去处吧。”
余音未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
“天命?”沈夜微微一哂,“原来,为我这妄据神力者种下百余年顽疾肇因,是你的天命啊。”
他打开手上的盒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八卷布帛,每一卷都写满了文字。
沈夜拿起一卷随手展开,一列文字跃入眼中:术用第三 冥蝶。
装着手稿的盒子从他手上跌落,周围随即昏暗下去。
沈夜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角,然后看清了衣角的主人。
沈曦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泪水沿着眼角淌进鬓发里。沈夜伸出手,划开眉心天目,把沉入其中汲取灵力生机的容器挖了出来。
就像很久以前,他把她心脏里那颗魔核挖出来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在任何人都不在的地方,等待一切过去。
他站在窗外,看华月握着沈曦手,在琴弦上拨出一个个音符。
他站在树荫下,看沧溟打开笼门,放飞了误入城中的飞鸟。
他站在书架后,看沈曦与她年幼的兄长争夺书卷。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牵着小曦的手,在流月城中游荡。
开始时道路平坦,四通八达。后来行经路口越来越多,每选定一个方向,被放弃的岔道便会堵塞,行人们只能回到他所走的道上,跟随着他前行。这条道路越来越窄,人们摩肩接踵,有人被挤倒被踩踏,把最后一口气吐在沈夜身后的空间,而沈夜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他一直牢牢地握着另一人的手,而对方也把冰凉的指节扣在他的腕关上,牵制和威慑的意味多过相互扶持。
不知不觉走到全城最高处,所有路都已走完,所有人都已离去,夕照透过枝叶,在繁复的祭服上洒落无温的金光。小曦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看到我哥哥了吗?”
他向前,想把她抱起来。但一步踏出,却站到了石台的边缘,低头看见下方屋宇倾倒,地基崩裂,震动感由下而上不断接近。
——的整个余生,将独自站在流月城至高处,看着它自下而上,逐层分崩,归于虚无。并且不会有人分担这场过于缓慢的死亡所带来的重压。
这时城中央的五色石炉爆开,大量清气从炉中涌出,巨大的罡气旋将流月城卷没,之后万物岑寂。
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梦境远去,罡气旋近在眼前。
******************
后退已经来不及,沈夜猛然下蹲避开上行的风势,连带着把沈宵扯倒在地,冰凉的手指从他的腕关处滑脱。沈夜抬手,三束风箭沿着气旋的切线激射而出,涌入的罡气被这三束气箭滞了一滞,然后被水幕挡住,水汇聚处藤萝蔓生,枝叶枯萎后自行燃烧,灰烬落下,沉积为土壤……沈夜在身周构建出一个生生不息的小世界,让接近的罡分化为清灵之气,在五行循环中不断消解。
清气束而上行者曰罡。
在罡气笼罩的范围中,所有清气都会从物质中抽离,加入到上行至高天的罡风之中,如同魂灵抽离死去的躯体。沈夜此时反其道而行,把它们重新糅杂到生灵之世,这一连串操作衔接得行云流水,不论时机把握还是法术运用,精确得沈夜自己都觉得惊讶。
只是,沈夜完全被牵制其中,只能与阵罡互相消耗到一方力竭为止。
这时,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问:
——风眼在哪?
——墀角,与五色石炉相通的气孔。
这一问一答是在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下完成的,回答的人自然是沈夜,提问的那个似乎也是他。
他感到自己似乎同时有了两个身体,两个内心,一个迷惑而警惕,一个震惊而恚怒。
——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提着法杖向风眼走去的那个自己冷笑着说。
他双手持杖,杖尖向下对准炉眼,然后看了过来。
四目交接时沈夜终于把两重感知区分开来。他与沈宵一起凝视着自己,也与沈宵一起被自己凝视,他看见厌恶之情分明地展现在沈宵脸上。
此时,他们之间一念一动如镜照心,没有任何秘密。
沈夜对定风阵的留心已经很久,如何聚集五色石燃烧产生的清气,如何吸引伏羲结界吸附的罡,如何预置风道,最后如何用定风阵镇压,让阵罡在合适的时机自动将范围内的一切吹化为清浊两气。这些步骤随着沈夜的思考完全暴露在沈宵意识中。
这样处心积虑地布置灭迹手段,可见今日发难不是一时热血上头。这样的沈夜让他无比陌生,他注视这个陌生的沈夜,如同看见魑魅窃据自己的肉身。
沈宵双手握紧了锡杖,封闭多时的灵脉刹时浮现,他感到风灵与各种游离的元素在肌肤间游走,最纯粹的部分涌到杖尖,随着他的动作向下劈落。
风眼轰隆一声炸开。
沈夜下意识地向沈宵所在位置补了一个地壁,但吟唱到一半,骤然变成一声短促的惨叫——突来的剧痛袭上肩背,如有神血扑食他的血肉筋骨,沈夜踉跄一步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慢慢放下按住肩部的手,预想中皮肤剥落的地方,手感十分正常。
气旋把沈宵整个人掀翻在台阶下,持杖的那只手数层衣袖齐齐撕裂,从豁口中裸露出一截腐烂见骨的上臂。
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治愈法术从伤口表面流过。
“别折腾了,过会就好了。”
没有出声,他只把这句话在心里想了一下。而沈夜仍然徒劳地往治愈法阵中注入灵力。
沈宵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混乱和纠结,因为发现自己的拒绝有“苦衷”吗?太可笑了,纵然有千万种情非得已,对沈夜所面临的选择来说,有区别吗?而对沈宵来说,他的哀怜或犹豫又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沈夜用几个月时间筹划杀死他的孪生兄长。
“你不肯解除法术,是这个原因?失去神血的话,你也会死吗?”
那个软弱的没用孩子又回来了,沈宵想。
但是太迟了。
“不,只要像之前那样把与身体中枢关系密切的灵脉全部封闭,就算手脚因为灵气不足全部烂光,我也能活下去。”
沈宵睁开眼,眼底的盛怒正在冷却:
“但我给你另一个机会。”
他举起食指,点在沈夜额心。
“你我间的血缘,再近也没有了。现在,连魂魄都相互影响,通心会意,实在难得。”
沈夜心底升起莫名恐怖,这语气太过险恶,让他觉得抵在额前的是一支无比锋利的尖锥,稍一用力就会穿透颅骨,把里面的红白之物搅得稀烂。
“我可不打算此后想点什么事都被人立即知晓,你也不愿意,对吧?”
两心交感的奇妙状态从沈夜的意识中消失,那把不存在的尖锥刺入他额心,所有属于沈宵的念头全部脱离出来,凝聚在锥尖上,变成一个刻在他意识中的符箓。
“现在起,你可以决定,让神血回流到小曦身上,或顺其自然温养沧溟,甚或抽出来加强你自身的力量,只要你想好了,神血就会回应你,比回应我更有力,更迅速。”
沈宵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偏过来的脸颊像琢磨过的玉石一样光洁无温,嵌在上面的那双漆黑瞳孔凝视他时,焕发出一种病态而摄目的容光。
“没有神血,沧溟大概是不会死,但也不会恢复——如果她能痊愈,于你倒是大幸。”
“胡说什么!”
“……呵。如果沧溟恢复,瞳一时抱病,也不算什么。但沧溟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瞳继任大祭司的可能就很低了。那么谁会被父亲选中呢?”
沈夜脸上血色褪尽,所谓的“机会”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明白了。
“你未来的命运,你妹妹的性命,沧溟的性命,哦——还有我的性命,现在,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仿佛完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沈宵眉宇间怒色尽散,微笑着把手收了回去。
******************
闲谈声从中庭传出来。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曦累了吗?”
“华月姐姐,我想睡了,哥哥回来时告诉他,小曦等了他很久。”
沈夜突然觉得迈不出脚,他与日常的联系又一次撕裂了,其他人的命运沉甸甸地压下来,和小曦的命运绞在一起,脆弱而顽固地缠绕住他的身心。像是回到了不久前的梦中,沈夜独自站在他人不可及的阴影里,既渴求又畏惧地听着中庭的动静。
“我想阿夜就快到了,我把我的传音鸟发出去试试。”
听到这个嗓音,沈夜脑中一片空白——她怎么会出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沧溟姐姐,你的鸟儿真好看!”
“是啊,就是做得太大了,飞不远呢。”
然后是机括声和振翅声,沈夜来不及回避,便感到右肩一沉,偃甲鸟稳稳地落在那里,从腹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木鸟开口吐出了凝音石里的口信——
“‘哥哥回来时告诉他,小曦等了他很久’,我们都在等你呢,阿夜。”
这动静太大了,沧溟、华月和沈曦齐齐向这里看了过来。
沈夜全身一僵,然后伸手,慢慢把肩上的传音鸟捉下来抱在手里。
那三个漂亮的女孩子坐在中庭的石台边,周围散放着沈曦的小玩具和画卷,五六月温暖的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把整个场景映得温情脉脉,恍如梦境。
“看吧,我就说他马上到了。”
沧溟笑着说,她招了招手,那只比寻常规格大了一圈的木鸟便扑腾着向她飞去,起落间暗色的翎羽有深蓝和幽绿的金属光流动,就像那只真正的鸟儿在生时一样。
她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裙衫,衣角领口上连一道代表身份的枝叶花纹都没有,唯独腰部饰带极其精美,与繁复的金饰层层交错,看上去华贵又雅致。整个人神完气足,全然异于往日模样。
“沧溟……你身体好了?”
巨大的恐惧和微渺的期盼压迫沈夜的心脏,他捕捉着沧溟与沈曦之间的灵气流,深恐在自己有所决断之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但是沧溟对他笑了笑:“算好了吧。”
‘有用?’
‘算有吧。’
沧溟回答他的口气,与当时的沈宵毫无二致。
于是他的心沉了回去。
沈夜走到她们身边坐下,柔声问道:
“小曦今天很精神啊?”
“嗯。沧溟姐姐说,以后小曦会越来越有精神的!”
接收到沈夜惊疑的目光,沧溟点了点头,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他面前:
“物归原主了。”
盒身上有层层叠叠的封咒,但里面漏出的气息沈夜不会错认,沈宵留在他意识里的符篆也不会错认。
它们与沈曦的呼吸气血相互呼应,如同古书中所述的潮汐,被看不见的外力牵引着奔逐涌动。外力来自很远也很近的地方,来自沈宵和他自己,这之中没有沧溟。
“怎么回事?”
“刚结束的法术,我的魂魄与矩木联系在一起了。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到矩木主干附近,接受神血的温养,可能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再出来,今天也是来与你们道别的。——可惜没等到你哥哥,帮我转告他吧。”
“这也……太仓促了。”沈夜脑中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提示他,时间不对。“不该这么快的。”他低声自语。
“父亲他们本想多等一段时间。不过,我刚好看到一卷关于魂魄的手稿,发觉了一些关键,便提议尽快进行。”她摸了摸正在瞌睡的沈曦,“父亲觉得有道理,就接受了。”
送沧溟出去时,经过一条长而空旷的走道,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敲在石板路面上。
沈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发现了吗?”
“当然。”沧溟答得很快,好像一直在等着提问。她朝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与幼时一起对大人隐藏起孩子间的小秘密时一样。
“只有我发现。”
临别时沧溟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谢你们兄妹,以后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让我知道。”
她并不承诺办到什么,只说要让她知道。
这又有什么可谢的?所有的事情都定好了,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不,是我谢你。”他有些苦涩地说。
“阿夜,我总要走这一步的,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或许还有机会离开矩木,到时候,你也许已经很老了……”
“如果没有机会呢?”
沧溟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才说:
“生为城主的独女,是我不能拒绝的天命。但以何种方式应命,总是我能够决定的,我选择保护我的子民,如此而已。”
她的目光沉毅坚定,说出的话有切金断玉的韵律和气魄。在沈夜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我父亲……城主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的时间也不太多。只要我能活着,并且让人知道我能活很久,族中就不会有太大的变乱。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怎么样忍耐等待,都是有意义的,我来这世上,并不是徒然在等死。对吧阿夜?”
******************
在七大主神殿中,天府殿位在前列,存在感却极低,内部布置简单得近于空旷,唯有散布在地面上的法阵图纹不同别处,疏繁不一,结构精妙,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血绘成。
这些法阵线是用很小的凿子在石砖上一道一道刻出来的,深浅粗细都很均匀,乍一看还以为是地砖上的花纹。因为刻槽里填入的只是最低阶的绘阵材料,它们的灵气波动很微弱,与环境自然交融,粗心点的人说不定连流动在里面的磷光都注意不到。
沈夜越看越觉得出奇,他视野之内,便看到了三个中型法阵,其中一个是净尘,另一个似乎是加固,最后一个沈夜认不出来。这些法阵应该可以组合成另一个更大的序列,真正的中枢安排在内殿。
这样巨量的计算逻辑和这样精确稳定的制作手艺,创制者在烈山部中一定不是无名之人。
接待他的少年侍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便说:“这是涤灵图阵的一部分,由数百个各有功能的中小阵列组合而成,全图启动时可以将周围的浊气滤出,只余清气。桑先生已经推算了几十年,想必就快完成了。”
“涤灵图阵?”沈夜微怔,他看了看面前的少年,又问:“这样好的东西,为何不见城主过问?”
“城主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吧?桑先生是城中最擅数算之人,城主当然不会干涉啦。”少年面上懵懂,提起那位“桑先生”时,却流露几分骄傲仰慕之情。
“你想必也擅长数算之道吧。”
“差远了。”他摆摆手,有些自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走廊的地面,“我也就是在持印——啊,就是令兄,你们长得可真像——绘那边的阵时,给他打打下手。他说我验算勘误还不错。”
沈夜闻言,便望着他微微一笑:“真了不起。怎么称呼你?方便说说这些阵文的意思吗?”
少年看着便呆了一下。虽然年龄差得不多,但沈宵更像一个严厉的长辈,加上身份资历的差别,少年在他面前总是摒气凝神,生恐出错。可是从沈宵镜子里走出来一样的沈夜,言谈却像性情平和的友朋,这一对比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受来。
“好的好的,我叫严寒,来天府殿刚一年……”
严寒人不如其名,连问都不用问,就把自己的来历见闻说了个底掉,沈夜全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耐心,从中滤取自己需要的信息。
他打开盒子,第一次见到了神血的载体。
——却也不是第一次见。
它有拇指头那么大,颜色在赤与青之间变换不定,把珠子举到眼前透光望去,有古奥的符文在其中时隐时现。
‘日月珠’
居然是它。
‘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原先并无此意。只是事情至此,也算天意成全。’
沈宵没有骗他,只是也不说实话罢了。
沈宵的言语和意图之间,隔着一层扭曲的幕,这和小时候不一样,沈夜一直没有适应过来。但是谁能一直是小孩子呢?沈夜自己早上两年,是决不会有心情用这么长时间,听一个小毛孩说什么心算比别人快为什么快因此被谁夸奖了多少次之类的无聊事的。
“……移位阵插在这里,三个法阵的叠合序就受上个结果控制,呃!”严寒说得正兴头,脸色忽而一变,然后尴尬地看了沈夜一眼,顿住了声。
接着他就只是泛泛地介绍几句,把沈夜引到会客室,客套一下便不说话了。
沈夜想了想,伸手指指地面:
“还能传音?”
严寒面红过耳,师长训斥后又被客人发觉,这让他更局促了。
“我话太多,见笑了。”
“不,很有意思。之前我竟完全觉察不到传音法术的动静。”
“因为这个法术只在图阵内部啊,从外部看,就跟没有施放过一样。”
“哦?”沈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严寒想了想,觉得这种小事让大祭司的儿子知道也没什么要紧——况且还是执印的弟弟。他偏过脸让沈夜看自己耳朵后面的三道阵纹。
“连着我的灵隐脉,我也能算是这个大阵的一部分呢。”
相似的阵纹之前曾经见过。
那时沈夜精神有些混乱,离开时看见沈宵裂开的祭袍,便解下外衣披到他身上。
沈宵避了一下,却把肩部的豁口撕开了,他瞪了沈夜一眼,一把夺过外衣自己穿上了。
他背转身除去过于宽大的外袍时,沈夜看见那条白晰的后颈上,有银色的纹路蜿蜒而下,沿着脊骨没入衣领之中。
虽只匆匆一瞥,但显然和眼前这三道青线是一样的东西,只是复杂得多。沈夜把青筋暴起的手笼进袖中,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闲谈口气。
“这个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如果离开这个阵图又会怎样?”
“不会怎样的。虽然我也要投入一些灵力,但是图阵之中浊气难驻,倒是好处更多些。若我离开天府殿,灵力流一断,阵纹就失效,回来时需得重新画过。”
沈夜正想细问,不远处那道灵气的屏障忽然变弱了,模糊的对话夹在灵气里流了过来。
“……段末尾左庚室自行关闭,第三段用的是我心火中脉的灵力,最多到本段结束,法阵就要崩溃。”是沈宵在说话。
“现在就放弃,换掉第二段。”
“适可而止,再继续下次就不奉陪了。”
“沈宵?”与他交谈的人嗓音有些怪异,似乎在哪里听过。
“前天前你是不是改了符令?”
“试着开了一下主阵。”
“我当时在外面,左臂突然烂了半边。”
“你回图阵中休养两天就自己长好了嘛,你看我这,还缺着一块呢——浊气是从哪处阵位侵入,还记得吗,详细点说?”
“……”沈宵被噎了一下,不太高兴地说:“你什么时候把令尊的手稿送来,我什么时候写给你。”
“这不就是吗?刚取回来。”嗓音怪异之人倒是很高兴,“我特地叮嘱,这是先父故物,抄录后务必送还给我。”
******************
盛放《解魂八识》完整手稿的盒子被沈宵拿在手里,盒盖上的封泥和城主府印鉴仍然完好。
他曾想先一步取走手稿,但阴差阳错之下,这份记载冥蝶之印的文书反倒更早地流入了城主府。
天命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界限,让所有人都只能朝着注定的死路走去吗?若是如此,所谓逆天改命,也不过是谵妄之言。
天府祭司不无失望地对他说:“原以为你会比甘霖更合适些……你对众人毫无情意,对我族来日亦是漠不关心,熟识者对你既不亲近也无信任,却要如何驭下?甘霖虽是个数痴,这点却比你好多了。”
毫无情意,漠不关心。这样的评价若在过去听见,或者会愤然拂袖而去。
而他低头受教:说得不错,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现世的一切都如镜中光影,他从每一个旧识脸上看见亡者,并确知所有他曾为之沥尽肝胆的存在都已消逝。
唯余沈宵独在异乡,喜怒歌哭皆归于穷泉朽土。
******************
沈夜坐在台阶末级,双手托腮,神情专注地盯着地面。沈宵走近一瞧,却是一幅天府殿传音阵简图,被人用清水画在石砖上,笔触细如丝线,显示出作图人出众的控笔功力;内容图文并茂,解构清晰,更见得其人功底扎实不同一般。
想起严寒一说到术数就好为人师的毛病,沈宵脸色不由一黑,觉得必须提醒桑甘霖管管门下弟子的嘴了。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拂乱了水中的灵气,地上文字随即涣散。
沈夜思路被打断,顺势抬头,看见沈宵抱着一个木盒,目不斜视地从台阶另一侧走了过去。他心里一急,伸手便拉住了对方衣带上垂下的流苏。
凉滑的织物一入掌中,心里便知不妥,待要松手却已太迟,沈宵拂开他的手,呵斥道:
“这就是你的礼数?”
沈夜默默站起,取出装着日月珠的盒子,平托掌中:
“我来把它给你,顺便拿回我的衣服。”
沈宵看了珠盒一眼,转身拾级而上。
“来。”
沈宵指了指床边的置物架,那件外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中层,便不再答理他,自顾站在窗边发呆。沈夜在门里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他身边,“天府殿这个涤灵阵不太对劲,我说不清,但是……你还是别呆在这里好。”
“此地灵气被主阵反复吞吐,你灵觉过于敏锐,自会不适。”
“我不信。你们这的小孩说,此阵完成时能去浊存清,但混沌中一气两分,上举者为清,沉阴者为浊,相消相生,断无独去之理。”
“我自会处理,此事与你无关,别操这份闲心——以后也少来这里。”
这是承认沈夜的话了。
沈夜抿紧了唇,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
“父亲昨日当着瞳的面,给了我这套刻着神农祭祷文的龟甲,要我熟加记诵。”
“又让兄长说中……所以这件事情,很快就跟我有关了。”
看清龟甲上的文字时,他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瞳,然后发现瞳身后几案空空荡荡,书卷、偃甲工具、蛊筒……全都没有了,倒是放了几个雅致的小摆设,和沈夜房间里的那套有些相似。
瞳见他看过来,便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淡漠的坦然。他们的关系称不上十分亲厚,但多年共处,也能算是互知根底的熟人,沈夜不相信在被多年培养他的老师放弃时,他内心也像现在看上去的这样平静。
但是瞳马上又低头专心拼起偃甲来。
偃甲的盖子只有半片,内侧是不规则的管状。拼装完成时,瞳握着它的中段,让沈夜注入不同强度的灵力,它便在瞳手掌里振动,力度不强,节奏却有点熟悉。他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根喉管,仿制的喉管拨动声带的动静,与真实的人体几乎一样。
瞳把手指搭在外盖上,按振动频率一点一点对里面的管线长短进行精校,一直到天色暗下去,才结束了这个枯燥的步骤。
他的动作一直很稳,好像马上要面对的重大变动与他全无干系。沈夜莫名想起沈宵,在这点上他们真是相似,不论落在何种境地,他们总是自己的主宰,任何外力也摆布不了他们,也从不需他人悲怜。
“这是我在这里做的最后一件偃甲。”瞳自言自语一样地说。
“你要代我送去吗?”
“送去哪里?”
“和上次一样,天府殿。”
瞳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沈夜不确定他到底察觉了多少。
“你告诉阿宵,若有事可去七杀殿找我。”
“那……我能去打扰吗?”
“自然。”瞳有些意外,眼中有一瞬掠过淡淡笑意。
******************
“父亲总是这样随意安排,不过无力者的意愿,对他本也无关紧要。”
沈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此前他从未听沈宵评论过他们的父亲。
“我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城里的……”他看了看沈宵,最后还是咽下了“五色石”三个字,“情况越来越差,以后不论城民因为困境消沉,还是因为绝望生乱,他想我倚仗神血之力尽数安抚平复。”
“只是他的意愿,对我也无关紧要。”沈夜说。
他再一次把日月珠递到沈宵面前:“沧溟不需要它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里,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后悔。虽然我大概是承担不了后果,好在,不论要报答或是报复,我都有足够的办法。”
最后这句完全是威胁了,但这样说出来,反而透出内心的虚弱。
——又或者是有意的示弱。
沈宵轻轻摩挲着窗户的雕栏,确认室内的闭音阵已触发:“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五色石的事。”
“嗯……原来兄长也得知了。”
“你不怕么?”
“但至少在那之前,我能让我身边的人安稳度日,直到最后,我和我关切之人,不必受人践踏,仰人鼻息。”
“因此不惜践踏他人吗?”
沈夜皱眉:“我为何要如此?”
随即一股胆气冲上来,他不管不顾地说:“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人皆有死,可畏者彼世境遇不可知罢了。我只求此生不受辖制,快意恩仇,死后昧尽灵识本我无存,纵然万世沉沦,又有什么可怕?”
沈夜故作冷酷的言语中,充斥着少年人特有的桀骜之气。沈宵一时恍惚,前生的影像冲淡模糊,而沈夜从中浮现出来:来日无限,生机勃勃——仿佛他真的曾经有这么一个弟弟,仿佛他的前路尚在不可知之间。
“不受辖制?快意恩仇?”
他轻声重复,心底隐隐生出种幸灾乐祸的期待来。
“我拭目以待。”
沈夜手中一轻,随即又一沉。沈宵拿走了日月珠,把一个更大的盒子放进他手中。
“这是《解魂八识》的完整手稿,你之前所见的只是摘抄本,其中多有附会之言,难经推敲。这是桑清华本人在晚年增补复勘的原稿,你可以拿去看看……”停顿了一下,沈宵脸上露出梦游一样的神情,数息之后,才接着说了下去:
“或可印证所学。”
章三 病症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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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茶树菇 发表于 Aug 9, 2014 21:04:32 GMT 8
还有后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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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党费的输入密码 发表于 Aug 18, 2014 21:49:02 GMT 8
四、桃李 ——诸有为相,次第迁流。
天府殿的书室没有桌椅,书架沿墙环列,每向内三步,就以一排环形书架作区隔,分成四层,最内层留出一个径长三步的圆形空间。 严寒坐在这个圆心里,地面密布的法阵线在他的眼中流动衍变,按着交错的规则循环不息。 而几步外沈宵与桑甘霖的交谈声,是令他不时分神的杂音,比如刚刚结束的对主阵图中枢灵池部分的分析。桑甘霖不善言辞,而沈宵在术数方面值得称道的只有把握灵气转化关键的敏锐度。于是桑甘霖本来就不流畅的解说拖得格外冗长,中间夹着剧烈的咳嗽声。 “基本上了解了,我自己试一下。” 严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注意力重新投入繁杂的计算中。这时桑甘霖走到书架的缺口前,敲了敲隔板: “严寒,去外面看着,有人进来通传一声。” “啊,是。” 他抱起一大摞记满符号的泥板,双眼紧盯地面,沿着符线的走向转转悠悠地出去了。
等到严寒在门外坐下,桑甘霖才走回沈宵身边,轻声说: “其实你比我合适多了,天府大人不知怎么想的,我这情况咳、咳咳咳……”桑甘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她每次新换喉管,总是要磨许多日子才能适应。 沈宵恍若未闻,低头默演阵图,许久才应了一句: “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身体也还好。” “确实还好。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座阵图,终究不便。” 她犹豫了一下,突兀地转开了话题:“听说令弟一直想要你回主神殿任职?” “天府大人举荐你继任之事,阿夜前两天便知会我了。你不必担心,涤灵图阵即将完成,我不会此时离开。” “……你身上灵气日渐精纯,涤灵图阵对你用处已不大了,令弟对此又颇有疑虑。” “不用管他。现在他忙得很,没工夫来啰嗦。” “是吗,不知大祭司身体可有好转?” “大约是不会好了。”沈宵还是一脸万事不经心的冷漠。 桑甘霖又想起沈夜和他父亲之间礼仪周全而戒备疏远的气氛,不由有些同情起大祭司来。 “你们父子间真是……只愿你莫要后悔。” 沈宵抬头,直视着桑甘霖的双眼:“你变了很多。” “近来城中变故甚多,城主过世,天府大人病危,让人心中惶恐……”她自嘲一笑,抬头看着穹顶:“其实还是怕死吧。” “你从前沉迷术数,不近人情。” “以前有比怕死更紧迫的事,现在眼看无事可做,便只能一味害怕了。” “是吗?”沈宵又专心看起阵列图来,过了一会,忽然冷不丁地说,“你希望我继任天府之位,掌握中枢灵池,是因为害怕像天府大人一样?” 桑甘霖一怔,摇了摇头。 “并不是,如果你不愿意助我启动阵图,我也会想办法补充灵池……只是……” “今日之前,一直是天府大人用他的灵力在梳理主阵……我计算了很久,尝试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但完整的涤灵图阵不是凡人能够驾驭的。”桑甘霖垂下眼,温热的液体从她面颊上滚落,掉在衣襟上。“天府大人衰弱至此,都是我的过错。” 一直支持她的天府祭司马上要死了,桑甘霖什么也不能挽回。 沈宵想,那些温情脉脉的东西总是很快地从他心里漏空,只剩下真实的凉薄——在那之前,她也没想挽回过。此时的悲伤或愧悔,除却对局势变化的不安,余下的不过是些许转瞬便风干的水。 “你是不同的。”她喃喃说,带着无路可投的笃信。 “我倾一生心力完成的阵图,本来只会是一件无用之物,实在让人心灰。直到我那天撞见你弟弟。你们炼化那颗珠子时,整个辰室的阵列都受到震动,这不是凡人能有的力量……那时我想,神农神上依然眷顾我族。”
沈宵出来时,看见严寒背对着他坐在门槛外,全神贯注地捧着泥板,手中铁笔在上面涂改不休。 沈宵站着看了一会儿,说:“何必非要强求对称?诸气相治,无根倶死。” “诸气相治,无根俱死,无根俱死……”严寒无意识地重复。 忽然噔一下跳了起来—— “我明白了!老师,这个地方我们之前想错了,应该要从此处取得上阀值,越数则成对消去……” 沈宵远远站在廊外,看见严寒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在空中画出法阵的简图,右手铁笔在泥板上也写得飞快,桑甘霖则不时指着某行文字询问或解析。 沈宵背转身,向天府祭司的居室缓步走去。 在他已经过去的那一生中,天府祭司身故正值城主去世和大祭司重病当口,几乎没人留意。现在看来,正是天府殿之主更迭引发的后续,把他刚刚确定方向的人生,推进了一条更狭窄的路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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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气漫延。 地上的法阵线发出暗淡的光,为他寻找浊气溢出的核心提供线索。 沈夜穿着墨色祭袍,这是丧礼的服制,戴上代表紫微大祭司权位的法戒仅仅七天,在这七天中举行的丧礼却超过了之前他经历过的总和。族民中流言四起,在解决那些扰乱人心的源头之前,他必须先消除异常死亡的源头。 这是只有他能够做到的事情。
地面散落少许低阶祭司的佩饰,都是死难者的遗物。此地已成为浊气涌出的泉眼,整座天府殿,不可能还有幸存者。他俯身捡起一根铁笔,那些沉迷术数的祭司们喜欢用它在粘土板上写字,得出结果后再用笔尾的扁片抹平,沈夜的手指在上面摸到两个蚀文,应该是使用人的名字:“严寒”。 某段法阵承受不住灵压忽然爆开,泄出的浊气流淌在沈夜脚边——为了分辨气流,他并未使用风壁护卫身体。 他感到神血在皮肤下游走,带来丰沛的灵力,在清气退却产生的空缺里凝成絮状,以此阻挡浊气的填充。 “啪!” 沈夜肩膀一颤,睁开了眼睛。 外面正在下雨,虚掩着的窗子却敞开了一条空隙,些许雨气透了进来。 他小声打了个哈欠,刚刚户籍看到一半就睡了过去,大概是做了梦的缘故,醒来还是觉得困倦。沈夜垂下手指去够落到桌下的竹简,另一端似乎勾着什么东西。
沈夜提出按照户籍重新分配劳作和供给时,城主府的主管白澧并不配合,推三阻四之外,还要求沈夜在入夏大祭上向沧溟的堂叔林霰献首祭之酒。 “紫微祭司重病,由你代父行主祭之礼,相应的林霰大人代沧溟城主行族长之礼,有何不妥?” 沈夜闻言十分光火:主祭人要熟知全套科仪,向神灵上达信民的祈愿,在祭典中起的是传递的作用,位置最关键却不是最显赫的。而首祭之酒象征神农神上所赐的神恩,城主出现在祭礼上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代表全族喝下这杯酒,如果城主不能前来,主祭便会将酒倒在神像脚下的水源池中,让所有参加祭典的族民分饮。 “白主管青眼之下,林霰都出息到能代表全族受礼了。”沈夜站起身,看也不看白澧,目光像冰刀一样插在隔住后堂的帘幕上。“让他来,本座亲献的祭神酒,他可要喝得下!” 坐在帘后的林霰全身一颤,脑中便空了片刻。醒过神时,他习惯性想摸垂在胸前的宝石挂饰,却发现脖子上吊链不知何时溶进了衣领里,看上去就像绕着颈项织了一根黄金边。 任凭白澧说好说歹,林霰最后还是没敢去入夏祭。
不过沈夜第一次主持的大型祭典上,首祭酒并未倒进中井——祭祀地点被改到了寂静之间下面。 无数藤萝绕着石柱伸展出来,凌空搭在寂静之间的石台外沿,透明的冰层平整地覆盖其上,在阶梯尽头扩散出一个可以容纳所有参祭人的广场。 当时一束日光刚好落在石台中央,光晕中,全身华服的主祭放下用来施放结萝术和凝冰术的法杖,双手捧着金杯缓步走到神树下,用悦耳的嗓音低颂文句古奥的祝祷之辞,过于丰沛的灵气在祭司的每一下挥拂中发出微光,远远望去,那张被面具遮蔽的容颜仿佛有神性附著。 ‘神血庇佑’、‘上神眷顾的祭司’。人群中起伏着这样的低语,像一潭死水中散开名为希望的小小涟漪。 与神树合为一体的年轻女子睁开双眼,微笑着说:“大祭司是神农神上向我族惠施神恩的桥梁,这杯酒,就请大祭司代我这个为吾神牧守一族的城主领下吧。” 在单次祭典中,主祭也可以被称为大祭司,以区别其他辅祭者。但沧溟在这里说这样一句话,却分明是在公布她作为城主的意志:她已选定了下任紫微大祭司;沈夜之上,不需要再有其他人代行城主之权。 祭典结束后,沈夜当着白澧的面,任命他的左右手到主神殿当辅祭,这两个人当天就带着自制的帐目和助手搬到了主神殿。 白澧一直把持着城主府中庶务的处置权,职位不高,却是族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权势如同附生在矩木上的藤网,看似无处不在,但只要祭司们宣布冬祭结束,族民们便会前来斩落吸取矩木养份的藤蔓,剥出纤维织制布匹,只留下些微枝叶,留待来年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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