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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3:2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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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4:01 GMT 8
【序章】
流月元年九月,监察御史林旭弹劾江陵知府公西桓悖逆讥刺——其作《蜃楼录》中,有“道士觉此印不俗,拾之细查,见上刻‘翻天’二字,笑曰:‘贫道得此,可翻天哉?’”一句,林旭以此作题,检举公西桓对当今朝廷心怀忤逆,有谋反之意。
“这是林旭的折子,你们看看吧。”
一道奏折被摔下,站在高高的九龙丹陛上的黑袍男子挥袖间暗含盛怒。他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英俊的眉目间却难掩阴戾之气,衣襟上暗线绣的螭纹隐有狰狞之象。摄政王砺罂执政三年,第一次在朝堂上大动肝火。
沈夜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立于堂下,奏折摔在脚边却不看一眼。他身后的参知政事明川俯身拾起,看过之后惶恐作揖:“这等以下犯上的言论实在是大不敬,臣以为当治公西桓死罪,以谋逆论处!”
奏折传阅于堂下的官员之间,引得一片议论纷纷。
“什么忤逆,什么谋反?简直是一派胡言!”左都御史赤霄从同僚手中夺过奏折,一目十行的看罢,连连冷笑,“只怕是有人刻意危言耸听,搬弄是非。”
“哦?”
满堂死寂。所有窃窃私语都因站在百官之首的丞相一声轻哼而消弭。 紫色官服深得如夜色,分叉的眉宇搭着那双刀锋是的眼目,让人望之便不由臣服。沈夜淡淡开口:“怎么?都已经说要‘翻天’了,还不算大逆不道?”
赤霄冷嗤一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怕是有人想要翻天,才会以为人人都如他一般!”
“放肆赤霄!”砺罂拍案呵斥,“这里是朝堂,由不得你大放厥词!”
“摄政王只手遮天,还怕微臣这等不入流的言论吗?”雍门狄出列一步,身为右都御使,一身官服与赤霄同色,朱红绣锦鸡,“若严惩公西桓,于情理不合,反倒叫天下人耻笑一句不辨忠奸!”
沈夜不紧不慢的开口截住他的话:“何为忠?何为奸?”
崔灵镜出列与赤霄和雍门狄站成一排,面有挑衅:“忠者护国,奸者窃国。庄子有云:‘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观沈相与摄政王便可知一二。”
“来人啊,把他们拖出去。”忍无可忍,砺罂冷笑开来,“要做忠臣,我成全你们。”
偌大的宸安殿金碧辉煌,一派天家气势,在这片端严庄穆之下,似有千斤之重压于肩上,让人不敢轻易抬头。
砺罂笑里藏刀:“沈相以为,这等人该如何处置?”
“暗肆底讥,谬妄悖逆,诛三族,斩立决。”
所有人心头一畏,独独发话的沈夜无动于衷,执笏而立。
流月元年,女帝沧溟登基,同年擢沈夜为丞相,涉六部事。女帝多病,先帝留旨由歧浔王砺罂摄政,沈夜与之勾结,党同伐异,只手遮天。御史联名当庭劾之:“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沈相冠其以忤逆之罪,当街问斩,诛其三族。 ——《北史•丞相录•沈夜列传》
摄政王闻之大怒,当即将公西桓问罪入狱,处以极刑。并下旨举国彻查:凡文章,札记,诗词之作,如有暗讽朝堂,诽谤声明的言论,一概以大不敬之名缉拿,秋后问斩。 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乃至少有动笔落墨之举。 ——《北史•奸臣录•砺罂列传》
刑部的值房素来昏暗,今次却罕见的将所有帘子打起,将阳光透进来大半,在外厅办公倒也惬意。内堂里面是官员休憩之所,倘若有谁得了一星半点空,自然乐得在里面捧一壶茶打发时间。再往里,便是为刑部尚书独辟小间。
这任刑部尚书性子古怪,甚少与人来往,于刑讯一途到颇有心得。
十二本名自然不叫十二,只是姓氏生僻名字难记,加上不过是个正六品的主事,日常做的跑腿伙计,便习惯了以家里排行称他,久之,倒甚少唤他的原名。
他在刑部呆了几年了,兢兢业业,有功无过。按说便是坐冷板凳,这么些资历,也能磨个外放的一方父母官当当,就算留京,也能做个员外郎之类的。于是私下难免有人议论,怕是这小子和刑部尚书有过节,特地按着他在自己手底下,留待日后收拾。
这些言论却被十二一笑置之,照例为了芝麻大点事东奔西跑。
今个朝堂上御史台与丞相和摄政王叫板的事闹得是人人自危,人倒是被他们一句话就拖出去斩了,只是苦了刑部的备案。
快步赶到小间外,见房门阖着,十二也只得驻足,在外面通禀:“瞳大人,卑职有要事禀告。”
刑部尚书单名一个瞳字——这自然也不是本命,说是他为先帝办案时,曾受过公伤,废了一只眼。先帝道,那朕再赐你一只便是。于是赐独名,瞳。这可是开朝以来的头一份大恩典,先帝还念及他腿脚不便,免了他日常的上朝。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瞳,而是一个着蓝紫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十二见了他,忙行礼:“谢大人。”
工部尚书谢衣,年二十。
他模样端正清俊,带了些书生气的斯文,倒也不显迂腐。他不过弱冠之年,却已是位居二品大员,旁人心里虽有不忿,也不敢多说什么——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可是沈相的得意门生,只有巴结的份儿。
“原来是十二兄。”谢衣笑了笑,一派温和,他转头向屋里人一拱手,“估计着师尊那边也下朝了,你这边先忙,我先告辞了。”
瞳恩了一声,抬眼看向十二:“出了何事?”
谢衣整了整衣袖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十二道:“今日御史台的三位大人当庭顶撞摄政王,已经被问斩了。”
“什么?”谢衣蓦地停住,转身细问,“怎会如此?”
听得十二将前因后果到来后,谢衣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瞳冷冷的叫住他,虽然只有一只眼,但他看的却远比许多人透彻:“你才从南边回来,现在匆匆去见他又能如何?事已成定局,难不成你说几句话就能起死回生?”
“可是……师尊他,他怎能……”谢衣皱起眉头。
“你去南边监察河道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朝中局势复杂远非你能想象。”一头白发而容貌未显苍老的刑部尚书不紧不慢的指出,“先做好你该做的事,再去考虑其他的。要想谋事,先要谋身。”
谢衣安静的听完这一段教导,轻笑了一下:“我不比你们在官场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这些人情世故了解的也不甚清楚,若非师尊庇佑,我岂能安然无事到如今?”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只是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况且,若任由摄政王今日斩谏臣,只怕明日便是屠忠良。如此,国危矣。”
青天白日下,年轻的工部尚书目光温和而坚定,衣袖舒展,一派风华。
皇城内前朝后宫以一道青石长街划开,两侧是高高的朱红宫墙。后宫里宫殿无数,放到哪一朝,都是一派娥眉粉黛姹紫嫣红的景象。只是当今圣上为女帝,又未曾豢养面首,故而偌大的三宫六院皆是空空如也。
此时已是入秋,池塘中的莲花开得晚了,还未完全绽放,便被隔夜的雨打得支离破碎。
青年站在廊下,一身宽袍大袖的青绿衣衫,上面绣满枝叶缭绕的图案——北朝以木为尊,能被允许在衣衫上绣叶纹,是天大的恩典。他拢了拢没有束起的长发,一双丹凤眼扫过一池颓败,皱眉开口道:“来人。”
“大总管。”一旁侍立的宫人立刻毕恭毕敬的上前。
“这花错了季节,派人除了去。”青年转身淡淡发话,正要转身离去,远处跑来一个侍从,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青年目光一冷,问:“摄政王呢?”
“老规矩,下朝后在朝阳殿批折子呢。”
“我去看看。”皇宫大总管即墨筠拂袖而去,长长的衣摆曳过光洁的青云长廊,像是扫开无形的刃,惊得两侧宫人纷纷下跪。
“哎,谢大人回来了?这一趟跑得相比辛苦的紧。”迎面走来几个吏部的官员,正三三两两议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一人抬头,见到谢衣,立刻拱手行礼。其他人登时住了嘴,挂起一幅奉承的笑,纷纷道:“谢大人年少有为,真是羡煞我等啊。”如今时局谁看不明白?摄政王专权,沈相得势,谢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谢衣虽不喜官场应酬,但素来授沈夜的教导,此时也只得还礼,谦虚一笑:“哪里话?工部说白了也不过是做些手头,哪里比得上诸位殚精竭虑为国操劳?”
一派寒暄之后,谢衣问:“不知可有见到沈相?方才我去朝房并未见到。”
一人笑道:“谢大人出去半年还不知道吧,沈相得蒙天恩,”说着向天一拱手,“摄政王特地命人把西苑的一间小居收拾出来,供丞相办公用,还亲自题‘紫微’二字为匾。”
谢衣心下一凛,口中却是滴水不漏的酬谢几句,然后调头向西苑赶去。
“看到没,巴巴去拣高枝攀了。”
“小声些吧,改明儿他参你一本,你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唉,世风日下。”
身后琐碎的议论声被收入耳中,谢衣却没有停下脚步。
紫微,斗数之王,从前暗指帝星,后来泛指位高权重者。
牌匾上“紫微”二字笔力浑厚,折角分明,一笔一划都是入木三分。“字是好字,只是蔡京秦桧一流,也是写得一手丹青,照样难逃骂名。”谢衣站在紫微居前,并不进去,反是驻足而立,大声开口。
“半年不见你,上来一张口便指桑骂槐。”沈夜走出房门,紫袍压身,“长进了。”
他打量着青年,觉得他瘦了些,想来去南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目光仍是和从前一般亮得惊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尚未沉淀出为官的老到。 这么一想,情绪便软了些,口吻也不复方才的生硬:“多久回来的?”
谢衣正为刚才自己的言语冒失暗自懊恼,听得沈夜这么一问,自然知道他并未生气,心下稍宽。他抬起头,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恩师:“今早才进的京。”他感觉沈夜与半年前有些不同,还是那双眉目那张脸,可是锋芒锐了些,城府深了些,连带着唇角一抹笑,都隐有风雪霜冻之意。
“今早才回来,不在家里好生休整,跑来我这儿大肆喧哗。”沈夜哼了一声,“蔡京秦桧?呵,为师竟不知你何时如此博古通今?”
“弟子……失言了。”
“罢了。进屋说吧。”转身走了几步,沈夜才发现谢衣并未跟上。他目光一沉,自然知道为何,默然僵持半晌,他索性就着小居外庭院里的一方石凳坐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出去了一趟,你倒是养了些气性。”
谢衣站在他面前,垂眉敛目:“弟子自问不变本心,倒是师尊变了不少。”
沈夜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看不出喜怒:“南边的河道修得如何?尤其是三江汇聚那处,听说当时因为山洪的缘故,只能推翻了原先的方案重新设计?”
“是,夏日里一场山洪来得突然,打乱了原先的设定,好些堤坝都是重新起草设计的。”
“可见处事需变通。”沈夜话里有话。
谢衣不料沈夜在这里等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咬牙不发话。
在桌面上扣了扣,示意他坐下,沈夜注意到谢衣手上有几道结了疤的口子,然后将目光挪到石桌面上:“你初入官场我便告诉过你,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行,仔细被人拿了把柄。”
“师尊……”
“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尊。”沈夜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面,淡淡然道,“这官场上的师生关系本只是一条捅不破的规则。而我却不单单视你为学生,你明白其中的差别吗?”
谢衣颔首:“您当年便说过,学生可以有许多个,但弟子只有谢衣一个。也是如此,弟子才斗胆僭越,称您一声师尊。”
说及此,他顿了顿,心头的一缕苦涩被压作唇角一寸浅笑。
沈夜只做不知,继续讲了下去:“五年前绍兴院试时,我暂代提学官出题主持,却并未参加阅卷。那时只知道,这届中有个考生很是出众,然而排出来的前三甲文章却都不过尔尔。我便擅动职权亲自重申,才在落选的一摞卷子中,找到一篇出彩的策论。考官斥之为妄谈,我却觉得这是块可塑之才,存心偏袒,给了一甲。”
旧事重提,谢衣只觉三分感慨,接口道:“后来您找到弟子,授我以时文要义,断题解词。若非师尊提点,弟子断无今日。”
“既知今日来之不易,就不要罔断前程。”词锋蓦地变得犀利,沈夜看着他,目光中带了压迫,“朝堂之上,你我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再一味不明事理,我倒是不怕被你牵连,但依附我的丞相一党如何自处?届时,死的又何止是区区几个言官?”
“可是人命关天,岂能随意牺牲?”
“以几命换几百命,以几百命换天下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沈夜不愿再继续这场谈话,起身进屋。长袖一扫,袖口堆绣的叶纹让谢衣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他一把抓住沈夜的手,想要阻拦,只是刚一触及那温热的掌心,就仿佛被灼伤般缩了回来。
沈夜回头看着他,而他却低下头。
如果谢衣落泪,沈夜知道自己一定会回身帮他擦去眼泪,很多事就此动摇也说不一定。可是谢衣没有,谢衣从来不会,他只会像现在这般——将低下的头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明净,从他一笑, 说:“弟子失礼。”
沈夜教了他很久为官要学会伪饰情绪隐藏喜怒,到头来谢衣对他用的却最是娴熟。
直到沈夜进屋良久,谢衣才是回过神来,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他闭了闭眼,觉得眼中干涩无比。起身在院中端正跪下,谢衣俯身一拜:“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次日,工部尚书谢衣上书弹劾丞相沈夜,不辨黑白,草菅人命。同时,参奏监察御史林旭搬弄是非,混淆圣听,意在替公西桓伸冤,求得开释。
随即,几乎大半个朝野的人纷纷上书弹压谢衣,并对严惩公西桓一事大加赞同。
沈夜上书,谢衣在其位不谋其政,恃才傲物,德不匹才,实乃用人失误,请撤其职,并自请罚俸半年,以偿举荐之失。公西桓此等罪臣,本就应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摄政王准其所奏,贬谢衣为蓬溪县令。
三日后,公西桓问斩。谢衣离京。
【序章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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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5:19 GMT 8
【章一】
流月八年。
三伏天热得密不透风,不带一丝凉意。加之入夏起便没有下过几场雨,华北闹起了蝗灾不说,江南一片也有了旱灾的迹象。虽然在朝廷的打点下各省及时调粮,并未闹出太大的饥荒,但这一年的税赋,是铁定收不上来了。
西北边屡屡有匈奴扰境,这些年来一直是朝廷的大患。驻守长城的定安将军程廷钧屡屡上表请求出兵征讨匈奴,却无一例外都被驳回。朝廷里面高层的官员心知肚明,国库从先朝起便开始亏空,这些年来寅吃卯粮,哪里能调出军饷的钱。好在沈夜分管六部,将户部年年预计的支出能减则减,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时间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摄政王对于沈相更是器重有加,而朝堂之上,大半皆是沈夜的门人附庸。
而沈夜仍是一派无悲无喜的样子,高高在上,且遥不可及。
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缺,上下事宜都由左侍郎打点。可怜那位老大人一把年纪,仗着二品的权,却只能顶着三品的乌纱一干便是八年。
为了消暑,朝阳殿里摆满了冰块,里里外外更是时刻洒水去热。
砺罂将案前呈上的账簿一一看过,目光一冷,正要摔册子,旁边却有人凉凉道:“扔吧,记得自己去捡。”
即墨筠摇着折扇在坐在一旁,笑得揶揄。
“你什么时候来的?”砺罂将账簿丢在桌子上,往椅子上一靠,也不介怀他的无礼。
“有一会儿了。听说户部呈了账簿来,我料你看了会有火气,就来看笑话了。”
砺罂看了他一眼:“你已经知道了?”
“猜的。我听说沈夜去兵部调了各地驻兵的记录,想来和我所料的不差。”即墨筠扇子一合,对上他的目光,一双丹凤眼像是画出来的,眸色如同浓墨氤氲,“他要裁兵,且是你歧浔王的旧部?”
“他终于要动手了。”黑袍的摄政王冷笑一声,“八年前我手握重兵他动不得孤,如今他手握半个朝廷,却成了孤动不得他。”
即墨筠起身走到桌前,俯身看着他,两人中间隔了条案几:“我一早便说过,沈夜此人,为敌大敌。当初他不惜自断一臂贬斥谢衣,我便同你说过,绝非是为了自保那么简单。你说你爱他才华,想收他为己用,焉知不是在自掘坟墓?”
砺罂看着他,突然意味不明的一笑,青年皱起眉,垂下目光。
“即墨。”
“我在。”
“吃醋了?”
青年一挑眉,转身便走:“青天白日说这些,我看你当真是疯魔了。”
砺罂难得笑的开怀,伸手绕了一缕随着他动作带起的发,又看着那缕发从指尖溜走。
即墨筠走到殿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沈夜那边那打算怎么办?”
“在这么下去,这个朝廷就姓沈了。”砺罂扣着桌面,思忖片刻,“不过要治他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怕是你不忍心吧。”即墨筠哼了一声,“我虽这边管着皇宫,钦天监那边也担了个监正的位置。我看这星象箕宿冲张,意在朝局上会有变动,却并无血光之灾,要除沈夜,你也未必能下得了手。”
砺罂被他这么一说反是笑了:“我从不信这鬼神之说。与其预测朝堂之变,你倒不如看看何时天才会降雨。”
“天下大旱,危宿凌空,是因为居高位者中,无人能生水之阳刚,补木之阳柔。你要求雨,可以试试找个名字中含水木的人入主高位。”青年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离去时衣带浮动,飘然若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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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5:34 GMT 8
走出朝阳殿,绕过几个回廊,就是内庭处理要务的地方。即墨筠特地绕了远路,走上林苑的御花园的一条杨柳道过去。
迎面走来一人,一品暗紫官服,宽袍大袖,眉目凛然。
“沈相又来向陛下请安了。”即墨筠欠身见礼,“忠君爱国,实乃百官楷模。”
“即墨大总管。”沈夜一拱手,同样应付得滴水不漏,“若非大总管操劳,下官哪有功夫忙里偷闲?”
即墨筠一笑置之:“沈相谦虚了。听说沈相上书要裁兵?”
沈夜仍是淡淡的,对于这般试探无动于衷:“今年灾荒连连,兵部和户部两边为难,报到我这里。下官不过把他们的意思上奏于摄政王而已。倒是即墨大人事事忧心,这等军国要务也不忘过问。”
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即墨筠只做不知:“想来圣明无过于陛下与摄政王,定会给大人一个好的办法。”
沈夜应了一句,口中又道“先行一步”,不于他继续纠缠,径直走了。
“老狐狸。”青年远远的看着那人,呵的一笑,也自顾自的离开。
当今女帝沧溟是先帝的独女,十二年前先帝因身染恶疾无法上朝,一年后便将朝廷交由唯一一位异姓王砺罂摄政,并有言在先,待得先帝驾崩,便还权于皇室。谁知不多久,沧溟帝姬身上也出现了恶疾的症状,只能在即净宫将养,先前之诺,便不了了之。
如今砺罂掌权十一年,天下,早已不是沧姓的天下。
沈夜来到即净宫门前时,华月刚阖了门出来。
女帝抱恙,不喜太多人服侍在侧,只点了一位昔年的侍读做贴身女官,从旁伺候。华月与沧溟一并长大,年纪相仿,这些年虽陪着沧溟退居深宫,但一品宫人的身份在那里,任谁也无法小觑了去。
“沈相。”绿衣女官回头见是他,行了一礼,“陛下方才用过药,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恩。”沈夜心算大约是和即墨筠周旋浪费了些时候,按着请安的规矩在门口跪下,一伏,“臣丞相沈夜恭请圣安。”
华月依例应对:“圣躬安。”
起身后,沈夜问起近来沧溟的饮食起居,华月一一答了。两人边说边走到廊下角落处,确定四下无人后,华月才低声开口:“兵部有他们的人。”
沈夜皱起眉:“消息可靠吗?”
“有宫人在朝阳殿外修剪花叶的时候,模糊听见了几句砺罂和即墨筠的对话,你且一看。”女子敛了清丽的眉目,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笺,“你查驻兵记录的事早被即墨筠知道了,只怕他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次裁兵之举,未必能顺利。”
“自然不会顺利。”沈夜看罢线报,冷冷发话,“砺罂当年为何能威震朝野,无外乎仰仗手头那支貊骑军,如今他当然不会让我得逞。”
华月思及当年,也只能叹息一声:“这些年你与他虚与委蛇,受累了。”
沈夜看了她一眼,瞥见华月鬓角的一根白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辛苦。替我照顾好沧溟,眼下时气不好,不如让她去行宫里避暑,也好调养。”
说完这些,他转身欲走,华月却小声唤住了他。
“恩?”
“没什么。”华月笑了笑,“只是听你说话声音有些哑了,大约是上火的缘故,平日里饮食,须得注意些。”
“……好。”
走出即净宫,沈夜又将那方小笺取出来看了一遍,见最后几句记录的是即墨筠的天象之说,心道一句怪力乱神,转念却开始惦记着兵部是何时混入了他们的人。
荷郁溪本是涪江的一道支流,流入蓬溪县素来清澈,现下因着气候的缘故浮了泥沙,流至下游时,已带了浑浊的迹象。
呼延采薇提着篮子在溪边找到要找的人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那人一身素裳端坐岸边,执了根鱼竿,安静垂钓。黑发束在背后,两侧垂下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原来你在这里,倒累我找了老半天。”她放下篮子,踢了踢空空如也的鱼篓,“我说阿谢,这荷郁溪里至多只有些小虾米,你要钓鱼,应该去蓬溪河才是。”
谢衣也不回头,只淡淡言道:“心之所向,岂容更改。”
“你就欺负我们这些乡下人没文化吧。”乡野之地的女子大多热情淳朴,如呼延采薇一般口无遮拦嬉笑怒骂的也不在少数,况且谢衣已经习惯了她这性子,对此但笑不语。
拨开一旁的杂草丛坐下,呼延采薇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水面,又看了看谢衣:“听阿叶说,你除了钓鱼的时候发呆,看月亮的时候也发呆,你想什么呢?”
“想一个人。”
“谁?”
“一个从前不敢想,现在不愿想的人。”
“既然不愿意想,为什么还要想?”
谢衣的眉目已经不复旧时的年少气盛,意兴飞扬的容颜虽为老去多少,但是已将锋芒寸寸收敛,岁月沉淀下来的气度让他显得老成持重。他笑了起来,干净的眸色里却带了些许黯淡:“我虽心里明白,但还是只有装糊涂。一如佛谒:‘不可说,不可说。’”
“听不懂。你该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又不敢说吧?”
“……”
鱼线被轻微的牵扯了一下,谢衣一笑,熟练的收杆,是一尾鲤鱼。
“我听阿爹他们说,荷郁溪无鱼,怎么你倒能钓上来?”呼延采薇惊讶的看着谢衣把鱼从钩上取下,放回水中。
“荷郁溪从前一派明澈,”看着鱼儿从手中游走,谢衣垂眉敛目,遮去眼中的惘然,“曾有人告诉过我,水至清,则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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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5:48 GMT 8
日落时分的蓬溪县安详且宁静,市集上摆摊卖菜的小贩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准备就着今日剩下的蔬菜瓜果做些小菜,再去称上几两肉,晚间这一顿便算是有着落了。虽不丰盛,但心里总是满足的。叫嚣了一日的蝉也歇了口气,贴在树上小憩,偶尔被刮起的风惊了,才又发两声细鸣。
“哎哟,这不是谢大人吗?”卖菜的老伯收好东西准备回家时,正见到了扛着鱼竿走来的谢衣,“正好,我这儿留了一斤瓢儿白,快捎上。”
“那就多谢了。”谢衣拱手一笑,接了过来——初来乍到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沈夜更是从未教过他如何做一方的父母官,待人接物都处处存了小心谨慎。就连卖肉的大叔一斤算做八两让他给个整钱,他也坚决要把零头补上。后来时日久了,才明白此地民风的淳朴,与京师的推杯换盏截然不同。这些年勤于治下,与民同乐,在百姓间颇有口碑。
采薇在一旁看了,说笑道:“刘伯偏心,给他不给我!”
“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嘴碎,你能和谢大人比吗?”老伯就着手上的一根大葱敲了她一下,“你家那事儿还是谢大人帮忙摆平的,你这话让你爹听了,保管是一顿板子。”
谢衣也笑了:“上次那事也不算什么。呼延先生这两年风湿闹得厉害,不好下地,若非当时帮我一起整修河堤,也不至于此。我不过是向上面说了下情况,请免税赋,这本就是我应做的。”
“大人你这么说,可就让小民惭愧了。我就住采薇家旁边,能不知道这事儿?当时来查税抓人的官爷闹得鸡飞狗跳的,若不是您及时赶到,保不齐人就被抓走了。您说,同是当官,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刘伯叹了口气,“我一个乡下人,没什么见识,但这些年您的功劳一桩桩一件件都看着在。换了别人,早就升官去了。您却守着我们这穷乡僻壤为我们做主,从不提这些。咱们打心眼儿里感激您。”
“刘伯真是折煞谢某了。”谢衣见他说着就要跪下,连忙扶住,“为民做主这是本分。我这点资历,做一方父母官都是勉强,哪里担得上什么大任。快起来。”
刘伯苦笑一声:“若是每个当官的都不忘本分,那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过日子也就不愁了。”
谢衣笑着安抚了几句,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时他还只是生员,沈夜已是浙江巡抚。上千篇文章中,那人不惜重审,也要找出他那篇未得入选的策论。后来,沈夜调任离开,临行前送给他一本手抄的《孟子》,一派严谨工整的字迹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用朱笔标出。
当时,自己敬他,畏他。只是那敬畏中何时生了别样的心思,谢衣已记不清。只是那本《孟子》一直带着,哪怕已经倒背如流,仍是时时翻看。
每每翻到那句“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时,便觉得暗自心惊。
仿佛一语成谶。
“谢大人,谢大人?”旁边有人唤他,将谢衣的思绪打断。
“林捕头?”来人一身劲装官服,四十出头的样子,谢衣见是他,有些诧异,“你找谢某有事?”
“大人,县头死了个贵州来的外乡人。仵作看过后,说是……”
谢衣凝神:“是什么?”
“是瘟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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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6:03 GMT 8
谢衣皱起眉,但依旧从容:“你先带人过去维持秩序,接触过尸体的人暂时留在原地,我随后就到。”他并非医师,但是瘟疫必要的防范措施也略知一点。
“采薇,你去找附近的大夫,请他们来一趟县头。”
“恩。”
“刘伯,我公事在身,这厢先失陪了。”谢衣冲身旁的老叟行了一礼,这便匆匆赶了过去。街上的行人认出了这位谢知县,都帮忙让出一条道来。
这个时节确实容易发生瘟疫,可是死者是从贵州来的,究竟是途中感染上的,还是到了蓬溪才有的症状尚未可知。谢衣心念急转,更多的是忧心瘟疫是否已经开始扩散,若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谢大人来了,大家让一让。”府衙的官差把尸体百步之外尽数隔离,老百姓们面有忧色的在外面为了一圈,对着尸体指指点点。有人见到了赶来的谢衣,连忙高呼一声。
并无多大阻碍的穿过人群,谢衣看到了那具倒在青石小路旁的尸体。是个壮年男子,衣衫外露出的皮肤上有大片红斑。仵作在旁边将尸检的情况一一回明,谢衣听罢,又问:“接触过尸体的人现在哪里?”
林捕头即刻回禀:“属下已经将他们带到旁边隔离开了。”
“好,一会儿大夫到了先给他们看看。”谢衣点头,“死者的身份查到了吗?”
“从找到的官凭路引上来看,此人名叫高邯,是贵州雷山县人,入川时途径至此。”
“我即刻传书给雷山县令,告知此事。林捕头,被隔离出来的乡亲们劳你先照看一下。若大夫说无事,便放他们回去”此时天已经快黑了,暮色来袭,一派死气沉沉。谢衣看着那尸体,似有不忍,最后也只能作出决定,“把尸体烧了,骨灰留下,以后带给他的家人。只希望瘟疫还未被带到蓬溪。”
然而在第三日晚上,便有人出现了发热腹痛的症状,没过多久身上便起了红斑。疫病的蔓延程度超出了谢衣的想象,相邻的几个县城也一并发现了病患。瘟疫在川贵两地肆无忌惮的扩散。病情最严重的,是高邯所在的雷山县。
舌绛苔焦,衄血发斑,这都是暑热疫毒的症状。十来个老大夫聚在一起,最后拿定了清瘟败毒饮的方子。
几剂药用下去,病情确实有所缓和,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药材的短缺。
生栀子和桔梗黄苓还有石膏等都是不可或缺的药材,然而就在不久前,有商人大量的收购了这些药材。因为出价比行情要高出不少,所以药铺也乐意将存货尽数出售。如此一来,整个蓬溪县所剩的药方必需品,竟不足十斤。和患病人数一比,杯水车薪。
谢衣本欲让人从旁购买,然而得到的却是一致的回复——存货短缺。
又过了三日,雷山县突然传出消息,说配出了治疗瘟疫的药,以一副五两银子的价格出售,卖到后面,已经升价到了二十两。小农小户一年丰收所攒下的积蓄也不过十多两银子,多少人为了买药治病,几乎是砸锅卖铁。
事情传到谢衣那里时,他几乎是要把手头的医书揉碎了,才将内心的愤怒与震惊强压下去。“是有人事先收购好了药材,等瘟疫一来,就坐地起价。”他闭上眼,“你只说是谁在这么做?”
差吏低下头:“雷山县的知县,雩风大人。”
TBC【抱歉今天的更新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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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6:22 GMT 8
【章二】
川贵两省历来山路崎岖,行人艰难,两地往来往往要耗费数月的功夫。流月二年的时候,谢衣曾和其他几个县的知县一起联名上书,请求修路。几年下来,一条官道修得有模有样,骑马只消几日脚程便可从蓬溪抵达雷山县。
一路上处处可见无处可归的流民,为了躲避瘟疫而背井离乡,虽逃过了病痛,却只能饿死于荒郊野岭。长天烈日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来到雷山县的时候,谢衣更是从未想过会见到如此乌烟瘴气的景象。
县城外铺着一片草席,上面躺满病患,有人吆喝着抽打,不许他们起身离开。对面架了不少柴禾,有官差蒙着口鼻把一具具尸体拖进去,然后浇上油,一把火引燃。火苗蹿得老高,里面焚烧的尸体一点点被烤出油脂,最后扭曲着化作焦炭。
“你们这是做什么?”谢衣上前询问。
官差见谢衣气度不凡,琢磨着该是个有身份的人,这才答话:“县太爷说了,这些买不起药的人迟早是要死的,早早的赶出城,免得给没生病的人过了病气。等过两天死了,就丢一边一把火烧了就是。”
谢衣仍是一派和气的笑着,只是沉了语气:“雩风好大的胆子。”
听得他直呼县令名讳,又颇有几分气势,官差心下没底,讷讷的开口:“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您是……”
“听说雷山县有人屯药抬价,罔顾人命,我奉皇命而来,调查处置此事。”谢衣一派平静,调查是真,所谓奉皇命,却是他信口胡诌,“有药而不医人,反而趁机敛财,任由疫病蔓延,如此作为,天理难容。按北朝律例,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哎哟,我的钦差大老爷!冤呐!”差吏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给谢衣跪下了,“我们都是听雩大人的吩咐办事的,要是不干,我家里人拿不到治病的药啊!”
谢衣闭了闭眼,不去看哭号的官差:“即刻去把你们屯的药拿出来救治百姓将功补过。雩风那边,我自会处置。”
“大人……”一同来的刘主簿小心翼翼的凑上来,“这假扮钦差,可是大罪啊,要人命的……您这……”
“若是以我一命换得千万条命,有何不可?”谢衣仍是淡淡的,一双眼中看不出情绪,“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见得到雩风?”
“诶诶诶,这县衙可不是随便进的地方,闲杂人等一边去。”衙门口的看守见一个素衣白衫的男子面无表情的往里走,吆喝着拦下。只是对上那人看来的目光,没由来的心虚,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继续大声呵斥,“这衙门有衙门的规矩,识相的就快滚。”
“抱歉,是在下忘记递拜帖了。”谢衣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角黄绢,黄绢上隐约带着颇繁复的图案,“不知这圣旨做的拜帖,能不能叩开这雷山县衙大门?”
看守一见那明黄的布料便吓软了腿,哆嗦着连连告罪,将谢衣迎了进去。
谢衣将临行前特地准备的黄绸手绢塞回袖子,抿了笑意走进大门。
他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只知道以硬碰硬的谢衣,如果说那时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那么现在他被世事的起伏打磨明白——为官不正的人践踏良知,要对付他们,就只有打破规则。
雩风早就听闻有所谓的钦差驾临,忐忑不安的在大堂恭候。然而见到谢衣的那一刻,却讥讽的笑了出来,整个人瞬间从战战兢兢变作不以为意。他挥手示意仆人端了茶水便下去,向谢衣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本官道是谁,原来是你来了。好大架子。”他捋了捋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阴恻恻一笑,“什么狗屁钦差,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不是有圣旨吗?拿出来看看啊。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
因为早已屏退其他随从,此时厅堂间只有雩风和谢衣两人,相对而坐。
见他敞开天窗说亮话,谢衣仍是波澜不惊的质问:“那又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借着瘟疫发国难财?”
“这还用不着你管,况且你也管不着。”
谢衣笑起来的时候斯斯文文,然而词锋从不阴柔:“这次的事情我已经上书朝廷,不日便会有所处置。管不管得着,不是谢某说了算,也不是雩大人说了算,而是朝廷说了算。”
“我劝你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雩风阴里阴气的笑着,抚着自己的鬓角,“看在以前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你假传圣意的事我可以不做追究。不然……呵呵,谢大人不仅乌纱不保,只怕脑袋,也保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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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6:32 GMT 8
“哦?谢某倒不知道自己何时假传圣意了。”
雩风轻蔑一笑:“还想抵赖?你进城的时候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奉了……”转头间,见到谢衣从袖中不紧不慢的抽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顿时住了口。心有不甘也只能跪下高呼万岁,否则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面料是浙江进贡的上品丝绸,上面绣着的龙纹是出自宫里的针工局无误。手帕上题着“隽襄贞翊”四个字,是先帝御笔。
“十年前谢某得中探花,在琼林宴上连诗获了头彩,先帝便赐了这样一方御绢。当年雩大人也在场,可还记得先帝是如何说的?”谢衣垂下眼帘的样子给人一种水墨点染的柔和雅韵,然而柔和下内敛的坚韧刚毅却从不容忽略,“先帝说,隽者,才也;贞者,忠也;襄翊者,助也。得此绢,当一心为国,以才报国。谢某前来,自然是循着先帝的教诲,如何不能说是奉了圣意?至于钦差一说,那是阁下手下的人误认罢了。”
雩风大怒:“强词夺理!谢衣你少拿着鸡毛当令箭!”
谢衣微微挑眉,笑得更深:“雩大人把这御赐比作什么?先帝面前,岂得放肆?”
不料自己会被摆一道,雩风气极反笑:“本官不同你将这些歪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这屯药敛财可是上面的意思,你别不知好歹,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当年那个得沈相荫庇的工部尚书?笑话,凭你这个小小县令,能掀起什么风浪?”
“谢某离京多年,这些往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雩大人这话让谢某想起,当年你还是礼部侍郎,却因大祭典失仪而被贬斥至此。可见世事无常,就算和皇家攀了关系,也未必就能一帆风顺。谢某是七品县令不假,只是雩大人未免五十步笑百步了。”乍一听到“沈相”二字,谢衣心头一跳,面上仍是那副风平浪静的微笑,话语间暗藏讥讽——雩风曾同先帝的同胞文彦王沧淮来往密切,老王爷喜他侍奉在侧,便收他做了义子。虽未入皇家玉册,但面子上仍算当今女帝的堂弟。
雩风被贬之后,最恨别人以此刺他,正要当场发作,谢衣却沉下了目光,皱眉继续道:“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谁的意思?”
“哼,自然是那位大人。”雩风咬牙切齿的冷笑,向北边一拱手。
谢衣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端茶的手格外平稳。雩风给的暗示何其明显——北面有不动星,名曰“紫微”。百官中,能得此二字的,只有一人。
“谢某愚钝。不明白雩大人的意思。”
知道抓住了谢衣的痛处,雩风不吝以最大的恶意一字一句道:“沈夜沈丞相。”
猜出的答案被诉诸口头,沈夜的名字被说出时,谢衣几乎是用尽全力握紧了手中越窑瓷茶盏。里面的茶已经凉了,掌心密切的感受着杯面的低温,虽然是烈日夏暑,但一种彻骨的寒意却径直透到心底。越窑盏胎质细腻,釉层均匀,釉色青绿,触感本该温润如玉,此刻握于手中却仿佛捏着千锋万刃。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知为何,想起沈夜时一并想起了《孟子》上的词句,记忆交错凌乱,几乎要缠做绵密的网笼上心头,勒出纵横的口子,非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才罢休。
“我不信。”
谢衣却笑了起来,手指微松,还是安然不迫的样子:“谢某乃是一介不肖弟子,却自问还有几分识人之明。我当年弹劾沈相蔑视人命,却也知他不会以千万人的性命来谋这点龌龊之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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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6:47 GMT 8
通政使司每日将各地呈上的文书奏折一一分类后,寻常折子便上交给六部,六部能办的则办,不敢拿主意的便挑出来送往沈相办公的紫微居。至于注明了加急等的特殊折子,摄政王一早有令,允许直接送到紫微居。
通政使禀岩在官场里已经快打滚成人精了,这么些年一步步熬到这个官职,对呈折子的玄机早已摸得通透。哪些事要早说,哪些事要压一压,心里明镜似的。故而,收到四川转来蓬溪县加急的折子时,禀岩一看上面“蓬溪县令谢衣”的落款,不觉有些犯难。
这谢衣是沈相的徒弟,朝廷里但凡有些资历的人都知道。八年前谢衣弹劾沈相的事,更是让经历过的人不忍再回顾——一封奏折不仅带出了北朝史上最大的文字狱,也带来了流月年间第一次朝堂上的洗牌。有许多侍奉先帝的官员都被革职查办,再会明哲保身的人精也过的是战战兢兢。
而这些年,沈相对这个徒弟的态度也颇为微妙——听吏部的人说,年年地方官考核,谢衣都是甲等,循着旧例,连着五六年都是全优的知县最少也可以混个知州。偏偏沈相交代了一句不得调动,于是谢衣就在蓬溪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干就是八年,无人问津。众人想着,毕竟被自己的学生弹劾,沈相心有不忿,情有可原。
偏偏几年前谢衣和其他几个县令联名上书川贵两省请求修路,申请递到朝廷,户部算了这几年国库的开销觉得吃紧,本不建议批准。偏生沈相多过问了一句,硬是找工部商议,把宫里修新殿的钱过给了这工程。
明面上只是修一条路,只是有心人却大胆猜测,若非是蓬溪县令带头,若非蓬溪县令是谢衣,这奏疏只怕批不下来。
禀岩拿着那奏疏犹如握着烫手的山芋,看着那上面“加急”两个字琢磨片刻,想着若是受迁怒不过是降几级官,但要是误了大事,只怕是要掉脑袋的。于是抱着一摞奏折亲自跑了趟紫微居。
“……至开国以来,乃至从古至今,未尝闻之如此猖獗大胆之事。恳请朝廷使上差主持公道,为民做主,铲奸除恶。否则川贵之疫,如我北朝之疮,时久溃深,为害百姓远甚。”
字是标准的馆阁体,只是细看便能分辨出点画用力过重。沈夜知道这是谢衣压抑情绪时写字的习惯——当年他弹劾的那奏疏上也有这个毛病,外人看不出,但谢衣的馆阁体是照着沈夜的字一笔笔描红练的,沈夜自然一眼便看个通透。
“雩风……”大约是眉宇分叉的缘故,沈夜皱眉时,总给人一种冷厉的感觉。
一个县令自己自然没有胆子敢干这样的事情,背后有靠山是自然的。可是幕后主使所求为何?说是敛财,可是贪财之人自有生财之道,如此做法,未免风险太大。若是不知是何人搞鬼,贸然对雩风下手,只怕不妥。
心念一动,沈夜已经有了计较,正要合上奏折,却又忍不住缓了动作。
仿佛能透过纸墨看见那人奋笔疾书的影像,还是旧日的轮廓,一双眉目带了书生气却又不迂腐。光是这么一想,没由来觉得落寞。
——胡闹。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你以为这就算良臣,贤臣,名臣?
——弟子只愿做忠臣。
一晃神,沈夜几乎以为谢衣就在眼前,但片刻后他便了然。凡事都有代价,尤其是在这波澜诡谲的庙堂之上,往往一个错失,就要用千百倍的心血去弥补。
即墨筠来到朝阳殿时,见殿门掩着,心知是有朝臣在和砺罂议事。他便一拂袖往回走,总之也没什么大事,他也懒得进去落个内官参政的骂名——自然,参政这事他早就轻车就熟,只不过消息锁在宫内,言官也抓不着把柄。
女帝御驾去了伽蓝行宫避暑,宫里更是清闲。他随便挑了个亭子歇脚,有眼力见的宫人立刻过来奉了盏凉茶。
在眼下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这抹青碧是所有宫人叩拜的神祗。
不多时便有一个太监小跑着过来,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
“那摄政王怎么说?”即墨筠吹开茶沫,随口问。
“准了。只是没用沈相推荐的人,反而点了礼部侍郎姜伯劳做钦差,蓬溪县令谢衣协助调查处理此事。”
青年唇边浮起一抹笑:“沈相作何反应?”
小太监犯难了片刻,照实答话:“回大总管,看着,和平时差不多。”
“好城府。”似假还真的赞了一句,即墨筠呷了口茶,淡淡道,“差事办的不错,下去吧。”那双丹凤眼里将情绪藏匿得极好,只是挑起时带出了大局在握的自信与满意。
这边小太监才退下,远处又有一个端着托盘跑来了,知礼的在亭子外跪下:“大总管,这是这几日新调任京官的名单,摄政王说方才议事乏了,给您过目就是。”
即墨筠啧了一声:“他倒是会躲清闲,呈上来吧。”
百无聊赖的翻着那几张名单,脑海里整合着相关调动事宜的记录,人事调动吏部自然不敢出错,这无非是走个过场。青年一目十行的草草看过,正提起朱笔要勾红,却在看到一个名字时顿了动作。
叶海。四川射洪县令,流月八年七月调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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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7:02 GMT 8
【番外一】青玉案【丽矩|R18】
走进朝阳殿时,迎面扑来的凉意稍稍冲散了周遭的暑气,让人神智一清。听下人们说摄政王正在小憩,故而即墨筠进来时步伐放得极轻。宫人们都退了出去。青年一步步走近,青绿色的衣裾曳过大殿光洁明净的砖石。
记忆里砺罂少有午睡的习惯,想来大约是近日劳心川贵那边瘟疫的事情,又加上今年夏天闷热得紧,这才起了困顿。
他就支着额头坐在案前,闭眼的时候眉头习惯性的皱着。即墨筠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看着那张脸——虽然看了这么多年,但是每每细看,还是觉得有些痴迷。单论眉目是俊朗的,只是带了些锐利,无端端显得咄咄逼人,让人敬而远之。只是于他而言,这人无论表面上多么锋芒毕露霸道强势,内里却总是有一种落寞,简直——
让人无奈。
思及此,青年便有几分动容,垂眉敛目,双手撑着案几,低头吻上了他的唇。一点而过后,他挑眉:“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砺罂唇角牵出一个玩味的弧度,然后才睁开眼:“怎么,心虚?”
对上那双黑得如浓墨般的眼眸时,即墨筠下意识垂下眼帘,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摄政王真是好雅兴。”
“有雅兴也得有你助兴才行,恩?”
笔墨纸砚被统统扫到地上,青年被按在案几上时别过脸,只觉得青天白日做这种事委实荒唐,砺罂这厮当真是不要体统了。想这些时自然忽略了是谁先偷得一吻,又被哄着绕到案几对面去的。
夏日里衣衫轻薄,一解便开了,少许凉意蔓上,随即又被情欲的热火盖了下去。
砺罂双手支在他的身体两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彼此衣衫尽褪:“每次看你这个样子,都以为自己还活在十多年前。”他说着,吻上他的颈项,一路往下,含住了对方胸前的一点。
感受到舌尖在拨撩着乳尖,对情事早已不陌生的身体自然而然的起了反应。即墨筠伸手摘下了砺罂的发冠,将手指插入那披散下来的发中,企图以此掩饰身体上的种种不堪,然而发丝滑过裸露的肌肤时,却带来了更细微的挑逗。
“十多年前啊……”青年闭了眼,感受着那双手抚过自己的大腿内侧。
被砺罂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似乎也有个夏天,他们在书房里白日宣淫。就如眼下这般,就着一方案几,他的腿架在他的肩上。然后那人的轻车就熟的攻城略地,自己一派放荡,放纵自己意乱情迷。
感觉下体有异物探入,即墨筠这才回过神来。砺罂显然是不满于他的走神,直接插入一指,在他体内作祟,反复顶按着他熟知的那一点。青年被猝不及防的颤栗刺激的喘息了一声,一直扣着案几边缘的手松软了下来:“你还不是……哈……分毫未变。”就着他扩张的节奏放松身体,男子之间的情事未必就难以忍耐。
与砺罂欢好是常有的事——虽然过去种种复杂难言,他们有过分歧猜忌乃至近乎决裂,但是砺罂有一点却是做的近乎完美。他不纳妃,不收妾,就算贴身的宫女,进献的美姬也不曾沾染半分。即墨筠知道这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所以对于和砺罂的情事也几乎从未推拒。他们想要的远比声色犬马来得要艰难,那么偶尔耽于一夕欢娱也并无不可。
后庭被三指扩张得腻出肠液,进出的时候隐约听见湿的厉害。即墨筠素来自持,只是砺罂把那淫靡的声响弄得格外大,让他也几乎把持不住。下身挺立着却实则得不到抚慰,自渎未免感到有些羞耻,而后庭又被挑弄得温热柔软,空虚的感觉在手指退出后蔓延到了全身。
砺罂拉起他的一只手,吻着那细长的手指,不无温柔,口吻略带调笑:“等不及了?”
“等不及的是你吧。”直到此时,青年仍不忘揶揄,只是被难耐的情欲磨得有些力不从心,话语间的喘息都带了色气。
砺罂觉得自己几乎爱绝了他温和眉宇间的一丝傲,那双微微眯起的丹凤眼让他想起有个词叫“媚眼如丝”。光是想到那人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迎合放浪的风情,就只觉下身有胀大了些,想狠狠的贯穿。
扶着下身一入到底,满意的听见青年呻吟出声,砺罂扣住他的髋骨抽插起来,让欲望主导理智。
年轻的时候——那时也就十五六岁的光景,做这事难免青涩,伤了痛了是常有的;后来日子久了,食髓知味,到也时常贪欢,渐渐摸索出些门路;如今虽还是正值风华未老的年纪,但在一进一入间已有了某种默契,肢体上的交合更像是骨肉相连的缠绵。
湿热的内壁包裹着横冲直撞的硕大,摩挲出的快感让双方都觉得舒爽,忍不住索取更多。挺立的下身始终无法发泄,青年皱着眉,有些耻辱的闭眼,想要伸手抚慰,却被砺罂擒在中途。
砺罂重重的顶撞了一下,看着即墨筠隐忍不住的叫出声来,低下头,在他耳边低语:“让我看看你被我干到射出来的样子。”
青年抬了抬眼皮,氤氲了情色的眼中含着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砺罂笑得邪魅,抬高他的腰,加快了进出速度,每一下都磨过那一点,发狠似的用力。青年被他操弄得连呻吟都支离破碎,承受带来的别样快慰逐渐累积在前身,欲仙欲死,泪水不由自主从眼角滑落:“慢……慢点,求你……不要再……”
一阵酥麻至尾椎处腾起,刺激得青年下体喷射出白浊。砺罂被那收缩到极致的内壁夹得分外爽快,也一并射了出来,心满意足的看着两人交合的地方带出粘稠。
即墨筠深深喘息着,疲倦的闭眼,任由砺罂将自己抱起。
砺罂抱着他一并倒在内殿堆满锦绣的卧榻上,随手拉了帷幔,掩去一室风流。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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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7:21 GMT 8
走过沉思门时,叶海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上面那块匾额——“沉思之间”四个字用章草书就,圆转如篆,点捺如隶,颇见功底。旁边落的是一方私印,主人便是当朝丞相沈夜。叶海听人说起过,这东华门会改名叫沉思门,正是因为沈相的这幅字颇受摄政王嘉许,特命人刻了匾,将这门改了名。
“叶大人,咱快走吧,那边那位大人可还等着呢。”领路的小太监见叶海站着不动了,小心催促了一句。
“啊,抱歉,烦请公公继续领路。”叶海朗然一笑,将目光从匾上收回——从前只听谢衣说,他那师傅如何好,换做戏文中的唱词,正应了那句“当真是个天仙似的人儿”。今次虽未见人,不过单看字,已颇见风骨。
小太监见这位当官的不拿乔不端架子,当下也愿意套近乎同他多聊两句,主动道:“这字是沈相题的,写的那叫一个好。奴婢不懂这些的有时都忍不住多看看这字,更无论大人这种读书人了。”
“早闻沈相一手妙笔丹青堪称国手,当真名不虚传。”来京之前谢衣便反复告诉他,入朝为官不比外放乡野,言行举止都要格外注意。他本想在吏部报了道就去工部安安稳稳的干事,不去招惹是非。谁知吏部的主事一看了他的名字,立刻端了好茶让他在一旁坐着,然后派人进宫请示了一番。回来时身后跟了个小太监,说什么有位大人要见他。
叶海生得一副正直的面孔,只是心思却七窍玲珑。且不说这些年从海南调到山东再到四川,一路摸爬滚打,早已把世事看个通透,就凭为官十多年的直觉便知道此事必有蹊跷。
只是,不知道是谁那么看中他叶某人?
问题在他见到湖心亭煮茶的那个青年时有了答案。那人穿着青绿色的衣服,袖口衣摆颇为宽大,用料更是讲究,上面枝繁叶茂的花纹把他整个人衬得像是一株安静的植物。看眉目约摸二十出头,但眸色间沉淀的却是成千上万年的深邃。
“叶大人来了?”青年微笑着拱手,“快请坐。”
“敢问尊驾台甫?”叶海不动神色的瞥了一眼他袖口的叶纹。
“钦天监监正,即墨筠。”
擦了火石,将拟好的折子丢入火盆中——上面提议让参知政事明川,调查雷山县屯药敛财一事的奏案还墨香未尽。沈夜重新坐回案前,看着四面八方陈奏的琐屑皱起眉,拿起一本吏部的折子翻开,却半分也看不进去。
让谢衣协助办案的旨意已经下了,这场布局他已经无法抽身。只是不知道,砺罂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刻意挑了和雩风有旧交的明川以为试探,谁料对方竟然派了和雩风结怨过的姜伯劳前往。其间必有深意,可他竟无半分头绪。雩风之事,必然与摄政王一系有关,看这诡谲的走势,大约是即墨筠布的局。而他们所求为何,却始终想不透彻。
本来也可不必如此被动的,只是牵扯了谢衣,任他再佯装平静,也失了分寸。
只怕这是一着将军的棋。沈夜眯起眼,手中的朱笔重重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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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7:40 GMT 8
【章三】
“瞳大人,您不去外面走动,怕还不知道今个出了件大事。”十二来送文案的时候,见瞳又坐在桌前捣鼓骨头架子,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帮他打起帘子透光,“仔细费眼睛,弄这东西啊,伤神。”
瞳将一块髋骨拣出来,凑到眼前仔细查看上面的细纹:“什么事?”有了光,看着是要清晰些。
“说是摄政王下旨,把一个才到京没几天的六品工部主事擢为二品的工部尚书,当然,只是让他挂个虚名,事还是由纪侍郎主着,可是现在御史台那边还是闹翻了天,说要六部九卿联名上书把那道旨意给驳回去。我估摸着一会儿就要到刑部了。”十二倒了盏茶,递到瞳手上,“您说怪不怪,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听说那主事之前不过是个七品的县令,这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倒是挺无辜的。”
“有谢衣的例子在前,再怎么提拔也不为过,况且只是个虚职。”瞳不咸不淡的开口,接过茶,“当年沈夜力排众议把他从翰林院调到工部,那是因为那几年有好多工事要完成,谢衣又是个能干的。这次摄政王给的理由是什么?”
十二道:“钦天监说,危宿凌空,所以才久不下雨,要找个名字中带水木的人入主高位去镇一镇。”
仅剩的一只眼中透出讥讽的神色,瞳冷峻的眉目间带了鄙薄:“危言耸听。”
“沈相一告病就出了这种事,这可真是……”
瞳看了他一眼:“他哪里是告病?要真是告病,苦苦保了多年的工部尚书位置要被送出去了,他能不出来说些什么?”
这下是十二弄不明白了:“沈相前几天不是还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这一个月都不出门了吗?六部的事情都直接呈到宫里去了。”
停下手中的活计,瞳抬头看着自己下属眨巴着一双眼,茫然的盯着自己——十二最出众的就是那双眼睛,在官场了浸了那么多年,还是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明亮,像个孩子。和他的阴暗残缺截然相反。
“我好像忘记叫他从贵州回来的时候带点土特产了。”瞳似乎想到了很严肃的事情。
“贵州?您是说……”
“没有不护犊子的牛,没有不护雏的鸡。”
“卑职好像明白了什么。”
“护犊子的牛”日夜兼程的赶路,几乎是和奉了圣旨的姜伯劳同一天到了雷山县,相差也就三四个时辰。只不过人家是名正言顺的钦差排场,而沈夜则是一袭朴素黑袍低调进城。
街头架了几口大锅熬着药,有差吏组织着人们拿碗排队。浓重的药香弥散开来,依稀可辨其中的几味药材。树荫处设有医棚,有大夫在那里给病人问诊。一切遏制瘟疫治病救人的程序显得有条不紊。
沈夜站在街角,皱着眉。久在朝局翻云覆雨,虽知民生疾苦,但亲眼所见,仍觉触目惊心。 “小伙子啊,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刚领完药的老妪杵着拐端着碗走了过来,笑得眯起眼,面容和蔼,“快去领药吧,别担心,这药啊,不要钱了。”
“哦?之前不还是卖成天价了吗?”沈夜也不解释误会,就着她的话问。
老妪叹了口气:“之前啊,那是那黑心的知县张罗这里的大户把药都买光了,然后坐地起价。这些年,他在这雷山县作孽,可苦了我们。如果不是谢大人来了,我们这苦日子不知道得熬到什么时候。”
“可是那位蓬溪县令?”
“老身见识浅,只知道啊,是为青天大老爷。人好心地好,他去找官府理论,可是官府还是不给药。我听隔壁齐四家的讲,他又去找那些买药的商人,一家一家的去说,有些有良心的就把自己买的药材捐了出来。”
沈夜把唇抿成一线,压下了动容的神色,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那真是不容易。”
“可不是。”老妪话语里满是感激与敬重,“才开始发药的时候,那个雩知县还带人来闹事,要不是谢大人和他据理力争,说得他那些手下都良心发现,只怕还要死上不少人。”
“现在来了钦差,也就不用担心这些了。”沈夜道。
谁知老妇人嫌弃的皱起眉:“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不懂什么大官小官,只知道,能让咱们过得太平的,就是好官。钦差这个时候来,早干什么去了?要我说啊,这钦差才比不上谢大人呢。”
沈夜不料她有此一说,不觉失笑:“自然是比不上的。”
“哎呀,这药都要凉了,我得先给家里的老头子端回去。”一跺拐杖,老妇人颤巍巍的走了几步,不忘回头道一句,“小伙子,放心去领药吧。”
目送那佝偻的背影离去,沈夜抬头看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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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8:13 GMT 8
“大人,谢大人来了。”当值的书办来到大堂通禀——原雷山县知县雩风已经被押入狱中,暂时定的罪名是屯药敛财草菅人命。现在整个衙门暂由新来的钦差礼部侍郎姜伯劳坐镇,这位大人一到,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把谢衣请来。
因是要宣旨,所以姜伯劳一身正三品朱红官服在正堂见的谢衣。
谢衣来时形色匆匆,素裳白袍,袖口处尚有沾到的药汁,只是气质依旧。“多年不见谢兄,还是如此卓尔不群,哦,不,是更加才对。”姜伯劳见谢衣走近,笑着迎了上去,“看来还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养人。”
“伯劳兄取笑了。”谢衣微微一笑,“一别经年,你也是一部堂官了。”
姜伯劳脸色暗了暗,笑容渐苦:“一部堂官又如何?如今朝廷尽在沈相掌控中,下有言而不入上听,上失仪而下不敢谏,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先不说这些,接旨吧。”
谢衣依礼稽首,振袖抬手齐眉,跪下俯首。
听到“此事干系颇多,大有玄机”一句,谢衣虽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待得姜伯劳宣旨完毕,领旨谢恩时,仍是一如平常的表情。起身后,同姜伯劳一并坐下,谢衣仿佛不经意的开口:“我听说雩风在雷山县鱼肉百姓多年,这次又私自干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胆大妄为。”
“私自?”姜伯劳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听得谢衣如此说,大是摇头,叹息了一声,“谢兄竟做此想?这雩风敢如此行事,背后必然有靠山,旨意里不也说了吗,此事‘大有玄机’,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次叫我们接手这个事,为的就是查出幕后主使。”
此时快要入夜,县衙里的仆从都纷纷点起了灯盏,一点接一点的烛火亮起。书办在堂外得了许可,这才领人进来掌了灯。谢衣的目光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口中继续问:“那,你心中可有数?”
姜伯劳默然片刻:“当年沈相破格提拔你,人人视你如其党羽,说话做事都避你三分。后来你上书弹劾沈相,如今清流谈起你都带了十二分的佩服。我熬到现在这个位置,什么人没见过。当年我就看出,你是个直人,这里也就同你交个底。这次的事情,恐怕正是沈相的手笔。”
“不可能。”谢衣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话出口才自觉失态,端了茶来掩饰。
姜伯劳只道他是念着旧日的师生关系,看了他一眼:“这官场无父子,只念师生结的道理我们都懂,只是你当年那一上书,就是绝了这师生联系。就算你还敬他重他,可他哪里还认你这个学生?我同吏部的人还算有些交情,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得不到升迁,都是沈相的意思在那里压着。”
如今再听“沈相”二字,谢衣已不再轻易动容:“能造福一方,余心已足。”
“那我再同你说件事,我也是领旨的时候偷偷向宫里打听的。”姜伯劳长叹一口气,“据说当时沈相向摄政王上奏这件事时,拟定的调查人选是参知政事明川。”
谢衣微微眯起眼,只觉入口的不是茶,而是黄连熬的苦水。
见他沉默,姜伯劳便知他明白了其间玄机:“雩风还是礼部侍郎的时候是我的上司,他和明川是同乡不错,又是同一科的进士,素来私交甚密。沈相让明川来调查,摆明了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到底,还是怕查深了查到自己身上。”
这些谢衣也很清楚,疑惑间又想起了雩风那句“北面有不动星,名曰:‘紫微’”,心下更是一沉。
“那么,姜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平心静气,问。
“查。”
那样斩钉截铁的一个字让谢衣闭了闭眼,片刻后,他颔首:“不错,是要查。”
既然查,那就要刨根究底,差吏们都纷纷忙碌了起来,街头熬药分发时常人手不够。谢衣得了空也常去帮着煎药涮碗,百姓们早就熟知这位谢大人,一见他都纷纷排好队,接过药时不忘连连道谢。谢衣总是一派淡泊的置之一笑。
无人知道他其实日日悬心着姜伯劳会查出怎样的结果,却只能佯装无恙。
而他却不知,沈夜已到雷山县,且也在追查雩风之事。
沈夜为相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班底——“藤”是他一手建立的,专门收集各式的情报消息,力求快而准。故而当姜伯劳还在劳心于雷山县近几年的账簿时,沈夜早已拿到了雩风这些年加征税赋改账贪污的所有明细。只是单看这些却很难找到端倪,更无从推测幕后之人是何目的。
合了账册走出客栈,沈夜想起听人回报说,谢衣这几日时常去往发药的长街。
客栈与长街只隔了一条巷子,远远的便能看见那整整齐齐的队伍。沈夜心知大约是谢衣在的缘故,只是人太多,熙熙攘攘,看不清楚。他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长街两头,他们两人一个掌勺盛药,一个负手远望。
直到这时,沈夜才惊觉原来已经八年过去了。分别了那么远,那么多年。
思绪混沌间,隐约听闻有小孩子的哭泣声,沈夜似有触动,转头看去。一个小女孩抱膝坐在包子铺门前,哭得肩头耸动。沈夜素来深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走过去,蹲下身,开口时口吻分外温和:“小妹妹,你怎么了?”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约觉得对方虽然眉毛长得像坏人,但是人应该不坏的样子,啜泣着说:“阿爹让我出来买三个包子,可,可是包子掉地上,唔,还被狗叼走了……阿爹会骂我的……我,我不敢回家……”
沈夜看着她,突然想起曾经也有人这么在他面前哭诉着。
“小曦把爹爹喜欢的茶壶打碎了……哥哥,小曦不敢去见爹爹……”
沈夜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安抚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别怕,哥哥在。”
女孩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咬着唇,不明白眼前这人突如其来的亲昵。沈夜到包子铺里买了三个包子,嘱咐店家仔细包好,然后交到女孩的手上,微微笑了笑:“拿着,别哭了,快回去吧。”
“阿爹说……不可以白拿别人的东西。”女孩眨着眼,不敢接。
“那,你帮哥哥一个忙吧。这就不算白拿了。”沈夜想了想,指着街的那一头,道,“那里有一个大哥哥在发药,帮我打一碗来好么?”
女孩用力点点头,一派天真的笑了起来:“好,那我拿药和你换包子。”
沈夜看着女孩跑过去排队,站在原地安静的等待。不多时,女孩小心的端着碗回来了。沈夜道了谢,接过药把包子给她:“快回家吧,时候也不早了。”女孩冲他笑了起来,点头跑走了。
手中的药盏还留有余温,莫名的灼得掌心生疼。仔细摩挲过粗瓷碗的边沿,像是在临摹那人触碰过的痕迹。附上去,恍若双手交叠。沈夜饮了一口浓黑的药汁,苦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麻木了舌尖,苦到了心底。他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感觉少了些,苦虽苦,总好过行尸走肉。
看着手中的空碗,沈夜似乎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往街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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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8:28 GMT 8
只是当沈夜来到街头时,谢衣刚把大勺交到别的差吏手中匆匆离去。适才姜伯劳派人来传话,说是找到了雩风和京中官员互通的书信,请他过去一并看。谢衣心知兹事体大,立时赶往县衙,正好与打着还碗这个由头的沈夜错开。
此刻案几上摆着一摞信封,姜伯劳支着额头,看着这才搜出来的文书。
“一起看吧。你心里也好有个底。”话虽如此说,但也有拖谢衣一并下水的意思在里面。信中或许有朝堂秘辛,若是贸然看了,他一个人可担待不起。
谢衣自然明白这层,也不点破,在一旁坐下,自顾自的拿起信封一封封摆开。上面大多写着“吾友雩风敬启”,是同一人的手笔,大约是出自明川的手笔,独独最后一封,上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个藤蔓似的的印戳。
别人不知,自以为是随手点的墨点。而谢衣却知道。
“藤”。沈夜手下一枚最得力的棋子,几乎遍布了整个朝堂。
“谢大人?”姜伯劳见谢衣出神,心知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严肃了口气,“拆开看吧。”
云版纸上,那一笔一划的字几乎是灼伤了谢衣的眼,正是沈夜的笔迹。上面交代得很清楚——若是发现有人感染瘟疫,将消息秘而不宣,趁机收购药材,待得瘟疫扩散开来后,再高价售出。口吻平静,好像只是在下达一道无关紧要的命令,至于命令背后的血泪苦痛,丝毫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姜伯劳看罢后,叹息一声:“苍生何辜?”
谢衣的目光有一瞬的溃散,他似乎不甘心,重新拿起信,一字一句的仔细查看。毫无端倪,那确实是沈夜的字,沈夜的口吻。
“我写的信?”沈夜一挑眉,听着下属的回禀,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倒真是小觑了他们。”
“请问大人,是否要属下想办法将其销毁?”
沈夜冷笑:“非我所谓,又何必心虚?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是。”
“京师那边有什么动静?”
“根据水传来的线报,‘矩木’那边的人最近暂时没有什么活动,朝堂上除去叶海一事,目前在议的就是今年秋闱的考官。”“藤”中能直接接触沈夜的五人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指代,此次沈夜离京看似走的匆忙,然而他却留下了严密的部署,确保京畿的局势能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矩木”,则是由皇宫总管即墨筠一手掌控的情报罗网,与“藤”暗中争夺消息,相互掣肘,结怨已深。
谢衣突然站了起来,向姜伯劳一拱手:“姜大人,下官想夜审雩风。”
“好。依你所言。”思忖片刻,未免夜长梦多,姜伯劳同意了谢衣的提议。只是见谢衣神色沉稳,没有半分失态,不由心中暗叹此人气度城府果然不同与往昔。
正服升堂,姜伯劳主审,谢衣陪审,文书的案几设在堂下角落。雩风被带上来时,蓬头垢面,丝毫不见之前的耀武扬威。提犯的官差正要让他跪下,他却啐了一口,抬头冷笑道:“凭你也敢审我?”他看的是姜伯劳。当初他还是礼部侍郎时,对方不过是个员外郎,没少受过气。如今却已是风水轮流转。
“我有皇命在身,你这话可是在说,陛下不敢审你,摄政王不敢审你?”姜伯劳似有不屑,反唇相讥,“跪下。”
雩风冷哼一声:“那敢问姜侍郎,谢知县,朝廷可有给我明确定罪?”
谢衣知道姜伯劳与雩风素有过节,此时也不插言,只作壁上观。姜伯劳沉了脸色:“若是朝廷已经定罪,本官也不愿再来审你这等大奸大恶之人。”
“既然尚未定罪,《北律》载有明文,有官职者,尚未明确定罪前,受审不跪,不枷,不过刑。我为何要跪?《北律》还有载,倘使审问官与受审人有成见过节,其提问,受审人有权不答。这便是我说的,‘凭你也敢审我’?”
“你!”不料有此一驳,姜伯劳气结。
谢衣淡淡的在二人之间扫了一眼,道:“姜大人,他说的是事实。不跪便不跪吧,是非曲直,原也不在这些上。既然他说与姜大人你有成见过节,那下官斗胆越俎代庖一次,来审此人。你看如何?”
“那就有劳谢大人了。”公堂之上,审问都记有明录,也不必担心谢衣胆敢徇私为沈夜洗清干系。姜伯劳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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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8:46 GMT 8
得了这么一句许可,谢衣不易察觉的笑了笑,转头看向堂下雩风,平静开口:“你已获罪,虽尚未革职,但你我同是知县,称呼官职不甚妥当;你非两榜进士,按资历来讲也不好称呼,这里我便道个罪,直呼你名,可好?”
雩风被这番说辞噎住,碰了个软钉子,只得点头。
“雩风,我且问你,可是你知晓有人感染瘟疫不做隔离,反而任由人员流动将其扩散,而后集结雷山县的十多家大商户垄断药材,坐地起价?”谢衣开门见山。
“不错。”雩风出乎意料认得爽快。
谢衣又问:“瘟疫横行,不加以制止,此为罪一;屯药敛财,搜刮民脂,此为罪二;草菅人命,不管治下百姓死活,此为罪三。此三条,你可认罪?至于你这多年来强征税赋,为害县里,种种罪状自有朝廷来论,此处,本官暂且不审。”
“我认。”雩风的配合让一旁的姜伯劳眯起眼,只觉得事有蹊跷。
“既然你认,那就画押吧。”谢衣示意文书将供词呈上来,姜伯劳见他问话如此简单,而且丝毫不牵扯沈夜,不由皱眉。正待要发话,却想到雩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认罪,于是决定静观其变。
果然,雩风看了眼供词,突然道了句:“且慢,我有话说。”
谢衣似乎早已料到雩风会变卦,毫不惊讶:“讲。”
“我所作所为皆是受人指使,按律当归为公罪。《北律》里说过,公罪不究。”雩风显然早有准备,理直气壮。
“受谁指使?”
雩风抬头冷笑:“我同谢大人说过,是当朝沈相。”
“将这句话记录在案。”谢衣淡淡的向文书吩咐一句,姜伯劳微讶,看了他一眼。谢衣不动声色,继续审问:“可有凭证?”没人看得出他浅笑底下真正的用意,这样深不见底的感觉才让人想起了他一度也是沈相的门生。
雩风回答:“有书信为证。”
谢衣拿起那封沈夜亲笔的书信,示意旁边的主事拿给雩风一观:“你说的是这个?”
“不错。”
“记录在案。”听到这样的回答,谢衣仍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主事又将信呈了回来,他拿过书信,轻笑一声,看着雩风,“那么,按你所说,你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受沈相指使,全是因为这封信?你怎么知道这是沈相写的?”
“沈相一手妙笔丹青,在京任职过官员都过目难忘。”雩风对答如流。
“这话不假。”谢衣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话语却暗含锋芒,“可惜这信不是出自沈相之手。”
这下连姜伯劳也惊住了,坐直了身子听着谢衣讲下去。
“仿照此信的人确实有几分功底,将字仿得极像,可惜却露了两点破绽。”将信纸展开,谢衣指了指其中一句“或弃于陌间乡野,则疫病之延更甚”,不紧不慢的开口,“沈相乃前丞相沈陌之子,为避其父名讳,沈相写‘陌’字时有减笔避讳。而这里,却堂而皇之的写了一个完整的‘陌’字。其二,书写此信用的墨分明是龙香御墨,非皇室宫廷不得用,就算沈相位极人臣,也无法用御墨书信。就此二条,足以说明此信非沈相所为,你所说的受沈相指使,更是无稽之谈。将我的话,记录在案。”
雩风如受当头棒喝,哑口无言,登时乱了阵脚。
“若你说不出真正的幕后指使,那你的罪名也就算不得什么‘公罪’。”谢衣缓缓道。
一幅《杨柳烟雨》图只差最后的几笔勾勒便能完成,青年却突然顿了笔,眉头紧皱,最后将手中的狼毫丢入笔洗中。一旁批着折子的砺罂抬头,见他如此神色,问道:“怎么了?难得见你兴致好画上一副。”
即墨筠看着旁边的那一方印有九龙腾云凸纹的牛舌形御墨,自知失态,重新择了笔,淡淡道:“勾的时候错了一笔,画的不甚满意。”
砺罂看了一眼那画:“你画草木最得神韵,我看着倒还不错。回头裱了让人挂朝阳殿去。”
青年垂下眼帘,看着画上的墨痕,挫败的叹了口气。
“没有人指使,就是我一个人这么做的!”雩风突然反水,一口咬定与别人无关。
谢衣微微皱眉:“那你为何之前屡屡攀扯沈相?”
“如果不是他,我当初怎么会被贬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我恨绝了他,所以要拉他下水!只要扯到沈相,你们就不敢查了,我就可以活命了!”雩风几乎是发狠似的说出这番话,“让我画押吧,别的我什么也召不出来了”
TBC【捂脸,今天写丽矩小肉文去了,所以更新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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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39:16 GMT 8
姜伯劳一拍惊堂木,正要发话,谢衣却已经从平静了下来:“姜大人,您方才说过,将雩风交给下官来审。”
被这话顶得无话可说,姜伯劳敛了愠色,不置一词。
“我再问你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所为?”谢衣闭了闭眼,淡淡道。
“对,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那就成全你,画押吧。”出人意料的,谢衣没有再继续问话。姜伯劳身为主审,此时不得不插嘴了:“就此结案,未免太过草率。雩风口中,分明另有隐情。”
谢衣摇摇头,低声开口:“确实是有隐情,可是,姜大人不曾想过,是什么样的隐情让雩风宁愿攀扯沈相也不愿招供?”那话语一下子点醒了姜伯劳,谢衣见他恍然,这才继续道,“并非是不敢再查下去,而是不能再查下去。要查,也不是我们一个三品侍郎和一个七品知县能查的。”
姜伯劳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叹息一声:“确实。不如就此结案,呈递刑部,否则继续穷追不舍,难免牵连一些无辜的人。”
文书把画押后的供词呈了上来,谢衣交予姜伯劳先行过目。姜伯劳于司法一道并非精通,但还是细细看过,确定和雩风的口供一致后,又交给了谢衣。谢衣按着流程看过后,确定无误:“夜长梦多,立刻把这个急递回京吧。”
供词和相关文书一改封入信封,火漆滴在密封口处,按上姜伯劳和谢衣二人的官印。
谢衣微微笑着,看着那封好的急递,目光别有深意。
半个时辰之后,沈夜已经拿到了那份送往京师的供词的副稿。简单明了的问话和有条不紊的批驳一看就知是谢衣的风格。看到“御墨”一处,沈夜更加确定了此事和宫里那位的关系,暗嘲即墨筠百密一疏的同时,又不得不感叹谢衣这八年来果然成长了许多。单看这干脆利落的结案就知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味逞强刚直的青年了。
通篇看过之后,确实无可挑剔。即墨筠这番借着瘟疫之事冲着他来,却被谢衣有惊无险的化解。看到他没有被过多牵扯入这次的事,沈夜才稍感放心。
有些事,其实沈夜心里格外清楚,但是他习惯了装糊涂——比如他对谢衣那些早已不仅仅是师徒的心思,以及谢衣目光深处暗含的某种意蕴。且不论三纲五常,官场这样的地方,高处不胜寒,踏错一步则满盘皆输。他有自己的一盘棋,却不愿把谢衣当做棋子。
八年前谢衣上书弹劾他,他就告诉自己,是该了冷了心肠。既然不愿把他作为棋子,那就把他逐出这个棋盘。
这一次,虽然他没能忍住,但下一次,断不会了。
低头再看了一遍那份供词,准备丢入火盆中烧掉时,沈夜却想起了什么,拿起来仔细浏览。一字一句的看过后,素来不动如山的他闭上眼,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审讯供词上,按例要有“动机”一条。就算罪犯不答,主审官也得提问。只是因为这类案子的动机往往大同小异,所以常被偷懒的官员省去,刑部也不斤斤计较,一笔带过。谢衣自然不会偷懒,他是故意的——京师局势复杂,刑部是瞳所主管,一旦这份供词中有任何不妥,都可以以缺少动机一条将供词打回重审。
这是他给沈夜留的一条后路。
沈夜将供词揉成一团,只觉得每每下定决心,谢衣都能让他心乱如麻。那人说的那一句“请恕弟子不能苟同”声犹在耳,他想谢衣其实厌极了他,乃至恨极了他,会为他辩白只不过是为了陈述真相。可现在看来,某些方面,谢衣分毫未改。
“呵。”他将供词在烛火上点着,笑骂了一句,“真是孽徒。”
雷山县以南的山上有座小庙,去那里上香求签有个规矩,须得在山下领一方面具,遮了脸才能入庙——说是立庙的方丈言,无我相,则无众生相。而戴面具有遮去皮囊,众生平等之意。时日一久,竟成了传统。而这无相庙求签许愿确实灵验,虽谈不上香火鼎盛,但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谢衣也算其中之一。眼下诸事暂告一个段落,他也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看看。
雨是昨夜下的,林间依稀残留着湿濡的水汽——难得天降一场雨,将暑气降了降。不平整的山路带了点泥泞,青石台阶的不平处有浅浅的水洼。山风清爽,吹得人有些疏懒。偶尔有飞鸟掠过,在云间留下一抹淡薄的痕迹,然后远去。谢衣拾级而上,背后一片平林漠漠如织,掩映成苍青色。
因着时候还早,上山的人不多,无一例外都带着一方面具。
来到庙里,燃了一炷香,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拜了拜,谢衣觉得至出事以来就有些浮躁的心终于在淡淡的檀香味中安定了下来。他不礼佛,却也敬佛三分。四周挂满了签筒,上了香的人大多会摇上一支签,然后去请门口的老僧解解。
谢衣素来不信这些,倒并没有求签的打算,只是细细品着墙壁上的经文。
“你还我的儿子!你们谁都不许动我的儿子!”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佛门清修之地,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不少人。
一个苗族服饰的妇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泥罐子。她披头散发的跪在堂中,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她紧紧搂着泥罐,神经质的颤抖着,口中呓语着逻辑不清的话。看样子是疯了,谢衣有些悲悯的叹口气,走上前去:“这位夫人……”
“走开!你也是来抢我儿子的!”妇人一下子推开他,浑浊的眼中满是戒备。
“哎哟,巴叶他娘啊,可别闹了。”一个带了面具老妪拄着拐杖小步过来,气喘吁吁的来到妇人身边,“闺女儿,你这惊了佛祖可怎么办?乖,没人要来带走巴叶,来,和娘一起去给佛祖上柱香,让他啊保佑巴叶他爹早些回来。”
旁边有知情的人小声议论着:“真惨,听说丈夫去四川做生意了。儿子得了瘟疫没钱买药,没熬几天就死了,人当时就疯了。”“这就是高邯的媳妇儿吧,唉,多好的人啊,怎么就……”“真是老天不开眼,只求佛祖啊,好好保佑她吧。”
高邯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谢衣正思索着,不远处又是一阵骚动——原来是那个妇人把签筒打翻了,里面的签洒了一地。他走过去帮忙拾掇,弯下身时,突然想起,高邯就是那个死在蓬溪县的瘟疫病人。
拾起一片签,才觉得手中一紧,有人同时拾起了签的另一头。
谢衣微讶,抬头,对面那人也带着面具,看不清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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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0:09 GMT 8
“失礼了。”谢衣笑着道歉,松开了手,目光瞥见那支签上写着一个“艮”字,心下隐觉不祥。那人一眼看过签文,然后冲谢衣做了个“请”的手势——谢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指的是门口解签的那位僧人。
“原来阁下也好奇这签上之意。”他笑了笑,拱手还礼,“先请。”
是个男子。那人黑袍大袖,一派凛然,面具遮去了一张脸,只余下那含了锋芒似的眼睛。谢衣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目光,同他一并走到解签的案几前。
男子递上签,始终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上有常年执笔磨出的茧。
老和尚在这里解了大半辈子签,一把花白的胡子,身上的袈裟都褪了颜色。他伸出枯槁的手颤巍巍的接过,拿近了看了半晌,咳了两声,嘶哑着嗓子道:“不知二位施主想解哪方面的签?”
谢衣看了看旁边的人,见他仍是不说话,便轻笑一声:“那就解姻缘吧。”
那人似乎僵了僵,但也未有异议。谢衣只做不知,垂着眼帘。
“这是艮卦,意在艮其背,不获其身。”老僧的目光逡巡在二人之间,慢慢解释,“即是说,哪怕抱着对方的背,也得不到对方的身体。有关系隔阂,望而却步之意。要做姻缘之解,则是静止如山,宜止则止,宜行则行,心上人之间感情固然深厚,可是却缺少交流。若是能以诚相待,尚可白头到老。若是各有隐瞒百般避讳,怕是……终有一日,落得个楚河汉界,刀剑相向。”
谢衣安静的听罢,最后行礼道谢:“多谢大师赐教。”
旁边那人听过之后,从僧人手中抽过那支艮卦,干脆利落的折断,掷在地上,转身拂袖而去。黑袍一展,分明是不敬神佛的高傲。
俯身拾起折断的签,谢衣站在那里,笑得容若悲伤。
一路下山,脑海里仍是那一句“楚河汉界,刀剑相向”。沈夜扯下面具,只觉得那种难言的窒息感还是没有散去。本来意欲今日就赶回京师,想起此地的无相庙,便来看上一看,孰能料到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见到了谢衣。
还捡了同一支签,还解了一段……姻缘。当真荒谬!
似乎只有冷笑和讥讽才能掩盖这一刻内心的惶恐——他素来自诩淡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任是天崩地坼都可一笑置之。却不曾想到,竟然在一句小小的判词上失了分寸。好一个艮其背不获其身,分明就是在说他所谋太深与谢衣注定行道不同,有朝一日,必会为敌。
那又如何?
这么想着,他觉得似乎看开了些。方才一念至斯,竟差点入了障。
同谢衣背道而驰早已成定局,他把人命看得太重,心里装着天下苍生,而他沈夜,将来少不得要把这苍生也放到棋盘上去搏杀。
罢,罢,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谢衣大约并不知道是他,那些话于他而言多半不过玩笑。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眼巴巴的当了真?倒失了一贯的分寸与气度。委实不该。
沈夜站直了身子,摩挲着指尖,想起捡起签的那一刻,似乎透过那一截竹片,感受到了对方手指的温度。
谢衣知道那人是谁。
那双眼睛,不看眉毛也能一目了然是他。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夜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带了面具,可还是觉得内心的惊悸难以平复。诗文里面总说,相见不如怀念,可是真到见了,才发觉所谓的怀念哪怕是倾满五湖四海,也难抵惊鸿一瞥。
所以,才会解上一支姻缘的签。
他料想沈夜以为自己未发现他的身份,故而才敢放肆了一回。他不是女子,不会扭捏作态,借着这样一个契机,他便问了。问天意如何裁决他心头的禁忌。
握紧手中的断签,竹刺扎得手心生疼。上面那个“艮”字触目惊心。
僧人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他被贬蓬溪之后,为了修身养性,一度也习过黄老之道,对于卦象也略知一二。《彖》中曾言艮卦:“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想起当年自己上书弹劾沈夜之事,更觉隐指将来。
他和沈夜,真的会走到这样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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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0:53 GMT 8
【章五】
沉寂了一个夏天的雨在叶海入主工部的那一日滂沱而下,那群读圣贤书出身的文官皆是哑口无言,钦天监放出话又一次被印证。提出要在沉思门死谏的工部左侍郎纪老大人正准备一头撞死在宫门前,却被这雨浇得个透心凉,赶来的其他官员连忙拉住了这位想不开的大人。老头子兢兢业业为朝廷卖命几十年,死活就是扶不正。来了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压他头上,好歹是个年轻才俊,他忍了;一连八年让他干着工部一把手的活却只给二把手的位,他也忍了;现在倒好,一个刚调进京的主事居然就得了个尚书的名分,老人家实在是忍无可忍。
沈夜自然没有赶上这场热闹,回京之后听得华月讲述,才知道这样一段鸡飞狗跳的因果。他遥遥的看过一眼那个叫叶海的年轻人,听说是谢衣任蓬溪县令时结交的好友,倒确实有几分光风霁月的做派。
刑部在沈夜回京后的第二天收到了雷山县发来的公文,赶班加点的定罪立案上奏朝廷。出乎朝中百官意料的是,这样一场天怒人怨的屯药敛财,居然只斩了一个县令就草率收场。猝不及防的兔起鹘落,让想看热闹的一干人等大失所望。
雩风被监押入京,准备秋后问斩。姜伯劳一并回京向摄政王奏明案情,在提到伪造书信一段时,解释为是雩风自己所写,至于他如何来的御墨却未曾招供。丝毫不曾牵扯沈夜或是宫里的人。
摄政王对于这番说辞似乎并未有疑义,但也未曾准了刑部的批文。
此事尚可拖延,然而今年秋闱将至,按例朝廷要委派一些官员到各省参与出题阅卷,派谁去,去哪里,都关系到科举选才的公正实施。“告病”一月的沈相再到紫微居时,案几上已堆满了六部九卿呈来的折子,全是百官各自推荐心中的人选。每隔三年都要闹腾上一次,沈夜本已经习惯,但今次他才从川贵赶回,心头还梗着一根刺,看到此景自然是大为光火,杀鸡敬候的挑了几个一看就意欲徇私的奏疏骂了回去,登时吓得一些企图上书投机的人烧了自己的折子。
堆积如山的文书一一翻阅下来委实累人,每一个名字背后可能都有复杂的利益牵扯。沈夜斟酌几日,才拟好了名单。
呈上去以后第二日,摄政王便下了旨,其他省都是按照沈夜的名单定了人选,独独换了一个。
——蓬溪县令谢衣协助朝廷办案有功,擢升为福建提学官,主掌福建乡试。
第二日朝堂之上,有吏部的人上书请奏,说谢衣此人不过一方知县,难堪此大任。所谓办案有功,也不过是依仗主审而已,断没有道理升任。况且谢衣擅离职守,圣旨未下达前便离开蓬溪县,反该治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砺罂听罢,目光从沈夜那纹丝不动的表情上扫过——六部几乎全捏在他手里,此人上书,自然是沈夜的授意。
即墨筠在八年前谢衣弹劾沈夜时就同他说过,如果沈夜回护谢衣,那么此人不足为惧,因为割舍不下私念的人成不了大器;但如果沈夜狠心自折一臂,就说明他所谋之深心智之坚超乎寻常,要尽早除去。
当初本是爱才,如今看来却是养虎为患。
不过没关系,对付沈夜,自然有恰当的人选。
砺罂不易察觉的冷笑像是一线刀刃,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
“启奏摄政王,臣请驳斥邹大人的奏疏。”那厢的话才说完,立时有人站出来反对。叶海一身蓝紫色二品官服,声音朗然字正腔圆:“邹大人口口声声说谢衣玩忽职守,叶某敢问一句,谢衣是为何离开蓬溪?若非雷山县出了如此大事,闹得无药就医民不聊生,他岂会离开?他为救人挺身而出,这也有错吗?”
“雷山县非他治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如此行事,至蓬溪百姓于何地?”
“荒谬!雷山县令雩风如此祸害百姓,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还不允许别人谋了吗?况且雷山县屯药导致蓬溪县药材短缺,此事能说和蓬溪县毫无关系?谢衣身为蓬溪县令,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既然有功,职位升迁又有何不可?”
“咄咄怪事!一个小小知县如何有能力升做一省提学官主掌乡试?”
“谢衣乃是盛隆七年探花及第,又曾任过正二品工部尚书,加之外放八年,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邹大人何以见得,他没有能力?”叶海词锋犀利,一一道来,虽然才到京不久,然而对于京官的种种言辞不让分毫。之前六部九卿一度集中弹劾了他整整三日,他毫不示弱,一个个有理有据的掐了回去,直到对方哑口无言为止。现下他站出来反对,一时间还真没有人敢出来和他辩驳。何况理本来就在他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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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1:20 GMT 8
“探花。”有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略带嘲讽,“乡试为国选材,派去的人自然该选资历更优者。沈某推荐的国子监祭酒高大人是圣元十年的状元,论四书五经辞赋文章,岂是谢衣一个探花可比?”
没人想到沈夜会亲自出马,且还是拿谢衣的探花及第说事——当年是他批的谢衣的卷子,且专门点的探花。他硬要说谢衣的科举成绩不如他举荐的人,叶海哪怕再长一条舌头也说不赢他。
“沈相此意是说,若不能在科举中一鸣惊人,从此便难有作为?”
“叶大人言下之意,是说朝廷选才有所偏颇,有千里马而朝廷无伯乐?”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叶海才惊觉沈夜这厮的厉害与无耻。若自己反驳,那就是诽谤朝廷的大不敬之罪;若自己赞同,那就等于同意了沈夜按资历来排能力的说法。他暗自心惊,后悔自己低估了这个官场老手。然而有一点他却始终不解,为何沈夜要阻止谢衣的升迁,仅仅是因为谢衣曾经弹劾过他吗?
叶海只顿了片刻,便反唇相讥:“为国选才并非下官工部所管,自然不敢妄加评断。下官反驳的是邹大人反对谢衣升任福建提学官之言,还望沈相,不要左顾言他。”
此时百官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唇枪舌战的两人。
沈夜为相八年来,除去八年前御史台的一场弹劾和谢衣的上书,朝堂上早已没有了敢于反对的声音。清流被丞相一党完全压制,眼下叶海冷不防出来和沈夜斗法,众人震惊之余,也嗅到了朝局即将变更的气息。
叶海初进京师,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县,到任也只是个工部主事。却因为钦天监的一句话而得了个正二品的名头,现下更是公开和沈夜叫板。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砺罂作壁上观看着底下的你来我往,饶有兴趣的一挑眉。
正直有才,直言不讳,这样的人既不畏惧强权,也不趋炎附势,用来出其不意的将沈夜一军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叶海背后,还能牵出一个谢衣。
天气比之前段日子的闷热要凉爽些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昨夜炉子里点的零陵香已经燃尽,殿中只依稀带了些清甜的气味。青年懒散的掀开帷幔,随手扯了件架子上挂着的袍子拢在身上,推开梨木雕花宫窗,看了看外面的景色。
昨天下达的旨意,想必今日朝堂上会很热闹。即墨筠打了个哈欠,眼底有一瞬的狡黠。
一个月之前他遇见叶海时,未雨绸缪的对他道:“如今朝堂之上党同伐异,皆以沈相为尊,在下多嘴一句,叶大人以后为人处事,还是多顾忌一些为好。谁都不想重演八年前的例子。”
语涉八年前,那便是在影射谢衣,他早已查出叶海与谢衣相交甚密,如此旁敲侧击,为沈夜树个劲敌,倒也能让其暂时腾不出手来和宫里暗斗。
青年扣了三下窗棂,立时有宫人端着热水呈上脸巾供他梳洗。
“大总管。这是今日早朝的留案。”随即有人递上来了一份文书——因为自己身份限制不得参与上朝议事,即墨筠一早便立了给“矩木”立了规矩,每次早朝,哪些人发了言,说了什么,统统都要记录在案,整理成册,第一时间回禀于他。
前几张不过说的是谢衣无才无德难堪大任,即墨筠草草翻过,直到看见叶海和沈夜的辩论才停了下来。
虽然只是文字的记录,不过沈夜那副伪装的天衣无缝的淡定神色实在是不难想象。
这样的对手,委实难缠。当初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谁曾想竟会有今天的造化?
想起往事便失去了看下去的兴致,即墨筠冷了口吻,问:“最后结果如何?”
“有官员最后提议用‘点青红’的法子,摄政王准了。同意提拔谢衣的放红豆,反对的放绿豆,最后红豆比绿豆多了两粒。”
“哦。”结果在意料之中——谢衣此人在朝廷里素有口碑,哪怕是沈夜一党中也有不少人敬他君子之风,早就对沈夜过分压着谢衣的官途有所微词。这样一来,沈夜想靠着蓬溪这块穷乡僻壤护着谢衣的念头只能打消了。
不妨闹得更热闹些,等秋闱一过,我会请更多的人陪你们入戏。
青年微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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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1:43 GMT 8
谢衣接到调任的圣旨后,第二日便赶赴福建福州,离开蓬溪县时,全县百姓都出门送行,直到十里长亭之外,仍有人念念不舍。有人甚至痛哭不能自已,跪下来连连磕头。谢衣任蓬溪县令八年,清廉自律,爱民如子,无人不敬他重他。在百姓眼里,他不仅是个清官,更是一个好官。
而谢衣很清楚,这场升迁来得实在蹊跷。
——八年前他还年轻,未经世事,不懂官场险恶,以为直言上谏郑然弹劾就能还天下一片海晏河清。圣人云:“天地君亲师。”沈夜是他的老师,他此举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加之当时的朝堂动荡,哪怕是定死罪也在意料之中。然而他却有惊无险的被贬到了蓬溪这个远离京师的地方,且幸运的避开了接下来的一系列清洗。
那场人员的更替牵扯了复杂的背景,每一个职位变化的后面,都有着不可告人的利益关系。当那场虽无硝烟却俨然致命的动荡消息传到蓬溪时,谢衣就知道,沈夜是在救他。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活下来了一个谢衣,却死了无数清流直臣。沈夜党同伐异,将相权扩张到了极致,下一步,难道不会染指皇权?谢衣不敢想。
这些年他看遍民生疾苦,磨砺得世故乃至圆滑,深知人的本心被权利和利益改变是何等容易。哪怕他有着对沈夜的私心,也无法苟同他的作法。
砺罂摄政,民不聊生,沈夜非但不加以制止,争取还权于女帝,反而为虎作伥。
和叶海谈论起当今朝局时,曾听他一针见血的指出:“外姓摄政,国本不稳。欲正君道,必先亡摄政之权。而欲亡摄政之权,必先除丞相之党。”
这句话背后的刀光剑影,凌厉得几乎不敢让他细想——并非优柔寡断,而是力不从心。
现在屯药敛财一事尚未结案,却传来了他有功升迁的旨意。然而远离京师的他一时无法断定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只隐约觉得恐怕会有事情发生。
谢衣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蓬溪县。青山绿水,悠然似神仙。可惜不再属于他了。
福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接海的福州更是被山峦峻岭包围大半。东有鼓山,西有旗山,南有五虎山,北有莲花峰。人杰地灵,更有闽菜闵剧这等声名远扬的特色。且兴学兴教,各乡都有书院书社,故人便曾以诗言之:“路逢十客九青衿。”可见一斑。
谢衣连日赶路抵达福州时,离秋闱之日将近。福建布政使司的人早已得了消息,主考乡试的提学官今日会到,特地派了人去迎接。
“可是谢衣谢大人?”来人一身深青色绣白鹇五品官服,眉清目秀,一派书生气。
“正是谢某。尊驾是?”谢衣温和拱手一笑。
“福州知府,越星奕。”
谢衣微讶:“谢某眼拙,竟不知是幽兰公子。”
“谢大人说笑了。区区不过无名小卒,附庸风雅罢了。”北朝以木为尊,画擅画草木的国手中,有一人最擅写意兰花,故人送别号为幽兰公子,正是眼前这位越知府,“倒是谢大人博学多才,这次不知可有幸讨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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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1:58 GMT 8
“谢某才疏学浅,不敢当讨教二字。此次乡试,还有诸多事情要麻烦越大人了。”谢衣见越星奕言行举止都温文尔雅,不似官场中人那边道貌岸然,心中暗生赞赏,却也知道,如果是个只知吟风弄月的文人,是断断不会坐稳这个福州知府的位置的。
越星奕引他入了城,一路上简单讲述了一下福州的特色,恪尽地主之谊。灰墙青瓦的建筑古朴大方,民居布局严谨,马鞍墙的墙峰上飞禽走兽山水人物的图案栩栩如生,带着岁月的沉淀。沿街一路走来,高低错落的楼宅阁坊相映成趣,比之四川的疏朗沧桑,福州更多的是精致温和。
几十年前的福州一带尚未开化,历经圣元,盛隆两朝的兴学,传至流月年间,已有了浓郁的书香气息。因着秋闱将至,不少文人墨客相约茶社书院,品茗清谈,议论着今年又有哪些年轻才俊,何人堪当乡试解元。
“这般景象,倒让谢某想起了年轻时在绍兴的日子。一晃竟也这么多年过去了。”谢衣生在北方,后来举家迁往绍兴定居,也算半个浙江人。浙江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才子文豪多不胜数,久而久之,连普通百姓沾了点风雅。现下看到此情此景,难免心生亲切,也无怪乎谢衣有此一说。
“江山代有才人出。”越星奕笑了笑,“听说今年有不少好苗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怕是和现在的年轻人比不得了。”谢衣也笑了。彼此都是性情文静之人,相互攀谈了几句倒也颇为投机。
主考乡试,最重要的就是考题。而想到考题,就不得不想到盛隆六年绍兴的那场院试。那一年的题目可以称得上是天怒人怨,出题人正是当时的浙江巡抚沈夜。谢衣记得那时自己展开试卷,只见上有三个字:“道在明。”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是从《大学》第一句断出来的三个字,考生学了那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时文句读,第一次见到把句子砍头去尾后的命题,根本无从立意。独独谢衣弃了破题格式,开篇一派浩浩然——道者,可曰天地阴阳,可曰枯荣代序,亦可曰心之所求。所求为仁取义者,可谓之明。也正因为未按时文格式书写,所以阅卷的主考官直接判做了落第。若非沈夜相中了这篇文章,谢衣恐怕还要再读几年孔孟之道。
乡试题目比之院试要更为正规,有固定的的题型限制,这些都由主副两位考官裁定,而第二场的时文题目素来由主考官一手拟定。所有考题出好后,一份密封上递朝廷备案,一份印刷成卷。
此次的副考官正是越星奕,两人闭门研究了几日,最后敲定出题方案。现在只剩一道时文命题。
谢衣坐在案前思忖许久,最后翻开了手边的《孟子》。
八月初八,贡院龙门大开,福建全省的数千生员监生在搜身检查之后进入考棚,初九便是乡试第一场。考的都是最基本的诗文,题目简单明了,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让忐忑的考生稍稍松了口气。
这口气只松到了十二日的时文题下发前。
展开试卷,时文题目了了四字,在考生眼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几乎是同时,各省的乡试题目上呈到了紫微居。沈夜扫开其他奏疏,拣出福建的密封袋,刮开火漆抽出试卷样本,直接翻到了时文的命题。
本心孟子。
沈夜只觉得那四个字如同钉子扎在眼里——聪明如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衣的用意?这不仅仅是一道普通的考题,还是写给他的问话。在别人看来这是为了难倒考生故意讳莫如深,而在沈夜看来,却是一目了然。
谢衣把《孟子·告子上》第十章的末尾一句:“此之谓失其本心。”和下一章开头的第一句:“孟子曰:‘仁,人心也。’”连在一起,掐头去尾——就如他当年出题一样——只剩下“本心孟子”四个字。他借着上呈考题的契机来质问他,是否失了做官为民的本心。
谢衣,你当真是……不错。沈夜几乎要冷笑,然而唇角的弧度却又苦涩。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乡试会被迫终止。
流月八年八月十三,倭寇自连江县入侵,福州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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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2:19 GMT 8
【章六】
雨下的格外大,夏日最后一点暑气也被浇凉。谢衣站在庭院中,任凭大雨将自己淋得浑身湿透。短短十日,十县已经被倭寇攻略了三个,而整个福州能调动的兵力居然连自保福州城都力不从心。哪怕没有亲眼所见,然而传到布政使司的军报一份比一份危急,透过那些纸张,他几乎可以想象被倭寇洗劫过后的生灵涂炭之景。
他虽然只是一个提学官,却还是参与了一个时辰前布政使司紧急召开的会议。
“福州曾几度被倭寇掠侵,驻守兵力怎么会只有不到三千?”
“谢大人有所不知,今年沈相有令,将闽浙一带裁兵,以节省军饷,供西北驻守边防。”
“若是就近调兵,能借来多少?”
“发往杭州的急递始终没有回音,浙江的兵恐怕是没有指望了,现在就只有等朝廷的调派,但只怕在援兵到来前,福州已经……”
“不,还有一支兵。”一直沉默的越星奕突然开口,所有人齐刷刷的看过去,他仍是一贯的斯文做派,缓缓道,“貊骑军。”
谢衣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圣元末年,砺罂靠着这支军队助先帝夺得了帝位,而后又借以把持朝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支骁勇之师,据说无论是攻城拔寨还是守门镇地都不逊色于定安将军程廷钧手下的那支百草师。然而这样一支军队却是直属于摄政王砺罂的,可以说是国之利器,也可以说是国之大患。沈夜不裁貊骑军却裁沿海驻兵,难道不是存心包庇,任由砺罂势力扩大?
越星奕虽是书生,此时却也极为镇定:“若是朝廷从别处调兵自然赶不及,但如果出动的是貊骑军,我等只需守福州五日即可。”
“五日,说得轻巧,只怕明日倭寇就要杀到城外,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如何守得住?”福建都指挥使何伟璋这些年贪图安逸惯了,此时早已经乱了方寸。至于总管一省事宜的布政使,更是在听到倭寇来袭的那天就被吓得重病不起。
“必须守住。”谢衣终于整理好了思绪,淡淡的开口。
“如何守?”何伟璋见他面不改色,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发问。
“欲守城,先守门。”此时堂中所有官员都死死看着谢衣,听他不紧不慢的讲述,“福州城有四门,然而西北二门近山,倭寇自海上来,要攻,必然是攻东南二门。守好这两个城门,不让倭寇进城,是其一。”
“谢衣大人所言极是。不知其二为何?”越星奕拊掌认同。
谢衣继续道:“其二便是疏散百姓。除去福州城本身的百姓,此时城中还有不少来赶考的学子。虽然已经有不少人离城避乱,但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守城拖延时间的同时找机会将还未来得及离开的百姓送出去。”
“我已经吩咐下去,劝说那些一意守家的百姓尽早离开。大多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大概不出半日就能全部转移。”越星奕叹息一声,“还有少部分人执意要留下来一同守城,我已经允了。”
何伟璋没有料到如此关头竟是两个文官支撑大局,虽然自惭形秽,却还是提不起胆直面倭寇,只得再问:“那么,派何人守城?”
谢衣站起身,一揖到底,口吻郑重:“谢某不才,自请镇守南门。”
一旁的越星奕诧异的抬头看着他,随即似被他的从容所感,笑了笑,一并起身请命:“也请何大人把东门交予下官。”
“好。城中只有不到三千的兵力。我给你们一人一千的人马守城门。”何伟璋当场应允,“这五日,福州城就交给你们了。五日后……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他哀叹一声,在场的其他官员也面有悲恸。
谢衣站在雨中,回想着之前的会议,只觉得肩头无比沉重。虽然经过这些年的磨砺,他早已学会了临危不惧从容不迫的处事,可是当一城生死全都压在身上时,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窒息。
并不是畏惧倭寇,而是对沈夜的裁兵之举感到心惊。将沿海的千万百姓暴露在倭寇的刀刃下,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大人。”有人唤他,将谢衣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越星奕从廊下步步走到雨中,突然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从倭寇的行进路线来看,南门将是他们的主攻之地,谢大人却愿担下此重任。越某代全城百姓,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谢衣连忙扶住了他:“谢某不过尽一己之力,断受不起如此大礼。”
“而今官场,能尽一己之力的人,已经不多了。”越星奕摇头感慨,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有几人能做到?”
谢衣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大雨中他的笑容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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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2:45 GMT 8
北朝圣元年间,西北受匈奴侵扰,东南遭倭寇来袭,昔年圣元帝率兵亲征,逐蛮抗倭,才保得国家多年安定。然而几十年之后,匈奴倭寇卷土重来,北朝,却已不是那个策马峥嵘的北朝。
此次来袭的倭寇有两万余人,仅次于盛隆年间江浙一代那场近五万人的倭患。
福州眼下所能调动的兵马只有三千,而越星奕很明确的指出,要想等到援军,起码要守城五日。五日之后,听天由命。
虽然天降大雨,暂时延缓了倭寇进攻的速度,但谢衣很清楚,最迟明早,倭寇一定会抵达福州城。早在今日之前,他只是一个读圣贤书考功名出身的文官,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验,更勿论是这种敌强我弱的守城之战。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否则福建无天险可守,倭寇长驱直入,将酿成大患。
他的面前列队着一千士兵,各个站的笔直,在大雨中纹丝不动。
“敌众我寡,生死难卜,你们可有畏惧?”谢衣没有执伞,也没有披上蓑衣,同他们一并站在雨中,发问的声音不大,却直入人心。
“保家卫国,没有什么怕不怕的!”底下有人突然大声喊了出来,“豁出去一条命,和倭寇拼了!”随即其他人也跟着亢奋了起来。
谢衣看着他们,拱手深深的鞠了一躬:“一切,都拜托诸位了。”
倭寇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抵达福州城门外的,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觉得,要将这一座不过几千人驻守的城攻下易如反掌。于是分出一支人马上攻宁德,只带了一万人前往福州,决定一举从南门进攻占领整个城池。
直到他们看见了城门外的那只巨大的蝎子。
倭寇头目泷川八郎以为有诈,派出一队人上前侦查。那十几个人缓缓靠近那个庞然大物,见它束起的尾刺比一人还高,腿足健硕,两只钳爪更是寒光逼人,一时间都不敢再上前,彼此交头接耳,之后一致决定先退回去。
他们向首领表示,那只蝎子很有可能是敌人召出来的妖怪,要吃人的。
泷川八郎将信将疑,拔出腰间的倭刀,示意身后的部下跟自己上前。在靠近到巨蝎十步开外的时候,他小步挪动,用刀剑捅了捅蝎子的一只腿,才发现这不过是木头做的而已,根本无所畏惧。当即大笑,命人乱刀砍碎这个东西。
下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这只本该是死物的蝎子竟然自行举起了双钳,甩动尾刺。离它太近的人来不及避开,几乎要被拦腰截断。
“后退!后退!”泷川八郎大惊之下连忙下令撤回,然而已经有不少人被死在了蝎前。
就在他们退开的时候,蝎子头部张开了一个罅隙,关节处也一并裂开个口子,其间暗藏的箭矢接二连三的发射出来,登时打乱了倭寇撤退的队伍。加之心中惊恐,逃离时相互踩踏,也造成了近百的死伤。泷川八郎以为这蝎子确实是妖物所化,命令所有人退到福州城外的山上,先不要轻举妄动。
谢衣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这一幕,待得确认倭寇先行退走后,派人将外面的偃甲巨蝎拖了回来。
他从前钻研制作修筑一途时,曾在书中看到过“偃术”的记载。这种近似可移动机关一样的东西以木所制,内间装有发条以为驱动,做法极为繁琐。他在蓬溪的时候曾和叶海一起讨论过偃术,依着一些收集来的图纸典籍造了这么一只偃甲蝎。调任福建的时候,他舍不得将这件作品遗弃,就拆解成几部分一并运了过来。未曾想却能排上这么大的用场。
只是这般狐假虎威,又能坚持到何时?况且,将偃术之学用在厮杀一途,终究非他所愿。
偃甲蝎上的机关调制需要一段时间,书中一度神化过偃甲——以灵力磁力驱动,可以一敌百,而谢衣在这方面有清醒的认知,一切认为的机关不可能无端的就发动。他一边调试着发条,一边命人加强防备。一旦倭寇发现城门外没有了蝎子,极有可能趁夜突袭。
当夜,倭寇果然整顿人马开始了猛烈的进攻。待得敌人靠近城门,谢衣示意将一早准备好的生石灰尽数洒了下去。此时大雨初停,四周尚有水洼,倭寇来时身上都是湿的,一沾石灰,登时被烫的浑身红肿,不消多时就偃旗歇鼓的退走。
谢衣一直待在城楼上指挥着手下的一千人马。虽然对兵法没有太深的领悟,但他冷静理智的看清了全局,坚持死守。
敌众我寡,一旦出城,就是自绝生路。
到了第三日,倭寇分出了四千人攻打越星奕镇守的东门。南门的压力看似减弱,实际上倭寇在这几日的整顿中,消除了之前一路的疲惫,攻势更盛。谢衣心知要想像之前一般以逸待劳已不可取,同越星奕一番商量之后,派人将城中的棉布棉絮尽数找出,除此之外还有囤积的火油火药。
雨过之后天气干燥起来,这个时候用火攻,再合适不过。
将棉布浸了油,裹上火药,牵出一根引线。但凡是倭寇进攻猛烈之处,便点着了引线抛下去。棉布易燃,加之带油,火势熊熊更兼爆炸,所到之处,都是断肢飞血。
虽然福州城目前还没有太大的危急,可是谢衣眼见着城外的死伤,觉得自己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支持不住。他是个敬畏生命的人,然而战争的残酷就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亲手夺去那些人的生命——现实容不得过多的慈悲。
但他必须坚持下去。
然而第四日夜晚,泷川八郎下达了最严厉的进攻指令——原本以为一日之内就可以收入囊中的福州城,居然阻拦了他四天的去路。恼羞成怒之下,他严命所有人主攻城门一点,无论用什么方法死多少人,都要破开大门。
倭寇使用的倭刀铸造虽不及唐刀锋利,然而成百上千人蜂拥而上,一人一刀,也足以将城门打破。想到进城之后就可以大肆屠杀任意掠夺,倭寇们更加卖力的攻上去,踩着自己同胞的尸体,挥舞兵刃,叫嚣着要攻下福州。
越星奕那边的压力也不比谢衣小,两个人都不是沙场征战出身的人,几日熬下来,都已到了极限。
“谢大人!城门的弟兄已经快顶不住了!”
谢衣听到禀告后闭上眼,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守城兵士,准备巷战。”
——这是他和越星奕定下的最后方案。
“城门一旦被攻破,我身是福州知府,自当以身殉城。其他的,就拜托谢大人了。”那时,越星奕曾如此郑重的说过。
周遭的喊叫喧哗统统到不了耳边,谢衣一正衣冠,目光坚定。他已无所畏惧。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突然有人大叫起来,谢衣压下心头的错愕看去,一支骑兵从城外的五虎山奔驰而下,一下子冲破了倭寇的后防,更是有一队轻骑势如破竹的杀到了城门下。倭寇登时大乱,当他们看清旗帜上绣着的凶兽纹案时,更是丢盔卸甲而逃,高呼着:“是貊!是貊!快跑!”
貊骑军训练有素的包抄了倭寇的退路,泷川八郎最后只带着不到五千的人马逃了出来。
谢衣扶着城墙,几乎是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这几日不眠不休带来的疲惫一并涌了上来,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坚持着站直身子,看向城外那个领着援兵而来的人。
那人虽然骑在马上,但青绿色的宽袍大袖暴露了他并非军人的身份,一袭苍碧色披风被吹得猎猎舞动,上面绣着的叶纹在夜色下看得不甚清晰。追击回来的将领在他面前下马,单膝点地,禀告着军情。
似乎感受到了谢衣的目光,那人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即墨筠唇角浮着一丝笑,看不出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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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3:03 GMT 8
还是几日前的那个议事正堂,到场的差不多还是几日前的那些官员,唯一不同的,是位于正座的人变作了即墨筠,何伟璋这个都指挥使坐在了侧面——这个青年不是什么封疆大吏,在朝不过区区五品官,然而没有人敢轻视他,不仅因为他皇宫大总管这一重身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手中握着的,是北朝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大人?”此时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年身上,然而即墨筠只靠着椅子闭目小憩,一言不发。何伟璋心知这不是个善茬,在旁边候得胆战心惊,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叫了一句。
谢衣也在闭目养神——连续几日的守城让他有些脱力,此时虽然还不能说大局已定,但也不像之前那边几乎陷入绝地。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直觉告诉他,要应对这个看似文雅的青年,远比对抗倭寇来得复杂。
他对面的那个位置空着在。越星奕那时心存死志准备背水一战,援军赶到后,他心头吊着的那口气一松便昏了过去,眼下还在房里躺着。
有两个身着盔甲的武将大步走了进来,动作整齐的向即墨筠行过一礼。其中一人面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斜跨到下颌,他抱拳,粗声粗气道:“五千貊骑军已按公子的吩咐安营扎寨。侦查的兄弟回禀,倭寇退往的是闽侯县方向。根据抓到的俘虏招供,他们是泷川八郎的部下。”
即墨筠安静的听完禀告,指尖轻叩着桌面,淡淡道:“泷川八郎?老朋友了。”他沉默了片刻才下令,“命所有人好生休整,接下来有的是叙旧的机会。”
“是。”
两个将领再度冲他行礼退下,即墨筠懒懒的端起茶饮了一口,这才道:“齐秦、刘御两位参将都是武人出身,有些地方礼数不周,还请勿要见怪。”自然,他的口吻里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不敢不敢。”何伟璋赔着笑。
“这次倭寇来得突然,传到京里摄政王很是担忧。”即墨筠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位都指挥使,自顾自的继续说,“福州差点不保,说到底是沈相建议裁军的缘故。只是沈相原本的用意是好的,西北战事吃紧,该省的地方是要精打细算些,所以摄政王才会准。眼下国库运转困难,今年又是七灾八难,诸位也自当体谅。”
谢衣终于睁开了眼,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等着即墨筠的下文。
何伟璋当即做惶恐状:“圣明天纵无过于摄政王,沈相为国分忧,我等哪里敢有丝毫怨怼?”
青年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下,放下茶:“在其位谋其政,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只是下官有一事想请教何大人,福州城危在旦夕,越大人身为知府前去守门理所应当,只是为何另一边守城的却是一介提学的谢大人?你这位都指挥使手下无人,难道自己也不知亲自上阵吗?”
没有料到即墨筠会突然发难,何伟璋一时被噎得说不话,冷汗涔涔。
“即墨大人误会何大人了。”话已经牵到了自己身上,谢衣没有再沉默的道理,“是下官一时狂妄,自请去守南门的。”
“我听说分到南门的守军不过一千人,谢大人文官出身还能坚守近五日,哪里能说是狂妄呢?倒是我反要向谢大人请教一下此番倭寇来袭的诸多细节,以备后面的不时之需。”即墨筠看向谢衣,微微一笑,竟是极为客气。谢衣安然以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从前没有过分注意的皇宫大总管——从前他对朝廷中的势力纠缠了解不深,加之即墨筠本人的行事低调,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文弱青年上。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砺罂起兵助盛隆帝夺位时,即墨筠便已跟随在侧,现在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年轻,不过弱冠的样子。他身兼皇宫大总管一职,却并非宦官之流,算得上是砺罂手下第一人。
砺罂的人无端对自己示好,只怕大有玄机。
“谢某才疏学浅,即墨大人不给定个书生误国的罪便是万幸了。只是谢某只顾守城,关于细节处不甚注意,恐怕要等越大人醒了,才能给大人一个答复。”
既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那么先小心周旋保持警惕总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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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3:31 GMT 8
【章七】
谢衣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即墨筠的唇角的笑意却分毫不减。他轻叩着桌面,懒懒的发话:“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不多留诸位大人。趁着天还没亮,各自回去好生休息,这几日,委实辛苦大家了。”现在整个福州,俨然已经由他当家作主。
以何伟璋为首的福州官员立时如蒙大赦的行礼退下,只有谢衣还纹丝不动。
即墨筠狭起眼,目光扫过他毫无波澜的脸,似乎想窥出些什么。待得最后一个官员离去,他才道:“谢大人有何指教?”
“方才听即墨大人所言,似乎对倭寇的头目很是熟悉?”
“十多年前我曾随摄政王前往江浙平倭,泷川八郎正是当时十三个倭寇匪首之一。”此时没了其他人,即墨筠也不再似刚才那般冷厉深沉,谈及昔年,语气缓和了下来,“当时我和他在台州周旋了数月,本来可以将其一举歼灭,可惜……”他没往下说,尾音敛在了微不可闻的叹息间。
谢衣想起盛隆年间的那场抗倭,心下了然。
青年站起身,走到了堂侧摆放的那一架地图前,仔细打量着:“我听说这几日来,你一直闭门不出,坚持死守?”
谢衣不答,算是默认。
“若是我的人马未能及时赶到,你待如何?”
“巷战。”
“笑话。”即墨筠嗤笑一声,“你进士出身,读了大半辈子的四书五经,可有领悟半分兵法,也敢妄谈巷战?倭寇虽不善攻城,但短兵相接却极为犀利,贸然巷战只有死路一条。你是觉得,巷战便不用亲眼见证那么多人的死伤吗?”
一下子被说中心头所想,谢衣眉尖一动,张了张口,不愿承认自己确实有过这样怯懦的想法,却又无言反驳。明知出城一战是死,入城巷战也是一死,却自欺欺人的想着巷战之下也许还有获胜的侥幸。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苍生何辜?”
即墨筠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话语凛然,带了告诫:“你从未了解过战争的残酷,就不要妄谈慈悲。对敌人不能心存怜悯,对自己的人也不能过分仁慈。要知道战场上从不论生死,只有胜负。”
谢衣身子一僵,背挺得笔直。即墨筠的话语,字字诛心。
“福州的兵由我全部接手,要想彻底驱逐倭寇,接下来会死更多的人。你若是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还是不要插手为好。”青年回身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狼毫,在旁边的朱砂中蘸了蘸,继续研究着地图。
“你是说……”
“兵者,诡道也。”青年手中的笔在连江县的位置重重一点。
沈夜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从兵部侍郎风琊把倭寇来袭的军情禀报给他时,有些事情似乎就脱离了他的掌控——之前他的本意是要借裁兵之由削减砺罂的兵力,不料华月查出兵部有他们的人。他为了稳妥起见,避开了对貊骑军的削弱,转而申请将沿海一代裁军。这样一来,一旦有了敌情,他便有足够的理由请貊骑军出兵支援。战场上刀剑无眼,定有死伤,这无疑比裁军来得更为有效,哪怕砺罂有所觉察,也无法再挽回。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谢衣会被调往福州,而福州正好又遭受了倭患。
他奏请砺罂派出貊骑军支援,砺罂明知自己被摆了一道,竟然也能按捺得住,当即下旨让即墨筠领兵前去抗倭。
即墨筠也算貊骑军的半个主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砺罂此举只怕也有尽量保全兵力的用意。
至于谢衣……沈夜却是不愿再想下去了。那一支艮卦,犹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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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3:50 GMT 8
心神不宁的并非只有沈夜一人,朝阳殿把持朝政的砺罂同样如此。几日前当他得知福州倭患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即墨筠来商议,谁知竟是连影子也不曾见到。“矩木”中的几个首领扛不住砺罂的盛怒,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一句:“下午倭寇来袭的消息一到,公子说,要带兵去福州,然后就……离京了。”
“为何不报?”对于他们砺罂从来都直截了当,一把将手边的一叠折子砸了下去。
“公子说,能瞒多久是多久……”
“他好大胆子!”砺罂咬牙切齿的冷笑,旋即提笔拟旨。然而笔尖悬空了半晌,落下时写出的,还是着即墨筠带兵前去抗倭的旨意。
砺罂的怒气,更多的是针对即墨筠的不告而别。他们从很早的时候认识,除去十多年前那一次,几乎从未太远的分开过。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藤蔓,生根发芽,将对方的记忆和人生与自己绑在一起,缠绕得如同死结。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为摄政王,主宰江山,却惶恐于分离。
至于即墨筠为何离开,要去做什么,他一概不会过问。砺罂知道,他足够坚强。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一连几日的疲劳压了下来,以至于入睡得格外深沉。谢衣枕下依旧放着那本手抄的《孟子》,然而圣人之言并不能让他的梦境安稳。铺天盖地的血色淹没而来,厮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其间交错着兵刃碰撞的脆响。
他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眼前所见的景象麻木了思绪,让人动弹不得。
然后沈夜踏着尸山血海而来,手中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剑,转眼便抵上他的咽喉。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那锋利的刃架在颈边,抬手时才惊觉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唐刀,某种强大的牵引力迫使他将刀刺向了沈夜。四周到处回荡着阴恻恻的冷笑声,恍惚间有人在不断重复那些随时会一语成谶的卜辞:“艮其背,不获其身。”“楚河汉界,刀刃相向。”“上下敌应,不相与也。”
沈夜突然上前了一步,任由唐刀透胸而过,温热的血液溅到了谢衣颊边。
谢衣挣扎着醒来,缓缓坐起身,准备给自己倒一杯茶醒神。
太过不祥的梦境让他觉得灵台混沌思绪凌乱,直到伸手翻出了枕头底下的《孟子》,他才冷静下来。他现在是福建的提学官,沈夜还是朝堂里一呼百应的丞相。没有腥风血雨,没有兵刃相向。
天尚未亮的透彻,谢衣借着微弱的光线翻开书。
他看到的不是圣人之言,而是沈夜的笔迹。
一味的相信圣人之言有什么用?他读了二十多年的四书五经,写了成千上百的诗词文章,可是有什么意义?修不了身,齐不了家,治不了国,更平不了天下。从前他只是一方知县,听从圣贤的教诲,宽民爱民,却不知他所能庇佑的,也就只有一方百姓而已。今次他守得一座城池尚且勉强,谈何维护整个国家?
子曰仁,并没有错,可是事实的残酷容不下一个“仁”字。
守城之时,孔孟之道帮不了他。他只有靠自己。
要想护得更多的人,首先要有相应的实力。
继续睡是做不到了,谢衣穿好衣服,想趁着天气清爽,出去走走。
他夜里歇息在府衙准备的值房里,出门便是后院。越星奕确实不负幽兰公子之名,庭院布置极为雅致,假山依水,形态自然,颇有“一匮功盈尺,三峰意出群”之感。小桥流水的点缀恰到好处,草木凉亭的搭配相得益彰。
才走出两步,正见到越星奕负手而立站在廊下看着一丛花草。
“越兄醒了?感觉可好些?”谢衣缓步上前。
越星奕斯文的还了礼,自嘲的笑笑:“让谢兄见笑了。多劳挂怀,已然无恙。”他顿了顿,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却又闭了口。谢衣见他欲言又止,虽有疑惑却也不多问,安静的站着,等他的下文。似乎终于斟酌好了词句,越星奕叹息一声,抬头问:“方才我见一位大人气质不凡,像是从京里来的。只是我不知台甫,怕冲撞了大驾,还请谢兄指点。”
谢衣知他指的是即墨筠,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看越星奕的样子,其中似乎有诸多隐情,当即也答得模棱两可:“若非即墨大人及时带兵前来,福州怕是难以守住。”
“即墨……即墨筠。”越星奕重复了一遍,皱起眉,“果然是他。”
谢衣闻言一愣。
越星奕自知失言,片刻后低声道:“事关一桩宫廷秘辛,谢大人还是不知为好。况且……那桩事还牵涉到了……”他伸手沾了点叶片上的露水,在廊柱上点下了一个北斗七星的图案,旋即擦去。
谢衣眉头一动,笑了笑:“谢某倒是颇感兴趣,不知越兄可愿详解?”
不料谢衣竟会追问,越星奕在原地踯躅片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兄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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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7:31 GMT 8
越星奕的房间里大多以兰作装饰——墙壁上的几幅兰花挂画清韵绝美,一看便知是他自己的手笔;门窗柜架上雕的兰花形态各异,舒展与含蓄皆有,栩栩如生;案前的笔洗上兰纹细腻,一旁的镇纸上用极精致的雕工刻着七株佩兰,铺开的宣纸上犹题着韩昌黎的《幽兰操》,字迹清隽。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谢衣看那幅字收笔太缓,便知大约是越星奕醒后手指无力,以此练笔清醒神智,“名士风度,越兄当之无愧。”
“国士面前,我哪里敢担名士二字?”越星奕递与他一盏茶。
谢衣不动声色,敛眉浅笑:“什么国士不国士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为国效力的臣子。”揭开杯盖,清香馥郁,是上好的兰花茶。氤氲的淡薄水汽熏得他本就柔和的眉眼有些模糊,像是水墨画中走出的人。
越星奕端茶在手,看着那清澈的茶水,淡淡道:“我一介书生,附庸风雅,小有才名,朝廷为了搏一个识人赏才的名声才启用我,这些我心里明镜似的。你和我不同,你是有大才的人,一朝朱紫里,将来必然有你一个。”按北朝祖制,一品大员着紫,二品着紫蓝,三品着朱红。话语间的暗示不言自明。
然而这并不能触动谢衣分毫:“朱紫蟒袍于谢某而言,不过身外之物。”
“我听说过你八年前上书的事情,这几日看你言行,便知你是个忠直之人。我会请你来同你说这些,就是看出,”越星奕停顿片刻,抬眼直视谢衣,“将来朝堂之上若是有谁能扳倒沈相一党,那个人,必然是你。”
尚有些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谢衣却无动于衷,只觉得梦境的血色又要沁了出来。
“谢某……”开口,竟发现无话可说。
“我要说的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听了也只能藏在心里。”对于谢衣的失神,越星奕暗叹一声,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口吻郑重。
谢衣肃然:“请讲。”
“那是十七前的旧事了,也就是是盛隆元年,我当时十三岁,师从一位宫廷御用画师,时不时会出入皇宫。那一日雨下的极大,我才给宫里送完新作,见天公不作美,就在池塘旁的假山下避雨。电闪雷鸣间,我听见有人匆忙奔跑的声音……”
透过假山的罅隙看去,是一个比他大不了不了多少的少年,怀抱着一个女孩在雨中狂奔。雨水打湿了少年的全身,那张已见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悲愤。至于是否流泪,他却无法知晓,雨太大,遮去了所有痕迹。少年怀中的女孩眉眼同他有一两分相似,看起来,这似乎是一对兄妹。
眼看就要跑远,前面却突然出现了一路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那个一身紫袍压身。
“那个人就是先丞相,沈陌。”
“夜儿,停下。”沈陌站在那对兄妹面前,冷然开口。
少年不甘心的瞪着他,转身欲逃,却已经被人制住。少年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沈陌抱走,歇斯底里的咆哮着:“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为什么选中我们?”
女孩渐渐醒来,看到抱着自己的沈陌,一下子被惊哭:“哥哥……救我……小曦害怕!”
“夜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沈陌将女孩交给一旁的属下,走近那个少年。
“我始知这对兄妹原来就是沈陌的一双儿女。那个少年,就是如今的丞相,沈夜。”
“听话,莫让为父为难。为父平日里教你忠君报国,眼下你怎可如此自私怯懦?”沈陌的话语凉得如同十二月的水,“你若悔改,为父尚可顾全父子之情,对你打伤守卫,抗命逃遁之罪网开一面。”
“畜生!你做梦!把小曦还给我,我们死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沈夜咬牙切齿的冷笑着,目光愤怒而苍凉,“忠君报国?哈,哈哈哈哈,你忠你的君,你报你的国,为什么要牺牲我们?在你眼里,我们……到底算是什么!”
“放肆。”冰冷的两个字掷地有声,沈陌看着自己的儿子,毫无动容。
少年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止住了咆哮与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跪在沈陌面前:“那好,我求你……求您,放了小曦,她还那么小,要治沧溟的病,拿我一个人的血就够了……如果血不够,还可以割我的肉,拆我的骨……父亲,求求你……”
沈陌摇头叹息:“好孩子,听话。”
“我亲眼看见沈陌带人抓住自己的子女后,就近将他们拖到了旁边的一座宫殿房檐下。那时我心下好奇,忍不住走出两步看了下去……有人用刀割开他们的手腕开始放血,用白瓷大碗装了,不知是要用来做什么。直到沈陌对旁边的人吩咐了几句话,然后有人押来了一个青年。”
青年一身青绿色的袍子,被两个人强架着拖了过来,最后有人不耐烦,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踢到在墙角。沈陌冷眼看着,只说了一句:“灌下去。”
下属立刻端起一碗鲜血,扣着青年的下巴逼他喝了下去。青年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然而阻止不了一碗接一碗的鲜血灌入口中。似乎一连喝了七八碗,沈陌才冷淡的做了个停的手势,道:“带回去,一个时辰后取他的血做药引,给沧溟帝姬入药。”
“直到他们离去,我才敢从假山后面出来,逃一样的离开了皇宫。回了画舫,我告诉师傅我想读书求取功名,无法再陪他入宫作画。此后那么多年,我几乎不敢再回想那一日的事情。再后来我进士及第,外放至福州,只听说先丞相的儿子才华出众,一路升迁,先帝驾崩后没过多久,沈陌也过世了,女帝便调了沈夜做丞相。却再未听人说起,沈相还有一个妹妹,想来只怕是……”
谢衣压抑着内心的汹涌波澜,接口问:“那个青年,难道就是……?”
“我曾经入京时遥遥见过那位即墨大人,因看不清楚,只觉得有些像。方才我在院子里见到他时,看了个清楚,确实是他。”
手中的茶还热着,谢衣饮了一口,却品不出丝毫滋味。苦在心头。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论‘忍’之一字,真可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越星奕继续道,“我既然给你讲了这些,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越能忍的人,往往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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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7:49 GMT 8
【章八】
泷川八郎带领的倭寇自上次被貊骑军的出现杀了个措手不及后,退到了闽侯县。短暂整顿后,他下令让进攻宁德的一万人马迅速调头转向连江。而他自己也将带着幸存的八千人马过去会和。对手是北朝一流的军队,哪怕他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貊骑军。这三字哪怕时隔十二年,仍然像是倭寇的一场噩梦。
当年带兵的主帅砺罂率着一支精锐之师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眼见就要被彻底歼灭,却不知北朝内部出了什么事情,砺罂竟然中途下令撤军,退守南京。他们还未高兴几日,就发现砺罂走前竟然还留下了一人领着两千人马断后。那个名叫即墨筠的青年就靠着区区两千人,借着地形和城防,游击加偷袭——白日里正准备挖坑起灶开饭,貊骑军又丢石头又撒沙的来了,闹了一会儿之后马上跑得不见踪影,回头再一看满地狼藉,顿时没了吃饭的胃口;晚上好不容易准备睡觉了,那边有来人敲锣打鼓的开始闹腾,才出去准备收拾他们,才发现老巢又被打了一闷棍。就这样极尽流氓的周旋数月后,他们被硬生生的逼回了海上。
这次攻打福州,接连耗了四日已经让泷川八郎憋了一肚子火,想靠着猛攻把它拿下。谁知貊骑军又出现,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那晚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不知道这次指挥貊骑军的人是谁,只求不要是那个即墨筠。
那种领着兄弟在深山老林转了半个月只能啃树皮的日子,他是决计不要再经历了。
天不遂人愿的是,泷川八郎最不希望遇见的对手,此时此刻正坐镇福州,在屋子里气定神闲的摆了棋盘打谱。
“即墨大人……这都两日了,再不出兵攻打倭寇的话,只怕……”何伟璋战战兢兢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棋盘上纵横交错的一片黑白让他一阵眼花。
“为何要出兵?”即墨筠落下一子,漫不经心的开口。
何伟璋被噎住。之前即墨筠还说过要速战速决,彻底歼灭倭寇,现在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却丝毫没有动作。那一头探来的情报说,倭寇的两轮的人马已经快要会和了,到时候对方人多势众,这还怎么打?
即墨筠散漫的打量着棋局,打了个哈欠,最后将拿起的一子丢回盒中,随口问:“倭寇现在的动向如何?”
“只怕再有一日,之前兵分的两路人马就会在连江县会合了。”
“啧。”青年皱起眉头,似有不满,“太慢。那就再等一日吧。”
何伟璋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其实对于一个只靠两千人就能把两万人刷得团团转的人而言,不怕敌人来得多,就怕敌人多的不够彻底。
一日之后,参将齐秦来禀,倭寇已经在连江县集合完毕,朝福州而来。无所事事了三日的即墨筠这才下令,点了四千貊骑军加上一千驻守福州的人马,看样子是要亲自上阵。临行前,即墨筠亲自上门造访了谢衣,好似只是约一般的有人郊外踏青一般,邀他一并上路。
谢衣默然片刻,应允了他。
当天下午,越星奕送他们出城时,偷偷在谢衣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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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8:11 GMT 8
宦溪镇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即墨筠选在此处驻兵,自然是有所考量。只是谢衣心头始终有疑惑盘旋,但一路上他按压得很好,不露丝毫破绽。直到到了宦溪镇安顿下来后,谢衣才借了个品茶的由头同即墨筠坐下一谈。
“即墨大人位高权重,为何会亲自领兵?”和即墨筠这样的人没有必要兜圈子,谢衣索性开门见山。他分寸把握的极好,话语温和有礼,就像是在请教一般,“谢某听闻,齐秦,刘御两位参将都是骁勇能战之士,为何大人还要亲自跑这么一趟?”
即墨筠垂了目光数着杯里的茶叶,唇角是一抹清浅的笑:“就是因为他们骁勇能战,我才不得不跑这一趟。”
谢衣只是稍微一思忖,便隐约猜到了其中玄机——看样子,即墨筠是准备给倭寇重演当年的噩梦,再一举将他们击退。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果然,可怕。联系起越星奕给他讲的那件事,更觉得心惊。
有那么一刻,谢衣突然想到了当今的朝局。如今砺罂内有即墨筠,外有沈夜,几乎是将皇宫和朝堂都紧握在手,这样近乎蛮横的政权,该如何撼动?如果宽厚待民也就罢了,可是这次沈夜宁可裁去驻守沿海的兵力也不动砺罂的军队,倭寇一来,福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连命都难保。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心寒到麻木。
沈夜教他要仁义礼,却屡屡让他失望。国有三权——君,宦,相。砺罂已然摄政掌控君权,宫里的宦权被即墨筠主导,沈夜手握相权,却不与之争。如此下去,国家岂有明日?
然而谢衣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沈夜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了扳倒砺罂的主意。
砺罂的出身已不可考,当年盛隆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他不过是王府上一个小小的童仆。后来不知为何,他竟有本事自己组织起了一只人马,助盛隆帝推翻了自己兄弟的帝座登上皇位。那支人马,正是如今貊骑军的前身。盛隆帝登基,砺罂是股肱之臣,而后多年,他带兵四方征战,先是彻底歼灭了圣元帝的羽翼,而后几度平叛。到了盛隆五年,砺罂已经的权势已经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盛隆帝早年的恶疾再度显现了出来,砺罂驻兵南京以为威慑,碍于那支强大的军队,一年之后,盛隆帝只得将权柄另移,交由砺罂摄政。
待到女帝登基,沈夜虽然位主丞相,表面高高在上,然而内里实权并无多少。加之砺罂手中的兵权,他不敢轻举妄动,也难以有所动作。只有选择暂时的联盟,才能降低对方的戒备,一点一点,蚕食他们的实力。
沈夜无疑做的很好,如今六部堂官已有大半是他的人,丞相一党的声势早已无需依附砺罂。只要再将最麻烦的貊骑军解决掉,要扳倒砺罂,指日可待。
这样精密的谋划,却被即墨筠看在眼中。砺罂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沈夜的意图,但是即墨筠却指出,要牵制沈夜,无需彼此撕破脸。相反,在外人看起来,要显得更器重沈夜,咬死了他们是同党。如此一来,针对砺罂的人会优先针对沈夜,而沈夜没有万全之策也不会同他们翻脸,只能反过来对付针对自己的人。
被即墨筠拉入这个布局的第一人,就是谢衣的至交好友,叶海。
自然,在即墨筠的计划里,叶海不过是个试探。最关键的棋子,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落下。 而这枚棋子,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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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8:28 GMT 8
隔着一重接一重的青纱帷幔,午后的阳光透入即净宫时显得分外柔和。帘子里面依稀可见有个女子靠在美人榻上,一头青丝泻下,几欲垂地。云色的衣料上用深浅不一的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九龙登天图,领口袖口裙摆上堆绣着精细的叶纹。女帝沧溟早年曾患过恶疾,后来请来了一位自称慧明大仙的方士,开了个邪门的方子,过了不久,竟是慢慢痊愈。不料几年之后,竟是旧疾重发,靠汤药吊着,却一直没有起色。
此时她安静的倚坐着,听着帘子外的沈夜给她简单讲述朝堂上的事情。
“西北那边有程廷钧在,暂时无虞;至于这次的倭患,虽然即墨筠是砺罂那边的人,但处理这些事,应当没有问题。”说罢一些天灾人祸,便是军事方面,沈夜隔了帷幔,向沧溟缓缓道来,“朝局都在臣的掌控之中,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请陛下好生将养着。”
他虽用了敬语,但是口吻熟稔,更像是至交好友。
“有你在,我很放心。”沧溟清冷的嗓音里带了些许笑意。
沈夜看着那繁复的帷幔,上面的纹案蔓延了整片布料,更让人看不清帷幔后那人的容貌:“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沧溟轻声允了,自顾自的靠着小榻歇息。只是说了会儿话的功夫,竟也生出了疲意。
这厢沈夜才退出宫门,在外面候着的华月便蹙眉走了过来,示意他有事发生。沈夜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回廊角落处,华月会意,过去确认四下无人后,沈夜这才走来。
“怎么?”即墨筠不在宫中,砺罂也少了不少动静,他一时还想不出是什么事情。
华月将一叠手稿交予他:“叶海上书给摄政王,是弹劾你的。”虽然宫里的势力以“矩木”为尊,然而沈夜的“藤”也蔓延了不少人手。华月便是“藤”中五个人中的“木”。
沈夜挑眉,接过一看——不同于一般的官样文章,叶海这封弹劾单刀直入,几乎是一针见血的开骂。拿沈夜裁军之事作题,什么鼠目寸光,祸国殃民,伤天害理,怎么激烈怎么骂,恨不能字字句句都戳到沈夜脊梁骨上。
最狠的末尾还补充了一句:“裁兵不久而倭寇至矣,通倭之嫌,忠奸之辨,天下悠悠之口,自有公论。”
如果说前面只是在拉着裁兵说事,造的罪名可大可小;但是通倭二字一出,却是要把沈夜往死路里逼。
“雷声大雨点小。”沈夜毫不在意的将线报抄回来的弹劾内容还给华月,眉梢的冷傲一点没变,“口诛笔伐而已,他比起言官还差些。”
华月见他已有计较,当下也松了口气,告诉他自己的分析:“叶海入京之后行事屡屡针对于你,我怕背后是有人在指使。”
“这么好的棋子,他们怎么会不用?”
“那……”
“我暂时还不会动他。”沈夜唇角的弧度如同薄刃,“即墨筠用得,砺罂用得,我更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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