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沈夜被放到榻上时,他的额头滚烫如同火舌烧灼,而他的手心冰冷如同结霜的铁块。纵然沈夜对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大多数人,他整个人还是如同一块不断浸出汗水的亚麻纱。谢衣心急如焚的起身正欲呼唤瞳。
就在此时,法老鞋尖上翘的金子鞋踏入殿内,他扬声呼唤第一祭司。
神庙内殿不允许除法老与大祭司以外的人踏入看,沈夜牵住弟子的手腕,默不作声示意谢衣藏进神殿四周层层垂落的沉重布幔之中。
孤身前来的法老头戴金冠,腰佩银剑。像第一次与沈夜合谋一般,从最浓重的黑夜里走了出来。
沈夜早已支撑着站起,昏暗的灯火模糊了他异样苍白的脸色,除却不正常潮红的唇色,大祭司的身姿与神情都与平日没有分别。
砺罂缓缓踱来,咧开嘴,笑了:
“大祭司,你气色不错啊。”
沈夜声音冷冽如同严冬海面上互相击打的冰块:,
“全因陛下庇佑。”
法老的剑陡然疾落,一道更快的剑锋寒光挡住了剑刃,却在沉重弹压下虚弱脱力无法将王剑挡回去。
砺罂欣喜的意识到毒酒已在祭司身上发作:“呵呵呵呵呵我的大祭司,你持剑的力道不如昨昔啊。”
他志得意满蓄足气力,转动剑刃挑开沈夜的剑,猛力挥剑而下,剑尖映亮沈夜的脖颈如雪:
“在从前的埃及,法老支配神,而在先王的王朝,神支配法老,而现在,法老徒拥祭司长的虚名!神庙的权力居然胆敢越过人间的君王,是时候改变了!”
法老像一名演技浮夸的演员般张开未持剑的左手:“不过我还真不舍得杀掉你哪,我的大祭司。”
狂热抖动的剑尖划破咽喉表皮,一条艳红的细腻血线顺势流下,第一祭司不为所动,依旧冷冷斜睨法老的狂态。
灯火燃烧的更蓬勃,照亮了视野。法老眼尖看见沈夜腰胯处的纹身皆是模糊不清的指印,而图腾在不久前的酒宴上仍完好如初,他眼色森冷,嘶声质问:“谁碰了你!还有谁在这里!”
那是谢衣在搀扶中留下的印记,沈夜对国王的咄咄逼问无动于衷紧闭双唇,毒药在四肢百骸一齐发作,积压已久的汗渍渐渐打湿沈夜的睫毛和鬓发。
第一滴汗水落下时,利剑瞬间斩下来。
谢衣站在倒下的法老身后,平静的注视沈夜,他用刀背敲中法老后脑勺流利如同敲击一个铜盂,砺罂只是暂时昏聩过去,并未死去。然而沈夜清楚,一旦黑色法老苏醒过来,他必将追究今晚神殿内的第三个人。
寂静如同一块琥珀,连时间也凝固其中。
谢衣开口,凝重而毫无敬意的直称法老真名:“砺罂暴戾傲慢,嗜杀成性,他是降落在埃及的灾厄,他根本不配称为人间的荷鲁斯。”
斩杀恶王的想法在他心中如久经砂砾磨练的珍珠逐渐凝结出决意,手中的刀柄像骷髅的腕骨一般冰冷彻骨,谢衣攥紧它,被冻得狠狠咬了下牙,他向沈夜绽开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
“老师,请忘记我,你会有更好的学生。”
沈夜只要看见弟子的眼睛便知道他的决定,他不能眼看谢衣背负上弑王的罪责而被处决。他沉声呵斥:“你敢!”
大祭司扬手击掌,几名高大沉默有如岩石的僧侣应召鱼贯而入,强行箍住谢衣臂膀架走他。谢衣固执的劝说他的老师:“比起整个神庙,我的职位无足轻重!”
沈夜平静的说:“不,谢衣,你很重要,砺罂的死亡不值得你用性命交换。”
像一只挣扎不休的布袋被拖拽而出的谢衣只能看到内殿墙上,刀刃的利影尘埃落定,伴随斩断颈部痉挛的肌肉筋膜的声音,法老的火山般喷发的鲜血飞溅到亚麻布幔上的情景,让人想起浅滩鱼群如荒原沙粒数不计数的盲乱交媾将海水天穹染上血红霞光,须臾后刀影再度扬起,刺向持刀人的腹部。
他突然意识到沈夜要做什么,然而他陡然暴起的挣扎被粗暴突至的手刀打断,他的意识从无色的透明跌入漆黑的深渊。
他听见沈夜最后的余音仍在黑暗中回响:
“离开底比斯,去主持尼罗河祭典,当你重返王城时,沧溟将头戴白冠身披紫袍,登顶上下埃及的王位,而你将是埃及的第一祭司。”
很快的,林立的雪亮刀丛与披覆黑甲的爪牙包围了神庙,法老颈上伤口已经如同因离水过久而张开的乌黑鱼嘴,在领头将领狐疑的目光中,宣称为护卫法老而重伤的大祭司沉痛的诉说遭遇:“法老已遭刺客谋害。”
祭司的法袍因为吸饱了血液而滞重的拖曳在脚边,沈夜自戕造成的伤口流血虽多却并不很深,但毒酒的后劲让他面色惨白如同余烬,让大祭司看上去空前虚弱。
卫兵半信半疑,任由祭司们搀扶起重伤难支的沈夜,无措的等待将领下令收殓法老遗体,或去追捕远遁的刺客。
动乱未曾波及的昏暗角落,一个长长的人影从内殿门前的石阶滑过,如同一艘黑色船只,在夜色的海洋中悄悄往王宫的方向游弋。
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口腔内还残留着解药的苦涩,沈夜给沧溟写下了此生最后一封信,阐述砺罂早于他们所定计划的猝死,他将信筒系在雪鸽的腿上,并放飞了陪伴他整个孤独少年时期的朋友,他看见鸽子在苍茫夜色中变成了服以望见的一个白点,轻声默念:
“去吧,不必归来。”
10
沈夜构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在千万人对弑君者的唾骂中,在庆祝新法老继位的欢呼与奏乐中,他被士兵架上正午的绞刑台,等待脖子上的绳索收紧。
而谢衣,则是在数十年之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尘埃飞舞宛如万千星尘的一个午后,在莲花回荡池中的水声中,无疾无病的大祭司在梦中陷入长久的沉睡,而小学徒捧着纸草书求问却摇不醒他的老师。
他从未想过他的学生死在他之前的可能。预言的指向与语义都太过含糊,也许那时阿努比斯指的是沈夜身后的谢衣,而非沈夜本人。
谢衣死了,而沈夜至今不知他葬在哪片月光下。
他闭上眼就能看到护送谢衣的车辇穿过无垠星光有如海沙簌簌流动成茫茫洋流的沙漠与被风吹得垂落在广袤大地的漆蓝夜幕。而法老的军队听从告密的神殿仆从指认,从王城一路直追不休。
沙漠中的居民是被星辰下坠的声音惊醒的,所有人头顶之上,千亿年一直燃烧的光芒径直坠向天穹的尽头。天穹尽头的地平线上,追兵的马匹闪电般疾驰过荒漠追上了行刺法老的嫌犯。
比起在身披黑夜疲于奔亡苟且求生,还是手握白刃慨然赴死更符合他心意。谢衣的虎口手腕骨骼已经在一次次劈砍格挡中震到发麻,佩剑已凿出无数如梳齿的灼热缺口,挥剑的动作已经不复优雅洗练。
他最后一次挥动沉重如陨铁的手臂。
一道雪亮刀光骤然劈裂暗夜,狂啸烈风从夜色裂口灌进战场,
而数十束剑锋寒光顿时齐齐合拢交叉。
力竭而尽的祭司被士兵的武器团团围困,神色却丝毫不显困顿。
谢衣坦荡的面对森然刀光说:“到这时候了,也没必要隐瞒,的确是我斩杀了法老。”
高踞骏马上的将领制止了士兵拿出绳索准备将犯人捆缚回底比斯的行为。
“让我来吧,至少让他作为一个勇士死去,而不是作为囚徒被绞死。”将军下马,罔顾了上层下达的活捉刺客的敕令,拔出自己痛饮过一千位敌手鲜血的长刀。对于孤身独刃迎战千百战士的谢衣,将军愿意予以匹配祭司灵魂的尊重
“感激不尽。”谢衣颌首轻笑,护送他来的祭司已经被疾奔的马匹送走,而他将代替他的老师作为罪人赴死,追兵只要他的性命,不会连累他人。倘若骨头里燃烧的火焰能照亮埃及的黎明,他并不介意用自身的心血淬炼屠刀。
将军已经站在他面前,用衣摆擦亮了血污的长刀: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杀死我的士兵?”如果这个祭司能将追兵杀死而不是仅止于刺伤,以他的剑术,完全还有逃脱追捕的可能。
“我只为求生,不为杀戮。”祭司如此回答。星光和锋刃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了眼眸,彷佛正像头顶之上的星空般俯瞰人世间。地上人们日复一日数不胜数爱恨兴亡哀喜久别重逢人生在无限的岁月前都微不足道。在那些安静又磅礴的星星们看来,整个世界的沙漠像一轮金黄的圆月,而埃及不过是一粒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放,谢衣看见掠过神庙肃穆的轮廓,看见他来不及画完的星图,看见晚霞中颂诗飞散飘渺如同花香。
他在最后的星光下,看见沈夜和年幼的他走过神庙长长的甬道。
大人和孩子,在黑暗中,在星光里,手牵着手。
“你潜入神殿刺杀法老,即将就地处决,祭司谢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衣望了一眼天空,这是个只见星辰不见明月的长夜,他慢慢微笑起来,眼色清明柔和,吹自九霄的风猎猎拂动他血染的袖子。
“真想再看一次月色啊。”这是祭司唯一的遗言。
群鸦在夜空中盘旋游荡,洒落下凄厉的嘶鸣,等待自己的盛宴。
然后,利刃猛地砍落下来。
埃及王朝的一个深夜,流星北坠,哀唳彻空 。
11
谢衣留下了所有,只带走了圣甲虫银印章,沈夜静静的翻动他写下的一沓沓纸草,从上到下,纸草上的字迹由成熟变得稚嫩,翻动它们就翻阅谢衣所有的年华,他还活着的时光。
有的纸草因为年份已久,已经发黄变脆像被连绵劫火炙烤过一样,沈夜放轻呼吸,生怕一用力就弄碎了回忆。
除了机括繁复的设计图、史诗摘抄和传说文学,谢衣还留下一厚摞信札,很多信件只有短短几句话。
“只是引路的星辰不同,而再漫漫的长路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将在黑夜的尽头重逢。”
“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我的一切,我从未有过悔恨。但却有些很小的缺憾,我一直很想问你记不记得那些曾经的交谈。比如,小时候的我问过你,为什么鸽子飞的再远也会回到笼子里,您当时回答世界只是一个更大的囚笼,它只能回来。为此我才做了那只会唱歌的偃甲青鸟,木鸟不知疲倦,就算飞到海水的尽头也不会坠落不肯回首。
诸如这样的很多事,因为微不足道,因为不可胜数,我从未曾告诉过你。”
“我只有一个月亮,他不在天上。”
这些从未曾寄出的信件,收信人都是沈夜。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信札,明明已经看完最后一个字,是晚风吹开帘子,送来一朵白花,他却几乎以为是他,没有回头,但等待着他走近。
他预感自己无法忘记谢衣,像无法忘怀一朵不重开的花。
大祭司的固执不下他的学生,他想要的人,就算已经变成星辰,化为泥土,也要从九重之下将他带回来。
“华月,准备马车。”
他站在两匹烈马拉着的车辇上,大地在向后飞奔。忠诚追随的祭司们尾随其后,
沈夜回过头,底比斯彻夜不熄的火光在他眼底燃烧殆尽,沧溟已经从他的来信中得知底比斯现在的混乱局面,在底比斯郊外埋伏已久的下埃及军队已攻入都城,今夜所有生灵与死灵都不曾入眠。
尔后,第一祭司打马疾奔向更遥远的夜色,再不回首。
12
亡灵峡谷再一次聚集了黑衣的祭司,正如荷鲁斯需要找到被赛特谋杀的奥西里斯的遗骸,才能使其父亲得到再生,在兵荒马乱的底比斯中,沈夜趁夜运出了谢衣的尸体用以举行复生仪式。
因为下葬的匆忙,死者身上仅仅换上了一件新的殓衣,衣襟心口的晦暗血迹犹如盛开在洁白亚麻布上的枯萎花朵,他瘦削干硬的身体轮廓从下面隐现出来,像一座沉入地底将成为琥珀的山峦。而露出手臂上交错纵横的紫色瘢痕黑色瘀痕,则是生前被兵刃击打所致。
沈夜耐心的擦掉谢衣脸颊上一道边缘肮脏不堪的血线,他的动作慢极了,一丁点一丁点地把凝固的血痂抹去。慢慢的把死者冰冷的青色面容擦拭干净,就像在阳光如同黄金的时分用香花与清水清洁神龛的奉神仪式。
祭司们虔诚的反复吟诵亡灵书,颂言如同蜂群云至一刻不停作响,却重演十四年前重召沈曦灵魂的的毫无建树。
沈夜拨开死者的额发,他的手臂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拉开衣襟时,银色的闪光滑落下来。
圣甲虫银印章重回沈夜手中。
近乎怀念一般,沈夜轻声念出印章背面阿努比斯的真名。
祭司们放声赞颂白昼、西风与黄昏的河流,令人奇怪的是,亡灵黑经上象征河流的文字开始沁出细密的水珠,可是沈夜正闭目专心念出‘黄昏的河流是神的眼睛’。并未发现经书上这一章节已经变的潮湿,并且如同早春解冻的冰层一样开始淌下水流。
水流汇流成黑色的溪流,沿着祭台边缘往下漫延,
直到沈夜的双脚被一汪冰凉的水洼浸没,他才张开了灰眼睛,银色的光辉映亮他的面容。
有物体从他收拢的手指缝里闪烁着碎银子般的亮光,他张开了五指。圣甲虫印章已经张开了一半的银色虫翼,在他手心颤抖着翅膀,如同一朵被月光粉饰又被晚风摇曳的玉兰花苞
如同夜晚般漆黑的水面尽头,传来有节奏摆动的摇桨声,浆声越荡越近,逐渐响彻整个祭坛。
此时水面已经把祭司们的头顶淹没,可他们却浑然不觉有如根雕木然不动,吐出的咒文在深水里成为摇晃上升的气泡,只有沈夜的长发与衣袍如同水蛇飘游,黑色的湖水倒灌进他的眼睛、气管与口腔,却没有溺水的窒息与疼痛,在没有光线的湖底,唯一的光源是一团模糊的白色光晕,浮浮沉沉如同沉睡的月亮,那是印章,阿努比斯送给他的护身符。
船底梭形的影子由远及近轻滑过来,一个声音隔着水面作响:
“抓住我的尾…绳索。”
一根粗的出奇的绳子落进水里,因为光线折射带来的视觉偏差,沈夜抓空了一次,第二次才抓住光滑的绳索,绳索里似乎有一节节的骨椎,他攀着爬上了一叶渡船,护身符银色的光辉却沉入了水中,就此湮没了。
沈夜抹了一把眼睫上的水渍才能睁开双眼,河水顺着他的衣袖滚落,却没有打湿他的头发和衣物。冥河的水无法沾湿生者的肌肤。
摆渡人背对着他摇桨,水珠从黑色的木浆上滴落在河里溅起无声的涟漪,沈夜只能看见他被披风包裹的黑黢黢背影和被兜帽覆盖的硕大头颅,小舟的两头如同法老的金履般尖尖翘起。
渡船拨开黑暗和浓雾向前游去。如果沈夜回过头,他可以看到身后的世界正在逐渐消失,光线的流动也越来越微弱,仿佛被风吹的静静荡漾的倒影。
就像从一段流动的风景驶进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祭司、墓地、祭司、天空,还有色彩,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无垠的荒凉,有如亡灵经描述的死者与盲人躺卧的坟墓。
一只白蝴蝶从黑暗的河面飞了过来,停在沈夜肩上,如同栖息于此的一小滩月光。
“这是什么?”沈夜询问摆渡人。
“亡者的思念。”摆渡人的声音如同雷声与水声交替作响。
船头闪烁着两只如同萤火虫般的绿幽幽磷光点,沈夜认为那是一对眼睛。
摆渡人俯身划桨的声音,就象奥西里斯复苏的心脏跳动一般有力,前方的水路被浓稠如墨的雾气包裹,摆渡人却像能在黑暗中视物一般,毫不迟疑的拐过每一个流水的转折。渡船行驶到了十二条水道前面,每一个路口的拱门都有一具吊在绳索上摇摆的死尸,河岸上渡鸦的尖啸回荡在水面。
“啧,就算是我,在这里也没法看清哪,黑夜之门总是如同躲迷藏的孩童一样不断变换位置,喂,这位客人,借你的护身符一用。”
“我很遗憾,护身符方才已经掉进了河里。”
“它不一直在这吗?”摆渡人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
沈夜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从水里飞出来的圣甲虫如同一枚黯淡的银币趴在他领口,印章满是小齿的小巧附肢牢牢挂在粗疏的亚麻布料上。
沈夜把圣甲虫印章取下来递给了摆渡人,摆渡人接过去,圣甲虫却在他手里一动不动,犹如一个真正的实心银印章,摆渡人像摇晃黑胡椒瓶一样大力晃动甲虫。
“你这家伙在人间睡了那么久,快给我醒来干活!”
圣甲虫这才颤动了一下翅膀,摆渡人朝手心的甲虫吹了一口气,印章发出蜜蜂一样嗡嗡的响声,光晕如同后世的白气球一样胀大,晃晃悠悠的浮上了天空——如果可以把头顶那片黑夜称为天空的话。
圣甲虫已经完全绽开了翅膀,散发出有如月亮的强烈光辉。冉冉升起,照亮了道路。
“它是往来人间与地府的钥匙,照耀地下的太阳。”摆渡人如此对沈夜解释。
依靠甲虫的光辉,摆渡人荡桨驶入左起数第七个路口,传来喧嚣却飘渺的人声,渡船航行到了这个世界的集市。
形形色色的商人在渡船上叫卖。
“东方美人的珍珠泪滴!”
“刚出炉的太阳鸟!”
“装着烛龙响鼻声的椰子壳!”
“用月光、椋鸟的影子、流水织成的纱衣大甩卖!”
“肿瘤葡萄!”
而游客的船只和无数白蝴蝶穿梭在拥挤忙碌的商船之间。
魁梧却寡言的战士胸口扎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枪杆上面像挑着葫芦般挑着一串被砍下的蛮人头颅,头颅顶上编入红铜丝和天青石的细巧辫子被编在枪杆上,他转身观看一个摊位上在瓶装水里像鱼一样游动和吐泡的肺叶时,扎透他后心的枪尖扫翻了一位老妇人盖着亚麻布的篮子,沈夜看到几颗心脏从篮中滚落出来,有的枯萎如同石头,有的饱满如同成熟的浆果,新鲜的心脏甚至还在有节奏的跳动。战士和枪杆上的头颅一齐张嘴出声对老妇人致以发自内心的歉意。
他们正前方的一艘船上,红狐狸正在和无脸的商贩争论一只小鸡到底有没有影子,狐狸坚持没有影子的小鸟是残次品,并要求退还一半的价钱,而老板则用肚皮上的嘴辩解这只鸟的影子庞大能够覆盖整个地府,才让人看不见它有若垂天之云双翼投下的巨影。
长着尖胡子的老商人正在卖面具,他扯下自己正和善微笑有如圣人的脸当做面具出售,露出里面眼神邪恶奸诈如同一只老山羊的真正样貌,很快的,一张簇新的笑脸如同蜡油凝结一般在他脸上重新形成,商人右手边已经摞了厚厚一叠他扯下的笑脸面具。
一只生着茸茸黄毛的猫正极力向年轻的客人兜售起死还生的灵药,要价是半个灵魂或者买家额头的朱痣。
猫儿像人一样用两只后腿支在摊位后,毛绒绒的小猫爪优雅的搭在盖着亚麻布的摊位木架子上,喵呜喵呜喵呜的向来客介绍灵药的效用:“能够让任何亡魂重返人间!”
听到这句话的摆渡人不由嗤笑了一声,“这只猫是这条河出了名的假药贩子。”他说。
猫老板的生意没有做成,因为它在河滩发现了一颗摇着毛绒绒穗子的猫尾巴草,它敏捷又轻巧的从船上扑到岸上,像一只普通小猫一样四肢着地,眯起圆滚滚的眼睛抱着猫尾巴草蹭在沙地上就地打起了滚,把客人晾在了一边。
“那个肩上有肥鸡的小子真走运。”这是摆渡人对这桩提前结束的买卖的评价。
“我想他带的是一只鹰。”沈夜经过仔细观摩后得出结论,他在思索沧溟的信鹰和这只鸟是否有三代以内的亲缘关系。
年轻客人听到了沈夜的评价,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言的表达了对沈夜精准眼光和高雅品位的真挚赞美。
这条地下河流上还拥挤着更多不可思议的物品和生物。在行驶的渡船上相继浏览了几个摊位后,第一祭司认为,如果没有直面谢衣烹饪成果的大无畏勇气,是绝不敢购买这些商品的。
渡船划过一艘满放着鸟笼的小舟,金色白色黑色蚌肉粉色天空色高的矮的圆的扁的星星形状的鸟笼杂乱无章的把小船挤得水泄不通,但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笼中都空空如也。然而从笼中确实不时传出抽泣声和嚎叫声,或者踩碎落叶的脚步声,或者交欢时的喘息声,或者冬雪落在窗棂上的声音,或者风吹落花的声音。
偶尔有无形的东西撞上鸟笼的栅栏,便发出铮铮悦耳的琴弦拨动声,
船头上放着一只有如树叶般青翠欲滴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密不透风的雨声和小女孩稚嫩的呢喃。
沈夜清晰的听见了一句‘哥哥’。
“这是用笼子装的梦。” 摊主的声音从鸟笼的森林中心传出来,但透过重重叠叠的空鸟笼却看不到老板的身体。
“这个多少钱?”
“我不收金币、银币、铜币,”老板的音色虚弱轻柔有如梦幻,“你可以给我眼睛的颜色,三颗黑麦粒那么长的身高,或者舌尖的发音来交换这一笼梦,不必担忧,我只是拿走很少一点,你只是不能再说‘爱’这个音节。”
沈夜同意用舌尖的发音交换小笼子,同时他感觉有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从他舌头上如同落叶般剥落,从薄薄的唇里飘了出去,一直飘到成堆鸟笼中间最高大的笼子里。
空鸟笼里发出了摊主梦呓一般的声音:“交易完成了,请拿走雨夜梦魇的笼子吧。”
原来摊主也是一个梦。
沈夜仔细端详到手的鸟笼,里面时不时响起叫哥哥的声音,那是沈曦的声音。
渡船离开了集市,摆渡人问道:
“只有母亲、情人和疯子才会渡过死灵之河来到这里,那么客人,你是哪种?”
“哪种都不是,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失物。”沈夜回答。
漆黑的河岸已经尽在眼前,靠岸的渡船摇晃着停泊在岸前,磕击河岸的声音让渡船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震动不止,颤抖的河水溅上船舷,摆渡人向下拉了拉帽子:
“你得给我渡河资了,和冥河集市一样,我不收钱币,这位客人,你会缝补吗?”
沈夜略略有些为难:“这并不难,可是我手头没有针线。”
“又不是什么难事。”摆渡人嘀咕道,在披风下摸索着,找到一根鹰头鹿尾紫鲔鱼的鱼刺,又从沈夜肩上拈下那只一动不动栖息的白蝴蝶,他捏住蝴蝶的两只薄翅一丁点一丁点拉长,蝶翼上有如星沙的磷粉不断细细洒落,他像把面团拉扯成面条一样,把蝴蝶拉成了一根长长的、银光闪烁的丝线。
摆渡人哗啦啦的甩着自己围在下身的亚麻裙,给沈夜展示织物上一个被荆棘划破的缺口,“补这里。”他咕哝着抱怨道:“这件破衣服总害我被哈托尔那个凶女人笑话。”
祭司将丝线缠在鱼刺上时,从被手指捻住的蝴蝶线上,他听见了一声老师,这个字眼被咬的又轻盈又温柔,如同回忆从世界尽头传来一般遥远,在神庙的晚霞和夜晚中,沈夜常常听到这把声音。
把裂缝补好时,摆渡人伸了个懒腰,有什么东西砰砰不断的打在木船舷上,那是将祭司拉上船的粗绳索。
沈夜上岸时,摆渡人在他身后说:“客人,祝你好运。”
祭司致以回应:“万分感谢您,阿努比斯,和您的尾巴”
狼头神袛毛茸茸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微笑:“是你念出我的真名才将我召唤而来,我在人间的扈从,下次见面时,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桨声在河面上渐渐远去,一道幽灵色泽的水汽从水面升起并且弥没开来,船尾留下的轨迹溶化进了那漆黑的水面上,拍桨的水声已细微到不可听闻,神灵消失在了幽深如海的冥河尽头。
TBC
* ‘黄昏的河流是神的眼睛’是LZ杜撰的,亡灵书上没有这句
"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想救的人,就算已经死了,烂了,变成了灰,我也要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所以沈夜就去地府找谢衣了=▽=
基友帮配的大胖逛夜市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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