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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21:33 GMT 8
36&id=35033 楼主我可以申请将此文转载至沈夜论坛么?
№7 ☆☆☆= =于2014-04-02 11:54:55留言☆☆☆ №7 ☆☆☆= =于2014-04-02 11:54:55留言☆☆☆
不嫌弃的话,请随意嗯
№8 ☆☆☆橙子于2014-04-02 12:57:50留言☆☆☆
我空有一颗日更的心,无奈网络不给力(望天
№10 ☆☆☆不好吃于2014-04-02 16:50:51留言☆☆☆
捂脸
№13 ☆☆☆= =于2014-04-03 00:12:4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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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22:54 GMT 8
*挖个原作向的坑慢慢补脑洞 *OOC有,BUG有,白烂流水账 *作者萌点奇葩_(:з」∠)_ 自我满足为主 *据说发出来可以有效防止不坑 *如果上一条没做到,请联系发帖日期思考
一
沈夜继任大祭司的那天,流月城持续了月余的霪雨在凌晨几声滚雷爆响后悄然停止。许久不见的日光折射在晨露上,将那些颜色奇诡的植物也生生映出了几分鲜活。天空中厚薄不均的云团周遭镀了一圈金边,正如这座高悬于孤空的上古城池,外表看起来光华耀目,内里却是灰败不堪。 年轻男子披着一身晨光,手执黄金权杖,穿过恭肃跪拜的人群,一步步沉沉踏过祭台前漫长的石阶。台上十四主星的祭司们早已站在自己的星位上,向着紫微帝星的方向躬身抚心。华月微微抬头,只见到高大的身影站定、转身,厚重的法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破开薄雾,身上华贵繁复的黄金饰品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无端激得观者眼睛酸涩。冷硬的黄金面具遮住主人大半张脸,遮住他所有的表情,只露出线条锋锐的一双薄唇与下颌。 男子抬手,苍白的手指尖端吐出一团火焰,将祭坛的圣火点燃。众位祭司像是得了令一般,齐齐下跪。沈夜站在最高处,面具后的目光冰冷,渐次掠过伏在脚下的人群,只在看到某个女子的黄金头饰和某个男子雪色的发顶时才略略回暖,一片肃静中,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帛书,缓缓展开。 “……彼前代大祭司沈,独子夜,端肃持重,修良而谋远,深肖先考……着沈夜即大祭司位,恭奉天听,敬遵舆制,辅城主沧溟,焚香祷祝,夙夜躬亲,身祭流月,咸使闻之。” 低沉动听的声音一字一字念完,帛书下角的城主印渐渐透出新绿的淡光,随着沈夜将帛书投入圣火,那光芒越来越盛,照亮了整个祭坛,耀目的绿光挟着火焰,化作千万条枝蔓,争先恐后地缠绕上沈夜躯体四肢,如同无数缚索,最终渐渐没入其中,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十四主星在新任大祭司的授意下完成仪式收尾的祷文,最后向着那袭不同于历任大祭司雪白礼服的浓黑背影跪拜行礼。 没有城主在仪式上的祝福,也没有前代大祭司权杖印信的交授,一切皆由继任者本人独力完成的继任式,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都在昭示着流月城最后一任大祭司的异于常人之处。
“阿夜,辛苦你了……” 不得不依附矩木维持生命的美丽女子今天难得醒着,对着站在身前仰望自己的男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若非我是这般模样,也不教你受此劳苦,你一己之身要承担这许多,我偏什么忙都……” “不必挂怀,沧溟,”沈夜摇了摇头,打断沧溟愧疚的话语,“为城主分忧,属下分内之事。”抬眼瞧见沧溟眼中未散的歉意,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只是你怎么没告诉我,那术印这么痛?若不是想着第一天上任千万不能出丑,我早就疼哭了。” “你啊……”沧溟听着,也不由微微笑了,“都二十多的男人了,还哭鼻子?也不看看适不适合你现在的模样。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沧溟!”沈夜略窘迫地打断了她,轻咳一声,所幸四周更无六目,再没人瞧见他发红的耳根。 “呵呵……”沧溟却看得分明,又笑了起来,只是说了这半天话,精力有些不济,眼睛半睁着,想再看看沈夜的脸,“真可惜,我难得见一次你……这些年睡得也越来越深……下次,阿夜……我想小曦了,能带她来看看我吗……” “好,我答应你。”沈夜颔首,眼见着女子渐渐合上眼睛复又陷入沉眠,叹息一声,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华月进得内殿,正瞧见瞳坐在床前,不知说着什么,沈夜低头,将一碗颜色极为难看的药汁艰难地咽进肚里,一双交加眉皱得活似打了个结。 “咳咳……我说瞳,你做药的时候能不能稍微顾念一下病人的舌头?” 沈夜掩着唇咳了半天,青白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左右这药也只为你一人做,我只论药性,不考虑味道,浪费多余的精力,没必要。” 瞳面无表情接过空碗,沈夜硬是从他毫无起伏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瞳,我就知道你恨我!” 华月才上前,便闻到碗边的余味气势汹汹涌入鼻腔,刺激得几乎要流泪,不由捂住了鼻子扭开头去:“……这是什么药?阿夜又怎么了?” 瞳正欲回话,沈夜便抢在前头开口:“没什么,只是惯常给瞳当免费实验体而已。”瞧见华月怀疑地蹙了细眉瞪视过来,又补上一句,“我有神血在身,是不会生病的。” 瞳也点了点头,伸手像摸小动物一样摸了摸沈夜的头发,附和道:“是这样没错。” “瞳……!”沈夜瞪了他一眼,瞳若无其事收回手,专心观察碗底的残余药渣。 华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便暂且压下疑虑,仔细打量着沈夜的神情,语含担忧:“我见你仪式结束时脸色不太好看,听说那结契之术最是令受者疼痛,你又惯于隐忍苦楚,连对我们这些亲近之人也不肯吐露一字,想来耗费了不少精力,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无妨,早就习惯了,那点疼痛,比起这十数年来神血灼烧,不值得一提,”沈夜神情淡漠,忽而垂了眼轻哂一声,“说起来我能有今天,还要多感谢那个人,若当年我没能从鬼门关逃回来,如何能当得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 “阿夜……”华月知他说的人是谁,若论起来,沈夜对那个人的恨意,比起自己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斯人已逝,再提起来也是徒增不快,便转了话头,“如今城中,除了你,再无第二人有你这般学识谋略,除了你,也再无人当得,但是阿夜,你当真愿意做这大祭司吗?” “愿又如何,不愿又如何?”沈夜反问,语气森冷,“你说的没错,除了我,也再没人当得,既在其位,便谋其职。那个人一贯计谋深远,人事皆如棋子,想逃出他手掌不过徒劳。只是,既然我当了这大祭司,那便由不得他了……说到底,一介死人又能干涉什么?”沈夜起身,负手至书案边将沉重的大祭司印信握在掌中,唇角笑意寒凉,“他此生心血尽皆付诸这流月城,对亲生儿女也毫无怜恤舐犊之情,本座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亲手葬送这座城池,教他在九泉之下悔恨不迭,生生世世不得安宁,岂非是对他的最好报复?”
神血行将耗尽,五色石不可再生,这依附于矩木的上古神裔之城不过再支持百余年,便将在无法破除的结界中迎来它的末路,消亡于天地间。 掌心传来细微的痛楚,沈夜低头,发现金印上雕饰的硬锐边角不知何时刺破了皮肤,渗出一丝刺目的红。沈夜不以为意,将手掌掩在宽大袍袖中负于身后,凝目窗外。 窗外阳光正透过穹顶层层叠叠盘绕的矩木枝,照亮终于踏上毁灭之旅的古城,一如之前的千百年,丝毫不曾改变。
话是如此说,沈夜心中有数,不过补救之法三两日也想不出来,无论是坚不可摧的结界,还是用一点少一点却又找不到替代品的五色石,都是个大难题。沈夜初上任,事务繁忙到了极致,每天粗粗合眼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要起身继续辛劳。手下有几个城主一系的祭司,对沈夜接任大祭司不满,试图制造流言,传那沈夜谋害前代城主与前代大祭司,矫现任城主之诏,篡夺大祭司之位,浑不顾即位仪式上那只有城主血脉为引才能发动的结契之术在场的人皆有目共睹。沈夜明里暗里提点警告数次无果,见那几人毫无悔意,索性不再忍耐,重典惩戒,杀鸡儆猴。还有个只有三天记忆的妹妹,几乎每个第一天都要把自己认作父亲,不过沈夜倒是毫不介意,不厌其烦地为沈曦一遍遍讲同一个古老的故事,只当苦中作乐,偷得片刻心静。 小半年下来,瞳又换了一条偃甲腿,沈曦同一段新舞为他跳了几十遍,玩具兔子的眼睛不小心被弄掉了,华月居然不擅女红,无奈之下,沈夜只得一边哄着哭闹不止的妹妹,一边飞针走线把兔子眼睛重新缝上,才引得小姑娘破涕为笑,软软糯糯唤着“哥哥最好了”扑在怀里撒娇。华月看在眼里,只觉得沈夜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眉间新添的细纹似乎也淡了不少,自己也甚为欣喜。 不过有一件事沈夜不曾说出口,自继任那天神血发作以来,原先尚能用药物勉强缓解的疼痛便似乎产生了抗药性,而大家一度以为他已经因神血而治愈的绝症似乎又有复发的征兆。 沈夜在某个夜晚察觉到这一点,本来掩藏在神血灼烧下的病症随着沸腾的血液恢复平静而逐渐露出端倪。病症复发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甚至无法察觉,虽然只是左手小指的指尖短暂地失去知觉,但熟知自己身体状况的沈夜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安。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在成年后外表的成长便会缓慢许多,以保持盛年状态不变,但由于恶疾这百年来加快了发作,已少有族人能安享晚年,平静终老,多过早夭亡。沈夜不得不早作打算,以备不测。 如此又过了十数天,定期举办的祭典上,沈夜站在高处,远远看着脸上带着笑容、无忧无虑欢闹的族人,暗暗握紧了拳。 我沈夜既为流月城大祭司,有生之年,誓要保我烈山部族人,血脉不绝。
沈夜回身,看了一眼难得出来晒晒太阳防止手脚发霉的瞳和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擦拭箜篌的华月,道:“本座决定收个徒弟,”顿了顿,“作为本座的继承人。” “嗯?” “阿夜?” 两人停了自己手中的活计,一齐抬眼看向沉默了许久、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友人。 沈夜被盯得直皱眉头:“别那样看着我……我想了很久了,这也是早晚的事,趁着现在还有精力,能教导出一个比我更适合烈山部的大祭司,就再好不过。”等教出来自己如果还没死,流月城的事一解决,位子一传,没准还能享受几年安稳的老年生活。想象着美丽可爱的妹妹、聪明能干的友人、俊秀贴心的乖徒弟陪在身边的安逸日子,沈夜思绪越发飘远,而且愈加觉得这个想法很美好很有实施价值,自顾自点头,“嗯,那便这么定了,月儿你传令下去,本座要收个亲传弟子。瞳你也别整天泡在你的小黑屋里跟虫子和木头卿卿我我,且松泛几日,帮着来掌掌眼。” “好吧……”华月和瞳对视一眼,“那你打算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这个……聪明懂事很重要,不能总给本座添麻烦,资质要高,教习起来一点即通,本座和那学生都能轻松不少,”沈夜一边思索一边念叨,“长得要好看,至少看着舒服,嗯,最好跟小曦差不多大,孩子跟孩子能玩到一处,共同话题多,也不寂寞……唉,昨天小曦居然说‘你才不是我哥哥!我哥哥长得比你好看!’本座的心都伤透了……” 华月和瞳看着沉浸在不知名情绪中自言自语起来的沈夜,不约而同地抚额叹息。
前方大量私设出没注意
二
少年一身素净衣袍,静静立在神殿台阶下,与周围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子相比越发显得形单影只,看多了其他人无忧无虑的笑脸,眼睛似乎有些酸涩,便及时转开视线,专心研究起回廊石柱上古旧的裂纹。 “谢衣——!谢衣!” 背后远远传来呼喊声,少年回头,只见两名个头相近的男孩一边朝这边招手,一边蹬蹬蹬跑过来。 谢衣不由一喜,随即也笑着跑上前:“雩风!风琊!你们怎么一起来……噗!”待跑得近了,看清两位玩伴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 雩风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花样,弄了些头油将自己梳成个大背头,配合着那张尚显青涩的包子脸,倒有些不伦不类。风琊头发乱蓬蓬的散着,活脱脱一团杂草,那散乱程度目测是顶着狂风绕城速跑一周的效果。 雩风和风琊齐齐朝着谢衣瞪过来,谢衣抬袖掩去唇边笑纹,只是眼睛里含着笑,如同盛着明媚的阳光,怎么也藏不住。 这厢雩风风琊两人已经互相嘲笑起来。 “切,老子……我就是昨晚上太兴奋了而已,快天亮了才睡下,结果就睡过头起晚了呗。”风琊抓抓头发,将毛糙的发丛抓得更乱,斜眼看向雩风,“你这发型是怎样啊?这么难看!想让大祭司一眼看中你需要这么自杀式的手段吗?!” “无知小儿,懂个甚!”雩风冷笑一声,不屑地翻个白眼,“我这发型可是学着大祭司弄的!这叫诚意!诚意懂否?!” “大祭司是这种发型?”谢衣好奇地插了一句,得到另两人侧目。 “上个月神农祭典,你没参加吗?” 谢衣垂目:“我那时候在父母身边侍奉汤药,哪有心思去外面凑热闹。” 一经谢衣低语,两人也想了起来,年前谢衣父母罹患恶疾,前不久终究回天乏术,药石罔治。谢衣连学堂都已有半月不曾去,不然眼下大祭司收徒这般重大的事,他也不至于独自一个来到此处,没有父母陪伴,衣饰也不如其他孩子鲜丽,先前两人还道谢衣打扮太过不起眼,并不重视大祭司,此时两人不由也尴尬了起来,讷讷不知出何言安慰。 倒是谢衣神色自然,笑着拍了拍两人肩头:“你们见过那大祭司,倒是给我说说他什么模样?钱伯说他术法修为极高,法力精纯,百年来再难有第二人可与之比肩,我想着,既然这般伟大,总得有个三头六臂才相称不是?” 风琊哈哈一笑:“你小子莫不是话本看多了?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三头六臂的人物,不过大祭司沈夜,他当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这次一定要成为他的弟子!我要成为他那样厉害的人,当上紫微大祭司!” 雩风见缝插针地嘲笑道:“等你先把你的乱草头梳顺了再议不迟。” 谢衣好笑地看着平时惯会吟诗的风琊此时翻来覆去也只剩个“厉害”一词形容,握紧了拳向天扬起,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正准备再多探听些消息,却发现周围说笑声渐消,回望半圈,顿时明了。 绿衣金饰的美丽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从内殿走了出来,在长阶尽头站定,谢衣凝目细看,便识得那服制了,那女子是廉贞祭司华月,由大祭司沈夜在月初亲手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
谢衣安安静静站在人群中,并不打算惹人注目,随着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被领入殿中,不免也有些紧张了起来。他没见过这新任的大祭司,也不知他的喜好,更不知自己接下来要接受怎样的考验,他在心底想象着那人可能会问的问题,文试当如何,武试又当如何,自己读过的书不少,但看看其他孩子,几乎都要比自己大上个四五岁,年龄造成的阅历差距哪可能轻易补回?论武术,自己只懂一些粗浅刀法……想得越多,心底越发开始打鼓,不知不觉中,手心也沁了湿漉漉一把汗水。万一还没轮到自己,那大祭司已经看中了别人,派人出来道一声“大祭司已经选定弟子,剩的人都散了罢”,那自己心中的愿望要如何才能……正自忐忑不安,只听得前头一声唱名,居然已经叫到自己了么?谢衣猛然抬头环视身侧,发现居然只剩下自己了,那前面那些人是通过了第一轮考评还是……? 罢了,多想无益,顺其自然便是。 谢衣的手藏在袖中暗暗握了一握,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情绪,故作镇定地跟着华月踏入冷寂的大殿。
甬道漫长而空旷,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谢衣被华月领着穿过一重重门,似乎走了百年,终于停在正殿门前,华月特意住了步子,按了按他的肩头,柔声道:“别紧张,大祭司人很好。” 谢衣咽了口口水,点点头,随着华月走到御座前数步之遥,站定,有样学样地行礼。他拘谨地垂着眼,似乎着迷于脚下地毯上华丽的矩木枝叶花纹,听得华月在他头上道:“大祭司大人,这是谢衣。” 谢衣下意识抬头,正巧御座上那男子也静静望了他一眼。谢衣只见那传说中的大祭司裹着一身繁复的曳地黑袍,端坐在宽大的石座上,一张苍白俊美的脸轮廓深邃,眉如刀裁,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眼瞳比披在身后的浓密长发还要更黑,如霜如雪,似乎只这一眼,就已深深望到了自己心底。
许多年后,谢衣仍不时忆起他与沈夜初见这一幕,这般优秀又强大的人物,天高地广,却上哪里寻得第二个?想来哪怕重活一次,也会无法避免地被他吸引,倾慕尊崇,也再顺理成章不过。
“你为何要学法术?” 男子问他,声音低沉好听,比想象中要温柔许多。谢衣突然觉得自己心跳莫名失控,脑袋一片空白,之前打好的腹稿被忘了个一干二净,未多作思考,回答已冲口而出,是属于年轻人特有的天真。 “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谢衣偷眼觑向大祭司,见他唇线微动,似乎是笑了一下,不过那弧线不甚明显,他也不确定那极轻微的一声“呵”是不是错觉。谢衣忐忑地低头:“抱歉,大祭司大人,我的愿望是不是……” “不会,”大祭司缓缓开口,“想让别人过得更好,这……是个很好的愿望。” 谢衣没料到会听到这种回答,不由雀跃地抬头,眼睛亮亮的,看着黑衣的男子。 沈夜唇角的笑容又深了一分,令那眉梢眼尾凌厉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随即又严肃了起来:“但你可曾想过,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谢衣倒还真不曾想过这么深,他被问得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半晌握紧了拳头,近乎莽撞地大声回答:“那我就要修习更高深的法术,法术不够,我就寻找其他办法,能多护得一人也是好的!如果我不能回护其余族人,那只是因为我不够强大!” 沈夜似乎怔愣了片刻,随即重新打量起这个身量未足的孩子,谢衣毫不畏惧,直直回望那双审视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向他传达自己的决心。 大殿里一时间寂静得只能听见烛火的“噼啪”声,就在谢衣紧张得腿脚发麻时,却见御座上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子,与少年平视。 “好孩子,你叫谢衣?” “是的,大祭司大人。”谢衣不知大祭司这般举动是为何,便乖乖点头回答。 男人伸出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谢衣的头顶,谢衣眼角余光瞥见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中指上套了一只黄金指套,光华熠熠,衬得周围皮肤颜色冰白。他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双唇开合。 “我是紫微祭司沈夜,本座会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可愿入本座门下,成为本座弟子?” 他道。
谢衣也曾试想过自己会成功,然而当沈夜真正说出时,他仍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理智慢了一拍才完全理解沈夜所说的话的意义。他终于像个普通的十一岁小孩子一样,抑制不住狂喜的神色涌上眼底,兴奋得脸颊通红:“我、我愿意!谢衣愿意!” 谢衣动作敏捷地跪下,郑重地叩拜,生怕沈夜下一刻便反悔。 沈夜忍不住笑了,伸出双手将谢衣扶起来:“跟着为师修习可是很苦的,要做好心理准备,可不许抱怨啊。” 谢衣握住那双柔软温热的手掌随着沈夜的搀扶起身,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应了一声:“是,师尊!”
考虑到谢氏本家人丁稀落,每日来回也不甚方便,沈夜便安排谢衣与自己同住在紫微祭司殿中。先前怕谢衣嫌不自由,还特意问他是否要住去偏殿,没想到谢衣眨了眨眼道刚离家有些不安,想同师尊同住几日,多亲近亲近。沈夜口中说着都是十一岁的大孩子了还怕鬼不成,回身便指挥侍女把谢衣从本家取来的几件衣服并些小玩意照着谢衣的习惯摆进自己寝殿。 晚间得了空,沈夜带着新收的徒弟去看妹妹。 沈曦似乎很喜欢这个漂亮哥哥,没多久就一口一个“谢衣哥哥”叫得无比亲热。谢衣看着一副内向的样子,居然,不,应该说果然是个自来熟,摊开了画册给沈曦念故事,看得沈夜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该纠正小曦年龄其实要比谢衣大,还是该感慨才一眨眼的工夫妹妹就被小徒弟拐跑了对他这个亲哥哥理都不理,最后沈曦一句话把沉浸在纠结情绪中的沈夜拯救了出来。 “谢衣哥哥讲故事没有哥哥好听,我还是喜欢听哥哥讲。” 沈夜心情瞬间多云转晴,满怀欣喜坐在老位置一边摸着妹妹的头发一边讲那个老掉牙的司幽神女的故事,不同的是,这次还多了个孩子。 不过这个孩子比较话多就是了。 “师尊,喜欢是什么?” “师尊,神女姐姐为什么看到司幽大人就知道自己喜欢他?” “师尊,司幽大人最后有没有爱上神女姐姐?” …… 最后两个孩子都在沈夜低缓的声音中沉沉睡去,沈夜揉了揉额角,觉得今晚的故事讲得自己好累,完全没起到治愈内心的效果。 华月站在外间低低地笑,笑够了走进来:“夜深露重,大祭司想必也乏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沈夜点点头,盯着两个孩子睡得鼓鼓的小脸看了半晌,终究还是起身,取了件外袍将谢衣仔细裹好,抱在怀里:“我这便同谢衣回去歇了,小曦劳你照顾。”
次日清早,谢衣发现自己缩在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里睡得口水直流,他揉揉眼睛盯着头顶呼吸平稳的男人发了会儿呆,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坐起来。 自己居、居然在师尊的怀里睡了一晚?! 头皮被猛地扯了一下,谢衣吃痛地用手捂住头顶,低头却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与沈夜的头发纠在一处。谢衣手忙脚乱去解,耳边听得沈夜呼吸略重,想来自己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人早该醒了。 “在做什么?” 沈夜确实已经醒了,声音里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慵懒,他瞥了一眼低头不知在忙活什么的徒弟,看到他乌发遮不住的半截红红耳根。 谢衣惴惴抬眼,正巧瞧见沈夜胸口一块颜色略深的布料,不由更加尴尬。 “弟子……冒犯……” 沈夜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不由笑了,“罢了,还是让为师来吧。”说着便习惯性地要起身,结果头发扯得两人同时“嘶”了一声。 “咳……为师疏忽了……”沈夜轻咳一声,想了想,将谢衣半搂 半抱地揽在怀里坐起来,两人一步一蹭姿势别扭地下了床,终于摸到梳子。沈夜用术法在手心凝出一小滩水,蘸着那水一点点梳开乱成一团的发丝。 谢衣怔怔盯着沈夜的手,白皙有力,比自己的手还要大上两圈不止,动作却是谨慎灵活,沉默了半晌,突兀冒出一句:“师尊,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结发’”? 沈夜正专注于那一团乱发,随口“唔”了一声:“字面意义上的话……不过,是要和特别亲密的人才会……” 谢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解决了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沈夜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收拾,给自己净了手面,顺手拉过谢衣帮他梳发编辫子,扣上发箍,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到位一气呵成,发辫梳得油光水滑一根杂毛都不翘,一看就是有十几年帮人梳头发的功底,直看得谢衣目瞪口呆,暗暗感慨我的师尊就是这么全能。沈夜捏着刚编好的一边小辫儿,四下瞧了瞧,一扬下颌:“谢衣,把那边那颗珠子递给为师。” 谢衣应了声“是”,听话拿了珠子凑过来,下巴亲密地抵在沈夜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带着自以为掩饰得很完美的讨好:“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尊,不如允了弟子服侍您梳洗?”
华月送上午的文书进来,看见沈夜正侧着身,给一同坐在宽大御座里的谢衣指导初级法术,一手托着小小的手掌,在掌心画灵力流动的路线图。 今天的紫微大祭司看起来有点……奇怪啊?华月细细观察了许久,发现一侧的小辫儿有点歪,想是编发之人手艺还不甚纯熟,这……这不符合大祭司的作风啊?!不过歪得不甚明显,也无伤大雅了。 “紫微尊上……?”沈夜抬头,见华月疑惑又忍俊不禁地指着自己脸侧头发示意,伸手摸了摸,略略抬高了眉梢,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本座徒弟的手艺,如何?” 华月见沈夜满脸都写着“此处应有夸奖”,不忍打击他,憋了许久才道:“……很好。” 沈夜毫不脸红地点了点头接受表扬,好像被夸的是他本人似的,低头揉了揉谢衣软乎乎的脸颊,与正好抬头瞧自家师尊的少年相视一笑:“嗯,本座的爱徒,自然心灵手巧。” 华月看了看浑身散发着“有徒万事足”气场的沈夜,突然觉得头疼不已。
三
沈夜认为收谢衣为徒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一个决定。这孩子天资出众、勤勉好学、乖巧懂事,年纪轻轻但志向远大,虽然眉眼还没长开,但耐不住人底子好,不负我烈山部人美貌的优良传统,不愧是自己挑中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定是接任自己成为下一任紫微祭司的不二人选。 他默默在心底为自己的眼光道了声赞,随后将成堆的案卷规整起来,命人搬下去。看了看天色,发现早到了就寝时间,而谢衣那小子还没回来,想必又是泡在书房出不来了。 这可怎么得了!虽然积极求学是好事,谢衣的法术水平也进步神速,但小孩子总是熬夜还怎么健康成长?! 沈夜拧了拧眉,取了件加厚的披风裹在身上,走到殿门口望着漫天飞雪,又返身折回内室拿了把伞,施施然前往偏殿的大书房。
这一年多下来,除了在处理要事时谢衣会自觉窝在书房不去打扰外,两人几乎一直同进同出。谢衣没提搬去侧殿,沈夜也完全忘了这码事。不得不说,小孩子体温偏高,沈夜虽有神血护体,但却极怕冷,谢衣晚上总爱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沈夜如同搂着个小火炉,俩人睡得都很是安稳,如果能除去早上起来肩膀或者胳膊酸麻的副作用,那就再完美不过了。好在谢衣坚持不懈数月如一日折腾他师尊的头发,编的小辫儿也越来越好看了。 总体来说,沈夜还是十分满意的。 不过总有人对沈夜如此看重谢衣颇有微词,毕竟他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沈夜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眉梢一挑,冷笑一声。 “本座的弟子,自然值得这世间最好的,有意见?”
华月也觉得沈夜对谢衣真是宠得无话可说,跟沈曦还是不一样的疼法。万幸谢衣不是皮猴儿,没有无法无天上房揭瓦。她有时候会想,沈夜在外那般冷肃威严,独留了三分温柔,一分半给了妹妹,一分给了谢衣,剩的半分再给其余的亲厚之人。 听到她这么说,沈夜只是笑了笑。 “本座可不像那个人,绝情狠厉。” 说这话时,沈夜放下手中金印,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掌。 “谢衣是个好孩子,心思纯净,但又有些天真。若是可能,本座也希望他能永远将这份单纯的心思保留下去……”他叹了口气,“没有意外的话,他就是本座此生唯一的弟子,本座曾经没有得到的,希望他能得到。”
当晚谢衣一如既往钻进被子,只露出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眨啊眨,看着沈夜放下幔帐,又伸长手臂帮谢衣掖好被角。 谢衣一天不见师尊,睡前叨叨咕咕的,把积攒了好几个时辰的话悉数倒给沈夜。 “白天弟子与风琊打了一架……” “哦?赢了?输了?”沈夜躺下,调整了姿势,微微阖目养神。谢衣挨挨蹭蹭凑过来,头舒舒服服枕在沈夜手臂上,鼻腔里涌入沈夜身上散发出的清香味道,许是矩木枝的气息,这总能让他莫名安心。 “自然是赢了……不对,师尊你怎么不先关心一下我俩是为什么打架?!” “好吧,你们为何打架?”沈夜从善如流。白天他处理公务时神血小小发作了一次,胸口到现在还有些闷闷的烧灼感,他又惯会忍耐,只咬牙挺过去便不了了之,此时累得狠了,连眼皮都懒得抬。 “风琊……他说与弟子绝交了,说要一辈子记恨弟子……因为师尊收了我当弟子,没有选他……” “这便绝交了,你很为难?” 谢衣“嗯”了一声,郁闷点头:“师尊只有一个,师尊也只收一个弟子。” “你若舍不得风琊,便自行离开,为师改收风琊为徒,岂非两全其美?” “才不要!”谢衣紧紧抱着沈夜一条手臂不放,“师尊是弟子的!只有师尊,谁也不给!” “风琊……”沈夜喃喃念着,好像是风家的那个小儿子,“那孩子,也是个天赋极高的,也挺喜欢本座,若是那天你没来,本座大概会收他作弟子吧。” “此人日后可堪大用,为师希望你能处理好你们之间的关系,以后……” “师尊师尊!”谢衣不等沈夜念完,精神奕奕地爬起来压在沈夜胸膛上,“师尊当时为何选择弟子?” 理由么……可多了去了,不过本座现在好累好想睡啊不想说话了…… “……你生得比较好看而已。”沈夜最终言简意赅地回答,手背掩着唇打了个呵欠,眼睛越发酸胀。 “就只是这样而已?!”谢衣怪叫一声,猛地顶着被子坐起来,冷风争先恐后飕飕灌进才焐暖的被窝。 沈夜顿时打了个寒颤。 “好了好了,为师说笑的,原因有很多,你比他优秀,长相只是其中一方面。”沈夜闭着眼,伸长手臂将谢衣捞回怀里,摸索着重新掖好被角,一边顺着谢衣的头发一边喃喃道,“莫要胡闹,乖乖睡觉。”真是……撑不住了…… “师尊……我……弟子……绝不离开师尊……” 谢衣隐约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沈夜早已陷入沉沉的睡眠,听不到了。
谢衣最近沉迷上了偃术。 某天他来找沈夜指导功课,正巧瞳又不方便亲自来,(“其实只是懒病发作而已吧?”沈夜哼了一声。)他看着停在石座扶手上的偃甲鸟鸟喙张张合合,从里面传出瞳报告实验进展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末了抖抖鸟毛消失在传送阵的光芒中,大觉新奇有趣。在沈夜为他简单指导了一番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抱了一堆典籍研究起来。沈夜也不去拦阻,只吩咐他不可荒废了法术与刀法的练习,不然就罚抄书还要在院子里扎上一天的马步。 不过沈夜之前那二十来年并不曾在偃术上认真下过功夫,只是粗通而已,因此在谢衣问到一些比较难以解答的问题时没办法细致地讲解清楚,索性便直接让谢衣去骚扰瞳。又担心瞳那个研究狂对小孩子没耐心,谢衣在瞳那里受了委屈也不肯跟自己提,便偶尔打着亲自视察瞳的实验成果的旗号去探望谢衣,见那一大一小相处融洽,瞳还隐隐有把自家徒弟也拐成窝在小黑屋里专注学术的研究狂人的趋势,难免又增了新的担忧。 谢衣果然如瞳所说,在偃术上极有天赋。不出一月,居然做出了个跟瞳那只极像的偃甲鸟来,只是大概储存灵力的方法不当,飞了短短两个时辰便跌回谢衣怀里耷拉着翅膀不动弹了,自然更不能用于往来传音。 其实以第一次做出来的水平来说,已经相当厉害了…… 沈夜见谢衣低着头似乎很是沮丧的样子,头痛不已地揉揉额角,准备上前安慰鼓励一番,免得打击小徒弟的积极性,孰料谢衣猛地抬头扑在自己怀里,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师尊!师尊!您看到了吗?弟子做的偃甲鸟!” “嗯,你做得很……” “师尊!我想到了!您还记得那天您问过弟子的问题吗?弟子刚刚想到,偃甲就可以啊!偃甲易于上手,也不需要术法根基,只要操作得当,人人都可以驱使。如果我们造一个巨大的偃甲炉,大到能让整座城温暖如春,这样一来不会法术的人也可不畏严寒,在隆冬走出户外……” 沈夜先是怔忡片刻,随后弯了唇线,欣慰地揉了揉谢衣头顶:“言之有理,那你便要更加努力才是。凡大型偃甲,须得丰沛灵力为基……为师这便期待着你制成能造福全族的偃甲那天。”
书房果然灯火通明,沈夜信步入内,只见一个小小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地上不知在忙什么,专注得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他慢慢走过去,见谢衣正在给手中一件几近完工的偃甲上色,鼻尖沾了一点黑灰。沈夜低头看了半晌,一时辨认不出那通体漆黑的偃甲是个什么物件,似乎是个鸟型,谢衣已经点完了小鸟金色的眼睛,正在给尾部也涂上同样的金色。 “此为何物?” 谢衣被突兀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物事摔在地上,他慌慌张张地抬头,“原……原来是师尊啊,可吓死弟子了……”一边将东西往背后藏。 沈夜眯了眯眼:“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不敢让为师看,嗯?” “没……没什么……” 谢衣笑容僵硬。 “是么……”沈夜故意叹了口气,“徒弟长大了,为师也管不住了……罢了,罢了。”一边叹气一边还摇头,一副失望不已的模样。 “这……弟子不是……哎呀!”谢衣一时间也手足无措,索性站了起来,把那物事往袖子里一掩,跺了跺脚,跑过去拽住沈夜衣袖把他按在不远处的椅子里坐下,行了一礼,“师尊您稍等等,弟子这眼看便要完工了。” 谢衣又回到原处,一面走一面回头确认:“师尊可不许偷看啊!” 沈夜又拖长了调子重重叹息一声,满意地看到谢衣脸上掩不住的歉疚,这才安心坐了,随手拣起本书,边看边打发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衣蓦地长舒了口气,站起来转身要往沈夜这边走,却停在原地呲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沈夜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师尊……脚麻了……”谢衣一脸委屈地说。 沈夜轻咳一声,掩饰住已涌到唇边的笑意,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过去,扶了谢衣一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至摔倒。 “好了,现在可以告诉为师了么?”
谢衣藏在背后的手挪到身前,一只黑羽金瞳的偃甲鸟静静立在他的手心,沈夜仔细一看,那鸟似乎是只孔雀,腹部印着一齿轮与矩木叶相叠的纹章。沈夜认得这纹章,谢衣设计出来的当天便兴致勃勃跑来问他好不好看,沈夜当时正忙着看文书,便“嗯”了声,等晚间回房安寝时发现谢衣把他闲时制的半成品偃甲并一柄木头匕首都刻上这纹章,收了满满一匣子。鸟头两端坠了细细的黑色丝线束,如同两条小辫子,丝线上还穿着豆粒大小的精巧玉珠,五根尾羽上绘着细致的金边翠叶图案,怎么看怎么像是…… 沈夜眉梢一挑。 谢衣察言观色,不待沈夜开口,抢先捉了沈夜手指捏在那偃甲鸟的尾羽上给他演示。 “师尊~日安~想弟子了吗~”第一根。 “师尊~天色已晚,该休息啦~”第一根。 “师尊~师尊~师尊~师尊~”第三根。
“剩的两根还没想好。”谢衣嘿嘿笑着挠了挠脸。 沈夜哭笑不得,接过偃甲孔雀仔细观察:“为师前日听瞳说你终于学会了用凝音石,结果做出来的头一件便是这个?” 谢衣低头:“本来弟子也……但弟子打听得师尊寿诞便在明日,有心做个更好的,只是来不及……” 沈夜一愣,他自己都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倒难为谢衣有心,还费神准备礼物,不由心底一暖。他捏着偃甲孔雀翻来覆去地看,找到一处机关:“记录想说的话是按这里?” “是。”谢衣不解,仍是点了点头。 沈夜托着那偃甲,垂眼略一思索,指尖触动机关,微微启唇。 “谢衣,且歇息片刻再用功。” “吾徒谢衣,离别久长,何时可归。” 沈夜取了袖中巾帕出来,动作轻缓地为他的小徒弟拭去鼻尖上沾的脏灰,随后小心翼翼将那偃甲孔雀收入怀里。 “爱徒一番美意,为师却之不恭,这便收下了。” 沈夜牵起还呆呆仰头望着自己的谢衣的手:“不早了,随为师回去休息罢。”
大雪不知何时早已停了。皎皎明月映得一地莹白,灯烛尽熄亦丝毫不觉昏暗,耀耀繁星如琼珠碎玉,洒满了乌沉沉的天幕。 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串足印并肩踏碎静谧午夜,又被逶迤曳地的长长衣摆掠起一层薄薄浮雪,轻轻覆在印坑底。少年被青年宽大保暖的披风拢得严实,身体习惯性地与青年贴得紧紧的。两人相携而去,一欢愉一低柔的两道声音在夹杂着清香气息的夜风中渐渐飘远。 “……师尊拿着这伞,可是来的时候雪还未停?弟子惶恐,令师尊耽搁到这么晚。” …… 压在路旁植物枝头的积雪沉了,微微一颤,雪簌簌落下,落在厚重雪毯上,突起一处小鼓包,远远望去,仍是天地一色的银装素裹。 “……这雪积得深了,冻坏了脚可不好,为师抱你回去如何?” “!……弟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乱讲,你才跟了为师多久,你来这神殿的第一天,便是为师抱你回去的……” “啊啊啊啊这不可能!” “呵,怎么不可能?只是你那天累了睡得早,为师叫都叫不醒你,你自是不记得了。” “……可……可是师尊,你刚明明也说弟子长大了……!” “……” “……” “……谢衣,你当真放肆,为师的话也敢顶撞。为师说你长大了,你便是长大了,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便是小孩子。既如此不遵礼法,回去便把《师则》抄上三……” “啊啊啊!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了!师尊莫恼!生气伤身体!……” ……
良夜如斯,温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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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24:04 GMT 8
四
谢衣个头窜得飞快,刚入神殿时才堪堪到沈夜腰部的小小孩童,在沈夜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到几近自己肩头,原先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也逐渐清瘦下来,显出好看的下颌线条,隐约可见成年后俊俏青年的雏形。只那双眼睛,数年来始终清澈,随着跟在沈夜身边修习与时间的积累,又增了几分温润柔和,唇边总衔着笑,见过的人都免不得要夸一声大祭司教出来的徒弟,果然如芝兰玉树,不骄不躁,不矜不伐。 沈夜望着弯腰在箱子里翻找衣物的弟子的背影,不禁有些惆怅。 天天放在眼前爱惜的孩子,居然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想当年他还是……
早起谢衣说要换件稍薄些的衣裳,便翻了条初春时沈夜帮他做的裤子出来,结果穿上之后发现短了两寸,还露着一小截白生生的脚腕在外面,这成何体统。沈夜一面命人去量了他的尺寸裁制新衣,一面发愁,看看小曦,何时考虑过衣裳换尺寸的问题?最后沈夜突然想到了什么,同谢衣一起拖了几个大箱子出来。 “师尊,您说的是这个?” 谢衣手上托着一套同他眼下穿的颜色相近的贴身短打,只是制式略有不同。 沈夜接过来看了看:“是这个没错,浆洗干净了一直收着,你若不嫌弃便穿穿看。” “弟子哪能嫌弃师尊啊~”谢衣眼角笑意盈盈,任沈夜抖了件内衫在自己身上比量,“唔……应该差不多。”说着便动手换衣服。 沈夜帮着谢衣束上腰带理平前襟,又拂了拂下摆,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合身又精神,正适合他这么大的孩子。 谢衣像个初次试新装的稚童,在沈夜面前转了一圈展示,十足的跳脱欣悦,下摆在空气中飞扬起来,拍散阳光中细碎的浮尘。 “师尊,好看吗?” 沈夜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略一颔首:“不错,甚得乃师昔年风骨。” 谢衣眼珠一转,“那……这样呢?”一边说着,一边一手将垂散的前发捋到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另一手在两条眉毛上各比划了一下,朝着沈夜挤挤眼。 “胡闹。”沈夜口中这样说着,自己却也掌不住笑了。
谢衣偃术已有小成,这些日子在尝试制造大型偃甲。先前数年做的大大小小的偃甲有几样精巧的,便拿回来放在沈夜寝殿中,剩的通通都堆在偏殿。得空又做了些沈曦喜欢的小玩意儿,小姑娘果然爱不释手,瞧那喜不自胜的模样,大约偃甲一直不坏,她就能当新巧玩具玩上一百年。沈夜由着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在偏殿收拾了一间空屋子出来,专门摆弄他那些偃甲。另腾了间采光好的屋子给他专门做书房,谢衣将那些书卷古籍竹简连同自己设计的图纸乱糟糟堆了一屋子,乍一看还以为遭洗劫了般。沈夜偶然一次进门探望爱徒却不慎中招之后,他便再也不去了,只等着验收弟子成果就好。
不觉又是一年春来早。
神农寿诞是流月城中头等大事,全族上下无论再忙,也要为了这活动腾出空来,放下手中事情好好放松一回。 沧溟镇日沉睡,沈夜作为流月城实际上的主宰,却是半点松懈不得,提前近一个月便着人布置。祭典流程、人手安排、临时变动、余兴节目……诸如此类,少不得要一一过问,他又惯于亲力亲为,力图一切完美无缺,确保族人在那几日能够发自心底享受到乐趣。数日下来,难免精神不济,沈夜心思烦乱得几乎要早生华发,小憩之余,越发坚定了要早早将徒弟培养起来好接替自己的想法。 不过谢衣那小子虽然已经跟在自己身边学习处理政务,但明显对此兴趣缺缺,大约比起这些他不擅应付的心思弯弯绕的人群,他更愿意一心扑在偃术里,并且后者成效喜人,造诣已堪追瞳,大有将昔年种种设想皆付诸现实的架势,想必再过几年,流月城第一偃师的称号便要易主了。 造一座供全城人使用的大型偃甲炉的想法,谢衣日夜不曾忘怀,也已与瞳提交了份可行性分析报告上来,沈夜看着,居然觉得大有实践价值。他惯来信任谢衣,便决定支持自家爱徒,让他放手一试。谢衣也不小了,两年前前任破军祭司重病不治后,这职位沈夜便接手过来暂作代管,目前仍空缺着,只等谢衣再长大些,便让他来接替这一职位。偃甲炉一事,成与不成,都是谢衣实力的证明。人心向来易失不易得,早早打下基础,未尝不是件好事。 谢衣这厢除了偃甲炉外,还一直试图以偃术创造活物。他年纪轻轻,心思活络,设想也足够大胆,图纸方案绞尽脑汁足足写了成百上千份,又在研究中一一否决,只是总摸不到关窍。他反而越挫越勇,没日没夜泡在书山籍海中求窥门径,累了便窝在书房随意一睡,忙得跟沈夜有一拼。几日下来两人几乎总见不着面,仅有的几句交流也全靠偃甲鸟传音。
寂寂长夜,书房里灯火未熄。 火焰晃了一晃,轻轻发出“噼啪”的一声。 谢衣揉揉眼睛,提笔划去两天前写下的最后一条方案。 到底还是失败了…… 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谢衣长长叹了一声,郁闷不已,趴回桌上泄气地将手边一只半成品偃甲兔子拆了装,装了又拆。长久以来的努力毫无收获,心里难免沮丧。 师尊……要是师尊在的话……
沈夜才哄了哭闹不休的小曦入睡,来寻谢衣,推门而入,便看见谢衣在折磨那只无辜的偃甲兔子。 需要他处理的事已告一段落,无甚意外的话寿诞自能顺利举行,不过那些琐碎小事也无需劳动他操心,下属又不是白养的。他自己在寿诞上另有安排,得了两天空闲,正好养足精神。 谢衣原本恹恹趴着,听到动静,下意识望向门边,不由眼睛一亮。 “师尊……!”心里正念着人,人就来了。 一股不知名的喜悦漫涌而上,浸得方才空落落的五脏六腑暖融融的,仿佛连这将枯的灯火也不那么黯淡了。 他猛地跳起来,一头扎进沈夜怀里。 沈夜本就有些乏了,这猝不及防被个半大小子一扑,打了个趔趄险些向后仰倒,幸好他反应迅速及时稳住下盘,不然只怕两人要齐齐躺在地上。 “师尊……”谢衣双臂环着沈夜的腰,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清香,撒娇一般蹭了蹭他的胸膛。 沈夜习惯性地伸手摸一摸谢衣的发辫,轻轻拍着他的背,看到个头已快追上自己的少年抬头时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赖在为师怀里,也不嫌臊得慌。” “……弟子可不管这个,师尊明明说过,不管弟子长多大,在师尊面前都是小孩子……” “……你啊……”
谢衣拉着沈夜坐下,向他大吐苦水,偃甲研究进展不顺遂,思考陷入僵局不得解,无法帮上沈夜忙的歉疚……他知道沈夜偃术水平其实早已不如自己,也并不曾指望从沈夜那里得到什么建设性意见,但自己跟在沈夜身边这许多年,骨子里的信赖是无法根除的。即使像现在,自己为难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不是带着自己研究更高深偃术的瞳,而是沈夜。只要沈夜能像现在这样,即使静静听着什么也不说,他也察觉得出,方才自己纷乱的情绪已不知不觉渐渐平静下来。 沈夜见谢衣安静下来,脸色比先前好了些,便从他手心取了那拆解到一半的偃甲放回桌面,信手抚着谢衣的头顶。 “天地间,凡有生命者,至为珍;凡有魂魄者,皆具灵性。生命创制何其艰辛神秘,吾等幸得上古神明聚三魂七魄,是为生命,能言语,善思考,复为人,为世间生灵之首。偃甲虽能活动,盖因偃师意志驱使,从其令而行,无有异者。”沈夜停了一停,见谢衣正静静凝视自己,便笑了笑继续道,“拟形偃甲徒具生灵模样,却不见其灵识,故而可拆解,可重组,可复制,可替代。而生命独一无二,虽残肢可换,形貌能改,究其根本,却无法简单组装,寻得替代品。生命孕育的奥秘,魂魄的神妙之处,岂能为我等凡人勘破?你年岁不过尔尔,学识阅历修为,难抵仙神万一,虽根骨清慧,然才学习偃术不过几年,又如何能得与女娲比肩?你一向聪明,也一向看得清,怎得这次却钻了牛角尖?” 谢衣点点头又摇头:“师尊讲的这些,弟子明白。生命至为珍贵,至为奇妙,当珍之重之,敬之畏之。然而我们偃师,穷尽一生,以图一窥天道,为的就是化种种不可能为可能。以人力创造生命,虽然听着像是个妄想,但谁又说不会有奇迹发生呢?”谢衣咬咬牙根,攥紧了拳头,“师尊,弟子不会放弃的。” 沈夜哑然失笑,捏了捏谢衣脸上的肉:“你啊,从小脾气就硬……也罢,有个目标总是好的,若有朝一日你能制得人型偃甲,不如做一个送予为师,帮着处理政务?左右你只顾着偃术,不肯帮忙,怕是指望不上了,为师若哪天活活累死,泉下有知,定夜夜入你梦中,痛斥你不孝,迫你抄书。” 谢衣急了,坐直了身子瞪眼:“师尊乱讲什么呢!师尊定会长命百岁……不,是长命千岁的!弟子只是……只是实在学不来师尊掌握人心的本事……弟子努力学习偃术,也是想帮师尊分忧……不是有心逃避……”谢衣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低下头去,脸颊涨得通红。 沈夜叹息道:“人心岂是说能掌握,就掌握得的?若那般容易,人与人之间怎会有争端,有背叛?况且活那么久做甚,为师只盼着小曦、你和族人们都好好的,长长久久过着安稳日子,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谢衣看到沈夜面上掩不住的倦色,又是愧疚,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安慰,急得额头隐隐沁汗,生硬地转了话题阻止沈夜再说下去。 “那、那个!弟子敢问,师尊可是从小曦那里来?小曦今日还是如旧?” 沈夜被谢衣截断,便也不再说,“嗯”了一声,道:“多年来一直如此,早已习惯了。那梦境深植,难靠外力更改,只能教华月为小曦镇梦勉强补救罢了。” 谢衣脑中隐隐有了个想法,他动作麻利地跳下椅子,将那一闪而过的灵感速记下来,然后拉起沈夜往外走:“太晚了,明日事明日再说。师尊,我们还是先去休息吧。” 沈夜被拉扯得直往前倾:“孽徒,为师的衣袖都快被你扯断了。”
“……师尊,弟子有个主意。小曦整日不出门,天天呆在房里,人都困顿了,还剩两天,时间充足,不如祭典上让小曦扮兔子跳个舞?……” “唔……可以考虑……” 这晚久违的同寝,两人这些天来都累狠了,说了没几句话便相拥着沉沉睡去。 屋外难得无风无霜,一夜好梦。
神农寿诞如常举办。 谢衣换了身簇新的衣衫,是破军祭司的正式服饰。 沈夜口称是暂代,但周围人都心知肚明,这位子便是为谢衣留着的,只等再过些时日,即可正式册封。因此虽有几人底下有怨言,却也不敢在祭典当日公然叫嚣抗议。 不过反正沈夜也不会理会他们就是了。
沈夜让谢衣两臂展平,自己亲手为他整理衣衫,系好腰封配饰,慎而重之将颈上胸前所佩大大小小的物件一件件理好,最后梳理好发辫,帮他扣上黄金发箍。白衣翠衫,金银丝绣,衬得谢衣颜如润玉,发瞳似墨。 沈夜满意地点点头,自家徒弟果然是长大了,不负自己这些年悉心教养,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谢衣身子不动,嘴上不停。 “师尊,为何您可以不束发?” 不……其实还是有束的…… “因为本座是大祭司。”没人管。 “师尊,破军一词杀伐气太重,弟子不喜,叫摇光不好听么?摇光紫微,紫微摇光,怎么念都顺耳。” “油嘴滑舌,那你对七杀贪狼等有何看法?” “……” “师尊,这破军祭司的衣饰好生麻烦。” “习惯就好,你看为师。” 谢衣抬眼。
沈夜身为大祭司,惯例要有祭舞,既是作为神明在地面上的使者将神明的庇佑传达给信徒,也是作为族民的代表将一族的祈愿与敬仰传达给高高在上的神明。 此为寿诞上的重头环节。沈夜自然不敢怠慢,今日换下了平时惯穿的厚重黑袍,改穿了一套颇为繁复的白色礼服,胸前腰际金饰华丽夺目,连鞋子上都装饰着小巧的坠饰——哪怕实际上被长长衣摆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重得谢衣一看就觉得喘不上气。
“……这真能舞得起来……?” 沈夜哼笑一声。 “早晚你也有这一天。” “不要啊师尊!!!” 无视了谢衣的夸张惨叫,沈夜一抬下颌:“还不快去拿来?” “是!” 谢衣取了比他个头还高的黄金法杖和大祭司的黄金面具,帮沈夜戴上面具,法杖递到手里。 沈夜抚摸了下中指上套的黄金指环,轻轻拍了拍谢衣肩头。 “去吧。”
鼓声并乐声渐次响起。 谢衣恭敬跪在破军星位上,十四主星拱卫着祭台上献舞的紫微帝星。 沈夜长身独立,随着节奏起舞,黄金面具遮住他冰寒双目。 侧身、沉腰、展臂,向苍天伸出祈愿的双手,日夜盼求神农神上早日归来,将烈山部族人带出这霜天雪地。 沈夜唇角讥诮笑意无人瞧见。 此心诚挚,却无法感动苍天。没有神明来同情这座城池。 神明早已将他们抛弃。 大祭司身为神的使者,却不信神。 天不救我,只能自救。
环绕在周围的祭司同时振动手中金铃,铃声沉厚,如同古老的钟声。雪白到耀眼的礼服下摆随着身体旋转在空气中飞舞,宽大的双袖笼着清风,连同披在身后的浓黑长发一起,像极了亟欲展翅高飞的孤雁。 祭舞接近尾声,沈夜抬起手中法杖,新绿的光芒渐渐笼罩整个祭坛,映亮灰蒙蒙的天空。木华之力催动枯枝抽芽生叶,浮至空中,形成无土之树,最终自树冠到根部爆裂开来,散作漫天如雪飞花。
谢衣看得入迷,目光始终追随着沈夜的每一个动作。他看着他旋转、停步,白衣墨发静止下来,随着金铃最后一振,顺势伏下身体,跪拜在神农神像脚下。长长的衣摆沾了花瓣,流水一般静静淌在沈夜身侧。 那华贵的金饰如同精心打造的沉重枷锁,压在沈夜身上,迫得他只能拜伏于地。 孤雁最终没能飞离这块荒芜的土地,他被重重枷锁束缚着,逃不出这片低矮的天空。
谢衣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悸。
五
谢衣说大祭司一年到头劳心劳力,难得有神农寿诞这个机会,断不能荒废,定要拉着沈夜放松一下。 沈夜无奈,只得从了他。两人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覆上面具,趁着神殿中人不注意,悄然离开。 沈夜被谢衣拉着,穿过喧喧嚷嚷的街道。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男女老幼都有,似乎整座城的人都集中在了这不长不短的街上。虽然已是夜晚,但灯火煌煌,倒显得比平时的白昼更热闹上几分。 沈夜哪见过如此吵闹而拥挤的人群,一时有些应付不来,空气流通也不怎么好,闷得几乎喘不上气,被身边的人挤得头发都散乱了些许,脚也被踩了好几下,不由内心有些埋怨谢衣。 谢衣倒是兴致勃勃,他虽自小入得神殿,安心修习,早已收敛了许多,不过年纪尚轻,总归有些少年心性残留。 上次这般玩闹,好像还是父母尚在的时候。 不过现在有师尊陪在身边,他很满足。
谢衣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拉着沈夜直往前挤。 又是一波人潮涌来,沈夜一时大意,与谢衣牵着的手被冲散了。 他不免心下不安,这地界对他来说很是陌生,茫然四顾,只见满目人头攒动,又逢祭典,人人皆打扮得光鲜,望去一片眼花缭乱,谢衣又没穿戴那身神殿祭司装束,埋没在人群里怎么也找不见。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艰难推开人群,寻了个略僻静的小巷稍作歇脚。 沈夜喘息方定,擦了擦额上汗水,往袖中摸索,准备放只偃甲鸟寻人,谁知摸了许久也什么都没摸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上的早已不是平素穿的宽大祭司袍服。 这下可没办法了,不如先回神殿吧?只是谢衣他还…… 沈夜尚自思索,一只褐羽雪颈的偃甲鸟扑棱着翅膀,自上空盘旋而至,轻盈落在他头顶,啄了一啄。 沈夜伸手取下那鸟,看到翅膀上熟悉的暗红纹章,不由安心地笑了。 偃甲鸟重新展翅,带着沈夜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巷,避开比肩接踵的人流,直走到水池花坛边,看到身形熟悉的绿衣少年手中提了盏小巧的莲花灯,脚边还放着一坛酒,正在石阶下焦虑地来回踱步,不时向着来路张望,见沈夜过来,眉眼间忧色尽消,兴奋地朝着这边用力挥手,灿烂的笑容直晃花了人眼。
谢衣往这边走的路上被一个少女塞了朵花进手里。 少女脸颊红红地跑开,谢衣还在原地愣神,满脸写着不解。 沈夜噗嗤一笑,走过去伸手在谢衣眼前晃晃:“怎么?可是看中了那女子?” 谢衣茫然回神:“啊?” “据说神农寿诞这日,有个民俗,将饱含心意的花朵送予思慕之人,便能成就一段良缘。你若也中意赠花之人,便将那花朵簪起来。” 谢衣听着听着便笑了:“若一朵花便有如此大的魔力,何来那许多苦恋不得的故事。师尊原来也信这个?” 沈夜一本正经道:“本座也只是听说而已,今天是头一遭看到有人表演送花。” 谢衣奇道:“师尊从来不曾参加过这些活动?” 沈夜摇头:“本座自小生在神殿,岂是想离开就离开得的?从前要学习许多东西,要照顾小曦,后来……不提也罢。” 谢衣眨了眨眼:“师尊可是怪罪弟子耽误您与民同乐?” 沈夜失笑:“怎么想到这里的?只是早已无心玩乐罢了。” 谢衣也笑:“可是现在弟子带着师尊出来了啊,师尊能第一次感受到民间活动的乐趣,是不是该感谢弟子啊?” “惯会说嘴,偷溜出来而已。天色不早,咱们该回去了,若是被人发现……” 两人先前寻找对方时为图方便,皆摘了面具,又都是生得一副俊美容貌,他们这会儿站在水池边说了半天话,已经吸引了不少人跃跃欲试想送花来。好在这些人平日里基本上与神殿里的高阶祭司并无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自然不识得两人相貌。 谢衣眼睛扫过围在不远处那些眼里放光的人们,背上冒了些冷汗出来:“怎么连男人都有?” “哦,民俗传统罢了。想来自古为知交何妨掷千金,那真心人果然能寻得,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你若是中意哪个男子……” “罢了罢了,人心太过复杂,弟子还是更喜欢偃甲!师尊,我们早些回神殿吧!”谢衣一手提着灯,另一条胳膊要抱酒坛,又不好当着先前那女子的面将花扔了,便顺手将花别在沈夜衣襟上,抱了酒坛,与沈夜匆匆离去。
两人悄悄回到神殿,换回平时的衣服,对偷跑一事只佯作不知。谢衣拍开酒坛封泥,与沈夜两人坐在殿顶,举盏对酌。 此处视野甚好,仰可观浩淼夜空,俯可瞰万户灯火。 “这酒是一家老字号产的佳酿,难得的是他自家果树至今长势喜人,结的果子也适合酿酒,只可惜产量不高,酒水虽美,每年也只在神农寿诞这日贩售部分,故而万分难求。弟子好不容易弄到这一坛,师尊且尝尝。” 沈夜浅酌一口,初时舌尖只觉清凉微涩,入喉方得甜香满腔,醇而不辣,他赞了一声:“不错。” 谢衣执着酒盏也含了一口咽下,满足地微微眯起了眼:“虽然我们并不需要饮食,口腹之欲淡薄,这些东西偶尔尝尝,聊作消遣,倒也不错。” 沈夜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让谢衣帮自己注满酒盏,道:“回头为师也酿一坛酒去……寝殿后面那院子里有棵老树,虽然不结果实,几年才开一次花……就埋在那底下,唔……用矩木叶子酿酒如何?等酿成了,每年春天与你同饮一杯。” “……才一杯吗?” “通共能得多少酒?省着点喝,方能喝得长久。” “……”谢衣不说话了,摩挲着手中酒盏,清透酒液正倒映着天上莹白月盘,随着酒盏微微晃动,月亮表面也泛起一层柔波。 谢衣指尖轻轻一弹侧壁,登时那月亮便被震得零落。 先前将那月亮成功捉在手心,原来不过一场错觉。
饮过三巡,酒坛空了大半。两人平日难得饮酒,酒量不过尔尔,此时已有些腿脚虚软。 沈夜苍白的脸颊染了一层红霞,自眼角晕到耳后颈根,似涂了薄薄的胭脂,唯那双薄唇被酒液浸得鲜艳。 谢衣也不遑多让。他比沈夜醉得更早,眼底朦朦胧胧蒙着重重雾气,唇角挂着的笑比往日弧度还大,不见温润如玉的模样,倒像个憨童,整个人醉得全无形象,只靠在沈夜怀里,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酒香。沈夜不得不将另一边的手扶在地上,才撑得住两人的重量。 谢衣还要喝,拿着酒盏的手有些发抖,不小心洒了一半在沈夜前襟上,沈夜伸手握住他的手,助他将酒盏送到唇边,免得再洒了剩下的一半。 “……师尊,弟子好久不曾这样偎着您了……师尊最近很忙,弟子也很忙,总是休息不到一处去……” “浑说,这几日不是一直睡在一处?何况你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忙很正常,哪能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整日黏着为师。” 谢衣扯了扯沈夜袖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道:“师尊一点都不可惜吗?” 沈夜像小时候安慰谢衣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可惜又如何,为师也不能拘着你,让你一直不长大。终有一天,你会离开为师的。” “弟子说过,绝不离开师尊……”谢衣努力睁着眼,望向那一轮孤悬于高天的明月,“弟子的偃甲炉已有进展,只是需得以五色石为燃料驱动,弟子算计着五色石的数量若要支撑偃甲炉运转,怕是不能够,眼下已经在着手寻找能替代的燃料,想进一步研究,但……” “为师晓得,五色石余量日渐稀少,怕是难专供你研究再拨一部分……”沈夜沉吟着,“为师前些日子忙,没怎么回寝殿休息,那部分取暖的五色石倒是俭省了下来,如今尚有些富余,你且悄悄取了去,不必声张……莫要浪费太过,你知道我们现在……” “弟子心中有数,多谢师尊。”
谢衣酒意复又上涌,他仰倒在沈夜腿上枕着,用微凉的手敷着脸颊试图降温,呼吸间满是浓浓的酒气,又拉过沈夜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自他的指缝间窥伺天穹倾泻而下的明灿星光。沈夜坐正了些,让谢衣能躺得更舒服,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他发热的脸,轻轻抚弄他乌黑的发辫。 “偃甲炉若成,也只得解一时燃眉之急,终究不是长远之策……”沈夜见杯中物已干,坛中虽还剩了小半,却也不肯再添酒了,“……谢衣,你可曾想过办法破开这结界?” “师尊?” “若能逃脱这囚笼,我等举族迁往下界,寻一处清气繁盛之福地,以供族人繁衍生息……” “弟子也曾想过打破结界,可是师尊,且不提如何破得结界,那下界浊气日盛,已经影响到了流月城,令我等族人罹患恶疾,若真得至下界,那岂不是……” “是啊,这点确实……为师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这世间,当真还有能容得我烈山部族民的洞天福地么……” 谢衣喃喃念着,闭上了眼睛。
次年初,谢衣正式任破军祭司,复掌生灭厅主事。
沈夜有心栽培谢衣,流月城行将就木之事在他面前并不避讳,谢衣知其然,却在生灭厅内研读了诸多卷宗后才真正认识到眼下的形势究竟严苛到了何等程度,因此,更加专注于偃甲炉和破界一事的研究,只是入了瓶颈,迟迟不见进展。流月城物资着实匮乏,除了五色石,竟找不到更有效率的燃料。 谢衣有了个大胆的设想,聚五色石之能量尽可能缩小范围引爆,是否能打破结界? 然而五色石能量巨大,万一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谢衣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结界自上古至今,不知已经封存了流月城几多年岁,若能被简简单单打破,何至到今日这穷途末路的境地? 谢衣只得亲自重新测过城池每一寸角落,一遍又一遍精密推算,寻找结界最薄弱之处,以求稳妥,整日念着此事,夜里也睡不安稳,人又消瘦了些。 沈夜看在眼里,但偃术一事他有心无力,自己又诸事繁杂难得抽身,便只在其他事情上加以辅协,能帮得一点是一点。偶尔两人记挂彼此,也会拉着对方暂且歇一歇,毕竟破界一事至为慎重,断不能有丝毫马虎,若是他们二人出了差错,那可不是轻易弥补得回的。 谢衣心里焦躁,面上却是不显,也不肯为此去烦扰沈夜。他知沈夜心情一向不好,但最近尤为糟糕。
八年前沈夜甫任大祭司,曾有城主一系的几个家族心怀不满,只是当时手段低劣,被沈夜捉了个正着,杀了几名领头人以示警告,着实令他们安分了数年。 不过近年来沈夜行事越发果决凌厉,城主不在,大祭司一人独揽大权,着意铲除异己,选拔神殿祭司也向平民开放资格,不再是贵族内部瓜分,大大小小的改革举措难免要牵涉到诸多大族之间的利益。曾经想将沈夜拉下御座的心思又起,蠢蠢欲动。 沈夜心知肚明,只佯作毫无察觉,耐心等待,放长线钓大鱼,端看这帮不知疾苦、食古不化的老东西们如何落马。 沈夜的手下前几日捉到个暗伏在神殿多年的细作,当时交予瞳审问。饶是那男子如何嘴硬,也被瞳折磨得要生不能,要死不得。 沈夜顺利从他口中挖出了想要的情报,本打算将其丢进地牢任其自生自灭…… “沈夜!你竟如此狠毒,果然是那个人的儿子……跟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沈夜听到下属传来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拳头握得死紧,最终冷冷一笑,命人将这个只剩一口气的人从地牢里提出来重新送进了瞳的实验室,再不问其生死。 ……也难怪沈夜最近心情奇差了。
谢衣有心化解,左右偃甲炉之事陷入僵局,破界一时也不能强求,便转而着手制作早先便有了计划的一件偃甲,希望能赶在今年的神农寿诞前完成。 能操控梦境,让人梦到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景色。 沈曦经常做噩梦,这偃甲若能做成,哄她睡得安稳,沈夜想必也会高兴些。 ——如果师尊也愿意用用看,让自己知道师尊最想见到的,那就更好了。 只是梦境就像记忆,无形无质、难以捕捉、无法生造,须得以原有梦境为依托,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如何提取存储这梦境,却是首先要突破的难关。 ……若有朝一日得至下界…… ……若能用偃甲记录下走过的碧海青山、雪域黄沙,记录下看过的日升月落、四时花好……将这些景色带给他人一同分享…… 总之,为了给师尊一个惊喜,这件事还是暂且保密吧。
谢衣一边想着,一边取出了一份仔细收在书架顶部木匣中的图谱。 图谱外封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字。
“苍穹之冕”。
六
脚下的大地在震动,震得人双脚发麻。 轰隆隆的爆炸声响在耳边吵杂不停,仿佛太古天崩。 沈夜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不远处谢衣等人忙碌的身影。火光与法术的光芒不断,光笼与偃甲容器双重叠加,将巨大的能量困在其中。他死死抿着唇,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紧张得满是汗水。
经过漫长的演算与实验,谢衣终于选定了炸开结界的地点。 保守派坚持反对,认为结界乃上古遗物,为流月城遮挡多少外界侵蚀,不可轻易碰触毁损。 人,面对未知的世界总是害怕的。 然而正是这结界,将上古遗族与下界割裂成两个天地,出不得,入不得。流月城因这结界,已悄然自内部崩坏烂蚀。 这厢加紧研究分析的时候,双方展开无数唇枪舌剑,最终沈夜力排众议为谢衣争得这个机会,两人此时已无法回头。成,则破困而出,败,则加速灭亡。
沈夜不放心施法之人的修为,提出要亲自助谢衣施放法术,谢衣则担心引爆五色石极易失控,怕极了伤到沈夜,一定要他待在神殿等自己的好消息。 最终两人互相妥协,沈夜临场随时做好补救措施,但一定要站在安全距离之外,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许上前。
爆炸的节奏越发急促。 谢衣凝视着手中特制的勘测偃甲,上面的指针在一点点跳动,颤抖着逐渐偏转向一侧。 一个年轻的祭司跑到他身边,喘着气抹去头上热汗。 “破军祭司大人,马上就是最后一波了。” 结界已有松动迹象,但还远远不够。 谢衣眼中蒙上一层郁色。 ……果然,是我痴心妄想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摆摆手,道:“叫他们做好准备,执行最后一套方案。” 古老阵法在已经站位结束的九名祭司脚下浮起耀目的金黄色,谢衣站在正中,一声令下,齐齐催动法术。 法术的光芒与五色石爆炸的火光交缠成一股,在偃甲牵引下挟着能撕裂大地的狂暴劲风狠狠撞击透明障壁上精心测算出那最薄弱的一处,空气中的波动越来越明显。 轰! 滚滚烟尘遮蔽了天空,遮蔽了视野。 谢衣似乎听见了结界碎裂的声音,他下意识低头,偃甲上的指针正稳稳地停在红色区域。
成功了—— 他猛地抬头,仿佛闻到了自下界灌入流月城的风,夹杂着尘土的腥气。 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的紧张和支持精密偃甲运转与高阶术法后体力流失的疲惫后知后觉反噬上来,谢衣眼前一片昏蒙。 不过这都不要紧,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向后倒进及时赶到稳稳张开的双臂,温暖而宽厚的怀抱里熟悉的矩木枝清香涌入鼻腔。
谢衣在茫茫黑暗中徘徊,没有光线,却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只有自己。 目不见事物,耳不闻声响,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推动他的双足,向着一个方向前进,虽然他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觉不到时间,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百年。他累得想停下来,但是沉重的腿脚却不听使唤,只是一味地前行。 渐渐地,他看到前方有一团人影,散发着奇异的雾气。 明明都是黑色,他却看得分明。 直觉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的手臂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眼看着就要触碰到那团黑雾。 黑雾里包裹的人形动了动,毫无预警地转过身来,张开血盆大口。 他看见那东西的口中含着一座冰封霜冻的、银白色的流月城——
谢衣惊叫一声,骤然睁开眼。 日光隔着绣了银枝碧叶的月白纱帐透过来,在他手上洒下温柔的颜色。 谢衣坐起身来,满头冷汗,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追逐与逃跑。 方才的诡谲梦境渐渐模糊,但那种不安却挥之不去。他从小到大极少做噩梦,这次却不知怎的,梦到这么奇怪的内容。 他按着抽痛的额角,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是熟悉的大祭司寝殿。 足足睡了两天,体力恢复大半,谢衣觉得神清气爽。不过睁开眼没有看到沈夜,难免有些失落。 结界已破,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让族人适应下界浊气,寻得一草肥水美、温暖湿润的世外桃源,举族搬迁,从此再不必守在这苦寒孤冷 的古城熬过漫长的严冬。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便带着师尊和小曦,遍览下界河山……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谢衣心情愉悦地下了床。
沈夜这边却是两天没合眼。 结界顺利打破,谢衣昏倒在他怀里,周围人高兴的高兴,着急的着急,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东西顺着那道裂缝悄悄潜入了流月城。 沈夜当时也没发现。他急着查探谢衣的身体,发现只是太过疲累而昏倒之后才松了口气,将人带回了寝殿。那诡异的访客行踪太过隐蔽,不过他身负人皇神血,自能感知矩木的状态。等到他感觉到异样时,那东西已经附上了矩木。 心魔。 来自异界,吞噬人七情六欲的不祥之物。 沈夜也从未与这东西打过交道。那心魔安静附着在矩木中,便不再动作,沈夜不知他意欲何为,也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内心早将它的来意揣摩了个千八百回。 照理说心魔以吸食人的情感为生,那下界多得是人,怎么偏偏要蛰伏在流月城外,结界一破便迫不及待地侵入?难道清气凝成的烈山部人的情感比下界人的要好吃吗?而且它一定要附着在矩木上,大大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 沧溟道:“我阅古籍,知那魔物本是魔界生物,魔物若擅自离开,长期存于人界,魔力便会渐渐消散。而那伏羲结界将流月城与下界割离开来,既不至魔力溃散,又有人之七情供其吸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沈夜道:“言之在理。夜长梦多,我们须得想个法子早日除去心魔。” 沧溟蹙起细秀的眉,忧心忡忡道:“阿夜,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虽睡着,但能感觉得到,心魔将魔核植入矩木,若要除去心魔,必得动其魔核,矩木乃我流月城之基……” 沈夜安慰道:“你且放宽心,一切有我在。”
谢衣寻来时,沈夜正在书房小憩,眉头紧锁,眼下一片乌青,睡得不甚安稳。 谢衣取了件外袍,轻手轻脚披在沈夜身上。沈夜似是有所感知,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立着的青年,心底微暖,沙哑道:“是你啊,何时醒的?” 谢衣噙着笑,伸手将外袍又仔细地围了围:“才醒,这便来寻师尊了,师尊累了,怎不回寝殿好生睡上一觉?” 沈夜张了张口,最终只是低低道:“没什么,怕扰了你安睡,你连日劳苦,该好好歇息才是。” 谢衣觉得沈夜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难道结界出大事了?但他一路过来,见人人面上都是喜气洋洋,如果真出了大事,他作为破界的主要执行人,怎没人来告诉他? 他定定心神,试探着问道:“师尊有心事,不妨说与弟子一听?” 沈夜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将心魔的事道了出来。
谢衣急了:“师尊怎么不早说?!” 沈夜无奈道:“你那时候在睡觉……本座也已与城主议论过了。眼下还不见有报告它吸食我族族民的七情,虽然不合常理,但它不行动,我们也没办法制定计策,且先暗中寻找将它从矩木上剥离之法。” 谢衣沮丧地低头:“都是弟子之过,若不是弟子执意要打破结界,也不至招来心魔,伤及矩木,隐患无穷。” 沈夜安慰道:“何过之有?若说这计划,也有为师参与支持,若你因此获罪,少不得为师与你同担罪责便是。何况此举成功,我烈山部便多了一条出路,总好过困在这结界中等死。” “可是……” “好了,别再可是了,我们不了解那心魔,只能静观其变。既然结界已破,不日便可着手准备去下界,寻找适合迁徙的洞天福地。此事本座打算交给你去办,你先准备准备。” 谢衣虽焦急心魔之事,一时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先应下,搀了沈夜回去休息。 然而不过短短十天,陡然生变。
许是因那道裂缝,浊气侵蚀得更加厉害,城中居民恶疾发作范围扩大。与此同时,渐渐有流言传开,道大祭司与破军祭司逆天行事,惹怒神明,神明降罪于流月城,才招致眼下这情形。 心魔终于有了动静。 它提出烈山族族民的病是因体质与下界浊气不合,若要下界,须得改造至清体质。它可以提供魔气。烈山部人感染了它的魔气,可以适应下界浊气,平安生活。 ——原来那黑黢黢的东西叫砺罂啊,长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话说一半留一半,怎么不说说感染魔气有什么后遗症啊? 谢衣有些走神。 这厢那黑鬼还在呵呵呵呵地笑。 沈夜面无表情。 沧溟依然沉眠。 沉默了半晌,沈夜拂袖道:“容本座再考虑。”言罢转身毫不犹豫地带着谢衣离开。 砺罂在背后呵呵:“大祭司,欢迎再来啊。”
谢衣匆匆跟在沈夜身后回到神殿:“师尊,您有何打算?不会真要应了它吧?” 沈夜脸色不佳:“它没提交换条件,它是魔,必会要求一些伤天害理之事,岂可轻易答应。” 谢衣也道:“弟子认为不可,当务之急是驱逐心魔,下界之事,再另寻出路。” 沈夜叹道:“只怕是来不及了。” 谢衣道:“其实大概也没有那么糟糕,眼下主动权仍在我们这边。不如先验一验它说的话有几分是真?” “你的意思是……” 谢衣深吸一口气,道:“弟子愿以身感染魔气,一验其效。”
沈夜立时驳回:“不可,断不能教你以身犯险,让别人……” “师尊!”谢衣打断了他,跪下郑重道:“心魔来袭,本是因弟子执意破界而起,弟子于心有愧,自当将功折罪。这是弟子应负的责任。” 沈夜盯着谢衣双眼,见他目光坚定,叹气:“你知道,本座一直把你当作继承人培养……” “弟子知道。但师尊,若弟子不试,师尊也要寻别人来试,若果然此路行得通,弟子身染魔气也是早晚的事。那心魔虽然狡诈,也断不会出一个破绽百出的主意,教沾染魔气的人立时发病死亡。” 沈夜沉默良久,方道:“容本座仔细想想,先歇了吧。”
第二天清早,沈夜才起身,发现身边的被褥已经凉了。 他边穿衣梳洗边奇怪谢衣一大早的去哪了,这时华月叩响了门。 她道,谢衣昨夜去找心魔感染了魔气,现下正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已经送回破军祭司寝殿了。 顿了顿,又道,他来找我和瞳在旁照看,让我们千万要瞒着你,不要扰了你休息。
沈夜又惊又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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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13, 2014 0:25:15 GMT 8
七
沈夜匆匆赶到谢衣的寝殿。 谢衣烧得人事不省,脸颊通红,原本丰润的嘴唇甚至起了些白色的干皮。 瞳一早来诊过,不过这样的病例前所未闻,或者说到底算不算是病都不好说,也不好胡乱喂药。 他原本准备在谢衣身上试验一种蛊虫,不过沈夜的到来让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夜屏退一旁的侍女,侧身坐在床边,用布巾蘸了水,一点点滋润着谢衣干裂的嘴唇。 谢衣从小身体健康,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过,何曾像这般受过病痛折磨?大概眼下这是头一遭。 算起来,谢衣拜自己为师,如今已是第十一年。 刚入神殿时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喜欢黏在自己身边,一口一个“师尊”叫着,脸上满是孺慕,抱着比他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唐刀挥得满头大汗,才做出只只会飞的偃甲鸟便迫不及待来找自己炫耀。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身高与自己差不了多少的青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作为得力下属站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一件一件,完成曾经的计划。 沈夜低头,难得有机会专注打量谢衣的眉目。 许是因为生病的不适,谢衣眉间皱起了细小的竖纹,平时睡觉时也会挂着的微笑此时亦消失不见。 这两年两人越发忙碌,平时私下见面也少了许多。让沈夜欣慰的是,虽然隔得远了,但关系并不曾疏离,谢衣想做的事,沈夜清楚,谢衣亦如是。
其实谢衣并不适合做大祭司。 沈夜想。 谢衣太过正直,又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心底总有一份天真的善良,总期望世间万物皆能尽善尽美,也期望所有事情都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而这种善良,作为至高的权力者,却是最先需要摒弃的东西。 比起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谢衣更喜欢钻研偃术,至少这些是能被他计算得出的,而对变幻莫测的人心,他下意识不愿触碰,不愿深究,不愿将人往阴暗了想,即使他很有天赋。或许他如果愿意像分析偃甲那样理智地分析人心,会精准地掌握住人的要害。沈夜有意将风琊安排作他的副手,让他锻炼一下处理这些小摩擦,风琊与谢衣有些龃龉,总是明着或暗着给他使绊子,谢衣却浑不在意,一笑置之,多少令沈夜有些失望。 然而沈夜也别无选择,谢衣资质上佳、品性优良,也没有染上恶疾,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这么多年他在他身上倾注无数心血,谢衣也确实长成了出类拔萃的青年,成了个通天彻地的大偃师。他也没有时间再花费心力重新教养出一个继承人,只能尽量引导谢衣,能教得一时是一时。
谢衣嘴唇翕动,似乎是轻轻唤了一声师尊。 沈夜注意到了,便俯下身去,贴在他唇边仔细地听。 然而吹进自己耳中的只有微弱的气音。 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听清。 等他醒了,定要罚他抄一百遍的术法典籍和师则,让他好好记住什么叫不可莽撞。 沈夜盯着谢衣干涩的嘴唇想。
谢衣到底还是醒过来了。 他成功融合了那丝魔气,表面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是脸色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这副模样沈夜也从未见过。 沈夜悬了数天的心终于放下,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把斥责的话尽数抛诸脑后,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谢衣朝他笑了笑,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一如既往。 沈夜不由心底一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由他吧。只要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
之前派去下界的人传回情报,各处洞天福地均已浊气蔓延,不适合族人下界居住。 沈夜命人在无厌伽蓝暂设据点,以便继续寻觅。 魔气的事也不容乐观。 谢衣虽然感染了魔气也不见有异,但大概是因为他的体质问题。 沈夜用一批死牢里的囚犯同样感染了魔气做实验,有的挺了下来,还有少部分人却发生了异变,变成了面目狰狞、半人半魔的怪物。 幸好只是死囚而已,沈夜便封锁消息,命人直接处理掉了这群怪物,除了被瞳要走做实验的几个。 心魔也提出了它的条件,要沈夜将矩木枝投放到下界,以便于它通过矩木吸食七情。 沈夜考虑许久,要求使用魔契石,不伤害族人,否则一切免谈。 砺罂呵呵笑着答应了。
驱逐心魔而不损伤矩木的方法依然没有找到,沈夜重新思考起了如何在族民搬迁之后处理掉心魔这个遗留问题。 他与沧溟避开砺罂耳目,支起结界商讨这个话题。 沧溟反对感染魔气,她仍然建议先驱除心魔,再作打算。 沈夜道:“神血即将耗尽,无法挽回,矩木死,则流月城毁,这点你我都清楚。我们除了迁往下界,还有第二条路么?” 沧溟道:“然与心魔合作,那魔气并非万能,我听你描述那魔化人的模样,委实可怕。感染魔气适应下界浊气,也不过偷得片刻光阴,若百年之后族人皆变成那般模样的怪物,你待如何?” 沈夜道:“活下去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无论是祛除魔气,抑或其他。” 沧溟问:“你当真如此以为?” 沈夜漠然道:“是。你附在这矩木上,不也是为了续命?” 沧溟只得苦笑,随即又问:“然你果真要将矩木枝投放至下界,难保不被察觉,那些修仙门派必视我族为妖物追杀,又当如何?” 沈夜静默片刻,方道:“这个我自然考虑到了。族民不过听命行事,决定是本座一人独断专行,罪责也自然由本座一人承担。” 沧溟知他话语深意,不由愕然:“阿夜?” 沈夜不理会她,继续道:“前代大祭司沈夜,跋扈专横,因城主沧溟常年沉睡,故倒行逆施,强矫城主谕令,族人受迫沾染魔气,深受其害。此子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难容于世,现已伏诛,然终遭世人不齿,万民唾弃。希望新任的大祭司能够带领族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不过想来我等不到了。” 沧溟面露不忍,道:“阿夜,你又何苦至此?” 沈夜道:“本座是流月城大祭司。” 沧溟沉默良久,叹气:“你若果真坚持,我便也不再劝。族民……百年之后,谁又知会是如何状况,若果然感染魔气亦无法在下界存活,只能道是天要亡我烈山部,天命所至,非人力所能更改,那也……已是你我身后之事了。” 沈夜动容:“沧溟,你难道……” 沧溟微微笑了笑:“不,阿夜,我始终还是反对的。只是我身为流月城城主,怎能让我的大祭司一人承担这逆天罪行?” 沈夜眉头紧锁:“不必如此,你常年安睡矩木,不知外界翻天覆地,自然也不会插手此事,本座定能保你周全。” 沧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着仰头望着自己的男子,安抚性地微笑:“我早已与这矩木融为一体,矩木枯死之日,便是我命丧黄泉之时。阿夜,你那么聪明,当真不曾想到这一点?” 沈夜默然。 沧溟道:“你有你的责任,我身为城主,怎能不承担我的责任?既然命中注定这一劫避不过,不如让这无用躯壳发挥些余热,我力虽绵薄,却也能让你稍微减轻一点负担。” 沈夜正欲开口,沧溟却已抢先说下去:“流月城城主知一上古秘术,名为冥蝶之印,可以被施术者魂魄之力封印那魔物,待我传授于你,你将那冥蝶之印植于我体内。” 沈夜叹道:“沧溟,这个我可不能应下。” 沧溟肃然道:“沈夜,我以城主身份命令你,流月城大祭司沈夜,在城主沧溟体内种下冥蝶之印。” 沈夜只得跪下行礼。 “沧溟,你当真心狠。” “彼此彼此。”
沈夜傍晚离开寂静之间,沧溟已陷入沉眠,他身心俱疲,然而不得不坚持下去。 书房停了一只传密信的偃甲鸟,他瞧着四周没人,便触开机关听了。
第二天,例行晨会上,沈夜还不待说话,底下静立的两名祭司突然发难,齐齐向他发动攻击。 沈夜早有防备,拂袖展开舜华之胄,阻下了第一波法术攻击。 沈夜有预料,谢衣却没有,见沈夜受困,急忙上前准备助阵,谁料人群中还潜伏着第三人,上来阻拦。 谢衣当即幻出唐刀,与那人缠斗在一处。 原本夹击的两人稍有分神,立时被沈夜的法术压制住了不得脱身。 沈夜被法术的重重红光困在其中,眼睛注视的却是在不远处试图突围的谢衣。 那人手中捏了一团光团掷向谢衣,迫得谢衣不得不提前展开防御准备抵挡。 谁料他手心一转,那术法便丢向了沈夜这边。 眼见着那红光已浓得近似紫黑,而合力的两人也得手了一般撤步在旁观看,谢衣心中难免焦躁,附了破阵之术的唐刀一挥,便斩向已将沈夜包裹得看不清身形的光团。 沈夜在这边激斗之时已催动术法,将攻击过来的法力悉数返还给主人。那两人正面受了一击,又遭自身法术反噬,已是自身难保。 谢衣劈开那困着沈夜的阵法障壁,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余下术法散逸的点点光斑。 他顿时怔在原地怅然若失,握着刀的手也垂了下来。 耳畔呼啸的风声已至,他眼睛红红地抬起头,正瞧见一柄炎刃穿透了同他交手那人的胸膛。 那人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起的笑容,在转化为惊惧之时显得表情尤为狰狞。 那三人的身躯渐渐化为尘埃,消散在风中。谢衣怀着失而复得的期待与唯恐梦醒的慌乱望向高台,见到沈夜完好地立在那里,面容冷峻,一双含了霜的眼睛扫过底下或惊呆或淡定或围观的祭司。 一群黄口小儿。 沈夜面无表情地想。 殊不知本座最擅长的,便是隐忍,蛰伏。 然后,一击制胜。
他看到惊喜地睁大眼睛的谢衣,不由眉目柔和了些许,露出了一个淡到常人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谢衣自然不在常人之列,他熟悉沈夜的所有表情,即使别人看着大祭司总是紧绷着脸的模样,他也能将他的喜怒一一看清。 谢衣回了沈夜一个安心的笑容,轻轻地朝他点点头。 沈夜自然也看见了,他的眼睛暖了一瞬,又重归冰寒。 他缓缓开口,宣布将那三名刚刚被自己处死的叛乱者,也是近日来一直散布流言的主谋——天玑祭司赤霄、开阳祭司崔灵境、天同祭司雍文狄三人灭其三族,夺其宗族踏入神殿资格百年。 随后,他在持续的静默中宣布了将与砺罂合作,感染魔气,族民准备迁往下界之事。
谢衣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八
好在谢衣还记得不要当面质疑沈夜。晨会结束后,他便立刻去找沈夜,却被华月告知大祭司去了寂静之间。 没有大祭司允许,即使是破军祭司也不能擅入寂静之间。谢衣只好回到沉思之间等待。 等了不知多久,沈夜回来了。 沈夜见到他,并不惊讶,只抬了抬下颌,示意到里面的书房说话。 谢衣也不含糊,面对沈夜背影跪下,单刀直入道:“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沈夜回过身来。 谢衣道:“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果然和料想中一样的直白与正义的话语。 沈夜只盯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清可见底,纯粹而干净,此时正目光灼灼看着他,没有丝毫的畏惧或退缩。 沈夜道:“你是在指责本座?” 谢衣道:“弟子不敢。但是……” 沈夜叹了口气,试着劝服谢衣。 “我又何尝愿意受制于人。然而眼下的状况,你也明白,流月城至多不过剩下百年便将倾毁,你告诉我,还有第二条路可选么?” 谢衣嗫嚅道:“……弟子……弟子不知……” 随即他又急急抬头:“但是弟子破界的实验已经成功,只要寻得一处洞天福地……” 沈夜道:“只怕是机会渺茫。” 谢衣急道:“师尊为何不肯相信弟子?” 沈夜道:“为师相信你,但本座赌不起。本座身上担着的是全族的命。” 谢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又道:“……可是,师尊!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他问了和沧溟一样的问题。 沈夜的答案亦不曾改变。 他道:“……谢衣,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他希望谢衣真的能明白。他那些年轻人的天真与幻想,是时候该丢弃了。 他伸出手来,道:“你先起来罢。” 谢衣坚持己见,他仍跪在原处,行了一礼,一字一句道:“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沈夜眯起了眼。 谢衣道:“弟子以为,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他紧紧蹙着眉,眼中是悲痛与不解,或许还有失望。 “师尊,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沈夜看着执迷不悟的谢衣,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难得在对着谢衣的时候,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 他道:“下界人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族人的性命便不是了么?” 谢衣惶然道:“弟子不敢如此想,只是两者同为生命,师尊您也曾教过弟子,任何生命,都至为尊贵,当珍之重之。难道为了一种生命的延续,就要残害另一种平等的生命吗?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只是……尚未找到……” 沈夜道:“我们所剩时间不过百年,你确定你能找得到?若找不到,又当如何?若是换了你做大祭司,你也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是选一个已经证明会成功但是要付出代价的方法,还是寄希望于一个可能性无限小的、尚未找到的方法。” 谢衣无言以对。 沈夜盯着一言不发的谢衣,叹气:“本座念你年纪尚幼,不计较你顶撞冒犯之罪,起来吧,这件事颇为复杂,为师尚需你相助。” 谢衣沉默良久,道:“……请恕弟子……不能从命。” 沈夜有一瞬的怔愣,他想自己大概是听错了,然而看着谢衣毫不动摇的姿态…… 沈夜冷道:“谢衣,本座真是将你宠坏了,居然学会了抗命不从。”
他竟有些束手无策的焦虑,眉头紧锁着,最终还是决定给谢衣一个台阶下,道:“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讲不听,本座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站起来,与本座一战。” 谢衣抬头,面上是藏不住的惊愕。 “师尊!……弟子……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沈夜道:“本座一贯讲理,强者为尊。你若赢了本座,本座便听你的,将流月城交予你裁夺。若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记得本座之前说过的话么?‘若有违逆者,杀无赦。’”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胶着,一时气氛冷凝。 沈夜慢慢道:“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然而,他到底是错估了谢衣的固执。 谢衣垂首,掩去眼底的痛苦与挣扎。 他终究出声:“……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沈夜气极反笑:“好,好,好,好一个本座的爱徒,本座果然平日对你太过放纵,才将你养成这天真得几近愚蠢的性子……也罢,本座这便给你补上一课,让你认清自己有多幼稚可笑!”
谢衣自然打不过沈夜,他的刀法、术法皆是沈夜亲传,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战胜。何况沈夜专精于此,谢衣更喜偃术,虽有杀伤性偃甲,但又怎敢对沈夜使用。他面对沈夜,束手束脚,沈夜亦不曾使出全力,两人皆未比拼术法,单纯以兵器相搏。谢衣只使一柄唐刀,左支右绌,面对沈夜角度刁钻能柔能刚的长鞭,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颓势尽显。 沈夜攻势凌厉,直将人逼至角落,鞭梢缠住谢衣脚踝一扯,脚下顺势一绊,谢衣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 沈夜见好就收。 “胜负已分,谢衣,你败了。”他伸出一只手。 谢衣眼中流露出万分不甘,任由沈夜拉起,挣扎道:“师尊,当真无法可想?” 沈夜一阵气苦,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撬开谢衣的脑袋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顽固不化。 他已不想再解释。 沈夜最终沉沉道:“……谢衣,为师曾以为你明白为师心意。” 谢衣蓦地睁大眼睛,正要解释什么,沈夜抬手打断了他。 “你且退下罢。想不通的话,也不必来见本座,按着本座的命令行事便是。” “师尊……!” “退下。”沈夜重复道,语气冰冷。 谢衣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垂着头离开。
谢衣落寞地待在瞳的实验室里,看着瞳用看儿子的眼神看他的宝贝蛊虫,完全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 他静了许久,开口道:“瞳……” 瞳像是早就料到了他要说的话一般,道:“谢衣,你不必问我,只问你的本心,想做便做。” “我……” “你想去下界寻找出路不是?” 谢衣满面讶异地看他。 “你自无厌伽蓝回来,便有了打算吧。” 谢衣低头。他还在那里发现一块有趣的石头,本想着做沈夜的生辰贺礼,缓和一下师徒两人之间日益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是…… “师尊不肯见我。” 瞳道:“当真是他不肯见你?” “……” “这些日子,你们师徒冷战,形同反目,我们旁人看了也不自在。当你们两人的传声筒,着实麻烦,你们既不想见彼此,为何不用偃甲鸟?” 谢衣只得苦笑。 “我想师尊现在只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弟子。”
谢衣面色郁郁:“师尊他……为什么不肯听我劝告?他虽然宣布了要感染魔气,向下界投放矩木枝,但至今尚未开始动手,我以为师尊还是愿意信我,愿意给我时间的。谁知我昨日路过城西,见到那些魔气失控的族人,他们面目可怖,躺在那里挣扎着不想死去,痛苦难忍,我……” 他喉中一梗,说不下去了。 瞳道:“你是在埋怨大祭司没有告诉你?他若告诉你,你岂非又要拦阻冲撞?现下正是忙乱的时候,你当真要逼阿夜动手杀你?” 谢衣涩然道:“我只是始终不能认同,为何为了本族的生存,就一定要剥夺下界人的生命。他们与我们一样,明明都是人。” 瞳冷淡道:“弱肉强食罢了。” 谢衣惊道:“你们是疯了不成?即使杀伤下界黎民,交换来一线存活的机会,这种行为,又岂能容于世?” 瞳道:“机会再渺茫,也是机会。蝼蚁尚且贪生。” 谢衣叹气:“罢了,执念不同。不过瞳,你当真认为,与心魔合作,烈山部就能生存下去?” 瞳摇头:“不。世间万物盛衰,终有天定,我们烈山部,不过也是到了尽头,没有伏羲结界和心魔,还会有另一种困境。” “你果然明白,那为何不肯劝劝师尊?” 瞳难得笑了笑:“劝有何益,你当真以为阿夜不懂?他自欺欺人,我不过陪他疯魔而已。虽然只是微弱的希望,但仍忍不住想相信一次。”
瞳的轮椅慢慢行至谢衣身侧。 他道:“勿要放弃希望。你和他都是。你有你的道义,他有他的责任,我既相信阿夜,也相信你。”
瞳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衣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问:“决定了?” 谢衣点头:“决定了。” “也罢,待时机成熟,我和华月便帮你前往下界。” 谢衣讶然:“华月也……?” “华月说,留你在流月城,阿夜迟早要杀你,与其让阿夜难过,倒不如放你走。” 谢衣沉默良久,道:“……多谢你们。”
瞳看着谢衣袖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在他将要迈出步子的时候忽然开口道:“阿夜那日来,曾对我言道,‘谢衣本性良善,胸怀天下,我心甚慰。我不能与之比拟,所牵挂者,唯族人之续存耳。幸得君相伴十一载,纵知有今日,我亦不悔。’” 谢衣身形一僵,定在那里站了许久。 最终他低低道:“不肖弟子谢衣,枉负师尊多年苦心栽培,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结草衔环,长伴君侧。” 言罢决然离开,再不回头。
十日后,谢衣悄然离开流月城,前往下界。
沈夜得到消息,震怒不已,派人下界追拿谢衣回城,若有反抗,可当场击杀。
九
谢衣初至下界,着实烦恼了一阵子。 身上带的钱币在下界不能用,讲的话是古语,交流起来颇有些费力,周围人难保不奇怪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好似在古书堆里活了千百年的书生。 好在谢衣人长得俊秀,脑袋也聪明,支支吾吾的借着手势倒也勉强能表达意思,也有不少热心淳朴的人乐意帮忙。 既是出逃,身上这套标志性的流月城祭司服便不能再穿,幸好流月城与下界不知隔绝了多少年,并无人识得。 只是到底舍不得,谢衣用随身携带的几件小偃甲换了不少银钱——栩栩如生、好似活物,又不会轻易毁损的小玩具,引得围观之人啧啧称奇,正巧有个富家小公子瞧中了,便央了父亲买下来。父亲给爱子买玩具,自然花起钱来毫不吝啬——谢衣拿着换来的银钱找了家制衣铺子,让师傅照着身上的衣裳样式做了几套相似的,只是将颜色搭配略换一换,权当个念想。 有华月和瞳暗中帮着压后了一阵消息,为谢衣争取了更多时间。谢衣当时边要躲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边要学习下界语言,日子过得苦兮兮。不过似乎那些追兵与自己走反了方向,谢衣藏藏匿匿过了小半年,也不见有人追来,才略放宽了心。
谢衣起初向人打听可曾听说过流月城,行人皆摇首,口称不知。 想来也是,哪怕是在下界,也只有在无厌伽蓝才能看见那轮血红的月亮,其余时候,即使晚上盯着月亮盯到眼睛酸涩,也看不见隐藏在天上的故乡。 只是谢衣是断然不肯接近无厌伽蓝的。那地方是流月城在下界的据点之一,谢衣自己也曾去过好些次,熟人多得很,只怕一露面便会被捉起来。他不惜背着叛师的罪名离开流月城,可不是为了在下界玩上几年然后被抓回去。
对于驱逐心魔一事,谢衣毫无头绪。茫茫下界,多得是不知神魔威力的普通人,修仙之人又皆隐居仙山洞府,难寻其门,他只得从伏羲结界入手,每至一处,着意收集当地的上古传说,与三皇有关最佳。一路行来,时不时帮人造个偃甲水车、修个偃甲吊桥之类的,虽然他有意掩藏行踪,但如何堵得住受惠之人的口,慢慢地,自他来的方向,渐渐有人传说起有个神秘的大偃师,造的鸟兽能奔走,造的船只可飞行。 谢衣倒不甚在意这个,下界人对偃术知之甚少,视为奇迹。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偃术能广为传播,有更多的人来学习偃术,但怕是也仅限一些小玩具和实用型偃甲了。谢衣曾至一地,为山中人除去作恶妖兽,当地人虽然感激他,但对着他身后漆黑锃亮的偃甲蝎,难掩惊惧之色,谢衣看在眼里,难免失望,却也勉强不得,自此便少在人前使用这些杀伤性偃甲。一柄唐刀和即使在流月城内亦少有人匹敌的法术,在下界护身足矣。
谢衣行走山水间,探过不少老林幽谷,得了不少流月城没有的材料,又重开始改进他的偃甲。偶有需要,在一地长居,便择一深山或幽湖,建造房屋,为防万一,又在屋外设下重重机关,层层幻术,只求能藏得一丝不露。外人看着大偃师谢衣行踪成谜,有人说在长安见过他,还有人说在江陵见过他。
眼下谢衣确实在江陵。 他行至纪山,见当地乡民为山间恶兽所苦,便出手收拾了。 纪山深幽僻静,风清水美,山中多险路,景致虽好,平日却少有人入得山中。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谢衣隐居其中,辟了一大片山地,建造居所,依然谨慎地设下重重屏障。 他收集奇闻异事许久,尚未寻到有用的线索,偃甲研究却有所进展,他需要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地,不被人打扰。
沈夜独自一人来到沈曦的寝殿,进门之前,他特意换了身衣服,掩去浓重的血腥气和药物气息。
谢衣离开不久,城中便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 有人借着破军祭司叛逃一事大作文章,言道紫微祭司逆天行事,与心魔合作令族民感染魔气,破军祭司作为其弟子,知沈夜所行之事,早有不满,与紫微祭司私下起了冲突,已被紫微祭司囚禁,故设法脱逃。 其实细细分析便知这传言漏洞百出,偏偏族民正因部分魔化人的可憎模样人心惶惶,又有一部分势力自沈夜任大祭司时起便暗中做手脚,无时无刻不想将沈夜置之死地,加之沈夜做下那决定并不曾同城中大族商量,一人发号施令,俨然凌驾其上,令各族长多有不满。几相叠加,便由集市上一场看似无意的不起眼的几人冲突逐渐演变至多人暴行,煽动了不少不明真相的平民加入其中。 最后还是内鬼不小心露了马脚,被当场揪出,一通刑罚下来终于撑不住交待了不少信息出来。沈夜顺藤摸瓜查了一大串人,上至大族元老,神殿祭司,下至外围洒扫,市井间专门负责制造流言哄骗民众的小贩,一网打尽悉数关进牢中。 那场晨会上的刺杀才过去多久,这便来了第二起,沈夜不由有些烦闷。本以为杀鸡儆猴能让他们安生一阵,没想到这一次仿佛破釜沉舟一般来势汹汹,险些让自己真着了他们的道儿。 沈夜心一横,干脆杀的杀,囚的囚,将叛乱者清理了个干净。文风细雨无用的话,也别怪他以暴制暴。 之前大规模派出去追杀谢衣的人暂时召了回来,没办法,他现在缺人手。 找寻那个人的踪迹不急于一时。那个人偃术出神入化,世间罕有,只要他身为偃师,只要他还在用偃术帮人,他的行迹就必然藏匿不住。 这点信心,沈夜还是有的。
描述起来平平淡淡,身处其中方知惊心动魄的□□,实际上也不过持续了一天一夜而已。
沈夜在一名死士的袭击下受了伤,血流得他有些晕眩,只是被深黑的厚重衣袍掩藏得极好,脸色又是一贯的苍白,他定定立在那里,仿若一座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神像,旁人自然看不出来。 他给自己施了个简单的治愈术,强撑着到瞳那儿,这才放松下来,斜倚在一边不住喘气。 瞳先给他疗愈了伤口,又毫不客气地给他灌了一大堆汤药,并面无表情地威胁他如果下次再不小心保护自己就把他的身体全替换成偃甲,见他脸色有所和缓,这才放他离开。
沈夜试着弯起唇角露出平时毫无二致的笑容,发现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入了沈曦的寝殿。 沈曦正趴在床上看一只偃甲兔子蹦蹦跳跳,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兔子一眨不眨。 沈夜轻轻唤了一声小曦。小姑娘转头过来发现是哥哥,笑着扑进他怀里撒娇。 沈夜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温柔道:“小曦今天可有听话?” 沈曦甜甜笑道:“小曦一直都很听话~倒是哥哥昨天一天都没来,小曦想得不得了。”说着嘟着小嘴扭头闹起了别扭。 沈夜歉然道:“哥哥有事要忙,是哥哥不好,小曦原谅哥哥一回,嗯?” 沈曦转过头来,细细的眉蹙起,黑亮的眼睛里噙着将满欲盈的泪。 “小曦知道哥哥很忙……可是小曦今天晚上……就要第三天了,过了今天,又会忘记哥哥……” 沈夜柔声道:“没关系,哥哥会一直陪着小曦,不管多久。” 沈曦擦了擦眼泪:“小曦不能陪着哥哥一起忙,小曦把这个兔兔送给哥哥,让兔兔陪着哥哥,就像是小曦陪在哥哥身边一样。” 雪白的偃甲兔子乖巧地蹦过来,跳进沈夜的手心缩成一小团。 沈夜下意识接住,低头,看见兔子耳朵上那个暗红近黑的纹章。 鲜明得刺目。 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东西。
沈曦此时却又道:“哥哥,谢衣哥哥也忙吗?怎么不见他来陪小曦玩儿呀?” 沈夜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小曦,你方才说……谁……?” 沈曦天真道:“谢衣哥哥呀,做了这个兔子的人,长得可好看啦。” 沈夜定了定心神,试探着问道:“小曦,告诉哥哥,你从哪儿认识谢衣哥哥的?” 沈曦道:“小曦这两天都没人陪着玩儿,找到了一本日记本,小曦看了,知道那是以前小曦怕自己忘记写下的……”说着献宝一样从枕头下摸出一本日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指给沈夜看,上面正记着一个叫谢衣的漂亮哥哥送了她一只偃甲兔子还陪着她玩了一整天的事。 沈夜眉头一皱,随即又和缓了表情,温声道:“已经很晚了,小曦也该累了,睡吧,哥哥给你讲故事。” 沈曦不愿睡去,她搂着沈夜一条胳膊软声道:“可是小曦还没看够哥哥,过了今晚,小曦就又不记得了……” 沈夜抚着妹妹的头发:“无妨,无论多少次,哥哥都会陪你记着。”
最终小姑娘在沈夜的睡前故事声中沉沉睡去。 沈夜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那本日记本。 其中一页被他捏得几乎变形。
沈夜唤道:“华月。” 华月应声入内。 沈夜将手中日记和兔子交给她,沉声道:“处理掉。” 华月低头细看,愣了下抬头道:“阿夜……” 沈夜面沉如水,重复了一遍:“本座说,处理掉。”停了一停,又道:“以后任何人不许在本座面前提起那个人,若有违者,即刻赶出神殿。” 华月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头应了:“是,大祭司。”
沈夜回了寝殿休息。这两天他可是累坏了,急需睡眠。 华月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们装进一个匣中,仔细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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