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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oco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1:4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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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oco 发表于 Jan 9, 2014 20:33:20 GMT 8
万物皆有定时。
就像一只大鸟,飞得再高,也总有飞不动的时候。而流月城,昔日补天的重要中转站,本该于天裂修补完成之日就消失的神裔之城,距它本应的陨落之日,已经超过了几千万个日夜。
而今,它终于在时光的洪流中,显示出垂垂老态。
它向死亡迈出的第一步,是细致而难以令人察觉的。在它最后一任大祭司任职之后的第一个神农祭典的午夜,流月城旧城,被称为生态区的土地上,悄悄裂开了第一道日后会贯穿整个城池根基的缝隙。
其中光华流转,神兵乍现。
一、沈夜
年轻的沈夜刚结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祭典主祭的任务。尽管神明已经上千年未曾回应过他的子民,敬神的酒依然是最好的,也是最烈的。偏巧他酒量并不好,又遵循祭仪满饮三大杯,散场的时候酒气蒸得脸色通红。
过量的酒搅得他思路不清,浑身燥热。他甚至辨不清方向,只懂得迷迷糊糊地向凉快的、清静的地方走,慢慢竟然走到了城中最冷而荒无人烟的废城区。那是当年补天时期烈山部祖先最早修建的一批房屋,有神明眷顾加持,神农相关的纹饰格外多而富于表现力。但年代实在是太久,房屋朽坏也严重些,族民纷纷迁往城西,就将这里空了下来,而被丢过来自生自灭的失败实验品也往往因为恶劣的气候死在这里,久而久之居然积了一地薄薄的尸骨,为这块区域更添几分诡秘。
然而沈夜不在乎这些。上代大祭司在世的时候,他被丢过来历练也不是一回两回,闭着眼睛都知道这块地方怎么走,这早已不是一块能为他带来惊讶或者新发现的地方。
但是今天显然不是。废城区中心,被称为生态区的地方,站着一位陌生的青年。
那不是烈山部的服饰。沈夜皱着眉头想到。
你是谁?他问道。
青年自称安邑部人,来自长流河畔安邑新城,名叫襄垣。
“你是这里的祭司?你们的城市看起来快要死了。”
二、安邑
襄垣看起来有点冷淡,环顾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巨大的矩木上。
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沈夜良久,肯定道:“我记得你们部族的纹饰。替神农看顾木禾树,是不是叫烈山?”
发现了这点之后襄垣表现出一点近乎怀念的态度。
沈夜手里还拎着半壶酒,他们自然而然地坐下,像是一对普通的久别重逢的好友那样,聊起了天。
襄垣说乌海,说赤水族、不周山、天虞族、鏖鳌山,甚至说洪崖境。
“下界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沈夜问道。
“各种部族。适合生存的地方太小,为了活下去互相战争,实在很令人厌烦。”
“活下去?”
“杀人。”
沈夜沉默。襄垣反过来问:“那现在呢?”
“老样子。这里地方不大,适合生存的更小,没有其他部族了。太冷。”
襄垣听完,评价道:“挺像安邑。没考虑过下去?”
“不适应浊气。”
襄垣显示出一点不以为然来:“太弱。在安邑,这样的人连断生崖都下不了。”
“弱者也并不是废物。”
“这倒是没错。”
他们互相点点头仰脖喝尽最后一滴酒。
再抬头时,沈夜又是一个人站在生态区里,更深露重,四面无声。
三、濒死之城
流月城就要死了。
沈夜想到,这也不是没有预兆的。
这样的城池,冷寂、苦寒、疾病横行,远离整个世界。血脉延续带来的愧疚远大于欢喜,而真正的笑容却出现在悼歌里。所谓神农祭司的赐福不过是在这巨大的绝望里勉强施与的一点粗陋敷衍的安慰。
他们的祖先跟随神农而来,那时矩木上尚且还能结出名为木禾的果实,如今三皇并五行、日月、死亡之神踪迹飘渺,他们昔日留下的五色石行将耗尽,矩木的灵力也显得越发衰微。
但是他还不想死。死亡这件事这总让他想到矩木中的小曦,明明小小的,那么善良,没做过任何错事,却被亲生父亲封在矩木里,在昔日庇护他们的神农之血的威力下气息微弱,哭得声嘶力竭,手指都动弹不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软软地伏在地上不出声。
沈夜盯着地面上的那道裂纹看,看着看着又在想,烈山部也会这样吗?在日渐崩毁的流月城中化为无数光点?
但是矩木枝中尚且还有神农神血,流月城呢?它的死亡,就真的是不可逆转的吗?
沈夜向前两步,弯下身去,从缝隙之中提出了一把剑。
四、其名断生
他没有看那把剑,而是抬头看向了空中,像是在等待什么。
襄垣皱着眉头出现在他面前,不赞同地说:“这不是不是你能驾驭的剑。”
“我知道。”沈夜点点头“我同样知道这不过是云顶天宫之上那把剑在补天之时意外留下的一点残影,只有这些的话,我大概还支撑得住。”
“愚蠢!”襄垣压低了嗓子吼道“断生是魂灵怨气铸成的剑!这是什么?你指望用这些软弱无谓的怨气来对付伏羲结界?!看清楚,它无灵、无心,毫无剑意可言,这只是一把充满了怨怼的破铜烂铁罢了!你要如何指挥一把没有意念加持的剑?!”
“你不愿意?”
“这不是帮得上你的剑。”襄垣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了断生“伏羲跑来补天的第四十二天,他想去斩东海巨鳌的四肢,又怕我反噬,就将我交给一个叫禺期的铸剑师研究仿制之法……这不过是我为了能再见你一面,留在禺期所铸废剑中的一点力量罢了。它帮不上你。”
“‘再’见我一面?”
“你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把这把剑带到灵力充足的地方去,我需要十年的时间来凝聚实体……十年之后,带一个专精偃术的人来,我为你铸一把剑。”
五、决裂
沈夜再去找他,是在这之后十年零九个月。
那天下着大雨,沈夜推开了寝殿侧室的门,伸手碰了碰那柄剑,没有说话。他没有开避雨的法阵,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头发紧紧贴着脸颊,手指冰一般,整个人都往外冒寒气。
“准备好了?”
沈夜摇头,看起来心情非常差:“我有一个弟子……尽心教他法术、偃术,比在小曦身上耗费的神思都多几倍……他离开我了。”
“你身边的人总要离开你的。我兄长也曾因为寻雨置给我的承诺于不顾,你本就该只靠自己。”
“谢衣不一样。他是我的继承人。他一走了之……”沈夜抬起头来盯着襄垣的眼睛“如果我的计划出了问题,烈山部怎么办?”
“那就尽力让它别出问题。”襄垣不以为意道。
过了一阵子他看沈夜依旧没有接话的打算,又说道:“你有事要做,那就去做,别让感情这种无谓的事干扰你。”
沈夜心烦意乱,敷衍般地点点头,瘫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天地王者’蚩尤……”襄垣低声念过这句话,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重又隐没在剑里。
六、剑
沈夜刚一踏进寝殿,就看到襄垣并非老老实实待在放剑的房间里,而是大刺刺地坐在他的床上,拿着一本偃甲的书在看。
“有事?”
“有。之前说好了要帮你铸一柄剑。”
沈夜摇摇头,将手上的法杖拿给襄垣看,又说道:“我手头已经没有偃甲师配得上你了。”
襄垣嗤笑一声:“法杖?法力耗尽之时你打算怎么办,用法杖敲晕对方?”
说着,他翻身下来,掸了掸衣服,回头说道:“给我一个铸剑炉。不用什么偃甲师了,你来打下手。”
……
襄垣不得不承认,铸剑这件事是讲天分的。
时隔千年又一次摸到铸剑炉,他的心情无与伦比地好,一口气试验了数十种剑型,时间过去了大半夜,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
沈夜还维持着数个时辰之前的动作认真看着逐渐成型的鞭剑,神情显得略微紧张,眉略略蹙起,额头被炉烟熏染出一片黑色。
襄垣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忍住低头笑了起来。
“真狼狈啊,神农的大祭司。”
他说着,用尚还干净的手臂替对方擦了擦汗。
然后静静地交换了一个吻。
六、濒死者
二百年后。
沈夜离开寂静之间,沉默着走过昔日的大神殿,回到了寝殿里。
襄垣就靠在门边,脸上是怀念的神色:“蚩尤曾经跟我说过……夜颜花绽开花瓣的声音、微风穿过花丛吹落叶片上的水滴、银鳐鱼跃出水面的光、鱼妇游过的淡蓝色萤火、她们的歌……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明白这些。
“我那时还在筹备断生,心烦意乱到极点,只觉得他是个懦夫,背叛了当初给我的承诺。我怒不可遏。完全不想听他说。
“但是现在想想……我并不是不懂这些。在那之前更久的时间,长流河畔、木禾树枝下的某个夜晚,我就曾经了解过这些。”
沈夜点点头。
他其实没听懂,但是过于巨大的疲惫已经将他层层叠叠包裹起来,他无暇他顾。
“当年我要用这把剑破开伏羲结界,你说这帮不上我。”沈夜无视整个寝殿剧烈地抖动,认真问道“那么如今呢,如今你帮得上我吗?”
襄垣颔首,转身回到剑里。
那把剑颤抖着发出一声尖锐地龙吟,带着耀眼的白色光芒,悬停在他手边。
沈夜疲惫地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那把剑,将它插进自己的胸口。
他感到自己全身浸浴在温柔的光芒里。
七、长流河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沈夜发现自己正躺在下界的河滩上,河水清澈见底且灵力激荡,浩浩汤汤一路奔腾而去。
水中有银色的鱼,大片大片游过,映照得沿途都是一片银光灿烂。偶尔有人身鱼尾的独眼女性沉浮其中,歌声虚无缥缈却又勾魂夺魄。
河畔开满了蓝色的花,看起来和下界的植物迥然相异,却神似流月城中遗留下来的上古物种。
沈夜撑起身,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气。
他想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日后的许多事此时还尚未发生,甚至还捕捉不到虚无缥缈的预警。清气萦绕大地,其上活动的尚还不是女娲所造人类,同样源自盘古的清气使人类与他们的信仰神血脉相连。在这个时代,没有一个诚心信奉神灵的部族合该死去,这是……神隐之前、信仰的时代。
时,上元太初历六百九十五年。
长流河畔。
八、神农
他在河边站了没多久,便看到一众人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他对这个时代知之甚少,但是那一刻,他凭借本能明白了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是谁。
沈夜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立定,向那人行了一个礼。
开口的时候他没想到他的声音可以抖成这样子,简直近乎小孩子委屈的哽咽。
“……神农神上。属下……流 月 城烈山部,末代祭司,沈夜。”
他本想解释一切的缘由,甚至如果可以,他想自私地祈求神农神上以后不要应允烈山部补天的愿望,就让他的祖先们平静而又缓慢地死于浊气的蔓延,不必再受流月城千年酷寒之苦。
当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忽然感到迟疑。
他并不畏死,并不忌惮于否定自我。只是想到小曦、沧溟、华月、瞳、谢衣、襄垣,流月城里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甚至他的父亲、乐无异、风琊、雩风、离珠……痛苦也好,挣扎也罢,即使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尚未发生,对他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
那些人和事,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生命里。而那些痛苦固然撕心裂肺,但曾经相聚的温暖也是无法割舍的。他没法否定这些,唯独这些做不到。
他在温和包容而又略带疑惑的神农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去。
人和神,都不过是盘古死后所化清气罢了。而天命,则是那些不可违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终将无法改变的东西。
九、远客
后来沈夜才知道,那天跟随神农一起的部族,就是烈山部。
在这个年代,他的祖先们住在熊耳山下的一个山谷里。而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便跟随神农,沿着长流河的轨迹一路向南,沿途采集各类植物,直到荒岩山与草海交界处去寻找木禾树的果实。
因今年太过干旱,他们沿途多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各类药草,等来到荒岩山下,竟比往年迟了半个月,这才遇到了沈夜。
“不过不要紧。”说话的是祭司雅鱼,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眉眼间和小曦十分相似“最差不过是继续寻找食物多喂养新生儿一年,到了明年,找到木禾,就又省事了,反正我们有神农神上~”
说着她好奇似的扯扯沈夜的祭袍:“未来的祭司衣服真好看,我就只有夜颜花染的裙子。”
沈夜哭笑不得,只好顺势夸了夸那条蓝裙子。
没走两步,又听到微弱的呼救声。远远能看到河畔倒着一个破烂的木筏,旁边躺着一个青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紧紧闭着眼睛。
雅鱼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口:“天呐……他居然渡过了长流河!”
沈夜轻轻推一推她,顺势向襄垣跑去:“雅鱼!别愣着,去叫神上!”
沈夜认得那个人。
那是年轻的襄垣。
十、渡者
沈夜抱着襄垣的头,将他略略扶着靠在自己身上,先念了一个治愈咒诀:“醒醒!”
对方像是呛了水,神志不清,虚弱不堪,嘴唇微微翕动:“……”
“什么?”沈夜附耳过去。
“……你……是……谁?”
“我……”
“沈夜让让!神上来了。”雅鱼说着,凑了过来“他还好吗?”
“太虚弱。”沈夜说着,轻轻将襄垣放平在地上。
“走吧,别打扰神上。”雅鱼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夜回头看了襄垣一眼,转身一起离开了。
说是不打扰,沈夜依然站在高处的草地上看着那边。
神农碾碎了几种草为襄垣敷了伤口,又从包裹中翻出一个木禾给他吃掉。襄垣远远看着似乎缓过了气,慢慢爬起来向神农行了个礼。
神农点点头,回过头来示意沈夜过来。
襄垣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坡顶上,沈夜身着夜色的祭袍低头看他,目光晦涩难明。
那是他们第二次初遇。
十一、断生
之后都是沈夜负责照顾他。这算是无奈的选择,沈夜虽然是烈山族人,却确实不懂分辨药草,而襄垣身体虚弱,还需要人照料。因此每到一地,烈山部人遍四散开寻找药草,他们两个就只能坐在原地看守物品。
年轻的襄垣看起来并没有后来的剑灵那么意志坚定。沈夜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在想,那年在生态区,襄垣重新见到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有点奇妙。
“你以后想做什么?”
年轻的襄垣想了想,沉声道:“想要打造一样兵器。我还没想清楚,但是它得足够锋利、足够……”
他像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又沉默了下去。
“足够劈斩开命运?”
“或许。”
沈夜淡淡地笑了起来:“目标很大。”
襄垣猛地抬起头来:“你不觉得荒谬吗?”
“为什么荒谬?你做得到。”
“是吗。”襄垣显得有点高兴“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没有什么。我以前想要的很多而且不自知,旁人都看得比我清楚。所幸还是做到了大半。剩下的,有的再也没希望做到,而有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挑选了一种含糊的说法:“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现在在这里,如果就这么死了,大概就再也了无心愿了吧。”
“‘死’……”年轻的襄垣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死?如果你没什么心愿,就和我约定,等我铸好了剑,你一定要来看。”
“我会看到的。”
沈夜颔首,抬头看向夜空,满眼怀念的神色:“……会看到的。”
襄垣心念一动,伸出手握紧了沈夜的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
十二、魂光所依
在这一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烈山部终于找到了木禾树。
这一次寻觅之途实在耗费太久,整个部族都精疲力竭。神农只来得及确认新发现的几种草药的效用,就被伏羲召回洪崖境,只留下烈山部在此休整。
到了第三天,他们才收集齐附近所有的木禾,取出几颗研磨碎了给新生儿服下,之后便无所事事地等着神农回来。
那天有一只野兽来袭,沈夜和襄垣难得地派上了用场。到了晚上,雅鱼提议将肉烤一烤,开一场庆典。
夜色降临时,他们就在木禾树下燃起几簇篝火,烈山族人便围着篝火坐着烤火吃肉,唱歌跳舞。
襄垣坐在旁边一棵木禾树低处的枝桠上,看着沈夜面向洪崖境的方向念完了后世的加长版祷文,在周围人的喝彩中向他走过来。
他拉了沈夜一把,他们便并排坐在树枝上看月亮。
准确的说,是沈夜在看月亮。襄垣并不喜欢对方看月亮的神色,总让他有种寂寥的错觉。
他冷不丁问道:“那次在长流河畔,救了我的人是你吗?”
“是神农神上。”
襄垣不理会他:“我一直在想,该给你怎样的礼物。”
他无视对方惊讶的眼神,捏起脖子上的蓝色珠子示意了一下:“像这种。但这个是我哥的,给你就显得太没诚意了些。”
“那是鱼妇的眼珠。”沈夜提醒道。
“我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襄垣看向他,目光坚定“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好。看到你今天的鞭子挥得很漂亮,我想,等我们再见面,为你做一把鞭子如何?”
“好。但我没什么可给你的,”沈夜说着,想了想,轻轻将手放在胸口前“只有这个了。”
襄垣抿紧嘴唇,点点头。
“时间到了啊……”
“时间到了。后会有期。”
滚着金边的黑色袍子簌簌地落到树下。他的身体化作一点蓝色的魂光,在襄垣掌心停留片刻,便和冥冥之中的万物一道,向着夜神的冥府飞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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