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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2:25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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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2:50 GMT 8
霜刃初开(一) 虫声唧唧,漫山遍野地织在草间。
山风呼啸,卷过林梢,振衣烈烈。
脚下碎叶一路沙沙作响,远处已可见星星点点的水光。
群星闪耀,月在中天。
人和非人的东西,此刻大半都在沉睡。
然而夜色中却没有那份理所应当的宁静,初七停步凝神,总觉得隐隐有种宏大悠远的声响,充斥在天地之间。
风中轻拍的翅膀,石上蹭过的趾爪,水里翻搅的尾翼。
低回苍凉的号角,彻夜不休的笔墨,捣衣砧上的敲打。
琴声,笑声,更漏声。
经声,剑声,木鱼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无数个不同的角落远远传来,像千万条溪流汇聚成广阔的声海,又被山间呼啸的夜风打碎,交融成混沌难分的一片。
和白日里的滚滚喧嚣不同,这无边声浪更像是整个沉睡的人界所发出的平缓而有力的呼吸声。
故园从来无此声。
跟这里相比,那是个太过寂寞清冷的世界。
入夜之后,整个流月城就仿佛与无边星海融为一体,明亮的月光在青石城阙里浩瀚铺开,举目只见一片宁静的白。没有乌鹊惊飞,没有人声喁喁,或许也有许多人家在围炉望月,弹琴聊天,但是那一点点轻微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向着无穷天宇扩散开去,跟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巫山,与北疆相去甚远。
无论怎样也看不见那个暗红色的世界。
然而初七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晰的想象出,眼前明月的冷冷光芒,正如何透过重重帷幕,照耀着那片熟悉的神殿。
1.
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片神殿里呆着似的。
前事茫茫,无从追忆,只有最近一百年的时光才清晰有序,点点滴滴烙在心头。
初七第一次见到烈山部大祭司,也是在一个明月高悬万籁俱寂的夜晚。
那时候初七只觉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剧痛难忍,如虫咬,如火烧,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下床却总被一个小小结界挡住。在神智快要被剧痛折磨到模糊不清的时候,突然听到脚步声响,一个一身华服的人缓缓走到床边。恍惚间看到他一挥手,化去了结界。
人都有警戒防卫的本能,初七立刻忍着痛楚滚下床来,可是浑身无力站立不稳,只好用手撑住床边,勉强不让自己倒在地上。
然后他抬头看来人的脸。
眉飞入鬓,凤目高鼻,薄薄的双唇有着优美好看的弧度。目光只短短一相接,便能感觉到一股久居高位者才有的霸气,将毫不掩饰的审视、威压之意,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
初七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副样貌、这个身形,就像是能无声地对自己全身上下发号施令一般,在看到的一刹那,脑海中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撑住床沿的手一松,已是双膝跪地行下礼去。
2.
在那之后的数万个日日夜夜里,这种感觉一直如影随形。
像是在全身每一滴血里都下了魔咒,凡那人所下的命令,初七从来不会将之放入质疑否定的流程。
不管是什么样的指令,平和的,狠辣的,自然的,突兀的,合理的,荒唐的,明白的,不明白的,不管事后是何等感受,但在听到命令的那一刻,初七的反应只会有一种——
服从。
没有任何条件的服从。
就好像只要一判断出下令的是那人,头脑中的某一个区域就瞬间被禁锢、封印了——从接受指令,到无条件执行,之间本应有的那个环节,被谁的手轻轻覆盖,成了无法使用的空洞。
3.
第一次见面其实是草草的。
那仿佛天生主宰的人只是俯身抱起他,将他放回床上,袍袖轻扬,凝出一道徐缓柔和的灵力送入他体内。然后重新布好结界,站在床边看着他痛楚顿减,沉沉睡去。
虽没有一字交谈,却刻骨铭心。
仿佛天地初开似的,打破一团混沌。
初七还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是,岁月,从他出现的那一瞬,才开始轮转。
生命,从他出现的那一天,才有了纪年。
4.
事实上,那并不是初七第一次醒来。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昏睡了足足半年多,这期间因为身体疼痛或灵力溃乱的折磨已醒来过很多次,只是之前他还没有足够清醒的意识让自己记得。
用了半年多才恢复意识,这在瞳做出的傀儡中是个异数。
而对瞳来说,初七也称得上是他遇到过的最大难题。
以前瞳做傀儡,必定会挑选体力充沛身体强健的人,不管是囚犯、叛将还是敌人,如果想破脑开颅进行改造,必须在那人活蹦乱跳的情况下,就算带点伤也只能是皮肉伤。因为做傀儡的过程对身体有巨大的伤害,往往一个健全的人做完之后,也是精血亏虚元气大损,如果折腾的是一具已经奄奄一息的身体,那还没等做什么,人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瞳只是蛊术大师,不是医者,他做傀儡只是为了让可用之人用起来更省心,从不是为了治病救命。
然而有人把一个心脏碎裂气血枯竭的人交给他,要他收拾得与常人无异。不但要活命,还要最大限度的保留灵力、法术、偃术、学识,要清洗过往记忆但不能改变品格性情,不改变品格性情却要能全心全意俯首听命。
瞳听到这要求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杀了我吧。
然而这话出口之后,他只抬头多看了一眼那个提出这无理要求的人,便把接下来的抱怨都咽回了肚里——再说下去,于心不忍。
只好开始动手生血、接骨、通脉、固元,把压箱底的手段、法宝有一样算一样,能用的都用上。
到了要洗去过往的时候,瞳又巴巴的把人请来再问一次:“阿夜,你想清楚了吗?一生见闻尽归尘土,就算品性不变,他也未必还是你认识的那个谢衣。”
被问的人看了看那个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的身体——
面色苍白如雪,气息若有若无,胸口处依稀还是那个骨肉模糊触目惊心仿佛永远也堵不住的血窟窿——
沈夜闭上双眼,语声决绝:
“你动手吧。本座再也不想同他争论什么,分辩什么了。”
5.
于是一切都按照要求做了,所不同者,不过是多花了无数精神,多用了几车灵药,多等了许多时日。
以往为了省事,很多步骤,很多地方,只要能借助蛊虫就用蛊虫,瞳大人没有耐心去安排针砭药石。
但是既然要将除去记忆之外的东西最大限度的保留,那就只好把人体内的蛊虫数量降到最低。
初七只有依靠细心的照料和漫长的时间,来一点一点的恢复旧观。
最初的几个月都在七杀祭司那里度过,瞳为了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几乎倾尽毕生所学。
几个月后所有的偃甲蛊虫都与身体契合的丝丝入扣,接下来只要时时留心加以法力护持,就可以慢慢的激发出自身之力来恢复元气。
所以瞳干脆把他移至这处寝殿,交由大祭司自己看护。省的每天接待五六次,不胜其烦。
临走时瞳还在这间寝殿里装了十几只偃甲眼睛,可以时刻将初七的情形传送到大祭司那边的一面偃甲镜中。七杀祭司难得的展露了一个温和的笑脸,说这是赠送的,不需客气。
6.
半年多来,紫微祭司只要无事,就会到这边来静静的看一会。
虽然人一直在沉睡,但一天天的守在近旁,还是可以看出很多细微变化的。
渐渐的,仿佛做噩梦般总是惊悸颤抖的睫毛变得安静,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生出了浅浅的红晕,呼吸声从杂乱短促变得绵和悠长,鬓边为了植入蛊虫而割掉的青丝也一点点的长起来了,柔柔软软地覆在耳际,看在眼里像春日杨柳新抽的枝。
每一丝,每一寸,都生生撩动人心,卷起一阵阵失而复得的欢喜。
沈夜想,从今以后每一日都是从上天手中生生夺来,真不知道将来自己要用什么方式还回去。
想到这里不由得嗤地一笑,暗想自己好像一直在与天相争。
要抗不可抗之命运,要脱不可脱之牢笼,要去不可去之死地,要留不可留之离人。
是的,眼前的分明已经是离人。与十一年的相处比起来,二十二年的别离足足长了一倍。自己仿佛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而他的人生中,也已增添了不知多少新奇有趣波澜壮阔的经历。二十二年江湖夜雨,每一步,每一停,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分离,加上时光,合在一起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
就算普普通通再相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笑语无间,心意相通——更何况是如此相逢呢。
而且,瞳所做的也只是洗掉了他所有见闻经历而已,并没有动过其他地方。换言之,虽然他认识的人、经过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却不知道这些过往在他性情中,留下了什么痕迹。
不知道他苏醒之后看看四周,会不会委屈的说,虽然我没去过什么更好的地方,但我觉得流月城很无聊?
这个……应该不会的吧。
大祭司摇摇头。
毕竟瞳把人交过来的时候说过,服从这两个字,他敢用性命担保。
说这话的时候七杀祭司微微转开了头,眼望别处,但沈夜又何曾忘记他给谢衣下刀的时候那双险些控制不住要抖起来的手。
有人不想再争不想再辩,也有人不想再一次亲手用这样的方式把他拉出鬼门关。
能让七杀祭司以性命担保的绝对服从,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想来以谢衣的聪明,当不致说出一些徒然引人不快的话——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沈夜觉得更舒适一些。
7.
那日清早北风正紧,瞳却放了一只偃甲鸟过来。鸟儿被吹的一身乱毛,脚步歪斜:“启禀尊上,初七的子蛊刚刚彻底苏醒了。”
当日晚间,沈夜果然发现醒来的初七眼睛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化开结界之后居然能下床,还二话不说就行了个礼。
然而依然虚弱的不成样子,于是沈夜在灵力中施了安神之法,让他继续睡。
看着他再次陷入沉睡后,沈夜立在床前很久没走开。
那时节,正值涂月。
涂月便是十二月,千万年来流月城中一直沿用这种古老的名称。
再过几天,就是华月的生日。华月把第一次见到沈夜的日子当作自己的生日,于是沈夜也总在这一天放她的假,不给她安排任何事务。
女孩子总是对生日一类的事格外在意,很多年前她扑闪着大眼睛,开心雀跃的说着“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一天就是华月生日”的样子,沈夜一直难忘记。
华月来的时候是一卷干干净净的素简。容貌早已被改换成连父母都不认识的样子,记忆全无,单纯幼小,一切都可以从头教起。
相伴多年,恩义笃厚,而华月心思灵巧有胆有识,在沈夜心中早已当她与普通人无甚差别。
但是初七略有不同。
既然要求瞳除了洗去人事记忆以外不要更动分毫,那么也许初七心里就有一方天地永远难触碰。他自有他早已形成的习惯与偏爱,认知与领悟,不需要再教,也不能一开始就完全掌控。
所以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以华月为例来揣测初七,也不能像教华月一样,手把手的把他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不过,这倒不妨。
沈夜并不喜欢把一个懵懂无知的人随意捏圆捏扁,那实在没有任何意趣可言。
窗外白雪皑皑,银光耀眼。
眼前静静沉睡的身体正在努力的回复神识,挣开黑暗,向这个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世界扑来。
冬之神在离开之前总会大发淫威,流月城马上就要迎来一小段最冷的日子。
然而之后就将是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春天——只待这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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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3:21 GMT 8
霜刃初开(二) 8.
不久之后,一个阴冷飘雪的早晨,初七又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
虽然身体还是有些酥麻僵滞,但比第一次醒来时已经好了太多。
伸出手去,发现床边的结界已经不在。
却也没急着下床,而是在床上滚了滚,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看样子,这是一间寝殿吧。
殿内面积不算太大,虽不奢华却布置的相当舒适,高床暖枕,花木扶疏。四下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椅、书架、箱笼等物,全部木制,精打细磨的表面在窗外雪色照耀下,泛出一层温润的光。灯烛一支未点,朦胧中也看不出那些花是什么品种,但显然都是因为有灵力滋养,才能在这隆冬季节违逆天时而开。
偶有一丝凉风穿窗而入,与殿内温暖的气流缠绕激荡,使得整个空间通透怡人。
后来才知道,这里本是大祭司和妹妹沈曦幼年时的居所,位置与大祭司寝殿相去不远,属于楼宇重重的神殿区域的一部分。原主人搬出之后一直闲置,本来常有侍女仆役入内打扫,但自从初七住进去之后,外面就彻底落了锁,成了无人能进的禁地。大祭司对外的说法是,这么多年曦小姐的病从无好转,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因此看见儿时的住处愈发伤心。
刚醒来的初七,却没有心力去想这些事。
他只注意到窗外的雪中有灵力消长浮动,显然在那里还有一重更强大的结界。但奇怪的是,心中连下床一探的想法都没有。
神识刚刚告别了漫漫黑暗,代之而来的唯有一片空净澄明。
虽然对周遭一无所知,却觉得一切都并不陌生。
虽然脑海中空荡荡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今后要到哪里去,却并不感到落寞心慌,凄凉无依。
看清周遭情形后,只是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扯过一边的被子盖在身上,又蜷成一团。
白麻衣料柔软厚实,裹在身上很是舒服。
一旁的矮几上放着整套外装,却只瞥了一眼就再也不瞧。
这幅逍遥无比的懒样被传送到另一处的偃甲镜中,几次被抽空回内殿的大祭司看在眼里,苦于外面案头全是公文,偏殿里又全是等着议事的人,因此只看了两眼,觉得他无甚异状,也就没理会。
晚上哄完小曦之后回来,看见瞳亲自等在殿外,说是要看看初七的情况。
两人来到初七床边的时候发现他又睡过去了,瞳便只用二指轻轻按在他额头,片刻之后转头对沈夜道:“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尊上费心了。”
大祭司却看着活活躺了一整天如今还在睡的那人问:“你该不会是给他加了一条懒筋?”
瞳失笑:“怎么会。灵力还未恢复完足而已。”
次日沈夜看见偃甲镜中的初七终于肯下床,自己去翻看架上的书。
既然瞳说灵力还未恢复完足,沈夜就没打算叫他过来,一任他逍遥度日。
之后一连数日都只见他看书睡觉,有时坐在椅中望着天井发个长呆。有一次大祭司想要凑近看看他发呆时的样子,就将偃甲镜边上一个铜球调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边天井上的眼睛便也跟着微微转动,将视野拉近了些。
结果就见镜中正仰面发呆的初七突然正正望向自己的方向,然后右手一抬,一道白光瞬间笼罩了整个镜面。片刻之后,白光散去,镜中世界变成了一团漆黑。
沈夜怔怔的看着那面镜子,无语气结。
初七其实不是发呆,他只是在试着回忆从前的事。
但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丝毫线索可寻,自己就像是这间神殿凭空化灵一般,好比石雕浮绘在历尽沧海桑田后突然生出了神识,因此对周遭的事物都不感到陌生,却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故事。
初七也不是非要寻到自己的故事不可,他只是觉得无聊。窗外的结界只走近看了一眼就明白自己无法凭灵力破开,心中倒是有别的法子可以一试,但是回望殿内却发现没有任何工具可用,也只好乖乖在室内呆着。
架上有书,但书也有看烦的时候,于是他望着那个明显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而设置的结界,不时的思考一下“我是谁,为什么被困在这里”这个问题,聊以打发时间。
不过在尝试了数次却什么都想不起、不论怎样变换角度都没有任何启示之后,也就爽快的丢开了。
心底隐隐觉得不管自己是谁都无所谓,就算根本不是谁,那又怎样?
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殿顶有个可以活动的东西,虽然它只是转了转角度,但初七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它正在试图看清自己。被窥视的感觉并不舒服,于是随手放出一道灵力给它加了个封印。
四处看看,同样的东西还有十几处,却都安分的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初七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没再逐一封印下去。
又过了几日,有天早晨他一觉醒来,觉得通体舒畅,灵力流转自如,就径自过去取下兵器架上的一把刀,在外殿中央宽阔之处试练了一套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刀法。
名字记不起,招式却烂熟无比。
当天晚间,一只黑色的偃甲鸟,拍着翅膀咔哒咔哒的从窗口飞进来。
初七猛然见到能动的东西不由得大感兴趣,伸出手,那鸟就飞过来停在他左腕上。
只粗粗扫了一眼,右手就已毫不迟疑地伸向鸟身的左下腹部,那正是控制全身的磁极所在。
幸好鸟儿及时张开嘴,发出人声:“跟着来”。
这句话只要稍晚一瞬,大概它就永远说不出话来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结界一闪而逝,于是初七跟着那只鸟儿穿过重重殿宇,走进一处温暖如春的所在。
9.
看样子也是寝殿。
华灯低垂,流苏漫漫,雕刻考究的上古神兽嘴里含着流光溢彩的明珠,四散在各个角落。
殿中只有一个人,正是第一次苏醒时见到的那人。
与上次相见时不同,他没有穿那套繁复庄严的服饰,只有一身羽白色寻常衣袍,外罩一件墨绿色大氅,悠闲的坐在椅中。
那只鸟飞过去停在他身旁。
初七从看到他开始,周身就升起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毫无原因,不由自主,浑然天成仿佛与生俱来。
虽然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根本无法控制,更无法驱除。
于是初七走到他身前十几米处便停下来了,却立刻看到他抬手示意自己走近些,就又往前迈了几步。那紧张感弥漫更甚,竟还掺杂着一丝心慌,初七觉得在他面前实在站不住,便屈下右腿跪了下去,拱手行礼,这才感到心下稍安。
就听那人问道: “看你日间舞刀,身法灵力都毫无滞碍了。想来,是大好了?”
“是。伤……已经不痛了。”话说出口之后却觉得颇为奇怪,如果说身上的痛楚是因伤所致,那么这伤是从哪里来?又为何会在这里养伤?面前这人是谁?跟自己有何干系?
“很好。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初七。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以后该做些什么事,我会慢慢教你。就是这样。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初七抬起头,看见那人眼睛里闪耀着饶有兴味的探寻之意,好像正在被他看着的自己很新鲜很好玩一样。
对于他所说的“唯一的主人”,心中并无抵触抗拒之感,反而觉得顺理成章,必然如此。仿佛自己心中也早已认定,此刻只不过由他再说一遍而已。
初七问:“那么……我是谁?”
“你是初七。”自称是主人的人嘴角好像掠过一丝笑意,这就算解释完了。
初七却什么也没明白:“那……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从七杀祭司那里来。七杀祭司名叫瞳,擅用偃术和蛊术……”
“偃术?和……蛊术?”初七觉得这两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不解其意,忍不住冲口而出,但又立刻意识到不该打断他,然而那人看上去并不介意。
“嗯。看到刚才那只鸟了吗?”
自然看到了。就是跟着它过来的。于是初七点点头。
“那是一只偃甲,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之所以能飞,能动,是因为体内有精密的机括纹路,再灌注以磁力灵力操控之故。简单来说,制作偃甲之术叫做偃术,饲养操纵蛊虫之术便是蛊术了。你,跟那只偃甲,有些地方是相同的。当然,只是有少许地方,不是全部。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是一堆白骨了。”
说完这些之后,那人走到初七跟前,伸手扶他起来。然后拿着他的手,抚上心脏所在的位置。
那里传来一种细密平稳的连续震动,不急不缓,起伏均匀,但绝不是心跳的声音。
初七感觉着那种明显特异的震动,心下了然。
看来,自己是那七杀祭司用一具人体,加上所谓的偃术和蛊术,做成的活死人吧。
耳中听得那人淡淡说道, “他那里每日不知进出多少活物死物,人妖间杂,鸟兽不分,本座也懒得一一过问都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那日有事去找他,看到你刚刚完成,就带回来了。”
呵。原来如此。
初七听了这些话,心里竟不觉的怎样难过。
只是想,恩,知道了。
仅此而已。
并且对自己这种坦然宁静的反应也并不觉得奇怪。
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或牵挂,去提醒他是不是关心一下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的名姓。
所谓从前,像那万里澄空一样干干净净,没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未尽之事。
只是稍微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位七杀祭司的术法都是怎样实施的,何以自己什么事情都记不起,但刀术法术却显然都没有忘记。
或许,所谓活死人,或者说,傀儡、蛊人、偃甲人——怎么称呼都好,本来就是这样,不思不想,无喜无悲?
既然如此,就无须再问什么了吧。
更何况,初七心想,既是出身于那“人妖间杂鸟兽不分”之地,何必再问什么往事前尘?
于是他把被握住的手轻轻抽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
“我是烈山部的大祭司,沈夜。”
初七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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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3:57 GMT 8
霜刃初开(三) 10.
那次见面,才算是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吧。
彼此有了名姓,也定了名分。
沈夜不准初七称呼自己为大祭司或紫微尊上,更不准再叫“你”。
“主人”,是唯一可用的称呼。
初七无可无不可,让叫什么便叫什么,在他看来称呼事小,无论称呼什么都一样听命就是。
但在沈夜,却是几经翻覆几度咬牙,才决定这么做。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缕已不属于流月城的幽魂。
无论是叛逃,还是赴死,都是谢衣自己选的,所以,他既不再是沈夜门下,也不再是沧溟的子民。
沈夜既不是他的师尊,也不是他的紫微祭司,除了主人之外,倒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
而且,主人二字,也并非意在磋磨折辱。
一来,可以时时提醒他循规蹈矩,不越雷池;
二来,倒是为了将这件逆天之举揽得更实在些,将来冥冥之中若有果报,诸天神明也好找对正主。
要说磋磨折辱,实在大可不必。
谢衣说的没错,过去种种如川而逝,往事历历雁过无痕。
一个人至珍至重者,不过性命而已,在捐毒他既已将一条鲜活生命双手奉上,那沈夜又岂是心心念念,不忘旧恶之人。
然而听着那个仿佛早已刻入命魂的声音坦然说出“是,主人”的时候,沈夜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想,有点像是正在听着小曦的哭闹声——“不,不,你不是我哥哥。”
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始终声色不动,一字一字的,大祭司对初七约法三章:
第一,未得允许,不能擅自离开神殿区域。
第二,在神殿区域内,除非另有任务,否则要时刻随侍在侧,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第三,除非主人呼唤,否则必须隐去身形,不能被任何人见到。如果一定要在人前露面的话,戴上面具。
初七一一答应,心里在想,以后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也罢,总好过无所事事,闷的全身发痒。
11.
只是这几条说起来容易,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
至少后两条是在初七能力范围之外的——隐去身形,不代表能隐去灵力,大祭司身边来来往往多是修为高深之人,要想时刻呆在能随叫随到的地方却不被发觉,需要极好的潜行功夫,也需要极强的灵力控制技巧。
谢衣自然从来没有修习过这种法术。
流月城也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学到这种法术,这向来是手握大权之人用来培养暗卫用的,偌大一个流月城,懂这种法术的人寥寥无几。
沈夜吩咐完那三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交了几卷修习潜行之术的法诀给初七,命他自行参悟,有不懂的随时来问,但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内可以不用过来侍候。然后补充说,也可以随便走走,不要被人撞到就是。
初七手上沾染的第一缕人血,就是从这随便走走而来。
12.
为了不被人撞到,他都是挑夜间出来。虽然一入夜,整个神殿所在区域就关卡重重,层层戒备,但是值夜的人都有严格的权责划分,不会乱跑乱转,因此走了两三趟之后,初七对于整个值守巡防系统已经了然于心,轻轻松松就能绕过那些有守卫的地方,也摸出了哪些路径最为僻静安全。
那时的流月城正是霜雪漫天严寒封冻,有一天,一个负责神殿物资供应的管事前来给大祭司寝殿增送越冬物品。交割完了之后已是晚间,那管事路熟,从偏殿出来后匆匆抄了条偏僻的近路离开,正好碰到初七从一处存放文史典籍的书房出来,也走那条路回自己住处——也许是书看的太入神,也许是自忖夜已深,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戴面具,浓浓夜色中也没隐去身形,还边走边神游物外,不留神在偏殿附近和那位管事撞了个正着。
那管事看了他两眼,虽然夜色迷蒙,并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想来也必然是大祭司身边的人,便停下来行了一礼,侧身让路。
初七回过神来后便是一愣,随即想到总不能拔腿就跑,那恐怕更加糟糕,只好略一点头迅速的擦身而过。
结果从摆放各类物品的偏殿外面经过时,看见沈夜正在殿中,手上把玩着一个制作精巧的小手炉——那是特别为沈曦定制的——灯光下只看得到一个侧影,面上似是神情专注,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初七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安,突然听到大祭司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句:“可还记得他的样子?”
初七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跟自己说话,于是闪身进殿跪下行礼,回答说:“记得。”
沈夜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被注视的人却觉得浑身发寒。
“跟着他,寻一个没人的地方,杀。”
“……是,主人。”
“尽快。若是途中他和别人见过面说过话,便连那人一起杀。”
“是。”
“留下尸首。但别留下明显的刀伤或者术法的痕迹,让别人看起来像是旧疾突发,或者失足摔死,都可以。”
“属下明白。”
“还有,” 沈夜放下手炉,站起身朝外走去,“不妨在他的尸身旁多守一会,略送一程。毕竟,他是因你而死。”
在一段幽长狭窄、街灯昏暗的石板路上,初七隐在高处,结了个小小法阵,隔空将一缕玄冰之气经那人双手脉络,慢慢送入心脏。过程中灵气流动极弱,那人竟丝毫未曾察觉,但灵气缕缕入心之后,初七陡然催动咒力,已入体的灵气如风球般瞬间增强、膨胀,眨眼间填满整个心室,将周遭血肉凝结成冰。
那人猛地一个趔趄,双手捧住胸口,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跌跌撞撞的奔了几步之后,一头倒了下去。
初七悄然落地,薄薄的衣衫在凛冽寒风中翻飞如蝶。
他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去,伸出手为他阖上圆睁的双眼。
然后久久地看着那灰白可怖的脸色,心下一片迷乱。
此人无辜。
但是,既然自己的存在不能被人知晓,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杀了他。
只是为达目的而已。
暴露行迹的事情已经发生,就算主人把自己也杀了,却也无法抹去眼前这人的记忆。
所以只能把他杀掉了事。
13.
确确实实,心底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的愧疚,难过,憎恶。
初七并不具备把眼前这人与儿女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联系在一起的能力。
失去父母、爱人、儿女的痛,他不懂。
与父母、爱人、儿女相依相偎的暖,他也不懂。
那些感情从未有机会进入他的生命。
悲天悯人,血浓于水,生命可贵——这是瞳在接下制造初七这件任务的时候,首先就着手去彻底消除的东西。
一切跟这些想法有关的过往、见闻、感受,全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初七眼里,眼前这人是因为自己一时疏忽破坏规则,从而造成的一个具有了多余记忆的载体。
也许请七杀祭司消去他这部分记忆的做法,过于麻烦吧。
破坏规则,违背命令,错在自己。
但是这错,自己只需要向主人请罪,而无需对眼前这死尸负责。
这是当初瞳思量许久、斟酌许久之后,为初七定下的根本逻辑之一。
然而,天地无穷,造化万端。
人,乃是万物之灵。
人心若是能被人随意篡改,掌控,那这个世界未免太过无趣了。
七杀大人熟知人身上每一条经脉,参透人脑中每一处隐秘,一身技艺已无限接近那至高至深的天道。
但亦只是接近而已。
其实瞳自己也并不知道,逻辑,究竟能不能成为一切的根基。
14.
夜风渐凉,吹得头顶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初七朝那人尸身望了最后一眼,一转身捏起法诀,浅浅绿光中身形一闪决然而去,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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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4:37 GMT 8
霜刃初开(四) 15.
从那以后,初七的面具再不曾离身。
虽然没有旁人的时候,沈夜有时会命他摘下来,但是过后他一定会记得戴回去。
老实说,并不是因为杀人麻烦,也不是怕主人处罚,而是不愿把犯过的错再犯第二次。
虽然只是个非人之物,却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很蠢。
不过,在沈夜眼里,他非但不蠢,反而聪明的让人来气。
那几卷修习潜行之术的法诀,虽说让他随时来问,但过了足足一个多月,也没见他来过一次。
大约过了四五十天,沈夜正埋头于案上公文,突然发觉身周渐渐聚起一片虚虚实实的灵力。大祭司先是一惊,继而瞬间稳住了自己——那灵力太过熟悉,清淩内敛,细密柔纯,退时澹澹如春水横波,进时绵绵如地网天罗——哪怕洗髓换骨也不曾改变分毫。
灵力飘忽流转之间,给人的感觉极轻极淡,应算是修炼有成。
但只要离得近了还是能够发觉,别说沈夜,连华月都骗不过。
居然还敢来卖弄。
沈夜声色不动,继续翻着公文。
那灵力就在桌案旁弥漫开来,似乎也是百无聊赖,见沈夜伸手要取远处的一封竹简,便抢先将那竹简一卷,摇摇晃晃的送了过来。
竹简飞过虚空,落在桌上,晃了两晃,见沈夜依然不置可否,便笨拙的滚了滚,自己哗啦一声展开。
只是可惜——字是反的。
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灵力也是一滞。
沈夜看着面前竹简,不想在他面前笑出来,只好开口说话:“这是什么规矩?出来。”
环绕桌案的灵力立刻消失了,而且消失的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一瞬间,沈夜以为他跑掉了,偌大的殿中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然而片刻之后,在几米外毫无征兆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单膝跪地拱手为礼:
“属下惊扰主人,罪该万死。”
很好。
沈夜心想,你真的是,很好。
这几卷法诀虽不算太难,但也颇有些繁复晦涩之处。
以往若是拿这种程度的东西教你,少说也要花上个大半年,你读一遍相当于我也要跟着读一遍,懂的不懂的都时不时的拿来请教,总归要我把繁难之处一一讲清,还要三天两头催促查考才行。虽说也不算慢,但总觉得以你的聪明不至于拖拉至此,每每想发顿脾气,还总被华月拦着,说这样的进境已算难得。
难得难得,难得个……
大祭司毕竟自矜身份,没有让最后那个字闪过脑际。
他这次说给三个月期限,也确实是故意说少了,因为瞳说初七必然听话,主人的命令绝对不会打折扣,所以沈夜不由得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结果,不到两个月已经功德圆满,而且从来没有疑问难决——沈夜想,他刚才恐怕是已在旁边游荡良久,见始终未被发觉,才把对灵力的约束放松了一点,然后看我仍旧不理,才胆子肥了过来捣乱。
于是沈夜忽然觉得一阵胸闷。
原来只要是真正的乖乖听话,那自己根本就不必多操那么多心。
如果不是日日夜夜摆弄那些偃甲,他的术法修为也早就不是这样的境地了。
换言之,他不遵师命随心所欲非止一日,只是,除了那件事之外,其他的都是小事,自己一直不太在意,也不太约束而已。
想到这里,沈夜觉得刚刚泛起温柔的心又冷了下来。
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看手中简牍。
几米外那人听不到接下来的指令,以为是自己太失礼惹主人生气了,心里悔的一塌糊涂,见沈夜专心看着案卷,似乎心无旁骛,于是连开口请罪也不敢,只好一直跪在那里。
直到从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分明有人朝这里走来,初七才小声道:“主人……”
“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沈夜并不看他。
于是地上的人影倏忽间消失不见,好像瞬移去了另一个时空。
沛然绵泊的灵力没有一丝余剩。
收发自如,堪称完美。
沈夜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16. 潜行之术既已大成,便须每日留在大祭司身边了。
初七自然记得主人说过,除非另有任务,否则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这其实是种颇为严苛的约束,虽说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但却必须时刻保持警醒。
于是初七为了不过度走神,往往在殿内不停的游荡,反正无人可以察觉他的存在,在哪栖身都是一样。
所以,他可以看清沈夜手中公文信笺上的每一个字,也可以看到觐见的人身体的每一个小动作,听清楚他们每一句问答,甚至还可以从来人因为垂头而不会被大祭司看到的表情中读出那些没说出的话。不过,大部分时候他还是选择舒服一点靠在石壁上,或悬于数丈高的华丽藻井下方,遥遥的冷眼旁观。
遥望,或俯瞰,会使神殿透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那些华灯,帷帐,石阶,浮雕,楹柱,一样一样错落有致,恰好组成一幅壮丽恢弘的画。
而其间那些或站或跪的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个会动的符号。
这庄严肃穆的神圣之地仿佛能滤去一切专属于“人”的色彩,一个人一旦走进这里,就把属于他自己的那些私密事扔在了殿外。而在殿内,只能看得到位次、职责、政令、律条,冰冷无情,有条不紊,功必赏过必罚,杀掉一个人之后听不到亲人号哭震天,只能看到另一个人迅速代替他的位置,把他手中的事继续做下去。
在以初七的身份重新开始的人生中,世界就以这样简单又缜密、残酷而冷硬的方式铺开在他面前,没有过多的枝枝蔓蔓,也看不到那些无用的色彩斑斓。很多事情看起来都只有一种解决方式能够让折损最小,弯路最少,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而紫微祭司往往就选择了那一种,一言九鼎令出如山,不管严令之下是不是有人送了命,有人冷着脸。
如果说初七刚开始见到沈夜的时候头脑中生出的是一种被强加上去的敬畏,那么经过一段这样的时日之后,他心里确确实实有些别的东西在慢慢滋长。说不清,道不明,但在一旁关心的事情越来越多,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少,叫出主人两个字的时候,渐渐多了些心甘情愿。
沈夜却常常走神了。
往往会在那么突如其来的一个瞬间,也许是刚刚提起笔,也许正听人说着话,心思忽的就飞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顿一顿,于是手下啪的滴下一滴化不开的浓墨,耳中把不甚要紧的话漏听了两三声。更有一次他听人复命时听得心头火起,顺手抄起旁边一只香炉就想朝那人砸过去,然而在香炉脱手之前心里竟然转过一个念头——他在哪里?别误打误撞砸到他吧?但是也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暗笑自己竟然如此蠢,他现在是灵体啊,砸到也没关系,而且他不会连这个都躲不过——但在这一犹豫的空当里,心头的火竟然就那么消了,于是放下香炉继续听着面前那个不知死活的祭司絮絮叨叨的把事情说完,然后挥挥手叫他滚。
身边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了一个人,这感觉竟然如此诡异。
没事情叫他的时候总觉得他无处不在,而真想唤他出来时反而多少有点犹豫——因为潜藏的实在太成功,周遭一丝气息也没有,虽然明知道他就在这里,却总觉得开口的时候心里不大有底。
沈夜也不止一次认真的设想过如果真的唤不出来该怎么罚他,但至少在刚开始的一段日子里,从来没有机会实施。
因为初七真的一直都在,不管是无人处静寂良久之后的“初七,把外间案上的书取来”,还是在通宵达旦的煎熬后随口说声“初七,去倒杯茶”,统统没有一次落空过。
只曾说过一次,他就真的做到了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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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4:56 GMT 8
霜刃初开(五) 17.
这种生活,初七固然用了很久才习惯,沈夜竟也花了不少日子去适应。
然而一旦适应之后,大祭司便觉得再也抛舍不开——
四下梁柱,脚底华毡,灯上新纱,月里飞檐——
一样一样的,都仿佛凭空生出了魂魄,在人徘徊顾盼之间,浮散出淡淡的暖。
沈夜想,不管将来是如何了局,这件事,始终不悔。
或许终有一日能与那人相对黄泉,到那时再把这一世恩恩怨怨从头算起吧。
在不知还有多久的有生之年中,终究是不会再放开他了。
不知还有多久。
到这地步,天赋寿数,神血护佑,对沈夜来说,都已经是一句笑谈。
他猜想自己要么不知何时与砺婴拼个同归于尽,要么在哪次局面失控时死于仇家或下属之手,退一万步,假如托天之福,终能把迁徙之事平稳推进到最后的话,那么等着他的也会是一条更黑更窄的路。总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想得善终几无可能。
每次从寂静之间出来,一级级的走下那条绵延到云雾深处的青石台阶时,都会觉得眼前之景跟流月城当前的处境何其相像。那看不清的前路中不知有多少变数,谁又能算的清楚看的明白。
沈夜是人,不是神,虽然他必须成为很多人的信仰和依靠,但在无人处扪心自问,他也并不知道有多大的把握,可以让这座城池平安降落。
也许哪一天,自己撑不住了,有哪一步迈不过去了,也就倒下了。
然而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存在,不管渺茫到什么程度,都绝不会回头。
不管天意安排了个什么结局,是自误误人,还是为人作嫁,抑或功德圆满——
初七,恐怕你都得跟我一起去看一看。
18.
沈夜带着初七走进河洛之室的时候,已经存定了百炼铸剑之心。
河洛之室是一间方圆不过十数丈的石室,虽然制式简单,但既通风又透光,加上和大祭司所居之处有蓄热管道连接,所以室内时刻保持干爽温和。
当年刚满十四岁的谢衣提议,把这里的什物彻底清理了,改成一间专门存放术法典籍的书房。
那时修为已初具根基的少年曾大言不惭的说,请师尊尽管用想教的书把这间屋子填满好了,弟子会逐一学成,一个不落。
沈夜笑问,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那若是一天学不完,你便一天不出师么?
谢衣眨眨眼,清澈的双眸中光华流转:“出师?出师做什么?只要师尊不嫌弃,弟子一辈子不出师。”
沈夜一边笑斥“本座门下没有这样没出息的弟子”,一边真的命人照着自己开的单子把这间屋子用书填满了。
如今从门口一步步走进去,眼中所见仍是镶嵌在木架侧面的一片片打磨的光可鉴人的铜牌,上面刻着当年用心分出的门类属别。气修,灵修,心修,术修,术修中又分出了五行、封印、通灵、阵法、兵器、符咒等。举目望去,一卷卷厚薄不一的竹帛整齐的排列在架上,灯光下泛出一片淡淡的黄色。
沈夜走到刻着“五行”处停步,让初七把其中所会的指出来。
初七在架前走了一遍,把其中沈夜教过的东西指出了十之七八。
再问阵法,兵器,也大致如此,只不过兵器更惨一些,连一半都不到。
五行和阵法还算勉强,也许是离开的二十二年间荒废了,也许是死里逃生的过程中丢失了。
兵器么,固然也有荒废丢失之过,但沈夜却很明白,还有另一个原因。
谢衣用的兵器,开始的时候是刀剑都有,后来慢慢的变成了以刀为主,偃甲为辅。
虽然紧急时刻依然是刀先出鞘,但自从有了形形色色的偃甲之后,他练刀的时间无疑大大缩短了。
如今兵器一类中能记得四成多,沈夜已经觉得颇为难得。
他眼风在架上扫过,然后信步走过去,从初七没点到的地方抽出一卷浅黄丝帛。那丝帛中等厚度,封套上的【回风十九式】几个大字十分古朴厚拙。
19.
回风十九式,其实谢衣曾学过的。
这套刀法名为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有很多后续变化,真正加起来的话几百式也不止。谢衣仗着聪明,硬是在沈夜教过一遍之后,花了十天时间把所有招式都记全了,然后兴冲冲的跑去演练给师尊看。那时沈夜刚刚从繁冗的公事中脱身出来,就在内殿莲花池旁温了一壶酒,点上火之后让他开始,五式过后酒已温透。沈夜摇头笑而不语,取过酒来边饮边看,等他一套演完之后下了个评语:“很好看。这套刀法稍作改进,说不定可以代替祭祀之舞。”
谢衣自然听得出来话中揶揄之意,脸当场就红了,连连表示等练好再来,沈夜却说不必,练的很好,就这样吧。后来转而教授其他,这套刀法就再也没提过。
所以初七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
20.
初七之前一直是穿长衫,自从起练刀法,便照沈夜的意思换成了一身利落的短打。下摆过膝,袖口紧束,常见的暗金幽绿花纹滚边是全身上下仅有的装饰。虽然极为简单无华,却更显出骨骼匀停腰背柔韧,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倒让沈夜觉得眼前一亮。
修炼的地方就在初七住所的外殿。外殿本来分作数间,有书房客房和仆役卧房,后来全部打通并作了一间,所以舞刀弄枪毫不逼仄。
初七刀法自有根基,学一套新刀法除了招式套路之外本来并不需多做讲解,但沈夜却将每一招都掰开揉碎,抽丝剥茧一般,从最细微的手势纠正起。横握就是横握,反手斩就是反手斩,身位步法更是丝毫容不得错,哪怕一开始慢些,也要任何一环都无懈可击。初七处处顺从,没有半分异议,把沈夜说的每一个字都严格照办了,一旦错了就自己停下重来,也不必沈夜在旁盯着。
起初为了不出错,初七一招一式都使得很慢,待得沈夜十日后再来,已能见到进退趋避间衣袂翻飞,过了一月,连绵招法中开始现出流风回雪之意,刀刃挥出的银光忽聚忽散却又飘飘不绝,像极了殿外月色下被朔风扬起的雪沙。
然而沈夜眼光毕竟毒辣,还是发现了几个滞涩拘泥之处,便叫他停下,走过去一手握住他持刀的手腕,一手放在肩背处带动他身形,将不到之处纠正过来。
已有多年没有这样耐心教人,却也没有丝毫生疏不适之感。
倒是初七每天都有几个时辰留在这里练刀,让沈夜觉得有些难耐。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然而一套刀法还是未成。想起有人曾经学了十天就声称已经全会,沈夜苦苦一笑,心头一片酸酸涩涩的滋味,挥之不散。
21.
那年他饮着温热的酒,看十七岁的谢衣在莲花池边试演这套回风十九式,不止一次想出声提醒他“错了”,“不够”,却又一次次把话咽回肚里。谢衣竟然把一套追魂夺命的狠辣刀法使的平和周正海晏河清,虽然招式远未熟练,但那聪敏至极的少年每到生涩之处就自由发挥顺手弥补,竟也掩饰的像模像样。他天分极高,又变通灵活,虽然舞出来的刀法徒具其形全无其意,但沈夜看在眼里,竟觉得别有一番风流气象。末了他说可代祭祀之舞,虽然让谢衣窘迫不已,但其实这话也并不完全是取笑,其中确有几分赞叹之意,只是当时的谢衣满心要博师尊实打实说一声“好”,所以那几分潜藏的认可就完全没听进去。
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间几经天翻地覆,一套刀法,自然也该面目全非。
使刀的人外表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眼神也都是清澈无比,但一个透着碧玉样的莹润,一个藏着雪山般的冰霜。
一个不疾不徐从容端厚,处处留着三分余地;
一个前招未老后招已出,没有丝毫容让犹疑。
一个是人带着刀,人的秉性心念灌注于刀招之中,就像琴为心声,棋走胸意一样,人不肯轻易下杀手于是刀法也变得大气雍容。而当年沈夜之所以只看了一遍就把这套刀法搁置不教,也正是因为觉得它杀气太重,与谢衣秉性不合。
但如今另一个却是刀带着人。刀意如洪水,人心如空谷,洪水注入时没有遇到任何思想的阻碍,而人又极为敏锐聪慧,于是不知不觉间便已将招法的本意一一领悟。再加上沈夜言传身教详加指点,初七招式未纯却神韵已备,一眼望去只见一室冷冷银光,起落流转之间杀意凛凛。
沈夜想,如果当年硬逼着谢衣练这套刀法的话,大概也能练的和初七一样。他试着回到记忆中那日,把那个绿衣白裳的影子和眼前所见相重叠,却发现这两个明明毫无二致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交融。
因为眼睛。
初七的眼睛极清极淡,如同山头青烟,映着茫茫天涯。
而那眼神更加特别,特别到就算寻遍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和他一样的人。
沈夜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若说是纯净,但大凡纯净总是因为未经世事,所以那种纯净往往能让人一眼看透。可是初七的纯净却深不见底,像月夜下纤尘不染的海与天,虽然极目一色,却有无穷纵深。
若说是淡然,但举凡淡然都是由于千帆阅尽,所以那种淡然中多少沉淀着些风霜的影子。可是初七的淡然却空灵清透,像一封曾经写满跌宕起伏的黄竹书简,放在窗外风雨多年,长长的光阴和笔墨的精魂都融入到竹片深处,字迹却一丝也没有了。
虽然洗去了记忆,但那些记忆,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有些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矛盾的东西,却同时出现在初七的眼神里。
仿佛万事看破,却找不见一点沧桑。
有极为难得的不乱不忧不惧,却既不是因为初出茅庐,也不是因为心如止水。
他只是生来如此。
正如硬生生将夏花移入温室,于是隆冬中不合时宜的开出了两个季节之前的颜色。
同理,将旧魂一遍遍筛选后留在新的改造过的躯体里,人的眼神中便带了很多因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记忆而深深烙进灵魂的东西。
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你已不记得你走过的万里长路,但你的脚上却有一层茧子。
那就是路在你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22.
沈夜毫不怀疑,如果拿另一套更为从容堂皇的刀法来教,初七也一定能用最快的速度舞出翩如云龙的华美风采来。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初七,那就是【纯粹】二字最为相宜。而内心纯粹毫无杂念的人,学东西自然如棉麻吸水,白板调色,不管教的是什么,为了修身养性也好,屠戮杀伐也罢,初七都会让教他的人称心如意。
但是,紫微祭司既然决意铸剑,就不会再往修身养性那里多走一步。
他要铸的,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刃。
23.
等到从初七的刀法中再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时,沈夜在殿角放上了一只沙漏。
不管用怎样的顺序连贯那数百式,总用时不能超过一壶沙。
初七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能在一壶沙漏完之前走完整套刀法,可他望向沈夜的眼光中刚刚带上一丝轻松欢愉,却看到沈夜拿起沙漏,将里面的沙倒出了一部分。
于是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功夫。
等好不容易追上壶中沙,沈夜又倒出一截。
每次达到新的速度时,初七身上的衣服都好像刚刚被倾盆大雨浇过。
但是沈夜并不会单纯满意于速度,如果带着一身大汗的话,就算速度跟上了也是不够的。
要一直练到身体能适应这速度为止,练到不再大汗淋漓为止。
因为这套刀法的要诀之一就是快,当年温好一壶酒的时间谢衣只过了五式,那是在开玩笑了。
直到必须用尽全身气力去追逐沙漏的时候初七才明白,开始的时候主人为什么对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步法都要求那么严格。因为只有做到分毫不错,才能在任何连贯方式中省去最多的停滞调整时间,才能将刀出的最快。
加快,达到要求,然后一部分沙被倒出沙漏。
再加快,再次达到要求,又是一部分沙被倒出来。
如此反复,前后一共八次。
每闯过一次,都像翻越一座高可入云的险峰。
功成之日,刀光疾如闪电,在身影幻出的一片黑雾中闪烁。
面对在壶中一点残沙漏完之前就已经气定神闲收刀行礼的初七,沈夜终于点头,对他缓缓说道:“你,记住一句话。以后不管是练刀,还是对敌,本座对你的要求都是这句话。”
“以攻代守,后发先至。千招万式,唯快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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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5:16 GMT 8
霜刃初开(六) 24.
短短十六个字,未必适合所有习武之人,却是杀手的金科玉律。
杀手使刀,一不为折服人心,二不为扬名立万,对于真正高明的杀手来说,想杀掉一个人,也许根本不需要在刀法上比那人技高一筹。
时机,策略,意志,速度,往往是这些东西,真正在一刹那间决出了生死。
初七觉得主人的教导方法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一直记得主人说过的话,“那日有事去找七杀祭司,看到你刚刚完成,就带回来了”。这就跟一个人没事时去朋友开的兵器店走动,见那里新进了一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就跟朋友讨了过来,回家挂到墙上是一回事。
挂在墙上的刀必有出鞘之日,像主人这样的人,要一把刀回来总不会是想镇宅辟邪的。
25.
练回风十九式用了将近十个月。
之后沈夜挑了几种精巧的水灵系法术,让初七暂时从强度极高的刀法修炼中解脱出来,只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练功就好。于是初七又恢复了整日在神殿游荡的日子,没事时记记心法练练灵力,虽然沈夜并没给他太多单独钻研法术的时间,但就是这样零零散散随心所欲的修炼方式,他也从没在任何一次查考中出错。
对沈夜来说,近十个月的悉心教导中发生的都是些很平常的事,如今既已功成,他便在留心找个机会给初七试刀。
但对初七来说,这十个月中却有一些事存在了心底,怎么也忘不掉。在一旁默默望着沈夜的时候,这些事会时不时的浮上来,打乱平静的心绪。
当初初见时,沈夜曾问过他,可有什么问题想问。他当时几乎只问到了自己的名字,对别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事想问,却不敢再开口了。
直到有一日。
那天刚过午时,天同祭司带了四个人到主神殿来。四人身上都加着重重法术禁锢,正是几日前一起劫狱事件的首恶。这四个人组织了一批死士,趁夜闯入大牢,想要把一位已被定罪的长老救出来。
在伏羲结界破开之前,这类事件是极少的。因为流月城就这么大,就算能成功把人救出,也无法躲藏的太久,追兵掘地三尺,迟早会把人找到。但破界之后这类事情多了起来,因为救出的人可以设法送往下界。只要能走出流月城那已经不复完整的牢笼,就至少逃得了一多半性命。
对这些铤而走险之人,沈夜是从不轻饶的,这四个人也是万难活命。天同祭司带他们来,只是因为他们是贵族子弟,就算要处死,按例也是要给次说话的机会的。
那四人被按着跪在殿中,有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有的摇尾乞怜声泪俱下,但沈夜从始至终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到后来骂的哭的都渐渐归于无声,沈夜才吩咐侍立一旁的天同祭司:
“送入死牢。既然都已经畅所欲言,也就不必再带去与家人相见了。”
天同祭司领命,转身欲带人出去。不料其中一个一直闭口不言的青年不知何时已悄悄破开了身上的法禁,一个闪身绕过天同祭司,同时唤出了传送法阵,不顾一切的发动起来往殿外逃去。他倒不会傻得去攻击谁,只求能有一线机会逃出这神殿,其余的自是出去后再想办法。
天同祭司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人身上的法禁是他所施,若是就这样放走了,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大祭司交代。百忙之中他双掌一翻光芒暴起,一道灵光放出先行封锁了殿内门窗,将逃跑之人阻了一阻,然后两人就在主神殿中战在一处。
那贵族青年术法修为竟是十分深厚,此刻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在神殿内四下游走到处躲藏,一有机会就狠狠的反击。而天同祭司碍于神殿庄严之地,免不了投鼠忌器束手束脚,再加上沈夜像看戏一般全无相助之意,更没有叫人进来帮忙,所以两人竟然直战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那青年才被擒下。
初七也是第一次见到主神殿里这样有失体统,他隐着身形,双手抱膝坐在窗台上,看的津津有味。
末了,沈夜叫浑身冒汗的天同祭司去静思一个月,想想术法为什么荒废至此,四人中其余三人照旧送死牢。而对那个垂死挣扎的青年,沈夜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问他师承何人,习术多久,曾任哪些职司。就在那人眼中渐渐有了亮光,以为事情有所转机的时候,却听沈夜叫人进来,吩咐道:“把这人送去给七杀祭司。就说身手不错,脑子也还灵光,让他酌情使用吧。”
初七听到这里的时候身子突然僵了一僵。
他看到那青年在听到七杀祭司这几个字时面孔骤然扭曲的可怖,本来冷静顽强的双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怒火,口中爆出一串恶毒又绝望的嘶声咒骂,踉跄着被人推走很久之后,那骂声似乎还在殿内盘旋,经久不散。
26.
身手不错,脑子灵光,暗夜劫狱,白日拒捕,把主神殿搞得天翻地覆。对这样的人才,所谓酌情使用当然不会是捧衣奉茶,洒扫庭院。
初七非常明白这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想,如果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有人对自己说,“你曾经是城中一名死囚,犯上叛逆野性难驯,偏偏身手不错很合主上心意,所以被洗去记忆再造为人”,恐怕自己也只会毫不在意的一笑置之。
就像你随便拉住一个人,告诉他你前世其实是什么什么,他八成也会笑着跟你说,是吗,那我这辈子可要换个活法了。但是最终究竟是不是一定要换个活法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没有人会真的在意自己前世是什么。
洗去记忆和转世重生并不是一回事,但是对经历过这两件事的人来说,完全是同一种感觉。
所以在第一次见到沈夜时,初七虽然明知自己不会是全无来历,却也什么都没有问。那时他只觉天高地远无牵无挂,周围的一切跟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有一个自己明显无力违抗的人不由分说地跑来,占据了主人的位置,却也没给这种心境带来多大改变。
初七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什么都不往心里放,除了把该做的事做完之外,一切都随它去。如果胸腔中那处不停跳动维持着脉搏的地方放满了金铁木石,那大概也都是跟白水晶一样颜色的东西,纤尘不染,一眼望穿。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自己心里不再是澄明一片,仿佛有谁伸出手,在那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上缠了一根又一根细小的蛛丝,勾勾连连的,虽然还不足以称之为心事,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想到什么难解的扣子都能瞬间丢开,遇到什么奇异的问题都没有探寻答案的兴趣。
与此同时,那水晶上开始模模糊糊的映出一个人的影子。那影子被每天照进殿中的第一缕霞光染得更深,被每一次握在腕上的手心传来的温度暖的更亮,影子夜夜在殿内和着四下里跳动的灯光烛光浅浅飘摇,也常常被戴月晚归之人黑金衣袍上夹带的寒气扫过,沿着轮廓凝出一层薄薄的浮霜。
共此晨昏朝暮,不辞寒暑温凉。
渐渐的,初七开始带着丝丝牵挂入睡,又在若有若无的晨梦中醒来,有些以前从来不曾在意的事会突然不请自来的浮上心头,而有些不同寻常的点点滴滴,也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轻轻易易一手就拂去。
尤其是在练刀的这段时间里,初七觉得有些事情分外奇怪。
一开始他以为是凑巧或自己的错觉,但时日越长,这种奇怪的感觉就越明显。
他觉得,主人未免太过了解自己了,甚至比自己了解的还要多。
自己擅长什么,头痛什么,熟悉什么,抗拒什么,主人好像从一开始就心中有数。
但若要说这种感觉是由何事引发,却又总觉得朦朦胧胧,难以明言。
或许真的只能称作是直觉。
但有些事还是能说得出来的,比如有时候他忘了几句早该记住的口诀,心里想着趁主人不备时偷偷看一眼卷册,但往往还没找准卷册放在哪,主人的眼风就已经扫了过来,不迟不早,正在他将动未动之时。于是也只好老实承认忘记了,不敢再打作弊的主意。
还有的时候练功实在累的狠了,就很希望外面有点什么事发生,好把主人弄走。虽然主人来这里的时候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初七知道主神殿有一只专门用于向里面传讯的偃甲鸟,当外面有事,却找不到大祭司时,侍女就会将之放飞,那偃甲鸟会循着灵力的痕迹找到沈夜,从而避免因内殿禁制太多、下人不能乱闯而误事。但每到初七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小动作出卖了自己——主人次次都能看的出来,有时只是淡淡提醒他一句“别乱想,专心点”,有时干脆大袖一挥给四周加个结界,是那种任何偃甲都无法接近的结界。
类似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但怪的是次次如此。
初七心底已隐隐明白,主人对自己这种超乎寻常的了解,只能是来自那些已失落在记忆深处的岁月。
27.
但那又如何呢?
那些岁月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和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分别?
要把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吗?
为了谁?茫茫浮世,谁是自己想要守护、保全、同行、追随、依靠之人?
那么,要把故旧亲朋知交师友重新寻找一遍吗?
可要是听他们述说自己的事,那感觉多半也会和街市中一个听人说书的看客一样,书中故事再精彩,也跟自己隔了心肠。那些已没有温度的隔世陈梦,还能不能放进如今的心里去?
有些东西,一旦打碎,怕是永远无法复原的。
有些过往,一旦忘记,恐怕也永远无法原样找回。
初七不明白,既然自己是这样的想法,那连日来又是为了什么,一次次望着主人欲言又止,明明是一些对自己来说已经可有可无的往事,为什么总是盘旋心头,挥之不去?
直到他看见沈夜望着那个做垂死挣扎的青年时眼神中透骨的凉薄,说出“送去给七杀祭司”时嘴角讥诮的笑意,才觉得心中哗啦一声,似是明白了什么。
对自己而言,过去如何,依旧无关紧要。
但是,对大祭司来说,前尘仍在,一切如旧,在他眼里,连自己那些下意识的动作习惯,都是熟悉的老样子。而自己心中那些不知何时缠上去的牵牵绊绊,被他那凉薄至极的眼神一望,都冻成了寒冰。
初七发现自己真正想问的是——
我也曾像那个刚刚被送去七杀祭司殿的人一样,在你面前亮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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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55:38 GMT 8
霜刃初开(七) 28.
然而初七并没有胆量问出口。
虽然已相处年余,但初见时的紧张拘束不但丝毫未减,还随着了解的加深而愈演愈烈。主人的冷傲心性雷霆手段他见得多了,心底只有平添一层戒惧,平时如果不是非答不可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沈夜每每想引他说话,挖空心思多方诱导也往往只得一个“是”字,弄得沈夜一片心力无可着处,除了盯视良久阖眼一叹外,别无他法。
29.
经过一番打斗的神殿毕竟有些凌乱,沈夜命人进来打扫修整,自己则起身去了里面一间偏殿。然后该看的卷宗照看,该写的谕令照写,先前被天同祭司的到来而打断的事又一样一样的做下去。望向桌案的眼神专注而平静,就像刚刚抹去的四条人命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最后几行字写完以后,沈夜揉揉有点发酸的手腕,唤了一声“初七”。
没有反应。
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沈夜抬起头,稍稍提高了音量,第三声“初七”出口之后,才见暗卫的身影悄然在不远处出现。
看着他不慌不忙的行礼应声,沈夜知道,前两次呼唤他完全没听见。
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过,却也不算什么大事,沈夜并没有生气,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好奇,不明白一向耳聪目明的暗卫刚才是怎么了。
大祭司语气平淡的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初七一怔,心想难道主人特地唤我出来就是要问这个问题?方才心里确实有很多事在兜兜转转纠结不清,但若真要全部据实以答,却是思之胆寒,深恐犯忌。自己的来历,如果主人想说,也许早就说了。之前主神殿中那一幕余温犹在,要是此时此刻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也实在太没眼色。
所以,尽管对主人的垂询有所保留这件事一样让初七觉得周身难受,但在答话的时候还是转了个弯,尽量避重就轻:“属下。。。属下在想,方才那人,不知七杀祭司会。。。如何待他?”
沈夜眼波一闪,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当初刻意试探他可有问题要问,就是想知道他是否在意自己来历。结果当时的初七云淡风轻,三言两语就揭过不提,沈夜也就渐渐忘了这茬。
却没想到今日之事勾起了他这个念头,而且看样子还用心颇重,弄得整个人神思不属,连召唤都听不见了。
沈夜放下手中的笔,声音变得比冰雪还要冷三分:“你问这个做什么?”
初七立刻觉察了,把头低了一低轻声道:“属下多嘴了,还请主人勿怪。”
沈夜却步步紧逼,不留丝毫转圜余地:“本座不喜欢把同样的问题问两遍。”
初七只恨不能把说过的话原样吞回肚里,垂头道:“属下只是闲来无事胡思乱想,本来。。。并无向主人询问之意。”
沈夜冷笑:“闲来无事?原来你在这里是随性游玩的么?方才本座唤你不止一次,你可曾听见?”
初七头垂的更低,心道原来如此,刚想开口请罪,沈夜已缓步走近他身前:“你说本不想问,那好,本座换个问题:你想这些做什么?七杀祭司会将何人制成傀儡,你很在意?”
初七见支吾不过,只好硬起头皮:“回禀主人,属下并不在意,只是。。。”他谨慎的选着用词:“只是。。。略有好奇。”
“呵。”头顶上传来一声哂笑,听起来竟带着几分苍凉失落:“好奇?你可曾见过一面护盾好奇自己是何种金铁炼就?可见过一柄利剑好奇谁是自己的铸剑师?”
初七不敢不答:“。。。不曾见过。。。”
“今日饮血剑,昔日土中犁。好比一块金铁,如何使用全凭家主意思,好奇何用?”沈夜行至窗前,外面萧萧木叶将黄昏的天光遮去大半,他的面容也隐在阴影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铸剑为犁倒是容易,但人毕竟不是金铁。人,有道有心有缘有命,一旦认准了什么,半点不能强求,一旦自己把缘分斩断,便也找不回来了。偷得一世算一世罢。过去的事只能让它彻底过去,非人力所能挽留。本座都已不记得了,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初七默默不语,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沈夜的话于他是云山雾罩全无头绪,但“本座都已不记得了”这一句总算是能懂。
沈夜在窗前伫立良久,似是在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又似是在思量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直到夕阳渐渐沉没,一室金色晖光散去后换成薄薄的夜色,他才转身朝初七走过来,伸出双手将他从冰冷的石地上扶起:“本座只记得,很多年来,你一直是本座最信任的下属。无论何时,你都未曾将本座置于不顾之地。这就够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沈夜突然觉得,言语实在是世上最粗浅简陋的东西。
无论怎样斟酌,也无法将心中所思所想表达万一。
有些事最好是不必言说,说了,也只觉词不达意,甚至还要问一问自己,这样的话自己是否真的相信。
然而,仅凭一个眼神就能令对方全知自己心意的时光早已一去不返,无论多么难解的心思,面对初七都要转化成言语,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成全也好,安抚也罢,或者也许自己心里确实就是那样想的——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当年谢衣心中是否将他的师尊置于不顾之地,这个问题已经再也无人能答。
33.
沈夜伸手,轻轻摘去了初七脸上的面具。
于是他看见面具下那澄澈安宁的眼神正正看过来,虽然只与自己微微一触就立刻收住视线低下头去,却如春日清风暖暖拂过,让沈夜尚且没有完全平复的心境沉淀了下来。
对初七来说,那些难懂的话都不重要。
他需要的只是短短一句话,简单明晰的几个词语。
最信任。只记得。
未曾置于不顾之地。
很多年。
有这些话就足够。
他心头不安已经尽皆退去,因为对沈夜,他可以全心全意的相信。
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沈夜竟觉得有些吃亏了,心中又想起刚才的事。
说了这么多话,竟然已经忘了一开始想要唤他出来做什么。
于是脸又沉下来:
“这件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本座也只解释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你最好收一收心思,那些多余的好奇,只会徒然令利刃变钝。若是临敌之际想起什么也这般恍恍惚惚,误了事,本座绝不轻饶你。”
初七跪下:“属下明白,请主人放心。”
34.
十日后,七杀祭司在主神殿郑重推荐了无厌伽蓝。
待传信之人走出殿外,沈夜唤出初七:“该怎么做,应不需本座再提醒。”
35.
等初七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回到主神殿的时候,看到廉贞祭司还在殿中。
他停在廉贞祭司侧后方的一根楹柱旁,把灵力连同一身血气收束得一丝不漏,同时现出身形衣袂一闪,堪堪让沈夜看见。
沈夜当即打发了廉贞祭司,初七便上前复命,说事已办妥。
沈夜眼睛望着手中书,淡淡问道:“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流月城。依你所见,下界如何?”
初七默默垂头,半晌没有出声。
心中不是没有话,只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主人说这是他第一次去往下界,他便相信。
只不过那里的山川草木看在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无师自通地从松枝的生长方向中辨别东西南北,为何会自然而然的凭着些微趾爪痕迹联想到附近刚走过一群雪狼,更不知道为何自己眼里看着满山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脑海中却会闪现出烂漫春光下,松鼠们在枝头跳跃觅食的图画。
古寺中最啰嗦的家伙莫过于石不转,不知道是不是沉睡了百年,话憋的太多。也许是前几十年的寺中修行太过枯燥,也许是对突然出现的赐名之人心存感激,它竟一边修行,一边花功夫在自己记忆中存贮了一段幻境。那幻境亦是灵力支撑,在石不转死后只维持一遍就彻底消散,从幻境中漫溢的灵力强度推断,初七觉得其中的事距今不会超过三十年。他从里面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量眉眼,春风般鲜活,玉树般青翠,只是在伸指往青石上刻字之前的一瞬,有丝丝隐痛从那人眼底透出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初七确实有过一阵茫然失措。然而片刻过后,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生生涌出,硬是把杂乱无章的心思压了下去——“多余的好奇,只会徒然令利刃变钝。若是临敌之际想起什么也这般恍恍惚惚,误了事,本座绝不轻饶你。”
于是他干脆爽利地转身便走,长刀归鞘,脚步轻捷。
身后幻境里的最后一丝残余灵力,被他带起的微风轻轻一吹,和那段似真似幻的往事一起,烟消云散。
沈夜等着他的回答,然而跟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初七只静静的跪在那里,不知是不想答还是无话可答,总之一言不发。
好吧。
沈夜微微叹了口气,“罢了。”
——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呢?
——每次都拿出主人的身份,强逼你开口么?
“问也无用。”
——竟有些掩不住的心灰意懒。
“下去吧。”
——有些时候宁肯他从眼前消失,好让自己不见不烦。
翠色潋滟,毫光一片,他的法阵一直有种与众不同的清淡与精致。
沈夜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恼火,却有更多的无可奈何。
逝去的,覆水难收。
归来的,咫尺天涯。
不过,倒也不必急。
毕竟这一次,岁月,还长的很。
【霜刃初开】完。
这是计划中要写的百年的开端,虽然没有什么故事,但是却包含了我自己对于原作的夜初两人想要说的话的一大部分(长句子一向结构错乱),也是我对于我理解和我希望的夜初关系的基本设定。如果后面的也能完成,这就算是上部吧,希望还有中部下部(明天的事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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