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6:58:18 GMT 8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6:58:43 GMT 8
瞳来的时候,初七正待在大祭司寝殿的偏殿。沈夜不喜初七被人知晓,整个流月城中也唯有此处还能让心魔怀有几分忌惮,不敢随意窥测。因此这一百年来,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初七便是待在此处。
不论是批阅公文,还是会见下属,沈夜都没有回避过初七。事后又每每喜欢用这些来试探,初七不解沈夜心意,但仍时刻谨记沈夜的教诲,他需要做的便是遵从主人的命令,成为主人的利剑和护盾,除此之外的事情不需也不必考虑。
但今天的情形有些特殊。昨夜,小曦小姐说 “到晚上就满三天了”,闹着不想睡,沈夜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了,却又被侍女半夜叫起,说小曦小姐从噩梦中惊醒,正哭着要找哥哥。
沈夜只能轻叹一口气,匆匆赶去,陪了一整夜。第二天又要主持本月的神农祭典,等一切完毕,饶是强如沈夜,也不禁面露疲色。
沈夜一边在初七的服侍下,褪下沉重的祭司饰物,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偃甲。初七并未修习过偃术,但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知道相关原理、制法。他一眼便看出这个偃甲技艺高超、制作精致。偃甲上部呈莲花状,中部朦胧的发出熏黄的柔光,下部台座亦花纹繁复。整个偃甲看上去像黑夜中的一盏明灯。
沈夜将偃甲递给初七,说“这个偃甲是故人留下的一件故物,或许对小曦的噩梦能克制一二,你拿去琢磨一下吧,有什么发现马上告知与我。”
初七忙停下手中动作,单膝跪下,恭敬的双手接过。手指在那个偃甲上摩挲而过,一处似有凹凸不平,初七低头细看,那儿刻着六个字——静夜好,喜乐长。
初七心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难得恍惚了一下。他跟随沈夜已满百年,接触偃甲的机会却屈指可数。第一次看到偃甲是在刚被制造出来那会儿,那时的他记忆空白,身手平疏,对周围一无所知,是沈夜一点点的将高深的剑术、法术授予他。
每次达不到沈夜的要求是必然会受罚的,罚抄书、罚跪甚至挨鞭子等不一而足。但是在训练中沈夜却没有让他遭遇什么真正的危险。他刚苏醒的时候,尚不能自如控制身体,沈夜便是用会动的偃甲来训练他的反应。
初七至今都记得那时沈夜的表情,放出偃甲那一刻,沈夜脸上的憎恶一闪而过,然后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似乎不想错过他的每一分表情。当他用手中的剑撕裂了偃甲的时候,沈夜脸上隐约闪过一丝快意,轻咋了一声“不过一堆会动的纸壳”。
在那一刻初七便明白了何为偃甲,应该怎么对待偃甲。主人的喜怒便是他的喜怒,于是他强行掐灭了看到偃甲那一刻心中小小跃起的欢欣,毫不犹豫的一抹剑锋,刺向了另一个偃甲。
虽然沈夜的命令颇为突兀,但是身为傀儡便只用服从便好。初七整晚都在偏殿里翻来覆去的研究这件偃甲,不拆开来看难以确认功能,而不明功能又不敢贸然输入灵力,一时之间初七竟然有些为难。此时身为武者的良好耳力,让他捕捉到了沈夜与瞳的交谈。
沈夜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慵懒,“瞳,这次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第一,华月回报,说在下界发现了谢衣踪迹,当真可笑!当年之事你我心知肚明,此番变故恐多有蹊跷,还要烦请你下界去看看。”
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是,属下领命。”
“第二,雩风在人界遇上了那人被杀,他是沧溟的亲堂弟,到底身份特殊,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代,否则若有人追查下去,查到那人讯息,又是一番麻烦。以后凡有人问及雩风,就说他近来多次失仪,已被本座处理。”
瞳沉默片刻,道“既是大祭司之决定,那么属下明白了。”
“另外,我明白大祭司不得干涉生灭厅的记载,但越权之事于我也不差这一次。瞳,将我处理雩风之事记入生灭厅文献。就言大祭司沈夜欺城主附身矩木,行动不便,日益张狂骄横,因私仇而杀城主血亲巨门祭司雩风。”
初七隐约知道自己听到了了不得的辛秘,心中一凛的同时从深处又泛起钝钝的抽痛。瞳的声音在空旷阴翳的大祭司寝殿再次响起。
“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吗?如此作为,便不可能再有退路。你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沈夜哂笑一声,道“瞳,我以为你是这流月城最清醒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的打算?一切早已注定,在我决定和心魔合作,向下界投放矩木枝的时候起,我就注定只能做一个恶人。我这么做不过为了确保我们所作的一切不会白费。”
他顿了顿,“何况,如此一来便更能撇清你和我的干系。下界之后,华月还要拜托你看顾。”
“呵……大祭司机关算尽,但是到了最后是否一切会尽如你所想呢?”
沈夜的声音压抑隐忍,“瞳,本座心意已决,便如此办吧。”
“……是,属下告退。大祭司脸色灰败,请多加珍重。”
沈夜似低咳一声,道“我无碍。夜深了,去吧。”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6:58:56 GMT 8
之后一段时间,大祭司寝殿再无人语。或许是因为今夜这场谈话背后的深意,初七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走到偏殿门口,屏息静听主殿的动静,沈夜的呼吸声遥遥传来。
沈夜的呼吸声初七听过太多太多次,毕竟他与主人朝夕相对已百年之久,如果在百年的时光里,你只听一个人的声音,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他是你存在唯一的意义,那么他的呼吸声之于你便是空气般熟悉而不可或缺的存在。
更何况很多时候初七都是低头半跪在沈夜面前,眼睛所见只有那一方黑色的衣角。他早就学会了通过沈夜的呼吸判断他的位置、情绪。
初七马上发现了沈夜的呼吸和平时不同,沈夜灵力高绝,呼吸声绵长而深沉,内里似乎蕴含着顾盼睥睨的自信和举重若轻的从容。但是今夜,他的呼吸急促而零碎,似散乱的马蹄哒哒踩在了初七的心上。初七明白,主人的病又发作了。
这百年里,沈夜发病的次数并不多,但那仅有的几次都让初七记忆深刻。真是奇怪,瞳说他的心脏已经僵死,他自己也确认过了胸膛里再也没有心跳的声音,但那个地方总会在有些时候传来微弱但是不容错认的痛苦。而没有哪一次的痛苦比得上初次见到沈夜发病情形时来得尖锐激烈。
那是个雨夜,夜雨彻骨冰冷。自初七有记忆始就没有见过沈夜在雨天打伞。他总是依靠强横的灵力隔绝雨水,在一片泥泞淋漓中都威严肃穆,无一丝狼狈。但那日不同,那日沈夜走入大祭司寝殿的时候竟然湿了半边身子。走到外边看不见之处步伐一个踉跄,身子竟有些歪斜。初七一惊,气息便有了一丝外泄,几乎与此同时,沈夜已经又站直了,慢慢踱到了高台的神座,坐下。
“既然到了就出来。”
“是,主人”
沈夜半倚在大祭司神座的扶手上,并没有向往常那样走到他面前,半俯着身子对他说话。但是语调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低沉矜持,若不是他快拖曳到地上的广袖在微微振颤,初七几乎以为刚才刚才的一幕是幻觉。
初七心中不安,仗着面具的遮挡,小心的微微抬头飞快的看了沈夜一眼。只见贴着皮肤的祭司法衣上蒸腾出了缕缕水汽,似乎所接触的是烙铁一般。沈夜面无表情,只有发红的眼底泄露了些许痛苦。多年来的调教,让初七对于血腥味极为敏感,初七看向了沈夜攒紧的掌心,味道就来自于那里。
察觉到初七的视线,沈夜冷哼了一身。初七浑身一抖,又低下头去。
沈夜没有多做计较,却又不愿意放他离去,于是开始细细考校他的功课。初七从没有觉得哪一次的考校有那么难熬,他不明白主人不舒服为什么不去休息,但至少他感觉到了主人不愿意他知道此事。因此初七只能在沈夜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中用平板无波的声音回答着一个个问题。这场相互折磨折腾到半夜才休,沈夜的心跳已经渐渐平复,他挥一挥手,初七会意退下了。
如此几次之后初七便也知晓了,沈夜病了。他甚至总结出了病发的关键词:雨夜、疲劳、战斗。对于初七来说,有意义者不过守护一人一城,而后者源于前者的愿望。即便是个傀儡,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在空寂无人的宫殿中,他也需要找些事情来做。
初七做得最多在心里回想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并小小期望着这样便可以更了解主人,更贴心有用,更不会被主人离弃了吧。琢磨得多了,初七也明白了或许即便强如主人,也有害怕的时候,病发的时候怕一睡不醒,怕流月城顿失依靠,怕百年谋划付之流水。因此虽然明知是互相折磨,却还是执意去做。想通此节,初七心中顿感庆幸,幸好在这种的时刻,待在主人身边的是他,而非居心叵测的歹人。
今晚的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险。初七慌乱的直接闪身入了正殿,连手中仍然拿着偃甲都不知道。近前一看,沈夜伏在案牍上,双目紧闭,已经睡去。案牍上的卷轴堆得高高的,翻开的几卷都是近来各处的回报,沈夜均已用一笔遒劲的行草批注。字迹整整复斜斜,神往意驰中又规谨有度,似一人在重重束缚下也要舒展开来的姿态。
沈夜的脸色灰白到了极点,在阴影中都透出了血管的青色。若非还有呼吸声,便几如一个死人。而且之前发病,沈夜都强撑着清醒的熬过去,但是这一次竟然睡去了。想到此处,初七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也顾不得考虑主人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病情的事情,他单膝跪地,双手运起灵力,近乎虔诚的捧起沈夜的手,希望用自己的灵力疏导沈夜紊乱暴动的灵力。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6:59:12 GMT 8
却不想,灵力运起的那一瞬,初七手中的偃甲大放光明。咔嚓咔嚓的偃甲齿轮运作声中,初七觉得自己的意识被抽离,再回神时,已经置身别处了。
那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岛屿,沙滩上沙砾经过千万年的淘洗,洁白细腻,圆润光滑。如雪的沙砾奢侈的铺展开来,似环绕着岛屿的白练。海水是通透的蔚蓝色,轻轻拍打着海岸。有蒙童嬉笑着拾掇着贝壳,互相比较吹嘘着。岛屿周围环绕的法阵层层叠加,五光十色,能够有效的抵御自然灾害和入侵。
岛屿住数万人都绰绰有余,更难得的是气候温润,地形多样。岛屿西部有溶溶树林,东部有落落小山。树林中植被茂密,繁花似锦。小山中多有珍奇异兽,飞瀑流泉。中部是一处广阔平地。平地周边开辟出了很多田地,最新奇的是在田地中劳作的多是偃甲,零星几个人在旁边看顾,适时调试一下便可。初七惊喜的在田间发现了廉贞祭司华月的身影,华月终于换下了绿色的祭司法衣,着一身火红长裙,看神色虽风尘仆仆却更显高华,即便处于田间,也是陌上人如玉。她手提一大袋种子,把种子分发给劳作的人们,含笑看着人们种下。
初七走到华月面前,行礼,想打听沈夜的情况,华月却似一无所觉,也不理会他,初七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讷讷立着,却发现华月竟然穿过了他的身体。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先是大声的呼喊主人,却无人理会。他试图拉扯住此处居民,问个明白,若真是身陷异地,那他是爬也要爬回流月城的。但是他的手直直从人们身体上掠过,似乎在此处他只是一个漂浮的幽灵一般。
平地腹部密密的建造了许多房屋。流月城的房屋宫殿多是用的是石材,在数千年的风雨冲刷下呈现出沧桑压抑的黑灰色,似乎砖缝里都渗着烈山部的血垢。但是此处的房屋多取白色沙砾作为材料,压死烧制后垒成。洁白的外壁和涂成蓝色的穹顶连成一片,在岛上繁花的掩映下,像矗立在海边的梦。那是流月城从未有过的明媚,那是初七此生未见过的鲜妍。
金乌西沉,岛上各处房屋上飘出了渺渺炊烟。呼儿唤女,姆妈阿爹的声音不绝于耳。初七茫然四顾,最终向稍高出几间更加精致的房屋走去。走进一间门口堆放着偃甲的房子,房中是瞳和十二。瞳的变化更大,偃甲车早已不见了踪迹,瞳站立着,脸色看起来比在流月城时红润健康了许多。他正指着卷轴上一处,细细说给十二听,十二眼神明亮,认真的侍立听着。
瞳既然在,那么沈夜应当不远。再找找就能见到主人了,初七继续向更高处走去。此处房屋风格与民居略有不同,虽还是白壁蓝顶,但前方多了几根高耸的雕柱,花纹也更细腻。初七很快从细节处辨认出此建筑与流月城的大祭司寝宫一脉相承。他奔跑而入,满心以为即将见到主人,却在看到宫内人的样貌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气质冷凝,眼下魔纹嫣红,那人是他。他睡在象征大祭司权位的神座上,身着白色的大祭司法衣,那件衣服初七在沈夜寝殿曾经看到过。
据瞳所言,大祭司沈夜精通女红和另一则传闻并列流月城两大绝密,绝不可外宣于人。初七对于前者深有体会。他常年身着的黑色劲装便是出自沈夜之手,用料柔软厚实,花纹典雅大气,穿上去利于行动又温暖舒适。因此虽然流月城常年苦寒,沈夜在初七做错事情时又总喜欢罚跪,但初七从未因此受寒过。
那日初七给沈夜整理房间,在箱盒底部发现了这一件崭新的白色法衣。看针脚初七便知道这件衣服同样是沈夜所做,却不知为何压在箱底,不见穿过。初七将衣服取出掸了掸,放在了一边。私心里想象着沈夜穿上这一身的样子。或许是因为继位时年龄尚轻,面对的局面又凶险诡谲,沈夜弃前代大祭司的白色法衣,而着黑衣,在厚重颜色的衬托下,整个人看起来确实是更多了几分威严。
不知这样的主人着白衣是什么样子?沈夜进门看到的便是盯着衣服发呆的初七,他冷哼一声唤回初七注意力,说“初七,过来。”
沈夜阻止了初七下跪的意图,目光在他和衣服上逡巡了几个来回。蓦地一沉,冷声道:“人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毕竟故人与新衣俱在,倒是我有福了。初七,你说对吗?”
“是,主人”
“初七,穿上给我看看。”
初七疑惑,但仍听令行事,直到穿戴完毕他才发现这件衣服竟然如同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处处无不合适。沈夜退后了几步,仔细打量他,目光忽而悠远怀念,忽又转愤怒冷冽,明明灭灭,看得初七心惊胆战,他有种感觉:主人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自主的轻声叫道“主人,属下不敢着此衣……”
沈夜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决绝的转过身去,衣服下摆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音,说“好了,这件衣服放回去吧,以后不要拿出来了。”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6:59:30 GMT 8
初七知道自己绝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主人有令,那他便绝不会再穿上这件衣服。那神座上的人是谁?若他是大祭司,那沈夜又在哪里?
门口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身量抽长了的小曦跑了进来,小曦长大了一些,脸上的婴儿肥也消退了一些。她显然受到了很好的保护照料,少女的青涩中仍保留着沈夜惯出来的天真娇憨。她眼睛骨溜溜的一转,将大殿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噗嗤一笑扑入了神座上男人的怀中。
“谢衣哥哥,你又折腾神殿的房子了吧,这是今年第几回了?”沈曦问。
初七依言四顾,大殿的布局和流月城大致相似,但是细节上却大有不同。门口的两个烛台的支柱被改成了偃甲的,还有齿轮暴露在外。殿内大柱的顶部被雕上了一只大鸟,鸟头上的羽毛偏向一边,七根长长的尾羽拖曳着。最夸张的是神座上方的那方穹顶被凿出了一个天窗,日沐阳光,夜赏月色都方便得很,只是细究下来总有点不太庄重。
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那方神座了。初七对大祭司之座太过熟悉,他总是跪在座前接受调教、领受任务或者回来复命。那座位正好够一个人端坐于上,摆开双手。座位木质坚硬冰冷,只铺了一层薄薄软垫。但是谢衣身下那方神座却宽广许多,软垫也加厚了,看上去柔软舒适。初七死死盯着谢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沈夜坐在神座上,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趴伏在他膝盖上,天真的说“师尊,你这方椅子好硬,我帮师尊改造一下可好?”
沈夜瞥了男孩一眼,道:“胡闹……大祭司神座岂是那么好坐的?”
男孩一点也不怕他,振振有词道:“徒弟觉得师尊每天坐在这么硬的椅子上一定会腰酸背疼的,依徒弟之见,不如先把椅子加宽一点,这样师尊累了就可以顺势躺下休息了。然后呢,身子底下一定要多垫一些软垫,这样师尊就能坐得舒舒服服了。”
沈夜似乎给气笑了,颇为无奈的刮了一下男孩的鼻子,摇头失笑道“你啊……为师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猴儿似的弟子,每天尽想着如何偷懒。”
昨日种种如川而逝。
大殿内,被叫做谢衣的男人呵呵一笑,说“龙兵屿好不容易走上正轨了,我也正好放松一下,自然要把大殿弄得舒服一点了。小曦找谢衣哥哥有什么事情吗?”
见到他的笑容,初七终于确定,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很少笑,几次在主人要求下的笑容也僵硬无比。而谢衣不同,他看上去气质虽冷,但是一笑起来似寒冬历尽、万物萌发般生机勃勃,让人如沐春风。
沈曦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献宝一般递上去,“今天华月姐姐从外面回岛了,带了好多物资,还把谢衣哥哥留在人界的书给带了回来。小曦看到里面有一本食谱,食谱里有一道菜叫丹桂花糕,小曦想吃。”
谢衣摸了摸小曦的头,笑问“小曦想吃啊。那岛上有材料吗?”
沈曦点点头,“有的。华月姐姐从外面带了糯米粉和桂花回来。她还说种子已经种下去了,再过不久,咱们自己岛上也能产出呢。但是这里写着油若干、糖若干,谢衣哥哥,若干是多少?”
谢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若干是多少,小曦,要不这样,谢衣哥哥给你做厨艺偃甲人一号、二号、三号,让它们分别试验不同的比例,这样就能知道了。”
沈曦拼命摇头,“不要不要,小曦要自己做。谢衣哥哥每次都找偃甲帮忙,再这样,以后小曦有问题就不来找你了。”
谢衣苦恼的想了想,求饶道“小曦就饶过谢衣哥哥这回,谢衣哥哥也不知道这道丹桂花糕怎么做,但是我有一道拿手菜,叫仰望星空,是用青菜、虾、鱼、酒等做成,营养丰富,我做给小曦吃怎么样?”
“不要不要,小曦记得有人跟小曦说过,绝对不能吃谢衣哥哥做的菜,如果想吃什么,他来给我做。但是小曦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有人?为什么连小曦都不记得沈夜了?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地方处处和沈夜有关,但是处处找不到他的踪迹,仿佛有人将他存在的证据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一般。而他只能做一个看客,什么都改变不了。初七眉头死死蹙起,再也听不下去,他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只想找到主人。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7:00:13 GMT 8
他狂奔出了大祭司寝殿,方晓一轮圆月已经破云而出,下界观月,所见之月虽不如流月城硕大震撼,却胜在温柔精致。龙兵屿的月色极美,海上明月升,苍茫云海间,当真是海天一色无纤尘。
从此处向下俯瞰,居民住房的中间是个广场,广场中立着一尊神农神像,远不如流月城高大宏伟,新雕像看上去更似一位寻常的慈爱睿智老人,被众人环绕爱戴着。这样的神农雕像,或许才更符合神农“人神”的本意。
烈山部人穿着各色的新衣,围着神像,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酒笑闹,有萤火虫翩然纷飞,流动的光影中是人们快乐的笑脸。
人群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个面容精致无暇的女子。人们簇拥着她,欢呼着“沧溟城主!沧溟城主!”,她在人群中间放肆的跳着祝祷神农的舞蹈。祭神舞本庄严缓慢,却被这女子跳得侵略如火、放纵如风,蓬勃着不可遏制的生命活力和野性,那女子旋转腾挪着,挥洒间逍遥无比,无一丝拘束。女子扬起的脸承接了温柔月华和神农雕像慈柔的目光,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充满神性,似被众神所深眷。
此时此地,烈山部的族人齐聚,神农雕像被重立,温柔了流月城数千年的月也仍在。因此烈山部的人、魂、根都在。一切都再幸福不过,再圆满不过,恰如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这个梦是如此绚烂,若是换做烈山部其他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沉迷溺毙于此了。但只有初七不会。沈夜可以如高天孤月般普照流月城人,但是初七的世界却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人是他存活的理由、方式、目的和意义。此处虽好,但无他,一切便没有任何意义。
初七继续寻找着沈夜,他有一种预感,当他找到沈夜踪迹的时候,便能离开此处了。初七远离了热闹的人群,如同被放逐般沿着龙兵屿的边界线行走。不知走了多久,在龙兵屿最接近下界大陆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一块黑色的碑。此处颇为偏僻,已不闻广场上人群的欢笑。那块碑沉黑如一滴墨泪,初七费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上面写着:上古之时,天柱倾塌。神农至西北一处天裂,以神树矩木为基,兴建流月城。……流月城末代紫微祭司沈夜,多年来恶行累累,更连累全族感染魔气。所幸,沈夜已于流月城一役中丧生。望烈山部后人引以为戒,重振我烈山部之荣光。
看完碑文的那一刻,初七觉得全身冰冷彻骨,整个世界似乎在他眼前崩塌,渺小如他只能被压成湮粉,不复存在。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已经停止跳动的部件能感受到如此之大的痛苦。他为寻找沈夜而来,但沈夜不在笑闹的人群里,不在华月那里,不在瞳那里,不在沧溟那里,甚至不再他爱逾性命的妹妹那里。
原来他在这里,在那墨色似乎浓重得龙兵屿的海浪冲刷千年都不会褪去的石碑里。那短短的两三行字,似乎那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初七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狂念,如果沈夜只能存在在碑里,那么眼前这一切又为什么要存在?那么他初七又为什么要存在?不如都毁了吧,如此他便可以离开这个炼狱,见到主人了吧。
他一抹剑身,脚下腾起了绿色的法阵。揉身便向那墨碑刺去。
“什么人?出去!”沈夜惊怒交加的声音突兀的在初七耳边响起。初七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已经又回到了流月城的大祭司寝殿。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7:00:27 GMT 8
沈夜眼中燃烧着怒火,嘴角却还残留着一丝没有来得及褪去的笑意。他正按住初七的命门,察觉到他的注视,迅速恢复面无表情,松开了初七。
初七倾听着沈夜已经恢复正常的呼吸和心跳声,终于有些心安。主人又挺过了一次病发,而刚才那一切毕竟都是假的,只有此时此刻相对的他和主人是真实的。沈夜就在他面前,没有遍寻不到,没有血溅史册。一切都来得及。
他注视着沈夜被竹简压出了一道痕迹的脸,回想起偃甲大放光明的情形,回想起沈夜刚才唇边含着的那丝轻浅笑意。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明悟,主人说这个偃甲可能可以克制小曦的噩梦,而他在碰触了主人之后进入了那个奇怪的地方,莫非他刚才是入了主人梦境?主人笑了,莫非那个梦对他竟是美梦?
初七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手中仍握着的偃甲,沈夜也正目光复杂的看着那处。今夜的病来得很凶猛,神农之血和病痛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激烈冲突着。若非这个偶然而来的美梦,激发了他求生的意志,他或许便如无数族人那样盛年夭折了。若非初七借偃甲闯入梦境,情绪激荡引起了他的警觉,他或许便甘愿沉迷于梦境,一睡不起了。
他叹息般说“刚才是你入了我梦境?”
初七连忙跪下,“是,主人。属下自作主张,请主人恕罪。”
沈夜目光深沉的看了他半晌,复望向神殿灰黑的穹顶,道:“罢了,起因总在我。”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病痛和梦境,或许是这个寒冷的雨夜太引人遐思,在初七眼中,今晚的沈夜看上去竟有一丝脆弱,仿佛以前坚不可摧的防线裂开了一丝缺口。
沈夜沉默片刻后说:“我有一个故人。昔年曾想做出操纵梦境的偃甲,让小曦和其他常做噩梦的人能生活得更好。这是他初次试做出来的偃甲。据他说,此偃甲必须他本人灵力才能驱动,且功能上有一些偏差,因此是做失败了。但所幸外形还算精致讨喜,因此托我交给小曦把玩。小曦不喜欢,因此便留在了我这里。” 初七静静听着。
“昨晚小曦又被噩梦所苦,我无法可想,对于人心和梦境,我始终无能为力。只能又翻出了这个偃甲,交到你手中,看有没有可能完善一二,使之能派上用场。却没有想到……此偃甲不能操纵梦境,只能窥探梦境,到底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说功能有偏差,便一分不假。窥探与操纵,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正如当年的我们两人。”
沈夜语气萧瑟,初七本能的知道沈夜所说的故人就是梦境中的谢衣,就是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拥有自己没有的温暖和活力的谢衣。如果主人心心念念的人是谢衣,那他又是谁?他为什么存在?
如果刚才那个梦便是主人的期待,那么主人把他自己置于何地?把谢衣置于何地?又把他初七置于何地?
如果刚才那个梦已经醒了,那为何现实中的主人仍然这么不开心?想到此处初七感到凉意划过了自己的脸颊。他飞快低头,亲眼见到两滴饱满水珠砸落在地面上。
突然,他感到下颚被主人攫住,他配合着抬起了头。沈夜看到他脸上的泪痕,心中一震,久久不语。初七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初次见到谢衣的情景。
他是在神殿进行的弟子选拔。选在神殿的原因是这里有神座,神座后有神农神像。当年尚小的风琊在看到神农神像时眼神谦恭,在看到神座时流露出一丝贪婪,而在看到他的时候目露敬畏。
当小小的谢衣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占据了绝大部分甬道尽头画面的是巍峨的神农像,像下是神座和他。然而不论是看到何者,谢衣的眼神都是明净清澈中带着一点羞涩,不曾有臣服的谦卑,也没有贪婪的欲望。那一刻沈夜就明白了谢衣的信仰并非力量、地位或者神灵,而是自己的心意。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7:01:01 GMT 8
流月城以神裔之城自居,历任城主和大祭司以此沾沾自喜,固步自封。神血的消耗,五色石的燃烧古而有之,为何从无一人想到总有一天这些东西再也不能依仗?患病的人越来越多,资源也日益匮乏,为何之前从无一人想要改变现状?
一切的问题都累积到了他这里,这是数千年的庸碌无为导致的恶果,却要在这一代来解决和抵偿。
虽然太难太难,但是在那个被送入矩木的雨夜,他便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这一切。因祖辈依附无为的罪恶导致的局面就由他的罪恶来结束,因祖辈一点救人善心而致使的困局就由他延续族人的善心来破解,如此一世,再不受人手、命运的摆布,虽不够纵意痛快却是余心已足,不负怨怼。
在看到旁人对谢衣“温和柔善”的评价后,他本不欲考虑收他为徒,直到看到了那双无畏的眼睛。
要想改变流月城的局面,他需要的便是这样不宗祖法、不畏神灵的人。更何况还有谢衣那一句“我想让人们过得更好”,只是谢衣却以为他择其为徒只是因为那句话。
转眼间百年已过,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叫谢衣,而叫初七了。初七的流过泪的眼睛比梦中龙兵屿周围的海水还清澈明净几分,却自有一份坚不可摧的信念燃烧在其中。之前谢衣的信念是为众人,而此番初七为他流泪,为他生念,种种变故都只为他而生,当真是世事难料。
沈夜不由轻声取笑:“莫哭。瞳常跟我吹嘘说十二有一双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若他看到了你此刻的眼神,大概就再也不会这么说了吧。当然,我不会给他看就是了。”
初七想尽力忍住,但是眼泪却不可抑制的再次滑落,难以断绝,似乎要把这一百年中积累的分量一次洒完。
沈夜无奈的叹气,伸手接住一滴泪珠,放入口中吮吸,竟然也是咸的热的。瞳说初七是傀儡,但是沈夜知道他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他更像是生命轨迹被他强行驳回了蒙童时期的谢衣,然后被他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教养方式,教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是他的责任,他是他的罪孽。
沈夜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正视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刚刚窥探到了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现在又真诚的为他流泪。无论重来几次,谢衣都光风霁月,干净纯粹。只有他满手血腥,奢求着这茫茫浮世,能有一人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痴妄的将谢衣变成了初七,让这样的一双眼睛里只能看到他一人。沈夜拿起了面具递给初七,看他戴上后才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想起方才梦中之景,那桩桩件件无不令人心旷神怡。这一百多年来,他走得步步维艰。除了梦中那几人,放眼望去竟然举世皆敌。数千年流弊要在百年内改写,岂能不逆天行事,而逆天行事,岂无果报。一切过后,若能有半数人能如他所愿,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
|
|
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9, 2014 17:01:14 GMT 8
只是初七在他梦里居然见到了谢衣,此事总是不美。沈夜肃容道:“初七,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
初七道:“属下需要知道的,主人自然会告诉属下。”
“呵……你倒是乖觉。长进不少。初七,我需要你记住你只是初七,你只是你自己,是本座的利剑和护盾。因此别的什么人都不用理会,什么都不用怕。记下了吗?”
“是,主人。”初七恭敬应下。常年僵硬的嘴角边绽放出一个轻浅却真切的笑容。若将初七之前强作出的笑容比作流月城死气沉沉、只余空壳的植物,那么这一个笑容便如龙兵屿沐春风雨露生长出的植物般鲜活生动。
“另外,今天之事不许透露半句。以后我也不想听你问起。你在我梦中拔剑而起的冲动举动,我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不过是以为我死了就那般任意行事,若我真死了,你当如何?”
初七改为双膝跪下,近前几步,“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那里。请主人莫要离弃属下。”
沈夜苦笑扶额,昔年他最看重谢衣的坚定执着,没想到却成了他们师徒反目的根由。而今初七被他教出了忠诚不二的性子,没想到也成了他无法安置其去处的原因。时殊事异,世事本就难以预料。
他不由想起以前和瞳的一次谈话。那时初七刚被制造出来,心中混沌空濛,一如孩童。他问瞳初七是否可能恢复谢衣记忆,是否可能背叛。
瞳回答道:“天道九分威压,终留一线混沌。盛极而衰、枯荣流转,流月城要灭亡此乃天道,但终有一线生机,否则咱们又何必来着一场惨烈挣扎。偃术、蛊术亦然,九分命令之下,终究还有一分回复的希望。”
流月城亡后,华月、瞳、小曦的去处他都已经想好。只有初七无从安排,但愿天心渺渺,能体人心,成全那一分可能。而人力虽然绵薄,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此番华月回报的那个“谢衣”和与之因缘纠葛的几个年轻人或许便是初七的机缘所在。
“初七,此番私入正殿,私探主人秘密,自去瞳那里领罚。”他最后吩咐道。
这茫茫浮世,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能与心中重视之人,得一晌魂梦相同,已是侥幸,如何能奢求太多?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