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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2:56:14 GMT 8
作者id:言寺 作者lo:shen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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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7:43 GMT 8
[1.]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鳞片闪着粼粼暗光,随着修长手指的转动而折射出各种颜色,看上去颇为奇妙。
“这是哪里找来的?”
问话的人声音低沉冷淡,带着一点漫不经心似的慵懒,句末微微挑起,疑问的语气却不甚明显,让人觉得他并不真的好奇。
“回大祭司,此物是在神农神上的雕像之上寻到的,流月城从无风雨,祭司们敬畏神像极少靠近,若不是最近这东西不知怎的落了下来,恐怕没有人会发现。属下奉大祭司之命修缮神殿,这东西被属下手下祭司拾到,属下不敢迟疑,立刻便前来禀报大祭司。”
“……你做的很好。”
回禀的祭司身体一颤,头深深地低下去:“这是属下的本分。”
“哼,本分?”
流月城的紫微祭司的尾音稍稍扬起,带着一点鼻音,但并不重。他抬起眼皮,审视着伏跪于地的中阶祭司。
“你害怕本座?”
“……属下不敢。”
沈夜不置可否,微微靠在石座上,手指支撑着额角:“本座记得,你曾在开阳祭司手下任职。”
那人猛地一颤,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低声急促道:“回……回大祭司话,属下……的确曾在前开阳祭司手下任职。”
“哦?”沈夜手指顿了顿,似笑非笑。
“属下……还在破军祭司手下呆过一段时间。现在隶属廉贞祭司。”
“那么你觉得开阳、破军如何?比起廉贞,又如何?”
“前开阳祭司已受大祭司处置,属下绝无异议,破军祭司已不在流月城,而廉贞祭司体恤下属,待属下自然很好。属下虽在这三位祭司手下任职,但属下所效忠的,只是流月城的城主和大祭司,除……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是吗?”沈夜回了他一句,却听不出喜怒,叫下边伏跪着的人心里打起了小鼓,也不知道沈夜这一问有何用意。
“罢了,起来吧。”
祭司依言起身行礼,沈夜却不再看他,淡淡地打量着手中的鳞片。
局促的属下在一边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问:“恕属下多嘴,敢问大祭司,这……究竟是何物?”
沈夜扫了他一眼:“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也算得稀罕。这是上古祖巫之一的鳞片,或许从流月城建立之初便被遗落在这里了,竟也无人发现。”
属下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逾矩,吓了一跳赶忙告退。
“下去吧。”
寂静的石殿里,沈夜凝视了一会指尖的鳞片,思绪却似乎并不在这稀罕之物上头。
他在想什么呢?
或许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2.]
沈夜很少做梦。
他一向浅眠,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最近流月城内局势紧张,他更是难得片刻喘息。往往来到他寝殿大门的人尚未将手指叩响,他便会猛地从梦中惊醒。
但今夜他睡得很沉,几乎有些异常。
梦境里是一片绵延的黑暗。悄无声息,连人影也无。
然后那梦境慢慢地、慢慢地,从某一点蔓延开去:树枝的苍翠,流月城石阶的森灰,还有慢慢透进来的、阳光的颜色。
是流月城。
他想着,原来自己做梦也只能梦到流月城。
从书册典籍上读来的东西,永远只是语言笔画,没有颜色、没有生命,他因此可以尽情想象,却也永远只能想像。当一切的一切化为真实存在之后,他抬眼,看到的仍是巨大森然的矩木枝干。
他是这座神裔之城的主人。
——沈夜的瞳孔骤缩。
他看到离他几步之遥,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不高,看上去很小,一个人站在矩木笼罩之下的寂寂空城里,几乎显出几分孤独和可怜。
他在四处张望、寻找,却似乎不能离开沈夜太远,过不了十多步便沮丧地返回原地。
“搞什么……”
发觉到小孩子似乎看不到自己这一点,沈夜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他看着那孩子愤愤地朝空气踢了几脚,郁闷地抓了抓自己头上不安分翘起的那绺头发。
然后那孩子扯着嗓子喊起来:“小曦!小曦!小曦你在哪?别跟哥哥捉迷藏了,是哥哥不好,你快出来!”
沈夜凝视着他的目光没什么感情,沉思之间那目光淡漠如空气,几近无情。
他想小孩子果真是很烦人的。
年少的自己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喊着,绕着所能走动的范围慢慢走过来,离沈夜越来越近。
——然后小孩子撞到了自己身上。
那孩子猛地后退一大步,沉下声来道:“谁站在那里?”他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的法杖。
他明显看不到自己,但敏锐地察觉到前面似乎有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明明心里已经开始害怕了,却兀自强撑着,装出一幅沉着冷静的样子。
沈夜看着他那副样子,本不欲开口说话。
但接着他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梦。
……原来自己当年,是这个样子的吗?
沈夜慢慢向他走去。
小孩子似乎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在接近自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却又硬生生停住。
一只手搭上孩子的肩膀。
比起成年后的自己来,那肩膀委实太过细弱,微微的颤抖反应着主人虚伪的强自镇定。他没退,沈夜因此靠得很近,几乎能看到小孩子颈部竖起的汗毛。
——他害怕了。
沈夜的手沿着那细弱的肩膀抚摸过去,划过少年的后颈,掌下的脖颈脆弱如苇草,仿佛自己一用力……就能扳断一般。
孩子全身僵硬,任他的手从肩膀掠到后颈,几乎忘了动弹,然而那双眼睛里,符合这个年纪的惊惶恐惧却再也掩饰不住,明明白白地显露无遗,下一秒孩子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沈夜发现了他的异常,不愿他吵闹,便将手收回,宽大的黑袖在流月城静止的日色下掠出一道弧线。
“安静。”
这声音低沉。
听在那个孩子耳朵里,却是独属于高位者的傲慢号令,带着些许不耐。
他慢慢地试图退离沈夜身边,但他看不见沈夜在哪里,一双眼睛便只能四处茫然地张望,他咽了咽口水,试探着轻声道:
“父……父亲……?”
这声音极轻,因为透着试探性的询问而显得怯怯的。
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让沈夜整个人僵住。
[3.]
沈夜并非没有去过下界,只因去往下界都不是因为什么好理由。
捐毒的黄沙原来是这般,下界的明月与天上,明明是同一轮,却并不完全一样。
空自被这注定得不到的景色吸引,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而他早已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烈山部人岁数绵长,也不知是神祇的恩赐,还是天定的折磨。
若说时间过得太快,为何他觉得,上一次见到自己那位得意弟子、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好像才是昨日。
若说时间过得太慢,为何他又觉得,自己这几百年来苦心孤诣,却常常于午夜梦回时发觉时如逝水如白驹过隙,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总是来不及。
终究……只是凡人,窥测不破时间的奥秘,也逆转不了既定的死局。而正因为是凡人,所以依然抑制不了对生命、幸福的渴望。
想要活下去。
谢衣隔着月下黄沙安静地回望着他,沈夜抬眉,蓦然生出错觉。
那时候年幼的孩子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站在他面前,因为他的冷淡而略有拘谨,但眼睛里闪着的却是熠熠光辉,像是初生的春芽和朝日,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期待。
真是年轻。
然而下一秒时光便改换了旧日容颜,他的弟子站在他对面,穿着白色的偃师衣装,沙漠夜间的风鼓起白色的袍袖,如同大鸟的白色翅膀。
那才是……现在的谢衣。
那单片眼镜下的眼睛,一如往日,凝视着他,嘴角却含着微微笑意。
他望着那口型,想,他唤的应是“师尊”。
“本座问你……”
“可有分辩?”
对面人轻轻摇头。
我只愿世间有人能解我毕生隐衷。然而走到这一步,我并无其他可说。
“可曾后悔?”
谢衣,从来不曾后悔。
“不回答吗……那你……”
“……曾否顾虑为师?”
谢衣闭目,然后缓缓睁眼,定定地望着他:
“弟子对师尊,孺慕有之,敬畏亦有之,弟子并非不知师尊所虑,然而往日争执……谢衣早已言明自己认定之事。”
“……终究是,道不同。”
“很好。”沈夜冷冷地望着他,黄沙月落,皎洁的月色照出他一半洁白的侧脸,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神色莫名,又似悲怆又似不屑。
当真是他的好徒弟,同他一般,固执得很!
“叛师逃城,师则的训诫你应当还记得。”
“流月城的人,终归都要回去。”
谢衣闻得此言,微微一叹——这数十年人世嬉游,终是太短太短。
“本座今日,必须将你带回,你可有异议。”
那语气并不是在问话,谢衣心里清楚。
最终还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谢衣缓缓拔刀——那月色映照的刀面皎洁得近乎刺眼,却出奇的温柔寂寞,偏偏又锋锐坚定。
“弟子……早已立誓,未完成此生夙愿,决不回……流月城。”
[4.]
寂静之间是一个精致的鸟笼。
他看着那掩藏在矩木树干和枝叶中的石制穹壁,然后抬头——
矩木的枝干覆盖下来,牢牢地困锁住这里。
然而如果不是仰赖矩木中的神血之力,流月城根本撑不到如今。
沈夜看到年少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矩木之前,这里没有沧溟,没有砺罂,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流月城,和这个孩子。
巨大的矩木和寂静之间将他笼罩其间,衬得他出奇的幼小。
孩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夜慢慢地踱步过去,长长的后摆拖过寂静之间的石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孩子似乎注意到了他。
“你又来了。
沈夜慢慢走到他身边,没有出声。
“怎么不说话?你到底长什么样?”
沈夜低头看了他一眼,孩子不过到他腰际,毛茸茸的头顶对着他。
沈夜收回目光:“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孩子哼了一声:“我来看这木头。”
“……”
他阴郁地慢慢绕着矩木行走,眼睛打量着矩木的枝干,沉默着。
“我爹……要把我和小曦送进矩木。”
“……”
“你说,为什么呢?就因为小曦和我是大祭司的儿女,而沧溟……”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带着矛盾的悲伤表情,“而沧溟是城主的女儿。
“为了城主……为了流月城……族里人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城主只有沧溟这一个女儿,所以沧溟不能生病,不能死。她注定要成为城主,带领整个流月城。
虽然是在对着他倾诉,少年却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似乎只是找到了一个吐露的出口一般,发泄似的喃喃自语。
“小曦很害怕。”
“昨天晚上父亲抱着她,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我想从他手里把小曦抢过来,但被父亲责骂了。”
“他是真的要让我们代替沧溟去矩木内部,我也就罢了,可小曦还那么小。”
年轻的孩子焦虑起来,神经质地停下步子,又走回来,然后又停下脚步,无意识地用鞋尖磨蹭着寂静之间的石板路面。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沈夜看着,听着。
他想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而这里不过是个梦境,他不能做什么,更不知为何时常梦到年少时的自己。
然而要说这是梦境,似乎也有些奇怪。他能触碰到那个孩子,但年少时的自己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喂,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小沈夜凭直觉朝他的方向瞪视着。
沈夜见他不甘于喃喃自语,想要同自己交流,便问:“……你准备做什么?”
小孩子抽出随身携带的法杖,牢牢握住,眼睛死死地盯着杖头一端:“我要和小曦一起逃出去,我要……破了这该死的结界,到下界去。”
心盒早已锁上,却似乎有一只手,慢慢拂去累累尘灰,描画出他当年的样子,借着他的口,说出他当年的想法。
很……自信,又或者是自欺……也很……愚蠢。
沈夜听到自己发问:“……下界……有什么好?”
小孩子诧异地瞪大眼,仿佛他说了一个笑话。
“你没去过下界?就算没去过,难道没看过书?就算书也没看过,流月城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不清楚?”
“……”
小孩子抚摸了一下杖尖,克制性地露出一个笑容:“书上说下界是个很美的地方,有真正的花草、树木,有鸣唱的小鸟和翩飞的蝴蝶,有春雨有冬雪,夏穿薄衫冬偎红炉,四季轮换变迁,而流月城常年苦寒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他闷闷地说:“更何况……就算下界没那么好,也总比这里好得多。不会有人要逼我做什么事,小曦也能好好长大。”
“……那其他人呢。”
小孩子侧着头想了想,对他道:“小曦是我最珍视的、必须要保护的人,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把她送进矩木。”
“所以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我会带小曦走。”
“……那这座城又如何?”
小孩子撇了撇嘴:“你不会也要灌输我那套为了城主尽忠的大道理吧?我和沧溟不同,城主世袭,她注定是下一任城主,但我才不会当大祭司。再说了,我也不想当。”
“……”
“那你想当……什么呢?”沈夜的语气越发茫然,他近乎迷惑地看着年少的自己,好像忘了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
少年哼了一声:“一定要当什么吗?我什么都不想当,不过我喜欢很多其他的东西!”少年的眼睛亮起来:“看书!嗯,法术虽然也很有意思,但更喜欢那些亮晶晶的好看的术法,有时候也做些偃甲……嗯,我还会缝东西逗小曦开心。”
他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不甘地咬住了下嘴唇,“……虽然……爹爹说那些东西毫无用处。”
“是吗……”
我竟不记得,喜欢过……这些东西。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
“……”
“又不说话了,真没劲。你长什么样?你是神农留下来的守护神吗?还是流月城的幽灵?”
[5.]
“他快死了。”
瞳停下检查的动作,慢慢直起身子,不再管床榻上躺着的人。
“把他救回来,我知道你可以。”
“……”
“瞳,你有异议?”
白发的七杀祭司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好奇,是否有必要。”
“……留下他,我的计划还有用处。”
“傀儡吗?如果不这样做,他会死。”
“……你决定吧,把他救活就行。”
“哦。”
瞳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手指从谢衣的面颊上抚过,察觉到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他没有问沈夜任何问题。
流月城的傀儡,加上这一个,应该有七个了。
他想,傀儡应当是听从主人号令的,然而即使是他这个制作者,也常常摸不准傀儡的心思。
比如华月。
谢衣面色极其苍白,嘴角微微抿着。
这一对师徒……在固执这一点上,倒真是像。
“我要开始了,你要看吗?”
门口的身影僵直了一瞬。
“我不看了,你到时候直接领到我那里去就是。”
瞳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远去,门被关上,房内终于回归平日的黑暗。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谢衣。
他将会是第七个。
流月城的人,至死也不能离开这座城。
沈夜在担心什么?担心流月城的消息泄露,还是担心城内再生政治纷争?他又在计划什么?族人已经开始感染魔气,以瞳对沈夜的了解,他不会甘心就此被砺罂胁迫。
他在想什么呢?
或许即使是瞳,也并不算完全了解。
他需要什么、追求什么、喜欢什么,想从身边人的身上获得些什么;什么时候会恐惧,什么时候会快活,什么时候会觉得安全。
瞳想,小时候的沈夜还能让他轻易看穿情绪,然而现在,那层层衣装包裹下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竟是连他也猜不透了。
……居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他只知道,那个男人很强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虽然不论如何强大,他们都是这将死之城的人。
何人不可怜。
瞳的手指自谢衣面颊上滑过。
[6.]
记忆里的这一幕适合下雨。
冷雨。
然而真正站在百年前流月城的夜色之中时,沈夜想起来,流月城是不会下雨的。
也没有花朵树木需要雨滴。
……是这个夜晚。
“小曦……快醒醒……来不及了……小曦……”
记忆之中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面具封锁面容情绪,象征着大祭司权力的法杖点在地面,分毫不移。
“夜儿……停下。”
沈夜麻木地听着这个声音,这个久违的、让他怨恨了这么多年的声音蓦然响起,而他居然奇异地感到平静,心如止水。
他漠然地看着紧紧拥抱住妹妹的自己。
“你——你休想——!”
不过瞬息功夫,怀中视若珍宝的人便被轻松转移到了对面,碧绿色的藤蔓束缚住沈曦的动作,沈曦睁开双眼,声音带着哭腔。
“……这是……哪里……小曦怎么……没有力气……”
少年表情又急又恼:“别怕,小曦只是中了缚咒,等下哥哥就给你解开……!”目光转向那个看不见面容的父亲,咬了咬牙。
他的妹妹在呼救,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或许预见到了不久后自己的命运将永远敲定。
三日一苏醒,记忆全无。
永远无法长大。
不论沧海桑田如何改换,反反复复记得的,永远只有这个充满了恐惧的夜晚,无处可逃。
少年恨声道:“畜生,把小曦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何等张狂、不孝。
“……夜儿,你太令为父失望了。”
令为父……失望。
少年的眼里残留着泪痕,却死命撑着不愿显出一丝一毫脆弱。
“唉,为父对你太过宽纵,才有今日恶果……”
“为父忝居大祭司之位,却连你也不曾管教得当,实在愧对城主期望。”
城主……流月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愿求饶,却忍不住质问。
“在你心里……我们……到底算是什么……”
流月城的人……大祭司的子女,生来便要为城主、为这城,奉献一切。
但这城与他何干?!
“……夜儿,莫要任性。”
“如此自私怯懦,即便为父有心点化,你又如何能够领会?还不速速悔改,为城主尽忠。”
任性……自私……怯懦……
原来在这个生养自己的人眼里,自己是这般模样。
在父亲眼里,他的儿子不论如何挣扎,永远只是这样的人。
不修术法,不务正业,不够沉着冷静,不能担当大任。
少年深吸一口气,试图沟通:“不管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放了小曦!她灵力远不如沧溟,即便进了矩木也毫无意义!我一人去就足够!”
男人将声音放软了些,话里含义却分明是无动于衷:“……好孩子,莫教为父为难……快过来,听话。”
听话。
他真的……逃不了。
父亲过来牵住他的手,温度冷得像寒铁,牢牢攥住少年的手,让他挣脱不了分毫。
他被硬生生拉着走,却忍不住回头。
沈夜发觉那少年死死地望着他的方向。
“你是……流月城的灵体吗?”
“流月城的人,一辈子都逃不了这囚笼,你开心吗?什么上古部落,什么女娲补天,这城里的大祭司,这城里的城主,这城里的人……哪一个不是病入膏肓。”
“谁都想活下去,沧溟的父亲想让她活下去,但难道小曦就不想了吗?”
“而且谁说一定有用呢?就算我和小曦侥幸没死,沧溟也未必就能好起来。”
“这座城……早就病了很久很久了。”
“我有多怨恨这里这城,便有十倍更多……怨恨我的父亲……”
那少年被踉跄地拉扯着,却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的方向,明明眼睛已经模糊、受不了这长久地瞪视快要滴下眼泪,却固执地望着,甚至不肯眨一眨眼。
那麻木怔忡的表情……几乎像要滴出血泪来。
又是……这个夜晚。
充斥着怨恨和恐惧。
还有无能为力。
他是这座神裔之城的囚徒。
[7.]
“主人。”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面前单膝跪下的杀手。
“今日的训练课程都完成了么?”
“回主人,一个时辰前便已经完成。”
“很好。”沈夜微微点头,突然又忍不住问。
“你……喜欢那些课程吗?”
偃术、暗杀、术法。
一一定制。
初七回答他道:“主人的吩咐,属下一定尽力做到。”
沈夜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他从来摸不准傀儡的感情。
流月城制作傀儡的先例,还是从老城主和他父亲那一辈开始的。
华月是第一个。
有爱恨的情感,但却不得不受制于人。
初七是第七个。
是他的利刃,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然而不论是谁,不管生死,都离不开这里。
沈夜默默想着,从身边拿起一卷书简。
但如今,若再不离开,就要死了。
这么多年的计划,真正实施起来却也出了不少岔子,沈夜想,好在事到如今……将族民迁去下界这至关重要的一步,还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当中。
然而……他扫了那熟悉的面孔一眼。
下一任的大祭司,重新开始的烈山部。
他或许是当了太久大祭司,以至于低估了这个弟子的固执,不下自己分毫。
然而……真的不能再奢求其他什么了。
只要那关键一点能够实施,其他的……他自会一一……付出代价。
直到一无所有。
“下去吧。”
“是。”
初七消失了。
偌大的石殿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8.]
暗室内没有开灯。
墙上凿了一扇窄窗,只有冷冷的月色透过窄窗照进来,照得床榻一片雪白。
少年低着头半跪在床榻上。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月色照得他眉眼都模糊了起来。
“是你。”
他的声音比起初见变得低沉了不少,也显得更加冷淡。
“你总是突然出现,然而我却从未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
沈夜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出声。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赶不走你,你便呆着吧,别碍我的事就好。”
“你在干什么?”
“……”少年不理他,顾自脱了衣服。
沈夜看到那略显清瘦的脊背,被月光照得冷质洁白,然后他套上另外一套衣服,却因为衣服太大而滑落下来,露出左边肩头。
“……”少年不满地啧了一声,试着站起身来,但这衣饰太过宽大繁重,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少年也不去管这些,就着宽大的领口和袖子,顿了顿,然后平举双臂,慢慢将左臂收回背到身后,右臂带着宽大的黑色袖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收于前胸。
是在向神农行礼。
沈夜默默看着少年抬步、转身,举起双手,又收回来,侧着身下腰——宽大的领口从另一侧肩头也滑落了下来,少年不满地将右肩的衣服提起,左肩便懒得去管,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前步,腾转,低腰。
退步,侧身,后仰。
左臂在空中猛地伸直,袖子也随着这动作被甩出去,然后突然顿住。
“呼……呼……”
忘了动作的少年恼怒地扒下身上不合身的衣装,随手将方才脱下的衣服披在肩上,带着几分气闷坐在床榻上。
“……跳得真难看。”
少年气恼地瞪他一眼:“你叫我讨厌!”
“……”
“就算现在不习惯,总有一天会慢慢习惯的。”
“就算一开始不会、不懂,可是只要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会学会,然后一天比一天都更加熟练。”
沈夜望着那披着衣衫的少年,平静地道:“你要当大祭司了。”
少年僵住。
“你怎么知道。”
“……”
“哼。”少年愤恨地斜了他一眼,“又不说话,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多半没安好心。”
“……你不想当。”
“我没得选择。沧溟和瞳都病得很严重,只有我之前在矩木里捡回一条命,七杀祭司又把瞳要去了,我没法置身事外,他们没有时间再培养新的候选了。”
“……何况我也没地方可去。”
“原来喜欢的东西,舍掉便是,反正我这辈子也去不了下界,流月城也没什么趣味可言。只怪我从前太过天真,花草虫鱼这种东西,从来便不曾属于过我,痴想妄念,早就该一并拔除。”
“……你倒是认真。”
“谁认真了?!”少年猛地起身,表情张牙舞爪,可惜看不到目标,便只得又气闷地坐了回去。
“我的确是不想当,但天命既定,流月城的造业……总得有人接下去。”
“……”
少年喃喃自语:“当自由和生命都得不到保证,喜欢这种东西……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我是哥哥,小曦是我的妹妹,父亲不管她,因此我必须保护好她。”
“如果她真的再也不能长大,那我就守护她一辈子,直到我死。”
“如果我当了大祭司……那么这城,就是我要守护的东西。”
“……”
“你可别以为我是听我父亲的话。”少年冷笑一声,“我恨不得他去死,他本不欲我当这个大祭司,可惜他没得选择。”
“——我会循着自己的道走下去。”
“即使他是我父亲,也别妄想再控制我。”
[9.]
“你醒了。”
沈夜睁眼,看到的是凑得极近的白色眼睫。
“你面色不佳。”
“……”
“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沈夜却答非所问:“瞳,你说,回忆会让人变得软弱吗?”
七杀祭司看了他一眼。
“哦,原来是看到了百年前的光景。”
“也不完全是旧日记忆。”
“烛之阴能掌控时间,虽然仅是区区一枚鳞片,却也威力不俗。但此物虽然少见,却无甚大作用。”
沈夜点头:“看了这些时日,也该停下了。”
瞳微微退开去:“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不会。”
“……”
“你真的不留着?”
沈夜缓缓摇头:“留来何用。”
“随你高兴。”
砺罂近日越来越不安分了,对矩木枝投放计划多次指摘干涉,实在令他头疼。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回忆这种事情,还是少干的好。
[10.]
此后又过了很多年、经历了更多事。
第二次的黄沙月影。
开始异动的下属祭司。
送给沧溟的花。
砺罂。
昭明……还有一切的一切。
他再也未曾见过那少年。
他没有功夫去回忆,没有时间耽溺往昔,自怜自怨自艾。那不是他。
沈夜只有一次想起了那带他入时间幻境的鳞片,心里却不由得想着,此生应是不会再见了。
所以少年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11.]
但他料错了。
沈夜独自一人站在破败的城内,石壁已经开始崩裂,伴随着隐隐的破裂碎开声音的,是斜斜透过矩木照进来的、温柔的夕阳光线。
“原来你长这样。”
石路的尽头站着的少年瞥眼看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沈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
“一切都消失了。”
他已一无所有。
少年走近他,伸手抱住他的腰。
“但最应该做的那件事,已经做到了。”
此城的荒芜悲切,此人的罪孽债累。
——随着那一秒,流月城爆裂覆灭,化为寸寸劫灰。
【初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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