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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 2014 23:31:29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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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抱歉啊,借地问下,我可以将百年一诺转载至阿夜论坛么?
№158 ☆☆☆= =于2014-03-01 23:35:56留言☆☆☆
№158 ☆☆☆= =于2014-03-01 23:35:56留言☆☆☆
啊啊,感谢姑娘记得那篇文,请随意~
№167 ☆☆☆初八于2014-03-02 11:37:5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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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 2014 23:41:25 GMT 8
新人参上。 版规已读。 各位轻拍。
写在前面的话: 1.这篇文章实乃脑洞之作,而我的脑洞的癖好,是去挖细节和追逻辑【对着烛龙求逻辑难道不是自讨苦吃……】。 2.这篇文章的起源,来自于沈夜沈大大著名的“百年从头调教”说。我一直在想,这一百年里发生了什么,让“谢衣”这个原始素材,最后长成了“初七”的最终形态。 3.碎片体,不严格编年,但基本按照时间顺序。 4.我是三谢一体党,所以,虽然行文大部分的直接对手戏发生在沈夜和初七之间,但是CP我还是标注的沈谢。
请多多指教。鞠躬致谢。
1.初七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瞳派偃甲鸟飞来,说新的傀儡做好了,有请大祭司移步过目。 沈夜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心中的感觉,是痛感释怀了几分,还是恨意更甚了一层。 沈夜对自己说,无妨,该来的,都会来的。 然而,踏入瞳的偏殿的那刻,看到立于瞳身边的那道熟悉的绿色身影时,沈夜的呼吸几乎一滞。
他已经,有二十二年没有见过,穿着破军祭司常服的谢衣了。 绿色深衣,白色大氅,说不出的熨帖和合称。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是谢衣。完好无损的谢衣,一如往日的谢衣。 不是与他对立眼中含泪挥刀相向的谢衣,也不是在他怀中血脉渐冷呼吸渐弱的谢衣。
瞳看着怔忡的沈夜,对着身边如竹节一般静默站立的人,说: “七,这是流月城大祭司紫微尊上,也是你从今往后的主人。还不快快行礼。”
沈夜看着这个穿着破军祭司常服,有着和爱徒几乎无二的面孔转过来,顺从而谦卑地单膝着地。 “七,见过紫微尊上。”
熟悉的声线,陌生的语气。沈夜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 不,不是谢衣,不是他的谢衣。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他的谢衣从来不会这么低眉顺眼,从来不会这么卑躬屈膝,更加不会,面对着他,这么毫无感情。
“大祭司,人已经修好了。不知大祭司是否今天就领回去?” 瞳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夜的面无表情。 “既是如此,本座自当领回。难不成还留给你练蛊吗?” “属下目下试验品尚还有余,暂时还未有此诉求。只是大祭司,属下有句话,却是一定要讲的。” “说。” “谢衣已经死了。还望大祭司,时刻勿忘这一点。”
沈夜脸色沉了几分,走到仍然跪着的七面前,用手抬起他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晶莹的琥珀色眼眸,像是昆山深处才可寻得的茶色玉石,毫无杂质的眼神,像是什么都懂又像是一无所知。 沈夜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的回答着。 “……自然。本座亲手杀掉的人,本座怎会弄错。”
“……初七。你跟本座回去,从今天起,你叫做初七。” “是,紫微尊上。”
沈夜领着初七离开了瞳的住所,瞳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大祭司,你还是没有把我的话真正听进去。不然,你又何苦给他这样一个名字。
想当年,炎帝神农最亲密的朋友,便是黄帝轩辕。 因此,神农部属和轩辕部属多有往来。 所以,大祭司,我和轩辕族中的仓颉颇为熟识。造字之理,也颇通一二。
初者,始也。从刀,从衣。 用刀剪裁,衣之开端。 是故,以刀裁衣是为初。
2.主人 初七的记忆被删除的干干净净。虽然法术和偃术的天分还在,但是还得从头教起。 对于已经有教学经验的紫微祭司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 除了,他的教学方式。
从前,对着谢衣,沈夜总是鼓励得多,责骂得少,所以也就惯得谢衣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甚至最后胆敢叛逃犯上。 很好,既然为师的温柔以待,教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那么这一次,本座就不需要留情了。本座要你懂得,尊卑和敬畏。
“初七,站起来!” 教完一套法术,沈夜让初七现学现用地跟他交战。全盛时期的谢衣也不是沈夜的敌手,更何况法术忘了个一干二净从零开始的初七。几番拆档,初七就被击打得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是,尊上。” 初七站起来,在佩刀上抹开法术,奋力向沈夜袭去。沈夜左手格挡,右手以掌为刃,毫不留情地击中初七的左肩。初七一阵闷哼,后退几步,一咬牙关,架起招式,结果再度被沈夜击倒在地。 “一味冒进,毫无策略,你的法术,不懂变通,除了劈石断木,毫无用处。” 沈夜毫不留情的话语在初七身边响起。 初七慢慢地站起来,捂着左肩。
“弟子愚钝,还望师尊恕罪。”
初七没有想到,这句话居然引起了沈夜如此巨大的震怒! 沈夜衣袖一甩,初七再次被重重地甩了出去。 “咳咳……”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发现肺腑涌上一股腥甜。初七擦擦嘴角涌出的液体,发现原来是血。
见了血,沈夜的眸子暗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初七身边,缓缓蹲下。 “初七,谁教你,那般称呼本座的?” “书……书里写道。”初七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气场,他有点呼吸艰难,“书里写,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初七什么都不懂,都是尊上耐心教诲……所以,所以初七以为,紫微尊上,便是初七的师父。” 书,原来如此。 初七的学习,法术部分系沈夜亲手指导,而沈夜在忙于公务时,则交待初七自行取阅他的藏书阁的典籍进行研读。
“所以,你刚刚叫本座什么,再叫一次。” “初七不敢……” 沈夜扳过他的脸。 “不要让本座重复一次。” “师……师尊……”
初七看到,沈夜明明面无表情,却又似极其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隐藏了他所有的情绪泄露。 再睁开眼时,沈夜的声音回复平静。 “初七,听好。本座不是你的师父。” “是……初七知错。” “你是本座的下属,本座是你的主人。” “是……” “本座教你法术,只是因为本座不需要没用的人。” “是……” “所以,你以后称呼本座为主人,其他称呼,不要再让本座听到。” “是,主人。”
初七不懂,明明他乖乖地全盘答应,为什么沈夜的脸色中还是闪过了一抹近似于悲伤的表情。 然而,那种表情稍纵即逝,初七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起来吧,今天就到这里。” “是,主人。” 初七从地上慢慢撑起身体。沈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费力的站起来。 “去瞳那里一趟。让他帮你治疗一下。”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温和了,沈夜补充说了一句,“给本座快点弄好伤,本来就很没用了,不抓紧训练,就更麻烦。” “是,主人。属下一定很快就好。”
3.同袍 这天,沈夜较早地处理完事务,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他进门,看见了正在窗边读书的人。 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中他的衣服颜色青葱,衬得他的眉目多了几分鲜活而生动,阳光柔和地吻着他的右脸,他左手持卷,右手下意识地以轻轻的节奏微扣着书卷。
谢衣—— 那是谢衣习惯的小动作。 沈夜竟移不开目光。
看书的人察觉到了视线,转过脸望向他。 沈夜几乎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扔下书,笑逐颜开地冲自己奔过来,爽朗地叫“师尊,您回来啦?”
但是,看书的人只是迅速地放下书,极其恭敬地单膝跪下。 “主人,您回来了。”
所有幻觉和回忆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谢衣已经死了。还望大祭司,时刻勿忘这一点。” 瞳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沈夜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和这样一个时刻撩拨着自己的回忆又同时粉碎着自己的回忆的人同处一室。
“初七,你继续看书,本座忆起有事要去找七杀祭司。” “是,主人。” 沈夜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自己的寝殿。
“瞳。” 七杀祭司听这声音,便知道来者不善。 “大祭司何事匆匆前来?” “流月城没有其他衣服了吗!?你为何非要初七穿着破军祭司常服!” “回禀大祭司,城里物资短缺,专门为傀儡花费布匹未免过于奢侈。破军祭司的衣物,想来也是再无用处,这不正好派上用场。”
沈夜的瞳孔陡然缩小。 如果不是和瞳自小熟识,情同管鲍,沈夜会认为瞳一定是他某个仇家派来的。 总是一针见血地刺中他最脆弱的地方。 再无用处……这样的话,瞳怎么可以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七杀祭司所言甚是。是本座考虑不周。”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人他都亲手杀了,他还解决不了一件衣服吗? 瞳看着重归平静的沈夜,目光中逝过一丝不忍。 “不过,大祭司如果不愿睹物思人,属下自当为初七另觅衣衫。” “不必,本座自有打算。” 沈夜转身离开瞳的住所。
“初七,过来。” “是,主人。”
初七乖顺地在沈夜面前跪了下来。
“站起来。” “是,主人。”
初七站起来,却没想到被沈夜一把拉进怀里。
“主人……” 沈夜身上淡淡的熏香被吸入肺腑,初七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不要动。” 沈夜的手比划了下两人的肩。 “肩矮半寸。” 然后沈夜的手顺势划到了初七胸前,然后环住了腰。 “胸和腰两处,都要缩小一寸有余……” 然后初七看到沈夜顺着自己的身体,蹲了下去,顺次摸过了自己的臀部、大腿和小腿。 初七望着沈夜头顶的发旋,突然脸红了起来。
丈量完毕,沈夜站起来,看着满脸绯红的初七,不由地笑了出来。 “真是一点没变,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面皮,却还是一样地薄。” 说完这句话,沈夜的笑容凝住了片刻,然后化作一个自嘲的微笑。
“主人……”初七看着沈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的笑容,心里无由地喜悦着。然而,沈夜又瞬间变了脸色,这让他担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了拉沈夜的衣袖。 沈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愣了片刻,衣袖一拂,甩开初七的手: “初七,这次本座念在初犯,不予追究。以后断不可再做出此般僭越的举动。” 初七立马认错。 “主人,属下知错。”
其实初七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只是他从此记得,沈夜讨厌碰到他,就连碰触衣袖,也是难以容忍的。 他并不知道,那是曾经的破军祭司谢衣,向他师尊撒娇的惯用动作。
4.偃术 初七慢慢地对流月城熟悉起来。他也慢慢地懂得了,流月城人的命运,和沈夜肩上的责任。 初七觉得,沈夜就像是当年补天的女娲,一个人不辞辛劳地扛起众生的命运,再默默地用自己的血汗,一点点地对抗和弥补着残酷的天灾。 所以,初七对于百忙之中的沈夜,还为自己缝制了衣衫,非常的内疚和感动。 衣衫是用沈夜的衣袍修改的,无可避免地沾染着沈夜的气息。初七穿上身,感觉手足无措,差点走路同手同脚。
“不就是件衣衫吗,有什么了不得。”沈夜轻笑换上新衣束手束脚的初七。 “主人隆恩厚爱,属下虽死不能报其万一。” “哪有这般严重,本座费这么大力气养你,你为件衣服就死了,岂不是太浪费本座心血。” “主人教训的是。属下一定为主人死得其所。”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沈夜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眼,看到一片纯净的坦然。
“记得你今日的话。初七,不要背叛本座。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属下绝不会背叛主人。”
很好。沈夜正要说出口,一阵恶寒之感陡然来袭。 “初七,张开结界。” 初七立刻结印,然后迅速揽住沈夜站立不住的身体。 “请恕属下失礼。”
初七将沈夜安置进床榻,看着沈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知道,主人的病又犯了。那是一种极寒之症,主人说,是烈山部人久居苦寒之地,故而体内寒热失衡,阴毒太重,这么多年来,已经药石罔治。加之矩木渐枯,下界浊气渗入,浊气和寒症一并腐蚀着流月城人的身体。
沈夜体内的神血一度压制住了病情发作。但是心魔一事以来,沈夜比往常更加耗心耗力,神血,也快要压不住病症了。
“主人……”初七担心地跪坐在床边。 “……不妨事,本座歇息片刻就好。”沈夜的双唇已经失了血色。 “主人,你冷吗?” “……本座没事……”
这是初七第三次看到沈夜寒毒发作,他的无力感一次比一次强烈。法术他已经学了不少,可是他还是没看到任何他可以帮上沈夜的忙的地方。 流月城的政治他不懂,心魔的弱点他也不懂,寒毒的疗法他还是不懂。 而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全身冰凉的人,连握着沈夜的手让他暖和一点,他都不能够。
他看着殿内角落微弱燃烧的偃甲炉,像祈祷般地希望火旺一点,再旺一点。 然而他不知道,由于流月城内五色石即将告罄,沈夜只用了最低限的五色石维持自己殿内的温度。 初七看着那燃烧着微小的火焰的偃甲炉,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沈夜是在一片温暖中醒来的。 殿宇过于的温暖,他一眼看见了燃烧得炽热的偃甲炉,心里一惊。 莫不是谁多加了五色石,这火……
他的寝殿,除了他,只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而这个人,眼下正伏在他床沿边沉然入睡。
“初七。” 听到呼唤,初七马上醒来,低头行礼。 “主人,您醒了。” “你是不是给偃甲炉多加了五色石?没有本座的命令,谁允许你妄动五色石的?” “不是的,主人,属下没有动五色石。” “那你告诉本座,这火怎么烧得这么旺了?”
初七略带迷惑地说: “属下,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见主人病发而殿内寒冷,属下就过去看了看偃甲炉,希望能让它烧旺一些。然后,看着偃甲炉的构造,属下不知怎的,心里就生出一些想法,属下就试着摆弄了下,于是……” 初七很少大段说话,他说完不安地抬头看着沈夜,结果发现沈夜若有所思地远远望着偃甲炉,嘴边有一丝冷笑。 “主人,属下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初七怯生生的问话打破了沈夜的出神,他的冷笑更甚。 “不,很好,你很好。” “主人……” “去瞳那里一趟。把你刚刚怎么改造偃甲炉的做法告诉他,让他推广开去。” “是,主人。”
初七人影一闪,已经出殿。 沈夜从床榻上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很好,这一次,本座刻意没有教你偃术,想不到结果你还是…… 不愧是本座一直引以为傲的徒弟。
5.修罗 夜深了,不知何故,沈夜还未返还。没有沈夜的命令和许可,初七是不可以踏出大祭司殿半步的。所以虽然牵挂,但是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初七把这几天沈夜教授的法术又反复练习了几遍,再把沈夜指定他阅读的书卷拿出来诵读了一遍。 沈夜还是没有回来。 初七倚着窗坐下来,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想着沈夜。
初七只有沈夜可以想。 除了沈夜,他只认识瞳,他需要定期去瞳那里检查身体。但是瞳并不爱和他攀谈,偶尔说几句,也像是谜语一般晦涩隐约。 他在暗处看见过沈曦和华月,一个是沈夜的妹妹,一个是沈夜的爱将。但是沈夜说他不需要认识他们。 所以每次她们来大祭司殿的时候,初七都躲起来,看着她们用仰慕和眷恋的眼神看着沈夜,看着沈夜比平时要柔和的眉目。 虽然那些表情都不是给他的,但是他都在脑海里,存了起来。 因为他的世界,只有沈夜。
外面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是衣裙拂过地面的摩擦声响。 不是沈夜——初七马上隐藏起来。 那会是谁呢?
进来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端庄的少女,看得出来是故意盛装打扮了。 不知何故,少女脸上带着红晕,表情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
“你是谁?”初七从暗处走出。 少女明显被吓了一跳,她打量着初七。 “你,你又是谁?你怎么在大祭司的房间?”
“我是大祭司的属下初七。” “初七?”少女疑惑地重复,然后围着初七转了一圈,继续打量着,“哦,那你是大祭司的护卫吧。” 她见初七不语,突然红了双颊:“大祭司,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是何人,为何擅自闯入?”初七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初七,你在和谁说话?”寝殿外响起了沈夜的声音,接着,沈夜走了进来。他看着少女,又看看初七,蹙起了眉头。 “大祭司大人,我叫雪微,我仰慕大祭司已久,希望尊上不弃,容我自荐枕席,为大祭司绵延子嗣……” “你是怎么进来的?”沈夜打断她的话,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你身上,有巨门祭司的灵力。是雩风让你来的?” “是雩风大人帮助了我,他告诉雪微,大祭司忙于城内事务而无暇顾及私情,想我烈山部人本就子嗣艰难,更怕大祭司误了子嗣之事……”雪微说着,又红了双颊。
还没说完的少女突然一声哀嚎,倒了下去。 初七没有看清沈夜是怎么出手的,但他分明看出,少女已然断了气。
“主人!这……” “擅入大祭司殿者,杀。”沈夜挥了挥衣袖,少女的尸体幻化做点点萤火,慢慢消散,“这条律例,也不是今天才制定的。” “可是,主人,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初七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表情认真地分辩,“她只是仰慕主人而冒然闯入,何至于死……”
初七的表情,让沈夜一下失了神。 “师尊,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此时的初七,和那时说这句话的谢衣,有着近乎一样的表情。
真的是,天性良善啊。沈夜暗暗地想,但是脸色却沉了下来: “初七,跪下。” “……是,主人。” “收拾起你的东西,去瞳那儿帮他养蛊虫吧。” “主人?!” “本座说过,本座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初七略带委屈地抬起头:“主人,属下不明白。” “不明白?好,本座说与你听。”
“你是否觉得本座草菅人命,冷酷无情?”沈夜直直地望着初七。 初七咬着嘴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在你看来,这只是一条无辜的人命,但是在本座看来,这是及时地灭除隐患。” “第一,律条就是律条,不可以为任何人容情,如若今天本座放过她,那明天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无视禁令,那就不只是出入本座寝殿的事了;” “第二,她是巨门祭司刻意安排来的人,她对本座所谓的仰慕,绝不单纯;即是此刻单纯,也保不准未来就被人利用;” “第三,你让她看到了你。本座是否对你说过,没有本座的允许,你不可以见本座以外的任何人?”
初七慢慢地消化着沈夜的话,他还是咬着嘴唇,蹙紧眉头。
“本座不畏惧牺牲任何人,只要是为了保证对整个烈山部最小限度的牺牲。” “你生性好洁,天性良善,本座说的这些,你未必能接受,但,这即是本座的道义。”沈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右手,“本座就是这么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你,还是去跟着瞳研究养蛊和偃术去吧。” 沈夜背过身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他感觉到他的右手被牢牢握住。他转过身,看着初七仍然跪在地上,正仰着头看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 “属下知错,请主人不要离弃属下。” “主人的道义,就是属下的道义。” “主人的手沾了血,属下也不要一个人的干净。” “属下愿做主人的利刃和护盾,如再有类似情况发生,不等主人动手,属下自会料理。”
沈夜看着他坚定的眼神,颇为震动。 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这是初七,不是谢衣。
6.魔纹(上) “我反对。”华月摇头。 “事已至此,为了赢得砺罂的信任,这是必要的。”沈夜垂下眼眸。 “瞳,你不劝劝阿夜吗?”华月对着大祭司座位左扶手上静默的偃甲鸟说。 “劝了也无用,何必呢。”偃甲鸟跳跳脚,“我只能尽量保证让大祭司不出意外。” “就这样决定吧。瞳,有劳。”沈夜起身,代表着三人会议散会。
关于让烈山部人感染魔气一事,沈夜和砺罂虽有盟约,却一直心照不宣地互相猜忌。 在最近一次的交涉中,砺罂提出了,让沈夜也感染魔气的条件,以作为双方加深信任的方式。 按理说,所有的烈山部人最终都需要感染魔气而进入下界,所以沈夜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了最大限度的掩藏住那个漫长的解决砺罂的计划,沈夜别无选择。
“主人,魔气入体,会是什么感觉?”回到寝殿的沈夜,让初七帮他松开发髻,他要稍微歇息下。初七一边解开沈夜的长发,一边问。 “没试过,不知道。” “主人……” “不用担心。本座相信,不会比神血入体更难受。”沈夜嘴边浮起了一抹冷笑。
而事实上,情况比他们任何人预想得都要糟糕。 不知是砺罂故意加重了魔气的分量,还是沈夜因为矩木神血而跟一般族人体质殊异,沈夜对魔气的排异反应极其强烈。 沈夜用尽力气在砺罂面前掩饰,强装镇定若无其事的离开了静默之间,离开了砺罂不怀好意的笑声。
回到寝殿,他立刻瘫倒在床。 早已待命的瞳立刻用法术结印,帮沈夜尽力净化魔气。 魔气和神血,在沈夜的身体里极力交战,他的体温越来越高,瞳竟没有办法缓释他体内越演越烈的互斥反应。 沈夜的脸上,开始出现淡淡的魔纹。他开始下意识地抓撕着伸手可及的一切,他的嘴唇紧咬,已经渗出了鲜血。
“瞳大人!”随侍在旁却又素手无策的初七坐立不安地问,“在下的法术,可以派上用场吗?” “他教你的法术,都是攻击系的,你半点治愈法术都不懂,有什么用?”瞳说话直来直去。 “主人……”初七看着沈夜的脸上越来越明显的魔纹,与他苍白的脸色和漆黑的发色,交织成一种诡异的景象。 沈夜的喉咙里,压抑着某种低低的声音,那听起来,已经有几分邪气和兽性。 “糟糕,魔气太甚,神血又毫不退让,这样下去,阿夜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瞳的法术在神魔之力的交战下,显得杯水车薪。 “瞳大人,在下,在下能分担魔气吗?” “分担?”瞳分出一丝注意力看了初七一眼,“从来没有人,用蛊虫和偃甲之躯承受过魔气。”
“所以我不知道你接受魔气后,会变成怎样。”瞳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人知道。” 初七没有犹豫:“在下愿意一试。还请瞳大人成全。” 瞳惊讶地说:“你……你可想清楚了?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说不定魔气会立刻让你……” “在下愿意承担任何的后果。”初七悄悄把手覆在了沈夜的手背上。
瞳在心中苦笑:真是……丝毫未变。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份心意,一旦涉及到沈夜安危就奋不顾身的心意,还真是丝毫未变。 简直像蕴藏在身体里的一种本能。
沈夜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他闭着眼揉着额头的穴位,习惯性地开口:“初七?” “阿夜。”回答的是瞳。 沈夜费力地睁开眼睛:“初七呢?” “阿夜,你听我说。”瞳的表情像极了那一天,告诉他谢衣伤重难治的时候。 “初七呢?”沈夜勉强自己坐起来,平视着瞳。 “他在隔壁房间。”瞳说。 “他怎么了?” “你体内注入魔气之后,与神血对冲太烈,初七为了救你,分担了你体内绝大部分的魔气,然后……阿夜!”瞳看到沈夜吃力地撑起身体,站起来。 “他的情况不好,对吗?”
“从来没有傀儡试过被注入魔气,初七的接受反应很剧烈,身上的蛊虫都被诱发得躁动不已——”陪着沈夜来到隔壁房间,瞳解释着。 初七看起来像平静地睡着了一样。 “所以现在都过去了,只是他还没苏醒?” “……不是的,阿夜,他的身体排异反应过于剧烈,蛊虫的躁动应该让他全身极痒且痛,他在地上翻来覆去,在壁上撞来碰去地折腾自己。我只能拆卸了他身上所有和运动相关的偃甲,所以他,还在受苦……只是不能动弹。”瞳很艰难地道出了真相。 沈夜的右手在袖中握紧,他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初七徒有其表的平静。
7.魔纹(下) 隔了许久,沈夜才缓缓开口。 “……还需要多久?” “嗯?” “还需要多久他的身体才可以接受魔气?” “……我也不知。现在只看蛊虫是能慢慢接纳魔气,还是像你体内的神血一样,要和魔气对抗到最后。” “……何谓,最后?” 沈夜把视线从初七身上收回,直视瞳。 “魔气杀死所有的蛊虫。”瞳叹了口气,“大祭司,如果魔气杀死了他体内全部的蛊,那也算是他顺利地接受了魔气。 沈夜没有说话。他也不知如何接下去。 蛊虫全部被杀死。他和瞳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活傀儡,借蛊虫续命,以偃甲支形。蛊虫全部死掉,那也意味着傀儡生命的终结。
“如果,真的是那种情况发生,之后,我可以再植入新的蛊虫和偃甲,不久初七又可以……” “那还是初七吗?”沈夜沉声问道。比起疑问,却更像是带着重重叹息的反问。
又一次……吗? 一次为他所杀,一次为他而死。他们之间的羁绊情分,竟始终要以生生死死来书写和鉴证? 天意何高,命数何忍?
“又要从零开始,是吗?” “……是的。”
然而,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初七体内的蛊,慢慢地接纳了魔气,守着他的瞳感觉到了他体内气息的逐渐平稳。 瞳舒了一口气。他是多么担心,初七就像当年的谢衣一样,没有救转回来。 虽然沈夜从未曾说过,但是瞳知道,知交零落至于斯,沈夜的心上,已是千疮百孔。 如果还要再加一击,何其残忍。
沈夜处理完公务回来,初七体内的魔气已经完全内化,但是初七还没有醒来。 “初七头部的偃甲还可以使用,我已经装了回去。身体的偃甲在接受魔气的过程中多有耗损,我回去修复一下,再换些新的过来。”瞳说完,抱着东西离开。
沈夜在初七的床边坐下,看着他的脸。平静的,却不再是无瑕的脸。 初七的右眼之下,长出了一滴宛如眼泪的暗红色魔纹。 沈夜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摩挲那块印记,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了那方魔纹。轻柔地,如同春花落下枝头,抑或是月华拂过雪地。 当他离开时,他看见初七睁开了眼睛。
“主人……”第一句话,毫无悬念地,初七唤了他的名字。 “嗯。” “主人,魔气……” “都去你那里了。笨。”沈夜抚摸了下他的头发,“下回不要逞强。” “下回,下回属下也当,誓死保护主人……”初七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刚醒,别急着说话。”沈夜用手指止住他的嘴唇。 “主人……”沈夜的手指还留在唇上,初七的呢喃微微动唇,然而从沈夜的手指传递过来的感觉却宛如一道轻轻的亲吻。 沈夜慢慢地收回手,初七想抬手去拉他,却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动弹不了。 “主人,我坏了吗?”初七声音怯怯地问。 “不是,只是要给你换新的偃甲,待会儿瞳就来,你一会儿便能动了。”沈夜说着,看着初七的眼神直直地望着自己。 不知怎地,他就读懂了他的眼神。
“你想,碰碰本座?” 初七点点头:“刚刚的时候,主人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属下担心……”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沈夜封住了他的唇,用他的唇。 一则冰凉,一则温热,却同时在两人心中激荡起炙热的温度。 多么的突然,又多么的理所当然。
“本座很好。”沈夜用额头抵着初七的额头,“放心了?” “属下……属下……”初七红了脸,结结巴巴。 轻笑一声,沈夜又吻了吻初七眼下的魔纹,“快些好起来。” “属下一定尽力……”还没说完,初七感觉到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 “这不是命令。”沈夜在再度覆上他的唇之前,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只是希望。” 然后话音,消失在了唇舌交缠之间。
8.春秋(上) 沈夜一直很忙。最近变得愈发忙碌。 起码,初七是这样感觉的。 那天的亲吻和温柔,就像是雨落大地,润泽一时,却在云开雨霁之后,再无痕迹。 再久一点,就算后知后觉如初七,也知道了。
沈夜在避着他。
其实沈夜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初七,在那天的亲密之后。 那天的情热激荡,完全出于情不自禁。 再度失去的恐惧,失而复得的欢喜,最后就交织成了耳鬓厮磨的欲望。
亲吻的时候,沈夜清楚地知道,自己吻的是初七。 但是事后他意识到,那是谢衣的身体。为他迷离的双眼,与他迎合的双唇。 明明白白地,那也是谢衣的眼和唇。 细想开去,这是何其的荒谬。 那天的吻,如何去算。他第一次吻初七,还是,他第二次吻谢衣?
沈夜踏入了一座宫室,宫室不大,但空空荡荡,比清冷的流月城的绝大多数地方,更加充满着死气。 沈夜已经忘了,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流月城的,破军祭司殿。
破军殿的正殿是所有高阶祭司里最简朴的,只保留了最基本的身份装饰。 正殿以左是寝殿,右边是偏殿,则作为破军的私人领地,而被高度的偃甲化。 沈夜走进偏殿,看着一地没有被带走的偃甲,寂寞地歪在地上,已经蒙上了一层不薄的灰。
“师尊,这是偃甲书撑,师尊用它看书,就可以不用自己动手翻页”; “师尊,这是偃甲织机,族人用它织布,大概可以提高数倍效率”; “师尊,师尊您怎么来了,啊,弟子正在头疼,这个新偃甲到底应该用什么材料,可否请师尊帮弟子参详一二?”; “师尊,这是弟子新绘制的偃甲推车的图纸,还请师尊过目”……
回忆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沈夜已经很久没有特意去想起过谢衣,或者说,很久都特意不去想起谢衣。 如今回想起来,他知谢衣多少,谢衣又知他多少?
喜欢上谢衣,基本上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就像跋涉的旅人看到绿洲,或者久渴的饮徒发现美酒。 沈夜已经回想不起,他对唯一的爱徒,生出了师徒情谊之外的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本来他也不擅长整理自己的感情。
但毋庸置疑,谢衣是第一个,让他完全发自自我内心的,想过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沈夜的世界,太多的感情都包裹着责任,妹妹沈曦,城主沧溟,属下华月。这些人都是他的责任,他也习惯了,混杂着责任的感情方式。 直到谢衣。
谢衣干净明朗得,不似被神遗弃的流月城的子民。他像是诞生于更加阳光普照百花簇拥的地域。 流月城的沉重阴冷的命运,居然可以孕育出这么一个明亮和煦的人。 所以,在与众讨论谢衣的祭司头衔时,沈夜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破军。 破军,北斗第七星,又名,瑶光。 瑶光之精,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 这样的名字,才适合,那样的人。
也许是某一次谢衣又偷懒被他捉住时耍赖地叫着师尊,也许是某一次谢衣跟他夜谈甚欢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也许是某一次谢衣全神贯注做偃甲时发丝微乱的侧脸,也许是某一次谢衣向他行神农礼仪时温柔的一低头…… 让沈夜的心里,已经满满当当沉沉甸甸的心里,不知不觉地,住进了一个人。
只要与自己的责任不悖,沈夜素来,非常忠于自我。 当然也就包括,忠于自我的感情。 但他不急,他想等着谢衣。 等着谢衣再长大一些,更强大一些,等到谢衣可以跟他并肩而立。 那个时候,也就不怕有人说三道四,污言秽语。 沈夜自是不畏人言,但是他哪里舍得半句污秽之语指向谢衣。 如果可以,他连一颗尘埃,都舍不得落在他身上。他只愿他拥有,最干净,最美好的东西。
谢衣二十岁的时候,设计出了简易的小型偃甲炉,并打算在未来一两年间制造一座能福泽全城的大型偃甲炉,为终年寒冷的流月城,带来暖意。 在那一年的神农寿诞祭典上,沈夜当众称赞了谢衣,那天晚上,谢衣被起哄的祭司们灌了许许多多的酒,最后只得沈夜抱着他回去。 回到破军祭司寝殿里,谢衣酡红着脸,神智不清地醉着呓语,软软糯糯地叫着师尊。 沈夜终是没有按捺住,亲吻了他的爱徒。
就是这样,谢衣,强大起来,更强大一些,为师,等着你。
但是心魔侵入,让所有的事脱离了轨道。 沈夜从与砺罂定好盟约起,就已经看到了自己命途的终局。
对谢衣的想法,也便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想着有朝一日的结发执手,他只希望,自己承担起烈山部人命运里最黑暗的那一页,然后让谢衣去带领迁往下界的族人,掀开烈山部新生的一章。 他要把自己留在黑暗里当做最后的祭品,而把谢衣,留给光明。 让后世的烈山族志里,他们都不能合传同书。 ——他大概会被写入烈山族志祭司列传中暴虐的那一卷册。 ——他大概会被写入烈山族志祭司列传中贤明的那一篇章。
既然如此,任何多余的感情,都只会在日后成为谢衣痛苦的回忆。 所以沈夜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师徒之谊也不着痕迹的冷淡着。
他以为算无遗策,却唯一没有料到,他那皎如明月皑如白雪的弟子,是多么不能容忍与魔物同流合污以他人生命交换的生存之道。 谢衣觉得冷酷,觉得自私,觉得肮脏。 谢衣叛逃下界。
时至今日,沈夜都还记得,听到谢衣叛逃时,心中的痛感和恨意。 所以在捐毒再会,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气。 特别是,当谢衣说,足下所谋太深,恕谢某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衣还说,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再提。 从今起,与君绝。
沈夜素来相信万事皆有代价。他想,这就是他惯坏了谢衣的代价。 全族命运的唯一生机压在他肩上。他已经收不了手,回不了头。 挡我者死。哪怕面前的,是他曾经舍不得他掉一根发丝的谢衣。
沈夜终是没有办法看着谢衣在自己怀里一寸寸死去,他还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太多的爱,太多的恨…… 千言万语,归为一句。 莫弃我去。
于是已经一只脚踏上黄泉路的魂魄,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初七。延续了谢衣的生命,却也割裂了他对谢衣的记忆。 乱了,他的心乱了。
9.春秋(下) 而乱了的,又岂止他一人。 初七也很混乱。 沈夜不知道,他单方面的躲避初七,自我沉淀,带给了初七多么深的迷茫和困惑。
初七只知道,主人吻了他,然后主人便不想见他了。 在沈夜教给初七的所有知识里,初七找不出任何可以解释的逻辑。 初七很沮丧,也很不明就里。 但是事关沈夜,他非常想要弄清。
这些年在流月城,遇到不懂的事,初七一般只有三个解决途径。 问沈夜,问瞳,或者翻查书籍。
沈夜在避他,他自然无法问沈夜。 瞳,一想到要对瞳提起那天和沈夜的亲密,初七便打消了请教瞳的念头。 那就只有翻书了。
沈夜回殿之后,发现今天的初七不太一样。 对于朝夕相对的人,特别还是初七这样的单纯如绢素的人,他的变化,实在瞒不过沈夜的眼睛。 沈夜感觉,初七很拘谨。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沈夜一面缓缓解开大祭司服繁复的领口,一面淡淡地开口:“初七。” “是,主人。”初七在离沈夜三步之外屈膝跪地。 “离本座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沈夜偏头看他。 初七没有动。 沈夜走了过去:“你没有听到本座的话?”说着,他抬起初七的下颌。 初七猛地往后一缩:“主人,请不要。” 沈夜瞳孔一缩,声音陡然变冷:“你说什么?” “请让属下,只做主人的属下。”初七把头埋得很低。他这句话讲得模糊又带着语病,但是沈夜一下子明白了。
沈夜蹲下身来:“你的意思,是不喜欢本座碰你?” 初七头埋得更低,却没有回答。 “好,很好。”沈夜冷笑了起来。 他用力地把初七拽了起来,按到墙上,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本座最近,大概对你过于宽纵了吧。”
看着这张脸,沈夜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恨意,为何不管如何重来,他们终是不能心意相通? 他吻了上去,带着啃噬和吮吸,极其霸道地攻城略地。他的唇舌追逐着他的唇舌,他的呼吸霸占着他的呼吸,初七避无可避,只能承受沈夜的怒气。 沈夜从初七的双唇,肆虐到了下颌和脖颈。 初七终于可以发声:“属下,属下不希望成为主人的污点。”
污点? 沈夜停了下来,看着眼睛里写满痛苦的初七:“什么污点?你听到了什么?” 初七跪了下来:“主人近来都避开属下,属下迟钝,才知晓做错之处。” 沈夜一时没跟上他的逻辑:“你做错何事?” 初七一下子脸红:“属下,属下也是从书籍中才知晓,主人和属下,如果过度……亲密,会于主人声名有损。” “然后呢?” “历代君主,各族首领,不管多么贤明,一旦与下属从往过密,都……都会被冠以宠爱佞幸,而被重重损上一笔。”初七又把头埋得很低,“属下心中,主人自当流芳百世,属下能跟随主人,已经心满意足,如若对主人清名有损,属下……” 初七听到沈夜笑了出来。 他不由得抬起头,然后愣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单纯地笑开的沈夜,没有冷峭,没有嘲讽,就是单纯的,发自内心地笑着。
初七,真的早已不只是谢衣。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得太久了。 像这样的想法,与其说像谢衣会有,不如说,更像沈夜自己。 自己可以满身污浊,却不愿让珍视的人染污哪怕一寸衣角。 初七,已经不仅仅像谢衣,也像沈夜。
沈夜拉了他入怀,细细摩挲初七嘴角刚刚被他啃咬破皮的部分。 “初七,你是本座见过,最傻之人。” “属下愚钝……” “春秋史笔,任由他们去写,本座的信念道义,又岂是几笔书生意气可以妄加指点的!” “是……” “况且,本座何时说过,本座要流芳百世了?”沈夜想及此处,又不禁莞尔,“本座大概,是要遗臭千载的人。所以,宠爱佞幸这种指戳,在本座要背负的骂名里面,太不值一提了。” “主人,属下不懂……” “这个不懂无妨。”沈夜的笑意中似乎不经意地苦涩了一分。“不过,你真的懂什么叫做佞幸吗?” 初七老老实实地把他从书里看来的章句背了出来:“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沈夜似笑非笑地贴近他的左耳畔,低声打断他的认真:“你近来开卷甚多,可曾读到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沈夜毫不意外地看着初七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无妨,让本座,慢慢教你……”
本座希望那个被记入史册辉耀千古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初七,如果日后果真,史笔之下,春秋之中,青简之上,你我被书写一起,一个记作暴君,一个录为佞幸,然后共同被世人放逐与唾弃。 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10.心愿 作为流月城名义上的副手,实际上的大权独揽者,沈夜的治理,不能不说相当的专权和独断。 沈夜不是不知道,族人私下对他的形形色色的议论和或多或少的恐惧。然而烈山部人前途杳渺,唯一的生机,又是如此兵行险着。沈夜不求他人的理解,要让每一个人都理解他是何其低效而不切实际的事。他宁可他们畏惧他,然后不妨碍他所做之事即可。 故而,胆敢存在的些微异己之声,总归要有人去让他们彻底闭嘴。 而这个,目前就是初七的工作。
“初七,这是今晚的名单。”沈夜递过去一份卷册。 “是,主人。”初七掷地有声地回答,接了过去。
让初七去做这件事,很方便。 初七从来不会问沈夜,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也从不质疑,那些人是不是该死。 沈夜的意志是绝对的。初七对沈夜,有着绝对的信任。
今晚的清除对象,是一个中阶祭司,名叫荀空。 初七尾随了他很久,终于等他在一个巷口转角落了单。
手起刀落,一刃穿胸。 荀空步履踉跄地缓缓转过身,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居然……是你……” 初七正打算补上一刀,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这么多年,大家以为你失踪了……没想到,你居然,你居然帮沈夜干起了这么龌龊的事!”荀空一边咳着血一边说,“这样的事,你居然也会答应……” 初七不语。他只缓缓举起了刀。
“连你都变得这般冷酷,沈夜……沈夜这个畜生!”荀空跌坐在地,“你不会放过我,我知道,我只求……只求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只有一个心愿……” 初七的刀已到了他的额前。 “我妹妹……我妹妹下月出阁……这珠花是我特意为她打的……”荀空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一支步摇,“请你……请你……” 话语戛然而止。初七的刀,从他额头直接劈下。
初七犹豫了片刻,拾起了地上的珠花。放入怀中。 初七念动法术,荀空的尸体化作光点,慢慢消散。
第二天,初七在帮刚起床的沈夜整理繁复华丽的大祭司袍服时,沈夜漫不经心地问:“那柄珠花,送回荀家了?” 初七立刻跪下:“主人。” “以后执行任务时,多余的事,就不必做了。” “是,主人。”
比起珠花,沈夜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认得昨晚的人?” 荀空曾经在生灭厅做过见习祭司,与谢衣有过数面之交。 初七很坚决地摇头:“属下不识,是他认错。” “那你为何要助他如愿?” “属下只是……只是有些羡慕。” “羡慕?羡慕一个已死之人?”
“他有心愿。”初七抬起头,茶色的眼睛中,有几分怔忡和迷惘,“属下这些日子所杀之人,不少临死前皆有心愿。” “哦?都是些什么?”沈夜自己整理着衣服,不怎么在意地问。 “并不相同。只是,属下没有愿望,所以……”
沈夜停下了手,转过头看着初七,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那个想让大家过得好一些的孩子,那个不希望任何人死去的谢衣,那个可以为了这些愿望跟他挥刀相向的爱徒。 事到如今,却跪在他面前说,羡慕想送一支珠花回家的人。 他应该喜悦吧,这一次的教导,他是如此的成功,成功地剥夺了他所有的信仰,并且成为了他唯一的信念。
不过,沈夜还是略微有些介怀: “初七,难道你没有关于本座的愿望?” “愿望的话,属下没有。”
也罢,沈夜想着。霸占了他的所有,难道,连梦想都要霸占吗。
“书里写,心愿是对未来美好事物的憧憬,一般都很难实现。”初七的声音平整,像切口整齐的岩石,“属下只希望能侍奉主人左右,只希望成为主人的利剑和护盾。除此之外,别无他想。而这些,都已经实现了。所以,不能算心愿了吧。”
沈夜对听到这么一番话,一点准备也没有。 初七总是这样,有一说一,直来直去。 这也勿怪于他。这些年的与世隔绝,初七不通人情、不懂礼俗、不接世理,所以他对于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简单纯粹而诚恳锋利。 如果说谢衣像是春天的深潭,温暖透亮却有着自成一体的深邃静谧,那么初七就像是秋天的溪流,简单清冽却从来不遮不掩的明澈见底。 毫无起伏的声线,说的却是最坚定的心意。
“初七,起来。” 初七顺从地站了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大声些,再说一遍。” “属下只希望能侍奉主人左右,只希望成为主人的利剑和护盾。这些都已实现,所以属下,别无所求。”
沈夜微微前倾了身体,望进他的眼睛。 初七温润漂亮的茶色眼睛中,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此情此景,沈夜很满意: “如果你想要心愿,本座的愿望,都可以分给你。” “是,主人的愿望,就是属下的愿望。” 初七说着又跪下行了一礼。
初七这一跪,把两人之间的那种温情脉脉又撕了开去。沈夜望着他低首,心中喟叹。 初七不懂,初七不懂沈夜所说的那句话时,包含着什么样的心意。 所以明明亲吻时初七会动情,明明拥抱时初七会沉迷。初七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但初七偏偏不懂,这一切是为什么。 人情事理,那些不懂也罢,沈夜想,但是自己似乎,还是忘了教他重要的东西。 沈夜没有教他,什么是感情。
11.破军(上) 这世界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是不会习惯的吧。 瞳一边清理着初七的伤口一边想。 就像谢衣也会有习惯杀人的一天,而瞳他自己也有习惯面对一个满手血腥的谢衣的一天。
杀人这件事,初七已经越来越轻车熟路,不过偶尔还是会遭遇到对方比较激烈的反抗,也会受一些伤。 这个时候,瞳当然是他唯一的医师。
这一天,瞳发现初七手臂上的伤很深。 “怎么受的伤,你主人知道,又没有好脸色给你我了。” “抱歉,连累瞳大人了。” 初七有点怔忡,任由瞳摆弄着他的手臂。 初七难得出神,瞳也难得一问:“可是执行任务时,发生了什么?” 初七缓缓回头,问:“瞳大人,破军……是谁?” 瞳的手上动作一紧:“何出此问?” 初七迷茫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缓缓地摇着头:“不是第一次了,在下被人认错……今日方得知,在下肖像那人,是破军祭司。” 瞳稳了稳心情,从容地处理好了初七的伤势,然后徐徐开口:“这个问题,不是我可以回答你的。而可以回答你的那个人,我劝你最好不要问。” “是。”初七低声回答。
初七非常听话,非常守规矩。这是沈夜和瞳的共同认知。 所以瞳以为,这一世的初七对什么都并不在意,并且对任何事物都不好奇,他既然交代了,初七也就会知道分寸所在。 但是他错了,事关沈夜,初七从来都要刨根究底。 沈夜在想什么,沈夜要做什么,沈夜经历过什么,他全部都想知道。 虽然,初七以为,这份心意,叫做忠心。
从那些临死前看见了他的脸的人的震惊和脱口而出的话语,他知道,这位破军祭司,和沈夜有着莫大的干系。 而偏偏此人从未出现,沈夜亦从未提及。 这让他内心隐隐地躁动,又隐隐地不安。
大祭司殿的东南角,有一座年久荒废的殿宇。初七曾在跟踪的人的口中,听说过那是破军祭司的住处。 初七潜入宫室,四下打量着人去楼空的空间,正殿毫无头绪,偏殿偃甲满地,然后他进了寝殿。 他一眼看见了半掩的衣橱中,熟悉的衣物。绿色深衣,白色鹤氅,玲珑配饰……虽说流月城众人大都喜著绿白之色,但是依个人偏好,亦有不同细微之别。 初七不会弄错,这就是某一天起,沈夜不允许他穿着的那套衣衫。他略微颤抖地拿出衣袍,比划了一下身量,果真是和自己分毫无差。 像窥破天机般地心慌,初七飞快地将衣物挂回原处,迅速地离开了破军祭司殿。
破军祭司,其实初七是知道的。当然,他最初知道的,这只是一个高阶祭司席位。 在沈夜给他的流月城卷宗里,简单地概述了流月城的职位划分。 破军祭司和七杀祭司、廉贞祭司一样,混在流月城略显复杂的职位名称体系中,一带而过。
初七记得,在生灭厅里是有着全部流月城人的详尽卷册。 于是偷偷潜入生灭厅的初七,第一次看到,谢衣的名字。
12.破军(中) 弟子。沈夜唯一的爱徒。
疼。初七觉得疼。 无可遏制的疼痛像一株向外生发的藤蔓植物,长势凶猛,从胸口,匍匐蔓延到指尖,丝丝入扣层层加深。 初七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胸口,然而胸膛里,并没有任何的跳动。 那么为何还会,心痛?
初七虽然单纯,但是他并不愚蠢。毕竟,他被删去的只是记忆,不是智力。 卷册上的记载,像是对过往的一幕幕的无声解说。 沈夜第一次的动怒,是因为初七无意之中,唤出的那声师尊; 沈夜第一次的温柔,是为初七量体裁衣,为的是换下那身青葱翠绿; 卷宗没有记下,谢衣的结局。初七也并不那么关心,这个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只知道,未完待续的个人列传,未作他用的破军宫室,保存完好的偃甲,挂在原处的衣物,都在说明一件事情。 沈夜在等,在等那个人回去。 连自己的存在,大概也不过是这份等待的,一寸证据。 他奉上了所有,沈夜想要的,却是别人,唯一的那个,别人。 这个想法让初七胸口疼得愈发难以忍受。
初七想,自己大概是坏了。瞳大人明明说过,自己的心脏早已死去。既然死去,那胸膛中这种清晰的感觉,又从何解释。 痛感,还是没有褪去。 初七想了想,召出了自己的刀,第一次把刀刃对向自己。 金属切开血肉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干脆冷静。 刀刃入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初七想着。疼,但是并比不上先前的心痛。 初七将右手伸进自己左胸上的新鲜伤口里,一寸寸地摸索进去,摸到了自己的心。摸上去并无异常,不过果然是一片冰冷,毫无生气。连流出的汩汩鲜血,也枉费看似炽热的颜色,实则毫无温度。 收回右手,看着右掌的满手殷红,初七感到了一阵疲惫的绝望。主人在等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这样。从记载的字里行间就可以看出,那个人是多么温暖明朗,哪里会像自己这般,全身寒冷,连心脏,都只有彻头彻尾的冰凉。
当他出现在瞳的面前时,就算是向来泰山崩于眼前也安之若素的瞳也变了脸色:“初七,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你成这样?” 初七缓缓地摇着头:“瞳大人,在下大概坏了。” 瞳赶紧为他止血:“这伤口……” “在下心口痛,就想把心,剖出来看看……” “心口疼?还有没有别的症状?”瞳蹙着眉头问道。另外,瞳也在心中腹诽着上级。心痛就剖开胸口看看心脏,大祭司的教育到底偏到了什么地方去才会让初七这么没有常识。 “瞳大人,”初七对自己的伤口完全不以为意,他只单纯地看着瞳,“在下,真的很像,破军祭司吧?” 瞳一时愣住:“你还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追究了吗?” 初七的眼神迷茫着,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同样迷茫的苦笑:“肯定很像吧。主人,也肯定是因为在下像……” 瞳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知道了什么?” “破军祭司列传……”初七喃喃道,“在下看完就一直心痛得受不了……” 瞳心中长叹一声,心想完了,眼下这个局面不是他可以收拾得了的了,他催动传声蛊,传了话给沈夜。他只负责医好皮相,至于心里的疙瘩,那还是交给始作俑者吧。 “大祭司待会儿就来领你回去,有何不明,你问他吧。”瞳终于缝合好了初七胸前的伤口,伤口齐整得让瞳都不忍想象初七是怎么对自己下刀的,他轻轻按按初七的胸口,“这种傻事,不要有下次了。” 初七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声问:“瞳大人……” “何事?” “可以帮在下做一个,偃甲面罩吗?”初七小声说,“在下……在下不喜欢,自己的脸。”
13.破军(下) 沈夜远远地看见七杀祭司殿门口,瞳的身影。 不良于行的七杀祭司略带急切地迎了上来:“人在里面。我不知他知晓了多少。” “无妨。”沈夜的脚步丝毫未乱,“料想也不过就是破军祭司列传上那点只言片语。” 瞳摇首:“大祭司,人已不在,你何必还留着那些卷册。” “七杀祭司可是对本座的做法有所臧否?”沈夜的口气不善。 “罢了,你先把人领回去吧。”瞳说,“开膛剖心都做得出来,这一回,大祭司可真算是调教得太过成功了。” 曾经的谢衣对生命的热爱,对苍生的悲悯,对族人的责任,对偃术的追求,以及为了这些信念不惜以自己为献祭的执着,如今却全部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阿夜,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瞳在心中喟叹。
沈夜进去的时候,初七躺在瞳偏殿的床上,脸上是一副半遮面的面罩,只留出下巴细致的弧线,却看不见眼睛,辨不清表情。深黑色的衣料上,有着大片更深色的色块,像是用更浓重的色调浸出的湿润。 那是血,沈夜知道。 “初七,随本座回去。”沈夜心中微微升起了几分不知是指向谁的怒气。 “……是,主人。”初七的声音干脆,却夹杂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萧瑟味道。他艰难地翻身下床,站了起来,却又不稳地晃了几晃。 沈夜没有说话,上前欲揽住面前的人的肩膀。谁知初七迅速往后退了两步,踉跄跪下:“多谢主人,属下无碍。” 沈夜眯起了眼晴:“既是无碍,那便催动法术跟本座返还吧,本座也有些乏了,就不走回去了。” “是。”毫无血色的嘴唇,断金碎玉的声线。沈夜看着他强运起最后的灵力,施展起了法术。
瞬移回了大祭司殿,初七立刻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喘息。 沈夜毫不费力地将他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卧榻之上,这一回,初七是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 沈夜注意到,初七的胸口衣衫上的深色又扩大了几分,他蹙起眉。 “伤口裂开了?让本座看看。” “……多谢主人,属下很好……”初七坚持着拽紧自己的衣襟。
“你知道了什么?” 初七不语。 沈夜摘下了他的面具,逼他直视着自己:“你是打算跟本座硬抗到底了?” 初七的眼睛里写满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不甘,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本座只给你一次机会。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想问的都问出来。只此一次。” 沈夜松开他,在床边坐下来。
隔了很久,初七才开口。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刚烈: “属下……属下不要做替代品。” “属下,不是谢衣。” “属下……” 初七看着沈夜,话却是说不下去了。 词不达意,怎么说都词不达意。他怎么能告诉这个人,他痛恨他在他身上看到别人,他痛恨他从他身上想起别人,他想要他的心他的人他的眼他的唇都是为他一个人存在的,这种想要独占的欲望,他要怎么说得出口。
“说下去。”沈夜神色无异。 初七垂下了眼眸。 “任何话,本座今天都恕你无罪。”沈夜轻声说,“但今日你不说,本座日后,也不会再听。” 初七看着沈夜,握紧了拳头,眼睛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光芒。 “请主人,恕属下僭越。” 初七强忍着疼痛坐起来,牢牢地,握住了沈夜的手。 “请不要从属下身上看着别人。” “请不要再想着别人。” “属下的所有,全部都属于主人一人,无论发生什么,属下一定不会离开主人。此心此意,至死不渝。” “大祭司属于流月城,属下不敢妄想。” 初七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顿,将沈夜的手握得更紧。 “但是,希望你,只属于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表达,但是初七的语气跟一直以来的服从不同,这一次比起恪尽职守的宣告,更像是海誓山盟的发愿。
沈夜任由他抓紧着自己的手,静静听他说完,眼睛里有某种光亮一寸寸燃起来。 “就是这样?” 初七点点头。下一刻,沈夜揽过他的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吻里带着沈夜一贯的霸道的攫取,然后还带着某种契约般的确认和肯定。 再下一刻,沈夜已经撩开了他的衣襟,对着他淋漓的伤口蹙紧眉头。 “你真是……愚不可及。”然后沈夜覆唇上去,轻轻舔着他心口上的伤,伤口慢慢地愈合着。创口生肌的微痒和沈夜的吻一起,让初七不禁发出了某种难以忍受的浅浅呻吟。 沈夜从他胸前抬起头,眼中某种混杂着欲望的神色沉了几分,他再度吻上初七的唇,辗转吞噬,手指更是缠绵地在其全身游走。
在他进入之后,在他律动之前,沈夜在初七耳边低低地开口: “这些话,本座只说这一次。” “现在的本座,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人。” “谢衣,他是本座最得意的弟子,但是,他已经属于过去。” 说出这句话,沈夜的心中像是有东西破碎掉的声音。既像是解脱,又略有一些隐痛。
看着初七右眼下的魔纹,看着初七左胸上的伤痕,沈夜的心里涌动着更加复杂的情绪,想用最大的温柔对待身下的人,又同时想用最大的力量撕碎身下的人。 独占的欲望,不光他有,他也有。
“你,早已是,本座的唯一……”
这句话伴随着激烈的冲撞,一起冲击着初七。他扣紧了沈夜的背脊,全心全意地迎合着沈夜的索取。 在攀上顶峰的时候,沈夜说了最后一句。 “是你自投罗网的。那就陪着本座,一起走到最后吧。”
14.后悔(上) 今晚的沈夜很奇怪。 随侍的初七一直在角落里默默凝望着出神的大祭司。 早些时候,华月例行公事地来了一趟。这并不稀奇,华月几乎在每天的黄昏都会到大祭司殿汇报事务,初七一般都远远地候在大殿的角落待命,所以从来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今天,初七远远地看见华月似乎和沈夜起了冲突。说来这也并不罕见,华月时不时地会顶撞沈夜,沈夜一般也就是当时神色冷上几分,但事过无痕。 但今晚,华月走了之后,沈夜却在大殿陷入了沉思,沉思得从日落西山到月出东天,都还是一动不动。 初七就在角落陪着沈夜,看着沈夜的侧脸,陪着他。沈夜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沈夜出神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沈夜起身,慢慢地从长长的地毯上,走出殿去。 初七知道,是沈夜去陪沈曦的时候了。 但是沈夜没有跟他说话。 现在的沈夜,出门以前一般都会轻轻地跟初七招呼一声。 “本座去看看沧溟。”“本座去小曦那儿。”“本座要去趟下界。” 虽然都是这一类淡如白水的临别语。 但是今晚的沈夜,像是失魂落魄。连这样简单的一句,都忘记了。
不知道是第多少遍讲完了故事,沈夜从沈曦的寝殿走出来。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 他没有回自己的殿宇去。他转向了七杀祭司殿的方向。
“这,这如何可能!”瞳听完沈夜的话,大吃一惊。 “本座也觉得委实乖谬。”沈夜冷笑了下,“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有他在下界的传闻。” “……不过谢衣能做的事,总是超乎你我的想象。”瞳摇摇头。 “……呵,是啊。”沈夜深吸了口气,“瞳,你去替本座打探一下,下界的那个谢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属下遵命。” “本座的爱徒啊,你莫非真的做了什么,瞒住了我一百年……”沈夜摊开自己的右手,又猛地握紧。
在两人的情事里,沈夜许久以来,已经非常温柔。 但是今天晚归的沈夜,却在床第之间异常的狂躁。初七一直在默默忍耐,直到沈夜的某一记横冲直撞让他的呻吟脱口而出。 沈夜停了下来。初七的呻吟里,痛苦明显多过愉悦。 “本座,弄疼你了?”他的声音里还有未退的情欲,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低沉迷人。 “属下,无碍……”初七摇摇头。 沈夜把初七抱了起来,揽在怀中,轻柔地摩挲着他光裸的背脊曲线。 “主人……”初七反搂住他,“属下,可以继续的……” 沈夜不语,只端详着他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不遮不掩的关切和心甘情愿的付出。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顺着初七的脸部曲线舔吻着,像最温柔的浪花拂过海岸线。
沈夜的内心深处叹息着: 为什么背叛和温柔,可以存在同一双眼眸?为什么最深情和最无情的容颜,可以来自同一张脸? 谢衣,如果知道你有朝一日会在本座怀抱之中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是否后悔当日对本座的背弃? “主人……”初七动情的声音,拉回了沈夜的游思。沈夜更用力地吻了上去。 初七,是初七。他要记得,他怀里的,只是初七。
听着瞳带回来的消息,沈夜不知是悲是喜。 “他那里结界重重,我破界潜入之后,也只远远看了一眼。应当是他,但……” “……如何?”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未能释怀……?”瞳透过隐蛊幽幽地说。 “……七杀祭司大人,你可是对本座决意有所臧否?”沈夜声音陡然变冷。 “属下不敢。” “你可知道,本座为何让你而不是华月前去?因为本座以为,你与华月不同,懂得不说多余之话、不做多余之事。” “这并非多余之话。若我不问你这一句,就永远不会有人问你。”瞳叹息。 “哦?你想问什么?” “今次之后,再也不可能有退路。你当真不会后悔?” “呵……一切早已结束,我不过是去收拾残局。这许多年来,对于他——我有失望,有厌憎,有不甘,唯独没有过后悔。”
瞳的隐蛊退去。 沈夜静静地坐了好久,然后开口唤道:“初七。” 初七从大殿的角落走了出来,跪下行礼:“是,主人。” “过来。”初七走到沈夜面前,沈夜站起来,揽手扣住他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了起来。 初七一惊,这是沈夜第一次在寝殿以外的地方表示出与他的亲密。初七有几分迷惑不解,但是随着沈夜的吻逐渐加深,他慢慢地抬手,环住了沈夜的后背,回应着沈夜的掠夺。
后悔,如何后悔?
沈夜一边发狠地吻着怀里的人,一边发狠地想着。
他把唯一的谢衣变成了初七,因此他已无路可退。 他把谢衣变成了唯一的初七,因此他也永不言悔。
15.后悔(中) 瞳从下界带回的消息,坚定了沈夜要去会会这位谢衣的想法。
“初七。” “是,主人。” “有没有兴趣,跟本座去流月城以外的地方看看?” “主人去哪里,属下就去哪里。”
沈夜满意地颔首,看着毕恭毕敬单膝着地的初七。 谢衣,怎么可能还有一个谢衣? 这世间唯一的那个,已经脱胎换骨,正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脚边。
沈夜带着华月、风琊和明川一同下界。他嘱咐初七在暗处跟随,切不要让其他三人察觉。
那是一具偃甲。 沈夜让太阴祭司明川去和“谢衣”一行交手,从谢衣的玄冰法术起手式,他就一眼看出来细微的差别。 就算别人觉察不到,但是他也能分辨出来,那些微的不同,比起谢衣本人,这个人的动作更加精准完美。 谢衣的法术施展时,有一些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小动作,只有沈夜知道。因为谢衣的法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是他一点一点像打磨玉石一样,精雕细琢地教出来的。
但是像,致命的相像。那仪容,那行止,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太像了。 沈夜从背后偷袭过去,那人转过身来。那一刻沈夜凝住了呼吸。
谢衣——
“——师父!!”谢衣旁边的年轻人中,有一人冲了过来,挡在了谢衣面前。 沈夜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有几分悲凉:“……你,刚才叫他什么?……呵,委实荒唐。” 然后沈夜看到谢衣把那个年轻人护在身后,殷殷叮咛,切切嘱咐,口气里有着疼爱、怜惜和不忍。 多么像曾经的自己,维护着曾经的谢衣。
和眼前的偃甲谢衣一番交谈,沈夜不得不赞叹谢衣的偃术确实已经神乎其技。他看出来,连华月和风琊都并未察觉,眼前的这看似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一具精密的偃甲。 无论如何,当他听着偃甲人把百年以前谢衣对他说过的那些决裂的话语再说一遍的时候,他还是像第一次听到一般的,透彻心寒。
就算知道是对着一具偃甲,沈夜也忍不住问:“……时隔百年,你想对本座说的,只有这些?”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 “……但事到如今,即便再说什么,也不过徒然而已,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谢衣的表情透着浓重的悲哀,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无奈。沈夜愤怒而无力地几乎想把人拽过来拷问清楚:你说的话,你的表情,这些到底是偃甲的机理反应,还是百年前那个人留下给你的指令?! 他无从分辨,偃甲谢衣,讲的到底是不是谢衣的真心。 不过事已至此,是或不是,他都留他不得。
“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杀。”
他的处刑命令一下,他毫不意外地看着那四个年轻人冲了上来,特别是,那个所谓谢衣的徒弟。脸上一副为了谢衣奋不顾身的表情。 乐无异是吗,相当碍眼。
他还没真对乐无异动手,谢衣的刀却已架到了他的脖颈。 沈夜想,如果是真的谢衣,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每一次,每一次都全然不顾,这样的兵刃相向,让他的师尊,做何感受、有何想法、是否难过。
“呵……本座不过略逗了逗你的徒弟,你就按捺不住了?” “那么,当年你叛师出逃,又是否想过——本座该当如何?” “……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百余年来,为师无数次想要问你。” “而你……当真是……不错。”
沈夜想,自己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何意义。对着一具偃甲。 偃甲谢衣一直说着过错在己,说着谢某惭愧。 但是这样的原不原谅,道不道歉,终究,都没有意义。 那个亏欠他的然而他也亏欠的人,终是再也不可能来跟他好好地算一算这百年的是非恩怨。
“永别了——破军。” 他看着谢衣的偃甲兽自爆,在火光中谢衣的眼神是那么的悲伤,像是没有开刃的刀,钝钝地割着他的心。 与一百年前,谢衣赴死的表情,如出一辙。 沈夜心里一动,毫无防御地切开了谢衣的舜华之胄,举刀以前,他终究还是抬起左手,轻轻覆上他的眼。
不要看,本座的爱徒,不要记住,本座再一次的毫不留情。
然后右手干脆利落地横向斩过面前的人的脖颈。 “永别了——谢衣……”
16.后悔(下) 回到无厌伽蓝,华月担心地询问着沈夜今晚的反常。
“大祭司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听风琊说,那时偃兽自爆,情势极其危急,而尊上却甘冒大险,先强破瞬华之胄、斩下破军头颅,然后才设法防御。” “不仅如此,尊上还将其头颅带来此处……不知尊上究竟有何打算?”
沈夜摩挲着闭着眼的头颅,面无表情中却又似含着某种极度压抑的大悲大喜。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华月的问题。他从头颅里知晓的事情过于震撼,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他将话题引到正务之上,将昭明碎片和通天之器的事交代与华月,并安排好废弃无厌伽蓝一事。
华月领命退下。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 “你说——是么?”
初七从角落走出,落膝行礼。 “主人,可是在问属下?”
沈夜没有看他。还是看着头颅。 “是与不是,有何分别?”口气中满是冷峭的自嘲意味。 “主人……属下不懂。”
沈夜这才偏头看他,定定地看他。 “本座知你不懂。今天发生的事,你都在暗处看到了吧。” “是,主人。” “本座今天法力消耗太大,有些乏了,改日与你分说。” “是,主人。” “你,也先退下吧。”
初七退下。整个无厌伽蓝的正殿只剩沈夜一人。和他面前的头颅。 良久良久,沈夜从肺腑唤出了一声。 “谢衣……” 五味杂陈的喟叹,却更有几分太息掩涕的意味。
沈夜没有想到,谢衣竟是爱他的。 从谢衣的青葱懵懂,到他叛逃下界,到他举身赴死。谢衣竟然,矢志不移地,爱着他。 与他一样地,静默无声地,怀抱着希望也忍受着无望地,爱着他。 原来那些耍赖语气唤出口的师尊,那些极致温柔低下头的行礼,那些眼角眉梢遮挡不住的笑意,居然包含着那么多,沈夜一直渴求的东西。
偃甲人的头颅的冥思盒里,其实没有放太多类别的东西。 似乎因为谢衣做的匆忙,偃甲人的冥思盒终归与人脑迥异,不能负荷太多的记忆和情绪。 所以这个偃甲人的知觉和感情能力,都较常人来的低。 甚至连五感都不齐全。 沈夜看到,偃甲谢衣虽然百年间交友不少人缘甚佳,厨艺却被众人唾弃。 因为偃甲谢衣,根本没有味觉。
在有限的颅内空间里,谢衣只保存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对偃甲的钻研,对生命的敬重,以及对沈夜,炽烈的感情。 谢衣在小小的冥思盒里,放了那么多的沈夜。他难以忘却的,他难以割舍的,却终归分袂殊途的,沈夜。
“我师父——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 “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我一生都无法忘怀……”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余力绵薄,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恩师之错爱……”
良多话语,诸般深情,他却是从未听他亲口说起。 谢衣师从于他,然平日与他行事诸多殊异,却独独在对自己的心意守口如瓶这件事上,像极了他。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份感情,不仅仅是寄放在了偃甲人身上。 这份感情,居然在偃甲谢衣身上,继续生长。 恐怕谢衣也没有想到,他存放的感情,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相思。锥心入骨的相思。 百年以前,谢衣把自己对沈夜的感情存进偃甲的冥想盒,就像是播下了一颗种子。 偃甲谢衣,让这颗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因为他继承了爱,化作了百年相思。
谢衣在记忆里说,他深爱的师尊,像是高天孤月。 然后在这茫茫的百年中,偃甲谢衣,背下了可以找到的每一则和月亮有关的词句篇章。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偃甲谢衣在每一句诗每一则词里,思念着沈夜。 连着谢衣最初寄放在他这里的爱恋,和百年相思长出的更深的执念。 一起地,思念着沈夜。
无人倾诉、毫无指望地,思念着沈夜。
谢衣给他的知觉感官那么少,谢衣对他的行动限制又那么多。 所以这一百年里,他只能专心把谢衣的两样东西承继到了极致。对偃术的孜孜以求,对沈夜的相思成囚。
沈夜忆起了面前头颅见到他时的那些表情。 谢衣把偃甲的感知情绪做得还不够细致。按理说,偃甲谢衣本不该有那么细腻的表情。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寸相思一寸灰。
沈夜的最后一抹恨意,也被迫烟消云散。 他的,傻徒弟。 怎么可以,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还让每一个他,都爱着自己。
17.裁衣(上) 无论此时的沈夜作何想法,有件事回到流月城之后,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了。 那日在捐毒,沈夜吩咐华月和风琊,即日起,废破军祭司席次、玉印、宝册、宫室,删其生平经过。 回到流月城的风琊,则忙不迭地开始张罗着这一系列的废弃事宜。 沈夜站在神殿的高处,看着破军祭司殿的东西被一点点搬空和销毁。初七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沈夜的侧脸。
这一百年里面,初七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所以他可以从最细微的表情,判断出沈夜最内心的想法。 此时沈夜脸上的这一种面无表情,只有一种意义。 主人,在难过。
结合那晚在捐毒远远看见的那个人,到回到流月城对破军祭司的处置。就算沈夜什么都还没对初七说明,初七也明白。 沈夜杀了那一位传说中的谢衣。 而且杀了还不够,还要彻底抹去他的存在。 初七有些难过。却不是为了那位素昧平生的谢衣。 而是为了沈夜。
初七至今不知,谢衣和沈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往,能让沈夜残酷到这般地步。 初七只知道,绝情之下,沈夜分明在难过。 那天在捐毒沙漠对着谢衣时的沈夜,那晚在无厌伽蓝抚摸着头颅时的沈夜,还有此时此刻凝然不动的沈夜。初七轻易地看出来在愤怒与憎恨下,那浓烈的叹息和不舍。
初七悄悄地催动法术,消失在了出神的沈夜身后。
黄昏时,风琊来报,对破军祭司相关物品的处置。 沈夜知道风琊对于当年自己择谢衣为徒一直心存芥蒂,所以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脸得色前来的贪狼祭司。 风琊得意地汇报着这一场他主导的灰飞烟灭与荡然无存,话到最后却又忿忿地加了一句:“都这么久了,都还有人记挂着那个白眼狼,嗤~” 沈夜淡淡地问:“何出此言?” 风琊不以为意地说:“方才我的属下在处理谢衣寝殿时,莫名被人击晕。清理下来,发现偃甲、书册、玉印等都没有动,估计是暗地里来发泄一二的。为个白眼狼出头,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是谁!” “放肆!贪狼祭司,紫微尊上面前,还请言语收敛!”华月打断他。 沈夜却依旧淡淡地说:“还有这等有趣之事……贪狼祭司,你最近加强监视,如有人妄议破军……你知道怎么做。” 风琊嘿嘿一笑:“自然,请大祭司放心。”
风琊带着得意之情,华月面有怨怼之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大祭司殿。 沈夜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气场,立刻起身走向了寝殿。
“初七。” “是,主人。” “一整个下午,本座似乎都没有见到你?” 沈夜毫无意外地看着初七低下了头,不语。 初七不会说谎,遇到不想回答的话,从来都是低首沉默。
“你既然敢做,难道还不敢让本座知道?” “主人,属下知错。” “你下午,做什么去了?不要让本座问第二次。”
沈夜的口气已经很冷。初七知道,不能再激怒他了。 他跪下行礼:“属下自行其是,还请主人恕罪。” 初七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轮光圈缓缓出现,光圈之中,是一套衣袍。 绿色深衣,白色大氅…… 熟悉至极的颜色几乎刺伤沈夜的视线。
“今日起,破军祭司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抹去。” “既是主人下令,便一定是破军祭司罪有应得。” “只是晨间,主人眺望破军祭司殿的神情……让属下觉得,也许应该保留着一两样,能记下他存在过的物件。” “而且,若日后主人忆起他,属下与破军祭司身量相仿,扮作故人,也不是不可……”
初七被拉了起来,被拉进了沈夜炙热的怀抱中。 沈夜狠狠地抱住了他,似乎要将他揉碎般地用力地按在怀里。
“初七,你该罚。”沈夜的口吻,与其说像是动了怒气,不如说是在掩饰内心某种更加澎湃的情绪。 “是,属下不应该自作主张……” “本座指的不是这个。” “属下,属下还做错了何事?”初七的声音充满着迷惑和无辜。
沈夜稍微放松了一点拥抱。 “你竟把本座说过的话不当回事。”他跟他鼻尖相触。 “属下,属下何时……属下岂敢……”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沈夜的脸,初七讲话难免有几分紧张。
沈夜的右手,从初七的衣襟里探了进去,轻轻地抚摸着,初七心口上的那块刀痕。 “记得你那次受伤时,我说的话吗?” 初七愣了愣,微红了面皮。 “……属下,没齿难忘。”
“现在的本座,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人。” “谢衣,他是本座最得意的弟子,但是,他已经属于过去。” “你,早已是,本座的唯一……”
昔日爱语似乎还在耳边。 初七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最珍惜也最宝贵的记忆。
“正因属下未有半刻忘记主人的话,所以属下才不介意,和谢衣相像。” 就是因为毫不怀疑地相信说这番话的沈夜,初七才会毫不在意地提起他和谢衣的相似性。 他相信沈夜不是把他作为替身,他相信沈夜说谢衣已是过去,他相信,沈夜说的唯一。 他只是单纯地看出了沈夜在为谢衣难过。他只是单纯地,想在他的能力以内做些什么。
何其清澈的心,何其澄透的意。
面对初七那始终如一的纯净和信任的眼神,沈夜竟有几分不忍凝看。
“本座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哪天将你插标而售恐怕你还不自知……” “属下……惟愿主人卖得一个好价钱……” 两人之间难得的玩笑话语,溶解在了唇舌柔软的交缠之间。
沈夜吻得小心而温柔,前所未有的小心和温柔。 多么庆幸,又多么残忍,他还有初七,和初七的全心全意。
18.裁衣(下) 从捐毒带回来的偃甲谢衣的所有部分,沈夜都交予了瞳。 ——毕竟头颅里有谢衣的偃术以及这百年的精进,身体则是上好的偃甲成品。
瞳一边检视着整具偃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全部都给我?大祭司一点念想都不需要留下?” “自是不用。” “包括,这种写满长相思的记忆?”瞳似笑非笑地敲敲偃甲的头颅。 沈夜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背脊:“瞳,本座把冥思盒给你,不是要你来打趣本座的。”
沈夜并不是不想珍惜他迟到多年才知道的那份心意。 但事到如今,他知道了,也就够了。 把冥思盒留在身边,反复窥视和聆听,这种事情,太过软弱。 他是沈夜,这种会让他软弱的东西,他都一概不需要。
“那这件衣袍呢?”瞳的手轻轻顺着偃甲衣衫上的线缝游走,“这布料甚至精细,我猜想应该是谢衣自己织缝的吧。” 流月城栽种棉麻皆是不易。上好的布帛还是颇为矜贵。 “这种量身之作,不如给了初七吧?”瞳继续挑战着上司的神经。 “瞳,你今天的话太多。”沈夜拈起一个法术,偃甲谢衣身着的白色衣袍被光圈收拢起来,渐至不见。
沈夜拂袖而去。瞳对着偃甲谢衣的头颅,无可奈何地笑笑。 “嫌我话多,可还不是把你的衣袍拿走了?”
沈夜也不知,当时自己为何一个冲动就把这身衣衫拎了回来。 衣衫,为什么都是衣衫。 他有些头疼地扶着额头。 谢衣的衣衫也罢,偃甲的衣衫也罢,自然都不可能给初七。 那把这些袍服留在身边……沈夜自问他还没有软弱到需要睹物思人的境地。 可是既然两件衣服都到了他手里,要他亲手毁去或者丢弃,他又总觉得有几分恻恻不忍。 他虽然让瞳拆解掉冥思盒,但是他没有办法抛却他听到的那些记忆。
破军祭司的常服,偃甲谢衣的衣衫,都是在深衣之外,都配搭着白色的大氅。 谢衣还是一如既往的,偏爱白色,偏爱干净、光明的东西。
记忆浮上来。他还记得谢衣曾说,特别不喜欢大祭司常服的设计。 百年以前,谢衣在他面前目无尊长地嘟囔过:“大祭司常服真是太繁琐沉闷了,既不灵巧,还颇显老。师尊明明风华正茂,却生生被穿成了老气横秋。” 沈夜此时忆起这一段,不禁在心里轻轻一笑。 从窥视到谢衣这百余年的想法以来,沈夜发现自己时不时地,会想起谢衣。 也许是谢衣的记忆让他下意识地放松了许多这百年来的厌憎和不甘。所以以前被自我所压抑的那些过往点滴,也都像解除了禁锢法术,有一搭没一搭地浮现出来。
初七执行完今天的任务后,发现他家主人久违地又执起了针线。 非节非祭,主人何故裁制新衣?而且布帛,还是一片素白。初七记得,那是沈夜一向不喜的衣袍颜色。 带着困惑,初七问出口的却是:“主人这是在为谁缝制新衣?” “本座自己。” “主人不是不喜白衣?” “偶尔为之,亦无不可。” “既是如此,针线伤神,如若主人不嫌,初七愿为主人代劳。”
沈夜抬起头看看他。 “为何?” “属下衣物是主人缝制,属下也想为主人缝制衣衫。”初七理所当然地说着。
“哦?既是如此,那就交给你吧。” 沈夜把布帛和针线递了过去。
初七先施了法术,除却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息。然后坐下来,捧着白色布帛,认真地,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 初七,捧着从谢衣和偃甲的衣袍上拆下的布帛,在为他缝制衣衫。 这幅画面让沈夜内心有几分酸涩,他将情绪按捺了下去,换了个话题开口: “初七,你不需要丈量本座的身形尺寸?” “属下了然于心。无需再量。”初七头也不抬地回答着。 沈夜一滞。 初七坦诚,毫不觉得他刚刚的话语中,包含着何等的暧昧和旖旎。
白袍缝好,沈夜看出了初七何等用心。本来素净的布帛,初七却生生地缝制出了几分精致与华丽。 初七却没有见沈夜穿起。 沈夜说,这件衣袍意义非常,所以还是等一个特殊的日子再穿吧。
那时的初七并不知道,他不会有看到沈夜着上那身白袍的那一天。 那时的沈夜也不知道,他确实在一个特殊的日子穿上了这件白袍。 他的人生在那一天,画上句号。 而那一天,和这件衣袍有关的人,却没有一个,还在他的身边。
19.你我(上) 这天清晨,大祭司殿不请自来了一位稀客。 “七杀祭司,早。”一边熟练地为主人梳理黑色微卷长发一边谦恭有礼问早安的,这是初七。 “哦,七杀祭司?上一次你这么气急败坏火烧眉睫的出现在本座面前是什么时候,本座都有些不记得了。”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人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自己头上摆弄一边出言刻薄的,这是沈夜。
瞳看着琴瑟和鸣好整以暇的主仆俩,想想自家的事,摇了摇头。 “属下是来询问,最近前往下界的事是否还需要人手?” 见瞳以正事相询,沈夜也就收起了刚刚漫不经心的神色:“建造龙兵屿和投放矩木枝诸事自然都还需人力。只是这等事务,就值得连本座召见也只舍得用隐蛊的你,踏破朝露亲自前来?” 瞳苦笑着:“大祭司莫要再问。我待会儿让十二过来,烦请大祭司交托他任务,遣他下界吧。”
瞳提到了十二,沈夜便了然了几分。 十余日前,瞳造好了流月城第十二个活傀儡,也是迄今瞳自己最满意的一尊。清秀聪慧,眼神明亮。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瞳觉得十二也是他造出的最严重的残次品。 因为十二从诞生起,就像是中邪一般地缠着瞳。 不光是鞍前马后,也不仅是言听计从。十二时刻表现出对瞳极其强烈的感情。 七杀祭司大人,属下可以喜欢您吗? 七杀祭司大人,您可以喜欢属下吗? 七杀祭司大人,您怎样才会喜欢属下一些呢?
日以继夜的,十二在瞳面前不管不顾地表达着爱慕。瞳自问浸淫偃术和蛊术多年,第一次做出了这么让自己素手无策的作品。 今天醒来,瞳睁开眼就看到了床边跪着的人,和含情脉脉的一双眼。 他实在无法应对,于是匆忙披上衣衫,来寻沈夜。
“瞳,不过是个傀儡,你若不喜欢,便把他此时的记忆尽数抹去,重新填入蛊虫。又何必这般周折。”沈夜不解。 “话虽如此……”七杀祭司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犹豫不决。 “难得见你如此进退维谷。”沈夜挥了挥手,示意初七退下。后者行礼而退。
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素来不信人心,更遑论感情。” “本座知你向来如此。” “这么多年来,这座城里的人,只会畏惧你我,退避你我。”瞳又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生于寒夜,也将无声无息灭亡于寒夜。然而在寒冷之中待了太久,遇到一丝温暖,不管是何由来,终归还是无法,将之亲手掐灭。” “既是如此,那就理所应当的拥有,又何必拒之千里?”沈夜看出,瞳的犹豫,显示他的内心并不是不为所动。 “既是难得一遇的温暖之光,又何必守着我这样一个无趣而枯槁的人。”瞳笑了笑,沈夜就是沈夜,他的逻辑一贯霸道,“我造出他,不是为了毁灭他。跟我太亲近,最终的时候,恐怕赶也赶不走。还不如让他去下界,去看看更秀丽的河山,更丰盛的万物,然后,大概也就不会井底之蛙地执着于我这样一个,没有明天的人。” 瞳说得豁达,沈夜却听得触心:“瞳,本座说过数次,此间诸般罪孽,我身为流月城大祭司,会一肩担起,你们都不必……” “阿夜,”瞳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数次说过,我亦身为流月城七杀祭司。此心已决,你不必劝我。” 沈夜看着好友冰霜不改坚毅的神色,微微喟叹:“……好吧。那就如你所愿,让十二下界至龙兵屿去。你可满意?” “感谢大祭司成全。”瞳将右手按于胸前,颔首行礼。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起,当这道命令传到七杀祭司殿,那个有着世间最明亮眼眸的人,会在他储满光明的眼睛里,装满多少的哀伤。
20.你我(下) 白天瞳所说的话,沈夜并不是没有触动的。 夜晚的情事之后,初七筋疲力尽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沈夜却在欲望纾解之后,神志清明得毫无睡意。 他在想瞳对十二,也在想他对初七。 沈夜自问跟瞳不同。他所想要的,从来只可图、可谋、可贪、可夺。 初七靠在他的右臂之中,于是他的右手顺势轻轻摩挲着初七光洁的背部皮肤。细腻但凉薄的皮肤。 这寸冰冷,却是现在的他仅有的温暖。
而且这也是初七的选择。沈夜对自己说。 沈夜的左手正被睡着的人牢牢地抓着,如获至宝般地抓着。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初七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习惯在身体的狂热交缠之后,握着沈夜的手入眠,直至睡着也不放开。交错的手指,流露的是如此深厚的眷恋和依赖。 他任由左手被继续握着,右手轻拈一个法术,熄灭了室内最后一支灯盏。他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几分,然后阖上双目。
过了几日的黄昏日落后,流月城飘起了雪。 沈夜处理完事务返回时,却在偌大的寝殿里没有看到初七。 虽说今天初七有任务要执行,但是算算此时也早该回来了。 然后沈夜看到了寝殿以外的中庭,细雪纷飞中,有一抹浓墨般的身影。 雪是透白,人如玄墨,直可入画。 沈夜没有叫他,只看着初七,而初七仰着头,看着雪花。
记忆中,谢衣也喜欢看下雪,特别喜欢像这样,仰头凝望。沈夜曾经无数次打断爱徒的雅兴,只为看谢衣一阵迷蒙转过头来看他时,那长长的睫毛上,粘着细碎的雪屑,随着谢衣眨眼,有一种说不尽的温柔和风流。 他还记得,谢衣还喜欢抬起右手,试着托住几片落雪,却孩子气地抱怨,雪花融化流失于指尖。他还记得谢衣白皙的手指,挂着几滴刚刚融化的雪,是无限的干净与晶莹。
沈夜刚念及于此,就看见庭落中的人,缓缓举起了右手。 他的心一动。 却看见的是素白的雪,殷红的手。雪在那只手上没有化开,却与手上本来的暗红色,形成了某种强烈而鲜明的对比。 初七的右手上,是血和雪交织的斑驳。
“初七。”沈夜踏入中庭。 “主人。”初七正欲行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和身上都还是血污,他赶紧施了法术清洁完毕,这才落膝执礼,“属下回来见中庭雪好,一时出神,忘记处理今天任务的残留。污了主人双目,还请主人恕罪。” “你,没有受伤吧?”沈夜问。 “没有,都是别人的血。”初七不以为意地回答。
沈夜没有说话。初七抬头看他,发现沈夜出神地看着他。 隔了半晌,沈夜才问了一句:“到如今为止,你在任务里,总共杀了多少人?” 初七微楞,略微困扰地皱着眉想了片刻,然后坦率地说:“属下不记得了,还请主人恕罪。不过主人想要得知的话,生灭厅里皆有记录,可以询问瞳大人……” “不必。”沈夜生硬地打断他。 “主人?”初七看到沈夜抿紧嘴唇,这种表情的意思,分明是沈夜内心正经历着某种痛苦。
其实沈夜一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初七明明是别无选择。 双手染血,数造杀孽,化为修罗,甚至留在沈夜身边,都从来不是初七自己的选择。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初七任何选择的机会。
“起来说话。”沈夜将他扶起来,“喜欢雪?” “嗯。”初七微微地笑了笑,“跟属下一样的冰冷,却,比属下要干净得多……” 沈夜的心被揪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拉过初七的手:“本座带你去一个更适合看雪的地方。” 法术催动,两人凌空而起,在空中渐渐隐去身影。
沈夜带初七落脚的地方,是主神殿的最高处。从这里望去,整个流月城都在雪花的纷纷扬扬中,格外的宁静和美好。 两个人比肩而立,手还握着,却谁也没有言语。只并肩看着这座城池,在夜色苍茫里,在雪势渐强中,渐渐银装素裹,像是从未有过苦痛和黑暗的,光明而晶莹的世界。
初七很难得和沈夜这样并立。这样的角度,掌心的温度,都让他觉得格外踏实。 他顺着沈夜的视线眺望着,心里默默地想。 这就是主人不惜代价倾心以护的地方,那他也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它。不管,需要他做任何事。要再造杀孽,也没有关系,他沾了血污,就可以让沈夜不弄脏双手。 初七想着想着,就不禁偏过头去看沈夜,却见沈夜两鬓染霜,双肩负雪。他立刻伸手去拂他发丝和衣衫上的落雪。 “请恕属下冒犯,”初七说,“主人身体本有寒毒,落雪融化润湿衣衫触及皮肤,恐怕会让体内寒气更甚。” 沈夜静静地看他,任由他的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和双肩。 初七自己其实也满身是雪。他没有常人体温,落雪更是积而不化,不仅青丝,连眉宇与眼睫,都被染成了沧桑般的雪白。
看见眉发皆白的初七,沈夜有几分恍惚,然后又在恍惚之中,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不管是谢衣还是初七,其实他都多么希望能看他活下去,活到有朝一日,真正的白发苍苍,眉眼含霜。 就算初七其实已经不复常人,已经不会有春秋盛衰的痕迹。 就算沈夜自己,注定没有办法共他白头。 他也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瞳说得对,他造出他,不是为了毁灭他。
想到这里,他把眼前的人猛地拉进怀里,用力抱住。紧如誓约,重如道别。 “主人,属下身上有雪……寒气太重对主人不好……”他将初七略显慌乱的关切话语,用一个长吻尽数封缄。
初七,初七。 你虽是因我而生,却无须与我同死。 你不需要再为我而活,你陪了我这百年寂寞,你已经不欠我什么。 我从来没有好好待你,这一次,是我最初和最后的温柔。 我,放你自由。
21.分袂 矩木的枯萎,日益严重了。 很多事,也由此到达了临界点。 比如如何与越发不安分的砺罂周旋,如何将蠢蠢欲动的部下进行处置,如何把迁徙城民下界加快进展,还有,如何安排初七的事。 沈夜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将初七放逐下界。 但是初七此时满心都是沈夜,粗暴的放逐,实为下策。 ——他既是希望他顺遂地活下去,那就需要让初七找到新的活下去的动力和寄托。
初七可能会移情于什么,沈夜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 毕竟,那是跟谢衣一脉相承的灵魂。 谢衣素来喜欢新奇未知的事物,喜欢丰富辽阔的天地,喜欢各式各样的人生。 大概,让初七接触到那些的话,他也会同样喜欢上吧。 所以,究竟还是要找个理由,让他多去去下界。 想到这里,沈夜感觉到心里一阵空空荡荡。这百年的日夜相随,终是要被自己亲手终结了。 无妨的。沈夜对自己说。寒冷和孤独,才是他最为长久且永不离弃的朋友,不是吗。 他是沈夜,他可以承受得住,任何的离开,与任何的失去。
于是处置风琊的事,他当着华月的面,交给了初七。 华月对初七的存在,震惊溢于言表。 华月看着他,初七也看着他,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明:“他是初七,本座一手调教出的……”
而对于最后的那个辞藻,沈夜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暗暗地狠了心: “一柄利剑。”
华月还在追问着为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初七之类的问题。 沈夜的注意力却不由地去留意初七的表情。 然而可惜,初七戴着面罩出来,只能看到不动声色的唇角,和下颌安静而服从的曲线。
沈夜继续用带着几分轻慢的口气说:“举凡无双利器,与其把示于人,不如纳之于袖,如此方能一击制胜。” 然后他转向初七:“你,立即去往下界星罗岩,暗中盯着谢衣之徒那一群人,顺便料理了风琊。” 他看到一直安静如雕塑的初七微启双唇:“是,主人。” 华月还想为风琊辩白一二,沈夜却挥了挥衣袖,表示无须再议,并示意初七即刻启程。 初七仍然只低声应从:“是,主人。”
料理风琊对初七而言,基本上没费什么力气。他又毫不意外地,看到风琊见到他的脸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而令他意外的是,风琊临死前,没有心愿。 “常人若是得知自己将死,往往会许下许多愿望,简直就像一生都活在遗憾之中……而他却……奇怪,竟遇到一个……和我一样、没有心愿的人。” 想起心愿,他就觉得内心一软。一个幽深的身影,霸道地从心里浮了上来,或者说,就从未消散过。 他已没有心愿。他的心愿全系于那一人身上,所有的喜怒,所有的痛痒。 而那人,给了他超过他所能奢望的最美好的温存和喜悦。他的心愿,早已超过期望太多太多地实现了。 不过初七有点介怀的是,走时匆忙,主人当时的口吻,格外冰凉。 想到这些,虽才下界不久,但是初七已归心似箭。
主人当时心绪欠佳,不会是寒症发作了吧?他不随侍在侧,谁会取代他,为主人涤衣梳发?瞳大人会不会做出新的傀儡,主人会不会拉着他,看雪望月,流连床榻?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酸涩感觉,充斥着初七的胸腔。 不可以莫名地怀疑主人。初七对自己说。 从来没有离开过沈夜的他,并不知道,那种难耐的猜度,那种附骨的酸楚,叫做相思之苦。
除了收拾风琊,沈夜给他的另一个任务,是跟踪监视乐无异一行。 初七在暗处看着清和带走了夏夷则,又听着剩余三人的交谈,暗暗叹气: “……太华山……莫非还得跟去?” 若去了太华山,那返回流月城的时间,岂不是又要往后推延。
初七从不埋怨,但此时也不禁皱着眉头自语:“唉……这些家伙毫无章法。” 皱眉之间,他却突然发现,他有了一个可以回流月城的理由。 “也只能尽快请主人示下了……” 他仰望苍穹,已月上中天。 这个时辰,主人,应已就寝了吧。
清晨,沈夜醒来,感觉自己的左手垂在床边,被紧紧握住。 他看见初七,和衣蜷靠在他床边,双手捧握着他的左手,睡得很熟。 沈夜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然后,轻轻地,却坚决地,用右手把初七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掰开。 沈夜抽回了他的左手。 留下初七的双手,还保持着抱拥的姿势,掌中却一无所有。
21.忘川(上) “这就是养了一百年和十几天的区别啊,大祭司。”听到初七才下界数日便不召而回,瞳忍不出调侃了上级两句,“十二去了下界倒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每次回来,都只顾得说下界的新奇有趣,对我,终是消停了许多。” 沈夜沉着脸:“七杀祭司,你的麻烦顺利解决,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对本座如此幸灾乐祸。” “属下不敢。”瞳的脸上却仍然有几分收不住的笑意。
“先不说这个。”沈夜无视好友掩不住的打趣表情,“上次你说的那柄刀,后来可有做好?” “那把刀,却是有点麻烦。”瞳敛起玩笑之色,正颜道,“谢衣的偃术修为在这百年里,已远远在我之上,兼之你又希望把冥思盒的内容全部承载其上。一般的玉石矿物,都难以负荷其剧烈的灵力流,所以偃甲刀的核心部位的材质,我至今尚未觅得合适之物。” “大致何物可行?” “若无足够灵力的神器或者宝物,恐怕……”瞳摇摇头。 “如若……”沈夜平静地说了他的想法。
瞳大惊失色:“阿夜,此事万万不可!” “七杀祭司,最近屡有机会看到你失却镇定,真是难得。”沈夜笑笑。 “阿夜,兹事体大,不可玩笑!” “本座何时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了?”沈夜的语气,如同说了今日惠风和畅般的平静。 “你的身体情况,虽你从不提及,但我也略知一二,”瞳竭力反对,“这法子,实在是……” “这样的话,那把刀,应该可以铸就了吧?” “若是有你的……那自然。” “倘使没有了初七,反正那之于本座也是多余。”沈夜,“本座尚有神血护体,不足为虑。” “还请大祭司三思。”瞳坚决地摇头。 “本座心意已决,七杀祭司,你执行即可。”沈夜轻描淡写地负手而问。“如此,那刀上,是否可以附着上更多的东西?” “大祭司意欲如何?”瞳了解沈夜,他越平静的表情,一般是要说出越不平静的决定。
沈夜轻轻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角的位置。 “把本座的部分记忆,一同放置进去吧。”
他说得清淡简慢,瞳却听得动魄惊心。 “虽说灵力中枢有了保障,添加你的记忆并不是难事。只是,大祭司……你都下了决心放手,又何必多此一举?”瞳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我向来以为你只在意身前事,无所谓身后名。” “本座行事,从来不为求人理解和领情。”沈夜神色傲然,然后又微哂,“但不知为何,本座还是想让他有朝一日知晓,这百余年间,本座与他之间的种种……即便煞尾之处如何落笔苍凉,这百余年过往,并不只是一场虚妄。” “到底是为了不负谢衣,还是不负初七?” “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敢问本座。”沈夜轻笑摇首,“有区别吗?” 沈夜一字一顿地接下去:“之于本座,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人而已。” 那人是如春光明媚也罢,那人成为秋月凛冽也罢,那人变作冬日温存也罢。都只是他,一直是他。
“阿夜……”瞳苦笑着,“你知道我仍然反对。不过如果是大祭司的命令……” “瞳,有劳了。”沈夜颔首,向瞳致意,“对了,在此刀上,再加一则封印吧。除非忘川刀陨,抑或本座身灭,此封印,不得解除。” “忘川?” “本座刚想到的名字。颇为贴切吧?”沈夜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嘴角弯了起来,“他知晓此间种种之时,本座大约已在忘川之上。”
然而,还有一些心思,沈夜对着瞳,也是难以启齿的。 做出这个决定,就会有一部分的他,永远地陪着初七,也陪着谢衣的记忆。 不管他们将来会面对多么不堪的决裂。 始终有一部分他,与他同在。
就算是流月城最强的两位祭司,也不能预测清楚所有的事情。特别是人心。
瞳并不知道,他以为十二如他所料地喜好上了广阔天地,其实只是十二想替他行更长更远的路途,看更多更美的风景。十二每每返回时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只是为了换取瞳的一次颔首,一点笑意。 就算世间有千般完美,他也只想守护着他的一寸残缺。
就像沈夜也不知道,初七会比他更早踏上黄泉路。 他的决定,到底会怎样的摧毁初七,他并没有能真正估算清楚。 而他的决定,终是让初七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死途。
22.忘川(下) 当月上柳梢,忘川,终被铸好。
“瞳,多谢。”沈夜施展法术,将忘川收了起来。他的脸色一片灰败。 “大祭司,你还安好……”瞳难得的露出担忧的表情,“我就说此法对你的身体伤害甚大……” “无妨。”沈夜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躯,“忘川已成,本座便不在此多做停留了。我还要去看看小曦。” 沈夜转身,衣袂动处,只留给瞳一个挺拔坚硬的背影。 瞳无可奈何地对着挚友远去的身影摇摇头。 沈夜,总是这样。心上压了太多人太多事,任何时候他都不许自己有半分的软弱,只给人看亘久的坚强。 君子如山。就像是再多的重担、再深的苦难,也压不垮他一样。 而沈夜一意孤行要打造的忘川,究竟是他决定将自我永远放逐,还是一掷孤注,赌那一线渺茫的希望? 可是明明,赌输是永劫不复,赌赢亦得失难睹。
去看沈曦以前,沈夜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宫室。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满脸倦色回到自己的寝殿时,初七居然还蜷在床边沉睡着。 是下界的浊气太重,还是此行的任务太累? 沈夜有几分不解。他用法术检视了初七一遍,发现他除了睡着之外并无其他异样,这才稍作安心,出了门去。
沈曦今晚格外粘他,还非要跟着沈夜回大祭司殿再玩耍一阵。 “哥哥~小曦要听故事,你讲故事给小曦听好么?” 不知第多少遍了,沈曦闹着要听完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上次哥哥讲到,神女姐姐喜欢司幽大人,可是司幽大人不肯和她在一起。神女姐姐很伤心……哥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沈夜不知为何,第一次对这个故事里的两个人觉得有些莫名的同情和恻隐。他抱着沈曦,改了他讲过千遍的那个悲剧的结尾。
“总之,神女和司幽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沈夜低低地道出,像是讲给沈曦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哈,这样呀,他们还是在一起了~真好,小曦很喜欢神女姐姐呢!” “……小曦高兴就好。哥哥还要等人,小曦先去找华月姐姐玩一会儿,乖。” 沈夜感觉到了初七的气息,出现在了他身后的某处。
暗处的初七听着他们的对话,舒了一口气,主人似乎心情不错。 岂料沈曦离开后,沈夜开口对他讲话,却又恢复了冰冷:“既然到了,就出来吧。” 初七从角落走出行礼:“属下来迟,主人勿怪。” “从昨日夜半睡到今日傍晚,本座从不知你这般嗜睡。”本来想问问初七是否第一次前往下界体有不适,但话说出口,沈夜却选择了一种近乎刻薄的质问。 “请主人恕罪。”初七被沈夜的话语略微刺痛。 直觉性地,他就压下了本来想说的言语。 他不能说,他已经好几个晚上通夜不瞑。 他不能说,因为没有沈夜的气息在旁,他在下界,几乎无法成眠。
听初七说,乐无异一行要前往太华山,沈夜蹙起了眉头。 “那几个小毛孩……照这样闲逛下去,他们究竟何年何月才能来找本座?” “……那天罡两个多月后必须返回百草谷,想来也不会太久。” “两个月……太慢了。你好生跟着他们,若有必要,就暗中出手相助,不必请示本座。” 初七一滞,这句话的意思是,以后如果没有沈夜的召回,他不可以自行裁定地回流月城了?沈夜对他这次的不召而回,看来甚为不满。 原来想见到对方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咽下胸中浮起的情绪,俯首领命:“是,主人。”
一件正事已毕,也就可以交代另一件正事了。 沈夜挥开法术,一柄刀赫然出现在了他和初七之间。清如初雪,利若秋霜。 “这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本座见它威力不俗,禀赋又与你相合,就向他讨来了。” “……多谢主人,属下一定善加运用。”初七接过刀,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他的手臂震荡全身。这柄刀和他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如同呼唤和轻诉的共鸣。 “这柄‘忘川’,是瞳拆解另一具偃甲,精心改造而成。但也正因如此,‘忘川’内灵力流不够稳定,瞳只得以封印镇伏。若无本座谕令,不得擅自解印。” “属下明白,请主人放心。”
看着初七“忘川”在握,沈夜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般地喟叹: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是的,主人。” “……那么,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初七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了,本座还有事要办,你去吧。” “是的,主人。” “还有,从今往后的事宜,廉贞祭司会和你联系,你跟她禀报即可。”沈夜转过身去,不想看初七此时的表情。就算初七戴着面罩,他也可以从他唇角的细微变化,分辨出初七会有的沮丧和失望。 收到主人赠刀的甜蜜,在那一瞬间又转化为某种酸涩,初七只能低首行礼:“是的,主人。”
初七离开得有点黯然,他觉得好不容易离他近了一些的沈夜,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但初七对自己说,能对主人有用一些,他应该喜悦。 而且,他得到了主人亲赐的武器不是吗。 在月光下,初七端详着忘川,自为低昂,平丽壮观。 落指抚触,还能感觉到沈夜的灵力。
这柄刀里面,有主人的气息。初七感觉到一阵温暖和安心。 沈夜不知道,在离开他的每个夜晚里,初七都只有抱着忘川,略微感觉着刀上沈夜的灵力流动和气息萦绕,方能睡去。 他给的从来都那么少,但每一样,却都是初七的至宝。
23.广州(上)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沈夜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重要的,举族尽快迁往下界龙兵屿之事,也终于要进入到实际运作的阶段。 将迁徙任务下令给华月,沈夜和她都略带欣慰地彼此相视一笑。 然而沈夜想起了事关这盘棋最后收官的另一手的关键子,笑容不由凝住了半分:“……初七那边可有消息?” 华月回禀:“每日均有回报。那些人在太华山略有耽搁,如今即将从广州出海,去南海寻找最后一枚碎片。” 沈夜颔首:“如此便好。一切均如预料……时间尚来得及。” 华月看着沈夜心情不错,便试探着问道:“紫微尊上,属下斗胆一问——那位初七是否可靠?他离城已久,倘有异心,该如何防范?” 口气中,明显是希望探听更多的关于初七的来历。 沈夜表情一凛,嘴边挂起一寸冷笑:“……他?一只听命行事的狗罢了。就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次。” 面对这般答复,华月只得应道:“……是,属下明白了。”
奇怪,太过奇怪。走出大祭司殿的华月,心中还在犯疑。 沈夜刚刚口气的恶毒,与其说是带着憎恶的厌弃,不如说是更像刻意地说给她,甚至是说给他自己听。 不得不说,那位初七的存在……实在太为古怪。 多年以来,由于烈山族人丁不兴,流月城在简拔可用之人上面,早已形成了极为高效的养成机制。 如何最快地培养出一个中阶法力的祭司,如何最快地训练出一个卓越的暗杀者,都已经颇成规矩。而这些,自有不同分管的高阶祭司各司其职去做,何时需要沈夜亲自动手? ——况且沈夜还说,他花了一百年,亲手调教出了初七。这时间,这结果,都太蹊跷。 沈夜从来不喜低效之事,更不做无用之功。 那么初七,到底是何来历,沈夜,又为什么要花费百年心力,只为培养一个杀手?而且这百年里,她身为沈夜的心腹,居然从未知晓此人的半点存在。
初七是一个很好的手下,好到无懈可击,却又无懈可击到了略让人毛骨悚然。 初七会在每天同一时辰跟华月报告乐无异一行,时间精确到分毫无爽。 初七传讯使用的,是瞳新开发的烟蛊。传送的内容会如一道烟般,在空中徐徐弥漫展开,浮现出传信人所书写的文字。 华月还记得见到初七第一次传来的内容时,自己内心的震动。 ——她几乎以为那是大祭司亲笔所书。初七的字酷似沈夜,甚至连遣词风格的那种一板一眼也如出一辙。 华月毫不怀疑初七的书法和行文皆为沈夜亲授。 明明只是一个杀手。 沈夜究竟在这个人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但是当沈夜提及初七时,蔑视之情又是溢于言表。既然沈夜耗心竭力调教出了初七,又为何是这般轻贱姿态? 行为之上是这般的视作禁脔,言语之中却又是如此的弃若敝屣。 沈夜对初七这种充满矛盾的讳莫如深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华月如何也思之不通。
初七接到华月的烟蛊,其中转述了沈夜的指令。 看到烟雾氤氲中清隽浮起紫微尊上四个字时,初七觉得眼睛有点干涩。 连要夺取昭明这样的任务,沈夜都不屑亲自来吩咐予他了。 明明已有好些时日不曾相见,更无半点书疏往返。对此,沈夜似乎毫不在意。 不过他应该很快,便可返回流月城。 他看着跟蜃精虚与委蛇的乐无异一行人。若他们今日能找到昭明之光,那么,自己便很快就可以带着昭明回去复命了。
初七在暗处看着乐无异等人和那名唤作玉怜的蜃精逢场作戏,深深感觉这帮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知所谓,没有章法。 不过,初七并不讨厌他日夜监视的这一行人。他看得出,这四人之间,有着极其深厚的羁绊和情感。他们虽然互相调笑,互相戏谑,但又分明肝胆相照,以命相托。 他们中有朋友,有兄弟,有知己,有情侣。他们分享彼此的痛苦和煎熬,喜悦与欢笑。 连初七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四个年轻人虽然过于吵闹,有时甚至颇为无聊,但不失美好。
不过,虽然他觉得美好,但是初七并不羡慕。因为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亲人、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人。 甚至不需要来处,不需要归宿。 他的所有情感,都只有一个指向;他的每寸心地,都镌刻一个名字。 南北东西,上天入地,只要他还有沈夜,一切足矣。 就算从来,也只是他属于沈夜,而沈夜并不为他所有。 就算从来,他的感情,没有名姓,不见光明,无人倾听。
24.广州(中) 动手的时机,初七选在了乐无异一行人回到广州码头的当夜。 他喜欢在夜晚杀人,或者更确切地讲,他喜欢在黑暗中杀人。 因为黑色,是属于沈夜的颜色。沈夜的衣袍,沈夜的发色,都是那么浓重的玄墨。 在黑夜中,他会有沈夜与他比肩的幻觉。他就可以朝着各种或求饶或悲泣或哀嚎的面孔,毫不留情地挥刀而下。为了沈夜,和沈夜不惜代价想要回护的一切。 但面前这四人,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对这他们痛下杀手,也许是看了太久他们的朝夕相处,他们对于初七,已不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不能像以往,杀掉一个人就如同砍倒一棵树一样地杀伐果决。
沈夜在半空中,隐去身影,俯览着初七的迟疑。 很好。沈夜心里想着。跟他的预计非常一致。 他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再适当地推波助澜一二,相信这四人会非常容易地认定初七是何等无辜,何等地被他折磨、欺骗和禁锢。 沈夜深知这四人的背后站着的是中原的各大势力。一旦他们认可了初七,那么初七就不再属于与他沆瀣一气的黑暗,而可以转向光明。 ——就像此时在适应着龙兵屿环境的他的族人。
所有人都背弃他,去开始新的人生。 这是最好的结局。沈夜对自己说。 不管会有多难,有些话,他不得不说,有些事,他必须去做。 他放纵自己的迷恋目光流连在初七身上,像是永不餍足亦永不厌倦地看着初七。 抬手,跃起,横刀,劈砍。初七的每一个动作明明只充满着肃杀和狠烈,沈夜却看得内心极尽温柔。 一切都如他计划马不停蹄地往前奔流,他还能像这样凝视他多久?
那四人还是颇具实力。一不留神,初七的面罩被打落在地。他正要重新蓄劲攻击,却见敌对之人皆变了脸色。 尤其是那位唤做乐无异的青年和另一位阮姓女子,更是一脸泫然欲泣。 那是他跟踪这么久以来,从没见过出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
谢衣,果然又是被当做谢衣。 初七有些不耐地击溃他们,拾起昭明。心中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主人,初七终是幸不辱命。
然而他实在没有想到,沈夜会亲自驾临。 暌违数日,他不由得惊喜地迎上去:“昭明在此,请主人过目……主人何须亲临?再过片刻,属下自当返回流月城。” 沈夜漫不经心地接过昭明,说出口的,却是他不懂的话语。 他唯一听得懂的,却是,事关谢衣。 主人也好,那四个年轻人也罢,言语往返之间,皆是谢衣。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在意昭明。初七跟随他们上天下海费尽周折最后才抢夺到手的昭明,无论是得到的主人,抑或是失去的四人,皆不显在意。 他们的激烈交锋中,唯有谢衣,翻来覆去的,谢衣。 初七觉得自己就如同多余,只能握着忘川,呆呆地立在沈夜身侧。明明朝思暮想的沈夜就在触手可及,为什么他还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孤寂。
而居然,连忘川竟原本也属于谢衣。初七觉得握着刀的右手顿时仿有千钧之重。 他是多么珍惜忘川,他以为忘川是只属于他和沈夜两个人的维系。谁知谢衣一直都在,在忘川里,在他和沈夜之间。 初七第一次听沈夜直接地谈论起谢衣:“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是本座的弟子,他甚至差一点就成了下一任烈山部大祭司——所以,就算世上所有的偃师都做不到,他也能做到。” 这一百年以来,沈夜从来没有这样盛赞过一个人,带着无限的深情,无限的激赏,还有无限的,引以为傲。 那是初七从来不敢奢望的表情和眼神,沈夜却在他的面前,那么轻易地就流露了出来,为了另一个人。
乐无异问真正的谢衣在哪里的时候,初七也偏过头去看沈夜。他也想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究竟现在何处。 “……你们,不是早就见过他了么?” 沈夜看向他,笑得毫无温度地看向他,以至于初七有一种极坏的预感。 他带着几分抗拒地问:“……主人……?” 沈夜接下来的话,让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偃师谢衣……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被本座捕获带回。 “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 “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所有人都望向他,他却只看着沈夜。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沈夜一字一句的真相,像最锋利的匕首,将初七划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真是天大的笑话。 所有的美好往昔在大脑里露出嘲弄的表情,原本那些初七最珍视的记忆和风景,那些温柔和笑意,全都变成了一张张扭曲的面容狰狞。
原来自己的存在不是由于被爱,而是出于恨意。 原来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师徒恩怨的祭品。 而自己,还黑白不分死心塌地地爱慕上了那个主宰这一切刑罚的判刑者,也是行刑人。
乐无异和阿阮在他面前声嘶力竭地求他对沈夜反戈一击,沈夜也不以为意地说着可以放他自由。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唯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他是初七,他只是初七。凭三言两语就要他变成那个他不知所谓的谢衣,实在是荒谬至极。 他单膝跪了下去。 “还请主人念在属下一片忠心,莫要离弃属下。” 四下一片唏嘘和叹息。包括沈夜,都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属下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他不爱他没有关系,他想把他被当做谢衣的延续也没有关系,甚至就算只被当做还有用处的工具,也没有关系。 只要还可以留在他身边,他可以忘记自己的姓名,抛却任何的身份,不求感情的回应。 只要他一息尚存,沈夜,就是他的唯一意义。
25.广州(下) 在暗处的沈夜主仆两人,听到了昭明剑心一事。 初七立刻落膝请命:“……主人,属下愿将功折罪,为主人取得剑心。”
折罪?沈夜微微一愣。 他的面上旋即笑开:“好,那就交给你了。本座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本座失望。” 他的内心却沉了下去。初七的心太坚硬,对他的信任太坚定。听闻自己是谢衣这样的事,初七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要为谢衣的叛逃赎罪。 他都毫不过问当年,到底谢衣做过什么。在初七的逻辑里,似乎但凡和沈夜相违背的,都必定错在对方。 沈夜心里苦笑,这一次,是否教导得太成功,连这么多明显的绝情和无情,都还没有动摇初七。 无妨,就让他继续去跟着乐无异一行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四人对沈夜的恨意,对谢衣的敬意,应当能够可以水滴石穿地改变初七的心意。
沈夜站着,望着乐无异一行若有所思。 初七跪着,揣度着面前的人的心。趁沈夜不留意,他用右手抚上左肩,略略咬紧牙关,悄悄运力,捏碎了自己左肩的偃甲和骨肉。 “既已领命,为何还不追去?”沈夜回过神来,看着仍然跪着的初七。 “属下不力,在方才交手中被对方伤及左肩,还请主人允许属下今夜暂且返回流月城,让瞳大人为属下疗治。已知他们出发巫山,属下明日定会一早追及。”
待从七杀祭司殿走出,初七的左肩已基本能活动如初。想起瞳刚才的训诫,初七还是略有心虚。 “就算要找个借口跟你主人回来,也不必下手这么狠吧。”瞳一边疗治着血肉模糊的初七的左肩,一边叹气,“下次再自残身体,我便懒得理会,你自己一边疼去。”
初七虽对瞳颇感歉意,但是他也别无他法。 如果不这么做,只怕沈夜会让他立刻跟着乐无异他们离去。 ——这一场任务,总让他感觉有几分像是放逐。
今夜,他实在无法一人独处。 他有太多想问,太多欲知,就算沈夜不愿说与他听,他只要能留在有沈夜的地方就好,这样总不至让他被躁动的不安和猜忌完全吞噬掉。 然而当他踏进沈夜的寝殿行完礼后,沈夜却是开门见山地发了话。 “既然非跟着本座回来不可,想必你心里也憋着很多疑问吧。” “念在你这多年的忠诚,本座也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初七心中有太多疑惑,三个实在太少。 但有一个问题,他挂心太久因而脱口而出: “主人,这一百年,作为对谢衣叛逃的惩罚,够了吗?”
沈夜蹙起了眉头,初七的问题让他颇感意外。 “够或不够,各当如何?”
“如若不够,任凭主人处置。”初七低着头,沉沉地说。 “如若够了,”初七抬起头,直视沈夜,“属下冒死,恳请主人捐弃前嫌,赐属下与主人一个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么充满诱惑的辞藻,还配搭上初七那始终澄澈的双眼热切的注视。 沈夜却在心里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要狠下心。 “已过百年,本座已不想计较,”沈夜挥了挥衣袖,“但要论重新开始,也是本座与百年前那个孽徒之间的事。你虽曾是谢衣,但现已非谢衣,我们何谓重新开始?”
初七的眼睛黯淡了几分,但他还能声音平稳地追问:“属下和谢衣,究竟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这便是你的第二个问题?”沈夜的手指轻轻地在椅背上敲击,“初七,脱去衣袍。” 初七一滞:“主人……” “不要让本座说第二次。”沈夜沉下眼睑。 初七解袍宽衣,一件一件的衣衫,从他身上褪了下去。他不敢停,因为沈夜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终至全身赤裸。 “过来,取悦本座。” 初七走向沈夜,伸出手,触碰到了沈夜的衣袍,解开盘扣,袍服一层层地散开来,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探进去。 一百年的肌肤相亲,他们太熟悉彼此的身体。他手口并用,在沈夜身上点燃欲望的火花,被撩拨起来的沈夜开始慢慢回应他,最终两人纠缠着,倒向了床榻。 在进入初七的时候,沈夜一面发力一面轻笑:“你方才问,有何不同?这便是你和谢衣最大的不同。” “即便是本座的命令,即便再是合理,谢衣都会刨根究底地追问理由,要是一旦触及他的尊严和底限,即便面对的是我,他亦从不低头。” “而你,即便本座的要求这般荒谬,你也只懂服从而已。” “你们徒有相同的皮囊,但是你没有他的心跳,更没有,他的骨头。”
沈夜毫不意外地看着初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个问题……”沈夜惊讶于他居然还可以硬撑着追问,“主人,这样的我,对你,可还有用?” 沈夜的心如同被重重地捶击,一阵阵地泛疼。初七,他的初七,他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语。他多么想用最多的温柔拥抱身下的人,但他却只能用粗暴的频率撞击着他的身体。 “昭明剑心。”他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替本座带回昭明剑心。”
这是一场极其痛苦的欢爱。沈夜全无半点怜惜,初七一直咬着嘴唇,死死地扣住沈夜的背脊,没有呻吟,亦没有半点求饶的神情。 在攀上巅峰的时候,沈夜搂紧了他。他的全身都充满着呼唤初七名字的冲动。 他却附在初七的耳边,残酷地逼迫自己。 他唤道,谢衣,谢衣。
然后,沈夜第一次见到了初七的眼泪。那是一种极度宁静的悲哀和绝望。初七并没有哭泣的表情,甚至连嘴角都没有下撇半分。但是眼泪,从初七清澈的眼睛里,安静而迅速地,汩汩地流出。 当年为了沈夜,魔气入体何其痛苦难耐,初七没有流泪; 当年因着沈夜,开膛探心何其鲜血淋漓,初七也没有哭; 甚至这些年来的杀人如麻,受伤无数,初七连呻吟和喊痛,都一次也无。 这样的初七,却因为他,泪如雨下。
沈夜压抑住想死死地吻住他的眼睛止住他的眼泪的冲动,他只从初七的身体里撤出,翻过身去,不让自己去看初七的泪流不止。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他怕自己功亏一篑。 如果,初七待会儿过来捉着自己的左手入眠,他就装作睡着,让他握着吧。沈夜终究还是心软了半寸。 但是,他的背后传来的却是起身下床的窸窣穿衣声。
“主人。”初七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平静和清冽,“属下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嘱托。” “若是带不回剑心,属下情愿以死谢罪。”
后面一句话的狠烈决绝让沈夜翻身坐起,但当他回首,初七已经不见,唯有满室清风。
当时的沈夜还不知道,初七流泪的脸,将是此生,他见到初七的,最后一面。
26.死别(上) 冥蝶之印,还是按照计划的发动了。 沈夜看着即将魂飞魄散的沧溟,而沧溟只是微笑着说: “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不知道,她希望到最后,留给沈夜的是一个笑容。 在归于虚无之前,她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阿夜,保重呀。”
再一次地,沈夜看着想守护的人在他面前消逝。 沧溟,他最信赖的城主,最敬重的上级,亦是相识最久的知己。 本质上,他和沧溟是如此的相似。所以他并不为沧溟惋惜,他知道沧溟不需要这样的情绪。一直以来,沧溟想做的,和他想做的,他们都毫无悔意。 他只是痛心。
不过无妨,很快这一切便都会落幕。不会再有太多的牺牲,不会再有太多的失去。 想着迁往下界的族人,想着龙兵屿上新建的城池,他就觉得在所不惜。 那张流泪的容颜,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没事的,到最后,初七,都会明白的。
沈夜没有算错,最后的初七,是都明白了。 只是沈夜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这个最后,比他想得来得早了太多。 他更加不会知道,和初七比起来,还能由他守护着消逝的沧溟,还能留给他带着笑容的珍重话语的沧溟,某种意义上,也许,还要幸运半分。 从百余年前他就应该觉悟,要论性情刚烈,要论心意如铁,无人能和谢衣相提并论。 而一个人的性情,与他的命运,总是存在着无可挽回的必然性。 当沈夜真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真的已经,无可挽回。
而此时的初七,刚来到巫山神女墓前。忽地,他的心中一悸,眼前一黑。 黑暗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沈夜面前,他们之间的过往,零零碎碎地出现。 前一刻沈夜还在教他法术,下一刻沈夜又在和他并肩看雪。刚刚还在问他是否喜欢下界,立即又变成了揭晓其实他是谢衣。黑暗中,沈夜的脸,明明灭灭,一会儿柔如春光,一会儿冷如冬雪。 感官如此真实,内心五味杂陈。 他尚无从分辨,这究竟是否幻觉、是何幻觉,下一刻,全然陌生的场景紧接着上演。
弟子……师尊……那身祭司常服…… 他立即知晓,此时他所见所闻的是什么。初七本来已经没有温度的全身,似乎又冷了几分。 “……这是……主人和……我?”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师尊!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弟子以为,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看着谢衣跟沈夜据理力争,看着谢衣对沈夜拔刀而向。初七想起了离别那晚,沈夜残酷的话语。 “即便是本座的命令,即便再是合理,谢衣都会刨根究底地追问理由,要是一旦触及他的尊严和底限,即便面对的是我,他亦从不低头。”
“……这是……我?我曾是……这样的人……?” 初七看着谢衣,看着和自己分毫无差的面庞,盛放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表情和眼色。初七下意识地摇摇头,毫无实感,他看着谢衣,仍然像是看着陌生人。 是的,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天真,这样的,自以为是的一身傲骨。 在初七看来,谢衣根本不懂沈夜。沈夜的狠毒,沈夜的残酷,沈夜怎么挺直着脊梁熬过这些年的暗涌和风霜,并且逼迫着自己的内心化作一柄杀伐果决的钢刀,沈夜失去过什么,沈夜牺牲了多少。 谢衣统统不知道。谢衣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道。 他自问比谢衣更不舍沈夜,然而沈夜不舍的,却偏偏是这样的谢衣。 说来实在嘲讽。
“……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呵……那我……算是什么……而你,又算是什么……?”
初七注视着自己的右手。从这只手上,不知多少鲜血沾染过,多少生命亡逝过。 他不同,不用再去追问沈夜,他也知道,他和一身素白的那人,确实不同。 那种不敢沾血的正义,在他看来,浅薄如纸,一文不值。 就算……沈夜始终喜欢的,是那样的白璧无瑕。初七也不会改变,他选择的感情方式。
他不是没有困惑,沈夜为何突然对他绝情至斯,为何突然告诉他身份的真实。 无论如何,这是沈夜的决定。他从不质问沈夜的决定,况且还是这种不知能如何启齿的问题。 他们之间,一向是,他下令,他领命;他决定,他执行。 我为你生死都尚可不计,更何况只是你弃我如敝履。 他握紧了忘川,隐去身形,朝前走去。
27.死别(中) 初七在暗处,看着乐无异一行人进入到巫山之后,时喜时悲,时忧时乐。 他并不能理解,这群人的情绪起伏,他也不在意。 除了他从暗中听到那名阮姓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不,不是的,你不明白呀……以前的那个我,和现在的这个我,好像很不一样……我怕要是想起更多,会不会就变回以前的那个我了?会不会我就不再喜欢你……?”
真是软弱。初七在暗处摇头。 人生诸事艰难。但纵生不由我,死不由我,命不由我。起码,一个人的心,还是可以完全自己裁夺。 何必这般瞻前顾后,顾虑良多?
所以看到阿阮凭借三世镜找回了记忆,初七亦在一行人离去后,走上前去。
“……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我曾亲身经历,却再也回想不起……” “谢衣……破军祭司、沈夜叛师弟子……这一切,究竟是……?” 他将手覆了上去。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时间往溯逆的方向极速地生长和延伸。他的记忆□□,原本是从瞳的偃甲房开始,再往前,就像是有一面黑色的高墙,遮天蔽日地堵住了所有。现在那堵墙却像是溃决的堤,记忆的洪涛川流不息地突破了那个□□,往前,再往前……
谁是谢衣?谁是初七?他……又是谁? 脑中一片光怪陆离的场景飞逝,但在即将迷失的边缘,他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是的,主人。”
主人……是的,他的主人…… 就算忘却世间所有,他也不会忘记的,他的主人。 他是初七。沈夜的初七。
但他也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背叛主人,逃出流月……两度与主人兵刃相见……” “呵……这就是,我应付的代价?”
他打断自己的自怨自艾:“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之时。现在最重要的是,昭明剑心。” 谢衣的记忆,让他明白了找到昭明剑心对流月城的意义。 无论他是谁,眼下最重要的是,除去心魔,将沈夜和族人从那座名为神裔之城的永恒囚笼中,解救出来。 让那个人,只习惯黑暗的眼睛,习惯光明。
“抱歉……可以请你们交出剑心吗?” 他看着乐无异和阿阮对着他的惊讶、伤心和不甘,心中有一些异样的声音。 阿阮,似乎长大了一点。 乐公子,每次都是这么声嘶力竭。 初七的心里浮动着全然陌生的情绪。他按捺了下去:“大祭司的命令是,取回剑心……对你们,我没有兴趣。让开。”
眼前的男女还在心力交瘁地劝说着他,他们想到了三世镜,他们的眼里燃起了希望。 初七实在不懂,他们执意要找回一个百年前的人,有何意义。 他把每一段回忆说与他们听,想告诉他们,找回记忆,也毫无用处。 面前的青年男女却似乎更加难过。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替沈夜卖命?!他这样对你,你不恨他?”
“太晚了。” “没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改变……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并不认为你们能理解……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最后一句话,初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体内的另一个声音。
面对这些对他充满感情的后辈,虽然他不能理解,但他还是难忍心软地多解释了几句: “……这个胸膛里,早已没有了心跳的声音。” “当年,谢衣重伤垂死,被送回流月城,却告回天乏术,最终只得以偃甲和蛊虫续命至今……” “所以……你说,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会在哪里?” 无论此刻他是谁,谢衣当时,的的确确已经死去。无论重生后的是谁,去纠缠一个死去百年的人,初七总觉得,那是太过懦弱和没有意义。
面前的青年们露出孩子般伤心而委屈的表情:“那唯有一战?可是这场争斗……根本毫无意义。” 初七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何这般有耐性地跟他们一点点把话讲清: “意义?你们活着,有意义吗?欢笑哭泣,有意义吗?把我当做谢衣,有意义吗?春秋轮回、枯荣流转,又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世间只有一件事,必须不惜代价完成。非要说意义……这就是我唯一的意义。” 那是沈夜对他最后的嘱托,那也是一梦百年的他,唯一还能为那一人一城所做的事情。
“……我必须将昭明剑心带回流月城……否则这一切,永远也无法终结。” 这群后辈,还在他面前无意义地说着,在他看来苍白的道德和正义。 初七终是不耐:“呵,果然。你们这种人……最好还是留在下界,轻轻松松独善其身。偃甲能够重造,生命却永不重来。我不想杀你们……但你们若是不肯交出剑心,那也别无他法。”
然而昭明剑心,终是比他预想得强了许多。 “原来昭明剑心如此强横……很好。”他不在乎一战的输赢,验证了昭明剑心的力量,他反而有种欣慰的感觉。
激烈的打斗,让神女墓开始坍塌。兵荒马乱中,他发动起千柱之阵,暂时撑住了穹顶。被他救下的乐无异,还在不依不饶地问着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一类的问题。 他真的好气又好笑,这些后辈,真是永远弄不清状况,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逼着他去用剑心开门,然而不愧是当年伏羲的手笔,门被打开了一点,却立刻要闭合的模样。 他用尽全力奔跑,也终是无法赶及的。 必须送去流月城的剑心,和不想再多损失的生命,这样的念头,让初七毫不迟疑地扬手逆向挥出了忘川。 “门要关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乐无异被忘川击打了出去。
无救的人在沉重的大门内异常平静。得救的人却在门外痛不欲生。 “为什么不开……你倒是给我开啊!求你,开啊!” “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偃师啊,什么门能拦住你!” “你不是要帮沈夜抢剑心?剑心就在我手上,你出来,它就归你!”
初七在门内轻轻地笑了。这个年轻人,真是太有意思了。总是这么鲁莽、冲动,做事情毫不考虑。 不过,初七觉得自己并不像以前那么不理解他了。 “你们打算带剑心去流月城?” “当然!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要去!” “好。是非善恶都已经不重要,你记住,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么唯有昭明,才能彻底除去心魔。” 门外的青年没有立刻回应,似乎正在理解这句话。 看着摇摇欲坠的穹顶,初七知道时间已经快到极限,他开口呵斥:“……走!你想让昭明剑心为你陪葬?!” 青年终于离开。
“……再见了……这一次,大约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缓缓靠着门坐下,检阅着记忆里的沈夜,他和谢衣的,记忆里的沈夜。 那么多明明是极度熟悉的,却又是睽违已久的,他和沈夜的,场面。 也好,死前不复得见,但重新获得这么多关于沈夜的记忆,慢慢回溯一遍,也不算遗憾了。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算来,他为他,竟是都做到了。
“呵……谢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哪……”
28.死别(下) 穹顶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倾覆而下。 初七靠着门,任由疲惫的感觉覆盖全身。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一百余年的人世浮沉。 扪心自问,此生未尝虚掷一日。前半世为所信者九死未悔,后半世为所爱者倾命相随。 他已没有遗憾,不复怨怼。
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灵力。 忘川。忘川跟他的灵力流一脉相承,并早已认主,他还可以感觉到,忘川的气息,就在一门之隔。 忘川。多么意味深长的名字。 日后若有人掘出此处,忘川也许会成为别人的藏品或配物。 想到这里,他就心绪难平。 这是沈夜最后给他的一件东西。而那个人给他的,一直就那么少,所以,全部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忘川,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初七右手滴血念咒,忘川,被召唤到了他的面前。 还能触摸到沈夜的灵力流动,还能感受到沈夜的清冽气息。 还有无比熟悉的,自己的偃术痕迹。
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先是代替我活下去,然后又成为与我并肩的武器。 初七右手蓄力而发,忘川应声而断。 忘川表面的光泽顿时暗了下去。初七探手,然后愣住: “这是……那具偃甲的……冥思盒?”
读完偃甲的记忆,初七都不知道作何表情。 “我也不知,我是否对你做了太过残酷的事。”初七摇摇头,“我何苦给你我的那些执念,让你也体会一次,爱上他的相思之苦。” 他尚且停留在忘川上的手,感受到了另一股思绪。
“这,这是!”当脑海中听到那最熟悉不过的声音时,初七一片空白:“这是主人的记忆……可是,怎会……” 沈夜的记忆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沈夜的记忆很安静,就像沈夜本人一样,寡言少语。 一幕幕色泽灰暗的,沉默无声的画面,次第出现。 直至,一个少年,穿过长长的走廊,被人领到他的面前。 沈夜的记忆,第一次出现了暖色的情绪。 随着少年出现的画面越来越多,沈夜的世界开始一点点明朗起来。少年转眼已成青年,20岁那年的神农祭典,沈夜亲吻了他唤作爱徒的青年。那一天,沈夜的世界温暖如春。
看着他们的亲密,初七的心一阵悸动。却和以往都不相同,他感到的不再是往昔的带着不甘的痛苦,而更类似于一种温柔碾碎的叹惋。
即便接下来心魔入侵,故事急转直下,沈夜也只是变得心硬,却没有心冷。 因为沈夜还有那个人,以及那个人代表的未来、明亮和希望。 直到那个青年离开流月城,直到一百年前的捐毒—— 沈夜心中的太阳,熄灭了。他亲手,将之熄灭的。 世界重归一片严寒。
然后青年被继续留在了沈夜的身边。虽然是以全然陌生的模样。 沈夜的心中一片死灰般的寂冷,他想残酷地对待这个被他强行留下的人。 但渐渐,他以为已经冻结成冰的心,又被一寸寸地融化。 果然,不管变成怎样,他永远是他,沈夜的任何冰霜,最后都只能无力抵抗地化为一池春水。 但他已注定要归于永夜,他实在不忍,再一次亲手葬送他唯一的光亮。
初七听到执手看雪的那一晚的沈夜,在记忆里说。 “初七,初七。 “你虽是因我而生,却无须与我同死。 “你不需要再为我而活,你陪了我这百年寂寞,你已经不欠我什么。 “我从来没有好好待你,这一次,是最初和最后的温柔。 “我,放你自由。”
初七的双手,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
下一刻,是沈夜对瞳解释的话语。 “本座行事,从来不为求人理解和领情。但不知为何,本座还是想让他有朝一日知晓,这百余年间,本座与他之间的种种……即便煞尾之处如何落笔苍凉,这百余年过往,并不只是一场虚妄。”
初七终于忍不住地咬牙切齿:“你……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大混蛋……” 他痛苦地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血一点点渗出来,却还是抵不过胸中万分之一的疼痛。
那个男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明。一个人挡了所有的风霜,一个人做了全部的决定。 你为何百年以前不告诉我,你已沉疴染身,流月城中已是人心不稳? 你为何百年后也不告诉我,你要背起骂名,用自己的永暗去换取族人的光明?
你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认为我对于你如此重要……
而且忘川的封印……如果我不折断这柄刀,是不是你非要让我等到你的死讯,才让我知道这些事情? 初七略带魔障地快速探索着忘川。 你除了记忆,可还有别的东西予我? 初七一阵摩挲,却没有收获。 作为恢复了偃师记忆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当年的冥思盒盛放他一人的部分记忆亦是艰难,为何如今的忘川可以承载两人的记忆还不显负担。 忘川的灵力中枢是……
他往忘川的灵力流核心探去。 如果方才他只是觉得沈夜是不折不扣的混蛋。那现在他觉得,混蛋一词,实在太轻。 沈夜,你真是个疯子。
世间众生,皆有三魂七魄。 三魂,为生魂、觉魂、灵魂,分司人的生息、感知和意识。 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则为三魂辅佐,分司喜、怒、哀、惧、爱、恶、欲。 初七没有想到,沈夜竟然不惜抽取了自己七魄之一,来铸成忘川。 他抽取的,是司爱的非毒那一魄。 没有非毒,并不会忘却已爱之人,已有的动情,会存在觉魂的感知和灵魂的意识之中。所以缺少非毒,并不能忘却前尘。 人无此魄,失去的仅是,爱人之能。 所以,自忘川铸成,沈夜的所有爱恋便就此凝结。此魄一日不在他体内,他便永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况且,拆魂裂魄是何其痛苦。他居然就这样,把非毒抽出。 到底是为了负载他的记忆,还是为了让这一魄代替他,永远地陪在初七身边?
初七将沈夜的那一魄轻轻地从忘川里拆解下来,捧在手心。 非毒之魄,本色绯红。用情愈深,即表示动魄越深,则非毒之色亦会随之转深。 沈夜的这一魄,早已不能再辨出绯红,红色极浓极重,甚至趋于紫黑。
所有的心意,已经无需言明。
第二次,初七为了沈夜泪流满面,他咬牙切齿地念着那个人的名字:“沈夜……你……” 谁要你的回忆,谁要你的魂魄,谁要你的决定。
他将沈夜的一魄握在手心,跃起四下查看,希望能找出一线生机。 他不可以这样死去。他跟沈夜还有太多话没有说清。他不能让沈夜遂了心意永远地放逐自己。 然神农之力,终非他可比拟。 穹顶和四壁都倾塌而下。 在黑暗压顶之前,他握紧了手里的那红到极致浓烈的一魄。 那最后呼唤着谁的名字的声音,淹没在了全面崩塌的声响中,模糊难辨,终是无人听见。
29.缘定(上) 谢衣像是从一场很深的梦境中醒来。 他感觉一阵晕眩,而自己居然在行路之中。脚下是一条青灰色的石道,明明没有走过,却又倍感熟悉。他有些迷茫,不禁踉跄了几步。
“上仙小心。”身边有人扶住了他,一袭白衣,笑容可掬。似极为陌生,又似非常亲切。 “无常鬼差?”谢衣脱口而出。 “上仙三重魂体方才归位,大约还不太适应。”白无常笑嘻嘻地说,“您忘了,您叫我谢七哥已经叫了一百年了。” 谢衣的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 “这里是,黄泉路……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谢衣恍惚地自语。 他不是方才还在神女墓吗?不,不对,他确实已经在地界待了很久,抑或是刚到不久……
“准确地说,是上仙的一重魂魄已在此等候百年,另一重魂魄前些时日亦归幽冥,而今日,最后一重也终于到来。”白无常明显是个话多的主,“恭喜上仙无恙渡劫。虽然比神农神上和阎王殿下的预想,整整晚了一百年。” “在下谢衣,不是什么上仙。”谢衣蹙起了眉头,“在下记起了,你是谢七哥……不过你方才的话,在下委实不太明白。” “上仙的神识还被封在我家阎王殿下的法器内,自然想不起前尘往事。”白无常开导地笑笑,“待会儿进了阎罗殿,您就会明白了。” 白无常的笑脸中添了一抹愁色:“只是,上仙你就要回归神职了,我们地府,又要变得极其无趣了。”
“谢衣你来了,你上次帮我做的偃甲甚合我意……”踏进阎罗殿,一脸威严的阎王见到谢衣却立刻熟稔地换成了笑脸。 “殿下……这已是司幽上仙。”白无常咳了一声,提醒了没形没状的上级。 “啊对,那一重叫初七的魂魄是今日该到……”阎罗王立即调整回不怒而威正襟危坐的表情,“司幽上仙,你终于到了。” “相交百年,殿下无需如此生分。在下仍是谢衣。”谢衣的记忆一点点清晰,他忍住笑意,行了一个标准的烈山部人礼。 “哦,你虽魂魄已全,但还一无所知。”阎王露出和他威武的面容截然不同的恍然大悟表情,拈起一个法诀,一道光向着谢衣直冲而来,“拿去吧,这是为了让你不扰下界,而本王代管多年的你的神识。” 谢衣本能地抬手去挡,却感觉光亮穿透彻照了自己。 “司幽上仙,你在人间渡劫已满,还不速速回归神位。”阎王的声音在谢衣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飘渺和庄严。
阎王看着眼前的人失神地立在原地了片刻,然后抬眼看他。 “在下谢衣。还请阎王发落去处。” “这,这如何可能?本王已将你的神识归还于你,你怎可能还只记得你这一世的身份?”阎王蹙起了粗重张扬的眉头,“难道是你多出来了的那两重魂体之故?” “你变成这样,让本王真是难办。当年神农与我参详,你作为影族存活的最后一人,法力太深,已不可再做凡人,但偏偏又七情不详,六欲不生。仙家讲太上忘情,但并非不及情。这才让你去人间经历情劫,望你能先历情,再忘情,由此便可真正具有神人之灵。”
“这情劫预定只有四十四年,你却偏偏……你的灵肉皆有神力,你留下自己的执念,终成一魂;你的肉身也莫名化灵,又自成一魂。故在一世之中,你竟历三生情劫,修成千古未闻的三重魂身,虽对你的修为大有助益,但却是大大弄乱了神农与本王的预想。” “司幽与阎君暌违多年,阎王殿下还是一样健谈。”谢衣看着头疼得絮絮叨叨的阎王,轻轻一笑,“谢衣已记起司幽一世,但在下,仍然还是谢衣。” “这,你是不愿回归神职?”阎王大吃一惊。
“司幽本非神界中人,殿下再清楚不过。”谢衣一字一顿地说,“我影族族人将力量悉数集于我一身,终使我之力令诸神不安,故拔擢为仙。” “但成仙,素来非我所愿。我族崇尚力量,但力量却终究无法护佑我族,终难逃脱绝灭之天数。” “天数无情,则无需天数怜我。这是在人间一百余年,有人教会我的事情。” “而众生皆苦,生命可贵,亦是我在人间浮沉百年的收获。” “我所求所觅之道,大约不在登仙成神,而终在轮回红尘。”
阎王露出沉思的表情:“让你下凡渡劫,竟渡出这样的结果。本王实在未料。” “只是你已非凡身,更兼三重魂体,命格如此之重,要入轮回,实在……”
“关于此事,谢衣已有些许主张。”谢衣右手按于胸前,屈身行礼,“天数不可窥,但天理尤可说。还请殿下赐教谢某二三事。” “谢衣……这百年来,你我也算相交一场。”阎王说,“若不泄天机,你但问无妨。” “敢问流月城众人,在生死薄上如何来判?” “虽不能说与你详听,但本王猜如今记忆齐备的你也能料中几分。天数所定,烈山部一脉本该是亡族之运,但流月城中数人不惜造下诸多杀孽,逆天改命,纵是投入十世饿鬼或地狱道,也不算太重之罚。”阎王轻轻翻动着手中的卷册,“首恶沈夜,待其归于黄泉,则将由十殿阎罗齐聚会审,再做定夺。只是……由本王粗粗看来,此人所造诸般罪孽,足以判个魂飞魄散,永不复存。”
听到沈夜的名字,谢衣的眼角不着痕迹地跳动了下。 下一刻,他撩开长袍,双膝落地,坚定地跪了下去。 “在下有愿,还望阎王成全。” “谢衣……?” “在下愿用仙身与神力作为交换,赎清流月城众人罪孽。”谢衣抬头。 “谢衣……这……” “此事本非谢某强人所难,盖已有先例。昔日女娲神上耗尽神力补天,不也是为了弥补其兄共工神上的不周山之过?”谢衣眼神坚定,“昔日生为影族之长,终是无力回护族人,影族终至灭亡。今日似往事重演,在下这一世则断不可不顾烈山部人。” “即便如此,”阎王的手中光芒四射,一把金色算盘显形而出,他快速地拨算了几番,“你的仙身神力,纵使能让流月城人再度进入人间轮回,但沈夜的罪孽……”阎王摇了摇头。
“若再加上这三重魂体呢?”谢衣问。 “谢衣你太不知轻重!你的三重魂魄是仙家千古未闻之奇遇,且三重已经相融,”阎王紧锁眉头,“沈夜他逆天而行自取灭亡,何至于你……” “这三重魂魄之身,本就得自于他,若舍了能赎回他,在下的每一重魂灵,都甘之如饴。”谢衣笑笑,“还请阎王殿下估算一二。” “罢了罢了……”阎王摇摇头,“只是这三重魂魄已融,要把它重新削回普通命格重量,你可知,削魂裂魄绝非寻常痛苦……” 谢衣只淡淡一笑。 他是不知,但有人知。 既然他沈夜可以承受裂魄之痛,难道他谢衣就不能负担削魂之苦?
“这么算来,这一番入劫,你半点修为未增,倒是赔进去了不少。”阎王很是遗憾地拨了拨他的金算盘,“你要入轮回寻道,本王也不阻你。与你相交百年,本王也知你性情。不过,你的第一重魂魄在本王这里滞留百年,冥府之事多有帮衬,算算积下的造化功德,也可换你人间十世的平安富贵了。” “殿下。”谢衣微微拱手,“谢某还有最后一请。” “谢衣……本王的阎罗殿不是为你开设的当铺!”阎王将十指于算盘上一拨,发出刺耳之声,显出阎王的不耐。 “殿下说笑。只是谢某不才,蒙殿下赏识。”谢衣深深鞠礼,“如果殿下真觉得谢某这百年有微末功德,那容许谢某不要十世荣华安康……” 他握紧了左拳,在那只手的掌心之中,有着一枚凝成朱砂痣一般的非毒之魄。
“谢某愿用所有,换取与沈夜,三世情缘。”
待谢衣离去,白无常偷偷问上级。 “殿下,您就这么遂了司幽,不,谢衣的这些愿望?”白无常并不认为他家阎王会是这般与人为善之辈。 “他猜得没错。”阎王的脸色微沉,“作为地上最有杀戮之力的一族的力量聚合,神农和诸神其实都暗存戒心,因此才拔擢他一个上仙身份。” 白无常了然地点点头。名为接纳,实为监视,这样的事,仙界对于人界和妖界偶然出现的实力非凡之辈,也并不只一出两出了。 “影族之人除了对杀戮之力的狂热,心无半点多余情感。即使上一世巫山神女已让他有蒙昧情愫,却仍是知而不通。神农这才想出了让他入人间轮回历劫一法。”阎王收起了金算盘。“如今看来的他,已远不止懂情,更深知生命之重。所以现在这样,对于多方,都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百年来,属下,其实挺喜欢谢衣的。”白无常有点遗憾地说,“但愿他这么不顾一切也要护着的沈夜,不要辜负了他才好。” “蠢材。”阎王摇着头,“你可有见谢衣掌心那一抹暗红?就连本王,也好久没见到浓烈到那地步的非毒之魄了。” “动情至斯,还敢以上古禁术将非毒之魄予人。沈夜,真是个有趣的人。”
30. 缘定(下) 日复一日地,谢衣在黄泉路上,眺望等待。 望着路的尽头,来自人间的方向,形形色色的魂魄。 他原本仙身,又魂魄清澈,再加上一身白袍,在这条青灰的黄泉路上,就如同一盏温暖的灯。 无数的游魂莫名地会来接近他,让他不胜头疼。最后,看不下去的白无常借给了他一把带有结界的伞,除非他认定之人,谁也无法走到伞下。
那一天,黄泉路上居然下起了雨。他撑着伞等了很久,以为又是无望的一天。他转身欲走,却感觉到背后传来极其熟悉的气息。 他翩然回身。
好久不见的,瞳,华月,小曦…… 还有,他最想等的人。
回归黄泉,每个人都会去掉在凡间所受创伤,回到灵肉最完整的状态。 所以华月身上不复有傀儡之力,而瞳也可以健步而行。 而沈夜,则是例外。 沈夜因七魄不全,最完整的状态,竟也只能恢复到少年模样。
谢衣握紧左手,迎了上去。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像是历经了千年万年,抑或行走了千里万里。 终于找到了,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那个人。
他用伞遮住他头上的一方雨云。他看着沈夜,沈夜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瞳拉拉华月的衣袍,冲他了然于心地笑笑,悄悄地带走沈曦。
他们还是互相望着,一动不动地对望着。 他向着沈夜,慢慢地伸出左手,摊开掌心。 掌心有一滴浓烈的暗红痕迹。 暗红扩大,慢慢发光,然后进入了沈夜体内。 刚刚的少年不见了。那个人,又变回了他最熟悉的模样。 眉宇,发丝,鼻梁,唇角,每一点每一滴,每一丝每一毫,原来他都这么想念。 他想笑,唇角一弯,却带出了眼泪往下掉。 下一刻,沈夜已经把他拉进怀里,用尽气力地抱紧。
牵着沈曦的手走在淫雨霏霏的黄泉路上,沈夜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只是这里不是流月城,这里比流月城都更加漆黑阴冷。 走着走着,他心中涌动了一股暖流——他看到了瞳和华月,完好无损地朝他微笑。 四人结伴向前,却不知这路的尽头,会有什么样的裁决等着他们。
沈夜从来不相信命运会有善意,在他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生里。 除了此刻。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背影,熟悉到致命的背影。 那个人转过身来,微笑着,朝他走来。这是在他最贪婪的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沈夜握紧了沈曦的手,也迎着对方走了过去。 ——如果真是梦境,在我走近他之前,请不要醒。
直到对方把非毒之魄重新归还他体内,直到对方看着他想笑却忍不住流泪。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对方抱了一个满怀。 怀里的实实在在的感觉,终于证实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他也终于不用怕把梦叫醒,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谢衣……” 谢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哽咽得都不能成声,他只能用手指紧紧扣住沈夜背部的衣袍。 “师尊……”良久良久,终是带着几许颤抖,唤出了声。
明明有什么多话要质问他,非毒的事,流月城的事,但是见到他的面容,却是什么都问不出口,似乎只要能再次感觉到他的拥抱就已足够。
两人稍微分开,沈夜仔细地端详着谢衣的脸。 “你,看起来略有不同?”沈夜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动,“初七?” “是的,主人。”不假思索地回应,是百年的惯性。 “所以,你现在是……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沈夜试探地问。 谢衣颔首。 沈夜却松开了手,两人有了一些缝隙距离。 “师尊?”
“你恨我吧。”沈夜退后一步,垂下眼眸,说出的话,竟不似问句,更像是一句叹息。 “恨。”纵使不那么意外,沈夜也觉得,谢衣的回答是否过于铿锵有力。 “也是。我两度夺你性命,还将你改造成傀儡,任我摆布,毫无尊严……”沈夜习惯性地摊开自己的左手,看着掌心的纹路,“试问谁人遇到这样的对待,能够不恨?” 他的手却被谢衣双手抱住,如获至宝,一如当时初七睡着。
“我恨你,是因为你都不告诉我你真正所担所负,而放任我追寻我的道路。” “我恨你,是因为你都不告诉我,你要以身殉城,还故作冷酷地将我驱逐。” “我恨你,是因为你总不顾念我作何想,就独自做了所有决定。”
谢衣说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剧烈的感情。但谁都可以一眼分辨,那其中绝不是恨意。 “然而我最恨的是,你都不告诉我,你对我的心意。” “你可知我对你……”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沈夜倾头过来,吻住了他。 “不要说下去了,谢衣。”沈夜的表情很平静,“再说下去,你我都负担不起。” “师尊?” “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夜抚摸着谢衣的脸,似乎要用手指,记忆下每一寸的容貌轮廓。“但对于为师而言,大概是命运最后的一丝殊遇吧。” 谢衣还来不及说什么,沈夜已经将他缓缓推开。 “谢衣,我是百罪之身,待会儿进了阎罗殿,注定没有好下场。”沈夜笑笑,“如果他们也拷问你,记得,和为师撇清关系。” 谢衣简直不知如何生气。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刚刚讲了什么?你从不信我,更不信我的感情。”谢衣拉着沈夜,快步地往前走,直到忘川河边,方才停下。 “沈夜,我对你心意已决。”谢衣指着忘川河边硕大的石头,“这一次,总归要轮到我先斩后奏,独断专行的做一回决定。”
忘川河边三生石,三生石上姻缘定。
沈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和谢衣的名字并在了一起。 谢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所有事情说了出来。 沈夜听得脸色铁青,最后只能说出两个字:“胡闹!” 但他也没能说下去。因为谢衣紧紧地抱住了他,哽咽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沈夜你不懂……我是如此爱你。”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彼此讳莫如深,而又亏欠太久的,那个字。 沈夜只能紧紧回抱住他。 抱了许久许久,如同誓约,如同承诺。
“师尊,我们走吧。” “……好。”
“谢衣,为我放弃这么多,你,可会后悔?” “……不悔。”
——正文终——
下一世,也许会这样:
XX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沈夜教授办公室。 又到了一周一次的组会时间。
“谢衣呢?” “导师,这个,大师兄,好像还在实验室……”
被说中名字的人夺门而入,一脸心虚。 “导师,我刚做实验在等出数据,就耽搁了一会儿……”谢衣试着笑得更灿烂一些,显得自己真诚几分。 “谢衣,这是你这学期第四次组会迟到了。如果你觉得组会没有意思,你可以不来。”沈教授脸色极其难看,“不过,我不介意让我的开门弟子,成为我系建系以来第一个延期成十年毕业的博士。” “啊,导师手下留情,导师你看看这个实验数据,真的说不定能出一篇不错的东西……”
下一世,他们可能还是师徒,但是最多只会就组会迟到、发表论文、毕业延期这些事,横眉瞪眼,威胁一二,争辩几句。
下一世,也可能会是这样: “老板,上海古籍版的《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还有吗?”XX书店,推门而入的是一个书卷气的青年,鼻子上架一副半框银边眼镜,看起来更是斯文了几分。 “啊,这最后一本,刚被这位顾客买走。”老板柜台前,正有一人在结账,手里握的,正是谢衣想要的那本书。 谢衣有几分伤脑筋地走到结账的人面前,谦和一笑:“这位先生,不知能否割爱相让,我实在很急需这本书。” “既然你有急用,你便拿去罢。”卷长发的青年虽然表情不拘言笑,但是态度温和地把书递了过来。 “你已经付了款吧,那我把钱补给你……”谢衣正要掏出钱包,却被对方制止。 “就当我借给你吧,钱就不用了。”对方从钱包里递出一张名片,“能遇到对古巴蜀史感兴趣的同好,实属有缘,不妨交个朋友。” “沈夜先生……”谢衣接过名片,微微一笑,“多谢。”
下一世,他们也许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擦肩,但总会发生点什么,让他们为对方驻足,然后走进,彼此的生命。
下一世,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景:
“您好,我要一个脆皮甜筒。”
即使作为肯德基这家分店的服务之星的沈夜,也终于忍不住了。 “这位先生,我说,您从4点半到现在一个小时里一共到我这里点了七次东西,每次都是一个脆皮甜筒,虽说北京这天还不是太冷,可是您真的不怕吃坏肚子吗?” 被当面质问的青年脸红了起来,他望着沈夜,突然退后半步,鞠了一躬。 “沈夜先生你好我是对面科技园B座4层XX网络有限公司的谢衣我的工作是做IT技术我注意你很久了今天难得早下班本来想来直接问你什么时候是否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吃个饭但是每次到你面前我就开不了口所以就只好买东西。” 当然,谢衣没有说的是,每次都买脆皮甜筒,是因为甜筒的柄短短小小,沈夜递给他的时候,他都可以碰到沈夜的手指。
沈夜没有说话,只转过了身去。 谢衣有几分难过,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也好不容易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 他正要转身离开,沈夜回到了柜台前,脸色有点古怪。 “嗯,我还有半个小时才能换班。按照你的频率,你起码还得买3次脆皮甜筒。”沈夜说,“嗯,隔壁新开了一家川菜,如果你可以吃辣的话……” “沈夜先生,我可以!”谢衣的眼睛亮得沈夜觉得有点不能直视,“那我再来买3次脆皮甜筒等你下班!” 沈夜忍不住笑了,大家都说技术宅就是一根筋果然不错,他递过一杯东西:“不要老吃冰淇淋,真的会伤胃的。你吃了那么多凉的,喝点暖和的东西吧。” 谢衣接过了那杯温暖的橙汁,眼睛里闪着受宠若惊的感动:“沈夜先生,谢谢你!”
下一世,他们可能跟万千情侣一样,不过是一个人勇敢追求,一个人欣然答应。
下一世,希望他们真的可以,在阳光下牵住彼此的手,直到白发苍苍,眉眼含霜。 没有轻言的恩怨生死,没有过多的责任道义。 可以,单纯平凡地,相遇,相知,相守,相许。 可以,在想说的时候,随时随地,对着对方说出,我爱你。
这一次是真的完结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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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思思爱阿夜 发表于 Mar 10, 2014 23:23:06 GMT 8
这篇超级好看啊好感动QAQ,作者GN请收下我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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