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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2:54:06 GMT 8
作者id:言寺 作者lo:shen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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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39:57 GMT 8
三更天时刻,夜空透着灰霾的暗色,一弯孤月冷冷地挂在荒废古寺翘起的一处飞檐之上,光华清冷。逸尘子连夜赶路,手里攥着身上最后一根火折子,却已燃尽大半。眼前废寺,荒草萋萋,逸尘子略一思忖,虽说他武艺高强,已经习惯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并不惧在这废寺中将就一宿,但他敏感地察觉到此处寺庙与别不同,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氛。
就在他迟疑的档口,手中的火折子已然熄灭,逸尘子略叹了口气,心下却已经打定主意,就在这废寺将就一晚。几日前于他曾于江陵古道截住淫贼灵卜子,在完成非霜姑娘委托的同时,偶然从灵卜子身上时缴获一枚明尘珠——算不得什么大宝贝,但夜间可用以照明。逸尘当即从行囊中取出明尘珠,周身黑暗立时被驱散不少,明尘珠虽不甚明亮,但此时此地却用处颇大。他暗自屏息,伸出手去摆弄那古寺斑驳大门上悬挂的铜雀锁,手指堪堪触及锁柄之时,破旧的大门发出吱嘎一声怪响,竟自己开了一道缝。
门不动而开,已是怪事,但更为古怪的是,门缝中竟透出隐隐的光线来。逸尘虽历经多起风浪,也算胆识过人,见此怪事心底反倒有了底,想来是古寺鬼魅作怪,故意引得行路人逗留。逸尘本就是修道之人,除妖驱鬼之事也做了不少,寻常鬼怪倒是从来不曾正面叫他撞上,看来此处废寺鬼魅并不知晓他身份,只当他是个寻常路人,竟施展法术诱他入内,更造出这般悚然效果,却是叫他不由一哂。
逸尘当即推开大门,那铜雀锁原来并未锁紧,仅是松松地挂在了门上,逸尘这一推,铜雀缩当啷落地,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滚了几滚,悄无声息地没入黑影里。
寺庙内点了五盏青灯,寺外不觉得,甫入寺内便觉青灯莹莹,竟是将明尘珠压得黯淡失色,逸尘一边将明尘珠放回背囊,一边暗暗观察寺内景象。此处寺庙破败,方才一路行来荒无人烟,落址既不在官道延伸处,也无河流交通,恐怕是久已废弃,如若真有地缚怨灵徘徊于此,恐怕并不好对付。
逸尘一边暗自思索着应对情况以防万一,一边将手放在了却邪剑的剑柄之上。这处废寺大殿颇为空旷,正殿佛像前五盏青灯莹莹,却是为他照亮了一条直路,从他脚下延伸至佛像前方。
逸尘缓步上前,大殿里极为安静,只能听见自己软垫鞋底踩上石板灰尘的声音,颇有几分诡异。
待逸尘走到佛像祭桌前十余步时,却骤然发现那五盏青灯并非先前所见那般,悬于横梁或摆于祭桌之上,却是于黑黢黢的空气中无端冒出来五点青色荧光,逸尘一惊之下,那青光竟隐隐闪烁跳跃,蓦地熄灭了。
寺内随即重归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到逸尘细微的呼吸声。
逸尘全身戒备,将却邪剑横于身前,敛眉肃容,朗声道:“何方妖孽,还不现身?”
“呵。”
只听得一声低笑于黑暗寺内响起,因大殿空阔引得回音,此情此境虽极是诡异,但依然能听出是一把醇厚如美酒的嗓音。
“敢问阁下何人,为何深夜在此寺庙中作怪,还以青灯引我前来?”逸尘子不但并未放松,反倒眯了眯眼睛,心下早已开始暗自分析线索,这声音并不似妖魔之音,反倒有卓然气魄,恐怕并不是鬼怪,但深夜古寺兼之青灯引路,恐怕也并非善类。
思量间,那青灯竟是又亮了起来,照着面前佛像慈悲眉眼,隐隐透出些诡异,从那佛像之腾出隐隐黑色雾气,逐渐显现出一个黑衣黑发的人影来。
——《逸尘子:空影伽蓝》连载到此结束,敬请期待下一章节。
***
“这就没了?不够看啊!”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哀叹一声,捧着最新刊行的红袖添香连载本郁闷不已,如果不是因为所有的完结篇目都已经看完,她才不会去看连载本,不上不下吊着的感觉实在难受。
一边的同伴斜了她一眼:“说了让你先别买,红袖大人发出话来说近期有事要出远门,又说顺路外出取材,这本空影伽蓝便停在了这里,恐怕这阵子是都不会有新的了。”
“怎么这样……”双髻姑娘嘟哝了一声,还是认命地把书塞进了枕头下。
“眼瞅着时辰快到了,皇上要去善泉亭同乐大偃师下棋,还不赶紧去准备着。”
“知道了知道了,这便去吧。万一耽搁了皇上下棋可不好。”
此时天色尚早,一路上端着吃食和棋盒往花园而去,并没碰到什么人,双髻的小丫鬟还没从逸尘子传奇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我看啊,如果不是鬼怪,逸尘子在寺庙碰到的是什么‘灵’之类的吧?”
“我怎么知道?比起这些除魔卫道的事啊,我还是更喜欢看逸尘子的风流韵事,红袖大人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多本了也没几段铭心刻骨的感情呢?从前凤裁姑娘对逸尘少侠多好,可惜……难道真要叫逸尘子大人浪子一生不成?!”另一个丫鬟扁扁嘴,忍不住抱怨。
善泉亭曲水流觞,一人独自立于亭台前观景栈道之上,深秋寒气浸染眉睫。他身着黑色貂裘,暗红广袖绣着精致龙纹,过长的下摆逶迤于地。
“呀……参见皇上!”双髻的小丫鬟吓了一跳,二人赶忙行礼,那人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不必。
“是朕到早了。把东西摆到桌子上便好。”
“是,”丫鬟端着托盘微微一福身,“深秋寒凉,可要奴婢拿个暖炉过来?”
那人怔了怔,失笑摇头:“不必了。”
丫鬟依言而行,快步上前,将食碗、碟盒、银箸一一摆好,又将棋盒打开,这才告退。
“去吧,无异不久就到。”年轻的皇帝并未回头,淡淡道,望着湖上远波出神。
*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乐兄逍遥天下,倒记得来看我这个朋友了?”
久别重逢,自是分外欢喜,临到相见,李焱——或者说夏夷则,却又忍不住口出玩笑之语。隔桌对坐的友人挠了挠一蓬松的头发,笑嘻嘻地回望着他,性子却还是跟年少时一般。
“哪儿的话,我这次去了南疆寻找合适的材料,好让偃甲能够胜任更灵活的关节转动,顺道儿去试验了蛊虫和偃甲的共存之法,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不过倒是学到了不少。我可是一肚子稀奇经历要跟夷则说呢,还给你带了礼物,夷则你就别怪我啦。”乐无异吐了吐舌头。
夏夷则摇了摇头,却也微微笑了起来:“难为你还记着给我带礼物,我寝殿各式精巧偃甲已放了不少,你这回莫不是又做了什么奇巧玩意?”
“那倒也不是。”乐无异拿出一只木匣,不过尺寸见方,雕琢却甚为精巧,“前些日子与我通信的时候,夷则你曾提到,想要寻一只能够储存灵力的匣子,这东西由千年沉香所制,又请了边疆手艺老人雕了花纹,而且最重要的是啊,”谈及此处,乐无异眉飞色舞地道,“我把木匣的开关机巧做了些改装,以夷则你的水灵之力才能打开,绝对满足你的要求。”
夏夷则伸手接过木匣,指尖水灵之息微微涌动,木匣应声而开,透出千年沉木的香味来。他欣然一笑,抬头对乐无异道:“多谢无异了,此事我不愿对身边人提起,唯有对你依然能如当年一般畅所欲言,无需顾忌。”
乐无异笑着拿起筷子:“朋友之间有什么谢不谢的,虽然不知道你要这匣子干什么,不过能帮到你就好。我匆匆忙忙赶过来,没怎么吃东西,可饿坏了。”
“桌上饮食随意取用即可,下棋一事并不着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乐无异夹起一块茯苓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边忍笑边把点心往嘴里塞,“对了,一路上闻人都在看逸清师姐的新作,非霜姑娘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实在令人叹息啊。”
夏夷则不由得微微扶额:“莫要取笑了,逸清师姐时不时以仙鹤寄来书笺,连我与师父通信之语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只言片语也能写就新故事,着实叫人……”
乐无异却开心得很:“不写了怎么行!逸清师姐同意,那么多看客也不同意啊,没了逸尘子,你叫茶楼轶事、闺阁传书都说些什么好?直到现在逸尘子少侠也是侠义榜第一名,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传奇的少侠可不能没了!”
夏夷则闻言不语,低眉饮茶。他身处宫闱之中,并不得年少时那般自由,曾经侠义榜首位的“逸尘子”本该销声匿迹,乐无异与闻人羽却每每揭榜之后写下“逸尘子”之名,倒叫那昔年游历天下行侠仗义的少侠一直活到了如今。
“夷则虽然不能出去,但逸尘子在的话,感觉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变过呢。”那时候,乐无异是这么说的。
夏夷则思绪流转,慢慢饮下香茗,却见乐无异笑嘻嘻地掏出一本书来:“我来长安之前还去了太华山一趟,逸清师姐说你上次仙鹤传书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这才有了新书题材,但你说得语焉不详让她很是为难,于是便把新书手稿托我带过来给你看看,等她师门任务完成归来之后再修改付梓,只此一份,可不要弄丢。”
“……”夏夷则默默咽下一口茶,开始觉得有点头痛,贯会促狭的友人拿着手稿在他面前抖了抖,笑道:“哎我说,夷则你当真去过那个什么废寺吗?闻人看过连载本,断定那黑影是鬼,不过从这手稿来看并非如此啊,枯木化灵?你当真同那黑影在废寺决战,顺带还救出了一个失忆的美貌少女?佩服佩服!”
又来了。夏夷则放下茶杯,感叹着秋风果然容易吹得人偏头痛,但还是解释道:“我年少时的确曾经路过无厌伽蓝,算来那还是在找到谢衣偃术手札之后,你和闻人姑娘去了西域,我则往长安而来,但却不能走官道,一路不顺、风波频出,为免拖延,这才连夜赶路,宿于沿途废寺之中。”
“原来还真有其事。”乐无异似乎来了兴趣,“真的在寺里碰见了千年草木精怪?后来那姑娘又去哪了?你不会又辜负了人家吧?!”
“……无异你……还有闻人姑娘……莫非一直将逸尘子之说当真么?”夏夷则扶额,“并无姑娘一说,当时废寺之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位流浪老者,见我入内便点起青灯照明,古寺外生着参天巨木,因此寺中草木之息甚为明显,我不过稍微提及,便被师姐拿去写成草木精怪了。我与那老者各自睡去,相安无事,第二日清早便启程离开,再无其他。”
“原来真相是这样……”乐无异感叹道,“真不愧是……逸清师姐……”
“……”夏夷则叹了口气,伸手拿过手稿,“手稿便暂时放在我这吧,我自会与逸清师姐说清楚,虽然她多半会想方设法地从我这打听细节。”他用手撑了撑额头,无奈一笑,“无异可吃饱了?同我对弈一局如何?”
乐无异尚未答话,却见宫人匆匆而来。
“参见皇上!”
“……”夏夷则略微不悦,本已吩咐不让旁人打扰,“何事如此失仪?”
“回、回皇上话,宫里今日祈福的道人……烧、烧着了灵智宫的梁柱……现在术士已经赶来扑灭火焰,皇后娘娘在场,遣奴婢来通报您一声。”
置于棋盒边的手微攥成拳,又慢慢放开。夏夷则转头对乐无异一笑,道:“实在抱歉,宫中出了些事情,恐怕今日不能同你对弈了。”
乐无异摆摆手:“不急不急,宫里事情要紧,赶紧去看看吧,反正我把东西都送到了。现在出宫还能同闻人会合,过几日我俩再来看你。”
夏夷则微微颔首,乐无异不是内臣,更不愿参与宫中事务,夏夷则便也不强留他,于是约定再会之期,便拢起衣袖起身。
“……走罢,朕去看看,灵智宫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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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0:21 GMT 8
夏夷则到的时候,灵智宫火焰已被扑灭,也算得及时,除了窗中可见浓烟冒出之外,整体外观损坏并不算严重。见他到来,宫人忙去禀告皇后。夏夷则负袖而立,冷冷地看着宫人忙进忙出,收拾残局。
“你怎么出来了?”
夏夷则突然开口。
他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衣黑发的男子,衣饰繁杂华美,那黑衣后摆极长,数道四散如同雀尾,装饰着金色枝蔓,但细看之下才发现,后摆于空中飘浮,似乎并无实体。而往来匆忙的宫人也对皇帝身边那道黑影视若不见。
“你的皇后在灵智殿里施法,乌烟瘴气,我不愿呆在里面,便出来了。”
“……我已托人寻得具有封灵效果的木匣,如此无需灵智宫中的灵泉,你也可以行动自如。”
“多谢。”男子冲他点了点头。
夏夷则还待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道清亮嗓音,宫装女子从灵智宫内匆匆出来,盘凤髻上环佩步摇随着主人急促的脚步叮当作响。
“臣妾参见皇上。”
夏夷则没说话,女子便只好一直低着头,望着夏夷则衣摆下角的繁复绣纹,宫人俱是俯跪于地,不敢作声,武清瑶却一贯是个性子烈的,见眼前人没动静,一咬牙还是抬起了头。
夏夷则锁着眉毛,甩袖怫然:“你当真胡闹!”
武清瑶见他生气,忙道:“臣妾知错!”见夏夷则依然神色不豫,又低声道:“入秋寒凉,臣妾本想于灵智宫为皇上龙体祈福,唯愿天佑我朝,冬迎瑞雪,百姓安乐。皇上体恤臣妾心意,允了臣妾的请求,谁料深秋寒燥,道人误用术法,竟烧着了殿内梁柱,反倒无端为皇上增了烦忧,是臣妾之过!臣妾已命人处置了那道人,余下的臣妾甘愿受皇上责罚,还请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不然臣妾定然无法原谅自己。”
听得此话,黑衣男子似是笑了,夏夷则用余光瞥见那男子动静,又转目看着面前姿态服顺的武清瑶。
好一番得体说辞!皇后如此为自己身体着想,罪魁祸首未见他面便已被处置,若再纠缠或重罚,岂非不近人情?他又怎好怪罪于武清瑶,蒙冤多年的武老将军的之女,当朝靖远侯武灼衣的堂妹?
夏夷则伸出手去,只淡淡道:“起来罢!”
武清瑶咬了咬下唇,眸光闪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被夏夷则扶了起来。
“今日失火,是臣妾管束不力……”
“罢了,朕明白你的心意,所幸并未酿成灾祸,你又处理得力,朕怎好再责怪?”夏夷则侧身对武清瑶身边的宫人道,“扶皇后回栖凤宫休息,此处交由宫人处置便可,灵智宫修缮事宜报与工部,一切从简,切不可大兴土木。”
“臣妾……谢皇上恩典。”武清瑶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行礼告退。
夏夷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将灵智宫的修缮事宜吩咐下去,然后挥袖屏退一众宫人。
“沈夜,你还在吗?”
“……在,方才你同你的皇后谈话,我又去灵智宫里面转了一圈而已。”
“我的影卫暗中已将矩木枯枝拿出,并未被火灵毁坏。她借祈福之名行探查之实,不知是何用意。”夏夷则乌衣绶带,缓步而行,神色冷清。
沈夜摇了摇头,“你最近待武家态度多变,或许是急了,又或许她确实是真心想为你祈福,也并非没有可能。”
“如此迂回之举,实在太过逾矩。”夏夷则脸色颇为阴沉,他对武清瑶虽感情不深,倒也不至于轻易动怒,平日里也多是温言笑待,并无冷落之举。但他一向不喜迂回试探,出震继离之后更加如此,武清瑶如此做,的确不妥。
“……你不怎么喜欢她?”
“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夏夷则摇头。即位之前他不过是三皇子,庶妃出身,又常年在太华山修行,不曾入朝为官,虽说有太华山在后,又兼得天下清誉,但要同他大哥二哥相抗却远远不够,若非武家相助,恐怕还有一番争斗。
“那武家姑娘也算情深意重,可惜你们俩从来不对付。”
“当年武家提的条件无非是娶她为正妃,如今已过去四五年,该如何相处我心中自然有数。武老将军英名仍在,武灼衣那里还有个叶灵臻,能时常提点于他,寂如也算是于我有恩,因此武家虽然势大,但凡不至嚣张跋扈、滥用职权,我也不会轻易动武家,自可扶植新势力平衡朝中局势。”
“你想得倒是很清楚。”
听出沈夜话中的懒散之意,夏夷则从广袖之中取出沉香木匣,“我已将矩木枯枝封存于此匣,往后你灵力应当会充沛许多,化为实体也会更加方便。”
“如此甚好。”沈夜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又加了一句,“要不是因为那枯枝是你我二人灵契的连结,灵契不了结,连结便无法毁坏,否则我倒真希望你的皇后烧了它。”
夏夷则闻言一顿,刚想说什么,又听沈夜道:“有人来了。”
“参见皇上。”
“何事?”
“叶灵臻大人来了,正在理政阁等皇上传唤。”
“哦?叶灵臻来得倒是时候。”夏夷则似笑非笑。武清瑶不过是后宫之人,算不得什么,这深宫之外、庙堂之高才是暗潮汹涌。江陵按察使曾上奏禀报武家下臣欺田霸市之事,他尚未同武灼衣说起,叶灵臻倒是来了,实在有趣。
“原来是这位‘神机妙算’的军师来拜见你,”沈夜挥了挥袖子,兴致缺缺,“如此我便不参与了。”
夏夷则微微颔首:“晚上我去华宸殿寻你。”
宫人并未发现任何异状,直到夏夷则唤他领路,这才依言起身,领着夏夷则去往理政阁。
*
夏夷则同叶灵臻谈话之后,方才用了午膳,浅眠不成就又去处理政务,直到宫人默默点上宫灯,夏夷则微微一愣,才发现天色已暗。
“皇上,今日应留宿皇后娘娘宫中。”女史一边指挥侍女服侍她更衣,一边轻声道。夏夷则抬起眼睛往了她一眼,只说,“朕乏了,今日去华宸殿休息,你吩咐人去告诉皇后,不用等朕了。”
女史不安地微微抬眉,瞥见夏夷则的脸便又立刻低下头去,回道:“属下遵旨。”
*
等到夏夷则回到寝殿,更衣洗漱完毕,侍女侍从皆尽退下之后,沈夜才出现,不过他并非如白天那样是以灵体形态,而是幻化成了实体。他坐在桌子边,橘色的烛光给脸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过长的衣摆垂落在地上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用一只手支着下颔,打量着夏夷则。
“你累了?”
夏夷则答非所问:“看来千年沉香果然对于阻止灵力流失颇为有效,化为实体的间隔期缩短了不少。”
“不错。迄今最长的一次化形,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沈夜点了点头。
夏夷则披着斗篷也坐在桌边,隔着烛火望着沈夜。
沈夜的手伸过来,稍微有些冰凉,手指拂过他的下颚,夏夷则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那手便又收了回去。
“你更衣的时候,我在看这个。”说着,沈夜把一本册子往他那推了推。
夏夷则哑然:“这是……”
“一本叫做《逸尘子:空影伽蓝》的书”沈夜又顺手翻了几页,“‘那于佛像前出现的黑衣男子,容颜冷峻,手里擎着一柄黑色长剑,冒着阴森鬼气,逸尘定睛一看,本该是那男子双腿的地方却长出了层层藤蔓,看上去煞是可怖。’”
夏夷则单手扶额。
沈夜接着又翻了翻:“……‘逸尘一声清喝,水灵之力自却邪剑上蔓延开来,犹如冰雪色的光幕,给了那木灵最后一击,长剑钉于藤蔓之上,男子的身影自藤蔓而上逐渐消散成光点,那木灵闭上眼睛,对逸尘道‘莫忘了你我的约定,将她带出这废寺,好好待她……”
“……”夏夷则终于没忍住,“别再念了。”
沈夜却笑了起来,微微挑眉:“若这书所写的当真是无厌伽蓝,那黑衣木灵便是我?那少女又是从何而来?”
夏夷则无奈,上回他同逸清通信时不小心透露曾去过古寺,逸清便缠着他问了很久,因事关沈夜,夏夷则便只好随意敷衍了事,谁知逸清靠着只言片语便将古寺写进了逸尘子系列,只好如此这般又同沈夜解释了一番。
沈夜倒对此事并不在意。自无厌伽蓝之后他与夏夷则之间有灵契约束,便一直陪伴于他,没找到沉香木匣之前灵力流失很快,不能时常出现,但在宫中也算呆了不少日子。此时他倒更关注另一件事,问夏夷则为何约他在此处相见。
“皇后既然对灵力波动颇为怀疑,便遂她心愿,她总不至于闯我寝殿。”夏夷则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今日不去栖凤宫,也算作处罚吧,让她长个记性。”
沈夜却是摇了摇头,那位武家姑娘,性子从来倔强执拗,眼高于顶,偏偏夏夷则看着谦和,本性却也是个执拗的主,这两个人结发这些年,你来我往却像是在打仗一般,非要争个输赢。
“也罢,你若愿意陪我,自然很好。”沈夜转了话题,“反正灵契三约仅缺一约,我呆在此处的日子也不多了。”
夏夷则拿着剪刀去剪那灯花,“啵”地一声,剪落的灯花落在烛台上,烛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沈夜说:“但我并无心愿。”
“……迟早会有的。”沈夜隔着烛光望着他,眼神倒显出了点温柔的味道,不像是他口中的那个“沈夜”。
*
夜色已深,夏夷则盖着衾被躺在床上,兽首形状的青铜灯盏点出室内唯一的一点晕黄,偶尔发出哔剥声响,沈夜过来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
“睡吧。”
然后他吹熄了烛光。
夏夷则躺在黑暗的室内,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沈夜是不用入睡、也不用饮食的。由于灵力的原因,沈夜已经很久没有化为实体了,方才这般景象,还是几年前他最困难的时光才有的经历。
而那个亡灵,在自己身边陪伴了六年,还在等着自己最后的一个愿望,才能从长久束缚他的矩木枯枝之上脱离,去往魂之彼岸,轮回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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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3:43 GMT 8
夏夷则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更像是一段回忆。梦里是很多细碎的片段,没有具体的剧情,早年踏足之地的景象一一闪现。纪山晚霞,捐毒黄沙,星罗岩古城废墟,太华山上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坍塌的神女墓枝蔓缠绕,他听见年少恋人的笑声,伙伴们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跟上,然而一晃眼,他们都消失了。他独自一人,站在长安的城墙下,夕阳血色的光线透过猎猎飞舞的血色城旗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自他踏入长安,便再也未能回去从前。
*
作为当朝圣元帝的三皇子,夏夷则却是人妖混血。他的母亲是南海鲛人,本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追逐海风,但却抵抗不住世间情爱诱惑,依靠术法脱去鱼尾,只为入宫见那人一面。他打一出生便有一半鲛人之血,自小不耐寒气,但因母妃并不受宠、处处掣肘,幼时受了冻也不能言说,更不敢轻易落泪。
后来他被送去太华山修行,拜入诀微长老清和真人门下,清和待他极好,太华山也是处处回护于他,但他身份特殊,又加之圣元帝对于继位人选一直迟疑不决,大皇子和二皇子不满他名望,对他十分猜忌。后来宫内夜宴,邀他前去,宴会之上却被人设计,现出妖形,重伤二皇子。圣元帝封了在场所有人的口,但他遭人陷害,无法再回太华山,不得不一路伪装行事,便是在此时,因为灵虚剖挖妖类内丹一事而结识了乐无异和闻人羽。
他们二人原是想寻找百年前偃术大师谢衣的手扎,乐无异之母乃是天玄教偃女传人,乐无异自小最崇拜的便是“偃圣”谢衣,而闻人羽乃是星海部天罡,奉师门之名寻找谢衣手札。素闻谢衣所流传于世的偃术手札中,有一物名曰通天之器,可解世间之谜,夏夷则一直无法探听母妃下落,因此索性便一路与他们同行,但求一试。
谢衣手札残片散落神州各地,他们也只能尽力收集线索,好在每得一卷残片,往往有只言片语指向另一残片下落,他们于传闻中的谢衣旧居所在之地纪山获得第一卷残片的下落,并结识了一位身份神秘的少女,名为阿阮,她没有过往记忆,听说他们要找谢衣手札,便也结伴同行。
第一卷残片在捐毒沙漠,本是一路顺利,但于捐毒地宫寻到残卷之后,一行人却遇到狼王安尼瓦尔,他认定乐无异乃是自己的弟弟——捐毒之战中受君王猜忌、自杀身亡的捐毒大将兀火罗之子,不得已四人只好返回长安。定国公坦言,自己与兀火罗虽立场相悖,但却引彼此为知己,兀火罗被君主猜忌临场换将,为免受佞臣侮辱当场自刎,定国公痛惜不已,但当时安尼瓦尔不在捐毒,便只将兀火罗幼子护于己方,免受捐毒佞臣所害。这才解了无异心结。
夏夷则身在长安,却借助阿阮的灵术打探到了母妃已然身亡的消息——罪魁祸首,竟是他母亲用自由换得相伴的“夫君”。和尚寂如乃是武老将军之弟,他交给夏夷则红珊就死之前的亲笔书信,情意切切,唯愿他保重自身。
世间之事何其讽刺,夏夷则却只觉滋味酸楚难当。自小圣元帝对他也并不如何宠爱,他只知道每次父亲过来,母亲便会十分欣喜,只可惜大多数时候,母亲总是望着月亮,喃喃地念着什么,表情忧愁,唯有面对他的时候愿意开怀。
通天之器已经于他无用,夏夷则本无须再与三人同行,但京畿局势莫测,有人匿名给他留了一封信,言他若出江陵,便莫要留在长安,后来他才知那是武家的提醒。或许出于隐隐的预感,夏夷则选择同乐无异一行去往星罗岩,寻找那第二卷残片。星罗岩处曾封印神剑昭明的碎片,但百年之前有人破了神农封印,取了碎片。不过,封印周围的凶兽并未彻底死去,残喘百年,将误入的他们认作破印之人,夏夷则为护阿阮不得不强破自身封印,现出鲛人形态。后来清和真人将夏夷则带回太华山,夏夷则决意受易骨之术,此后脱去鲛人形态,不复半妖。
四人前往神女墓寻找最后一卷残片之时,才发现神女墓早已坍塌,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乐无异无意之间竟然于废墟之中找到了最后的谢衣手札,四人方知世间并不存在通天之器。阿阮却在神女墓想起了前尘记忆,发现自己原是一株巫山神女化灵的露草。
乐无异对卷中所言“赋予偃甲生命”一部分十分好奇,下决心要将手札研究透彻,因此便呆在西域狼队研究偃术,闻人羽回师门复命之后便去寻他。而他与阿阮相伴三年,走遍天下,想寻找灵药替阿阮续命,奈何却天不遂人愿,佳人最终化为露草。
那时候他望着指尖消失的光点,一瞬间觉得天地茫茫,竟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后来长安圣元帝病重的消息传遍全国,有人暗中传书将京畿局势透露于他,劝他为天下苍生计,即刻启程回京。夏夷则将书信用烛火烧了,默默望着那跳跃火光,终是下定决心,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往长安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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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夷则一路轻装简行,然而一路上却时常收到茶小乖和某位匿名人寄来的信件,告知他京城动向。大皇子此刻风头正盛,圣元帝有心无力,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皇子暴戾的言行不置可否,朝廷中二皇子一派对大皇子的跋扈行为十分不满,双方针锋相对,暗地里硝烟四起。谨慎起见,夏夷则并非直接走官道,往往自山野小路中穿行,时时注意掩去行迹,以免大哥二哥派来的人手发觉。
他连夜赶路,但荒郊野外无处逆旅,唯见一处荒废古寺,便决定暂住一宿。
古寺森森,院中生着参天巨木,不知活了多少年,熟悉的草木之息让夏夷则略微恍惚,一路风霜无心休息,此时安顿下来却忆起故人,不由心下戚然。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未能及时察觉到草木之息的异常,他布下法阵,抱着却邪剑,倦极而眠,直到藤蔓移动之声将他于黑甜乡之中惊醒,下一秒手脚已被藤枝牢牢缠住——竟是一只菟萝精,修为之深不似寻常精怪。怀中却邪剑已被对方幻化出来的藤蔓抽出,牢牢缠住,菟萝见他醒来,咯咯一笑,化为妖娆女子形态,紧紧贴着夏夷则,与他相距不过眉睫,周身藤蔓更是寸寸缠上他胫腿和小臂。
菟萝用一双墨绿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闪烁宛若多情,但却分明是妖类看见食物的目光。
“我倒是……好久没遇见像你这般英俊的食物了呢。小点心,你身上还有充沛的水灵之力,当真美味……”菟萝的嘴唇贴着他脖颈,吃吃地笑起来,夏夷则闷哼一声,感觉到血液顺着女妖噬咬出的齿痕渗出来,很快被菟萝舔舐干净。
夏夷则趁它放松,被缚住的指尖蓝光闪现,那女妖略略一笑,灵力绵延不绝一般,又凭空化出一段枝蔓,这一次却是直直向他心口袭来。夏夷则猛地一扯右臂,用力之大连同臂上层层藤蔓一同扯动,生生挡住了这一击,臂上藤蔓受同等强的外力冲击,不由惊退一瞬,夏夷则趁此机会,以贴身匕首将却邪剑之上的藤蔓斩断,就着残余断藤握住剑柄,一边默念剑诀。就在此时此时后方破空之声袭来,夏夷则剑诀方毕,一声清喝:
“破!”
却见数道水色剑影腾空而起,迎面堪堪将袭来的纸条尽数斩断。夏夷则面色阴沉,口中默念封禁之咒,在废寺之中腾挪辗转,躲避那暴怒菟萝的攻击。他祭出四道玄凝剑,将菟萝几条主枝尽数斩断,最后一个纵跃翻身,于菟萝上空直坠而下,挟着万千水色剑影,却邪剑自那菟萝穿胸而过,将女妖钉在了废寺裂开的石板上。
夏夷则眯眼检视那菟萝,却不知道他砍着了什么东西,菟萝心口处原本是一个尺寸见方的木匣,而方才此处承他全力一击,木匣竟然未碎,恐怕便是那女妖灵力所钟。它所化出的藤蔓骤然消失,现出原形来,已然枯萎。
夏夷则不再去管那菟萝尸体,但对于菟萝身中掉落的这个木匣中拿不定主意,不知里头究竟是何物。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指尖挑起木匣机括,匣盖咔地一声,打开了。
里面不过是一小段枯枝也似的东西。夏夷则并未发现触及木匣之后自己掌心已隐然出现一枚印记,他只瞬间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抚上脖颈伤口,血液竟已变成了墨绿颜色。
“可恶……竟然……”
他不甘地倒下身去,伤口不深却一阵阵抽痛,仿佛有人拿刀在他脑子里搅弄。他觉得自己像是要死了,但眼前突然又跳出自己的父亲来,母亲正对着父亲微笑,而那个人拥抱住母亲,下一秒抽出佩剑,狠狠刺入母亲腹中。
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要咆哮,想要冲上前去,但却没法动弹。大哥和二哥的脸在他眼前交错滑过,发出桀桀笑声。
他感到身体冰冷,一瞬间错觉自己还是半妖之身,变回了小时候,冬雪落在他的身上,冷得叫他直打颤,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低沉如夜,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竟然破了那菟萝的身体吗?无意中还结成了灵契,看来我若是想要脱身,只能帮你了。”
“……”好像有人在说话,但或许又只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你要死了。”
“……”他看到母亲出现在眼前,嘴唇嗡动,眉目温柔,言语情意切切唤他保重,又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说想要一直陪着他,但最希望的还是他能够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他看着、听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任由她们冲他招招手,然后转身背对着他。
“告诉本座,你可要本座救你?”
不要走。不要走。他望着走远的身影,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
“我要……活……”
想活下去,要活下去。他同亡者有约定,还有记挂的生者,还有那么多未做完的事。
“不错,这么快,第一个便了结了。”
然后他终于撑不住,坠落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中去。
*
醒来的时候天色明亮,似乎已是正午。
夏夷则睁开眼睛,便看到废寺门口负袖站立的背影。
“……”
“你醒了?”对方转过身来,眉目平静神色疏淡,“毒已解了,我昨日多费了些神血,你应当很快就能行动自如。”
“……”思念及醒来时口中粘稠触感,夏夷则微微皱眉,一摸嘴角,果然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多谢阁下相救。”
“哼。”对方并不领情,神色森然,“你破了那女萝缠,也算于我有益。如今你误与矩木枯枝结下灵契,我无法从矩木之上脱身,只好随那灵契,同你定下三约。你昨夜对本座说,想要活下去,本座便用神血解你身上剧毒,三约已去其一,你不必言谢,好自珍重便是。”说着,对方一甩袖,便要化为灵体消失。
“敢问阁下何人?为何附于这枯枝之上?”夏夷则心中一紧,脱口而出。
“……”对方顿了顿,黑衣背影化为淡色逐渐隐去,仅有一句回响于耳边。
“本座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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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4:08 GMT 8
夏夷则醒来的时候,月亮还挂在深蓝的天空上,天际不过微微擦亮。
他打了个哈欠,床头圆滚滚馋鸡样的偃甲叽叽叽叽地叫起来——乐无异有一次听他说需得五更起床准备早朝,大惊失色,深表同情,第二天便仿照馋鸡给他做了个小偃甲,偃甲身上还写着工作狂三个字,每日五更天准时把夏夷则叫起来。
沈夜不在。夏夷则任由宫女替他更衣,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昨天晚上的梦,呼吸之间,依稀还残留着无厌伽蓝的草木香气。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正端坐朝堂之上,底下武灼衣在汇报,言招兵入伍的时间已至,还需他拿主意。聂城太守贪污犯上,着人拿下,交由大理寺处置。江陵农种、黄河水治、官吏调动……待到早朝事毕,夏夷则才有机会喘口气,心里却还想着,有一位新晋进士目前在国子监当值,此人给他印象颇深,这几日应当召他进宫觐见。
夏夷则到千卷楼的时候,沈夜一个人在里面看书。看着他支颔的姿势,夏夷则无奈摇头,平日里不常见他出来,现在却是怎么了?
待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些书册堆垒于桌上,看起来为数不少,定睛一瞧,逸尘子三个风流潇洒的大字印在浅蓝的书皮之上,让夏夷则不知作何表情。
“沈夜你是……太闲了么?”忍无可忍,夏夷则将手撑在桌上,自上而下瞪着沈夜。沈夜从书中抬起头来,见到他也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然后又低下头。
“写得不错。”
夏夷则想起在街坊市井时听到的相关评论,打了个寒战,看对方一副要把逸尘子系列看完打发时间的架势,夏夷则忍了又忍,好歹按捺下了翻白眼的冲动。
也罢,夏夷则最终还是由得他去。他午膳还得去栖凤宫,安抚一下武清瑶,吩咐宫人去通传之后他便往栖凤宫走去,双手拢在袖子里。深秋萧肃,他在心里把要处理的事情分门别类、一样一样想清楚,然后不知怎的,思绪又转到那只馋鸡样貌小偃甲身上的“工作狂”三个字上去了。
宫人动作很快,他到的时候栖凤宫已经摆好了家宴。他一向勤政,登基以来行休养生息之政,内务宫宴便也往往从俭,倒是看不出年少时候常常行那“一掷千金换一笑”的事情。武清瑶见他过来,立刻起身行礼,他伸手按住,女子身形微颤,抬起头,一双眸子盈盈望过来,但由于性子倔,仍是兀自强撑。
夏夷则轻声叹口气,道:“你可是怨朕?”
武清瑶低声说了句“臣妾不敢”,他便揽过她,双手交握,道:“听这语气,的确是伤心了。”
夏夷则也不知是点错了什么技能点,在莺莺燕燕中总是分外受欢迎,也给逸清提供了分外丰富纠结曲折的素材。乐无异曾经对这一点非常疑惑,观察许久,最后觉得,大概是因为夏夷则气质清贵温润,善于观察,说话又含蓄,这才每每招惹桃花债。安抚武清瑶他一向做得很好,虽然与武家关系微妙,但远远近近、亲亲疏疏总能叫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武清瑶不一会儿就叫他说得展颜,拉他坐下屏退侍女,亲手为他夹菜,夏夷则微笑以对,心中却感到奇怪,瞧沈夜的架势,他还以为他真要在书房看一下午逸尘子全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沈夜倒也知道夏夷则忙着应付武清瑶,不好与他交谈。他本来不准备过来,但既然灵力的事情已经解决,想看看夏夷则怎么解决这事,便也过来了。方才一幕幕他也都看在眼里,冷哼一声不做评价,心里却默道:不愧是逸尘子。顺带想起了自己,一时间有点哑然。
其实沈夜第一次见夏夷则的时候,还是稍微有点嫌弃的意思在的。那时候流月城覆灭,族人迁至下界龙兵屿,而他留在城中,以紫微祭司的身份殉城,本以为算无遗策就此了结,谁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竟然附在仅存的矩木枯枝之上,还被封在了灵匣里,被女萝吞入腹中。
刚醒来的时候,被困在尺寸黑暗里的沈夜气得眼前发黑,颇有种棋差一招最后被老天玩弄了的挫败感。然而他被困在盒子里,动也动不得,出也出不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光流逝不知盒中岁月几多长。于是到后面也就愈发淡漠了,有时候便呆在里头沉睡,有时候便一次又一次地把记忆翻出来,慢慢梳理、回想。漫长的痛苦、和偶尔也有的欢乐;沈曦、瞳、华月、沧溟,还有谢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还有烈山部的族人,也不知他们在龙兵屿现在过得如何。
然后他惊觉这份责任压在自己身上已经太久,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就算已用惨烈的手段将自己和烈山部割裂,但现下又忍不住想着烈山部。沈夜花了很久很久才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反正在黑暗之中也无事可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片黑暗,又打定主意一旦出去,也绝不愿去龙兵屿。
他想啊想,直到某日感受到了菟萝似乎受到攻击,离开的希望一下子近在眼前,倒让他没能反应过来。下一秒剑光破开菟萝胸腹,木匣被人打开,那轻微的“咔”声让沈夜一怔,下一秒他人在半空,四周是无厌伽蓝的石壁,只不过比起记忆中更为破败。灰沉的石壁颜色隐在黑暗之中,根本算不上亮色,但相比起一成不变的长年黑暗来说,竟然让他有种死地后生、物是人非的错觉。沈夜盯着自己手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自由了。
然后下一秒他就看见手掌掌心浮出灵契印记,原来自己女萝缠虽然破了,但只有脱离那段矩木枯枝,自己才能真正变为魂体,三魂六魄散去,命魂往生。
要解除灵契,只有替契约主人做三件事。
然后沈夜神色不豫地看着那个晕倒在地的契约者,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口中还一直喃喃念着什么,表情一下子扭曲痛苦,一下子又温柔多情。沈夜盯着看了一阵,然后承认,这个契约者长得还算顺眼。
本来沈夜想,不如干脆把对方先救下,然后逼迫对方随意许下三件事,直接解除灵契便可,那么他便不用在下界多浪费什么时间,直接回去那早该属于他的归宿。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小子既然有能力破那女萝缠,恐怕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灵契既成,若杀了对方自己便永远不能脱离矩木枯枝,所以其实不管夏夷则说什么,沈夜必定会救他。不过沈夜此人,一向勤俭节约,爱惜物力,心思又重,眼见夏夷则还有些微神智,便开口诱导他说话,夏夷则神思恍惚之中,与其说是回答他的问话,不如说更像自言自语。
“我要……活……”
于是沈夜从善如流地解决了第一件事,掌心的三道绿纹立刻便减少了一道。见此沈夜十分满意,夏夷则这毒,若是寻常女萝,根本不会如此厉害,但那女萝吞食了灵匣,修为暴涨,这些年来一直频频吸食周围毒草灵物,最后混合生成的毒便来势汹汹。但沈夜也有法子,趁着灵力充沛还有实体,干脆拿了夏夷则的贴身匕首,冲着自己手腕划了一刀。
手腕贴向少年失血的嘴唇,沈夜感觉到腕上的柔软触感,皱了皱眉。鲜红色的血液在嘴唇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看上去妖艳非常。
眼见血液不久便自行凝固,沈夜啧了一声,将手腕移开,拿匕首又将伤口往纵深划了数刀。他行事一贯如此,不管是待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是不留余地、不留退路,想着契约者能快点恢复不至于病怏怏地在他跟前晃,加上夏夷则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便干脆救人救到底。
等到终于满意之后,沈夜才慢慢退开来。神血之力,虽然某种程度上,几乎是他命运走势的转折点,于他而言,却不知幸耶祸耶?沈夜感情复杂,顺手给夏夷则施了几个暖身咒,便站起身来,一寸一寸的打量着这许久未见的无厌伽蓝。
今夕何夕。
他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寺外清辉冷冷,一轮皓月正西斜。
*
等到夏夷则醒了,同他解释清楚灵契之后,沈夜便开始默默盘算另外两约要怎么处置。看夏夷则的样子,倒像是个温润淡然、无欲无求的修道人士,该怎么和这种人相处,沈夜有点犯难,更摸不清楚对方会提什么条件。夏夷则并未过多询问他的身份,言谈行事也是进退有度,他问沈夜是否可以随意许下两件事,然后将灵契解除,沈夜闻言却不甚满意,感觉自己倒像是成了累赘一般。
夏夷则解释说自己一路往长安而去,有重要家事尚未解决,且此去一路凶险,恐怕并没有多余精力回护他,然后又问了一次,当真不能随意解除吗?
沈夜在心里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既然灵契已成,叫他敷衍了事他却又不愿意。他便对夏夷则说无须顾及于他,除非化为实体,本就只有夏夷则能看到他、同他说话,所以在剩下两件事情完成之前,他可以留在夏夷则身边,夏夷则只需随身带着那段枯枝便可。
……想不出来要做的事情吗?沈夜盯着火堆对面认真烤肉的人,心道,这样的人若不是无欲无求,便是太过心高气傲。
然后下一秒,对面的人烤好了肉,隔着火苗递过来给他,示意他吃饭。
“……你让我吃这个?”
沈夜瞪着对面的少年,他穿着银灰裘衣,跳跃的火苗给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涂上温暖的颜色,夏夷则眉目微动,望了望他的脸色,然后解释道:“在下的厨艺虽然比不过一位友人,但口感亦可。”
沈夜其实是不用吃饭的,不管是在流月城时,还是现在变成了灵体,但化为实体之后便可触摸到脚边花草,可以闻到草木清气,亦可以稍作饮食。并未吃过下界食物的他,面对着夏夷则递过来的烤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准备尝试一下。
但荒郊野岭虽然杳无人烟,却常常有妖物精怪偷袭——连他们吃饭的时候也不例外,沈夜刚准备咬一口传说中的下界食物,便发觉夏夷则身后蠢蠢欲动的几株猫草,夏夷则一只手拿着烤肉一只手拿着孜然瓶,未来得及反应,偷袭的猫草十分狡猾,躲在森林暗处的角落,隔着一段距离施放术法,夏夷则哼了一声,才恢复不久的身体晃了晃。
沈夜空着一只手,也不起身,左手微弹便将那些偷袭的猫草化为粉末,他轻哼一声,转过头来,诧异地发现夏夷则的血条往下掉了不少,一时间面色颇为阴晴不定。他盯着夏夷则看了良久,最后叹口气,把没碰过的烤肉又递了回去。
“……”夏夷则双目微睁,望着那被递过来又递过去的烤肉,一时间有些讶然。
“你吃吧。”沈夜甩了甩袖子,从他那里拿了个杯子,决定尝尝下界喝的所谓“酒”。
*
所以总的来说,刚认识夏夷则那会,沈夜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沉默懂礼、性子内敛的孩子。也不过弱冠之年,比起岁数长久的烈山部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年轻,而夏夷则的性子却颇为老成,沈夜想起谢衣二十岁的时候,虽然偃术已颇有成就,但就性子来说却仍是跳脱活泼,就是一个孩子。
如夏夷则这般性子,想必少年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做惯了取舍,便常常显得淡漠稳重。
尤其回长安一路,许是妖物精怪也知晓沈夜的厉害,每每攻击都只朝着夏夷则一个人去,欺负伤患,沈夜便以舜华之胄护着他,自己消灭一干挡路的妖物。他想着夏夷则当初拒绝理由,说此去长安一路凶险,无法回护自己,便觉得果然只是托词。
不过后来某一次他们碰到几只颇为难缠的灵兽,沈夜一袖子没能解决,还待再施法的时候天降数道巨剑,轰然将整个战场范围内的所有灵兽尽数斩灭,沈夜默默回头,看到夏夷则站在舜华之胄背后缓缓收剑,抬眼望向他。
那眼瞳黑如沉水,唇角挽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然后沈夜想起自己能出来还是亏了这个少年剑客。而此后一路行事,得知夏夷则当朝三皇子的身份,和他所要做的事情之后,沈夜眼中的夏夷则,早已不是当初猜的什么世外道人了。
但他依然是个少年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还会碰到很多很多人,后半世的生命很可能与之前并不相同。不像沈夜,他早已活得太久、太累,所有心思和感情早在城破之时被掏空了,徒留一个躯壳。
却不知为何,偏要再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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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4:28 GMT 8
长安城最近不太平。
圣元帝近年来身体不如往常这个消息,本来也不至于闹得人心浮动,毕竟当年打天下的威望也都还在,周边就算有几个小国蠢蠢欲动,却也比不得李朝国力强盛、疆域辽阔。但惹来朝中议论纷纷的,主要还在于圣元帝至今并未立下储君——若是往日圣元帝身体无碍的时候便也罢了,但近年来圣元帝明显精力不济,在储君这个问题上却又模棱两可,摇摆不断,倒让底下人摸不着头脑。
本来皇帝膝下已经成年的皇子也不过三个,而频频参与政事的不过是大皇子李约,和二皇子李湛罢了,储君候选说不准要在这二人中挑一个。李约此人喜怒无常,兼好大喜功,从前在文职上呆不住,偏要自请跟着武灼衣去西征,行军途中却又对武灼衣爱兵如子的性子很是看不惯,认为他自降身价。武灼衣原本不欲同皇子争个长短,谁知道李约竟然私用重刑,将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他的士兵绑在柱子上施以笞刑,武灼衣正在视察战场之时,被亲信匆匆叫回,一至营地,只见一人全身浴血,气息奄奄地半挂在木柱之上,哪里还有命在?武灼衣怒极,偏偏李约身为大皇子,他武灼衣再如何也不过一介下臣,如何讨得了好?为定军心,武灼衣便只好顶着众将士的质疑和愤怒,代李约自罚,在一众士兵前面自请鞭笞之刑,生生受下了那四十鞭,却是再也不愿带着李约这么个祸害,将来龙去脉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至圣元帝身边,偏还不能直言皇子罪过,便只说边关行路苦,恳请圣元帝将大皇子召回,至于后来如何、圣元帝究竟知不知道李约所做之事,却不是武灼衣所能管的了。
但李约虽为嫡长子,相比起李湛来,却简单得多。李约虽然手段暴戾性格无常,心机手段上却还是差了他二弟一筹,人言二皇子是只笑面虎,那嘴角一勾,多半有人要倒大霉。支持李约的势力多半是些迂腐老臣,固守着嫡长子继位的一套思想,最近圣元帝状态又不佳,这些迂人心里着急,有事没事便在朝堂上提及立储君一事,然后将孔孟之言如此这般又对圣元帝宣扬一通,圣元帝虽知储君事大,但好赖自己也不至于完全不行,这帮老头子却是日日聒噪,惹得他不高兴的很。若不是念在皆是旧时老臣的份上,依圣元帝的性子恐怕早已翻脸,如今虽然只好随他们去,对待李约却是处处挑剔了起来。
李湛当年曾自请入吏部主事,被圣元帝轻描淡写地否决,偏偏不如他的愿,把他派去礼部。虽则礼部掌管祭天地祖先一事,可算是重中之重,李湛对这份不如自己意愿的差事却也不大上心,从这点来看同圣元帝倒也确实是父子俩,受不得别人指使。但李湛也只好受下,同李约相比,李湛门下食客众多,时不时结交些江湖浪人,圣元帝对此虽不甚满意,但李湛口舌伶俐,在圣元帝面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圣元帝便也由得他去,李湛因此结识不少江湖门派,据传天玄教和影煞门都与他有些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
原本圣元帝一病,李约李湛的矛盾就凸显了出来,李湛上朝时偶尔便给李约使个绊子。圣元帝或许听不出其中曲折,李约却是气得直瞪眼,结果这时候——三皇子李焱回来了。
要说夏夷则的行踪李湛不清楚,这倒未必。门下江湖客多了,小道消息便也时不时传到李湛的耳朵里来,但李湛却只是挥了挥衣袖,露出一个假笑来:若是在三年前、若是圣元帝还没病,他或许还会忌惮这个三弟。但三弟一走便走了三年,朝中如今局势莫测,李焱又没有什么根基可言——圣元帝还能活多久呢?在那之前,李焱想要得那储君之位,恐怕是痴人说梦。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松警惕——不论如何,夏夷则甫一入宫,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便传遍了“三皇子回宫”的消息,这等民心,容不得他轻敌。虽然光有百姓喜欢,在李湛看来,有什么用呢?一群愚民罢了。他可怜的三弟莫不是以为,凭着街上那些卖猪肉的、花柳巷的、贩杂货的说一说,上下嘴皮子碰一碰,他便能当真龙天子了?更何况,他不过在国子监这个满是迂腐书呆的地方呆了不到一年,便被圣元帝打发去了晋阳——你李焱不是得民心吗?那便去个州府任个地方小职吧,李湛有时候也不由感叹,父皇倒也清楚李焱的优点,晋阳这个地方最近民心浮动得厉害,那便打发李焱去吧,他若镇不住,那便是无用无能,他若镇住了……左右不过是个知府县令罢了,等那时候再回长安,怕是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李焱竟还主动应承下来,委实愚蠢可笑。
“门外有三个人。日日守在房外,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夏夷则翘起嘴角笑了笑,慢慢又落下一子:“你可是烦了?”
沈夜凝目望着他的动作,略一思忖,落下黑子,隐隐有包围之势。他冷哼一声:“卧榻之侧有人窥视,你还忍得住?”
“忍不住也得忍。”夏夷则淡淡道,也不惧沈夜黑子合围,顾自又落下一子,“大哥目前被二哥整得够呛,二哥应当没什么闲心管我这边,由着他的死士带给他安心的消息便可。”
沈夜望着他落子之处,微微皱眉——不偏不倚、无功无过,却似乎并不能解他目前困境。略一思忖之后,沈夜还是依着心中推断,再次落下一子,目前看来,黑子狰狞,堪堪缠住白子纵横态势,要将之死死扼住。
“那你呢?——五帝之首剑长鸣,引起晋阳百姓慌乱之事,可解决得差不多了?”
夏夷则不疾不徐,堪堪又落下一子,正在那黑子锁眼处:“自是无事。五帝之首剑于匣中长鸣,寓意乱世将至,所以晋阳百姓才如此慌乱。如今正逢李朝将入盛世,此剑长鸣并无道理,我着人将散布谣言者抓了起来,审问清楚之后,酌情将浑水摸鱼者处罚、关押,无辜牵连者释放,剑冢附近派兵把守,不许平民靠近。除此之外,治水积粮,推行农商,也算是将城民的关注点从剑冢之上转移开来。如今晋阳再无谣言惑乱民心。”
“……你这一招,却是奇怪。”沈夜微微眯眼,“若再不动作,我可要赢了。”
夏夷则好整似暇地支颔望着他:“你要下便下就是。”
“那本座就不客气了。”沈夜伸手落子,按定,“除了那几个跟着你一起来晋阳的亲信之外,长安武家难道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据我推测,明日应该就有信使前来。”夏夷则见沈夜动作,微微一笑。
落子。
“——好一招‘壮士断腕’”沈夜望着他,表情一冷,“我倒是没猜到这点。此招一出白子便死去一大半,虽新子可活,但真有必要?”
夏夷则唇边含笑,将最后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但我就快赢了。既然离开了长安这个漩涡中心,我自然得计算好下一步、下下一步,毕竟与其事事皆得,不若一子走活。”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沈夜低眉想了会,却也赞成。一局既毕,他收了棋盘,顿了顿,挥袖拂灭一盏灯。
片刻之后,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沈夜终于满意:“走了。”夏夷则笑他对此事过分在意,沈夜却不以为然:“你不是要听我讲东西?无人窥视难道不好?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早已杀了那几人。”
夏夷则想起沈夜早先便答应过他的第二个愿望,忍不住默默微笑——虽然在心中构思良久,但他摸不准沈夜的态度。刚认识的时候沈夜一副视他为麻烦的表情,却又执拗得很,不理会他随随便便的愿望。然而一路结伴而行,直到长安入宫,夜夜相伴,沈夜除了当初说过他是流月城大祭司之外,每次提到同此相关的事,便又立刻转口不提。夏夷则有时候想,沈夜似乎是想尽量减少同自己的联系,而自己却总是提不出什么像样的愿望来,于是沈夜便只好陪着他——细细算来,竟已有一年半的时光了。
初到晋阳的那晚,沈夜又问了他一次,他猝不及防,一瞬间脱口而出,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但却并无后悔之类的情绪,即使……即使这般要求或许……过界了些。
但夏夷则随即又想,哪有什么过界?沈夜早已不知不觉渗入他生活的每一个部分,他的身份、性子、同其他人的交往,沈夜无一不清楚,凭何他就不能向沈夜提出这般要求?
好容易听到那人所谓“第二个愿望”的时候,沈夜第一时间感到的其实是哑然——说实在的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包括帮他杀人等等夏夷则根本不会提的东西,他都想到过,偏偏漏了这一个。
沈夜模模糊糊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夏夷则、发现自己与他缔结灵契之后的想法原本是想要尽快脱离灵契束缚。然而在听到夏夷则说出——想知道他的事——这个要求之后,沈夜一瞬间冒出来的想法居然并非抗拒。
若是这个人的话……
……罢了。沈夜再心里沉沉地叹息,猜不透自己的想法便也不猜了,已成了这副样子,依然对这些虚无缥缈之事摸不准,既然夏夷则已经说出了口,他又何尝能拒绝?至于夏夷则听了之后作何反应,他却也不管了。
室内点着唯一一盏昏黄的青铜灯,沈夜坐在床边,黑色的祭祀袍如同雀尾一般缠绕垂落,夏夷则原本只是侧身躺着,沈夜见他姿势僵硬似是枕着不适,便自然而然地将他拉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膝上。
“……这样可好点?”
听着沈夜淡淡的、没什么多余情绪的话,夏夷则却是心里“突”地一跳——说实在的他并未预料到沈夜会如此做,动作甚至如此自然。他一直以为沈夜是个不太会照顾旁人、顾及旁人情绪的人,就像他低沉的声音,动听、但却并没有爱恨分明的强烈波动感,那种感觉——究竟是疲惫,还是漠然呢?为了了结灵契……他便真的这么想死、想去轮回投胎?夏夷则任由心思流转,在沈夜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沈夜见他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像是个少年一般,又像是只慵懒的猫,便问:“你可是困了?”
“……你既然答应了我,可要信守承诺。”
沈夜被他噎得一愣,不由得也有几分郁闷。他倒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个乐于食言的人?罢了罢了,他活了这么久,懒得同夏夷则计较,便道:“本座自然不会违约。”然后下面的话梗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夏夷则这会倒是耐心,安安份份地躺着,也不催促。
“我并非有意拖延,只不过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沈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慢慢想着措辞,低声道。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流月城,处在极北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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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砺罂定下契约,他将以魔气感染族民,使得他们不惧下界浊气干扰,而我依照约定,向下界投放矩木枝,吞噬人界爱恨痴嗔一切负面情感,我那位最得意的弟子不认同我的做法,便叛师出逃,去往下界,想要寻那‘两全之法’。然而我……没有时间了。
“你曾去过捐毒?捐毒往西数公里,百年前原本是一处绿洲风貌的小城,那时下界正值战乱,我便派人将矩木枝投往二城交战的战场,据说那次战争极为惨烈,两城军队全军覆没,血染千里。”
沈夜低头看了看,夏夷则闭着眼睛,但从呼吸来看却并未睡着。
他突然开口:“你毁了那座城?”
沈夜一愣,坦然承认:“不错,本座毁了那座城。”
夏夷则冷静地推演着,一一反问道:“然后呢?你究竟作何打算?同心魔结契莫非真的想让城民魔化?”
沈夜怔了怔,下意识地想甩袖子,突然发现夏夷则还靠在他膝上,便只好临时收手,长长的黑色衣袖拂过夏夷则半边脸颊,衬得那烛光下年轻的脸洁白如玉。
沈夜道:“你若要听故事,便别问这么多。后来本座自捐毒截获我那叛师弟子,想带回流月城,奈何他抵死不愿。根据师则处罚,本该处以极刑,但流月城正处在关键时刻,本座便叫七杀祭司将他的身体做成了傀儡,唤作初七,隐瞒身份跟在本座身边。”
“……”夏夷则睁开眼,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沈夜的下颔骨,线条流畅,看上去极为冷质,“……你很残忍。”
“不错。”沈夜淡淡地应了一声,“除此之外,本座投放矩木枝之处,尚不止那西域小城,还有苗疆一座村寨,那时候巨门祭司妄议本座决议,本座便寻了个由头派他下界,暗中派初七将他杀了——”
“……”夏夷则却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还有贪狼祭司,他暗中窥视矩木动态,派人擅闯寂静之间,叫本座抓了个正着,便命廉贞祭司将其一一处死——”沈夜看着夏夷则,控制不住似的,声音低低地,听上去像是蛊惑。
“一百年来,矩木投放之处仅有西域小城、苗疆村寨?”夏夷则却骤然出声,声音平淡无甚感情,极为冷静地推断道,“你同心魔结契莫非真想令城民魔化?但你并未入魔,言辞间谈及砺罂也是十分不屑,那么——”
沈夜叫他说得一怔,夏夷则的眼睛从下边望上来,眼瞳漆黑,像是古画里点墨而成的眸子:“——你究竟想了什么别的法子?”
沈夜静静地回望着他,一时间气氛安静如同一汪深深潭水。
“本座原本如何想——并不重要。”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我那叛师弟子私逃下界的时候,已探听到神剑昭明的下落,虽被我阻了计划,却于人间留下一副同真人无二的偃甲,那偃甲依着我那弟子所留下的线索,找着了昭明剑柄、“光”和“影”,同时暗中借助去往下界执行任务的流月城祭司,将我那弟子从前所记录的相关资料送至流月城,我察觉到有人正暗中寻找昭明,而最后的剑心正在神女墓,便派初七下界去寻找剑心。
“或许是初七在那里碰到了三世石,想起了过往记忆,便不再回来了,又或许他根本就没能完成任务,已经死了。最后的最后,那副偃甲撑着破败的身子回到了流月城,留下神剑昭明之后,便就此寸寸破裂、自爆而亡。
“昭明虽能斩断魔气,但沧溟城主的冥蝶印却封不住砺罂,而沈曦身上的魔契石早被砺罂趁我不备骗走了,他附于沈曦身上,我为了彻底切断魔核,便……便杀了沈曦……
“随后的事便不过如此……城民已被安置,前往下界龙兵屿,虽有修仙门派质疑,但既已宣布心魔作乱之事皆由沈夜而起,流月城灭,沈夜死,烈山部上古清名仍存,修仙门派应也不至兵戈相对。”
沈夜的声音低下去:“结局便如你所听到的那般。唯一可恨的,却是我最终没能彻底死去。还要被这段枯枝捆绑住……你若趁早说完你那三个愿望……”他摇了摇头,手指穿过夏夷则铺落在他膝上的黑发,重又让他躺回了床榻上。
夏夷则的手顺着沈夜铺延在床榻的袖子里伸过去,指尖微微相扣,沈夜低头看他,看不出神情。
“我本就是个恶人,你无需如此。”
夏夷则想到很多年前,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天然纯净,必将长留光明之中,那时候他心心念念都是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虚伪,连做梦都常常是满目血色,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被那光明所吸引,而沈夜——
沈夜的声音低低地:“如我这般……当坠无间地狱……”
——沈夜是黑色的。
“你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谢衣。”
夏夷则点点头:“果真是他,人界传颂百年的‘偃圣’谢衣,竟是如此来历。”
“‘偃圣’?”
“不错。百年前谢衣曾造出极为方便的灌溉工具,并改进了牛犁的设计,此外有些天堑之处,谢衣也曾帮忙改造;后世人为了纪念他,便尊他为‘偃圣’,而我有一位友人,更是自小将他视作榜样。”
“是吗……”沈夜发出一个叹气一样的长音,唇角勾起,神色确实淡淡的,“求仁得仁,正当如此。”
夏夷则却想起,他早年游历的时候,其实曾路过龙兵屿。时并未多加留意,只记得是一处气候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所在,那时候只知道那里住着的是些上古部落的遗民,也略有听闻其迁徙由来。
——当时的大祭司,越城主之权,擅自与魔结契,令族民感染魔气,残害下界,好在有人寻了法子令族民能安然迁徙,得以不再受其控制,在下界繁衍生息,安乐一世。
夏夷则敛眉想着,然后问:“……你可曾后悔?”
沈夜笑了笑:“……这个问题,倒是从未有人问过本座。”
“不曾。”
夏夷则闭起眼睛。不曾后悔吗?……沈夜,你当真是固执,为何明知你非光明,我却……他扣紧了交缠的手指,睁眼直直地望进沈夜眼中,沈夜像是受他蛊惑一样沈夜像是受他蛊惑一样,慢慢地低下头去——
二人长长的黑发绞缠在一处,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唇上,错觉主人还有着活人般的情感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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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5:07 GMT 8
第二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夏夷则从床榻上坐起来,揉了揉略微酸痛的额角,长出一口气,慢慢起身穿好衣服。
等他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推开居所的扇门,初晨的明亮天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夏夷则觉得昨夜实在荒唐了些,如今想起来简直不敢确定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但还记得那个冰凉的亲吻。
这时候一直跟在身边的亲信前来来禀报,说是有客来访,夏夷则思索了一会,便选了一处僻静之所谈话,武家所派之人来得如此快,怕是长安城出了什么事。
“——父皇当朝怒斥大哥?”
夏夷则微微眯起眼睛,思量着这消息背后的含义——原是有人上奏圣元帝,谓言大皇子李约收受贿赂、纵容贪腐,此为第一大罪状。除此之外,此人还列了二三四五条:狎玩戏子、纵容罪臣、玩忽职守、不敬圣上。有意思的是,那人却也是个性子耿直的,并不属于二皇子或其他政派,倒叫圣元帝想偏袒也不成,还挑了早朝时间,堂而皇之将罪状一一诵读,李约在下边咬碎了牙,几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那叫张恪的谏臣生吞活剥,偏偏圣元帝在上头一言不发,只是神色阴晴不定。
“……这当真不是二哥的手笔?”夏夷则一哂,心思百转,以二哥的门路心计,暗中收集证据,借一个经验不足的耿直谏臣之口令李约下不来台,倒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当初影煞门罗咤一事,也有他七分功劳。如今他看似被贬,远离长安,圣元帝又被老臣催促着尽早确定储君人选,看来李湛是终于忍不住下手了?
“其他朝臣作何反应?”
信使回想了一会,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在下听闻,一贯支持大皇子的死忠派反应倒算快,大皇子虽然恼恨,也并不算愚钝,连忙跪下,想对张恪所弹劾之事作一番解释,但仓促之间并没有多少效果……不少老臣却是张口结舌,叹气连连。”
“……要说大哥平日作风,那些老头子倒也不一定不知道,如今有人将他所犯条目一一总结,证据确凿,恐怕‘嫡长子’继位一说,怕是再难取信于父皇了。”夏夷则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大哥行事竟依旧如此粗心、不知收敛,无怪乎在朝堂上被人当头棒喝。
“不错,那日朝堂一片混乱,那谏臣真真如同铁板一块,不论大皇子一派如何解释狡辩,均一一驳回、反唇相讥,大皇子气得跳脚,只得转头向圣上告饶,言此人一心诬陷于他……那般情境,确是乌烟瘴气、吵闹不堪,圣上本就抱恙在身,早朝这么一闹,气得发抖,当即怒斥大皇子,责其不敬父上、不顾百姓、不尊职守、猖狂妄为,用词颇为严苛,最后责令大皇子回府思过,一段时间内不必再上朝觐见;而那张恪……圣上责其证据不足,恐有诬陷皇子之嫌,贬官降级,这才怒而退朝。”
“……那张恪如何反应?”
“呃……”信使似是没料到夏夷则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方才迟疑道,“据说那人倒也是个烈性子,退朝后便回府收拾东西,圣上虽严令禁止,谓他所列大皇子罪状证据不足,更不可公诸于众,他便只放出话来,劝大皇子重读《孝》、《礼》、《论语》、《尚书》,言辞虽然正经,实则暗讽大皇子不明礼仪、不守孝敬……”
夏夷则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人倒也固执得紧,就算父皇懒得再罚他,大哥恐怕是要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得不了什么好处,倒会逞一时之勇。不过此人却也有趣,二哥利用完了怕是便不再管他,他若出事却是合了二哥的意,正好可以抓大哥的把柄……如此,你派人盯着那张恪,必要时保他一条性命。”
“是。”
夏夷则思索着,目前李湛已然动手,李约在心机手段上本就玩不过李湛,现如今已失了先机,倒可惜了那帮老臣先前极力推举,如今圣元帝怕是被李约和张恪之事闹烦了,干脆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李约明面上虽躲过一劫,但于朝臣和圣元帝心中印象,怕是不如先前了。
那日闹剧,李湛虽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却是下得一手好棋。不过影煞门罗吒既死,他那些江湖门客好歹能消停一段时间,而自己这边,太华山处以仙鹤通信,师尊虽不管红尘外事,却坦言依然视夏夷则为太华观门下弟子,朝廷争端倘若涉及江湖恩怨,太华观绝不会袖手旁观,至于另一处——
“天玄教那边动向如何?南疆局势可还稳定?”
“回殿下,此前天玄教叛乱平定,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新教主便重振门派,告知天下,言此前天玄教教主所为之事、所定之约,尽皆作废。如今二皇子门下虽也有些天玄教流落在外的叛弟子,但早不如当年了。”
“如此便好。”夏夷则略微思索,李湛朝堂势力并不及李约,如今虽在朝堂上表现略胜李约一筹,但也并为稳当。而江湖势力内里变化多端,李湛若想一直将其握于掌中,怕是不可能,若能暗中断其主力,余下的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惧。
信使察其神色,犹豫一阵,方道:”殿下,我曾派人暗中求访定国公乐老将军,他虽不至于闭门不见,但约谈时却也语焉不详、态度模糊,三殿下觉得……”
“无妨。”夏夷则微微摇头,“乐夫人乃天玄教偃女族传人,但看天玄教的态度便已清楚。至于定国公……我并非不能理解他不想趟这趟浑水的意思,毕竟皇子争斗,他一介外臣,又曾位高权重、处于风口浪尖,自然不好轻易介入。我只要知道,他不会站在大哥二哥那边,便已足够,至于再往后……”夏夷则说着叹口气,“……再往后也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了。”
“还有一事……”
夏夷则一蹙眉,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何事吞吞吐吐?”
“……圣上近日早朝,言及储君一事。”信使却突然跪了下来,“殿下您一年前便被圣上派到晋阳,朝中除了武家和一些中立派臣子之外,都误以为圣上不欲您介入皇位,而大皇子如今又失宠,朝臣便有不少举荐二皇子。”
“……这便如何?”朝中局势夏夷则并非不清楚,但最重要的并不是朝臣态度——除了李湛的死忠派以外,这些人不过大多揣摩圣意,态度随形势变化罢了,如今李湛得势,这般举荐倒也正常,与他心中所料相差不大,何至于这般迟疑?
“……然后圣上……圣上点名问了武将军……问他觉得……哪位皇子适合……继承大统……”
*
五帝之首剑,剑冢。
“三皇子殿下。”驻守剑冢的士兵向夏夷则行礼。
“无需如此多礼,我过来看看罢了。”夏夷则伸手挥退想要与他同行的卫兵,道,“我一会便出来,不必差人跟着了。”
剑冢肃穆,所用封剑之石料均为寒玄石,甫一入剑陵便感觉一股寒气袭来,夏夷则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一件黑色的袍子便落了下来,挂在他肩上。
“……”夏夷则微微睁眼,愣了愣。
“早知此处寒气侵体,为何总是忘记多带件衣裳。”化为实体的沈夜斜了他一眼,转头又去看那剑冢,“何况昨夜……你应觉疲累,若是着凉怎么办?”
夏夷则听得他言,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耳尖都染成了粉色,再被祭司服的袍子一盖,哪里还会觉得冷。按捺下心中悸动,顿了半晌,才闷闷地道:“走罢,剑冢虽然已被封死,但绕剑陵走走,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剑陵石阶之上,一时间周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二人的脚步声,鞋底接触凿砌合缝的石阶,摩擦出冷冷的声响。
沈夜道:“你怎的不说话?今天那信使可依言到了?”
夏夷则颔首:“不错。他今早便到了晋阳,一切尚算在我掌握之中,李湛现在果然成了朝臣推举的人选,李约如今想要在他底下翻身,恐怕很难。而李湛若当真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的话,不尽早解决掉我这边的事,他怕是不能安心。”
“一切小心为上。”沈夜想了想,又道,“对待李约,若行压制之法,一一拔除其党羽,便翻不起什么风浪,但若是你……”
“我曾经的鲛人身份,这两人——尤其是李湛——恐怕猜到了几分,但如今我已易骨成功,太华山自然会严守秘密,谅那二人也不敢说出来,毕竟此事并不仅仅关乎我一人,那个人也牵连其中,所以他才……”
所以他才杀了母妃。
夏夷则默默地想着,捏紧了身上披着的袍子,柔软的衣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一如此刻的心情。
沈夜看了他半晌,轻轻笑了笑:“再捏下去,本座可要没袍子穿了。”
夏夷则被他打断,一愣之后略微赧然,却也明白沈夜不过出言提醒他莫要沉浸于情绪之中。他看着沈夜,那人并未回头看他,倒是颇为认真地绕着剑冢打量,夏夷则想了想,然后慢慢道:“那信使今日,还禀报我一事。”
“何事?”沈夜抬头看着那巍然剑冢,感觉到剑气凌然丰沛,自剑冢中传来,心下略微一动,便听夏夷则道:
“那人问武灼衣,认为何人可当储君一位。”
沈夜闻言一顿,不再看那剑冢,眯起眼睛朝他望来:“问武灼衣?”
“没错。”夏夷则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快步走了几步,与沈夜并肩而立。
沈夜沉默了一会,似是在思索,然后问:“……那武灼衣如何回答的?”
夏夷则哼了一声,道:“叶灵臻倒实在聪明,平日里也给武灼衣灌输了不少东西,他总不至于直接将我的名字说出来。
“他原本说的是,圣上受命于天,推翻前朝,立国长安,拓李朝疆土,举世间良才,护一国安康,储君之位,他一介下臣并无能过问,相信圣上心中对三位皇子已有几分判断,因而不论谁承大统,皆是这李朝国君,而他武灼衣依然会是李朝护国将军,但凡有令,绝不推却,提携玉龙,报君主知遇之意,护李朝国祚百姓。
“倒是有几分眼力。”沈夜转眸望着夏夷则,接着问,“但你说‘原本’?”
“不错。看来那人是铁了心要探听武家态度了,武家嫡系为四品朝臣之人不多,唯有武灼衣这个远亲因战功显赫,得以封侯拜将,那人听罢武灼衣一番说辞,偏偏要让他说出个人选出来,武灼衣无法——”
“他说了你的名字?”
“……你倒是一针见血。”照理来说这次试探实在是意料之外,但夏夷则语气却不算如何沉重,“其一,他虽说了我的名字,但更说了,前些年屡番征战,边疆虽稳,但国内民生负担却不断加重,国力亟待休整,他身为一国将领,不会为一己之私力主征战,而冀望储君能行守成之政;其二……武家与我的关系,那人恐怕并非不清楚,朝臣中同我过往甚密的主要还是些新秀,唯有武灼衣算得上举足轻重,他这般做法,怕是除了试探我的势力之外,也是想逼武灼衣表态,与李湛彻底割裂……他既是在逼我,却也是在逼李湛。”
“你那父亲倒是一番好盘算,听你师门消息,他并非对传你储君之位毫无打算,只是这般曲折算计……倒也不愧君主之名。”
是么?夏夷则在心里嘲讽一笑,不愧君主之名,但除了君主之外,那人却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不过是一个所谓“君主”的冰冷符号,为了江山国祚马上征战便也罢了,为了权位斗争、担心一己威名而断然舍弃爱人、不顾亲子,哪里算得上是一个“人”?除了君主,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词能用?
沈夜也曾说过有关父亲的事,夏夷则想,有时候他总忍不住觉得,他和沈夜或许有些相似之处,但又分明不同。
正在他怔愣间,剑冢里突然传来阵阵清越长鸣,犹如四溢剑气流窜穿行,似悲冷长歌,响遏行云。
“五帝之首剑,逢乱世则出?”沈夜却是摇了摇头。
夏夷则也是愣了愣,他此番来晋阳有一部分便是因这剑冢之事,然而他不过将之视为寻常骚动罢了,不想却真有剑气成歌,夜间长鸣。想了想,他取出随身佩剑,施了个加固封印的咒诀,冰蓝色的水样法阵漾开,绕着剑冢穿行一周后收于法阵中心,剑冢中声音停了一瞬,下一秒却突然窜起一道剑光,色泽如冰如霜,流星一般直冲夜空,疾光剑影在夜空中划开一道璀璨的痕迹,这才慢慢黯淡、消失,剑冢也再无动静。
夏夷则皱起眉头,他本以为加固封印便可,没成想虽然起效,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道剑影,只希望莫要再引来什么骚乱才好。
“剑冢事毕,应该会沉寂好一阵了。夜里凉,走罢。”
沈夜?夏夷则见沈夜还停留在原地,便也停下脚步,问:“你看着天上做什么?”
“无事。一时有些出神罢了,走罢。”沈夜收回目光,跟上他的脚步。
——方才那道剑影直冲之处,正是紫微所在。
*
虽然圣元帝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夏夷则倒也不至于太过忧心,毕竟晋阳事了之后,自请回长安便不过是早晚之事。然而今日劳累一天,他却并无睡意,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之上,一会儿想起武灼衣和叶灵臻,一会儿又想起过世的母亲和那虚伪之徒,一会儿又想起李约李湛,脑子里还飘着几刻钟前剑冢那道一瞬而过的剑影,心绪繁杂,难以入眠。
他也不知道沈夜是不是在听,还是已经沉睡,便当沈夜一直都在,毫无预兆便开口,又像是喃喃自语:
“眼下这般情形,我应回长安才是。”
“……终于等到了你所谓的‘时机’么?”
夏夷则倒是被沈夜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料到他真的还在,却没有出来见他。
“不错,眼下我若再不回去,怕就真的要如李湛所料了。”夏夷则道,突然又问,“只是你怎的不出来?”
“咳。”沈夜似是有些尴尬,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反问他道,“我还想问你怎的不累,你体质本就偏寒,昨夜也没休息好,今夜又不睡,真当自己是偃甲人不成?”
“……”夏夷则突然有点庆幸沈夜没出来,卷着被子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叹气,“我睡不着。”
“罢了。”沈夜也叫他弄得有些无奈,便化了形体出来,如昨日那般让夏夷则靠着自己,手指插进夏夷则的黑发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理着,力道却是恰到好处。
感受着头顶作用的力道,夏夷则闭目,一时间心中什么都不再想了,觉得十分安然。
他想着,沈夜当年对他的妹妹,应当也是很温柔的吧。
“回长安,夺帝位,你当真决定好了?”沈夜见他并未睡着,想着方才那道剑影,便轻声问他。
“事到如今,说这些何用?”
“你若想当那风雪昆仑世外山人,并非没有办法,为何不选?”
“……我当初选择易骨,原是为了身边人不受我牵连。”夏夷则道,“更何况,大哥二哥不会如此容易罢休。”
“当真便无法可想?”沈夜盯着他,似是不信,“二者相争,你是庶子又常年远居,不曾入庙堂,纵然圣元帝有所偏好,但你未必就不能自此一入江湖天长地远,你为何不入?”
“……”夏夷则想起久远的梦境中,似是有人在面前,言之凿凿地为自己杀害母妃找理由,而他手中执剑,只恨不得一刀结果了那人,让他再不能如此颠倒黑白、极尽虚伪之能事。若论父恩,那人在他眼中,怎比得上清和师尊?若论手足情,那两个所谓兄长,于他却比陌生人还要狠毒百倍,不得不处处提防、小心谨慎。
“抑或是……为了仇恨?”
“……”
“为何沉默?虽然于情于理,我并不该过问如此之多,但……”
沈夜的动作停了,指尖还缠绕着乌黑发丝,却不由得闭上了眼——为何、为何这几日连番过界,他本以为,自己不过遵照灵契职责,完成夏夷则心愿而已。
为何要多问,为何要开口,为何……最终还是没能自持。
夏夷则睁开眼睛,发现沈夜神色不对,也不知道沈夜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心里有些忐忑。他不明白沈夜今晚为何失态,却敏感地察觉到他似乎为什么东西所困扰,他顺着沈夜垂下的鬓发向上抚摸,指尖划过沈夜束起的鬓发,将那发环拆解开来。他一边动作,一边想着入长安以来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情,所结识的志同道合之人,终是答道:
“为何……
“……自是,当仁不让。”
“我之所以回长安,乃出自己愿。”
沈夜呼吸一紧,却骤然叫他这个回答引得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好,果真有趣!我倒是并未错看你,这答案,若是你心里的答案,我倒真没什么可多想的了。”
这答案若是你心里的答案,这江山便合该是你的江山,当仁不让……好一个当仁不让。
“你若要往长安去,还需早睡。”沈夜由得他拆了自己的发环,却坚持让他好好躺下。夏夷则同他这一番交谈之后,倒也有了几分倦意,他侧身躺在床上,看着沈夜安坐于桌前,伸手要灭那灯,便忍不住迷迷糊糊间,问了一句:
“沈夜,你会一直都在吗?”
宽大衣袖下的手停了一瞬,终是熄了那盏灯火,黑夜降临之际,那人的声音沉沉响起:
“……我会一直在。”
夏夷则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一瞬间却有些心安,一旦放松下来,便觉睡意侵袭,向着那沉沉黑甜乡中坠去。
最后的影像,是窗边桌前,那人叫月光照出的一弯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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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5:27 GMT 8
翌日。
夏夷则停下手中狼毫,对着折子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无误之后便封存好,准备差人送出。
“何事喧闹?”夏夷则抬眉,见亲信神色担忧,便停了手中动作,走下台阶问道。
“回禀三皇子殿下,长安急信,圣上召您即刻启程回京。”
“即刻启程?”夏夷则刚想再问,那人却道长安来的送信人正在外面等候,夏夷则便传他进来,详细询问。
“回殿下话,”送信人跪于他身前,声音颤抖,“圣上病情加重,即刻派我前来,召殿下回京。”
怎的这般突然?夏夷则眯起眼睛。
“如此,我立刻整装,前往长安。”
“是。”那送信人犹豫了一会,又亮出一枚钦赐令牌,低声道,“圣上还嘱咐微臣告知三皇子,您一路归来,万望小心谨慎。”
*
深红色的帐幔从雕琢盘龙的承柄上垂落下来,层层叠叠,缱绻缠绕。室内点着昏黄的烛光,有宫人匆匆的脚步逐渐远去,裙摆曳地拖出布料摩擦的痕迹,“吱嘎”一声,宫门被带上,屋外的夜风裹挟着最后的寒意悄然涌入,不甘心地吹动垂落于地的帷幔,深红色轻纱飘摇间,只能隐约看到躺在帷幔之后的人,搭在衾被上的手指瘦骨嶙峋,指节突出,满是皱纹,唯有食指上的蟠龙戒金彩熠熠,在那嶙峋痩指之上顾自闪烁。
夏夷则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轻软的鞋底与宫殿内的地面接触,轻若无声,自脚掌、脚尖,然后是后跟,步伐虽缓,却是并无迟滞,向着那深红帷幔后的龙榻行去。
宫人已被屏退,四周一片死寂,床上的人悄无声息,如同死了一般,唯有那轻微起伏的衾被还昭示着主人尚有气息的现实。
脚步在堆叠垂落的帐幔前停住,纤长的指尖碰了碰纱帐,黑瞳透过深红色望着床上安静闭目的人,情绪莫名,随即那指尖将帷幔拢于掌中,慢慢地掀开了那层并无实际作用的遮挡物。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一瞬间似乎是没能找到焦点一般,神色游移了半晌,这才慢慢移到床榻边低眉站立的夏夷则身上。
那人的神色好似还在梦中,颤抖着伸出手去,瘦指仿佛不胜这简单的伸直动作,在空中抖动不已,蟠龙金戒不堪这动作,在骨节一般的食指上不甚牢固地转了个面,金龙朝下。
“……红珊?……你来接朕回去了……”
床榻边黑发的人影并未动弹,由着那人艰难地伸手过来,挣扎想要握住他的手。
“……你……莫要恨朕,朕也是……逼不得已……红珊……你可知道,这些年没有你陪在朕身边,朕的许多烦恼、忧愁无人可诉……每到这时候,朕总是忍不住想起你……”
病人的手终于抓住一只冰冷的手腕,却一瞬间清醒过来。
“不……你是……夷则?焱儿……”
床边的人低眉敛目,神色不动。
“不错,我回来了。父皇怎病得这样重?”
“……朕……”圣元帝清醒了一瞬,勉强支撑着坐起来,靠在玉枕上喘着气,“朕这病,早已拖了许久,到如今……却是无法可想……”圣元帝嘴角含着苦笑,言下憾恨扼腕之意极重。
他看了看低眉顺目的夏夷则,又温软了语气,道:“夷则啊,莫要怪父皇狠心,将你派去晋阳,父皇待你一向期望极高,晋阳地方官员和不少朝臣皆对你称许有加,你总算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若是红珊还在,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夏夷则没说话,圣元帝以为他是赧然了,便接着道:“夷则……此番归朝之后,朕必将许你重职,你大哥实在不孝,竟叫区区一个谏臣在早朝之上指着鼻子唾骂,实在叫朕心寒!你二哥虽然不错,但才华德行总是不如你,你若好好施为,朕便将储君之位传与你,让你继承大统,可好?”
“待朕死去,便可与红珊同葬一处,而朕相信,你必将继承朕的李朝基业,开创盛世……”
夏夷则耐心听着他叨叨,然后浅浅一笑,抬起头来,双目点漆,神色淡然。
听得他道:“父皇可是魔怔了?母妃早已在六年前便被你亲自下令处死,骨灰撒于江河,东流入海,不复存于世间,何来皇陵同葬之说?”
红珊……已死……?
挫骨扬灰……永世……不见?
圣元帝思绪错乱糊涂,听得此言双目涣散,一下子甩开夏夷则的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头,“朕……杀了红珊……?”
“至于储君之位……父皇已下诏传位于我,却怎的忘了?”
“已下诏……?”圣元帝五指扣住自己的头,觉得一阵又一阵疼痛袭来,“胡言乱语!朕活得好好的,作甚要传位于你?!”
“父皇。”夏夷则低头看着他,目光似是略过一丝同情,随即又回归深海般的平静无波。
“你已没几个时辰好活了,若还有什么未竟之事,便交代与儿臣罢。”
“胡说!”圣元帝剧烈地猛挥了一下双手,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把自己还得一个踉跄,他好容易稳住身子,喘着气怒道,“你这逆子!你究竟做了什么,要夺朕的帝位?!来人啊——来人啊!将这犯上忤逆的逆子拿下!”
“何必做这无用之举。”夏夷则冷冷地看着他,此时圣元帝却不管什么红珊、什么储君了,一心想着夏夷则所谓“传位”之言,恐惧恼恨狰狞一一浮现在那张苍老的面孔上,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可怖。
“朕没病!朕不会死!朕活得好好的!求取仙药那么多年,怎会轻易生病死去?!朕还有这河山万里!你这逆子妖言惑众,果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然易骨成功却又如何,朕当初便不该留你这个祸害!反而累及红珊亡故……”
“够了!你还有脸提母妃?!”
夏夷则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强自压抑着胸中汹涌的怒意和剧烈起伏的呼吸,望着那病榻上神经兮兮自言自语,一会喊着“来人啊”,一会喊着“逆子”的老人,终是忍不住,突然伸手扣住老人的手腕,任由嘴角扬起扭曲的笑意,一字一顿对那人说:”父皇,你可听好了——
“你命不久矣,很快便会死去,想知道你为何得病?呵呵,不过特意调制的几副汤药便能让你不知不觉间加速衰竭,这无能为力、手不能动身不能移的滋味如何?杀了母妃却没除去我这个‘异类’,你现在是否觉得后悔?是否觉得憎恨呢?
“而我李焱,将成为这李朝江山的下一任主人。你不是依然视我‘异类’吗?可笑我这异类却要掌管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父皇现在……又是何种滋味?
“你若死了,我自会修筑皇陵、封谥尊号与你,你无需过于担心,不过……你那两个儿子,恐怕便没这么好运了……
“大哥二哥一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我而后快,哈哈哈哈哈,你却偏偏传位于我,他们定然在心中怨你恨你。无需担心,他们如此不敬父皇,我自然会替你了结他们……
“至于你心心念念的河山万里……父皇你说,儿臣常年流落在外、回到长安后却又四处流离,不懂这繁杂政务,实在为难……不若便——随心所欲?”
“你、你……!你这逆子——”圣元帝怒极恨极,愤然一扯,将那缱绻纱帐一股脑扯落下来,便如那飘零落红一般委顿纠缠于地,他猛烈地咳嗽着,四处搜寻着宫人身影。
“咳咳、咳咳咳!咳!……来人啊!来人啊!”
宫门骤然打开,武家近臣快步走来,单膝跪于夏夷则身前:“三皇子殿下。”
“外边情况如何?”夏夷则瞬间神色恢复清冷,与平日无二。
“回殿下,武将军已经派兵堵住侯府往皇宫一路,请殿下放心。”
“……如此便好。”夏夷则心下稍定。
不料圣元帝似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由怒极,连带床榻都微微震动,却不小心岔了气,一时间咳嗽不断、脸盘涨红、呼吸急促。
“皇上!”
“逆子……你莫不是与武家串通好了?!可恨朕还曾指望那武灼衣同你交好,免叫约儿和湛儿太过欺你,你却……咳咳咳、咳咳……”圣元帝从牙缝中挤出几句零碎的话语,却是好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颓然倒下,“罢了罢了……”越到后面那声音却越发微弱。
“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何说出这样的话?皇上不是早就命人——”那武家近臣却是大惊,手足无措只得看向夏夷则。
夏夷则淡淡回望着那个时日无多的老人,只是摇了摇头,便缓步走出门去。
“他神智不清,且送他最后一程吧。”
“殿下?殿下!您现在是要去何处——”
*
殿内阴森,夏夷则甫一入内,身形晃了晃,便直欲跌倒,有人眼疾手快地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了个满怀,才不至于狼狈地倒在地上。
夏夷则就着这个不甚舒服的姿势歪在沈夜怀里,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听得到他急促的喘息声。他没有抬头看沈夜,只是将攥住沈夜环抱着他的黑色衣袖,控制不住地将手指收紧,勒出衣袖道道深痕。
“方才情景……我都看到了。”沈夜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漾开来,一时间仿佛耳鸣震动,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嗡嗡作响。
“……是吗。”夏夷则头埋在沈夜怀里,没有动静。
“……明明是李湛狗急跳墙下的手,你为何要说是你所为?”
“……”
“他仓促间拟诏要立你为储,晋阳剑气冲天,夜耀紫微帝星,明主将出、天下归心……流言四起,李湛狗急跳墙便加大药效,如今圣元帝已是神智不清、记忆错乱,你为免骚乱,派武灼衣围了李湛府邸,是想留他一条生路,不至于将圣元帝之事暴露于众?那又为何,要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夏夷则从鼻间哼出一声轻笑,也不知是苦是乐,只是慢慢笑起来,一字一句,恨声道:“如此……他便会在死前恨极了我,我将他的虚伪一一碾碎,告诉他,他的皇位、江山、子嗣皆会绝于我手,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夜只是将他的头靠向自己肩上,淡淡地问了句:“当真固执,不曾后悔吗?”听语气却也不像是在问话。
夏夷则答非所问,只道:“我以前时常很羡慕乐兄,可以快意恩仇逍遥纵马,爱便是爱,恨便是恨,想要便去争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我知道我不可以。旁人看来我面前有很多条路、我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那么多。我的出身、宫内所经之事、母妃的境况、半妖之血、送去太华山……所历所见、所闻所感、一切的一切注定我只能做夏夷则。我无法控制……”
他说得急促,前言不搭后语,沈夜却极为认真地听着,待他声音低下去,只是拥着他淡淡地说了句:
“……这样,做夏夷则也很好。”
怀中人呼吸一滞,突然狠狠攥紧了手中的衣料。
“沈夜……”
我曾被人施过言灵偈,说我会众叛亲离、一世飘零、求而不得、为至亲之人所杀……我不信天命,唯有变得更强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然而天意又是何其难测,母妃和阿阮……我都没能留住。
“沈夜。”夏夷则又叫了一声。
“……”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像是春芽破土,念头甫生便再也难以除去,心底有个声音在喊——说出来吧、说出来吧,说我想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即便那般对生父却也毫无悔改念头,我无法抛却仇恨妄图犯下五逆之罪,入不了那光明所在却只能向着深渊坠落——沈夜,我与你同归、与你同归可好?
“……无需担心,你毕竟……与我不同。”
骤然听到沈夜这话的时候夏夷则猛地抬头,方才心思翻涌他完全不明白沈夜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若不是他知道自己并未将那个愿望脱口而出,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拒绝——
——“殿下!殿下!居然在此处……圣上怕是要……薨逝,请殿下快些前去!”
攥着沈夜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放开,环抱着的手也松了开来,夏夷则慢慢站起来,略整衣袖,神色平静如常。
罢了。
然后抬步,绣着暗纹的后裾拂过门槛,在日光中扬起浅浅尘埃。
*
圣元三十一年,元帝薨,传位于皇三子焱。
是年,李焱称帝,改年号为天佑,追封先帝为圣德昭烈英武贤明高皇帝。长兄约,封普侯,未得职,三月后抑郁亡故。次兄湛,封孝侯,着守圣元帝陵寝,不入长安。
天佑元年,帝着人彻查武家冤案,武氏一门,尽得昭雪,自此青云。
同年,帝迎武氏女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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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15:46:00 GMT 8
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额头,那东西十分清凉,叫他燥热纾解,不由自主地轻哼出声。
伸手抓住那只正在动作的手,两个字抵在唇间,刚要开口唤一声,却发现喉咙嘶哑难忍。
“咳咳、咳咳咳咳……”
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去,看到的是一个女子惊喜的面容,却是极为陌生。
……不是娘亲,不是阿阮,也不是沈夜,你……是谁?
他忍不住挥开手,女子却似发现了他的异常,着急道:“未及时发现灵智宫别处暗藏的蛊毒,是臣妾之过!皇上如今身染蛊毒,千万莫要妄动!”
“……”蛊毒?那是什么?
皇上……对了,他是皇上,他叫李焱……这是……他的皇后。
这不是脑中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他捂着头难忍地呻吟了一声,逐渐冷静下来,道:“究竟发生何事?一一说与朕听。”
“回皇上话,妾身已派人停了灵智宫工事,果不其然,有人于灵智宫、凤栖宫和皇上寝殿放置蛊虫,想要暗害皇上,臣妾少时所学甚杂,于蛊术一道也略有研究,发现不对便暗中差人调查……”
夏夷则躺在床榻之上,闭目:“哦?可查出来什么?”
“此乃十年前天玄教秘术,能夺人气力催人衰弱,宫里都是一帮庸医!对着皇上病症,却是束手无策。臣妾已命人十万火急,请乐夫人为皇上施为,解这天玄蛊毒,也已差人去请乐公子入宫,皇上定会想要见他一面。”
“至于罪魁祸首……皇上宅心仁厚,留了那人一条性命,遣他去守先帝陵寝。皇上勤于政务、如今四海太平,他却不识好歹,想要暗中谋害皇上,臣妾斗胆求皇上,皇上这回可莫要轻饶了他!
“……”夏夷则摇了摇头,“……你已做得很好,是朕疏忽了。”
“皇上……”
“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勿要担心。”
“……是,那臣妾便先退下了。”
门被扣上的那一瞬间夏夷则便觉手腕被人扣住,沈夜面色如霜,嘴唇紧闭不发一言,微凉的手指探进他里衣,擦过夏夷则灼热的皮肤,贴着腰侧往下摸索。
夏夷则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没有用,下一秒沈夜便将他的随身匕首拿在了手中。夏夷则冷笑着看着沈夜动作,只是道:“你可以住手了。”
沈夜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别胡闹。我知道你不想死。”
夏夷则反唇相讥:“我不会死,不需要你,也自然有人会救我。”
“乐夫人常年远游,若是你的皇后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却不能解这蛊毒,你待如何?何必舍近求远。”
说着,沈夜便以匕首划开手腕——他自是极狠的,鲜血从狰狞丑陋的伤口中涌出,他也不管夏夷则冷着脸的的样子,直接将手腕凑上去。
“你做什么?!”沈夜怒极。
夏夷则的眼睛极为明亮,跳动着奇异的神采,他狠狠瞪着沈夜:“我不要你救。”
沈夜也被他气狠了,手腕鲜血汩汩,狠狠地压在夏夷则紧闭的嘴唇上,擦出几缕艳红血迹。
“——你给本座张口!”
夏夷则却死死攥着沈夜手腕,不让他近前,更不愿退却分毫。
“朕·说·了,朕不要!”
两相挣扎间,夏夷则一下子甩开沈夜的手,气喘吁吁,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手腕上——神血已然凝固,唯有伤痕依旧狰狞。
“你到底——”沈夜怒极,站起身来,眯起眼睛望着他。
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夏夷则侧身躺下,声音疲惫:“你先出去,朕现在不想见你。”
“好好好、好一个朕!”沈夜恨恨瞪着那人背影,拂袖而去。
简直不知所谓!
*
沈夜化成灵体,横眉侧目,望着宫人进进出出,却没发现那天玄教族人的踪迹,乐无异和闻人羽都来了,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宫外来来回回徘徊着,急得跳脚。
沈夜听着他们低声商量,说蛊女正在赶来的路上,沈夜冷哼一声,神色怫然。
这么拖来拖去,何时才能解决?!明明他就在——
想到夏夷则激烈的奇怪反应,沈夜皱着眉头一甩衣袖,眼前没发觉他存在的二人正左右徘徊,沈夜看不得唉声叹气的样子,一时心里颇为生气,转头就想离去,却又顿住身形,良久良久,末了一声长叹。
要说沈夜当真不知道夏夷则在想些什么,那倒也未必。只是夏夷则不提,沈夜便将那些念头深深藏于心底,他并不是不懂,只是觉得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不人不鬼,究竟算是什么,他想他已经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这一生便合该就此结束,然而天意弄人,偏偏要让他遇到夏夷则。
没了烈山部、没了流月城,他便不是大祭司;没了沈曦,他便也不是兄长。
……而抛却了那些身份的“沈夜”,又是谁呢?
然而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人需要的。有时候事务繁忙的时候,那人便会点起一盏灯,披着暗绣龙纹的披风留在宫里,低头翻阅书卷,两绺鬓发垂落下来,衬得面色如玉,眉目秀挺,天冷的时候会抱着暖手炉,有时候会忍不住停了动作,略微咳嗽一两声。
那时候他远远望着夏夷则,也不出声打扰。大殿沉寂,便这样……隔着重重帷幔、寂寂烛火,在宫殿深处负袖站着,权当做陪伴。
不是为了灵契、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情,他只是想要这样、便这样做了而已。
他自己活了太久,现在却偏偏开始觉得时光短暂。普通人的一世却不比烈山部人,过不了数十年便会衰老、死去,他们之间……所剩的岁月其实并不多,想到这一点,沈夜闭上眼睛,锁紧了眉头,那么自己究竟还逃避些什么呢?他望着掌心蜿蜒的纹路,慨然长叹——自己最终的去处和下场,自有天意决定,急也急不来。
——就如同他会遇见夏夷则。
都这时候了,他们二人之间还彼此置什么气。
沈夜终是摇了摇头。
*
他进来的时候,夏夷则正在昏睡,额头满是冷汗,脸上泛着阵阵不健康的红潮,沈夜不管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只是飘至夏夷则床榻边,伸手似是想抚摸他的脸颊,却又生生顿住。
他灵体形态的时候,本是触碰不到实体事物的,同样,其他人也不会感觉到他的触碰,然而就在他的手停住的那一瞬间,夏夷则睁开了眼睛,似有所觉。
“咳咳、咳……你怎的……又回来了……”
沈夜看着他有气无力地挥退宫人,好让自己能化成实体,心中思绪翻涌。
“……你在发烧。”
冰凉的指尖拂过滚烫的额头,夏夷则咳了几声,应道:“是。”
“痛吗?”
“总是比易骨要好得多。”嘴角含着些笑,却又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你为何要……”任性?或许。沈夜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为何?我如何想,便如何做了。”
“……我也一样。”
望着夏夷则怔愣的表情,沈夜神色淡淡地、却是字句清楚地说道,“我不愿你死,我要救你——都是出自本心,不是为了灵契而勉强服从、更不是怕灵契无法了结。”
沈夜低头望着他,黑色的眼睛深如渊薮。
“不要死。”
你与我不同,你还有很多年月要活、很多事情要经历,我的生命已了结在城破当日,所作所为早已盖棺定论,而你仍可——去往光明。
划开手腕,将伤口贴上夏夷则的嘴唇,原本苍白的嘴唇染上血色,夏夷则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任由鲜血被喂入口中。
天意待你,虽不曾有分毫怜惜,但总不至如我一般,陷你入两难之境、取舍死局。如此,自可佑你一世长安。
然后沈夜低头,吻上那沾了自己鲜血的嘴唇,舌尖相触随即分开,然后自此纠缠不清,又转而顺着牙关细细舔吻,擒住下颔的手也忍不住收紧,夏夷则本在病中,不由得轻哼一声,伸手攀住沈夜肩头,沈夜愈吻愈深,直欲将他压向后方宫墙,直到他受不住呛了口气,这才放开他。
“咳咳、咳咳咳咳!”
沈夜看他这幅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颇有报了先前怒目之仇的感觉,然后沈夜贴近他,额头相触,滚烫与冰凉相贴,轻声说:
“我一直在问你的愿望,却从来不说我自己的,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与你相同。”
夏夷则呼吸一滞,不可置信似的看着他。
下一秒宫门被推开,皇后、太医和蛊女匆匆赶来。
沈夜却已从他面前消失了。
*
长安。
晚霞正好,夏夷则站在宫内高阁之上,负袖而立。
沈夜在他身边,淡淡道:“李湛犯下此等罪过,终是自寻死路。”
“皇位既为我所得,我本想留他一命,让他活着总比死了更痛苦百倍,对着父皇陵寝,恐怕更是滋味难言、日日恐惧。谁知他却如此耐不住。”
沈夜摇摇头,并不说话。
夏夷则想着武家、想着李约和李湛,想起那个人,突然伸出手去,夕照自张开的五指之间温柔地照过来,夏夷则望着自己的手,突然问:
“沈夜,我会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吗?”
“……你不是他,何出此言?”
“就算现在不是,但我若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越来越老,会逐渐害怕死亡,害怕背叛,害怕身边的人……到那时,我会变得同他一样吗?”
十七岁的夏夷则,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那时候的他表面谦和内心固执,满是对母亲身死的悲愤和对父兄的怨恨。而现在,竟已过了快要十年了……恰如同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沈夜却失笑:“你问我?不会。”
“……为何如此笃定?”
“一天十二个时辰,你花在武家、花在争斗、花在权势上的精力有多少?”
“……”
“花在斗鸡走马、软玉温香上的精力又有多少?”
“……”
“你可知民间如何说?”沈夜看着那远远落下的夕阳,道,“善纳谏言,整顿科举。广施仁政,减轻赋税。兼才而自修,所以得守成。圣元帝虽然智勇,得成李朝开国之君,然而西征捐毒、狎玩戏子,他若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恐怕并不如你。
“若真的单只是为了仇恨,想要夺得权力作为报复,却为何即位以来,日日勤政为苍生计,不敢懈怠半分?”
“……”
“更何况……”
夏夷则想,他未竟之语应是想说,他会一直在。
于是那句在心头盘旋了太久的话终是说出口:
“……留在我身边吧。”
沈夜毫不诧异,十分干脆地点头:“好。”
夏夷则忍不住笑起来,沈夜不大自然地转了转眸子,最后却也忍不住失笑。
——直到天意遣我魂归之前,一直留在你身边,这也是……我的愿望。
【江山此夜寒·完】
·原定结局·
“皇上,夜深了,风寒露重,回宫吧。”
夏夷则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女子,笑着摇头:“朕穿得多,无须担心,且让朕一个人静会吧。”
女子咬着下唇看了他半晌,才叹气道:“臣妾知道了,皇上千万保重身体,我叫莺儿拿了个暖手炉来给皇上。”
夏夷则点了点头,女子这才转身离去。
他独自一人立于宫内高阁之上,远眺长安夜色,月光如霜如雪,不知何处传来寂寂箫声,吹彻寒夜。
想说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风露立中宵,夜空上的星子些微闪烁,整个皇宫也大半陷入沉静,还余几处宫殿点着暖色的灯光,并未入眠。
手边的棋盘上摆着零落棋子和两个酒盅,夏夷则静静立着,任由思绪飘摇。
他将另一边的酒盅拿起,清浅的酒液里漾着一弯月影,随着他的动作碎成片片亮色。
他伸手——将酒洒落,然后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酒液有一两滴漏进他层层的衣领里,冷得似铁。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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