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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6, 2014 22:26:09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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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你好,非常喜欢你的文章~请问可以转载到沈夜的个人论坛吗?? 论坛地址:http://shen.boards.net/ 首楼会注明作者和授权~方便的话更欢迎来亲自更文同乐!^O^ №30 ☆☆☆= =于2014-02-22 23:33:41留言☆☆☆ 谢谢ls回复的各位! 转载神马的请随意! №31 ☆☆☆铁皮鹦鹉于2014-02-22 23:46:2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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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6, 2014 22:28:30 GMT 8
原著向...所以() 有些地方会有对官方设定的稍微改动,并不知道有没有ooc... 如有雷点请多包涵 .. TT
1. 世上应该没有几个人看过桃花在雪里开。 所以,当那些初初离枝的桃花瓣从阿阮手中抛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离珠固然欣喜非常,连自告奋勇为她造出这场桃花雨的人也都看的开心不已。 薄粉娇红星星点点的在层层素枝间掠过,恍若春光一瞬,染透了满山白雪。 他们采出的花瓣实在不少,直到五人道了别各奔前路,古寺前变得空无一人的时候,还有几片零星的花瓣没有落地,飘飘忽忽地在寒风中打着转。
一只极稳的手缓缓伸出来,把一片从身边飘落的花瓣夹在指尖。 耀眼的雪光映的那手好似白玉雕成,悬于空中不见一丝颤动。 手的主人斜斜躺在一条粗壮的松枝上,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黑衣箭袖,劲装短靴,右眼下方有两点绛红的魔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把头对着离珠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三十三重连绵神殿,在其中供职的各级祭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都眼熟根本不可能,但他偏偏记得离珠。 不止是因为百年之前曾在一个幻境中见过,也因为离珠看守的那个地方是去主神殿的必经之路,他经常从那里进进出出。更有几次深夜回来路过那里时,看到离珠悄悄躲在无人处,反反复复的聚起灵力,摆弄一个小小的幻境。他因为好奇而走近去看,发现那幻境正中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偃甲兽,只有巴掌点大,却毛发麟角一应俱全。偃甲兽被灵力幻出的一片红桃绿柳包围着,在中间踢踢踏踏,走来走去,栩栩如生。离珠虔诚地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把幻境中的花木改了又改,换了又换,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终于叹息一声收了灵力,把偃甲兽拿起来托在掌心,小声的自言自语:“婆婆教我这法术,说只要幻境中的东西真的合了你主人的心意,我就能用通灵之法,探知他魂魄所在。可是,不论我怎么布置,都没有一次成功过。你的主人,他到底去了哪里啊?谢衣大人,你到底在哪儿呢?”
他觉得这女孩子痴的可爱,于是不但记住了她的样子,也记住了她口中那个不知人在何处的,谢衣大人。
怪不得最近几十年,没再见过她的追魂幻境了。 ——“我只是辗转听说,他多年前在这里遇难。” ——“这么多年过去,我每年今天,都会来这里看看他。”
这里,初七自然认得。 当年他刚刚练成回风十九式的时候曾奉命而来,刻意把大部分术法藏而不用,仅仗着手中一把乌金唐刀,一日之间扫荡了无厌伽蓝近百只妖灵。 从那之后更是时有光顾,多年来在这里作下杀孽无数,死在他刀下的生灵尸骨堆起来该有座小山高。 第一次来清道时见过的石不转的幻境,本已被后来新增的许多记忆推向了岁月深处,但此时在漫天桃花中,当时的一幕幕突然又无比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其中那个被离珠唤作“破军大人”的身影,也终于一点一点的,与谢衣二字相重叠。
——“他温柔的就像三月里的春风,不开心的时候,只要跟他说说话,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离珠温柔又哀伤的话语仿佛还在冷风中盘旋,然而另一个沉着冷冽的声音却在此时不由分说闯了进来, 将少女的缠绵情意驱除殆尽,将周遭的冰天雪地冻得更实更深。 ——“偃师谢衣,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被本座捕获带回。” ——“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偃术和法术,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不错,他,曾经是谢衣。”
初七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指,任由那枚花瓣慢慢飘落到胸前。 然后从松枝上一跃而下,身形矫捷如燕子抄水,刚一落地,靴子便有一半没入白雪,踏出两个深深的足印。 作为蹑行者,本不该留下任何形迹,这方面他一向很高明。 然而这次他从容的在这片雪地桃花中走了一遍,临到离去时转头对着离珠远行的方向,轻轻说了声:“多谢。”
2. 跟踪乐无异一行,对初七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再加上这帮人走过路过留下的痕迹太多,让他简直想跟丢都难。尤其在这荒山雪地之中,他们又没有动用鲲鹏,所以只需要顺着脚印追下去就是了。
本来以为他们会从广州直奔巫山,但出发不久闻人羽突然又接到百草谷密令,要她设法先到北疆与正在此地集结的一部分修仙门派碰头。原来在百草谷众人商议过如何不借助昭明破开伏羲结界之后,将军已经先于秦炀与很多修仙门派联络过,此时已有相当一部分门派赶到了流月城附近。这些同道中有不少门派之前从未听说过流月城的名字,这次几乎倾巢而出与之为敌,不免有很多事想要探问清楚。但他们问的很多细节却是连秦炀也不甚明了,所以干脆要闻人羽亲自前来,详加解释。于是那四人便先绕路到了北疆,好在他们脚程极快,有那只鲲鹏在,倒也不会耽误多少时日。
四人先与已经到达这里的一部分百草谷人众汇合,然后找了个易于屯驻的地方与其他同道相见。 初七就呆在不远处,眼见一路路人马披荆斩棘踏雪而来,眼见所有人的神情都在闻人羽铿锵翔实的叙述中变得冷峻决绝,眼见他们遥相呼应联络部署厉兵秣马执手共勉,眼见滚滚烟尘中每一个人都擦亮了手中的刀剑。 他不发一言,不阻一人,只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 等那四人终于跟众多同道交代的清清楚楚,相约破城之日再见之后,便继续悄无声息的缀了上去。只没想到他们选择的道路还经过无厌伽蓝,几个一贯热心热肠的年轻人为了离珠,又耽搁了片刻。
初七却比他们耽搁的更久。等再动身追赶的时候不免加快了速度,唤出法阵后身影如电,起落之间踏雪无痕,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离前方追踪的目标越近,也就离那已聚集了数千人的山谷越远。初七就身处这两方之间,他十分明白此时的情势正如利刃出鞘弓开满弦,心里明明除了跟上乐无异拿到剑心之外别无他想,但诡异的是,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风琊临死时的样子。
这位平日威风八面的贪狼祭司其实到死都没来得及真正做出一件背叛大祭司的事,说到底让他送命的也不过是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已。 没有人比初七更明白,大祭司杀人向来宁肯杀错从不放过,不论罪证确凿但问其心可诛。 在书中看过螳螂捕蝉的故事,初七觉得在星罗岩的时候,自己大概算黄雀。 离开广州后,他一直等着属于自己的那只黄雀,然而那黄雀迟迟没有来。
3. 再追上乐无异一行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 他们竟然在雪山中找到一处温泉,正围坐在水边湿地上准备晚餐。湿地中央燃起了熊熊篝火,火边堆着狍子野兔雉鸡等等山禽并各类调料,四人磨刀的磨刀拔毛的拔毛,很是热闹。 初七自己半分食欲也没有,在离他们不远处拣了个背风的山坳,躺在石上看天。 等到那边的笑闹声终于渐渐转低,再至寂静不闻,已经是夜至中宵,万籁俱寂了。
4. 四下里松涛阵阵,头顶上月到中天。 那个暗红色的世界就悬在明月近旁,其间深深浅浅,影影绰绰,正是流月城的无数青石庭院。那里一样沉睡着千万人家,此刻也正该是小儿夜哭,情人偷会之时。 无论怎样凝聚目力也无法看的更清。 然而初七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清楚楚看见,眼前明月的冷冷光芒,正如何透过重重帷幕,照耀着那片熟悉的神殿。
5. 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片神殿里呆着似的。 前事茫茫,无从追忆,只有最近一百年的时光才清晰有序,点点滴滴烙在心头。
初七第一次见到烈山部大祭司,也是在一个明月高悬万籁俱寂的夜晚。
那时候初七只觉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剧痛难忍,如虫咬,如火烧,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下床却总被一个小小结界挡住。在神智快要被剧痛折磨到模糊不清的时候,突然听到脚步声响,一个一身华服的人缓缓走到床边。恍惚间看到他一挥手,化去了结界。
人都有警戒防卫的本能,初七立刻忍着痛楚滚下床来,可是浑身无力站立不稳,只好用手撑住床边,勉强不让自己倒在地上。 然后他抬头看来人的脸。 眉飞入鬓,凤目高鼻,薄薄的双唇有着优美好看的弧度。目光只短短一相接,便能感觉到一股久居高位者才有的霸气,将毫不掩饰的审视、威压之意,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 初七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副样貌、这个身形,就像是能无声地对自己全身上下发号施令一般,在看到的一刹那,脑海中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撑住床沿的手一松,已是双膝跪地行下礼去。
6. 在那之后的数万个日日夜夜里,这种感觉一直如影随形。 像是在全身每一滴血里都下了魔咒,凡那人所下的命令,初七从来不会将之放入质疑否定的流程。 不管是什么样的指令,平和的,狠辣的,自然的,突兀的,合理的,荒唐的,明白的,不明白的,不管事后是何等感受,但在听到命令的那一刻,初七的反应只会有一种—— 服从。 没有任何条件的服从。 就好像只要一判断出下令的是那人,头脑中的某一个区域就瞬间被禁锢、封印了——从接受指令,到无条件执行,之间本应有的那个环节,被谁的手轻轻覆盖,成了无法使用的空洞。
7. 第一次见面其实是草草的。 那仿佛天生主宰的人只是俯身抱起他,将他放回床上,袍袖轻扬,凝出一道徐缓柔和的灵力送入他体内。然后重新布好结界,站在床边看着他痛楚顿减,沉沉睡去。
虽没有一字交谈,却刻骨铭心。 仿佛天地初开似的,打破一团混沌。 初七还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是,岁月,从他出现的那一瞬,才开始轮转。 生命,从他出现的那一天,才有了纪年。
8. 事实上,那并不是初七第一次醒来。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昏睡了足足半年多,这期间因为身体疼痛或灵力溃乱的折磨已醒来过很多次,只是之前他还没有足够清醒的意识让自己记得。
用了半年多才恢复意识,这在瞳做出的傀儡中是个异数。 而对瞳来说,初七也称得上是他遇到过的最大难题。
以前瞳做傀儡,必定会挑选体力充沛身体强健的人,不管是囚犯、叛将还是敌人,如果想破脑开颅进行改造,必须在那人活蹦乱跳的情况下,就算带点伤也只能是皮肉伤。因为做傀儡的过程对身体有巨大的伤害,往往一个健全的人做完之后,也是精血亏虚元气大损,如果折腾的是一具已经奄奄一息的身体,那还没等做什么,人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瞳只是蛊术大师,不是医者,他做傀儡只是为了让可用之人用起来更省心,从不是为了治病救命。
然而有人把一个心脏碎裂气血枯竭的人交给他,要他收拾得与常人无异。不但要活命,还要最大限度的保留灵力、法术、偃术、学识,要清洗过往记忆但不能改变品格性情,不改变品格性情却要能全心全意俯首听命。 瞳听到这要求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杀了我吧。 然而这话出口之后,他只抬头多看了一眼那个提出这无理要求的人,便把接下来的抱怨都咽回了肚里——再说下去,于心不忍。 只好开始动手生血、接骨、通脉、固元,把压箱底的手段、法宝有一样算一样,能用的都用上。 到了要洗去过往的时候,瞳又巴巴的把人请来再问一次:“阿夜,你想清楚了吗?一生见闻尽归尘土,就算品性不变,他也未必还是你认识的那个谢衣。” 被问的人看了看那个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的身体—— 面色苍白如雪,气息若有若无,胸口处依稀还是那个骨肉模糊触目惊心仿佛永远也堵不住的血窟窿—— 沈夜闭上双眼,语声决绝: “你动手吧。本座再也不想同他争论什么,分辩什么了。”
9. 于是一切都按照要求做了,所不同者,不过是多花了无数精神,多用了几车灵药,多等了许多时日。 以往为了省事,很多步骤,很多地方,只要能借助蛊虫就用蛊虫,瞳大人没有耐心去安排针砭药石。 但是既然要将除去记忆之外的东西最大限度的保留,那就只好把人体内的蛊虫数量降到最低。 初七只有依靠细心的照料和漫长的时间,来一点一点的恢复旧观。
最初的几个月都在七杀祭司那里度过,瞳为了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几乎倾尽毕生所学。 几个月后所有的偃甲蛊虫都与身体契合的丝丝入扣,接下来只要时时留心加以法力护持,就可以慢慢的激发出自身之力来恢复元气。 所以瞳干脆把他移至这处寝殿,交由大祭司自己看护。省的每天接待五六次,不胜其烦。 临走时瞳还在这间寝殿里装了十几只偃甲眼睛,可以时刻将初七的情形传送到大祭司那边的一面偃甲镜中。七杀祭司难得的展露了一个温和的笑脸,说这是赠送的,不需客气。
10. 半年多来,紫微祭司只要无事,就会到这边来静静的看一会。
虽然人一直在沉睡,但一天天的守在近旁,还是可以看出很多细微变化的。 渐渐的,仿佛做噩梦般总是惊悸颤抖的睫毛变得安静,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生出了浅浅的红晕,呼吸声从杂乱短促变得绵和悠长,鬓边为了植入蛊虫而割掉的青丝也一点点的长起来了,柔柔软软地覆在耳际,看在眼里像春日杨柳新抽的枝。 每一丝,每一寸,都生生撩动人心,卷起一阵阵失而复得的欢喜。 沈夜想,从今以后每一日都是从上天手中生生夺来,真不知道将来自己要用什么方式还回去。
想到这里不由得嗤地一笑,暗想自己好像一直在与天相争。 要抗不可抗之命运,要脱不可脱之牢笼,要去不可去之死地,要留不可留之离人。
是的,眼前的分明已经是离人。与十一年的相处比起来,二十二年的别离足足长了一倍。自己仿佛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而他的人生中,也已增添了不知多少新奇有趣波澜壮阔的经历。二十二年江湖夜雨,每一步,每一停,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分离,加上时光,合在一起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 就算普普通通再相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笑语无间,心意相通——更何况是如此相逢呢。 而且,瞳所做的也只是洗掉了他所有见闻经历而已,并没有动过其他地方。换言之,虽然他认识的人、经过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却不知道这些过往在他性情中,留下了什么痕迹。 不知道他苏醒之后看看四周,会不会委屈的说,虽然我没去过什么更好的地方,但我觉得流月城很无聊?
这个……应该不会的吧。 大祭司摇摇头。 毕竟瞳把人交过来的时候说过,服从这两个字,他敢用性命担保。 说这话的时候七杀祭司微微转开了头,眼望别处,但沈夜又何曾忘记他给谢衣下刀的时候那双险些控制不住要抖起来的手。
有人不想再争不想再辩,也有人不想再一次亲手用这样的方式把他拉出鬼门关。
能让七杀祭司以性命担保的绝对服从,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想来以谢衣的聪明,当不致说出一些徒然引人不快的话——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沈夜觉得更舒适一些。
11. 那日清早北风正紧,瞳却放了一只偃甲鸟过来。鸟儿被吹的一身乱毛,脚步歪斜:“启禀尊上,初七的子蛊刚刚彻底苏醒了。”
当日晚间,沈夜果然发现醒来的初七眼睛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化开结界之后居然能下床,还二话不说就行了个礼。 然而依然虚弱的不成样子,于是沈夜在灵力中施了安神之法,让他继续睡。 看着他再次陷入沉睡后,沈夜立在床前很久没走开。
那时节,正值涂月。 涂月便是十二月,千万年来流月城中一直沿用这种古老的名称。 再过几天,就是华月的生日。华月把第一次见到沈夜的日子当作自己的生日,于是沈夜也总在这一天放她的假,不给她安排任何事务。 女孩子总是对生日一类的事格外在意,很多年前她扑闪着大眼睛,开心雀跃的说着“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一天就是华月生日”的样子,沈夜一直难忘记。
华月就是一个活傀儡,沈夜已经忘了制作者是谁。 流月城中会制作活傀儡的人远不止瞳一个,瞳只是其中最杰出的。 做个活傀儡放在身边使用,这种事在贵族中实在是稀松平常。 但是沈夜留在身边的傀儡向来只有华月一个,所以他也只了解华月。 华月来的时候是一卷干干净净的素简。容貌早已被改换成连父母都不认识的样子,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常识,连说话写字都是从头学起。 相伴多年,恩义笃厚,而华月心思灵巧有胆有识,在沈夜心中早已当她与普通人无甚差别。
但是初七略有不同。 既然要求瞳除了洗去人事记忆以外不要更动分毫,那么也许初七心里就有一方天地永远难触碰。他自有他早已形成的习惯与偏爱,认知与领悟,不需要再教,也不能一开始就完全掌控。 所以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以华月为例来揣测初七,也不能像教华月一样,手把手的把他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不过,这倒不妨。 沈夜并不喜欢把一个懵懂无知的人随意捏圆捏扁,那实在没有任何意趣可言。
窗外白雪皑皑,银光耀眼。 眼前静静沉睡的身体正在努力的回复神识,挣开黑暗,向这个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世界扑来。 冬之神在离开之前总会大发淫威,流月城马上就要迎来一小段最冷的日子。 然而之后就将是所有人翘首以盼的春天——只待这冰雪消融。
12. 不久之后,一个阴冷飘雪的早晨,初七又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 虽然身体还是有些酥麻僵滞,但比第一次醒来时已经好了太多。 伸出手去,发现床边的结界已经不在。 却也没急着下床,而是在床上滚了滚,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看样子,这是一间寝殿吧。 殿内面积不算太大,虽不奢华却布置的相当舒适,高床暖枕,花木扶疏。四下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桌椅、书架、箱笼等物,全部木制,精打细磨的表面在窗外雪色照耀下,泛出一层温润的光。灯烛一支未点,朦胧中也看不出那些花是什么品种,但显然都是因为有灵力滋养,才能在这隆冬季节违逆天时而开。 偶有一丝凉风穿窗而入,与殿内温暖的气流缠绕激荡,使得整个空间通透怡人。
后来才知道,这里本是大祭司和妹妹沈曦幼年时的居所,位置与大祭司寝殿相去不远,属于楼宇重重的神殿区域的一部分。原主人搬出之后一直闲置,本来常有侍女仆役入内打扫,但自从初七住进去之后,外面就彻底落了锁,成了无人能进的禁地。大祭司对外的说法是,这么多年曦小姐的病从无好转,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因此看见儿时的住处愈发伤心。
刚醒来的初七,却没有心力去想这些事。 他只注意到窗外的雪中有灵力消长浮动,显然在那里还有一重更强大的结界。但奇怪的是,心中连下床一探的想法都没有。
神识刚刚告别了漫漫黑暗,代之而来的唯有一片空净澄明。 虽然对周遭一无所知,却觉得一切都并不陌生。 虽然脑海中空荡荡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今后要到哪里去,却并不感到落寞心慌,凄凉无依。 看清周遭情形后,只是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扯过一边的被子盖在身上,又蜷成一团。 白麻衣料柔软厚实,裹在身上很是舒服。 一旁的矮几上放着整套外装,却只瞥了一眼就再也不瞧。
这幅逍遥无比的懒样被传送到另一处的偃甲镜中,几次被抽空回内殿的大祭司看在眼里,苦于外面案头全是公文,偏殿里又全是等着议事的人,因此只看了两眼,觉得他无甚异状,也就没理会。 晚上哄完小曦之后回来,看见瞳亲自等在殿外,说是要看看初七的情况。 两人来到初七床边的时候发现他又睡过去了,瞳便只用二指轻轻按在他额头,片刻之后转头对沈夜道:“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尊上费心了。” 大祭司却看着活活躺了一整天如今还在睡的那人问:“你该不会是给他加了一条懒筋?” 瞳失笑:“怎么会。灵力还未恢复完足而已。”
次日沈夜看见偃甲镜中的初七终于肯下床,自己去翻看架上的书。 既然瞳说灵力还未恢复完足,沈夜就没打算叫他过来,一任他逍遥度日。 之后一连数日都只见他看书睡觉,有时坐在椅中望着天井发个长呆。有一次大祭司想要凑近看看他发呆时的样子,就将偃甲镜边上一个铜球调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边天井上的眼睛便也跟着微微转动,将视野拉近了些。 结果就见镜中正仰面发呆的初七突然正正望向自己的方向,然后右手一抬,一道白光瞬间笼罩了整个镜面。片刻之后,白光散去,镜中世界变成了一团漆黑。 沈夜怔怔的看着那面镜子,无语气结。
初七其实不是发呆,他只是在试着回忆从前的事。 但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丝毫线索可寻,自己就像是这间神殿凭空化灵一般,好比石雕浮绘在历尽沧海桑田后突然生出了神识,因此对周遭的事物都不感到陌生,却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故事。 初七也不是非要寻到自己的故事不可,他只是觉得无聊。窗外的结界只走近看了一眼就明白自己无法凭灵力破开,心中倒是有别的法子可以一试,但是回望殿内却发现没有任何工具可用,也只好乖乖在室内呆着。 架上有书,但书也有看烦的时候,于是他望着那个明显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而设置的结界,不时的思考一下“我是谁,为什么被困在这里”这个问题,聊以打发时间。 不过在尝试了数次却什么都想不起、不论怎样变换角度都没有任何启示之后,也就爽快的丢开了。 心底隐隐觉得不管自己是谁都无所谓,就算根本不是谁,那又怎样? 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殿顶有个可以活动的东西,虽然它只是转了转角度,但初七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它正在试图看清自己。被窥视的感觉并不舒服,于是随手放出一道灵力给它加了个封印。 四处看看,同样的东西还有十几处,却都安分的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初七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没再逐一封印下去。
又过了几日,有天早晨他一觉醒来,觉得通体舒畅,灵力流转自如,就径自过去取下兵器架上的一把刀,在外殿中央宽阔之处试练了一套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刀法。 名字记不起,招式却烂熟无比。
当天晚间,一只黑色的偃甲鸟,拍着翅膀咔哒咔哒的从窗口飞进来。 初七猛然见到能动的东西不由得大感兴趣,伸出手,那鸟就飞过来停在他左腕上。 只粗粗扫了一眼,右手就已毫不迟疑地伸向鸟身的左下腹部,那正是控制全身的磁极所在。 幸好鸟儿及时张开嘴,发出人声:“跟着来”。 这句话只要稍晚一瞬,大概它就永远说不出话来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结界一闪而逝,于是初七跟着那只鸟儿穿过重重殿宇,走进一处温暖如春的所在。
13. 看样子也是寝殿。 华灯低垂,流苏漫漫,雕刻考究的上古神兽嘴里含着流光溢彩的明珠,四散在各个角落。 殿中只有一个人,正是第一次苏醒时见到的那人。 与上次相见时不同,他没有穿那套繁复庄严的服饰,只有一身羽白色寻常衣袍,外罩一件墨绿色大氅,悠闲的坐在椅中。 那只鸟飞过去停在他身旁。
初七从看到他开始,周身就升起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毫无原因,不由自主,浑然天成仿佛与生俱来。 虽然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根本无法控制,更无法驱除。 于是初七走到他身前十几米处便停下来了,却立刻看到他抬手示意自己走近些,就又往前迈了几步。那紧张感弥漫更甚,竟还掺杂着一丝心慌,初七觉得在他面前实在站不住,便屈下右腿跪了下去,拱手行礼,这才感到心下稍安。
就听那人问道: “看你日间舞刀,身法灵力都毫无滞碍了。想来,是大好了?” “是。伤……已经不痛了。” 话说出口之后却觉得颇为奇怪,如果说身上的痛楚是因伤所致,那么这伤是从哪里来?又为何会在这里养伤?面前这人是谁?跟自己有何干系?
“很好。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初七。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以后该做些什么事,我会慢慢教你。就是这样。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初七抬起头,看见那人眼睛里闪耀着饶有兴味的探寻之意,好像正在被他看着的自己很新鲜很好玩一样。 对于他所说的“唯一的主人”,心中并无抵触抗拒之感,反而觉得顺理成章,必然如此。仿佛自己心中也早已认定,此刻只不过由他再说一遍而已。
初七问:“那么……我是谁?” “你是初七。”自称是主人的人嘴角好像掠过一丝笑意,这就算解释完了。 初七却什么也没明白:“那……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从七杀祭司那里来。七杀祭司名叫瞳,擅用偃术和蛊术……” “偃术?和……蛊术?”初七觉得这两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不解其意,忍不住冲口而出,但又立刻意识到不该打断他,然而那人看上去并不介意。 “嗯。看到刚才那只鸟了吗?” 自然看到了。就是跟着它过来的。于是初七点点头。 “那是一只偃甲,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之所以能飞,能动,是因为体内有精密的机括纹路,再灌注以磁力灵力操控之故。简单来说,制作偃甲之术叫做偃术,饲养操纵蛊虫之术便是蛊术了。你,跟那只偃甲,有些地方是相同的。当然, 只是有少许地方,不是全部。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是一堆白骨了。” 说完这些之后,那人走到初七跟前,伸手扶他起来。然后拿着他的手,抚上心脏所在的位置。 那里传来一种细密平稳的连续震动,不急不缓,起伏均匀,但绝不是心跳的声音。 初七感觉着那种明显特异的震动,心下了然。
看来,自己是那七杀祭司用一具人体,加上所谓的偃术和蛊术,做成的活死人吧。
耳中听得那人淡淡说道, “他那里每日不知进出多少活物死物,人妖间杂,鸟兽不分,本座也懒得一一过问都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那日有事去找他,看到你刚刚完成,就带回来了。”
呵。原来如此。 初七听了这些话,心里竟不觉的怎样难过。 只是想,恩,知道了。 仅此而已。 并且对自己这种坦然宁静的反应也并不觉得奇怪。 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或牵挂,去提醒他是不是关心一下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的名姓。 所谓从前,像那万里澄空一样干干净净,没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未尽之事。 只是稍微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位七杀祭司的术法都是怎样实施的,何以自己什么事情都记不起,但刀术法术却显然都没有忘记。
或许,所谓活死人,或者说,傀儡、蛊人、偃甲人——怎么称呼都好,本来就是这样,不思不想,无喜无悲?
既然如此,就无须再问什么了吧。 更何况,初七心想,既是出身于那“人妖间杂鸟兽不分”之地,何必再问什么往事前尘?
于是他把被握住的手轻轻抽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 “我是烈山部的大祭司,沈夜。” 初七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14. 那次见面,才算是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吧。 彼此有了名姓,也定了名分。 沈夜不准初七称呼自己为大祭司或紫微尊上,更不准再叫“你”。 “主人”,是唯一可用的称呼。 初七无可无不可,让叫什么便叫什么,在他看来称呼事小,无论称呼什么都一样听命就是。 但在沈夜,却是几经翻覆几度咬牙,才决定这么做。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缕已不属于流月城的幽魂。 无论是叛逃,还是赴死,都是谢衣自己选的,所以,他既不再是沈夜门下,也不再是沧溟的子民。 沈夜既不是他的师尊,也不是他的紫微祭司,除了主人之外,倒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 而且,主人二字,也并非意在磋磨折辱。 一来,可以时时提醒他循规蹈矩,不越雷池; 二来,倒是为了将这件逆天之举揽得更实在些,将来冥冥之中若有果报,诸天神明也好找对正主。 要说磋磨折辱,实在大可不必。 谢衣说的没错,过去种种如川而逝,往事历历雁过无痕。 一个人至珍至重者,不过性命而已,在捐毒他既已将一条鲜活生命双手奉上,那沈夜又岂是心心念念,不忘旧恶之人。
然而听着那个仿佛早已刻入命魂的声音坦然说出“是,主人”的时候,沈夜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想,有点像是正在听着小曦的哭闹声——“不,不,你不是我哥哥。”
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始终声色不动,一字一字的,大祭司对初七约法三章: 第一,未得允许,不能擅自离开神殿区域。 第二,在神殿区域内,除非另有任务,否则要时刻随侍在侧,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第三,除非主人呼唤,否则必须隐去身形,不能被任何人见到。如果一定要在人前露面的话,戴上面具。 初七一一答应,心里在想,以后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也罢,总好过无所事事,闷的全身发痒。
15. 只是这几条说起来容易,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 至少后两条是在初七能力范围之外的——隐去身形,不代表能隐去灵力,大祭司身边来来往往多是修为高深之人,要想时刻呆在能随叫随到的地方却不被发觉,需要极好的潜行功夫,也需要极强的灵力控制技巧。 谢衣自然从来没有修习过这种法术。 流月城也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学到这种法术,这向来是手握大权之人用来培养暗卫用的,偌大一个流月城,懂这种法术的人寥寥无几。 沈夜吩咐完那三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交了几卷修习潜行之术的法诀给初七,命他自行参悟,有不懂的随时来问,但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内可以不用过来侍候。然后补充说,也可以随便走走,不要被人撞到就是。
初七手上沾染的第一缕人血,就是从这随便走走而来。
16. 为了不被人撞到,他都是挑夜间出来。虽然一入夜,整个神殿所在区域就关卡重重,层层戒备,但是值夜的人都有严格的权责划分,不会乱跑乱转,因此走了两三趟之后,初七对于整个值守巡防系统已经了然于心,轻轻松松就能绕过那些有守卫的地方,也摸出了哪些路径最为僻静安全。 那时的流月城正是霜雪漫天严寒封冻,有一天,一个负责神殿物资供应的管事前来给大祭司寝殿增送越冬物品。交割完了之后已是晚间,那管事路熟,从偏殿出来后匆匆抄了条偏僻的近路离开,正好碰到初七从一处存放文史典籍的书房出来,也走那条路回自己住处——也许是书看的太入神,也许是自忖夜已深,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戴面具,浓浓夜色中也没隐去身形,还边走边神游物外,不留神在偏殿附近和那位管事撞了个正着。 那管事看了他两眼,虽然夜色迷蒙,并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想来也必然是大祭司身边的人,便停下来行了一礼,侧身让路。 初七回过神来后便是一愣,随即想到总不能拔腿就跑,那恐怕更加糟糕,只好略一点头迅速的擦身而过。 结果从摆放各类物品的偏殿外面经过时,看见沈夜正在殿中,手上把玩着一个制作精巧的小手炉——那是特别为沈曦定制的——灯光下只看得到一个侧影,面上似是神情专注,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初七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安,突然听到大祭司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句:“可还记得他的样子?” 初七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跟自己说话,于是闪身进殿跪下行礼,回答说:“记得。” 沈夜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被注视的人却觉得浑身发寒。 “跟着他,寻一个没人的地方,杀。” “……是,主人。” “尽快。若是途中他和别人见过面说过话,便连那人一起杀。” “是。” “留下尸首。但别留下明显的刀伤或者术法的痕迹,让别人看起来像是旧疾突发,或者失足摔死,都可以。” “属下明白。” “还有,” 沈夜放下手炉,站起身朝外走去,“不妨在他的尸身旁多守一会,略送一程。毕竟,他是因你而死。”
在一段幽长狭窄、街灯昏暗的石板路上,初七隐在高处,结了个小小法阵,隔空将一缕玄冰之气经那人双手脉络,慢慢送入心脏。过程中灵气流动极弱,那人竟丝毫未曾察觉,但灵气缕缕入心之后,初七陡然催动咒力,已入体的灵气如风球般瞬间增强、膨胀,眨眼间填满整个心室,将周遭血肉凝结成冰。 那人猛地一个趔趄,双手捧住胸口,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跌跌撞撞的奔了几步之后,一头倒了下去。
初七悄然落地,薄薄的衣衫在凛冽寒风中翻飞如蝶。 他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去,伸出手为他阖上圆睁的双眼。 然后久久地看着那灰白可怖的脸色,心下一片迷乱。
此人无辜。
但是,既然自己的存在不能被人知晓,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杀了他。 只是为达目的而已。 暴露行迹的事情已经发生,就算主人把自己也杀了,却也无法抹去眼前这人的记忆。 所以只能把他杀掉了事。
17. 确确实实,心底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的愧疚,难过,憎恶。 初七并不具备把眼前这人与儿女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联系在一起的能力。 失去父母、爱人、儿女的痛,他不懂。 与父母、爱人、儿女相依相偎的暖,他也不懂。 那些感情从未有机会进入他的生命。
悲天悯人,血浓于水,生命可贵——这是瞳在接下制造初七这件任务的时候,首先就着手去彻底消除的东西。 一切跟这些想法有关的过往、见闻、感受,全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初七眼里,眼前这人是因为自己一时疏忽破坏规则,从而造成的一个具有了多余记忆的载体。 也许请七杀祭司消去他这部分记忆的做法,过于麻烦吧。
破坏规则,违背命令,错在自己。 但是这错,自己只需要向主人请罪,而无需对眼前这死尸负责。
这是当初瞳思量许久、斟酌许久之后,为初七定下的根本逻辑之一。
然而,天地无穷,造化万端。 人,乃是万物之灵。 人心若是能被人随意篡改,掌控,那这个世界未免太过无趣了。 七杀大人熟知人身上每一条经脉,参透人脑中每一处隐秘,一身技艺已无限接近那至高至深的天道。 但亦只是接近而已。 其实瞳自己也并不知道,逻辑,究竟能不能成为一切的根基。
18. 夜风渐凉,吹得头顶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而下。 初七朝那人尸身望了最后一眼,一转身捏起法诀,浅浅绿光中身形一闪决然而去,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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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6, 2014 22:52:30 GMT 8
19. 从那以后,初七的面具再不曾离身。 虽然没有旁人的时候,沈夜有时会命他摘下来,但是过后他一定会记得戴回去。 老实说,并不是因为杀人麻烦,也不是怕主人处罚,而是不愿把犯过的错再犯第二次。 虽然只是个非人之物,却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很蠢。
不过,在沈夜眼里,他非但不蠢,反而聪明的让人来气。 那几卷修习潜行之术的法诀,虽说让他随时来问,但过了足足一个多月,也没见他来过一次。 大约过了四五十天,沈夜正埋头于案上公文,突然发觉身周渐渐聚起一片虚虚实实的灵力。大祭司先是一惊,继而瞬间稳住了自己——那灵力太过熟悉,清淩内敛,细密柔纯,退时澹澹如春水横波,进时绵绵如地网天罗——哪怕洗髓换骨也不曾改变分毫。 灵力飘忽流转之间,给人的感觉极轻极淡,应算是修炼有成。 但只要离得近了还是能够发觉,别说沈夜,连华月都骗不过。 居然还敢来卖弄。
沈夜声色不动,继续翻着公文。 那灵力就在桌案旁弥漫开来,似乎也是百无聊赖,见沈夜伸手要取远处的一封竹简,便抢先将那竹简一卷,摇摇晃晃的送了过来。 竹简飞过虚空,落在桌上,晃了两晃,见沈夜依然不置可否,便笨拙的滚了滚,自己哗啦一声展开。 只是可惜——字是反的。 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灵力也是一滞。 沈夜看着面前竹简,不想在他面前笑出来,只好开口说话:“这是什么规矩?出来。”
环绕桌案的灵力立刻消失了,而且消失的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一瞬间,沈夜以为他跑掉了,偌大的殿中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然而片刻之后,在几米外毫无征兆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单膝跪地拱手为礼: “属下惊扰主人,罪该万死。”
很好。 沈夜心想,你真的是,很好。
这几卷法诀虽不算太难,但也颇有些繁复晦涩之处。 以往若是拿这种程度的东西教你,少说也要花上个大半年,你读一遍相当于我也要跟着读一遍,懂的不懂的都时不时的拿来请教,总归要我把繁难之处一一讲清,还要三天两头催促查考才行。虽说也不算慢,但总觉得以你的聪明不至于拖拉至此,每每想发顿脾气,还总被华月拦着,说这样的进境已算难得。 难得难得,难得个…… 大祭司毕竟自矜身份,没有让最后那个字闪过脑际。 他这次说给三个月期限,也确实是故意说少了,因为瞳说初七必然听话,主人的命令绝对不会打折扣,所以沈夜不由得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结果,不到两个月已经功德圆满,而且从来没有疑问难决——沈夜想,他刚才恐怕是已在旁边游荡良久,见始终未被发觉,才把对灵力的约束放松了一点,然后看我仍旧不理,才胆子肥了过来捣乱。
于是沈夜忽然觉得一阵胸闷。 原来只要是真正的乖乖听话,那自己根本就不必多操那么多心。 如果不是日日夜夜摆弄那些偃甲,他的术法修为也早就不是这样的境地了。 换言之,他不遵师命随心所欲非止一日,只是,除了那件事之外,其他的都是小事,自己一直不太在意,也不太约束而已。
想到这里,沈夜觉得刚刚泛起温柔的心又冷了下来。 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看手中简牍。 几米外那人听不到接下来的指令,以为是自己太失礼惹主人生气了,心里悔的一塌糊涂,见沈夜专心看着案卷,似乎心无旁骛,于是连开口请罪也不敢,只好一直跪在那里。 直到从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分明有人朝这里走来,初七才小声道:“主人……” “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沈夜并不看他。 于是地上的人影倏忽间消失不见,好像瞬移去了另一个时空。 沛然绵泊的灵力没有一丝余剩。
收发自如,堪称完美。 沈夜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20. 潜行之术既已大成,便须每日留在大祭司身边了。 初七自然记得主人说过,除非另有任务,否则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这其实是种颇为严苛的约束,虽说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但却必须时刻保持警醒。
于是初七为了不过度走神,往往在殿内不停的游荡,反正无人可以察觉他的存在,在哪栖身都是一样。 所以,他可以看清沈夜手中公文信笺上的每一个字,也可以看到觐见的人身体的每一个小动作,听清楚他们每一句问答,甚至还可以从来人因为垂头而不会被大祭司看到的表情中读出那些没说出的话。不过,大部分时候他还是选择舒服一点靠在石壁上,或悬于数丈高的华丽藻井下方,遥遥的冷眼旁观。
遥望,或俯瞰,会使神殿透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那些华灯,帷帐,石阶,浮雕,楹柱,一样一样错落有致,恰好组成一幅壮丽恢弘的画。 而其间那些或站或跪的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个会动的符号。 这庄严肃穆的神圣之地仿佛能滤去一切专属于“人”的色彩,一个人一旦走进这里,就把属于他自己的那些私密事扔在了殿外。而在殿内,只能看得到位次、职责、政令、律条,冰冷无情,有条不紊,功必赏过必罚,杀掉一个人之后听不到亲人号哭震天,只能看到另一个人迅速代替他的位置,把他手中的事继续做下去。
在以初七的身份重新开始的人生中,世界就以这样简单又缜密、残酷而冷硬的方式铺开在他面前,没有过多的枝枝蔓蔓,也看不到那些无用的色彩斑斓。很多事情看起来都只有一种解决方式能够让折损最小,弯路最少,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而紫微祭司往往就选择了那一种,一言九鼎令出如山,不管严令之下是不是有人送了命,有人冷着脸。 如果说初七刚开始见到沈夜的时候头脑中生出的是一种被强加上去的敬畏,那么经过一段这样的时日之后,他心里确确实实有些别的东西在慢慢滋长。说不清,道不明,但在一旁关心的事情越来越多,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少,叫出主人两个字的时候,渐渐多了些心甘情愿。
沈夜却常常走神了。 往往会在那么突如其来的一个瞬间,也许是刚刚提起笔,也许正听人说着话,心思忽的就飞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顿一顿,于是手下啪的滴下一滴化不开的浓墨,耳中把不甚要紧的话漏听了两三声。更有一次他听人复命时听得心头火起,顺手抄起旁边一只香炉就想朝那人砸过去,然而在香炉脱手之前心里竟然转过一个念头——他在哪里?别误打误撞砸到他吧?但是也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暗笑自己竟然如此蠢,他现在是灵体啊,砸到也没关系,而且他不会连这个都躲不过——但在这一犹豫的空当里,心头的火竟然就那么消了,于是放下香炉继续听着面前那个不知死活的祭司絮絮叨叨的把事情说完,然后挥挥手叫他滚。
身边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了一个人,这感觉竟然如此诡异。 没事情叫他的时候总觉得他无处不在,而真想唤他出来时反而多少有点犹豫——因为潜藏的实在太成功,周遭一丝气息也没有,虽然明知道他就在这里,却总觉得开口的时候心里不大有底。
沈夜也不止一次认真的设想过如果真的唤不出来该怎么罚他,但至少在刚开始的一段日子里,从来没有机会实施。 因为初七真的一直都在,不管是无人处静寂良久之后的“初七,把外间案上的书取来”,还是在通宵达旦的煎熬后随口说声“初七,去倒杯茶”,统统没有一次落空过。
只曾说过一次,他就真的做到了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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