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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4:38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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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5:11 GMT 8
一、离珠
细细数来,瞳已坐镇无厌伽蓝五十余年。 他身染顽疾,手脚日渐溃烂。因而每隔数年,沈夜都会派遣一批祭司供他差使。 瞳却很清楚,对于那些祭司而言,这并不是一桩美差。 无厌伽蓝常年森寒,瞳又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而这五十年来,沈夜的手段愈发酷戾,这导致寺内奇形怪状的“研究材料”越来越多。
以前也曾发生过一些事。譬如某一日,才到无厌伽蓝任职不久的祭司们在巡视中,根据其中一件“材料”的某个特征,发现那是他们的故人。 而后,祭司们大多会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残酷折磨他们的故人,他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仁善可言。
这些与瞳起了冲突的祭司,有一部分回了流月城,有一部分去了龙兵屿,更多的则是永远留在无厌伽蓝内,成了新的“材料”。 丧命于此的祭司多了,沈夜也觉得有必要减少无意义的损耗,开始细心挑选派遣到无厌伽蓝的祭司。 其间一项重要的挑选标准,是心硬寡言,这种人反倒不容易与瞳起冲突。
所以在这一年,瞳看到派遣名单上出现了女祭司离珠的名字时,怔了片刻。 他对离珠印象不深,但还记得,那似乎是个很拘谨的小姑娘。
大约六十年前,离珠年纪还很小。她站在谢衣身边,个头只到对方腰部。 她和流月城的其他孩子一样,很是畏惧瞳。她不敢直视瞳,每当瞳说上一句话,她幼小的身体都会颤上一颤。但轮到谢衣说话时,她又会脸红,垂着头,用细弱蚊虫的声音回应着。
瞳觉得很有趣。 个体的差异导致那个小姑娘待他与待谢衣态度完全不同。但是……差异是怎样产生的? 假如将人的感情其本质是人对外界环境所做出的反应,并且人将各自的反应称之为“性情”,那么,他与谢衣,谢衣与离珠,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性情差异源自哪里? 追根究底,生命的本质又是什么?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让瞳对离珠有了印象。 沈夜会让离珠来,应该是觉得她合适。这也就是说,当年的小姑娘大约已经变成了一个心硬寡言的人。 当时瞳并不觉得惊奇。人总会变化,不变的只有死人。
(1)
待到离珠到了无厌伽蓝,瞳发现他的猜测错得离谱。 名唤离珠的女祭司并不适合这个地方。 她在寺内巡查,每每见到那些“材料”总是面色青白不发一语。 于是瞳打发她去炼制蛊虫。 而后有一日,她进入蛊室时,看到一具浸泡在蛊液里的“材料”。那具躯体张着嘴,已经没了知觉,蛊虫从它的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离珠怔了片刻,低低地叫了一声,捂着嘴干呕起来。 那一刻瞳有些错愕。他真的不清楚沈夜为什么要派遣这样一个人来无厌伽蓝。 过了片刻,瞳平静地说:“你若是待不下去,可以自行回流月城。我不会怪罪你,大祭司那一处也会替你说情。” 瞳倒不是心善。勉强不得用的人强行留在此处反倒麻烦,倒不如换一个省心的。 然而离珠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七杀祭司大人,属下失状,日后绝不再犯。” “你并不适合无厌伽蓝,为何仍要留在此处?” 离珠面色苍白地沉默着。 瞳感到不耐,冷淡地问:“你不想说么?” 离珠便垂下了眼。“属下……是自请来到此处。” “噢?” 离珠眼垂得更低。 “原本该于今年派遣到此处的,是另一名女祭司,但她似是不愿,属下家人早已不在。而去年冬天,属下最好的朋友也因病离世。属下便对大祭司说,我愿意代替那名女祭司。” 瞳哑然失笑。“来我这里做事果然是桩苦差?” 谁知离珠将这句抱怨回应得慎重。“有些差事看来光鲜,有些差事则晦暗,实则都是为能让我烈山部破困而出,其间本质并无差别。属下已无亲故,即便回到流月城,也只余孤身一人。倒不如成全她。” 她说道,面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原来,道理离珠都明白,只是无厌伽蓝中的景象太过骇人,她一时承受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瞳也就打算顺水推舟再给离珠一个机会。他正要继续使唤离珠,又听到这女祭司轻声说了一句“况且……” 瞳蹙了蹙眉。“况且?” 离珠抿紧嘴,而后一字一字道:“听说五十余年前,谢衣前辈已被大祭司殿下抓获,而后他在此处殒命……瞳大人,是这样么?” 瞳滞了一刻,冷声道:“大祭司曾有令,全族人不得谈论谢衣。你不要命了?” 离珠点头,继而摇头。而后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柔和的情绪,像是三月的春风。 瞳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那神情居然依稀带了点谢衣的影子。 “瞳大人,我自请来此处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想待在谢衣前辈去世的地方。”
(2)
瞳沉默片刻,他想问为什么,但心里又很清楚许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 于是他问:“大祭司知道吗?我是说……你来无厌伽蓝也是为了谢衣这一茬。” 离珠回答她从未向沈夜提过。 瞳缓缓点头。“永远不要在大祭司面前提,如果你还想保住性命。” 这次轮到离珠问为什么。 她说:谢衣已经去世三十余年,沈夜还不能原谅他吗? 瞳不语,心想这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沈夜这些年一直在抹消谢衣的痕迹。 沈谢恨不得所有人从未认识过谢衣,从来没听说过谢衣,仿佛如此一来,谢衣就真的不曾存在过。 又仿佛只要如此,沈夜宫室中那个名叫初七的活傀儡就真的不是谢衣。 因此,瞳难得感叹了一次。“曾经,大祭司最期待的人就是谢衣。师徒本是同路人,他们两人却走到了背道而驰这一步,其间恩怨一时怎能理得清。” 离珠怔怔想了许久,怔怔地说:“是么?” 谢衣背叛沈夜,沈夜被谢衣所背叛,谁受的伤害更重可说一目了然。 所以哪怕过了三十年,沈夜仍然不肯原谅谢衣。 但即便如此,那个温柔的谢衣前辈执意叛逃下界,他的想法也一目了然。 “谢衣前辈违逆大祭司殿下,大祭司殿下时至今日仍在介怀,若说这便是师徒相争的下场……”离珠喃喃地说:“那么若是谢衣前辈知道我站在大祭司这边,他又会不会难受呢?” 瞳发现离珠竟然将她与谢衣比作师徒,有些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我从未听说谢衣有收受弟子。” 离珠尴尬地笑了笑。“我年幼时曾得谢衣前辈指点法术,他也许已不记得我,但在我心中,一直将他当作师尊。不,应该说这些年我时常想,若他真是我的师尊就好了……” 将谢衣当作师尊…… 瞳回味着这句话,杀意一闪而过。 烈山部族民暗地里偷偷怀念谢衣是一回事,明着支持谢衣又是一回事,更勿说以谢衣的弟子自居。 “若谢衣真是你的师尊,你又会如何?” “若他真是我的师尊,我便能毫不犹豫随他一同叛逃下界。” 果然,离珠轻声说道。 “假如我们还有选择余地,就是瞳大人您也不愿意双手染血,靠伤害别人来换取一线生机。谢衣前辈为我族展现了一条道路……若他对我的恩情再重一些,我就能追随他。” 很中肯的一番话。瞳听了却觉得头大。 就是这样才麻烦。 的确,族人都不是出于自愿才双手染血,总有一些人将公理与正义看得更重。对于那些人来说,叛逃下界的谢衣背负了他们的期待。 所以谢衣必须死。 瞳不会告诉离珠,谢衣死于无厌伽蓝的流言是他与沈夜的手笔。 沈夜一方面禁止族人谈论谢衣,另一方面又暗中散布流言,让谢衣的名字再度出现在流月城内。为的就是消除离珠这种人的异心。 因此,从另一方面来说,沈夜的做法也的确不是原谅或不原谅的问题。这其间牵扯到的,是血淋淋的施政手段。此时若将它们归结为师徒两人之间的恩怨,未免可笑。 “所以若是有选择,你就会支持谢衣?”瞳问道:“你来到这里,便是为了缅怀你所失去的希望?” 谁料离珠竟然露出了苦笑。 “希望……不是早就被时间抹去了吗?若是在五十余年前,我若是听到谢衣前辈的死讯,也许会愤怒,也许会视大祭司殿下为敌人,千方百计为谢衣前辈报仇;若是三十余年前,我会伤心至极;但如今……我只想在这个地方,做我能做的事,顺便怀念一个名叫‘谢衣’的前辈……” (3) 后来离珠感叹着:五十余年真是太长了。 漫长到足以使她亲眼目睹每一位亲人和朋友饱受绝症折磨后痛苦离世; 漫长到足以抹消她对谢衣所追求的那个不乏瑰丽的未来所抱持的期待。 不愿手上染血,又不愿认命。她和其他人一样,想活下去。即使活下去的人最终不是他们,只要民族还能延续。 当初谢衣也是不愿烈山部灭亡,才会去寻找另一条出路。 而如今除了沈夜所许诺的未来,她再也想不到,还有哪一条路,可以将族人的生存延续下去。 这种想法,让瞳最终放过了离珠。 离珠的性情中有一种自毁倾向,这是流月城祭司群体中的一份无趣的共通特质。包括沈夜在内,他们清楚自己“为恶”,于是放弃了自己,将信念寄托到民族的延续上。 谢衣则大约从未产生过自毁的念头,他的生存状态才会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 而无趣现状中的唯一有趣之处在于,有自毁倾向的祭司们都还活着,而人们眼中生机勃勃的谢衣,无论是在流言中,还是从眸中意义上来说,都已经死去。 沈夜宫室中的初七,的确算不上谢衣。 因此,瞳冷淡地说:“谢衣他的确死于此处。他与我也算故交一场,你任职这几年,便当陪在了他身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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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5:49 GMT 8
(4)
然而,离珠在无厌伽蓝内任职不到半年,又被调任龙兵屿参与新城建设。 瞳不明白沈夜忽然想起离珠,又将她调离无厌伽蓝的理由,也没什么兴趣去想。当离珠在告别之际,踌躇地问瞳可否在每年的某个日子来无厌伽蓝待一会儿时,瞳知道她口中的“某个日子”是什么。他思索片刻,说出一个日期。 三十余年前的那一日,谢衣从这世上消失,留下了一具名叫初七的残骸。 待离珠感激地谢过,瞳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去蛊室炼制新的蛊虫,这一段共事的时光就算到此为止。 虽然瞳觉得离珠这个下属既安份又安静,做事也算勤勉,只是不合此处的人,无论待多久仍然不合适,瞳对她将离去的反应还没当初得知她要来无厌伽蓝大。 尽管除却最初那几句深谈,不久前瞳与离珠又一次无关职务的对话。这种状况对瞳来说已属难得,但离珠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那时,离珠对瞳说:待到春天,她想在寺外种些桃树。 “桃树?”瞳思索片刻,点头道:“在下界传说,桃树有清净辟邪的效力。若果真如此,不妨一试。在寺外以桃林布下结界,以防‘材料’逃走。” 离珠哭笑不得。“属下所思不如瞳大人深远……只是……只是想看一次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 许多族民穷尽一生却无法实现的渴望,自这个尚且年轻的女祭司轻轻松松地说出,那种略带浮夸的意境又让瞳想起了谢衣。 很多年前,心魔砺罂还未潜入流月城之际,春暖花开是一个泛泛的空谈。因为实在难以实现,许多人不再谈论。 只有谢衣不一样,他总是温柔地微笑着,对众人说:总有一日,烈山部族民一定会破困而出,看尽下界美景,春暖花开。 谢衣似乎生来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即使是脾气最坏的老人,每每听到他笑着如此说,也都从未反驳,顶多是以沉默代替斥责。 那时谢衣太年轻,但他的话只是略显浮夸而不是轻浮。当那份浮夸与他年轻又充满生气的面目结合时,仿佛营造出了一个明丽轻快的梦境。虽然明知戳之即破,却让人不忍拆穿。 久而久之,连谢衣口中的空谈都有了份量。 同一句话由离珠说出来,则是苍白脆弱的。 不过,瞳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差异之下的根源。他原本就对人与人的互异性很是敏感。 “春暖花开……”瞳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因为这是谢衣的愿望?” 离珠回答:“是的。” “半年前,你告诉我只要待在他离世的地方就好;如今,你又要替他完成春暖花开……若是谢衣在世,他需要你如此做么?还是说,这是你想做的事,其实已与谢衣无关。” “这……自然是……”离珠用洁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瞳仍然不放过她。 “你究竟是想完成谢衣的愿望,还是仗着谢衣已离世,才大胆将你的憧憬强加于他身上?你——对他真的只是如弟子一般的仰慕之情?” 离珠闻言身体发颤,许久情绪才稳定下来。 “属下……属下并不清楚……” 瞳没有再追究下去,男女之情不是他感兴趣的部分。 “好了。你若是带着不切实际的念头去种桃树,倒不如不种。这里终年严寒,较之流月城并未暖和上几分,即使种下了桃树,恐怕也开不了花。” 而最终,瞳仍是奉劝了离珠一句。“你需清楚,种错地方的东西,向来难以开花结果。” (5)
无厌伽蓝内部暗无天日,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瞳在蛊室里炼制凤凰蛊,直到隐约有了些眉目,才走出室外。 从寺底抬头仰望,浅白冷月挂于天幕正中,冷彻孤夜。 这里的气氛与流月城很像。即便是白日,阳光也是冷的。在昏暗诡谲的气氛中,寺内建筑一圈一圈向上漫延,只有寺顶才能见到些天光,仿佛穹顶。 但那是在被禁锢的天地里,所见到的虚假的天幕。 瞳以为离珠已经走了,正要回私室去,却听到她唤他:“瞳大人。” 瞳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你怎么还没走。” 离珠施了一礼。“几日前瞳大人对属下所说的话,属下难以忘怀。您只说种子种错了地方,难以开花结果,却不想问问我……桃花种子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不是从流月城内求来的古花种?” 瞳说道。数千年前,烈山部自温暖的南方迁徙自流月城,携带了不少下界植物的种子。待到族民发现流月城内终年寂静,并不适合栽种植物,又将余下的种子以术法保存。 “那么珍贵的东西,族民怎会交给属下。”离珠轻声说道:“半月前,您遣我去山下寻找一种毒虫时,我遇到几个下界人,他们给了我花种。” 瞳想了想,冷淡一笑。“他们不只给了你花种,还说了些鼓动你的话?” 离珠点头。“那一群人来自西域,据他们所说,大荒西处有一座海岛,古时习俗是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下,悉心交授学问与技艺,其关系却并非师徒。岛民中,年长者称‘爱者’,年轻人称‘被爱者’。彼此之间……亦师亦友,也是情人。” 此时,离珠沉静的面孔上泛起了一丝尴尬。 “属下就是听了那一番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却又不自知。若非瞳大人那日提点,属下大约还会做出许多失状的举动。属下临行前想着应是向瞳大人道一声谢,故而又折了回来。” 瞳没想到离珠还有这一番奇遇,怔了片刻,淡声道:“你不必谢我。” 话虽如此,离珠却很清楚,若被旁人发现她爱慕谢衣不知会引发多少风波。而谢衣那样高洁的人,恐怕也是不屑她的爱慕的。 所以,她只能将这一份发现得太迟的心意封锁在无厌伽蓝中。 以后每年只有来到无厌伽蓝这一日,她才会记起她曾经爱慕过谢衣。 离珠如此下定决心,将手捂在胸口,躬下身去。 “瞳大人,多谢。属下告辞。” 瞳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离珠要是不想引发风波,就该割舍得更彻底些。又何必巴巴地追问谢衣的死期,以及决定在每年的那一日来无厌伽蓝缅怀他。可见人总是嘴上干脆,心意却极难割舍。 这种矛盾真是有趣。 不过所谓“爱慕”这种情绪,又是自人体的哪一部分产生? 一瞬之间,瞳想回到蛊室,将之研究透彻。 随即,他却又想起了离珠所说的大荒西岛离奇风俗。 爱者,被爱者。 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之下,亦师亦友,也是情人。
这等情状在九州神土简直难以想象。 师徒者,为人师须传道授业解惑,为人徒则尊重孝敬师尊。 师为天,徒为地。师尊的意志,是徒弟的言行纲要。 两者之间上下等级如此明显,若成了情人关系,从此对等,一瞬之间,秩序颠覆。 若是如此,且不说徒弟如何,为师之人该如何自处? 情之所钟,让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之下。付出宠爱,得到的却是颠覆的秩序与随即可能到来的背叛。 然而,这等情形,不正是像…… “真是太过荒谬……” 瞳喃喃自语,未被眼罩遮盖的左眼瞳孔猛然紧缩。
———————————— 前面忘了打小标题,今天更新的部分就是二、离珠(下),离珠姑娘已经完成了让瞳意识到“卧槽!沈夜和谢衣居然是一对搅基师徒!”的光荣使命功成身退,以后不会有她出场了~
写到这里,大家大概也都知道LZ所说的“脑洞方向略奇葩”是指啥了。 LZ觉得沈谢的关系有点像古希腊LOVER和BELOVED的关系(当然这跟东方的伦理观是相悖的),脑补了一下觉得可带感。如果这都不是爱…… 然后就搞这篇了…… 再然后,瞳和其他人的CP是作为沈谢CP的反面而存在的。神说:要对比,这也就是标题上打了[瞳中心]的原因。 以上,下一章就入正题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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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6:38 GMT 8
三、师与徒 (其之一)
(1)
瞳与沈夜相识近八十年,烈山部人当他是沈夜心腹,沈夜则视他为友人。已经鲜少有人知晓,瞳第一次找沈夜说话,就被他揍了一拳。 当年沈夜是流月城大祭司之子,身份尊贵,瞳却是大祭司的亲传弟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大祭司。 这也就是说,瞳的身份比沈夜还要矜贵些。 瞳跟随在大祭司身边,有时在神殿内与沈夜不期而遇。沈夜有些拘谨,而瞳虽年长些,也不爱多言,遇到沈夜不过是点点头,问候一句。两人只能算泛泛之交。 忽有一日,大祭司要瞳去做沈夜的朋友。 大祭司道:他希望沈夜多交一些朋友,人缘再好一些,甚至为此常常将他赶出神殿。然而沈夜就是太过害羞,叫他为难。在以往,沈夜尚且有母亲关心,但最近他的妻子即将临盆,日后怕是有一段日子无暇顾及沈夜。他不能放任儿子继续孤僻下去。 瞳觉得这个命令有些强人所难,比起讨好沈夜,他更愿意待在神殿里学习法术与医术。于是他说:听闻沈夜与城主之女沧溟一向要好,何必让他去凑这个热闹。 大祭司蹙眉许久,一字一字道:“男女有别,妻子与朋友怎能混为一谈?” 瞳来不及细想,大祭司伸手抚上瞳面孔,细长冰冷的手指缓缓移到瞳的眼罩上。 停留片刻,大祭司轻柔地摘下那一片薄布,继而直视瞳血红右眼中自己的倒影。 这是一个如同仪式般的动作。每逢大祭司打算以他尊贵的身份向瞳郑重承诺或要求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如此做。 瞳的右眼生来妖异,每每有灵力不及他的人与之对视,则会被其右眼中的妖力摄魂,化为石像。 传闻,瞳出生之际,父母便是因此而死。 所幸烈山部族民生老病死皆有记录,当年生灭厅的祭司知晓近日应有婴儿出生,前往民居探望,随即发现了瞳家中的石像。再到大祭司带人援救时,纵使瞳天生灵力惊人,也抵不住寒冻,身体已冻得乌青,命在旦夕。 数年后,大祭司明知瞳这异能可杀人于无形,并且与其本人意志无关,仍将他收为弟子,悉心传授法术。 瞳天资出众,若是精进下去,总有一日会连大祭司也无法直视其右瞳。但在此刻,只要大祭司灵力还能压过瞳一星半点,他就会如此做。 因为,这意味着力量的强与弱。 这就是上下与纲纪。 话一出口,大祭司态度脸上的神情愈发慎重:“瞳,这话为师只说一次——若你与夜儿成为朋友,将来待你做了大祭司,得益更大的人会是你。明白么?” 瞳思索片刻,虽然明白,却觉得这其间的人情世故太过曲折。“……徒儿尽力便是。” 流月城城主之职由血缘决定。沧溟既为城主之女,也就是下一任的城主。沈夜与其交好,未尝没有大祭司在其中推波助澜。 沈夜与沧溟青梅竹马,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沧溟的丈夫。瞳虽人缘差,未必能得沧溟欢心,但若他与沈夜交好,日后行事有沈夜替他从中盘旋,自然容易许多。 瞳原本以为大祭司是关心沈夜,末了却发现他连沈夜都一并算计进去了。但以大祭司的为人,恐怕又不全是算计,也有替沈夜寻一个朋友的真心掺杂其间。 他不禁想:师尊一向如此行事,也不知道心累不心累。 瞳虽然答应下来,却不知该如何主动去接近讨好一个人,谋划了几日,还未做出一个像样的计划,神殿中忽然忙乱起来。 (2)
大祭司的妻子难产了。 随着流月城中的浊气愈发浓厚,她数年前就感染绝症,平日勉强以灵力压制病痛。此时遭遇生产,不仅产子变得困难起来,病痛也终是无法抑制。 最终,大祭司的妻子耗尽灵力,终于保下了腹中胎儿,得一女,其身却呈现出油尽灯枯的趋势。 大祭司已有数日未出现在族人面前,瞳不得不去找他。 他去到大祭司的宫室,在寝殿门口,却见到了沈夜。 沈夜的身量比以往拔高了些,眉眼中有着挥之不去的郁气。瞳心里一动,意识到:交朋友的机会到了。 瞳首先干巴巴地问候了沈夜,而后说,沈夜不必为其母担心,救他母亲的法子不是没有。 沈夜果然对瞳的话起了兴趣。 瞳接着说:近日他与大祭司一同研习神农尊上留下的秘术,进而发现一种将活人制成傀儡的法子。 “尽管我族过于依赖灵力,灵力不足便会导致心肺经脉等器无法顺利运作,但若在人体内植入蛊虫,以蛊虫代替其机能,应能将性命维持下去。夫人身体已溃烂的部分,可考虑切除并以偃甲代替。若是不愿令她受苦,还可抽离其记忆……” 话音未落,瞳面颊一痛,沈夜挥动拳头揍了过来。 他脸上尽是斥责与愤怒。 “你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心思?将人制作成傀儡?还在身体中种满虫子?那样做……娘还能算作人吗?的” 瞳摔倒在地,张了张嘴,想说:为什么不可以。好歹也是活下来,总比死去强些。此时大祭司走出了寝宫。他看了瞳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向了沈夜,仿佛没看见徒弟与儿子起了争执。 “夜儿……你母亲快走了。”大祭司说道。 沈夜怔了许久,咬紧牙,眼中浮起水汽。 大祭司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为父和你一同进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你……不要哭。” 沈夜反握住大祭司的手,拿袖角使劲擦了擦眼。 烈山部人一旦断气,身体就会化为烟尘。沈夜想:若是被泪水糊住眼,他就无法见证母亲的死亡。他一定要好好看着,母亲是怎样死去的。 此时,大祭司忽是又想起了瞳。 “瞳,你也去。你是下一任的大祭司——你要亲眼看着,我烈山部族民是如何为顽疾所折磨,泯灭于无声之中。日后方能更加尽心,辅助城主率领族民破困而出。”
(3)
烈山部人的死,是从有到无。 他们活着的时候有躯体,死了便什么也不剩。瞳看着大祭司的妻子身体缓缓变得透明,禁不住碰触了眼罩,想若是现在与大祭司的夫人对视,好歹能替这家人保留一个形体下来。 人只能抓住“有”,而所谓灵魂的这种“无”,瞳在死人身上看不到。日后他在活人身上找,仍然找不到。 到头来,大祭司连妻子的死也加以利用。即使是瞳,多年后也不得不感叹:恩师的心真是冷硬如铁。 然而—— 即使是如此行事的大祭司,在妻子化为烟尘后,仍是伸出手去抚摸沈夜的头。“夜儿,你若是想哭,便这在一刻将泪水流尽。日后便要收敛悲思,好好看顾妹妹。” 沈夜咬着牙,硬生生忍下眼泪。“爹爹也请节哀。母亲走了,我会替她敬爱你。” 大祭司骤然无声。 半晌,将沈夜紧紧搂在怀中。 那也许是沈家父子最后一次心思相近,这光景看在瞳眼中,不知怎地有些刺心。 翌日,大祭司仍然待在他的宫室里,大约是继续消沉了一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他才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处理了几日下来堆积的事务后,大祭司将瞳唤到面前,说他为女儿起名为曦。沈曦。 曦就是日出,大祭司希望族人能在女儿这一代渡过漫漫长夜,寻到出路。 “若是找不到出路,等不到下一代老去,全族都得冻死在这座城里。” 末了,大祭司慎重地说道。 他的女儿出生于烈山部最艰难的时代。流月城内,女娲补天时遗留下的五色石还能燃烧不足两百年;矩木之中,神农的神血之力不知何时耗尽;城外,伏羲的结界仍然牢不可破。 要么是破困而出,要么是于冷寂中无声地消亡。大祭司疲倦地闭上眼。 他所剩下的时间不足两百年。 妻子的死亡,使得关于家庭的幻象破碎了。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柔软的部分,每一个人都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但在残酷的生存环境里,那些重要的东西是脆弱的。并不是有了保护的意愿,就一定能护住它们。
于是大祭司又对瞳说:日后他们师徒得更努力。 瞳应了一声。大祭司看着他冷淡的模样,觉得瞳也许并没有将烈山部人的存亡放在心上。忽然之间觉得更加疲倦。 他叹息一声,将脸埋入双掌中。 “瞳,为师从未告诉你,十五年前,因你的右眼妖异,许多人都不愿意留你性命。为师却在想,一族气数走到尽头,总会出现许多异象。尽管你便是那异象之一,但并非对你见死不救,便能抹消那些族之将灭的征兆。倒不如说,因你生来异常,或许能为我族带来变数……这种念头,是否太过软弱?” 瞳摇了摇头。大祭司的潜台词他清楚。 对方的心思他也很清楚。这些年来,族人大多待他冷淡,现在再来谈施恩,恐怕为时过晚。倒不如将当年的事说出来,激起他一丝怒气与斗志。 虽说族之将亡,妖孽尽出。可是……你真的是妖孽么?你愿意做妖孽么? 你若不愿意背负妖孽的名声——那就努力些,再努力些。为族人寻到出路,洗脱污名。 但瞳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这些年通过族人的态度,他早就能猜出当年的情形。世上的事皆有因果,族人的态度来自他的妖眼,而那只眼的异常是天生的,并非他有意为之。那么,他为什么要为无法控制的事情伤心或愤怒? 瞳只是觉得:恩师才死了妻子,又要打起精神算计徒弟,真是太累了。 于是,瞳也慎重地回答:“师尊所言弟子心中清楚……弟子定当为族民倾尽全力。” 大祭司点了点头,道:“你我皆努力些,再努力些。” 说完这话,师徒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又听大祭司道:“那一日,夜儿动手打你,过两日为师唤他过来替你陪不是。” 瞳嫌麻烦,自然说不必。大祭司又说:无论怎样,沈夜动手打人就是不对。而他既然是瞳的师尊,必然会护住徒弟,哪怕与瞳起纠纷的是他亲儿。 护住徒弟……么…… 瞳觉得心中的感受有些奇特。 若是没有大祭司先前那一番探试,他大约会觉得恩师难得护了次短。但此刻才说这话,倒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当日大祭司无视沈夜与他起了争执,倒是流露出几分真正的伤心。此时再提起来,却让瞳觉得那份袒护还不如没有。 沉默了一瞬,耳边又听大祭司轻声道:“那一日你提到的活傀儡倒是有趣。若是选一身体健康的稚儿,抽取其记忆,从头调教,不知夜儿会不会喜欢……” 这话题瞳很感兴趣。“师尊想做活傀儡?” 大祭司微微点头。“夜儿平日就是想得多的性子。现下没了娘亲,为师又没空管他。不如送他一个‘朋友’。为师能为他做到的,也便如此了。” 瞳怔了怔,心想:待沈夜有了“朋友”,他还需要去讨好沈夜吗? 大祭司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温言道:“若你能不计前嫌继续与夜儿深交,自然更好。” 不计前嫌。 大祭司用了这样客气的措辞,却让瞳清楚地认识他,他与沈夜不一样。 大祭司期待他能背负起责任,才会教导他,爱护他。而他对沈夜的要求,仅仅是“有朋友”。 可能会成为妻子的朋友不够,对将来有益的朋友也不够,大祭司还要为沈夜制造一个能够一直陪伴他的朋友。 这仅仅是因为,沈夜是大祭司的儿子。大祭司不希望家人孤单寂寞。
(4)
大祭司挑了个女孩,将她制作成活傀儡,起名为“一”。 烈山部男男女女皆容颜俊美,那个女孩却比众人更漂亮些。黑鸦鸦的长发挽成小髻,衬得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她的眼里一片茫然,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怯生生的,清丽又娇弱。 “一”是大祭司的手笔,瞳从旁辅助。此时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制造出来的这个活傀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了族民的命运。 大功告成之际,大祭司端详许久,满意道:“起初本是想用男孩,但若是男孩,夜儿也许会放其自由。‘一’这幅模样,他却是想扔也不敢扔。” 女人和小孩都很脆弱,沈夜的责任感又较旁人更为强烈。面对两者皆是的“一”,他只会小心翼翼地对待。 后来,大祭司牵着“一”的手去找沈夜,而沈夜果然将她留下了。 没过几日,大祭司又提到,沈夜为“一”更名为华月,果然已经上了心。 沈夜对瞳的道歉却来得很迟。 那时华月已在神殿中伺候了一个月,再算上制作华月的时日,距离他们之间那场不快已有两月。让瞳吃惊的是,沈夜眉眼间的郁气又重了些。沈夜身形有些狼狈,满头大汗,像是在外跑动了许久,小小的拳握成紧紧一团,极力讶异着怒气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成了这幅模样? 瞳思索着,听到沈夜僵硬地说:“对不起,娘亲去世那日动手打了你。” 瞳赶紧说他早已不在乎这件事。沈夜又道:“当日我以为是你恶毒,今日才知道,真正恶毒的人是我爹……华月尽然是他所做的活傀儡!瞳,你那些可怕的念头,是我爹教的?” 而后,沈夜压抑着怒气问:是不是大祭司强迫瞳一同制作活傀儡?华月的记忆有办法恢复吗?她的身体里是不是植满了蛊虫? 瞳错愕许久,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其一,‘一’身体健康,不需要蛊虫吊命,我与师尊制作她时,仅仅抽离了其记忆。不过那些记忆大约无法恢复了; 其二,当日将夫人做成活傀儡的确是我的主意,师尊由此受到启发,才制作出‘一’。” 这一次,沈夜仍然很生气,好歹没有再挥拳揍人。 他只怔怔看了娓娓道来的瞳许久,直到眼角扫到门口那一片黑色的衣角,将头转过去。 “爹爹,你总是一声不吭就做下许多残忍的事情……” 沈夜说道。大祭司在门口停滞了片刻,终于走进室内,脸上的神色无喜无悲。 “娘亲去世那一日,我不是向您说过了吗?我会更加敬爱您。我努力修习法术,日后也会保护您。我……只要有您和妹妹就够了……您为什么从来不肯听?为什么要伤害别人,来制造所谓的‘朋友’?” 沈夜平日里大约很克制,即使他先前质问着瞳,现在又质问他的父亲,语气里却没有哆哆逼人的锋锐,只有愤怒和伤心。 “只要您说一句,我就会乖乖的不去打扰您。可是……您就是那样厌烦我?厌烦到不惜将华月从她家人身边夺走,剥夺她的记忆,好用她来打发我?” “夜儿,为父并非……” 大祭司扶额,声音里有一种瞳从未经历也不能理解的虚弱。“罢了,今日为父是让你来向瞳道歉,而非质问于我。” 言罢,他朝瞳解释道:“为师原本是同夜儿一起前往此处。路上他忽然问我华月的来历,为师说了,他忽然跑得不见踪影。遣人找了许久未果,后来想到他会不会按照约定来你这里,果然……” 话音未落,沈夜恶狠狠打断了他。“父亲!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简直……” 沈夜不愿再与他们两人相处,抛下一句“疯子!不可理喻!”,又跑了出去。 大祭司没有再派人去找他,颓然坐到石椅上。“没想到夜儿反应如此大……到底要怎么做,他才会开心?” 瞳没有答话,回想着沈夜跑出去前瞪他的眼神,觉得他们很难再成为朋友。 (5) 事实也的确如此。 数年后,瞳的病症首先发作,接着是沈夜、沈曦兄妹病发,再然后沧溟病发。大祭司将兄妹两人送入矩木经受神农神血治疗,沈夜痊愈而归,沈曦留下后遗症,身体无法再长大且每隔三日记忆就会倒退至进入矩木的前一夜。隔了数月,沧溟也进入矩木沉睡。 瞳却没有进矩木。 若是大祭司要他进矩木,他会去。但大祭司说,沈夜得了神农血的加护,或许比瞳更适合做大祭司。此后瞳需尽心辅佐沈夜。 “你是天生妖瞳,夜儿却是绝境之中得神血庇佑,算起来,他所经历的变数更大些。不知你们两人,会为这座死城带来何种变化。” 彼时,大祭司温言软语如此说道。 瞳听了这话,便没有再提要进矩木的话。他心里清楚:进矩木是一件危险的事。进入矩木后,他也许会像沈夜一样痊愈,又也许会同沈曦、沧溟一般留下后遗症,又或许连命都保不住。大祭司不想再冒险。 更重要的是,大祭司希望得神农血加护的唯只沈夜一人,如此方能彰显沈夜作为下一任大祭司的特殊性。 而他的性命,若是细心经营还能延续百余年。这百余年间,他那只天生妖瞳能为沈夜震慑甚至清除许多身怀异心之辈,两人合力,方能在族内立足。大祭司又何必冒那个险,断了沈夜的助力。 大祭司用神农血将沈夜缔造成了活着的传说,而他要瞳从此成为沈夜身后的阴影。 瞳觉得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这个安排很不错。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方能发挥更好的效果。 大祭司做了安排,却担心瞳心有不甘,末了,探试道:“当年若是执意让你们交上朋友便好了,到了今日这田地,才至于尴尬为难。” 瞳坦然答道:“幸好未曾深交,才无恩怨纠葛。日后弟子听命行事便是。” 大祭司默然,许久又问:“为师曾许过你大祭司之位,如今又食言将夜儿推了上去,你可有不满?” 瞳想了许久,摇头,唇边露出一丝笑容。 大祭司问他笑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答。 多年后,瞳才告诉已将他视为友人的沈夜——“你的父亲,是我此生所见最为有趣之人。所言所行皆有考量,从未感情用事……他已是如此,却以为自己仍然在意旁人的感受。” 理智至极、遵从逻辑的前任大祭司,在瞳心中留下了这种印象。 他所做的每一件都有原因,每一桩言行都能被理解,不知不觉间,便让瞳产生了一种错觉——人的感情和思维可以被操控,只要给予适当的诱因。 那些诱因可以是所经历的事件,瞳试着直接使用蛊虫的刺激来取代。 因此,后来流月城内又接连诞生了十余具活傀儡,那是后话。 当时,沈夜与瞳的确不是朋友,彼此也不打算将对方变作朋友。 直到谢衣出现,两人的关系才产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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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7:15 GMT 8
五、师与徒 (其之二 上)
(1)
大祭司给了沈夜十余年时间来适应彼此身份的转换。他在病倒的前数年,就已将瞳提拔为七杀祭司。 众人明白,此举是大祭司在用同瞳为沈夜探路。待瞳在祭司中站稳脚跟,沈夜与华月也在神殿内拥有了席次。 瞳的身份,便在此时由“大祭司的弟子”变为“沈夜的派系”。 乍看之下,此时瞳的身份仍要高一些,但众人真正服从的,是他们两人身后共同的靠山。 沈夜虽然对这种情况有些抗拒,好歹咬牙忍耐下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藏不住心事的稚嫩少年,瞳对他有用,他便将瞳当作棋子,连同亲父为他部署的这一盘棋局在内一同笑纳。 如此,待到大祭司病逝,沈夜继任。情形虽然算得上兵荒马乱,两人合力施威,华月也在暗中动作,好歹镇住了局势。 瞳觉得他与沈夜至始至终都会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之后谢衣的出现,却为两人带来了转机。 (2)
许多年来,就连谢衣也不知道,最初促使沈夜做出收授弟子的原因是五色石。 宣布收授弟子的前几日,沈夜找瞳深谈了一次。 沈夜问瞳:就破除伏羲结界一事上,还有什么路子是烈山部人从未尝试过的。 瞳以尚且完好的右手敲击轮椅边缘,想了片刻,斩钉截铁道:“唯有五色石。” 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新鲜。 数千年来,烈山部人用了许许多多手段尝试破除伏羲结界,结界仍然毫发无损。于是很早就有人推断:他们需要用最为霸道的力量去攻击伏羲结界,如此,结界或许会产生裂缝。 在流月城内,能与伏羲神力抗衡之物只有神农血与五色石。 神农血封在矩木之中,一经取出,矩木即刻枯萎。流月城又以矩木为根基,人们不难推测,神血离开矩木之际,则是流月城倾塌之时。 因此,神农血这条路子是走不通。 五色石则是由神农炼制。原石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灵力,炼制成品的炉室中又注入了神农的神力。原石矿在炉内经由神农法力催化,继而燃烧,释放出足以维系流月城浮空运转的巨大能量。未尝不能与伏羲结界相较一二。 五色石也同神农血和矩木一般,亦是烈山部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流月城内存储的原石矿一旦耗尽,等待族民的仍是灭亡。因此,虽然一早有人提出用五色石的力量去爆破伏羲结界,历代城主出于谨慎,仍是舍不得消耗它们。 再到沈夜这一代,五色石的存量已然告急,愈发经不起消耗。 因此,在瞳答话后,沈夜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声道:“的确再无法可想。” 此时沈夜已成年,容貌与当年的大祭司如出一辙。瞳见他那副模样,恍惚间想起,前任大祭司每当心中已有断决,神色也与沈夜差不多。瞳便知道,沈夜已经铁了心要动用五色石。 他问:“沧溟城主那处会应允么?” 沈夜轻笑。“即使沧溟答应,城主一袭也必定出言阻拦。” “那你打算如何说服他们?” “如果本座本意是不以五色石破除结界,而仅仅是用它们来制作一些大型偃具,为何要说服他们?” “偃具?”瞳听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不动声色等待他交代计划。 果然,沈夜随即缓声道:“此事虽然急迫,仍需徐徐图之。待我想想……” 后来,沈夜说:五色石向来由城主一系保管。无论用什么理由,此时都无法从他们手中拿走大量原石矿。而且,用五色石去试验伏羲结界一事不能由他亲自出面,否则仍将引发众人的反弹。 所以,沈夜需要培养一个能在偃术方面有所成就的人。 流月城内的偃术向来发达,许多人尝试用手中有限的原料,制造出各种造福于民的偃具。人们唯一还未尝试用于偃术的原料,只剩五色石。 而当那人能用出众的偃术造福族民时,众人大概就会放心将五色石交予他以用于“大型偃具的运作”。而偃具若是在制作途中出了“意外”,导致五色石引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于是,沈夜与瞳商议了许久,两人得出共同结论:沈夜应该收授弟子。 一个听话的弟子。 他不但要具备优异的天资,还要容易引导。譬如,只须一说“偃术比法术更能造福族民”,便会乖乖地对偃术产生兴趣。 此外,他更要有强烈的亲和力。他理应是一个温和讨喜的孩子,最好性子里还掺着些充满生机的活泼劲儿。无论谁与他相处久了,都会生出疼爱之心。谁都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尤其是,他那些要求还是出于为族民谋求福祉的良善之心。 简言之,这个人足以成为众人的憧憬。他必须满足族民对“好孩子”的一切幻想。 但当瞳与沈夜一边列出条件,一边筛选人选时,他又忍不住想:现今的流月城,还有这样的人么? 所以这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数个月后,沈夜从众多资质出众的少年少女中挑选出天资与性情都堪称满意的谢衣,当着众人,缓缓地说出早已斟酌过许多遍的诱导之言——“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风雪。你须另寻他法,令大家都不再惧怕这寒冷的冬日。”神殿中安静了片刻,谢衣眼中闪过顿悟的神彩。 随即,年仅十一岁的谢衣将手捂在胸口,小小的身体最大幅度地躬了下去。 他实心实意地说:“好的,师尊。” 此时瞳注意到,当谢衣再度抬起头来,沈夜微微移开了眼,不去与谢衣那双写满崇敬的眼睛对视。 虽然他们二人的师徒关系原本建立在谎言之上,但沈夜面对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好孩子”,终是生出了些许良心不安。
______ 要培养这个人,最能掩人耳目的办法是将他收授为弟子。 那人不但要具备优异的天资,还要容易引导。譬如,只须一说“偃术比法术更能造福族民”,便会乖乖地对偃术产生兴趣。 此外,他更要有强烈的亲和力。他理应是一个温和讨喜的孩子,性子里最好还掺着些充满生机的活泼劲儿。 无论谁与他相处久了,都会生出疼爱之心。谁都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尤其是,他那些要求还是出于为族民谋求福祉的良善之心。 事关“收徒”,沈夜不知为何有些兴奋。他一边和瞳一起排列条件,一边筛选人选。说了许久,沈夜忽是一怔,眸中的温度迅速冷却,继而笑出声来。 瞳见此情形也笑了。不是沈夜那种自嘲的笑容,而是真心觉得情形好笑。 沈夜便问他:“瞳,你笑什么?” 瞳收敛了笑容。“我们商议了这许多,然而现今的流月城中,还有这样的孩子么?” 聪明、善良、温柔、活泼,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并且还容易掌控…… 这样的孩子,满足人们对“希望”的一切憧憬,简直就是众人理想的化身。但这种人瞳从未遇见过,沈夜大约也从未遇见过。 沈夜脸上难得流露出尴尬。“大约……是有些不切实际……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我?” 瞳正色道:“我以为你心里有数。” 他打量着沈夜,那张脸无论怎么看都与前任大祭司一模一样。当沈夜板着脸陈述事情的时候,瞳会产生跟他说话的人仍然是前任大祭司的错觉。但前任大祭司与沈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瞳从未听他的恩师说过哪怕一句不切实际的话,沈夜却在奇特的地方彰显出他古怪的想象力。 以及……尚且不失年轻的心性。 沈夜滞了片刻,苦笑道:“看来你我二人对彼此的认知尚有误差。” 瞳不置可否,“是属下失职,望尊上见谅。” 沈夜以为瞳是亲父留下的棋子,势必事事理智地从旁辅助;而瞳以为沈夜已经成为恩师的翻版,行事必定算无遗策。结果他们闹出了这一出无伤大雅的笑话。 直到此时,瞳对沈夜的心性才有些了解,继而产生兴趣。 前任大祭司是有趣之人,沈夜也不差。 瞳忽然有些明白,他该怎样同沈夜打交道。 不过,这件事仍然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数个月后,沈夜从众多资质出众的少年少女中挑选出天资与性情都堪称满意的谢衣,当着众人,缓缓地说出早已斟酌过许多遍的诱导之言——“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风雪。你须另寻他法,令大家都不再惧怕这寒冷的冬日。”神殿中安静了片刻,谢衣眼中闪过顿悟的神彩。 随即,年仅十一岁的谢衣将手捂在胸口,小小的身体最大幅度地躬了下去。 他实心实意地说:“好的,师尊。” 此时瞳注意到,当谢衣再度抬起头来,沈夜微微移开了眼,不去与谢衣那双写满崇敬的眼睛对视。 尽管那一晚的深谈,曝露了沈夜也在心中期待着一个完美的弟子,但这无法改变,他与谢衣的师徒关系建立在欺骗之上。 沈夜面对谢衣这个未来的受害者,终是生出了些许良心不安。
(3)
而在当年,还有一桩事不为众人所知晓。那就是沈夜挑选谢衣为徒时,趁机将手伸入了生灭厅。 他既然要挑一个能助他成事的弟子,资质与品性是为其一,人际也极为重要。沈夜不觉得靠几场临时的法术试验,就能看出那些孩子是否合适。再者,即便他与瞳找到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只要他有一对会碍事的父母,仍然会导致前功尽弃。 因此,沈夜将生灭厅的主事召到他的宫室。 以往生灭厅负责记录烈山部族民的生老病死,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城内的人与事。尽管日后生灭厅在谢衣和瞳的主事时期完全落入沈夜的掌控,但在当年,它却并不受大祭司管辖。 也就是说,许多事情,历代大祭司并不比生灭厅的两位主事知晓得清楚。 因而沈夜遣人去将生灭厅正副主事传唤到他的宫室时,不失时机地告诉瞳:这又是一个机会。他们可以趁机试探生灭厅的两位主事能否拉拢。 这种每一步皆可布局的心机自然是从前任大祭司身上学到的。不过,当正副主事在沈夜要求推荐合适的弟子却保持了沉默时,沈夜忽然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推不出合适的人选,不如将厅内二十年来的记录拿来,由本座自行挑选。”
有一瞬间,两位主事都无言以对。 沈夜的要求,是明显的越权。 室内静默了一瞬,沈夜笑出声来:“两位可是觉得为难?但你们也知晓,也许本座就是烈山部的末代大祭司,若是……” 他意有所指顿了一顿。“若是烈山部的气数果真只到本座这一代为止,你们悉心保存的东西都会化为无用之物。倒不如拿出来让本座看一看,还是说……你们等着沧溟偶尔醒过来,召你们去问一问话,便是克尽了职责?” “这……” 两位主事神色明显动摇。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也不差不到两百年,五色石就会燃尽这一桩。他们本该受城主直辖,偏偏到了沧溟这一代,老城主已经亡故,沧溟在矩木里沉睡。他们的日子清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当年的大环境下,这份清闲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两位主事斟酌了片刻,听得耳边沈夜一字一字道:“船快沉了,众人都没机会独自逃脱,除了合力将水舀出去,以期船能撑得久些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再者,虽说规矩是用来遵守的,但烈山部若真灭了族,守不守规矩也无甚意义。是不是?” 这些话沈夜曾对许多高阶祭司说过,如今这番话也对生灭厅两位正副主事起了效用。 烈山部这艘大船十有八/九会在两百年内沉没,沧溟又是不能理事的状况,肯在这个时候出来掌舵的人都不是凡庸之辈。因而他们无论是对觊觎着大祭司之位的人,还是要保住大祭司之位的沈夜都抱有敬意。 谁都不希望大船沉没。纵然他们没有做掌舵人的资质,但总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可笑的是,当年生存艰难,对沈夜有异议的人只限于高阶祭司。十数年后他为族人找到了一条出路,反对他的人反倒多起来。因为那个时候,烈山部人终于拥有了选择权。 诸如“有尊严的生存”“有原则的生存”等等好听的口号,都是在人们拥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才能叫得响。 因而,两位主事相互对视一眼后,正主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尊上,恕属下斗胆询问一句……” “哦?” “您要看记录,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挑徒弟。” “请勿戏弄属下……” 沈夜沉思片刻,认真道:“的确是为了好好挑一个徒弟。” 两位主事对这番说辞并不相信,但思索许久后,仍是回生灭厅拿了记录。 待他们两人告辞,瞳蹙着眉说:“尊上,你今日的举动有些冒险。” 沈夜反问:“何为冒险?” “若是生灭厅两位主事不愿服从你,进而转投反对者……” “瞳,你太多心。首先,只此一事,他们不能凭此将本座赶下台;其次,若是生灭厅的人为本座所用……”沈夜忽而冷笑:“是个人皆会有阴私。当他们的阴私握在本座掌中,本座行事则更方便。” 饶是如此,沈夜看了生灭厅的记录,知晓了许多阴私。但最开始,他的确只是根据记录挑选了最为安份的谢氏家族之子谢衣。对于在暗中蠢动的高阶祭司们,他连警告都未发出。直到十年后,偃甲炉试转在即,沈夜才以雷霆手段抖出了这些人的丑事,并迅速加以处置。 沈夜常说他对人心与梦境无可奈何,却也曾言:“本座暂时不处置他们,是生灭厅两位主事依附于我是为了方便我为族人找到出路,他们应是不会希望,我一旦掌握了众人短处,就立刻掀起风波。” 即使掌控着将沉的船,沈夜该隐忍的时候仍然会隐忍,而不是立刻将不安份的人踢下船。因为他凭着本能察觉到:动手太快会让如生灭厅正副主事这般正在观望的人心寒。 但沈夜的细致与谨慎却在本质上与前任大祭司不同。沈夜总是先有最为大胆的想法,进而才会布下最细致的局面。 他比前任大祭司更敢于作为。 原本在沈夜开始打五色石的主意时,瞳便该发现这一点。但直到沈夜三言两语将生灭厅收拢于袖中,瞳才更为深切地体会到:沈夜这个人,大胆、隐忍、谨慎,却会在奇特的地方彰显出不成熟的一面……比他预料中更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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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8:12 GMT 8
六、师与徒 其之二(中)
(4)
相较沈夜,谢衣的性情则单纯得多。 沈夜为了从族人中找到谢衣,已暗中做了许多准备,对于这个弟子也不能说是全无了解,但真正与谢衣成了师徒之后,他仍是受了些撼动。 聪明、良善、温柔、活泼。谢衣满足沈夜对好弟子的一切期望。 尤其奇妙的是,此时沈夜的名声还没有与严苛暴戾相连。他那些非凡的手段只用在暗处,以对付有异心的高级祭司。与大多族民而言,沈夜面貌生得与前任大祭司一模一样,行事手段也与前任大祭司有些相似,那些似曾相识的部分让族民感到安心。 若硬要说沈夜与他父亲有什么不同,只在于沈夜得到了神农血的加护,术力更在其父之上。而这件事更让他的形象神秘起来。 于是对于年幼的谢衣而言,沈夜足以成为他的骄傲。 即使师徒关系建立在隐瞒和欺骗上,最初那些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开心。 谢衣进入神殿之初,其实并未立刻学习偃术。 那时他记得,沈夜要他另寻造福族民的办法。于是他就在神殿中细心观察,每一位祭司都在做什么,他们所做的事对族民而言有什么益处。 谢衣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他知道人的资质可以用在许多地方上,但人最终只能专精于一两个方面,因为人精力有限。要做好一件事,兴趣、资质、耐心缺一不可。他需要从一切能为族民谋求福祉的事情中,挑选出他最想做的。 这和沈夜预料的方向有些偏差,但他仍未出言阻止,只是在教导谢衣法术的时候多赞了几次偃术的作用。谢衣在大方向上,行事没有半分差池,虽然比他预料中更有主意一些,但也不是不能引导。 后来谢衣将瞳也纳入他的观察范围,却导致瞳与沈夜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5) 瞳一直对医术很感兴趣。尤其是在他与前任大祭司联手制造了华月之后,他发现他可以人为地使他人的生存形态发生变化,这比观察旁人更为有趣。 于是瞳理所当然地利用闲暇时间研究医术,并在目睹许多族民历经死亡化为飞烟的过程后,给出死亡一个明确的定义。 死亡即是消散,形体无法留存。烈山部人从有形转化为无形的过程就是“死”。 由此,瞳对“生”的极限也颇感兴趣。 什么情况下,烈山部人才会保不住形体?是心脏不会再跳动,还是血液不会再流转? 当年瞳方整理出一个头绪。他将自己溃烂的腿肉割除,以烂肉养蛊虫。割除的肉没有消失,那即是说,他的“生”并不承认从他的躯体中割除的部分已经“死”去。尽管那几块死肉很快就会腐败变质,再无法履行人体的生理机能。 瞳由此想到了,蛊虫与从他身体里切除的肉块行成了共生关系。蛊虫还未死去,它们也不被视为“死”。如果蛊虫进入族人体内,以其行动代替人体脏器运作,甚至是血液流动,那么烈山部人的“死”将会被重新定义。 之后,瞳又试着在自己的身体里养殖蛊虫。这是因为在当年的流月城,“材料”不若日后随手可得,他所拥有的“材料”只有他自己。 此事毕竟骇人听闻,瞳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谢衣却三天两头跑过来,不住地问:瞳大人,你打算做什么,对族民有什么用处,能告诉我么? 瞳对他的来访无可奈何。 他起初不怎么理会谢衣,谢衣便安份待在一边,静静看着,待到瞳神色冷淡地要赶他离开时, 他才委委屈屈地问:“瞳大人,你又在做什么?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瞳只能继续无视谢衣。他毕竟是沈夜的徒弟,瞳不能拿平日里对付异己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孩子。接着瞳发现若没有那些恫吓威胁的手段,他居然无计可施。 “天资聪颖”的另一面往往就是事事追根究底,谢衣也不例外。这个谢衣却是瞳与沈夜一起挑出来的。瞳每每想到此处,心中忽是一闷,继而便生出了无名之火。 这种情况似乎便是……人们口中的自作虐。 当谢衣第三次在瞳正准备培育蛊虫时忽然出现,继而脆生生地问着“瞳大人你为什么爱养虫子?”“养虫子有什么用处”时,瞳终是忍无可忍,用冰凉的手指握紧了谢衣手腕,拖着他去了沈夜的宫室。 瞳在沈夜略微错愕的注视下,瞳不失直白地告知:谢衣很烦。他打扰到他了。 有一瞬,沈夜脸上的表情可说是多姿多彩。 那一日他将谢衣打发之后,难得将瞳留下来,询问了许多养蛊的事宜。最终,他轻声道:“以蛊延命一说虽然有些意思,但你也许多加爱惜身体。” 瞳点头道:“我明白。” 他想此时沈夜方在族内的势力还称不上根深蒂固,沈夜还需要人手为他做事,自然不希望自己出意外。 沈夜却道:“但愿你真的明白,本座希望你为了你自己多加爱惜身体。” 有了这一句,沈夜终是将瞳视为自己人了。瞳不再是“亲父留下的棋子”。 起初瞳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许多年后,沈夜说:当年瞳事事理智冷静,却让他觉得不好相处。直到那一回,沈夜隐隐约约察觉到瞳的烦躁,才惊觉瞳也有喜怒哀乐。 便在一瞬间,沈夜忽然明白了。他还没有彻底将人视为棋子的冷硬。 棋子不会生气,瞳却会。至此一点,就足以令沈夜明白瞳与华月并无不同。 进而沈夜又想:既然瞳为自己做事,自己便该多看顾他一些。
(6)
自那一日瞳向沈夜发作后,沈夜对瞳多了几分关心,倒让瞳有些不适应。 习惯的过程却也不长。 此时瞳在无厌伽蓝中,望着天上血红圆月般的流月城回想往事,只道当年毕竟不比现在。 瞳无法设想,那件事若是发生于现在,沈夜还会不会有闲心去“心软”,进而与他生出交情。 在当年,许多叫人难堪的选择还未到出现时机。那时沈夜算计再精,也仅是将碍事的祭司们一脚踢开,不若日后但凡有人不从,定会取走那人性命。 正因许多事情还有一层遮羞布掩盖着,双手还未染血。譬如沈夜打上五色石主意的时候,只是打算用五色石突破伏羲结界,却不想会引来心魔,继而面临选择—— 是要维持着上古神裔的尊严去死,还是自甘堕落半人半魔地活下去? 他的手段虽不是光明磊落,却也不至于为人不齿。因而他那时还没有绝望到精疲力竭,尚有余力关心看顾旁人。 沈夜对待谢衣的态度也是如此。虽有愧疚,但又觉得事关烈山部生存,并非罪无可恕。谢衣的尊敬与崇拜,他这做师父的也还当得。 至于利用了谢衣一事,日后好好补偿便是。 他抱着那般念头,对待谢衣称得上是极为照顾,谢衣则更喜欢他那面冷心热的师父了。 有谢衣这样的活泼的孩子长驻,神殿里的笑声多了起来。有时连沈夜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那份笑容明快而爽朗,与他获得神殿席次以来,那种事事皆在掌控的冷笑完全不同。 终有一日,瞳前去沈夜宫室时,听到华月对沈夜说:“阿夜又如当年一般会笑了,看来都是阿谢的功劳。” (7)
“阿谢”是华月对谢衣的称呼。一个阿夜,一个阿谢,她觉得这样唤起来方能彰显两人是师徒。 那时距谢衣成为沈夜徒弟已有大半年。瞳在门外听到是华月,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找沈夜商谈事宜。 瞳与华月之间的关系有些古怪。他和前任大祭司联手创造了华月,华月却很排斥他。 华月的排斥与其说源自厌恶,倒不如说是源自惧怕。 尤其是在前任大祭司去世后,她每次见到瞳,身体便会在一瞬之间变得僵硬。伴随着机械的应答,倒真有些傀儡的意味了。 因此瞳倒不知道,华月私下里是这幅模样。温言软语,柔和中掺着三分愉快。 室内,沈夜也轻笑道:“谢衣不但勤奋,天资更强出本座当年许多,就是性情有些软和,还是强硬些更好。” 瞳在门外有些不解。沈夜挑选徒弟的时候,特地将“性情柔和”列为条件之一,如今怎么又嫌谢衣不够强硬了? 继而又听沈夜道:“不过这一点也像当年的我。” “噢?” “所以日后再慢慢教导就是。” 沈夜说道,华月笑了起来。“一说到阿谢,阿夜的心情就不错,他果然是你的好徒弟。” 瞳实在不清楚这段对话意义何在,想了想,慢慢走进宫室。 华月的神情瞬间僵硬了,然后瞳体会到他果然是一个杀风景的人。
瞳无视了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为木偶的华月,交代了他近日来在蛊术上的进展。其间特地提到:他找到了以蛊虫代替心脏跳动的办法。理论已经准备妥帖,只差实践。 他希望沈夜能以大祭司的影响力,替他寻找“材料”。 当年瞳也不若日后,能够理直气壮地将“忤逆者”、下界凡人、野兽等一切活动于无厌伽蓝附近的活物用于试验。此时他打的算盘,不过是找一些病入脏器的族民,在他们自愿的情况下,将蛊虫植入他们的内脏。 沈夜听闻后,也生出了些许兴趣。蛊术听来虽然有些骇人,但若真是成了,却能为族人续命,他便应下了。 “就是不知蛊虫与族民身体共生会是何等情形,身体会有所知觉么?”而后,沈谢问道。 瞳想了想,认真回答:“有些蛊在体内,会刺激人的痛觉。若是他们惧怕疼痛,可参照制作活傀儡的办法,尝试将五感抽离。若是还有抗拒,再洗去接受蛊虫的记忆……” 话音刚落,华月陡然色变,低低叫了一声:“瞳!” 瞳应声望过去,见一向自持的华月身体轻颤,眼中像是要喷出怒火来。 沈夜的脸色也黑了一黑,低声道:“抽离五感,洗掉记忆……这与制作活傀儡有何不同?瞳,以蛊虫延命之术可以尝试,多余的手段勿要再提。” 瞳默不作声。 当年沈夜看重结果,同样也在意动机。区分动机的标准是道德,但对于瞳来说,那是难以掌控的虚幻之物。 若是在以往,沈夜如此发话,瞳便听命。又或者该说,以往沈夜若是见瞳不作声,便会当作他已听令。 但此时,两人虽说还未成为朋友,瞳却已不是棋子。 沈夜便问:“你不愿意?” 瞳鬼使神差地点头应是。“若是族人皆出于自愿,抽离五感、洗去记忆又有何不可?” 沈夜蹙眉:“若是感觉不复,连记忆也不复……即使活下来,那人还是原来那一个么?” “为何不是?躯体不还是原来那一具?” “瞳!”华月忍无可忍,双手死死攒住裙角:“当年你与那个人一同……做了许多残忍的事。我虽然厌恶你,但想到你我同样效命于尊上,从未明言……但你若是执意于此,我……绝会不原谅!” 瞳不语,看向华月的目光略有诧异。 他想做的事,为何要华月来原谅? “华月……” 沈夜唤了她一声。华月一动不动,漆黑的双目紧紧锁在瞳身上。 她的性情一向柔顺,此时连沈夜都不理会,只因瞳触到了她唯一的底限。 气氛一时间拔剑张弩,沈夜看着这两人,明知该命令两人不得争执,但在活傀儡这件事上,沈夜的态度与华月一样。哪怕难以收场,他也无法对华月语出责怪。 沈夜闭嘴不语,眸中的神彩幽深了几分。 直到有人抽噎着唤了一声“瞳大人……”,难堪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谢衣满脸是泪地跑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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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8:52 GMT 8
七、师与徒 其之二(下)
(8)
瞳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劲。 虽是一时间说不上来哪一处不对,但当谢衣又唤了一声“瞳大人”继而紧紧拉住他衣袍一角时,他终于发现不协调感源自何处。 “你找我?” “是。”谢衣眼泪汪汪地点头。 他的情形颇为狼狈。衣裳破了几处,脸蛋上尽是黑一道灰一道的污渍,眼泪还流个不停。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哭哭啼啼,怔了片刻。华月忽然惊讶地吸了口气,随即拉过谢衣的手仔细查看。“……疼么?” 谢衣手脚裸露在外的部分擦破了油皮,伤处浸出点点红珠,触目惊心。 沈夜眉便蹙起来了。“谢衣……你怎么……” 瞳却仍是不知机地问:“你为何知晓我在大祭司宫室?” 他虽不是一时兴起才去找沈夜求援,但出门之际,也未告诉过旁人。他不禁迷惑:谢衣为何会知道他会在沈夜那里? 话音未落,华月瞪了他一眼,恼他这个时候仍然冷心冷情,继而在谢衣伤口上施术。“七杀祭司大人,就算审讯罪人也得稍待片刻。” 瞳听得出华月仍然很不高兴,但话中的刺意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两人又是僵持了片刻,谢衣拿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眼泪是止住了,声音仍有些抽抽噎噎的。 “我先前去过瞳大人的宫室,那里没人……还有……探测灵力的偃具……” “偃具?” 谢衣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金红漆边木盒。“内里记录了您的灵力……可用于寻人……” 瞳顺手接过那件偃具,感受到其间同时有数股灵力往复,不由吃了一惊。烈山部人大多对偃术有所涉猎,瞳察觉得出那一件偃具中,谢衣的灵力占主导,余下的几波灵力很熟悉。 那几波灵力来自沈夜、华月,以及神殿中常与谢衣来往的祭司。 还有一波灵力来自他自己,此时正在以极慢的速度缓缓运行。 瞳记起前几日,谢衣曾找他与沈夜各要了一件废弃的偃具核心。再一想谢衣的话,也就不难理解这件偃具的用途与用法。 瞳忍不住又问。“你是如何做到将这几份灵力放置到同一处,却又不让它们互相排斥?” “好了,瞳。”沈夜终是听不下去。他一直以为瞳是一个对待每件事皆能直戳要害的人,但在此时,他发现瞳居然没一句话说在正点上。“寻常人若是见了谢衣这幅模样,都会问他,‘发生了何事’……” 言罢,沈夜忽然收了声。 他顿悟了,瞳抓不住重点,是因为对瞳而言‘发生了何事’根本不是重点。 沈夜只得去问谢衣。“今日发生了何事?为师不是许了你半日闲暇?你又为何以这幅面貌来找瞳?” 谢衣这才委委屈屈说出了事情原由—— 族里有一个孩子名叫风琊,与谢衣同年,术法资质异常出色,于谢衣这一辈中堪称众首。 大半年前,沈夜刚放出要收徒的消息,风琊以为沈夜一定会挑他,却不想沈夜早就暗中定了谢衣。风琊失望之余拜入了一位高阶祭司门下,愈发刻苦修习术法,只是每次见到谢衣总免不了寻他晦气。 这一日沈夜难得给了谢衣半日闲暇,待他高高兴兴回中层民居同父母相聚,离开入口之际,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同一对年轻夫妇说道:“我得快些回神殿学法术,必定能将谢衣比下去。说不定到时候大祭司发现谢衣无能,就改收我为徒弟啦!” 那孩子说得认真,还不忘嘿嘿嘿冷笑几声。再一回头,见到谢衣,不阴不阳的笑容便僵固在脸上。 对于风琊来说,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大半年来,风琊父母皆为他介怀沈夜未收他为徒一事担忧。他看在眼中,今日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段“安慰”父母的说辞,居然被谢衣撞个正着。 简直就像……吹牛皮被当场揭穿。 谢衣看了风琊许久,认真地说:“‘法术再高深,也仅能让一人不畏风雪。’那一日师尊既然如此说了,他便不会因为你能将我比下去而改收你为徒。” 谢衣说完就走,于是风琊恼羞成怒。 “一路上风琊追着弟子要比试法术,弟子不理会他,都走到神殿大门,风琊忽然说今日不比也得比,便催动了法阵……” 谢衣小声说道,又拿脏袖子擦了擦脸,脸上便又多了几块灰斑,愈发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华月听得心疼,赶紧问:“然后风琊伤了你?” 谢衣不语。 瞳看了一眼沈夜,见他脸色乌沉沉,心想大约是谢衣吃了风琊的苦头,沈夜不高兴了。烈山部大祭司的弟子连个同龄人都对付不了,说出去未免叫人看轻。 不过他还是没明白,谢衣为什么出了事首先来找他。 “那个法阵……弟子从未见过……风琊想揍我,我却不能等着挨揍……便暗中命令偃甲兵人绕后,我再前方扔出火石令其炸裂。待打断风琊施术,我与偃甲兵人前后夹击……” 沉默了许久,谢衣轻声道。 偃甲兵人毕竟是兵器,下手不知轻重,便将风琊打昏了。 谢衣虽然知道又得罪了风琊,当时却不是很担心,只以为他受了些皮外伤。谁知他等了许久也未见风琊爬起来,上前一探,风琊脸色发青,体内灵力运转隐隐有停滞的迹象。 这情况前所未见,谢衣想风琊是不是被他害死了。 再之后,谢衣将风琊拖到了瞳的宫室,因为瞳对医术感兴趣众多周知。 待他发现瞳不在宫室内愈发慌乱,又找出寻人用的偃甲,跌跌撞撞跑来了此处,身上的擦伤便是在来的途中磕碰到的。 “……” 瞳、华月与沈夜皆是无语。 “谢衣,你既然知道风琊的情况不同寻常,这个时候应该去找他的师父。”沈夜叹了口气。风琊的情况明显就是施术途中被骤然打断,灵力于体内奔走,冲撞了脏器。但总的来说,谢衣在闯祸之后行事的思路是没错的。 至少谢衣知道先去找他以为能解决事情的人,而不是束手无策回来问他“师尊我该怎么办”。 只是依谢衣的描述,风琊不知从他师傅那里学到了什么。 “前所未见”的法阵,一经打断就反噬了施术者的身体,听来像是邪门外道。若不好好处置,恐怕徒留祸患。 “总之,我们先去看看风琊。”沈夜说道,继而命令华月唤上风琊的师父,一同前往瞳的宫室。 先前他还担心谢衣性子软和压不住人,结果谢衣连闯祸的本事都有。他倒不知该放心还是更担心了。
___ (9)
风琊的情形果然是走火入魔。 也算他天赋异禀,当时灵力虽在他体内乱走,但在冲撞了体内脏器之后,其身为求自保自发地将灵力吸纳引导,最终归于平静。 于是,在众人到达瞳的宫室时,见到的是风琊已经坐起来,神情有些呆傻地打量四下。 经由此事,众人发现风琊的身体是为绝佳的储灵场,每一处血肉脏器均可用于存储灵力。而风琊又一次吃了苦头,深感孤军作战太过吃亏,便以此为基,自创出一套残酷的术法。即是以下界凡人沥血剔肉炼制魔偶,又以自身灵力幻化骨蝶吸食他人灵力,再将吸食到灵力透过血肉供给与魔偶,并不耗损风琊自身的灵力。此为后话。 最终,风琊师徒承认他们正在研习一种新的术法。这术法威力虽然强横,却让身体负荷极重。 风琊的师父说得惶恐。烈山部中,除却当年神农留下的一些高阶术法虽修习者有所限制,余下的法术众人皆可修习。若想研究新的术法,则须向神殿报备。 他有心藏私,大半年来未曾透露过半分风声。若不是风琊漏了馅,他大约能隐瞒到术成。 此事虽不是罪无可恕,若传出去却极不好听。沈夜拿到了师徒二人的把柄,冷脸道此事虽然涉及太多,但追根究底还是小孩子之间的争执。身为事主的风琊只需向谢衣认错,那一名高阶祭司则要被降低席次。 沈夜到底为那一名高阶祭司留了情面,称是降罚一事会另寻一个“错处”当作理由。他们师徒二人翌日须向神殿报备,至于他们藏私一事就此揭过。 丑事须遮着捂着,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若是公布出去人人皆知,就不能称之为“把柄”。 那名高阶祭司自然领了情,风琊却在听闻他要向谢衣认错时瞪大了眼。“谢衣他差点折磨死我,却要我向他道歉?!” 沈夜冷下脸看着他。“族内禁止私下比试,事情本就是你挑起的。若不是谢衣反应机智,险些被折磨死的便是他。届时你又该如何赔罪?” 风琊万般委屈地认了错,从此以后两人梁子结得更深。
(10) 待师徒二人离去,沈夜撇了一眼谢衣,脸黑得好似夜色一般。 “去外边跪六个时辰。” 谢衣似乎对这个处置早有预料,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又规规矩矩跪到了外边。 沈夜站了片刻,并不理会华月不时投递过来的眼神,又走到谢衣身边。“谢衣,你可知为师为何罚你?” 谢衣羞愧地应道:“无论如何,弟子的确伤了风琊,伤害别人总是不对。” “你错了。”沈夜摇头:“你既已察觉风琊的术法路数不对,就不该继续与他纠缠。若不是风琊体质异常,今日他大约不是身死就是成为废人。届时即使你于情理上无错,仍然无法向众人交代。那么……为师便保不住你……” 沈夜说道,心中忽是生出一丝后怕。那时他还需要名声,若是风琊真出了事,无论如何他都得公开处罚谢衣,那就不是背着人叫他跪六个时辰的事了。 即使只是装模作样的处罚,沈夜一想到谢衣会在人前受辱,心不由紧了一紧。 已经是在利用他,若是还保护不了他……他这个师尊将会当得何其失败。 “为师罚你,并非因你做错了事。而是——你现在不够强,无论实力还是地位。但凡风琊出了意外,你都无力负担这后果。你且好好想一想。” 沈夜说得隐晦,谢衣也听得似是而非。“若是够强,哪怕害得风琊出了意外也没关系?” “是。但若是能不生事,便最好不要生事。”沈夜想了许久,终是点头。 “紫微尊上!”华月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即将沈夜拉到一旁。“您……您怎么能对小孩子说这些……?而且您今日的处置,原本就有失公正……” “公正?”沈夜挑眉:“本座难道是为求公正才来做这个大祭司?族民各有各的心思,若是一味顾忌各自感受讲究公正,有些事便不能做了。” 继而,沈夜字字坚决地又说了一次——他本就不追求公正。 华月膛目结舌。这还是第一次,沈夜当着谢衣的面,流露他那算不上坦荡的心思。 “就算是事实,又何必在阿谢面前点明?”华月叹了口气:“他年纪还小……” 沈夜抿起唇,侧身望了一眼外边。“就是说给他听。那一年你被带到神殿的时候,年纪比他还小。经由今日之事,我们不能再将他视为小孩子。” ——本座为师一日,便会护谢衣一日。但在本座看顾不到的地方,他也要能保护他自己。 ——从今往后,他还是多个心眼更好。 之后沈夜所说的那些话,瞳觉得有些耳熟。随即他想起,有一句在十数年前,前任大祭司也曾对他说过。 不同的是,前任大祭司为了施恩,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一句;而沈夜此时背着谢衣,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本座会护着谢衣。 因此,哪怕违背他收谢衣为徒的初衷,他也要开始引导谢衣去思考。 看清时势,然后赶紧成长。
看来今日之事,让沈夜紧张起来。瞳不禁想道。 沈夜已经不再打算将谢衣当作小孩子,谢衣也早就不是棋子。 但谢衣仍然被沈夜蒙在鼓中,进而被利用着。这样的矛盾真是有趣。 瞳捂住了胸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这寒冷的时节,心口似乎弥漫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11) 沈夜与谢衣亦师亦友的关系,便是自这一刻起,彰显出蛛丝马迹。 沈夜需要一个能引爆五色石又不会被众人排斥的人,便有了入室弟子谢衣。他要谢衣能够保护自己,便有了愈发能够独立思考,主见极深的谢衣。 瞳又细细想来,无论谢衣长成了什么性情,都是沈夜引导的结果。 所以三十年前的捐毒之夜,沈夜才会那般不甘心。 那一个谢衣,拥有沈夜曾经所想看到的性情。
(12)
当年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按了按心口,察觉到的事情却是——并非所有师徒之间的关系都如他与前任大祭司一样,所言所行皆有考量,每一桩言行皆能被理解。极致的冷静,极致的符合逻辑。 沈夜这个人性情有些矛盾,但他那些不符合逻辑的行为,却让瞳更有兴趣观察下去。 因而,当沈夜叹了口气,略显为难地打量着他与华月,说道“本座不想看到身边的人彼此不和,瞳你日后休要再提与活傀儡有关之事”时,瞳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沈夜微微一笑。华月神色松动,倾身对瞳行了一礼。“先前多有得罪,望七杀祭司大人见谅。” 瞳点了点头,他们之间那一场小冲突就此揭过。 若说瞳一时冲动的原因,大约人都会本能地去追寻他人的善意。 性情矛盾的沈夜,比冷静之际又符合逻辑的前任大祭司更让瞳觉得可以信任。 (13) 至于后来…… 瞳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倾慕着谢衣的女祭司早已离去,就像她从未来过此处。 一轮苍白的月亮升至无厌伽蓝穹顶。寺内回荡着“材料”们的低吼与咆哮,并不是一处安静的地方,但瞳也从未曾觉得这里热闹。 无论寺内充斥着多少种声音,瞳也觉得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接着,瞳去了藏经处,开始整理近日来的实验进展。 然而今日实在有些奇特。大荒西岛的风俗,桃花盛放的幻景……现在与过去的片段忽而交错,浮现在瞳脑海中,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瞳终是将竹简重重一和,心想:该回一趟流月城了。 明日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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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29:19 GMT 8
八、司徒一 (上)
(1)
瞳这些年来并非完全不过问流月城内的政务。谢衣叛逃后,瞳又多了一重生灭厅主事的职务。一月总有那么几日,他须得回到族内主持事务。 然而在这一日,众人见到他出现在流月城内,面色皆是有些异样。 此时瞳的病征已扩散到双膝,却又不愿意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众人面前,只得忍受着金铁摩擦膝骨的疼痛,以偃甲所制的双腿慢慢向着神殿前行。 走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唤他。“瞳,你怎么回来了?这几日似乎并非神殿祭典日。” 说话的是一名男子,名唤司徒一,已经活了两百余年,在如今的烈山部人中年岁最长。 瞳抬起头,打量着对方那张颇为端正的面孔。以下界的标准来看,司徒一形貌似是三十出头,因未受病痛折磨,反倒比满头白发的瞳更显年轻。 “莫非我只能在神殿祭典日出现?” 烈山部的祭司们每月皆会在神殿内举办祭典。以前那就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心魔入城后,去往下界办差的祭司越来越多,每月的祭典日则成了他们回城述职的日子。瞳也不例外。 司徒一哑口无言,他意识到这话说得不恰当。流月城也是瞳的家,瞳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况且司徒一是平民,未在神殿内享有席次,较真起来,用这样随意的语气对一名高阶祭司说话是不敬的。 “瞳大人,老夫并非有心逾越……” 瞳唤了一声“司徒爷爷”,正色道:“大祭司曾有言,‘您几乎看着神殿内每一位高阶祭司长大,众人皆应对您有所尊敬’……不必太过客气。” 沈夜对司徒一的评价并非客套。许多年前,司徒一是个极和气的人,他几乎接触过烈山部的每一个孩子。 司徒一曾安抚过被亲父勒令走出神殿去交朋友,却又找不到说话对象的沈夜。早些年面对瞳这样天生妖瞳,为他人所排斥的孩子,面上也从未显露过不喜。 他对待瞳的态度与日后对待全族与心魔结盟继而渲染魔气一事的态度相同,既不显露赞同,也不会语出阻拦。 不参与其中,只是观望着,并消极地接受,如此而已。 “瞳,你的身体还好么?” 司徒一打量着瞳的双腿,随即察觉到客套对瞳来说反倒是种煎熬。“你腿不好,站着便是受苦,老夫就长话短说了……” “何事?” “近些时日来,有些传言愈演愈烈……那传言是真的咯?” “传言……”瞳蹙了蹙眉,随即明白了司徒一口中的传言是什么。 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什么传言?” “谢衣那娃娃,果真已在无厌伽蓝被处置了?” “……司徒爷爷为何不去问大祭司?他虽下令全族不得谈论谢衣,但你若找个无人的时机问了,他也不会较起真来处罚你。” 瞳说的是真心话。沈夜虽然不比当年和善,但也不会对司徒一这么一个颇有人望的老人动真格。 此时沈夜的铁血手腕仍是用在忤逆者身上。至于那些远远观望而不愿参与其中的族民,沈夜则用礼待司徒一来表明态度。同时,他也是以司徒一的人望来牵制着那些人—— 观望亦可,只要不给他添乱。
(2)
这其中的种种算计,司徒一如何不明白。正因他这条老命还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他也不敢轻易去触沈夜逆鳞。 然而,谢衣的生死又确实叫他牵肠挂肚。他只得从瞳这一处入手。 司徒一闭眼,年轻的面目上便浮现出苍老。“虽说在老夫看来,你们都是当年的小娃娃。老夫却也知晓,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又怎敢倚老卖老行逾越之举。便也只能来偷偷问一问你。” 话已点明,瞳也不好装糊涂。思索片刻,轻声道:“谢衣已死。” “果然如此……” 司徒一身体微微发颤,末了长叹一声,眼角慢慢沁出水珠。“当年他们师徒何等亲密,如今也终究只能留一个么?” 瞳心里有些明白。司徒一今日前来确认谢衣的生死,代表了许多人的立场,但那一滴眼泪却是真心为谢衣而流。 这么多年下来,司徒一不只一次说过,他最喜欢的孩子便是谢衣。 瞳不想看这种无谓的伤感。“司徒爷爷,话已至此,我告辞了。” 司徒一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瞳,你不觉得,流月城已经变了么?” 这话来得突然,瞳沉默不语。 司徒一抬起手,指向上头。 流月城的穹顶,被一大片沉沉的黑雾所笼罩。那是心魔砺罂的地盘。 穹顶的矩木树冠被黑雾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衬得整座城愈发狼狈。 “若大祭司还是当年的模样,流月城又怎会变成这一副模样?”司徒一擦去泪水,又叹了口气:“老夫总觉得,以大祭司的做法,总有一天会为流月城招惹祸事。可是……” 他脸上又流露出嘲讽来。 “我族早已是祸事泼天。不……应说自数千年前我族决定追随神上入此城来,便已是引祸上身。如今老夫又有何资格议论大祭司作为?” 瞳听得蹙眉,心想司徒一莫不是老糊涂了。招祸一说一旦传出去,沈夜便不能留司徒一了。 谢衣之死竟让他伤心自此? “司徒爷爷,你这话便是不对。” 瞳不希望司徒一此刻之言流传出去,只好替沈夜收拾残局。 “你觉得大祭司变了,不复当年模样。但你不妨想一想,若是大祭司变成你以为的模样,那么他抓到谢衣之后,为何不在族人面前公开处置他?” 司徒一闻言,果然敛住了眼泪。“那是为何?” “固然大祭司不想将你们这些人逼到忤逆者那一面去,但他秘密处置谢衣,又何尝不是在为你们留情面、留念想?” 瞳不擅长说谎,说起违心之言来声音有些僵硬,神色却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没有表情。 “所以,也请你为大祭司留些情面。招祸之言,以后切勿再提。”
司徒一想了许久,回过味来,讪讪地苦笑。“是啊,老夫也该为大祭司着想一二。这样,老夫方能继续活下去咯。” 言罢,他终是转身离开,背影是说不出的凄凉。 瞳看着他,心想在流月城里,身体健康寿数长久也不是好事。 司徒一同离珠一样,家人朋友皆在盛年之际染病离世,只余他一人,孤魂野鬼般地活着。 偏偏他那条命还对许多人有用,也只能继续活下去。 为了族落延续下去,有许多人欲生而只能死,也有许多人欲死而只能生。 (3) 瞳思索着,进了神殿,离珠与他擦身而过。 他的神色忽是动了一动。 离珠与司徒一。顺从者与观望。 这两个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的族民,都对谢衣的生死挂心。 瞳只能对他们说谎。譬如他对离珠说沈夜恨着谢衣,又对司徒一说,沈夜不公开处置谢衣,是因为他不想用太过残暴的行为恫吓族中的观望者。在几份谎言中,只有谢衣曾被捕获是事实。 便也不会有旁人知道,沈夜的做法,仅仅只是出于一份私心。
____ (4)
沈夜也对瞳的忽然出现感到意外。他打量了瞳片刻,微笑道:“瞳,你来得正好。” 在以前,沈夜的笑容若是出自真心,就会让人感到明快爽朗。可惜旧日已逝,如今沈夜心情再好,笑脸看来都泛着涩意。 不过他今日心情的确极好。因为此次他前往龙兵屿视察,发现近年来派往龙兵屿驻守的低阶祭司们有九成都还活得健康。 烈山部人并不是染上魔气就能适应下界。若魔气熏染过重,等不到适应下界,族人的身体便会因无法承载魔气而衰竭。 熏染得不够,又抵抗不了下界浊气的侵蚀。 栖身于寂静之间,与女城主沧溟共同寄生于矩木的心魔砺罂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它只负责熏染,什么样的度才适合烈山部人,则须沈夜他们自行摸索。 唯一的方法也只是,一批接一批祭司接受魔气熏染,而后一批接一批地前往龙兵屿生活。 因此,对于低阶祭司们来说,龙兵屿不是一个好去处。 以前在无厌伽蓝内冲撞了瞳的祭司们——有一部分回了流月城,有一部分去了龙兵屿,更多的则是永远留在无厌伽蓝内,成为新的“材料”。 这并非是说,有一部分人能逃脱处罚,仅是处罚的力度不同。 大概算是死刑、流放与杖责的区别。 不过从今以后,流放这一桩就不成立了。这意味着族人已经掌握了魔气熏染的度,全族迁回下界一事正式浮上台面。瞳想道:这的确是一桩值得开心的大事。 华月今日也跟随在沈夜身边,冷着脸提醒道:“如今我们方才真正有求于砺罂,关于日后如何与它交涉,还需从长计议。” 沈夜何须华月提醒,只听“砺罂”二字神色便冷下来。 许多年前,心魔砺罂仅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烈山部身为神族后裔,随随便便找个人出来便能将它击败。但沈夜在接受砺罂的协议,允许它依附矩木,进而透过矩木枝发散魔气,砺罂的生死就与矩木息息相关。 饶是如此,砺罂入城这五十余年来,仍是在沈夜面前伏低做小。因为至沈夜此次下界巡视龙兵屿之前,迁徙并不是族内最迫切的事宜。 但从今往后,烈山部的存续愈发依靠砺罂。砺罂何其狡诈,见到族人有求于他,嘴脸恐怕又会不同。 “总之先不动声色,勿让砺罂察觉。” 沈夜缓声道,看着瞳又微笑起来。“瞳,难得见你在神殿祭典之外的日子出现,今日回来是为了何事?” 瞳却看着华月沉默不语。 华月会过意来,脸色骤变。“你又要同尊上说些残酷之事?” 瞳点了点头。“尊上,小曦身边的静萍可还得用?” 华月脸色更加难看。 沈曦的侍女静萍是流月城中第二个活傀儡。当年沈夜要瞳不再提及活傀儡之事,瞳照办了。然而在谢衣叛逃下界后的数月,沈夜却主动找到瞳,要他为沈曦制作一个温顺且忠心的活傀儡。 有趣的是,他的理由与前任大祭司竟然相差无几——他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沈曦,因此要制作一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人照顾沈曦的衣食起居。 因为那是沈夜的提议,华月从震惊到难过,从难过再到厌恶,其间不知同沈夜争执了几次,最后仍是无法与沈夜决裂。 毕竟她是为沈夜而生的人。但她可以选择从此不再对瞳和颜悦色。 瞳则趁那个机会,重新拾起了活傀儡的研究。 制造出静萍后不久,沈夜命他兼任生灭厅主事一职,掌控烈山部人的生死与秘闻,也有任他挑选制造活傀儡的“材料”的考量在其中。华月便愈发不愿意理会瞳了。 多年前,他们曾经握手言和,如今华月却仍不待见瞳。 而此刻瞳刻意提起静萍,也是提醒她该回避。 沈夜便低声道:“华月,你可告退了。” 华月身体僵了片刻,咬牙切齿道:“遵命。” 同时,她眸中也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以前遇到这种事,沈夜会让瞳闭嘴,如今却让她走开。 他到底已经变了。 “说吧,你到底是为了何事?” 片刻,宫室之中终于只剩他们两人,沈夜挑眉道。 瞳整理思绪,觉得想说的事情有很多。离珠之事、司徒一之事、留言的成功传播、还有无厌伽蓝中的一些进展。 但这些都没有另一个念头来得迫切—— “尊上,属下想见见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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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0:24 GMT 8
九、司徒一 (下)
(5)
沈夜沉默片刻,问他为什么。 瞳整理了一会儿思绪,将今日遇到司徒一的事说出来,以此说明流言已经成功传播开来。 沈夜听得蹙眉。“那与你想见初七有什么关系?” “只是……忽然很想见见最得意的作品。” 沈夜默然不语。瞳实在拿不准他的态度,将视线投向壁橱上一具偃甲小盒。盒子已经有些旧了,绘着金红漆边。 那是谢衣十二岁那年所制的寻人用偃具。沈夜将它放在室内,初七也大约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瞳想象着隐蔽在这间宫室内的初七,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所制的偃具,不知会是什么心态。 不过沈夜倒不是为了折磨初七才会如此做,那一件偃具的确有它的用途。 五十三年前,心魔已入城,谢衣还未叛逃。在那一段日子里,流月城内有一批祭司首次前往下界,探索能够适应族民生存的洞天福地。 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祭司们并不清楚他们所到之处是何地,又该怎样流月城联系。即便千辛万苦折回了流月城,下一次前往下界时,又要从头探索起,重复的功夫未免过多。 谢衣便想了个办法,以往日那一具寻人用的偃甲为基,又制造了许多具成对的偃具。其中一半收纳各异灵力,在下界探索的终点埋下。如此,待到下一次伏羲结界大开时,祭司们只须持着另一半偃具,顺着引导上回的埋藏地,就能以上一回的终点为□□,继续探索下界。 回城的情况亦然。最初那一具,则被用来定位流月城的方向。 这一种偃具的确为众人省了不少功夫。谢衣叛逃下界后,沈夜封印了他的宫室,禁止人们再谈论他,人前是一副再也不愿意回想起他的姿态。但对于谢衣留下的偃具,能用的则会继续用,毕竟谢衣做的偃甲是最实用的。 在这一点上,沈夜堪称务实。 这样务实的一个人,三十年前却做出了那一件事…… 瞳又想到了初七的诞生。初七对于大局并没有半分推进作用,反而让沈夜冒了风险。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初七的诞生也是务实的。 务实…… 瞳忽然一惊。如果说三十年前,沈夜出于不甘心而强行使得“初七”这个人得以诞生。那么时隔三十年,以沈夜的性情与流月城现下的处境,初七终于能发挥他的作用。 以谢衣的残骸这一重身份。 如此一来,瞳今日赶着回流月城见初七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了——“见最得意的作品”。 瞳不禁想苦笑,不知沈夜会不会误会他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沈夜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憋闷的沉默,眸中的温度渐渐冷却下来。“见过他之后,好心无旁骛去做‘八’?” “属下并无此意……”瞳说道,心想沈夜果然误会了。 但话还未说完,沈夜已轻声唤了一声。“初七。”
过了许久,室内却仍是悄无声息。 瞳想见的那个人影,还未出现。 沈夜只得又唤了一声“初七”,这一次语气里带了些不悦。 室内又静默了片刻,初七终于显现出身形。
(6) 瞳起初看到的是一个背影。 玄黑镶金边的短襟将身形衬得瘦削挺拔。对方弓着背,身体微微向前倾,头部向瞳这一方侧了些许,并非全无防备地将后背曝露在瞳面前。那姿态微小而谨慎,和当年大刺刺地微笑着站立在每一个人面前的谢衣……已无半分相似。 若说还有什么不妥。那就是初七半蹲在沈夜面前,右膝向下垂,只差一寸就能碰触到沈夜鞋尖。 初七现身的时候,瞳并未感觉到室内的氛围有什么变化。这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初七便待在那个位置,在与沈夜相距咫尺的地方观察着他。 靠得太近了…… 瞳忽然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 以前谢衣和沈夜师徒感情最好的时候,也未曾见得两人成日成日地黏在一起。 他们师徒两人在闲暇之余都爱饮几杯小酒,谢衣酒品却不好,有一次喝醉了在沈夜宫室内留宿,翌日便看到他苦着脸抱怨:“昨日明明记得倒在床上,早上起来一看,又被师尊踢到床下!” 而沈夜往往脸色更不好看。“为师已将床铺让你一半,被子也全让给你,你还不消停。为师往床沿边退一寸,你便靠过来两寸……为师本就不喜有人靠得太近,对你也不该心软。” 从此以后,两人喝得再醉,谢衣都会摇摇晃晃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沈夜也再不出言留宿。 而如今……如胶似漆? 瞳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 初七靠沈夜那样近,沈夜应是有所察觉的,都没觉得慎得慌?
(7) “初七,到瞳身边去。”沈夜命令道。 初七站起身来,顺从地照办了。继而,沈夜在他身后用泛着笑意,却又冰冷的语调说——别忘了将面具摘下来,好让七杀祭司大人看个清楚。 瞳心想沈夜彻底误会了他,却在初七摘下面具时,仍然分心去打量了片刻。 他对于初七的态度是矛盾的。早些年他所定义的“死”,是族人尸体化尘。初七与谢衣有同一具身体,依附在身体里的三魂七魄也大概分毫无差,但因为记忆、情感、性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瞳又无法将初七视为谢衣本人,甚至是谢衣的延续。 于是初七只是“七”,他的“生”重新定义了烈山部人的“死”,是瞳到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但在初七诞生后,三十年来瞳从未再见过他。 因此,瞳目不转睛地看着初七。 或许是因为以蛊虫代替心脏,初七的面色不够健康,隐隐有些发青。裸露在外的手上,指甲的颜色乌沉沉,没有半分亮泽。 还不够完美。 瞳生出了遗憾。毕竟是制作完成就被沈夜带走藏匿,这三十年来,他将关于初七的记忆美化了,以为他与普通族民没有分别。 但靠近观察后才会发现,初七的脸色不像活人,他的手也不是活人的手。 他又想:以蛊虫代替脏器总归是有缺憾的。若是能够重新制作,这一次可尝试保留脏器,以用最近炼制成的凤凰蛊激发伤处血肉重生,制作出来的成品外观上会更加自然。 当然,这是有余裕的情况。 当年的事态则很是急迫,而且瞳以为他救下来的会是谢衣——他还记得沈夜抱着满身是血的谢衣回到城中,第一句话就是:“瞳,我要你救活他。” 沈夜的语气是命令式的,透着某种恐惧和紧张。他怀中的谢衣只剩一口气,也紧紧只是一口气。瞳凑上前去,将手方在谢衣胸口,感受到谢衣胸腔里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隐隐变得透明,上面还有一道接一道封印术的痕迹。 烈山部族人一旦落气就会化尘。沈夜用了数十道封印术,才勉强将谢衣带到了瞳面前。瞳赶紧将蛊虫植入谢衣的心脏,这是以前他所提出的理论——让蛊虫与身体共生,以此将烈山部人对“死”的定义改变。 瞳虽是第一次实践他的理论,心中虽有些慌乱,表现出来的却是有条不紊。 (8)
但在更久之前,瞳就隐隐约约预料到当日的事态。 那时沈夜特地来见他,说是已在下界查到谢衣的下落。 “本座去将那孽徒带回来。”沈夜的笑容有些冷,语气却轻松得像是去接一个走失的稚子回家。 瞳则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衣原本就不赞同沈夜,又已经叛逃下界二十余年,大概是不肯回头的。 对此,沈夜说:“当年他逃走,是因为他天真,看不清事态。如今他在下界待了这许多年,若是真能寻到法子,早该高高兴兴回来了。现今本座不过是去送他一个回来的台阶。” 沈夜十分的笃定,谢衣在下界也照样无路可走。但瞳觉得他根本不希望谢衣在下界寻到方法,因为他只能相信,他所选择的道路才能带领族人走出困境。 也只有如此,谢衣才会是“错”的,他的“原谅”也才会合乎情理。 但瞳猜测谢衣不会回来,他们师徒二人对于坚持的态度太过相似。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沈夜仿佛自语一般,喃喃地说:“无论他在下界认识再多人,结交再多朋友,流月城才是他的故乡,这里的人才与他血脉同根。他也该醒悟了。” 于是瞳闭上了嘴,他发现沈夜对谢衣还存有一丝期望。 最终谢衣果然没有“醒悟”,也彻底毁掉了沈夜对于师徒情分的幻想。沈夜本就不是会让“道”屈服于情理的人,谢衣亦然。师徒两人很相似,都是在某些地方特别顾念情分,又在某些时候全然不顾情分。 到头来谢衣被洗去记忆,成为靠蛊虫吊命的初七。瞳对此没有一句异议。 事成后沈夜将初七带走,瞳也抑制着去观察初七的念头,时至今日才终是忍不住想见一见他。
(9)
分神的一瞬,又听沈夜冷笑着问:“时隔三十年再见到自己作品,有何感想?” 瞳摇摇头,苦笑道:“果然已经不是谢衣。” “噢?” “正因不是谢衣……如尊上所言,见到他,又想去制作‘八’。” 面前这具活傀儡确确实实无法同谢衣联想到一处。瞳因为对“七”的满意,整整三十年没有动过制作活傀儡的念头。此时终于发现了“七”并不完美的事实,关于“八”的构想则于此刻浮现出来。 如果记忆、情感、性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够才能觉得人的特质,那么瞳想制作的“八”不但在外观上比“七”更为自然,在性情上也应是即使没有记忆,仍能继承原主的特质。 不过,话一出口,瞳察觉到这种说法是含混的,微微生出些懊恼,闭上了嘴。 果不其然,沈夜又按照错误的方向理解下去。 “你以为以流月城现在的情势,本座不会再留初七,便赶紧过来看一眼,然后就制作活傀儡一事上,有了新的想法?” “并非如此。”瞳矢口否认:“在今日之前,我并不知晓族人迁徙下界一事已能提上议程。” 话一说开,双方的误解便不难解开。 谢衣叛逃下界五十年来杳无音信,这竟让流月城中反对沈夜的势力将他视作希望。因此,数个月前沈夜与瞳联手炮制了谢衣已死于无厌伽蓝的谣言。 谣言成功地传播开去,引得司徒一这一类抱持观望态度的族民也前来探听消息。而又是此时,烈山部人已经掌握了魔气熏染的度,能够长久在下界生存下去。至此,沈夜不但得同抱持着各异态度的族民周旋,还得同砺罂正式商议条件。 沈夜为族民所寻找的出路已就在眼前。若要后方安稳,则须将别的出路堵死,彻底断决反对者的念想。 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流言变成现实,让“谢衣”在众人面前再死一次。
—————— (10) 无怪沈夜误会,瞳一旦看透了流月城的形势,也很想让初七以谢衣的身份再死一次。 虽然先前他与沈夜联手炮制了流言,又亲口在离珠与司徒一面前承认早已秘密处死了谢衣,再一次公开处置“谢衣”反倒证明流言不实。然而,烈山部人遇死而化灰,哪怕当年谢衣当真死于下界,形骸销毁,反而是死无对证,哪里及得上公开处置的效果。 因此,沈夜见到瞳忽然赶回来要见初七,便误会了。 他以为瞳认定他会处置初七,所以要来见他的作品最后一面。 于是瞳便认真地解释,他是真的不知道……沈夜已经将流月城带到这般险峻的地界。险峻到能让“谢衣”再死一次的地步。 险途的前方却还有一条生路。 瞳总算感到有些尴尬,忽然之间便说不出口,他今日回到流月城,仅是因为女祭司离珠的一句话。 大荒西岛的奇异风俗,有师徒之实的两名男子,宠到尽头护到尽头换来是秩序的颠覆。 堪称荒谬,却也有趣至极。因此瞳才想回来看看初七身上还有没有谢衣的影子。 若初七还能与谢衣勉强视为一人,他还想看看,沈夜与谢衣是不是这样一对师徒。 ——宛如情人一般。因为彼此在意,连伦理与纲常都可以颠覆,才愈发不能容忍一丝一厘的拒绝,或称背叛。 但在现今的形势下,瞳发现他的想法堪称奇思。沈夜已经没空去理会当初他与谢衣之间到底算什么,一切都在举族迁徙下界这件事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情念也好,执着也好。到了现今的田地,都成了裁错时节的桃花。 而瞳觉得他这三十年过得太随意,才会有闲心一直观察沈夜,推测他与谢衣之间的种种。
(11)
因此在沈夜问瞳——若他此刻的出现仅是巧合,那么他今日来见初七的目的是什么时,瞳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显然沈夜并不相信,但仍然放过了瞳。 因为在他追问缘由时,瞳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说:“尊上,你向来是务实的。” 沈夜便只好自嘲地一笑。 相识八十余年,彼此都已将对方的性情摸了个通透。以前的沈夜讲情分,但他总归来说是务实的;瞳遇事更冷静,有些时候却会做出一些有趣却不那么符合实际的举动。 较真起来,瞳原本就是将观察他人视为消遣,如果他的性情务实而死板,则不会有从“二”到“七”六具活傀儡诞生,更不会有效用各异的蛊虫。 而此时他那一句务实的称赞之下,也暗示着他自己这一次的行动则是不切实际的。 瞳几乎从来不说笑话,“预言又止”、“话中有话”的手腕也不高明。沈夜见他这幅模样,就是再想追根究底也只能抑制下去。 况且沈夜还一直在注意初七。 不知什么时候,初七又回到他身后,像一抹影子黏在他脚下。 他手中握着自己的面具,拿得稳稳的,纹丝不动。然后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听沈夜与瞳二人谈论该不该将他当作“谢衣”处置之事。 虽说“初七”与“处死”的字样不时自两人口中出现,但初七的神色波澜不惊。沈夜不禁想这是不是因为是死过一次的人,便已经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于是沈夜道:“或许本座是该顺从时势处置了初七。” 瞳见他又重拾话题,也拿不准他在此事上究竟是什么态度,则没有接话。 便又听沈夜轻声道:“初七,你愿意为我烈山部人去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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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望了沈夜一眼,下颔略微抬高半寸,青白的面孔上闪过些许疑惑,像是在问:你在问我? 那个动作倒是与以前的谢衣一样。 瞳有些惊讶,看来人无论如何改变,总会在不经意的细节中,显露过去的痕迹。 他便看到沈夜微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初七,如果流月城的形势需要你去死,你会答应么?” 初七便抱着双臂沉思了许久。 “属下……不太清楚。” “噢?哪一处不明白?” “属下不明白‘为烈山部而死’是指什么,也便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初七说道,恭敬地垂下眼:“但是……若这是主人的命令,属下定会照办。” 沈夜仍在笑。“是么?” “是。” “即使你的死毫无意义?” “主人为何会让属下毫无意义地死去?”初七微微昂着头,眼中是毫无掩饰的诧异:“主人所计划的每一件事,皆是事出有因;主人将计划付诸行动,皆是为了达到目的……若属下遵从主人的命令去死,必定是能让主人达成目的的,又为何会是毫无意义的事?” 瞳听这对话有趣,不禁挑眉,初七虽然已不是谢衣,但他也了解沈夜。 沈夜只得道:“好罢。若你的死有意义,本座又希望你去死,你便会去死么?” 初七点头。“自是从命。” “难道你没有未了心愿,不想为此活下去?” 初七又想了一会儿,笃定道:“不,属下没有愿望。” 沈夜一怔,笑容便愈显嘲讽:“人怎么会没有愿望?人终其一生,面临无数选择,有所得便会有所失,有所失便有遗憾,更有许多愿望是为遗憾而生。亦有许多人在将死之际许下许多愿望,简直就像……一生都活在遗憾中。” “一生……都活在遗憾中?” 初七细细咀嚼着这一句。“这是主人今日教给属下的道理吗?” 沈夜错愕了一瞬,神色里有了些啼笑皆非的意味:“是。” “主人会了让属下领会这个道理,打算命令属下去死?” “这倒不是……”沈夜含混地应道:“以后你便明白了。”
(13) 瞳在一旁看着,想说他很惊讶。 比起处置初七这个顺应时势的念头,沈夜居然没有处置初七的心思倒更让他吃惊。 而面前这一幕则证明:沈夜的确是在重新教导初七,而不是如他当年所猜测的——领走一具容貌与谢衣相同的尸骸,为他的怒气寻一个出口。 待沈夜命令初七再度隐去了身形,瞳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样教导他的?” 如今的初七,完全信任沈夜,以沈夜的言行为准则。当年谢衣无比崇敬沈夜,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夜漫不经心地一笑。“该怎么教便怎么教。该夸奖的时候夸奖,该严厉的时候严厉,全然按着章程来。” 余下的话沈夜没有说,瞳却很明白,便不由脱口而出——“到底不比当年,有避让的心思。” 当年沈夜对谢衣心中有愧,遇事也多尊重徒弟的意见,待与谢衣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很多事更任由谢衣做主,才使得谢衣养成了坚持己见的性子。如今他与初七倒更像传统意义上的师徒。 师为徒纲,恩师即是天。恩师是正确的,亦是不容反驳的。 沈夜脸色猛地变了,然后将本已隐去身形的初七打发出了宫室。 “瞳,若是无关正事,休在本座面前提他。” 瞳没料到沈夜好端端的忽然变脸。“你仍然在意?” 沈夜与瞳对视了片刻,忽是冷笑。 “也许你会觉得本座愿意重新教导初七,是因本座性情软弱。起初,是抱了要他看着本座一路踏血,是想让他悔不当初……不过初七已是现在这副模样,便也与他不同。因此,对于初七,若是他不生事,本座便按照培养暗部的方式继续教导下去;对于他,本座仍然憎恶不已。” 瞳发现沈夜绝口不提谢衣,就是在先前谈论正事之际,他也是忍耐着瞳口口声声说“谢衣”,自己唇中却从未迸生这两字。这么多年来,他还未原谅谢衣。 而后,他又带着厌恶补充了一点:他按照章程教导初七,并不是在弥补以前的失误。而是想着…… 横竖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何必为他费太多心思。 当然,这种说法有些可笑。 沈夜若是不想为谢衣费心思,又何必冒着风险将初七隐藏在他的宫室。而他教导初七的方式,瞳看着也觉得不像全然按照章程的生搬硬套。 沈夜又做了一件矛盾的事。就像他在三十年前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留谢衣一命。若说他对谢衣已是恨到要让他活得痛不欲生的地步,洗去其记忆使他成为初七一事则已违背了报复的初衷。 一个人若是并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性情,即使以后做出自己所认定的“错事”,也不会察觉其错误,更不会因此而痛苦。 这般的报复对事主本人来说毫无意义。 瞳便不想再去纠结。“我何时觉得你软弱过?你又何时当真软弱过?” 他一较真,言语间便忘记了上下尊卑。沈夜听着觉察出了迹象,想起瞳这个不分上下的习惯也是从五十三年前开始的。那一年有痛苦的事,也有美好的事。 纵使如烟火闪现,总归温暖过心田。 沈夜的心便忽是一柔,叹了口气:“总之不可再提他。” “好。”瞳点头:“方才初七为何会唤你主人?这称呼倒是极新鲜。” “……” 沈夜脸黑了一黑,心知今日是不能轻易打发瞳了。“当年初七失却记忆,仍事事爱追根究底,遇事便要想为什么……待本座发现他整夜想事而不歇息,便对他说,想不通的时候可来问本座。若是还想不通,还可本座当作他的主人……主人说的话,便是天理;主人要做的事,便是正道的。他只须了解本座的想法,就不必为了不解之事而困惑。如此教了许多年,终是将他爱追根究底的毛病矫正了些许。” “噢。”瞳应了一声。 沈夜竟然是如此教导初七,也难怪初七如影子一般黏在沈夜身边。 初七须得无时无刻地观察,才会知道沈夜对于各种事的反应,进而才可能推测沈夜在想什么。 待细究“如此”、“许多年”的意味,瞳又是一阵惊奇。谢衣本性活泼好问,变成如今这样子,恐怕怕还发生过许多事,只是沈夜闭口未提。 沈夜先前口出残忍之言,所做的事却算不上极尽残酷。如今轻描淡写,那些一语带过的,才是沈夜不愿意正视的部分。 仅仅是设想,便能感受到那是何等扭曲的“教导”。 也许比研究“材料”更为残酷。 瞳不禁想道。但在初七失却记忆,身边又无旁的参照物的情况下,初七本人是无法发现扭曲的根源所在。沈夜的做法纵然在他人看来很是疯狂,最终折磨到的人却是他自己。 况且,纵然旁人不会理解,瞳却是清楚的。沈夜在初七一事上做法虽然残忍,却总是有迹可循,正如他对谢衣叛逃与日后种种的态度,总归是有其因必有其果。 而在五十三年前,沈夜却做过一件事,到至今瞳仍然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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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2:14 GMT 8
十一、师与徒 其之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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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山部人的传说中,世界初诞时并无四时之分。直至盘古陨落,众神诞生,世上的第一批“凡人”——即如烈山部族民这般力量不及神祇,却又拥有灵力的大巫们亦从盘古血肉中脱胎而出,便有了伏羲将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刻于白玉板上。 由此,伏羲历始诞。世间的季节鲜明起来。 春季暖,夏季热,秋季凉,冬季寒。每一个季节都能见到花开。 但在五十三年前的流月城,烈山部人早已忘记四季是什么模样。城中只有冬季与夏季。夏季是短暂的,四月到六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好歹有几丝暖意。六月之后则是冰雪封冻,至于秋、冬、春三个季节,不过是酷寒、极寒与严寒的差别。 大约只有谢衣还相信春暖花开的记载。 因而在那一日,瞳与沈夜、华月一同步出神殿之际,便看到谢衣半蹲在墙角边,手里举着一段缀满粉色小花的小枝,言笑晏晏道:“离珠妹妹,我特地做了枝桃花送给你。你就别再为今年未被选入神殿修习伤心了,好么?” 谢衣面前那身形瘦弱的小姑娘原本只是眼圈有些红,听了他的话,怔了怔,反倒哭得大声了。 “正主事大人,反、反正离珠就是没用,比试中做了垫底的……” “哎,别哭了。不是做了桃花送给你么?” “又不是真花……” “先将就着。待你将来进了神殿,我们一起去将保存的古花种拿出来,再到我们能去下界的时候,就找个时日将花种种下去。春暖的季节,定然能看到桃花盛开、绯雨漫天的美景。” 大约是谢衣总算说出了一句那小姑娘想听的话,小姑娘的哭泣声小了些。“离珠还能进神殿么?” “当然能!” “万一明年的比试中,大家仍然都比离珠厉害呢?” “怎么会!离珠妹妹比大家多努力了一年!定然行的!” “还、还且……” “嗯?” “离珠只是想进神殿修习,为什么进了神殿就得同正主事大人一起去偷东西?” 名唤离珠的小姑娘说得直白。数千年前,烈山部人入流月城之际携带了许多古花种,虽不是至关紧要之物,却仍然珍贵,被保存在神殿的一间宫室内。彼时还是生灭厅主事的谢衣并没有资格动用它。 所以,谢衣说将花种拿出来,落了离珠耳里,与偷窃无异。 “呃……”谢衣笑不出来了:“不是说小女孩都喜欢漂亮的东西么?所以,我同你谈论漂亮的桃花……” 那名唤离珠的小姑娘终于不哭了,仰着头认真看着谢衣,声音细弱蚊虫。 “就是说正主事大人关注的重点也不对呀……” ……算是将了一招好军。 “是么……”谢衣怔了一瞬,继而挠了挠头,又笑起来:“看来离珠妹妹说得不错。” 这一番话,听得瞳如坠雾里。 这个谢衣…… 华月却在一旁噗地笑声出来。沈夜淡淡扫了她一眼,严肃的面目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当时是六月,具心魔入城,继而那件不可理喻的事发生还有小半年。谢衣已是生灭厅正主事,尽管心性仍活泼如少年,眉眼却早已长开。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浓淡适宜的眉微微扬起,像是渲染得恰到好处的黑夜。 眉下方明亮有神的眸子,自然就是点缀夜晚的星辰了。 谢衣容貌本就生得好,那一副眉眼又凭地为他添了几分和气可靠的气韵。纵使说话有些跳脱,仍能将小姑娘哄得开怀。 离珠便呆呆地看着他笑,忽然脸一红,期期艾艾道:“正主事大人,我、我回去练习。待明年……离珠一定会进神殿,然后再谢过正主事大人!” 颤兢兢地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认真道:“所以偷花种就算了吧……”
谢衣目送着离珠离开。过了片刻,抚了抚手里的花枝。“离珠妹妹没拿走啊……” 而沈夜已走上前去,淡声道。“你那算是桃花么?” “师、师尊!你怎么在此处?刚才的话都听到了么?!” “自是听得清楚。”沈夜点头:“包括我堂堂流月城大祭司唯一的弟子居然想行那偷鸡摸狗之事。还好那孩子深明大义,晓得劝你悬崖勒马。” 谢衣只得赔笑:“师尊就别取笑徒儿了。”然后将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叫离珠的姑娘先天不足,术力资质自然不及寻常孩子,却又自小抱定了要成为祭司的心思。而神殿每年都会举办一场选拔有资质的孩子入殿的比试,今年离珠也去了。 自然,她的名次落在最后。 于是近些日子,谢衣时常瞧见离珠缩在神殿墙角边抹泪,便去安慰了一两次。今日又想到了做一枝假花送给她。 “神殿每年只选一名孩子入城。今年入选的……是雩风吧。他是城主一系的血脉,资质自然比平民家的孩子强太多,那小姑娘就算一路过关斩将,对上他也没胜算。” 沈夜沉吟道。雩风是沧溟的堂弟,也是谢衣的邻居。生得肉乎乎的很是可爱,性情却不怎么讨喜。别的孩子落败也是好事,若是雩风没选上,城主一系不知会在怎样发作他。 而后,他从谢衣手中拿过花枝,细细地看。“这算是桃花么?” 那一枝“桃花”,花瓣是粉色的,有许多细密的小褶子,是用了最薄的木屑。花蕊用了亮黄的木纤,周围衬了茂盛的翠叶,叶边上的一点晶莹,应是晨露。 沈夜的视线在叶子上停留了许久。“族中的记载里,桃花似乎是先开花,再抽芽。” 谢衣挠着头和气地笑。“虽说的确如此,徒儿却觉得有叶子衬着好看些。反正的大家都没见过桃花,就往好看了里做。” 沈夜点头。“也罢,花花草草女孩子都喜欢。方才那小姑娘不要,就给华月吧。不过,你这‘往好看里做’的性子不知是向谁学来的。” 口中像是迷惑,眼角的余光却在扫向瞳。 瞳疑惑地瞪回去,心想:关我什么事。
自十年前华月就活傀儡之事向他发作,他再也没有提过制作活傀儡,许多精力都花在炼制蛊虫上。每每听到别人议论蛊虫形状可怖、恶心,瞳便一本正经地反驳:于他眼中,那些蛊虫的形状与其机能完全相符,异常地符合逻辑。 他便觉得充满合理性的东西也都颇为可爱。 再到后来,瞳暗自疑心族人都缺乏正常的审美观念,则有了一句有了一句“若你以为……那也太缺乏美感”的口头禅。 时隔十余年,沈夜对待瞳的态度已经从得用的棋子变成应该看顾的手下。 如今,则是偶尔也可以开一开玩笑的亲近之人。
瞳正在想该怎样回应,华月已笑着凑上前去。“这花做得的确漂亮,小曦小姐大约会喜欢,不如送给她。” 谢衣忙不迭地点头。“谁都行,喜欢尽管拿去!” “好。”沈夜也不推脱,将花枝捏在手中。“稍后为师给小曦带过去。” 这十余年来,沈夜愈发地有大祭司的威仪。玄色祭衣衬得他面目严肃,眉间两道极深的纹,是久居上位之人特有的记号。 虽是如此,沈夜持着桃花小枝,傲然地立着。肃穆的面目与花相映,并不维和,反而有几分君子端方的意味。 华月看了,忍不住赞了一句。沈夜并不作反应,却看向了谢衣:“方才,华月正在与为师谈论你。” (2)
“啊?师尊与华月大人谈论徒儿什么?”谢衣好奇地看着两人:“该不会是应上次做的偃具出了问题,你们便商议这次又该让徒儿跪几个时辰吧?” 总归来说,谢衣是个能让沈夜省心的徒弟,唯独因为太痴迷偃术,时常造出些古怪的偃具,为神殿里的众人添了些小麻烦。 纵使谢衣无心捣乱,该罚的还是要罚。沈夜每次都罚他跪在宫室里,时日久了,事情传了出去,“总被罚跪的生灭厅正主事大人”也成了族民口中的一个趣闻。 华月想起族中的传言,笑得愈发欢快。“不是,再猜。” “呃……那是要我去制新偃具?” “再猜。” “……” 半晌,谢衣仍在认真地想。华月便笑着说:“好了。不是快到你二十二岁生辰了么?我与尊上商议,将庆典提前到这一月的神殿祭典日,也好办得隆重些。” “原来如此。”谢衣笑道:“不过是小事,何必劳烦师尊与华月大人操心?” “今年阿谢总算在神殿获得席次,”华月指的是谢衣获得生灭厅正主事职务。“你已是独当一面的成年男子,此事自然值得庆祝。我还同尊上商议,送一件礼物给你。尊上便说,先来问一问你,你最想要什么。” 谢衣一怔,双眼骤然绽放出光彩。 沈夜慢条斯理道:“当然,须是为师弄得到的东西。” 而瞳听到这一处,瞳孔略一紧缩,心想:总算来了。 果然,谢衣道:“徒儿目前最想要的东西,师尊最清楚不过了。” 沈夜轻笑道:“是运转偃甲炉所须的五色石?” 谢衣赶紧讨好沈夜。“师尊神机妙算!” “也罢。五色石原石虽然被城主一系掌管,讨几颗来也不是大事。我们总得试一试。若是为师能拿到,便做为你生辰之礼送给你。” “好!师尊大人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徒儿敬候佳音了!” 谢衣高兴得愈发跳脱起来。华月与沈夜都在笑,瞳面上却没有半分欢喜。 他知道,沈夜承诺向城主一系讨要原石不过是做个过场。这些年来,他早就收集了原石,只待在这一日派上用场。 而谢衣也不复沈夜当年所望,沉迷于偃术。并在沈夜有意的引导下,设计出必须以五色石为动力的大型偃甲炉,打算以它供族人于冬季取暖。 便在昨夜,沈夜去了瞳的宫室,将谢衣献上的偃甲炉图纸展开。两人研究了半日,沈夜终是问出那一句—— “瞳,你看哪一处能做手脚?”
_____ 十二、师与徒 其之三 (中)
(3)
瞳便又看了许久。 乍看之下,偃甲炉被设计成了神农肩上的模样。核心组件隐藏在鸟腹内,展开的双翼上连着四通八达的管道。此外,那一具鸟形偃甲炉有极长 的喙,优雅地向下而垂,似是要延伸到某一处。 真是毫无美感。瞳想道。 这些年谢衣偃术大有精进,已超越流月城内所有偃师。但他却有了一个于瞳看来不算好的习惯,便是在追求偃具功用的同时,也会“画蛇添足”地追求偃具的外观。 便如这一具偃甲炉,鸟爪为基,鸟腹为核心,双翅连通流月城各处。谢衣给予了他的偃具奇巧外型,免不了为了追求外型做出多余的部件。那些“浪费”于瞳而言便是不合理的。 不合理即是无逻辑,无逻辑的东西便会缺乏美感。但这就是谢衣所制偃具的特点。 不过,细究起来,瞳终归要感谢谢衣的不良习惯,那让他与沈夜有机可乘。 瞳以右手食指敲击着图纸上鸟喙的部分。“放置的地点是在炉室?” 沈夜的视线也黏在鸟喙处许久。“确切地说,是在炉室顶端。要放置这一具偃具,势必得给屋顶开个洞。不过那样也更方便些。” 瞳便彻底了解了谢衣的构想。 制造一具能够供应全城取暖的偃具,其动力源消耗堪称巨大。若是另辟供给系统,只会令五色石消耗更为迅速。于是,谢衣便将主意打到炉室身上。 流月城的炉室里,原石矿燃烧所释放的巨大灵力,是维系流月城浮空运转的根本。而炉室所释放的灵力中,总有一部分是无谓的损耗。 尽管只得一部分,但用于供应族人取暖则是绰绰有余了。 谢衣的偃甲炉,便是负责采集炉室中的能量,将之转化为热能。偃具看似宏伟,实则消耗并不大,真正需要消耗五色石的,仅为巨鸟腹中那一组核心动力部件。 更妙的是,炉室在矩木之顶,熬制原石的炼炉却在矩木树干中部。谢衣将偃具安置在炉室顶部,即便出了意外,所波及的范围也仅为矩木顶部,并不会伤及炼炉根本。 于沈夜而言,炉室远离民居又极度接近伏羲结界。这便意味着,即使他在偃甲炉上动手脚,也不会伤及无辜。 瞳不由得心生赞叹。谢衣审美堪忧,东西却是好的。 若不是城中原石矿储量已尴尬到连每日催动核心部件运转的十余颗原石都供应不出的地步,沈夜未必会舍得在这具偃甲炉上动手脚。 因此,这是一具注定无法诞生的偃具。 思及于此,瞳没来由地觉得麻烦。 “尊上,你不打算对他说实话么?” 瞳问道。尽管按照他与沈夜原本的计划,将谢衣招进神殿十一年,便是为了这一日作准备。但真正到了至关紧要的地步,瞳又觉得当年的计划可以再做些变动。譬如这些年,这些年沈夜与谢衣相处得好,与其暗地里对谢衣的偃具动手脚,不如将真相告诉他。以谢衣的性情,大概也会对应如何使用五色石破界的研究很有兴趣。他们可以继续在暗中研究五色石。 如此,也能省去无谓的浪费。 沈夜顿了顿,目光有了一瞬的迷茫,随即眉又深深地蹙起。“算了。” “可是……” “‘可是’? ”沈夜玩味地笑了:“谢衣是什么人?本座唯一的入室弟子,本座心腹兼生灭厅正主事。若是你去告诉他,本座教导他十一年,仅是为了利用他。他会怎么想?若他心生不满……进而以现今的身份投向城主一系,我们又担不担得起这个损失?但不如,将事情做得彻底些。届时偃具尽毁,他查不出端倪,这一桩便算交待过去了。” 瞳无话可说,在鸟形偃甲炉的喉管到腹部处重重添了两笔。 谢衣的偃术早已超越瞳许多。但若只是引爆五色石,兼破坏那一件偃具,瞳还是办得到。破坏总比创造容易许多。 但日后回想起来,瞳觉得他那时若是察觉到沈夜那不符合逻辑的辩解,以及辩解之后长久而古怪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或许会劝一劝沈夜。 沈夜的理由是害怕谢衣背叛。但日后想来,那种程度的“利用”,还不足以让谢衣背叛。况且沈夜所担心的生灭厅正主事职位,正是由他亲手赐予谢衣。那一年中,他有无数机会不去将谢衣推到如此至关紧要的地位。又或者,他又有无数机会,在谢衣获得职务前对其坦白,进而真正将谢衣收为心腹。然而,沈夜却任事态发展到了他口中进退不得的地步。 即便是说,谢衣还没未生出背叛心思的时候,沈夜因为忌惮谢衣背叛而不去坦白。 又到日后谢衣真正背叛了,沈夜却在寻找了二十二年后,特地去递给谢衣一个回流月城的台阶。 这样一来,瞳便忍不住想去分析:沈夜到底是迫于形势而不愿对谢衣说明真相;还是他仅仅只是不愿意被谢衣得知,他骗过他。 (4)
过了两日,沈夜将偃甲炉试运转所需的五色石交予谢衣。此后又过了大半月,谢衣终是赶在神殿祭典日之前将偃甲炉制造出来。 而在偃甲炉出“意外”那一日,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流月城顶部五色光华闪烁。偃甲炉炸裂的火光,如同璀璨的大花在空中摇曳。随即,瞳与沈夜便清楚地看到,数千年一日笼罩着流月城的伏羲结界,在一段时间内呈现出形体。天光照射在结界上,有许多地方呈现出莹莹光点。 尽管片刻之后,伏羲结界便恢复如初。沈夜却难以掩饰眼中的兴奋。 有形体,便可以被攻破。那些光点则意味着伏羲结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谢衣,你注意到了么?尽管你的偃甲炉……”沈夜终究没将“失败”二字说出口:“但伏羲结界似乎有异状。” 与沈夜眼中藏不住的兴奋形成对比的,是谢衣难看的面色。 谢衣假设过偃甲炉试运转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但却想不到偃甲炉在他面前炸裂。 还炸得彻彻底底,只留下一地的碎屑。 谢衣蹲下身,抓了一把碎屑在手中,细细查看。“为何……会炸裂……?” 沈夜只得又唤了他一声。“谢衣,你听到了么?” “到底是哪一处设置失当……?” 沈夜只得板起脸道:“谢衣!”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这一日的异象烈山部人皆有所目睹,沈夜亦在全族面前确认了五色石确实能影响伏羲结界。待回到神殿,便召来祭司,当着众人的面,将尝试如何以五色石破除结界的任务交予谢衣。 谢衣领命时神色仍然有些茫然,再到众人退却,他仍在纠结那一出“意外”。 “师尊,徒儿想不通……因偃甲炉须引导灵力流向全城,出不得意外,徒儿特地设了数重防范,为何还会……?” “偃甲炉之事就此作罢,”沈夜打断了他:“你也无须太过介怀,目前最紧要的事已不是令偃甲炉运转。若是五色石果真能破除伏羲结界……我烈山部破困而出便近在眼前。” 继而,沈夜微微笑了笑,凑得离谢衣近了些,语气极尽轻柔。 “如何?此事难道你没有半分兴趣么?” (5)
正如沈夜所料,谢衣对以五色石破界是有兴趣的。但在他的预料中,谢衣兴趣广泛,往往一件偃具没有做完,他便已在做下一件。故而,只要交予他一项能让他感兴趣的差事,他便能将偃甲炉的事抛在脑后。 然而,谢衣对偃甲炉的执着超出了众人预料。 自那一日之后,谢衣一连两三日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再到祭典当日,瞳平日虽不爱出席,想到那一日须得为谢衣庆祝生辰,总算去了。 却在路上遇到了谢衣。他整个人像是从灰堆里扒出来的,衣裳上沾着火硝的气味,脸已经被灰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瞳不由蹙眉。谢衣的景况他并不陌生。 每当谢衣沉迷于哪一件偃具时,便恍恍惚惚地不闻身边事。但他这模样不适合出现在祭典上,瞳忍不住提点了两句。 谢衣如梦初醒,赶紧去水池边擦脸。瞳陪同过去,问了一句:“五色石那事进展如何?” 谢衣回道:“还在琢磨中。在哪一处引爆、所需石矿的数量、是否需要引导用的偃具,都尚需斟酌。大约再过两三日,才能得出方案。” 言下之意,那事竟然还没进入实践的阶段。 瞳便有些诧异了。“那你现在这模样……又是在做些什么?” 谢衣一怔,便有些支支吾吾。“我始终介怀偃甲炉的失败……这几日便做了一些小巧的偃甲炉,仿照当日景况,使其从内部炸裂……不过……” “不过……?你有何发现?” 谢衣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两捧碎屑。 他指向更为细碎的那一捧。“瞳大人,您看,这是当日偃甲炉的碎屑,颜色深一些、碎末也更细一些……我试过各种方法,若是要令偃甲炉炸裂到这般程度,除非是将采集灵力的导线与偃甲炉内部灵力输出导线接到了一处,导致两股灵力相互冲撞……” 瞳面色一僵。谢衣说得没错,偃甲炉安置到炉室顶部那一夜,他就是在导线上动了手脚。 继而听谢衣又道。“然而,偃甲炉为供全族取暖而用,各根导线延伸至全城各处,是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我怎会犯下如此大错……便是在安置到炉室那一日,我亦反复检查过几遍。所以……” 瞳冷声道:“你怀疑有人在你的偃甲炉中动了手脚?” 谢衣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点头。“除此之外,再无他想。可是若有人不愿见到这具偃甲炉诞生,为何不亲口来对我说?” 偃甲炉这般的大型偃具,即使仅是试运转,也需神殿首肯,也便是祭司们都知道。 即使城主一系不愿动用五色石,也大可当面提出。 “所以,你想如何,打算找出犯人么?”瞳不动声色道。 谢衣点头,继而摇头。“我是想找出这个人,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做如此……不磊落的事。给了旁人虚妄的期待,又毁去别人的心血,有趣么?有意思么?很开心么?” 一连串的反问让瞳有些心虚。 给了谢衣虚妄的期待,又毁去他的心血。沈夜所做的的确是这种事,他则是帮凶。 而谢衣在偃甲炉这件事上,并没有表现出他一贯“喜新厌旧”的性情,这便是沈夜的失算。 他们原本可以有更简单的手段,将谢衣彻底拉拢过来。 瞳便问道:“于你心中,犯人可有眉目?” 谢衣摇头。“犯人必定是在偃甲炉安置完成那夜,能够进入炉室的人。人数不多、却也不少。时常出入的那几人我往日都有接触,大家并不像是那等恶劣的……” “那么,若你找到犯人,你打算如何对付他?” “定是先狠狠斥责一顿。”谢衣苦笑道:“或许末了还得揍上一拳方能解气。” “……”瞳愕然。如此……轻微的处罚。 但若谢衣知道真凶是他与沈夜,便不是揍一拳的事了。 看来他们真是将事情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谢衣,能够进入炉室的人的确不少,但若细心排查下去,又仍是不多。炉室重地,原本就是高阶祭司方能进入,而每一位高阶祭司日常起居皆有记载。将记录调出,一名接一名排查下去,总能发现端倪。” 瞳缓声道:觉得他有必要让提点些许。谢衣心中有刺,便是沈夜最担心的情况。而在现在,这景象已经产生了。 “不过……你能发现的事,大祭司为何不去想?他彻底放置此事的原由,你想过么……” 谢衣怔怔想了片刻,惊声道:“这……!!” “大祭司如此行事的原因,你为何不亲口去问一问?” 瞳淡声道。便看到谢衣的面具在他的一字一句中,逐渐变得苍白。 十三、师与徒 其之三(下)
(6)
五十三年前的谢衣以为事事都可以追根究底。因此,瞳让他去问沈夜,他就去了。 神殿中的祭典结束不到半个时辰,高阶祭司们总算尽数散去,华月还未指挥侍女将神殿内各处换上喜庆的装饰,谢衣跟随沈夜进入宫室议事。此后没多久,他心事重重走了出来。 谢衣板着脸一语不发,温润的面孔上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怒气。 华月从未见到谢衣这幅模样,还是在今日这个本该最高兴的日子,唤了一声:“阿谢,你怎么了?” 谢衣身形僵了一僵。 “华月大人……我……” 不知该从何说起,眼中闪现了一瞬的迷惘。继而重重摇头,仿佛要将疑惑从脑中甩出去一般。 谢衣终是未回答华月,侧过头看向了瞳。 “瞳大人……为什么?” “……” 瞳沉默不语,不知道谢衣指哪一桩。 是为什么毁掉他的偃甲,还是为什么欺骗他? 正要斟酌着回答,沈夜也从宫室中出来了。 继而,沈夜以冷淡的神色扫视了周围一遭,一字一字道:“没有什么为什么。谢衣,此事不可再追查下去。” 没有什么为什么。 那是决定与心魔结盟后,沈夜常说的一句话。 流月城大祭司行事,何尝需要亲自解释。依附于沈夜的人只需将他的命令往合理的方向解释,那就是沈夜的威压。 对于烈山部族民来说,幸运的则是沈夜摆在他们面前的每一件事,无论残酷也好暴烈也好,也的确都能用合理的理由来解释。 而不合理的、不可理解的人和事,譬如初七……则根本不会出现在族民面前。 于是对于瞳之外的烈山部人而言,沈夜手段虽然暴戾,但众人也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在为族民寻找生路。因此纵使有人反对他,却不会因此而诋毁他。 但在五十三年前的神殿祭典日,沈夜还是初次彰显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说一不二的威压。 又是在这么一桩原本能够好好解释的事情上。 谢衣侧开头,大约是觉得无法接受,向来尊敬的人忽然就在面前露出了他所不知道的另一面。 “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那么为师问你……你若追查下去,对以五色石破界之事是否有所益助?对带领族民脱困又是否有所益助?除却动摇人心之外,还能剩下什么?” 但最终,沈夜还是勉强寻了一个理由,冠冕堂皇却又空洞无物。 谢衣想了许久,仍是无法释怀。“师尊,请容徒儿再想一想……” 沈夜点头。“你不妨回去细细思索。” 谢衣一语不发地要离开。 华月赶紧唤住他:“阿谢,今日尊上要为你生辰庆祝……” 谢衣便苦笑着说:“华月大人,还是让我冷静几日再说。” 待他离开,不明就里的华月疑惑地望着沈夜。“阿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他语气……‘追查’二字……莫非同几日前炸裂的偃甲炉有关?” 华月不愧是沈夜身边最为得力的副手,心思是敏锐的。 沈夜闭上眼,慢慢点了点头。 “难道……”华月斟酌片刻,明白过来:“那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 “对。” “谁做的?” 沈夜不答,将视线落在瞳身上。 在华月逐渐由迷惑转为震惊的眼神中,瞳居然察觉到了“尴尬”这一种情感的存在。 他不禁觉得有些冤枉。他分明已经劝过了沈夜。 “莫非……”华月沉吟着,神色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更为不解。 但她终究是到死也不知道,那一日沈夜与谢衣之间的冲突,维系着许多年前的一个骗局。 在当时,她只想到了状况堪忧的五色石储量与维持偃甲炉运转所需的消耗。最深远的,也不过是伏羲结界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裂痕。就如日后许许多多的烈山部族民一般,彻底将流月城大祭司沈夜其人的行为,往合理而非合情的方向解释。 继而,她忽略了沈夜在谢衣的事情上,态度、行为有时会出现不符合逻辑的矛盾。 于是,华月以为她彻底了解了,往后退了一步,轻声斥责。 “不管事情是否与我所想相同,不过……阿夜,你真是糊涂。”
(7)
若是用“情”来解释,那种矛盾或许说得通。 五十三年后的瞳忽然隐隐约约有所察觉。 但在五十三年前,无论是哪一名当事人,都未发现其间的蹊跷。 (8)
那时,无论是沈夜、瞳,甚至于华月,都以为谢衣失意极了,当晚定然不会再出现。 后来华月打量四下,神殿内还未布置完毕的喜庆装饰在失去正主的情况下显得可笑,沈夜的面色又是那样冷淡,冷淡到隐隐显示出几分灰败的色彩。 华月便轻声说了一句不能浪费,带着酒去顶部设了宴。 流月城内没有粮食,只有数量稀少的果树。果酒的滋味自然比不上下界的粮食酒,但于烈山部族民而言,那已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浪费。 三人一同对酌也不是第一次。华月是那种不会让气氛冷场的人,瞳却正好是,而沈夜则要看心情。 在以往,沈夜是不忍心让气氛冷下来的。那一夜他自己却都有些恍惚,也便顾不上别人了。 而瞳只管闷头喝酒,总要到华月与他搭话,才回上一句。而华月虽与瞳言和,但终归是介意瞳与前任大祭司联手制造活傀儡,平日里若无要紧的事,也不会主动与瞳搭话。 那一夜气氛便是极其失败。 华月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咬咬牙,拿出箜篌,抚奏助兴。 按照日后下界的说法,音随心动,琴音能够助兴。 华月的乐声便是温柔深沉,却因为心中有忧思,染上了郁郁的调子。 瞳不懂乐声,却知道演奏者若心里再想事,该用十分力气抚弦的地方只用了六分,琴音无力了,那就是会让人郁闷的调子。“心情”便是靠抚弦的力气表现出来。 音乐看来像是虚妄之物,实则仍靠技术来表达。 他便蹙着眉,一边听,一边想该不该告诉华月她在力度上有所失误。 一轮银月,便在华月的“失误”与瞳的踌躇中,缓缓移至天幕。 忽然之间,华月的琴声又爆发出了欢愉。 力度恢复了? 瞳心中想道,不由去打量华月,却见她目光笔直地盯着前方。瞳也不禁侧目而视。 在他们面前,谢衣身上染着月亮的银光,温润的面孔上泛着微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自然走到了沈夜面前。 “师尊,徒儿还能向你讨一杯生辰酒喝么?”
(8)
沈夜的神色有些错愕,手握的酒杯向前倾斜,酒液便洒了几滴出来。 而后他笑了笑。“你不气了?” 谢衣颔首。“先前是极生气的……因此,徒儿在城中走了一遭。先是去了最下层……” 流月城以矩木为基,上下共计六层。下层本为民居,但随着近千年来地面浊气愈发浓厚,平民向中层迁徙,下层早已荒废。 谢衣站在一片衰败的景色中,怔怔地想,他做偃甲炉,就是为了让这样的景象出现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谢衣自沈夜手中取过酒杯,浅酌了一口。 夜风拂过,他将脖子缩了一缩,轻声道:“真冷啊……六月天尚且如此,到今冬不知又有几人熬不过去……” 于是,当时在下层发呆的谢衣忽然明白了。他做偃甲炉仅能做到缓解族人的痛苦,而族人对沈夜的期待则是彻底消除那份痛苦。 谢衣便又去了中层和上层。 他远远看着人们,心想那些人中,也许就有破坏偃甲炉的人。但即使每一个人脸上都隐约有着麻木悲痛的神色,他们又都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 谢衣便又想起师徒十一年,沈夜曾许多次告诉他,城主一系与他们不对付,行事务必要小心,却从未说过一句他们的坏话。 在烈山部中,无论是血统更为高贵的城主一系也好,还是与他们不对付的沈夜也好,或者平民也好。大家都有同一个愿望,破困而出,挣脱这一方拘束的天地。 愿望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有实现的手段。 如果希望果真如前几日出现异状的伏羲结界一般,已经近在眼前,他为什么不能去回应族民的期望? “况且,那又是徒儿自己的期望……” 谢衣的杯子已经空了,华月替他满上一杯。他感激地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 “本该是生气的……最初,我气真凶毁我的心意,今日我又气师尊对我有所隐瞒。然而在城中走了一遭之后,隐约有些明白师尊的教导,虽然仍是在气师尊的举动,却又忍不住想‘既然师尊都已对徒儿开始有所隐瞒了,若不回来将话讲清楚,日后还不知该怎样收场’。” “所以,我便回来了……” 谢衣沉吟着,抬头看沈夜,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偃甲炉之事徒儿不会再查下去。可是……师尊,今后若是遇到为难的事,大可与徒儿商议一二。无论如何,徒儿站在师尊这一边。让你为难的东西,徒儿想与你一同承担。” (9) 谢衣灼灼地看着沈夜,此时他心目中的恩师大人,俨然还是高尚无私的大祭司殿下。 而在当年,沈夜除了在谢衣的事情上反应奇特之外,的确再无私心。 沈夜对上谢衣的眼,想了许久,终是轻轻笑了一声。“好。” 继而提起酒壶想给自己倒一杯,却又记起杯子还在谢衣手中,便又寻了一个杯子倒上。 饮尽之后才缓声道:“谢衣,为师不想再隐瞒你。若是五色石对破界有用,族民便不再需要供冬日取暖的偃具;若是对破界无用,则更需谨慎计算五色石的消耗。如论如何,你那一具偃甲炉,不该出现在这即将走到尽头的烈山部中。无论是哪一方居于上位,都会做此决断。为师如此说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谢衣想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动摇却只有一瞬。 “原来如此……”他苦笑道:“这般行事,自然是分过了。若是别人,我定要揍他一拳方能解气。但若是……也只能就此作罢。只要千万别生出第二回。” 沈夜细细看了他片刻,才真正笑得释怀。“为师答应你。” 因而,那一夜的银月之下,师徒两人喝得最多。 到宴散之时,谢衣的不良酒品已发作了许久。口中不住喃昵着沈夜不可再骗他之类的话。 醉到伤心处,还死皮赖脸地扒着沈夜大腿干嚎了一场。哭声极是悲痛,颇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架势,眼角却连半点湿意都没有。 对此华月简直闻所未闻。“阿谢他、他在装哭……” 瞳则更为言简意赅。“他耍赖。” 醉过头的谢衣见装不下去,又翻过身,无赖地嘿嘿了两声。 这般的情形,连瞳都忍不住笑了一声。沈夜怔了片刻之后,放声大笑。 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瞳都再也未曾见过,沈夜笑得如此开怀。 “谢衣……真是不错!” 沈夜禁不住去拧了拧谢衣酒气冲天的面孔,眼神有些闪烁,却亮得惊人。 (10) 最终,沈夜、瞳、华月三人将醉醺醺的谢衣送回住处。 夜风轻寒,四个人缓缓行走着,银色的月光如芒泼洒。 也许是景致太美,又也许沈夜也有些醉了,淡淡地说了一些。大意就是烈山部人的命运虽然生来坎坷,但仔细想来,这三十多年遇到的并非全然都是坏事。比如他得到了瞳与华月两个下属,又比如有了谢衣这样的徒弟。 所以,他还想为烈山部人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华月动容了,当即便说只要能在沈夜身边,她也会更加的努力。 瞳却因沈夜那一句想起了前任大祭司。 同样的话,父子两人一个是在濒临绝望却又不得不振作的情形下说出,另一个,则是在现下了。 瞳心中便翻涌着奇妙的波动,在沈夜评论他虽然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一个能够信任的人之际,缓缓笑了。 “因为属下的心思也同谢衣差不多。” “噢?”沈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生于寒苦之地,每日所见的都是衰败之景,便会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有朝一日,若这景色发生变化会如何……有朝一日,若我们获得生路又会如何。” 瞳抚上了右眼。就如谢衣所言,破困而出,既是整个烈山部的期望,又是他个人的期望。这与他是不是天生妖瞳没有关系,是不是为人排斥不喜也没有关系,甚至与他追求逻辑的极致冷静理智的性情也没有关系。 只是因为他身处这环境,继而无法不被即将走向末路的流月城染上那般急迫的色彩。 “族中每一个人都如此想,属下自然也不例外。就是前任大祭司,那样冷静的一个人,与属下所见的任何一人都不同……而他的所思所虑,亦仍是为了族民破困。他唯一的一次私心,便是为了尊上制作华月,除此之外,再无私心。” 然而,前任大祭司几字一出口,华月与沈夜神色陡然变化。 华月身体有些颤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沈夜则道:“休要本座面前提他!” 瞳却觉得在这一刻,他是可以提的。 “前任大祭司……他的死有蹊跷。当时他虽是油尽灯枯,却也不该死得那么快。属下私下查探过,也知道了一些情形。” 瞳将视线移到面色已然惨白的华月脸上。 “属下认为尊上是现今城中手段、胆识、才智最为出色之人,更甚于前任大祭司。因此,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属下想跟随在尊上身边,看一看你究竟能带领我烈山部人走上哪一条路。” 接着,瞳用淡漠的声音继续剖析——于沈夜而言,他曾是前任大祭司留下的棋子;但于他而言,沈夜又何尝不是实现愿望的器具。 于整个烈山部而言,沈夜也是他们手中最有力的器具。 一个部族与一个人之间的相互利用的关系,是如此的有趣。 沈夜的为人,也是如此的有趣。 无论于公于私,瞳都想追随沈夜,观察沈夜。 对瞳来说,这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表忠心”,收效奇佳。 他早就知道,前任大祭司死在华月手上。但他猜想恩师很清楚一己之死能促成儿子的上位,而以那人冷静至极又机关算尽的为人,想必是愿意的。于是瞳便没动过哪怕一次为恩师“报仇”的念头。 尽管他只是一时间有感而发,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身为前任大祭司唯一的入室弟子,恩师的死亡真相,是横陈于他与沈夜之间最后的障碍。 沈夜虽然惊得酒意全无,仔细斟酌一番之后,却满意地笑道:“我很高兴,遇到你这样的人……无论于公于私。” 而后,他对渐渐恢复血色的华月点了点头。“还有你,也无论于公于私。”
(11)
那是瞳记忆中,沈夜最温柔的时候。 日后想来,在那一刻,沈夜大约是极其满意的。 他拥有了华月与瞳无条件的追随。 还有谢衣。 既是得意的弟子,又是可信任的心腹,还是能够一起月下小酌的对象。 而且那时的谢衣尊敬沈夜,也愿意服从沈夜。对沈夜而言,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在那六月轻寒之夜,原本寻不到后来那桩事的迹象。 但五十三年后的此刻,瞳站在沈夜的宫室中,徒劳地用视线寻找已被打发出去的初七,心中想着那一桩不合理之事,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一夜。 瞳忽是一惊。脑中忽是生出一个模糊的猜测,异常的荒谬,却又让他无法不去细想。 也许,师徒初次发生争执随即却又和好的那一夜,正是日后那桩事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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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4:22 GMT 8
十四、师与徒 其之四(上)
(1)
从那日之后,流月城迎来了为期仅数月的黄金时代。 几乎每隔三两日,烈山部人就能看到伏羲结界显现出形体。五色石的灵力冲击着结界,激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这样的情形见多了,人们便知道,束缚了他们数千年的天皇结界,原来就是那副模样。既然可以被触碰,自然也就能被改变。 当“希望”近在眼前,族民的心便仿佛从长眠中一点点醒过来。 他们的言语中终于有了轻快的意味,眼中也多了几分生气。 尽管烈山部人也知道,除却神农血耗尽与五色石燃尽这两桩,下界的浊气也仍然威胁着他们的生存。然而至少,他们总算有希望摆脱这一方冰雪封冻的拘束天地。 ——如果灭族仍然是烈山部人的命运。但至少,想自由选择死亡之所。 ——到下界再死。到温暖的地方再死。 那即是当时流月城中最为主流的观念。 即使和气惯了的谢衣,在族人们愈发热烈的期待面前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每每试验有了一丝进展,心事反倒要重上一分。 终有一日,“还需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这句话也出现在了谢衣口中。 正因他是能将任务转化成兴趣的活泼性子,这话才愈发显得突兀。 沈夜听了,蹙眉许久,却只轻微地叹息一声。“虽不是能够徐徐图之的事,你也不必太过焦虑。你若是累了,不妨如以往一般,许自己片刻闲暇。” 平心静气,按照平时的步调来。沈夜能给出的建议也不过如此。 在偃术上,流月城内已经没有人及得上谢衣,也便没有人能从实质上帮到他。谢衣领受了一次高天孤月的滋味,私下便说过一次,他更明白一直都高天孤月着的沈夜多么不容易。 (2)
好在试验终于不负众望地成功了。 瞳并不知道。谢衣在他所留下的帛书中,谦虚地将他在伏羲结界上制造出来的割裂形容为“一丝裂缝”。 实际上,那是能供人进出的大豁口。 他还记得,当年有许多人曾议论,因连续数月瞧见流月城上空的异象,到了伏羲结界真正被割裂的那一刻,反倒没什么特殊感受,只觉得冬日的冷风似乎更强劲了些。于是人们尚且对更为刺骨的森寒反应不过来,便看见谢衣身体轻飘飘地跃起,而后消失在结界外。 流月城便在那一瞬间沸腾了。 沈夜将祭司们紧急召集起来之际,谢衣又回来了,手中握着一枝松树小枝。 他说:他在下界只来得及折下一枝树枝,便看到伏羲结界有了闭合的趋势,只得赶紧回来。 随即,谢衣又道:“真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去下界……” 他的声音在发颤,眼神也有些迷蒙。眼看清亮的眸子被雾气笼罩,他忽是紧紧握住了松枝,任凭皮肉割裂开来。 血珠一滴一滴坠落,代替了他本该喜极而生的泪水。 “下界……原来是那样一个地方……举目皆是皑皑风雪,松树却翠绿喜人,直直的,像是挺着腰与风雪对抗一般……” 沈夜动容,涩声道:“做得好。” 谢衣回过神来,垂下头去。“不过,下界的浊气很重,较之流月城浓厚太多。徒儿不知族人的身体能承受几日。” 其实,不用谢衣特意提醒,人们只需观察他片刻,便能发现这件事。 谢衣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明明嗅不到,却又确实存在。就像从散发着恶臭的沼泽中挣扎了一遭,带着满身的淤泥回来。 那就是下界的浊气,致使族人罹患恶疾的根本。 沈夜点头道:“那便是接下来急需解决之事,不过,本座依稀有些眉目。” 接着,沈夜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下界有些洞天福地隔绝世外。也许它们还未被浊气污染。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地方,烈山部也许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因此,当务之急是找出能够让烈山部人暂时在下界活动的方法。 祭司们齐声应是。整齐划一的声音让瞳有些吃惊。 沈夜登上大祭司之位十一年,在这一刻,权力终是达到顶峰。所有人都服从他,没有任何反对的论调。 或者说,即使有些人心中仍有想法,在这一刻,却因极致的喜悦,而不自觉地愿意听从至此时仍能冷静发号施令的沈夜。 因此这份服从与沈夜日后的极权威压有所不同,众人皆为自愿。 而这现状由谢衣一手造就。 五十三年前,却没有任何一人发现这就是症结所在。 五十三年后,也只得瞳一人做如此推测。
(3)
瞳慢慢走出神殿。 天色已经有些暗沉,矩木冠顶早就是乌黑一片,反倒下层还有些光亮。这种情景也只能在流月城内得见。 瞳远远望着发散着黑沉沉魔气的矩木枝,心想砺罂还不知道,情势已经逆转过来。 先前,瞳向沈夜告退之际,沈夜说:要想个办法,给砺罂尝点实在的甜头。 心魔砺罂…… 瞳沉思道。那样一个不入流的小魔怪,若不是依附于矩木,恐怕一早就被沈夜的反对者除去了。如今,却得在讨好它与驱使它之间拿捏好尺度,并非易事。 他看了片刻,侧开了头。 眼角的余光又扫到司徒一坐在石阶的一角上,望着天,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瞳想司徒一也许已经将谢衣的“死讯”传达给族人。针对谢衣已死的现状,族中有些人又会变换策略。 而龙兵屿的情况,既是沈夜的王牌,又是他的致命伤。 祭司们有九成都活着,全族迁徙龙兵屿便不再是纸上谈兵。但正因生路确确实实摆在眼前,谁都看得见,谁都知道该怎样去走,那么……领头的那人是不是沈夜便不再重要。 譬如,杀了沈夜,再取代他与砺罂交涉。 “烈山部迁徙大计未成,本座绝不能于此时殒命。在族人得知龙兵屿的情况前,让砺罂坐大些也无妨。” 沈夜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瞳不禁点头,只能如此。
况且,沈夜也信誓旦旦道,即便砺罂坐大,他仍有对付它的后招。 瞳虽然不清楚沈夜的后招是什么,但族内形势如此,也只能让众人觉得,砺罂的实力已今非昔比,唯有得神农血庇护术力远胜他人的沈夜能将其制衡,沈夜的麻烦才会少一些。 也因此,初七有了活下来的理由——他是沈夜唯一的暗部,其存在不被旁人得知。如果有人想对沈夜下手,是断然料想不到沈夜身边还有一名暗部相护的。 初七作为暗部活着的价值,远比他作为“谢衣”死去的价值大。沈夜早就分出了轻重得失。这大概就是他误会了瞳急着见初七的理由时,表现出不快的原由。 不过……真是如此么? 瞳沉思着。 流月城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千百年前如此,将来也如此。五十三年前谢衣所制造的黄金时代,并未留下丝毫影子。 而此时,瞳的上空是觊觎着这座城池的魔物,身旁有悲伤的老人。 沈夜用数不尽的谋划与算计将这两人维系到一起。 权力。制衡。威压。 看似无法与“初衷”联系在一起的字眼,构成了沈夜的一部分。正如爱护弟子、照顾下属,甚至于在早年曾试图成为亲父的依靠这些温和的特质,也是沈夜的一部分。 便也再不会有人知道,正是五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促成了如今的景象。 细究起来,那件事矛盾又简单。 不过是沈夜的判断中出现了不合理的依据。
(4) 谢衣破界那一日,沈夜向神殿内所有祭司下达了找出能让烈山部人在下界活动之法的指令。 而后他看着谢衣,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因为他仍然希望完成这桩大事的人是谢衣。 此时,他没有发现谢衣是他权力顶峰的促成因素。 而谢衣眼一亮,随同众名祭司响亮地应和着。 他也没有发现他是沈夜权力顶峰的促成因素。 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们都理应为烈山部人的生存鞠躬尽瘁。 旁人也都如此。 瞳注视着这一切,想起族内的近日的言论。 到下界再死。到温暖的地方再死。 谢衣尚未破界之时,族人将自有选择死亡之地当作期待,如今还不知算不算数。 但那到底只是自我安慰的言论。 瞳心情极好地笑起来。若是将心比心,他可以明白族人是不愿意死的。 正如他从来没有想死的念头,到这一刻,更是半点也不愿意死去。倒不如说,为了亲眼看到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没有任何一刻能比现在更能激起他生存的欲望。 因此,当晚谢衣提出想前往下界寻找洞天福地之时,沈夜的拒绝合情合理。
—————— (5)
但谢衣的理由也同样合情合理。 他说,在尚未摸清烈山部人到底能承受几日下界浊气的侵蚀之前,最好是能放出一批能够选逞控制的偃具,代替活人去探测清气鼎盛之地。 相较盲目地往下界投入人力,谢衣办法将损耗降至最低。然而即便如此,也须调度一批人随偃具轮流去往下界,一来是方便控制与调整偃具的状态,二来洞天福地大多另有机巧。一旦寻到地界,要进入……或说闯入洞天,则不是区区一具偃甲能办到的了。 这要求去往下界的人不但须精通偃术,还得术力高深,随即应变的能力也不可少。 谢衣想来想去,他最符合条件。伏羲结界的景况亦只有他最清楚,若是结界忽然出现意外,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只是浊气始终是烈山部人的致命伤,下界又多风险。正因愈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愈是没有人想死,沈夜也不愿让谢衣冒着送死的风险去下界。 沈夜蹙眉沉思了许久,试探道:“虽说办法倒是可行。但你可曾想过,正值我烈山部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若不慎将性命折损在下界,为师又当如何处?” 谢衣则道:“既然徒儿如此提议,也就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视死如归……么……” 沈夜斟酌着这个词,陡然色变。“下一任流月城大祭司怎能将生死当作儿戏?你留在流月城内学着如何指挥调度不行么?”
沈夜已不是第一次在谢衣面前直言,他将他看作下一任大祭司的最佳人选。而后,他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瞳。 瞳沉思不语。余下的话沈夜不愿意在谢衣面前说出口,瞳则很清楚。 谢衣平日里就有人缘,此时破了伏羲结界,声望更是水涨船高。而沈夜虽然权势日盛,在他之上,到底还有女城主沧溟。日后还须他顶着流月城大祭司这个不上不下的身份发号施令,城主一系若是抬出沧溟相抗衡,岂不是仍如往年一般束手束脚? “寻找洞天福地”一言说来简单,却不知会有多少凶险。这其间的每一个决策都需要沈夜亲自去下达,所造成的每一份损伤也都需要沈夜去背负。族人的眼都盯着他,他必须对可能出现的错误判断负起责任。 但若是谢衣留在流月城中协助沈夜,情况则能稍有缓和。 在族人眼中,谢衣是破界的英雄,他与沈夜又处于同一立场。谢衣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沈夜会替他担待。而沈夜若是判断出了错,族人……或说城主一系看在谢衣破界的份上,也不便对沈夜过于苛责。 正是要师徒同心,方能势不可挡。 瞳便察觉到,沈夜绝不可能放任谢衣去下界冒险,虽然谢衣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倒有些意思。 瞳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前任大祭司所做下的断决。 那年恩师要为沈夜制造一个助力,因而阻止瞳冒险进矩木。如今仿佛旧事重演,沈夜的手段较之恩师自然温和许多,其中也掺着着对谢衣的真正关心……但本质却是何其相似。 不愧是父子,在相似的情况下会做出相似的选择。
瞳正在心中比较,又听沈夜道:“瞳,你来告诉他……若是你会如何做。” 瞳便正色道:“投入探测用偃具代替人力自然是可行的。只是下界的人选可分为两拨,调整偃具的人选不必术力高深,只须偃术高明即可。待探测用偃具寻到了清气鼎盛的洞天,再选派术力出众者入内探查。” 谢衣想了片刻,终是点头。“还是瞳大人想得周全。那么,至少让我去调整偃具……” “不,你应该流月城内。” “在城内,我能做什么……” “学着如何做下一任大祭司。譬如,如何挑选那些去下界的人。”
瞳见谢衣仍然想不通,只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一旁沈夜微微点头。谢衣以为他首先是一名偃师,其次才是流月城高阶祭司,至于未来的大祭司这一重身份,他大概连想都未曾想过。因此,他不习惯不能亲力亲为的事情。 但人们期待的并非只有他的偃术,将来他也必须拥有审度时势、调度指挥的能力。
“如何做一名大祭司么……”谢衣回味着这句话,终究仍是不赞同:“可是……将风险推给别人去担,我躲在城内安然度日,又岂非下一任大祭司该有的行为?” 沈夜面色一沉。“为师亦是将风险推给别人去担,自己躲在城内安然度日。你以为为师错了?” “自然不是!师尊所长并非偃术,流月城也需要师尊……”谢衣反驳道:“最能发挥徒儿用处的地方却是下界,若是将自己该做的事推予旁人,徒儿始终觉得……” “过意不去?” “……呃……差不多吧……” “谢衣,看来你还未想通。” 沈夜哭笑不得。“人能做的事始终有限。你自己认为能做得最好的,未必是最有价值的。就为师看来,你留在流月城内更为妥当。” 谢衣想了许久,轻声道:“……是么?” 继而,他望着沈夜,干笑了一声。
沈夜一看便知谢衣并不赞同,仅是碍于师徒之间的身份而不愿驳斥他,眉便蹙了起来。 “谢衣,你如今这副模样……与其说心不够硬,看不清形势,倒不如说是糊涂。” “师尊……这……” “你若是将整个烈山部的存亡放在心中,便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为师且问你,若你已是大祭司,你的死会令烈山部回归下界横生枝节,那么,你还会因为心中那点顾念而拿性命去冒险么?” “可是……” “为师再问你。你以为调整偃具便是做了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你未将此事推给旁人,因是对的而有所坚持。那么,他日遇到明知是错却又不得不做之事,你又该如何自处?” “明知是错却又不得不做……?”
“譬如,待我们寻到能够生存的洞天福地,又当如何?” 沈夜循循善诱道。见谢衣露出疑惑神色,斟酌片刻,声音愈发冷硬。 “族内记载,洞天福地大多有主人,其间亦有生灵栖息。届时,若是洞府之主不肯让我烈山部入住会如何?若是洞天内的生灵与烈山部人不合又如何?当你恳求不成,是该放手还是……” ——强、抢、过、来? 沈夜一字一字,将他的想法灌输给谢衣。 不愧是心思深沉的流月城大祭司。在旁人尚且沉浸于破界之喜时,他已经有了更长远的谋划。 洞天福地,于此时的烈山部人而言仅仅只是飘渺的影子。然而沈夜一直把极困难的事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做,寻到洞天之后的情况便也在谋划内。 最坏的情况却不止如此。 如果烈山部人穷尽力量仍然找不到能够居住的地方,那么身为大祭司又该如何……将人们的绝望与疯狂一点点压制下去,带领人们平静地迎接终末? 沈夜仍是顾虑着谢衣,更残忍的假设,他到底未说出口,却已令谢衣思虑重重。 “师尊……我们怎么能如此……” 沈夜冷笑。“若是真有那一日,情势更由不得你。你仍会坚持你这份天真么?”
(6)
谢衣没有回答沈夜的提问。但过了两三日,他仍是提出欲随同第一批选出的祭司前往下界。 他对沈夜说,至少族人初次下界的时候,应有他从旁辅助。 眼看沈夜面色又有些不虞,谢衣赶紧道:“师尊,只此一次!真的!这一回我们各退一步,以后徒儿会好好听您的话!” 谢衣温柔沉静的面目与他跳脱的语调着实不搭,沈夜见了面色便有所松缓。 谢衣便趁热打铁道:“徒儿这几日亦仔细想过。纵然师尊与瞳大人所言无差,不过……陪同众人去看看情况对徒儿来说亦不过是举手之劳,与师尊的建议并未有冲突。徒儿便想,能做到的事便都去做,所以师尊~你就从徒儿一回~”
谢衣若只去下界一次,浊气便不是大碍。再纠结下去未免矫情,沈夜也只能黑着脸点头应了。 待谢衣兴高采烈着手准备前往下界事宜,沈夜唇边忽是露出一抹笑意。 极冷的,满是嘲讽的笑容。 “瞳,方才谢衣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哪一句?” “‘这一回’……‘各退一步’……” 沈夜将每一字都咬得极重。“谢衣是在忍让本座?” 瞳倒并未觉察何异样。“谢衣的言行向来跳脱,不妥的又何止这一句?大概是些无心之言。” 沈夜点了点头。“他以后要接替本座,切不可再如此。看来须得好好安排一番。” 这大概……就是沈夜的公报私仇了。理由是冠冕堂皇,却不知会为谢衣安排些什么。 瞳在心中想道。继而又听沈夜自言自语道:“不过……说到‘这一回’……莫非他还在计较偃甲炉那事?” 瞳不置可否。沈夜又径自思索了片刻。 “谢衣破界有大功,加封号‘破军’如何?” “‘破军’……?”瞳沉吟了片刻。“尊上,您想让他晋升席次……?” 沈夜应了一声。
瞳心中泛起怪异的感受。 在烈山部的历史上,年仅二十二岁的主星祭司不是没有。十几年前,他不也过年方弱冠,却在前任大祭司的扶持下得到“七杀”封号。 瞳无大建树尚且如此,谢衣立大功而受封,再合理不过。 然而,瞳观察着沈夜,见他含着笑,冷淡而嘲讽的神色,总觉得不像是真心论功行赏。 瞳终是忍不住问:“尊上。您到底打算如何行事?” 沈夜笑而不语。过了许久,才轻叹一句—— “谢衣到底是长大了,性情应该有所收敛。至少在本座看顾不到的地方,仍有人能看着他。” “……”
沈夜的言下之意,瞳不是很清楚。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实则因为沈夜含着笑却又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知怎地有些刺眼。 他知道沈夜异常看重谢衣。可是,看顾他与加封破军封号又有什么关联?
待日后瞳领会那句话的含义,已是在沈夜宣布欲与心魔结盟,促使流月城爆发最大规模的动乱之后。
(7)
砺罂的出现,在流月城内引发了巨大的动荡。
起初,砺罂藏身于下层,小心翼翼在流月城各处游荡。烈山部是远古部族。上古时代,世间只有神祇、妖兽与大巫,魔域位于三界之外,其间无声无息地滋生着无形之物。直到后世上古部族安邑为伏羲屠灭,首领蚩尤执念成魔,进而一统魔域,世人才发现,魔界已成祸患。 那却是烈山部人迁入流月城后许多年的事情了。 因而,人们初次面对忽然出现在城内的恶浊之气,根本未料到那是魔气。 待又过了两三日,族人才发现了砺罂的行踪。可怜烈山部人直至此时才知晓世上原来存在着魔域与魔物。 但这两三日却足以使砺罂了解流月城中的景况。 再到烈山部人惊惶地想要驱逐魔物,那一只狡诈的心魔则已能提出条件——它利用魔气感染全族,使烈山部人不再畏惧下界浊气,烈山部人则须为他提供饵食。
一日之间,情势陡变。 砺罂终归是孱弱的。起初,它为求自保,道是可利用城中某些只有它知晓的通道唤来同伴,一同助烈山部人感染魔气。因摸不清魔物的路数,人们对它的话有所忌惮。而伏羲结界能阻止魔物进入流月城,以五色石破坏结界和派遣偃具前往下界探索的各项事宜只能暂停。 杀了砺罂,原本的计划才可如常进行,但沈夜最终留下了砺罂。因为他发现,魔气与浊气有些接近,烈山部人对魔气的适应力却要强上许多。 若是寻不到适宜居住的洞天福地,砺罂便能派得上用场。 沈夜只得先稳住砺罂,小心与其周旋,探查其来路。后来他才发现它自魔域前往流月城的通道是一面古镜。并且,砺罂说了谎,他为了独占好处,已封锁两地的通道。 砺罂的做法同时也断绝了烈山部人从古镜中呼唤魔物,另行交易的可能性。 此时沈夜仍留下砺罂,则出于圈养的考虑。
烈山部人砺罂的关系便陷入了僵持。与此同时,以偃具替代人力前往下界探测的计划也取消了,沈夜一面同砺罂周旋,一面派出许多祭司前往下界,加紧探查清气鼎盛的洞天所在。只因他们已经没有余裕慢慢查探。 谢衣很是难过。这一次对下界的探测,以族人的寿数铺就。他以为破界便有生路,却引来了心魔入侵。难道果真是天不予他? 又过了一两月,探查洞天之举未见成效。沈夜终是对身边的人说,他想考虑与砺罂结盟一事。 谢衣的反对最为坚决。“不如再探查几日……” 沈夜则道:“数千年前,下界浊气蔓延。正因族人找不到居住之所,恳求神农暂居流月城,才造就今日绝境。千年已过,连高居天顶的流月城都受浊气侵蚀,祭司们所探查到的洞天亦是浊气蔓延,我们又怎能还去奢望。” 顿了顿,沈夜又道。“他时他日,今时今日。如今有一条更实在的路摆在我们面前,再是难堪也要走下去。” 他时他日,今时今日。沈夜极度务实的性情,抹去了谢衣对于生存的天真幻想。 动乱却因此而爆发。
正如瞳许多年来观察到的,当烈山部人在生与死之间有了选择权,所谓神族后裔的尊严便显得重要。 有些族人宁愿维持着尊严去死,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而五十三年前的动乱,瞳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开场即是血腥。沈夜当初处置了三名意图刺杀他的北斗祭司,到后来却有许多无辜的人牵连进去。整个流月城仿佛遭了血洗一般,整日沉浸在惨淡的腥腻中。 动乱之后,城主一系的死伤尤其惨重。沈夜身边的人便回过味来,他是在借着平息动乱的机会铲除异己。 但他们想不通,为何一夜之间,沈夜的手段忽然变得如此残暴。沈夜则对众人道——那是警示。 既然他代替许多族人,做下与魔物同流合污的决策,那么反对的声浪绝不会至于此刻。倒不如趁着此时人们尚无准备,一举铲除阻碍。 华月听了,终是有些不忍,轻声道:“可是……终归是过了……阿谢,你劝劝尊上。” 谢衣一语不发。 若是在平日,他若是听到如此残忍的话,必定会拼尽全力阻拦。但因沈夜执意于砺罂结盟,师徒两人隔阂已生,近几日更是形同末路。 谢衣抹着手腕,十数日前,他腕上忽然多了一道印子。颜色是血一般的深红,粗粗地沿着腕部蔓延了一圈,如同红丝一般将手腕缠绕。 细究起来,那是沈夜宣布与砺罂结盟的前一日。 (8)
瞳忽然想起一个流言。 就是那一日,最上层的寂静之间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后来,面色颓败的谢衣失魂落魄走了出来。又过了许久,沈夜也走了出来,脸色同样好感不到哪里去。 人们便说,谢衣得到破军封号之后便生出了骄横之态,因接连同沈夜顶撞,沈夜终是忍不住出手教训这忤逆的徒弟。 虽说真相如何,只有这师徒两人自己清楚。但看谢衣抚着手腕沉思不语的样子,苦头定然已是吃过了。 沈夜的视线也落在谢衣腕部的印子上,冷冷哼了一声。 华月不明所以,又唤了一声。“……阿谢?” 谢衣沉默了许久,咬咬牙,跪了下去。“虽说此时师尊也许不愿再听取徒儿意见……可是,为了生存,自甘堕落为半人半魔的怪物也便罢了,手上还要沾染同族之血,这般的牺牲,真的有必要么?” 沈夜则道:“现今流月城中,恐怕除去本座,没有人赞同与砺罂结盟。谢衣,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不正是说明师尊一意孤行,理当及早收手?” “‘一意孤行’?”沈夜沉吟着,竟是笑了。“是。本座一意孤行。也便是说,若是日后不慎被他们得手,本座殒命,便再也没有人会去促成烈山部人感染魔气回归下界的大计。如此……近日来的牺牲,也便半途而废了。自此,我烈山部便失去了这一个,亦可能是唯一一个生存下来的机会。” 谢衣怔了怔,涩声道:“那么这一次,师尊仍是不肯听徒儿劝?” “为师倒好奇,你为何又不肯听我一回?” 师徒二人如此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末了,谢衣道:“既是如此,日后师尊下达命令即可,只是无论几次,徒儿仍会反驳!” 说道最后,谢衣喉中哽咽,径自调头离去。 此后一连数日,谢衣除却到神殿内议事,便是自己关在宫室中闭门不出。 沈夜却似是不太在意这景况。 后来瞳觉得谢衣与沈夜之间的势必得和解,去到他的宫室商议,却见到沈夜手中持着一份竹简,脚下还堆了几份。他将竹简拾起,展开一看,是谢衣得到“破军”封号后的起居记录。 瞳露出不解神色。高阶祭司若是获赐宫室,起居言行则有记载,不过都是些乏味可陈的东西。沈夜调出这些记录做什么? 沈夜便解释道:“自数月前谢衣执意前往下界探索,本座便知晓,他也有不肯听劝的时候……亦是有所预感,我们师徒二人终将生出隔阂,便将他加封为破军……虽有论功行赏的考量在其间,亦是为了到这一日……即便他不再同本座交心,也能知道——” “谢衣私下做了什么事。” “见过什么人。” “有无背叛之心。” 这些话沈夜说得轻描淡写,瞳却觉得周身一冷。 原来,这就是“至少在本座看顾不到的地方,仍有人能看着他”。 ———— (9) 瞳以前从未发觉,沈夜是疑心病很重的人。如今他亲眼目睹了沈夜不为人知的这一面,不禁开始思考——现下沈夜说服不了谢衣,也不再信任谢衣,表面上的和解便没有必要了。 以沈夜的性子,台面上的平静只会让他私下愈发提防谢衣。对谢衣而言亦是一种伤害。 当双方都没有顺从彼此的念头,便失去和解的可能性了。除非奇迹发生。 瞳在心中作下如此判断,那些达成和解的办法,硬生生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知会引发出什么。如此一来,不如维持师徒两人不和的现状。将一切呈现到台面上,反倒能让谢衣对形势有所忌惮。 但依现下的情形看来,总有一日,谢衣会因失望而停止劝阻沈夜,届时他便会有所动作。 师徒二人僵持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太久。 其实,无论五十三年前还是五十三年后,瞳都不觉得谢衣做错过什么,他甚至觉得谢衣这个人也十分有趣。但在当时,他一旦发现到谢衣可能会成为沈夜的阻碍,便立即在心中将谢衣的名字从沈夜派系的名单中划掉。只因瞳觉得他应该辅佐的人是沈夜。 但在谢衣破界的那一日,谁也未曾预料师徒二人会走到这一步。 时势真是不由人心。瞳如此想道。 沈夜看完记录,见到瞳还站在他身边,不似有话想说,也没有告辞的意味,苦笑着敲了敲木简。 “连唯一的弟子都无法信任……本座这幅嘴脸可是难看?” “……不。” “是么……”沈夜怔了怔,很有些意外。“你平日虽不多话,但本座若问了,你必定以实相告,便也是当真如此想了。” 随即又是苦笑。“如今本座身边的人,也只有你不会斥责于我。” “属下为何要斥责您?”瞳也感到意外:“属下并不想干涉您。烈山部正是存亡之机,属下只需服从您所做出的决策。况且,您愿意信任谁,不愿意信任谁,皆为您的自由。旁人为何要去干涉?” 沈夜的笑容便有些释怀了。“这话也只有你会说。不过,瞳……近来本座暴戾无道,将来亦会残忍下去。即便是你,又能忍到哪一日?” 瞳思索了许久。“属下并未忍耐您。若要说什么时候才不会服从您,那大约是……到另一条生路出现。” “另一条生路?” “属下想活下去,也想看到更多的族人活下去。基于这一份考量,属下并未觉得您的作为有何不妥。” “是么?”沈夜仍在笑,心中却不知在想什么。“也便是说,只要有人能寻到一个更合适的生存之道,那领头之人不是本座亦是无妨。” “理当如此。”瞳认同道:“不过属下觉得,若真是有人寻到了更好的办法,尊上您也会认可,属下便没有背叛的机会。如若没有,无论谢衣还是旁人,都不会比您此刻做得更好。” “这样说来……本座是曾听你言及,你将本座视为领导族人的器具……”沈夜沉吟道:“如此便好。你这般处事,反倒看得更清楚。” 言罢,他又低头去看一眼木简。 “不过……本座又看清了么?” “尊上此言何意?” “借提拔之名行监视之实,总归令人不耻。”沈夜苦笑道:“说来,当年得知这法子的时候,本座曾觉得那人心思龌龊,如今做的事却也与他差不多……” 那人?瞳注意沈夜说道这两字时,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心中隐约得知了答案。 “莫非是前任大祭司殿下?” 沈夜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当年他病重之际,曾对本座交代各种事宜,有言‘瞳素来波澜不显,有时连为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他又是从你的位子上跌下来,为父便提拔他获赐七杀封号……你若恐他对大祭司之位有图谋,可将他的起居记录调出来慢慢查探’。”
(10) 随着沈夜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宫室中仿佛冻结了一般,冷得惊人,也静得惊人。 沈夜打量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如何?忽然之间获知真相,心中可有怨岔?” “……像是师尊会做的事。” 瞳摇着头,以手指敲击大腿边缘。怨恨是没有,心中也知道前任大祭司的做法并非不能理解。却不知为何脑中有些混乱。 许久未曾使用过的称呼,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知晓此事,你还能唤他师尊?” “怎么能不是师尊……” 瞳喃喃道,思绪回到当年。 前任大祭司弃他而扶持沈夜的时候,明面上的试探与询问都有,又怎么会没有暗地里的动作。只是在当年,他尚且少年心性,感兴趣的只有观察而并非查探。前任大祭司不提,他便当作没有。 然而仔细想来,“没有”才怪异。 正因如此,沈夜口中那个一早就提防着他,对他全然没有半点信任的前任大祭司,与他印象中的恩师大人没有半分违和。 瞳那样想着,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如此说来,当年尊上浦一上位,便接连更换了连同属下在内数位高阶祭司的侍女,即是废了前任大祭司殿下为您布置的眼线?” “你怎么不说本座是信不过那人留下来的人,打算换上真正的自己人?” 沈夜冷淡地说,忽然呛声了。瞳正是前任大祭司留下的人,华月勉强说来也算。这两人正是他最得用的属下。 而由他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譬如谢衣,已与他离心。 沈夜疲倦地闭上眼。“如你所言,当年本座确实看不惯那人作为,便废了他所布下的这一套路数。如今旧事重演,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你看,本座的器量也不过如此。” “……”瞳又说不出话来。 在当年,他不知沈夜的自我厌恶从何而起。想了许久,生硬地安慰道:虽说父子两人做出相同的举动,却是事出有因,未必不可原谅。毕竟以谢衣现下的情况,势必多费一份心思。 那时他想:既然他是将沈夜视为器具,也该有别人将他视为器具的准备。那么前任大祭司的举动也可以理解。 即便他说那些话时,心中有些沉坠坠的。 继而,瞳最后又说,沈夜在谢衣执意前往下界的时候便看到了现今的局面,进而有所动作,不可不谓料事如神。 沈夜听了,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便叹息一声:“不……瞳,也并非全然如此。” 瞳便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最终沈夜并未作答。只道—— “若是理得清,本座此刻也不至于如此厌恶自己。” (11)
这就是发生在五十三年前的,瞳全然无法理解之事。 除却对于情势的把握,沈夜找人监视谢衣的另一个理由,瞳至今仍然不清楚。 连沈夜本人都理不清,旁人又怎能领会。 瞳想道,加快步子。 即便见过了初七,当年的事情仍然不清不楚。一切都隐藏在混沌之中,尚且差了些什么。 也许是一条线索,也许是一个头绪,又也许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当它们浮出水面,沈夜与谢衣师徒二人之间的事,才会呈现出全貌。 而瞳此刻不打算去寻欠缺的东西。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回无厌伽蓝,制造一批能够投往下界的矩木枝,而后谨慎地选择地点投放。沈夜与谢衣之间的真相,于他而言理应是一种消遣。就如养在无厌伽蓝中的各式蛊虫,有正事要做的时候,总得将它们先放一放。 但瞳仍然忍不住去回想——那仅仅是开始。 沈夜身上那份不可理喻的扭曲感,在日后愈发彰显出来。 (12)
谢衣纠结了许多日,总算是主动以破军祭司的身份站出来,为众人做了一件事。 他率先接受了魔气熏染。 谢衣想调查砺罂的来路,沈夜也需要掌握砺罂的弱点。那是当年谢衣所能做的当中,唯一一件不会与沈夜起冲突的事。 沈夜便应了。 又过了几日,魔气染身的谢衣面上长出了魔纹。 魔纹自左眼下方而生。自眼眶正中起缓缓地向颧骨延伸了半寸,鲜红的,如血滴坠地,又好似一道血色的泪痕,为原本温柔和气的面孔平添了妖异。 谢衣自然不喜欢,磨了一只古怪的镜片,以木架固定于左眼旁,魔纹便被遮掩住了。旁人问及缘由,谢衣却说做偃具费眼力,他便做了一只辅助的小玩意儿。 他这幅模样倒是很新鲜。 待谢衣在流月城内走动了一两日,沈夜议事后忽然留下了他,却没有议论正事。沈夜看了谢衣许久,忽是伸手将那一只小物件自他脸上摘了下来。 谢衣僵在原地,旁人也有些吃惊。这师徒二人近日来形如陌路,沈夜连话都懒得同谢衣说,而谢衣若无沈夜召唤,也绝不会主动靠上前去。他们已许久没见到,师徒二人做出亲近的姿态。而现下,沈夜的动作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沈夜一边定定地打量着谢衣脸上的魔纹,一边把玩着那一只小物件。 许久,冷哼道:“已是熏染了魔气,还想装作寻常人……谢衣,你这般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谢衣会过意来,低声道:“并非自欺欺人,只是实在不愿在镜中见到自己这幅面貌。” “以后在本座面前,不可遮遮掩掩。”沈夜命令道。 谢衣却不应。“师尊莫非连徒儿做何装扮都要干涉?” 沈夜笑了笑,缓缓点头。 “你大可试一试不从为师的下场……无论事大事小。” 那一只小物件便被掷地。 沈夜伸出脚,慢慢地碾碎了它。 谢衣看着沈夜一语未发,血色的魔纹没了遮挡,仿佛泪珠坠于面上,是泫然欲泣的意味。 无人出声。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对情分已全无的师徒面前,还能说些什么。 (13) 数日后,谢衣向神殿提交了一份文书,其中提到他发现砺罂已依附矩木。若是强行驱除砺罂,矩木也会受损,流月城则将倾塌。 “所以,他要另寻办法。” 沈夜持着木简,对瞳与华月说道。“说来当日砺罂提出依附矩木,本座如何不知它居心不良,却并未拒绝……于谢衣眼中,本座定然罪无可恕。你猜……谢衣下一步会如何做?本座下一步又会如何做?” 华月想了片刻,忽然面色惨白。“尊上,你不能出手对付阿谢!” “为何?” “阿谢他知向来晓分寸,不会到处宣扬此事!” “若是万一……他偏要利用这一事来给本座下绊子?” 沈夜问道,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虽说自迎砺罂进矩木那一日起,本座便备下了后招,却不便对族人言明。若是他们知晓砺罂赖上了矩木,本座便是玷污矩木,将流月城交付砺罂手中做抵押的罪人。总有一日,须让族人知晓砺罂的盘算,却不是现在。谢衣如若将事情宣扬出去,又不知平添多少事端。华月,你说本座还能放心他么?” “尊上,请待属下再劝一劝阿谢……”华月挣扎许久,只得这一句。 沈夜笑着摇头。“他若是肯听劝,前些日子便该想通了。” 继而,沈夜木简紧紧握住了竹简,宛如自语一般—— “近来谢衣与本座争执得那般激烈,因而砺罂提出依附矩木,本座会答应,除却是备有后招之外,心中倒也有期待——谢衣若是发现流月城现下的处境,总该站到本座这一边来。而他,回应本座的……就是这一份文书。” “前些时日他又提出要第一个接受魔气熏染,本座让他去了。心想待他身上染了魔气,不再排斥烈山部人半人半魔的状态……便会回到本座身边。而他,又是自欺欺人到了魔纹的地步。” “……华月,你觉得本座还应给他几次机会?” 沈夜话中透出了刺骨的冷意,像是下定了决定,死死握着木简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华月从那时起,生出了帮助谢衣叛逃下界的心思。随后她找到了瞳,说是一定要帮谢衣逃走。因为沈夜虽然有除去谢衣的心思,但要是真的动手,最难过的人仍是沈夜自己。 华月说:“阿夜的性子我最清楚。若他果真冷酷无情便也罢了……只是冷酷无情之后,他总要将账算到自己头上。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他将来伤心自责……” 瞳则暗自点头,沈夜身上的确存在着矛盾。这些日子以来,他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一日……一边查看谢衣的起居记录,一边自我厌弃的沈夜。 正因不是全然无情,沈夜便说不清,他在谢衣的事情上到底是按章程处置,还是存在了私心。 沈夜所希望的谢衣,自然是尊敬他、服从他,不会与他唱反调的继承人。但当谢衣无法成为这种人的时候,沈夜所表现出的种种矛盾与扭曲又是为了什么? 进而,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放任谢衣死在沈夜手上,他会永远无法知晓答案。 瞳觉得大约是当年的沈夜实在让人看不清,他也就被卷入了那一片混沌中。 于是瞳做了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即是与华月联手帮助谢衣叛逃下界。 后来,瞳觉得自己会如此行事,大约是受到了沈夜的影响。于是他便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意气用事的时候,连他也不例外。 虽然大多数时候,人的行为都会遵从于形势,合情而合理,但世上的确存在着无法被理解的行为。 瞳不觉得无法被理解就是不合情理。人的行为,定然遵从着某种法则,只是那法则尚未被他发现。 (14)
那个法则……是情念么? 瞳回到无厌伽蓝后,在心中如此问自己。 随即,瞳便放弃了。 他从未对他人动过心,也不知道什么是情念。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又怎能套用在别人身上,进而去领会别人的想法? 于是,在之后数十年中,沈夜与谢衣之间的真相,仍如烟如雾,依稀看得见形状,却又无法触及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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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5:24 GMT 8
十七、公西先生(上)
(1)
后来的事情都在瞳意料之中——随着谢衣的“死讯”传开,人们口中那些晦暗不明的指代很是流传了一段时日。 沈夜明面上愈发严厉地禁止族人谈论谢衣,暗中则少不了遣人推波助澜。他告诉瞳,最终那些反对者们会发现,谢衣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如烈山部历史上每一个默默无闻死去的族人。数千年来,族人不断地期待,又不断地失望。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将希望和寄托转移到别的人与事身上。 如他所言,过了半年,又有另一件事将族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心魔砺罂步出寂静之间,袭击了几个未佩戴魔契石的族人。 此后砺罂摆出张狂的姿态,不时会出现在烈山部人面前,恣意挑拨他们心中的恶念。 它道:既是有求于它,便要有求人的样子。吸取烈山部人的情念又算得了什么,自古以来天下生灵无一不是弱肉强食,谁叫那几人忘了佩戴魔契石,它就算袭击他们也算不得违背契约。 这件事点燃了族人的愤怒,他们发现砺罂已今非昔比。沈夜则对众人解释道:往日那个认谁都能拿捏的小魔怪忽然强横到如此地步,或许是因依附矩木这三十年来得到了神农血滋养的缘故。随后,沈夜慎重警告人们,魔契石是魔物唯一忌惮的约束之物,无论何时都须贴身佩戴。 烈山部人自然不依。他们容忍砺罂依附矩木,不过是因实在没有生路,却不是为了让砺罂杀害他们的族人。哪怕那几人已被沈夜断定为忤逆者。 沈夜则于此时抛出了龙兵屿的消息。族人惊诧过后,又不甘不愿地保持沉默。 这个情况也在沈夜的预料中。 也许是因三十年前的那场大清洗将态度明显的反对者除去了十之八/九,活下来的即便心中不愿,也只能小心动作。 而更多的,则是即使自己不愿意活下去,也不想看着部族覆灭的寻常人。 对他们而言,在下界寻找另一线生机的谢衣已经死了,烈山部只有迁往龙兵屿方能存续下去。做这件事需要砺罂,实力变强的砺罂却又不安分,也只有同样受神农血加护的沈夜牵制得住他。头脑灵活的人便想得到:将这麻烦的局面交给沈夜,待尘埃落定后再同他算账。 于是,流月城总算平静下来。沈夜与砺罂联手演了这一出,其代价是他必须放松对砺罂的看管。 从此,砺罂不再被拘束于寂静之间,野心愈发滋长。只是实力到底还比不得沈夜,再兼那半年中沈夜往下界投放的矩木枝又确实让它尝到了甜头,数十年间仍是安份。 紧接着,龙兵屿的祭司被召回流月城,他们原本就是不那么安份的人。龙兵屿既然会成为烈山部人的新家园,按理说这一群人就不能留在那里了。但有趣的是,那一群各怀心思的祭司们在下界生活久了,有许多都迷恋上了“活着”的感觉。龙兵屿有温暖的气候,有腥咸却清新的海风,有各色各样的生命,热闹又充满生机。他们不愿意再失去这种生活,找机会对沈夜表了忠心,得到了再度前往龙兵屿的许可。 在这一批前往龙兵屿的祭司名单中,有离珠的名字。 瞳终于明白为何离珠只在无厌伽蓝中服侍不到半年,便被沈夜召回流月城。今时不比往日,沈夜打发祭司们前往龙兵屿,名头是建设新城,实为试验魔气与浊气是否调和。当下这一批,才须真正背负起建设新城的职责。 因事干重大,这便要求祭司们忠诚于沈夜,离珠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烈山部人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波澜之后,终于逐渐将谢衣遗忘。 就仿佛沉入水塘的一粒石子,接触水面的那一刻曾激起涟漪。然而,涟漪终会平息,片刻之后水面便是一如往昔的平静,石子则躺在水底,再也不能见到天日。 瞳也只在与沈夜不合的族人离奇死去的时候,才会想起谢衣。 那个将所有人的生命看得同样重要的谢衣,或者说他所留下的形骸……已经成了一名出色的暗部。 当瞳有一日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谢衣的名字,时间又过去了数十年。 (2) 不知不觉间,龙兵屿新城的建设已初具规模。 在民居建设完毕,神殿与祭司们的寝殿却只建了雏形的时候,沈夜带着瞳去了一次龙兵屿。 瞳原本是不想去的。数十年间,他的病情愈发严重,如今双腿已切除,大部分时间以轮椅代步,左手也呈现出溃烂的征兆。 每一次走动都让身体承担了巨大的负荷,纵然心理上对痛苦的感受已经麻木,生理上的征兆仍然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前不久瞳从流月城的池塘中见到了自己的倒影,气色很是衰败,头发也已然一片灰白,看不出年岁与沈夜、华月相当。 瞳看了许久,又扯了几丝头发在手中观察把玩,心想原来这就是早衰的征兆之一。 若是接受魔气熏染,或许能抑制病情,但瞳发现没有接受的理由。 他的身体还能撑上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烈山部迁徙龙兵屿的大业必定已达成。在此之后,部族的命运则不再需要沈夜这一派的人来引导。 未来已经隐隐约约地呈现出轮廓,便不需要瞳刻意去想象。 便如沈夜一定要在此刻带着他来看龙兵屿的理由——此时的龙兵屿有了族民的位置,却还没有他们的位置。此时来,可以看到他们许诺给族民的未来,又不用将自己代入其中。 “若是等到神殿竣工再过来,看过之后就怕舍不下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至少须得知道,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保存下来的究竟是哪一种光景。”沈夜说道。 瞳沉默地点头,他就是这种看过之后会舍不下的人。 像他这种人,为了从绝境中活下来,会给予自己美好的愿望。如今距离愿望实现的日子越来越近,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完善自己的职责。而不是在见过美好的事物之后,生出新的念想。 那样会让他想要没完没了地活下去。 所以,瞳是真的不想来的。 但瞳仍然推动着轮椅,四处查看。 龙兵屿的气候温暖而潮湿,温度仿佛有了实体,粘稠地裹住了身体。瞳待了片刻,忍不住搓了搓手指,觉得指间里会渗出暖热的水珠来。 四周风浪绵绵不绝,带来腥咸的气味,很新鲜,感觉不好也不坏。 岛上的花草树木皆在海风中摇曳不止,不时有大浪撞在峭壁上,碎成了雪白粉尘般的水花。 一切都与流月城不同,瞳观察着,推动轮椅的速度越来越快。 龙兵屿的道路还未完成开拓。除却一条算不上宽敞的主干道就没有其他道路了,四下都泥泞不堪。沈夜知道瞳起了兴致,伸出手稳稳地扶住轮椅两侧,一脚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瞳有些惶恐地说:“多谢尊上关心。” 沈夜则笑着回答:“本就是本座勉强你来,理应出些力。” 两人又走动了片刻,瞳终是生出了实感。 下界才是烈山部人的真正归属。而他此刻作为一个烈山部人,他们从高居天顶的流月城回到了地面上。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凝聚了烈山部人数千年来的心血。 瞳忽然想到,不知谢衣有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 于是他问:“尊上可是将初七留在了流月城内?” 沈夜怔了一怔,但对于突如其来的提问并不是很吃惊。 这数十年来,瞳像是完全遗忘了谢衣一般,却对初七再度拾起了兴趣。他不止见过初七,每一次见了后,都会对沈夜说,他又研制出一种新蛊,可以使初七的外观看起来更像常人,甚至也许能使后者的心脏再度跳动。 沈夜则觉得没有必要,他说初七只须保持着最初的形态便好。就算是活傀儡,也没有必要如同物件一般改来改去。 漫长的时光让沈夜的心思变得更加深沉,只有对待身边人的时候,才能看出些许情绪波动。 而瞳注意到,不知不觉间,沈夜在对待初七的时候,也流露出了一点微末的本心。 只要是为自己做事的人,就该多看顾些。 许多年前,沈夜抱着这念头,经历了瞳初次对谢衣发火的过程。此后他再也无法将瞳视作单纯的棋子。
(3) 片刻,沈夜终是小声说:“他在你我身后约十来步的地方。” 瞳没想到沈夜在这种时候也将初七待在身边。过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沈夜的做法可以理解。 是谢衣破界才使烈山部人有了今日的局面,虽然后来他与沈夜背道而驰,但沈夜也因此更想让谢衣看一看……他的决策将族人带领到了什么地方。 看一看烈山部人新的安生之地,以及它所呈现出的未来。 所以沈夜带上了初七。 于瞳而言,初七和谢衣不是同一个人。但对沈夜来说,他怕是无法分得如此清楚。 瞳踌躇许久,问了一声:“尊上,您还恨谢衣么?” 沈夜想了许久,说:“瞳,你胆子很大。” “请恕属下攒越。” “……他所做的事不管过去多久,都让本座憎恶不已。但本座今日带初七前往,仅是安全起见,与心中恨意并无干系。” 沈夜说得很快,声音也极小,只此一句,是不愿再让瞳深入下去的意味。 瞳得到这一句便足够了。沈夜越是恨谢衣,越是要将初七与谢衣区分开来,继而,心中越是因他口中的那些厌恶失望或是不敢而理不清—— 身边的那一抹暗影……是他?抑或不是他? “您带初七下界,不怕他那具身体在见到下界光景之后想起些事情?” 沈夜笑容冷了下来。“仅是想起便也算了,若是还有旁的动作,本座便再教导他。一次两次教不好,三次四次,十次百次还会教不好?” 瞳微微移开视线。心里却在想,又来了。 许多年来,除却沈夜,只有他一人知道初七的存在,也便只有一人能与沈夜谈论他。 沈夜总是说他有在好好教导初七,虽说也的确是在教导他,但说的次数多了,“教导”二字便如同沾染了执念,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沈夜身上终归有扭曲的地方,伴随扭曲而生的,又必然是执念。 沈夜不让瞳修改初七的身体,他自己却在修改初七的心。在这一点上,沈夜终是让瞳觉察出了偏执。 随着族人解脱的日子临近,沈夜的偏执心愈发的重。 如果这就是沈夜平衡自己的方式,瞳觉得无可厚非。没有什么可议论的地方,就像沈夜也从不议论他的活傀儡。 瞳将目光投向前方,想象着身后屏住气息,只想象了一刻——若是身后隐去身形,屏住气息的初七听到这些话,会有什么感受。 下一刻,瞳的注意力则又回到周围的物事上。 因为沈夜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此处,不妨多转转。你我不比华月,能时常看到烈山部新城。”
华月么…… 瞳会心一笑。沈夜自己不常来龙兵屿,怕是见了会舍弃不下,却让华月监管龙兵屿新城的进度。看来沈夜已经在考虑继承人的事。 烈山部经历过暴戾的沈夜时代,下一任大祭司最好气质柔和,手段刚柔并济。华月倒也合适。 最重要的是,沈夜希望华月能对龙兵屿,也便是“生存”生出留恋。 而后瞳又想到了他自己。 龙兵屿的一切很新鲜,但还不至于让他产生依恋。他已做了近百年恶人,未来的龙兵屿容不下他,也只能趁着现在多看看。将烈山部人新的应许地记下来。 即使记不住全部,将来能想起一个隐约的轮廓也是好的。 继而,瞳便专注地去看了。 沈夜推着轮椅,走得很平稳。 但不多时,这份平静就被打破。 海面忽然升腾起大浪,发出剧烈的咆哮声。 强大的灵压逼近,在龙兵屿上的众人有所察觉的一刻,岛上的结界便破了。 众人来不及反应,一名男子踏着翻滚的巨浪而来。 那名男子身形是瘦削,白皙的面孔生得有些妖冶,乍看好似女子。却看不出年岁。 面貌自然是年轻的,眼里却盛满沉沉的雾霭,仿佛凝聚了千年的阴翳。 瞳看得心冷,随即又生出了兴趣。 这个擅闯龙兵屿的男子极其阴郁,即便是在烈山部,也寻不到一个比他更阴郁的人。 瞳正在观察,颈侧忽然一凉。有一道劲风从他身边掠过。 接下来,视野又变得乌黑一片。是沈夜上前两步,玄色绘金边的法袍挡在他眼前。 瞳侧过头,从他此刻的视角,可以看到沈夜的口型—— 初七,不可妄动。 瞳立即反应过来。初七是沈夜唯一的暗部,不能在这种情形下暴露在众人面前。 气氛如同冻结了一般。那名美貌阴郁的男子也打量了他们许久,而后目光定在沈夜身上。 “你可是此处主事之人?” 不得不说,此人眼光是极准的。 沈夜冷哼一声,算是应答。 “敢问尊驾又是何许人?又为何擅闯我族地域?” “你族地域?”那人像是听到了拙劣的笑话,阴测测扯了扯嘴角:“你敢肯定,这是你的地盘?” 随即,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枝小枝条。碧翠的叶子笼罩在一层金光中,想来是那人在枝条上施加了封印之术。 沈夜见了,面色陡变。 那是沾染着砺罂魔气的矩木枝条。 “在下海市客公西。今日前来,本不是为了追究龙兵屿的归属问题。我想先问一问,这一件邪物,可是与你们有所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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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5:54 GMT 8
(4)
沈夜眯起眼,面上流露森寒的冷意。“尊驾何出此言?” 自称公西的男子将矩木枝收回袖中,就像收回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那就是同你们有关了。” 沈夜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是或不是,尊驾心中不是已有数?本座看你一身深厚术力,又是师承于何处?” 瞳听得心中一动。沈夜这是在转弯抹角地打听公西是否隶属于中土修仙门派。 数十年间,沈夜一系数次往下界投入矩木枝,最害怕的是事情曝露,是以每一次的投放地点都是选择远离诸大国,神佛不顾的边陲地带。饶是如此,每次行走下界,都能听到些中土修仙门派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传言,沈夜又开始担心那些人会管闲事管到烈山部人身上。 世间太多弱肉强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则是不变的法则。 在沈夜看来,修仙门派断然不会接受满身魔气的异类存活于世,是为其一;无论那些人心中是否存在着公理与正义,流月城中残存的五色石、神殿中保藏的偃术与术法典籍、甚至是矩木的那一滴神农血一旦曝露,都足以引来那些人“匡扶正义”,是为其二。故而,短期内流月城的存在是不能曝露的。 但他也曾说,修仙门派自由弱点——他们要脸面。 他们要求“除魔卫道”必须师出有名,做许多事都受名声左右。因而,总有一日,他们用得上那些人。 沈夜将来的打算是什么,瞳亦有所察觉。但总归来说,“曝露”的时机不是现在。 公西只身独闯龙兵屿,能够挑动生灵七情的矩木枝又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可见实力深不可测,难怪沈夜有些忌惮了。 公西冷哼一声,拿那双盛满雾霭的阴沉双眼扫了沈夜一眼,冷哼道:“在下术力经由万年苦修而来,与他人何干?” “噢?难道尊驾非人?” “你们不也不是人?至少不是女娲造的那批。”公西说道,又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徐徐摊开,扇了几扇。 据说下界男子为求风雅,随身携带玉佩、折扇等物件。公西满脸阴沉,偏偏容貌又美艳惊人,风雅不足,倒让瞳想起族中那些……爱侣死去多年的女子。 “大约在一万年前,在下还很年轻,见过地上最初那批人。他们与你们有些相像,只是不似你们身染恶浊魔气。万年河山多经变更,许多神籍后裔消逝,也有些部族存续下来。他们若不是举族得道,就是找了一处洞天繁衍生息,鲜少出没世间。如你们一般在凡世间投入邪物的,在下却还是第一回见到。说罢……你们又是哪一族?”
公西冷冷道来,全然不知在瞳眼中,他那阴沉美丽的面孔已等同寡妇脸。 短短一段话,透了些许他自己的来路,却也只是他想透露给沈夜一行的部分。 譬如……非人、修行上万年、经历过数度天地大劫。 而矩木枝沾染着砺罂的魔气,能够轻易挑东生灵情念买,却对公西不起作用。可见,公西是一名术力深厚,却不知为何未能得道的大妖。 沈夜唇角动了动,继而微微点了点头。“若那枝条的确是我族之物,尊驾又当如何?” 公西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的,询问也没用,不过他也不敢透露矩木枝的来路。 却见公西又将折扇收回袖内,摸了两枚铁核桃,放在手心里不住转动。 “矩木枝是么?那就得新仇旧恨一起算。” “……” 沈夜面上终是流露出一分惊讶。公西见了,笑得诡谲。 “你自己办事不牢靠,瞪在下做甚?捐毒国是那样混乱的一个地方,内有浑邪王的苛政,外有圣元帝大军围城。有些妖就是喜欢在那种国运将尽的地方浑水摸鱼。你那矩木枝一投,小妖们出了事,海市便得到了消息。” “至于在下为何知晓那邪物叫做‘矩木枝’……这枝条上同时存在着四种力量。其一是它本身的草木灵力;其二是与之类似,却又极淡的神祇之力;其三是浓厚的魔气;其四,则是与补天石极为接近的灵力。草木之力与补天石之力虽然被你们刻意抹去,到底留下了一点极淡的痕迹。若换做别人定然认不出,在下却在近万年前有缘拾得一块补天石的碎屑,方能有今日的修为,自然认得出来。” “继而,再论能让四种力量共存一体的草木……在下便想起上古时代,神农曾以一株矩木为基,兴建了炼制补天石的极秘之地,称流月城。这矩木枝上沾染的神力,则应为神农之力。神农离去后,流月城的传闻也湮灭于仙妖之口。没想到时隔多年,这至洁至圣之物也被魔气玷污,你们倒是有些本事。” 一袭话又将来龙去脉交代得很是清楚。公西手中转动着铁核桃,半眯着阴沉的双眼。话虽说得多,语调却懒洋洋的,并非有心解释的语气,倒像是不耐烦对方问上许多,干脆先一口气说了。 瞳渐渐觉得公西很有些意思。 五色石即是世人口中的补天石。捐毒是长城边的西域小国,圣元帝则是中土当代君主。许久以前,中土正值朝代交迭,亦是国政混乱,群妖出没。这一朝的开朝太祖正是靠着一路斩妖除魔上位,而圣元帝的前半生,也与许多除妖的传说联系在一起。 数个月前,沈夜命令瞳往西域小国捐毒投放了一批矩木枝,理由正是捐毒国政混乱,又值两军交战之际。沈夜猜测圣元帝的大军平定捐毒后,绝不会将捐毒的异状伸张出去。因为,如圣元帝那般的帝王,定然是将中土的繁荣昌盛视为自己的功劳。而一个“太平”国度中,只有君威无上,却不会“存在”有能力的妖魔。 而沈夜行事又一向小心谨慎。若不是公西因缘巧合之下与五色石有些渊源,定然想不到矩木与流月城竟与魔物有了牵连。 瞳便伸手抚上了眼罩。公西既然知道这许多,沈夜绝不会留他性命。不知道…… 万年修行的大妖,与天生妖瞳的神族后裔,哪一个灵力比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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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7:06 GMT 8
(5)
沈夜沉思片刻,问道:“尊驾从捐毒国中得到了矩木枝?” “没错。混迹于捐毒国内的小妖出了事,在下寻着魔气前往捐毒,见到矩木正要枯萎,赶紧折了一枝保存起来,心想便寻着这条线索找下去,总有一日会同事主算账。” 沈夜点了点头。矩木的枝条原本与主干相连,无论树枝被投放于何处,主干不死,枝条亦不会枯萎。他却唯恐矩木枝在人间现身久了引发事端,特意让瞳做了些手脚。一旦魔气发散范围内再无七情可吸取,矩木枝就会自动切断与主干的联系,进而枯萎。 “捐毒国内的矩木枝可是已尽数枯萎?” 公西恻恻一笑。“不告诉你。” 沈夜也笑了笑,瞳随即了然。 只有公西这般有能力的大妖,才能从捐毒国全身而退。而公西所示的那一枝矩木枝上施加着封印术,想来是怕它枯萎。 “那么……本座再问一句,何谓新仇,何谓旧恨?” 公西眼一眯,右掌慢慢收紧,铁核桃在他掌中碎作粉尘。他又自袖中掏出一枝银烟枪,信手引火,深深吸了一口。 白皙的手持着烟枪,妖冶阴郁的面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旧恨么……在捐毒国内出事的一名小妖是在下枕边人的友人。它出了事,令在下心爱的女人担忧不已。她不开心,在下自然要替她出口气,这笔账该不该同你们算?” “原来如此。”沈夜应道。 “新仇就是在下得到这一枝矩木枝后,寻着魔气四处寻找,终是在今日路过龙兵屿之际,发现了相同的魔气,去不想连龙兵屿都被你们占了。” “此话怎讲?” 公西抬手,银色的烟枪指向南面。“南边那一处卫滩,原本是在下心爱女人的修行之所,你们害得她失去了故乡。此处原本又有许多妖物聚集修炼,与她皆是故识。现在一个都见不到了,她不知又会伤心到几时。” 沿着袅袅的烟雾望去,海面南端,一片金黄的沙滩隐隐露出轮廓,沈夜的眉便蹙得愈发紧。 龙兵屿原本是一座大岛,烈山部人在建设新城的时候,却将附近数里内的小岛悉数划入“龙兵屿”范围内。那些副岛与卫滩,自然是横立于大海与龙兵屿本岛之间的第一道防线。 这一处也是灵气满溢之地,并不亚于传说中的洞天。烈山部的祭司们寻到龙兵屿之时,的确有许多妖物聚集于此修炼。沈夜下令将它们杀戮殆尽不说,这些年来为防止走漏风声,但凡登上龙兵屿的妖物亦是尽数葬身于此。 如此一来,公西与烈山部人之间虽然没有深仇大恨,但也绝非能建立善缘。 再者,沈夜原本就不打算让公西活着离开龙兵屿。 沈夜思量片刻,问道:“尊驾打算血洗龙兵屿?” “这个嘛……”公西从袖中掏出了茶盏,慢悠悠品了一口,再掏了洁净的帕子抹了抹嘴,又慢条斯理将茶盏与帕子放回手中。 “在下在一处名为海市的洞天经营买卖。那里卖宝物,也卖各种生灵。在下心爱之人常因此事同在下起不虞,因为她也曾沦落到被买卖挑拣的地步。在下若是废去你们这一众主事者的术力,带入海市发卖,落得她眼中最悲惨的下场,不管她是否于心不忍,在下也便消气了。” 言罢,公西手中烟斗翻了一转,又换上新的烟丝。瞳终是想问了,这公西袖子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继而斜眼打量着面前这一众。 “你们是上古神裔,术法定然与今世流传的不同,皮相也尚可,想来有人愿意买回去装点门面。不过……那一个卖相就差了些。” 他说“那一个”的时候,视线正落在瞳身上,从骨子里透出轻蔑。 瞳点了点头。以人界的标准来说,连同沈夜在内,龙兵屿的祭司大多容颜俊美、肢体匀称,他却是久病之色,“卖相”是不及沈夜。 那一方,沈夜挑了挑眉,正要说话,却又见公西定定地注视着初七那一方,看了许久。 “满身血腥,锋利如刃……脸色不似活人,却也并非活人,却也并非尸气缠身,再兼还能隐藏气息,最是实用……你倒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6) 初七那一方纹丝不动,想来并未受公西言语挑动。但瞳忽是觉得面上一凉,像是有海风擦过。再去打量沈夜,见到他的右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大半。 但也还能敲出,袖子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虽说最初那一阵动静,或许让公西察觉到了初七的存在,但之后的举动,却也说明他在初七未有动作的情况下,的确看得到初七。 这是瞳也做不到的。就算瞳有心探测初七的方位,也得靠蛊虫来定位。公西的确有能耐。 总归得战上一战。瞳饶有兴致地抚上了眼罩。 “尊上,切勿让初七与属下对视。” 瞳说道,或许是有些期盼这一刻的。 沈夜微微点头。“瞳,干涉众人五感,务必让他们看不到这边的情形。” 下一瞬,又听得沈夜道:“初七,现出身形。” 瞳立即了然。到了这一刻,沈夜仍不愿意初七的存在曝露于祭司们眼前。 四下气流似是停顿了一瞬,初七暗色的身影出现在沈夜身前,单手握着偃刀,已是备战的姿态。 沈夜倒还有余裕微微一笑,用含着冷意的声音问道:“初七,那一位觉得你比本座与瞳值价,你高兴么?” 初七侧了侧头,思考片刻,周身却仍是无懈可击。 “主人无价可比……那人不识货。” 沈夜笑出声来。“也只有在少数几人眼中,本座可卖出高价。” 那一厢,公西周身郁气更重,眼角眉梢全是郁结,却又不显半分哀怨。看久了,只觉得那份阴沉也成了一种傲慢。 “就你们三人?在下以为这岛上的都会一起上。” 沈夜昂起头,姿态比公西更为傲慢。“我们只出三人,尊驾可会放过岛上余下诸人?” “这得看在下心情。这世间弱肉强食,你们三人若比不过在下,他们更比不过在下,届时如何处置皆为在下自由。” “弱者服从强者,确为世间法理。本座本就不打算让尊驾活着离岛,如今为了族民,更须贯彻初衷。” “呵呵,说得好。你看,世间本没有死仇,你我皆要为这一场比斗寻个由头,则也有了……血海深仇一般化解不开的孽缘。” 公西恻恻地笑着,端着烟枪将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随即又是翻转烟枪,在袅袅的烟雾中,白皙的面孔殊丽无双。 “请。” 下一刻,海浪便如那只烟枪一般,以铺天盖地的姿态被翻转过来。 原来,公西是一只控水的大妖。 —————————— (7)
沧海怒啸,连天的巨浪一道接一道扑打过来。 浪头迸裂,散落为漫天的水珠。水珠又化为无数支利箭,一箭一箭皆是穿心之势力。 瞳等人有条不紊张开瞬华之胄。公西是一只控水的大妖。这一点从他踏着海浪攻破龙兵屿结界开始,就未曾掩饰。烈山部人则为上古神裔。沈夜有神农血加护,术力自然是族内之首。初七身上保留着谢衣的术法资质,剑术则较百年前的谢衣更甚一筹。而瞳能干涉生灵五感。这是一支战力颇强的组合。 即便公西不清楚众人的底细,但以一对三本就需要小心谨慎,他却姿态张狂…… 莫非另有后招? 瞳不由得出这一个结论。 “雕虫小技!” 沈夜冷哼道。灵力于一瞬之间悄然凝聚成剑的形状。继而,剑尖金芒迸生,数枚巨大石柱轰然自天而降,稳稳接下水箭的攻势。 瞳认出那是沈夜自创的术法,奔石。 烈山部人生来灵力充沛,许多人自幼起时习剑术并非只为了防身,亦是意在用实体武具引导周身灵力游走,以防止灵力失御的状况。于他们而言,最合适的引导器具便是偃刀,因此也便有了剑术上的精进。 而沈夜素来皆以术力化刃,可见他对自身灵力的控制极为精准。 瞳从未见沈夜在实战中使用偃刀,但他清楚,沈夜并非不擅剑术,只是从未遇上难缠到迫得他必须使用实体武具的对手。 由此可见,沈夜也不觉得公西难缠。 奔石。石属土,土克水,思路没错,但这一招只能化解公西的水箭。随着轰隆巨响,又是两枚石柱降下。 “初七!闭气!”沈夜低低喝道,起手又是“奔石”。 那一边,初七意会。一跃而起,将身体隐藏在石柱之后。 石柱一枚接一枚朝着公西所在方位袭去。起起落落之间,初七漆黑的身影迅疾如电,轻巧穿梭于石柱之间,宛如一抹散不开的烟雾。两人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瞳也领会过来,灵压骤增,于无声之间朝着公西那一边探去。 待灵波触及公西,瞳一怔。这只妖物…… 那一边,初七借助石柱的起落起伏,已近公西之身。 黑气骤生,初七手中所持偃刀于瞬间变得巨大。仔细一看,也是剑气凝聚成了偃刀的形状。 公西控水,水能于瞬间变形。初七也只能用形体更为巨大的武器去压制他。便有了这一招,以偃刀引导剑气聚形,又以剑气作为更强的武器操控。 寂。 那本该是瞳未曾见过的招式。却因手法与沈夜同出一系,落到瞳眼中,并非全然陌生。 然而当年沈夜下令废去初七大半术力,他只凭着剑术便能精进至此,也实属难得。 剑气自上而下朝着公西劈去,待接触到对方,预料之中的抵抗并未出现。公西的身体便被剑刃劈开,碎作无数粒水珠。 下一瞬,水珠再度聚形,漫步一跃,气定神闲地挥袖。数道冰障横立于两人之间。 初七不假思索将冰障劈开,公西已经避得远了些。他却并未追上去,只专心将冰障清理。公西面上终是流露出些许惊讶,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一道细长的金芒笔直刺来。 沈夜将术力化为剑鞭,将公西一剑穿心! 公西怔了片刻,身形终是又散裂开来。 这一次却是许久都未再度聚形。水珠无声为地面所吸收,连水泽都未留下,只残存微弱灵力。 地上只余一枝矩木枝条,与一枚泛着柔和淡光的银烟枪。 “这一个并非公西本体。至于他的实体,应仍是在岛上。”瞳说道。 瞳能用术力干涉生灵五感,但方才他的术力波动触及公西的时候,什么都未感应到。那时他便知道,面前这一只“公西”,连傀儡都不是。 这一只“公西”却又委实弱了些,看来并不具备攻破龙兵屿结界的实力。继而瞳终于可以做出判断—— 真正的公西攻破了龙兵屿结界,继而他操纵假“公西”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他的真身,仍然隐藏在岛上某一处,以其强大的术力与灵压干扰着众人的判断。否则,以假“公西”的实力,待不到众人动手,便会被看穿。 (8) “幻影?”沈夜问道,信手以剑鞭毁去矩木枝。 “不,是海水。”公西了无生气的声音再度响起。“方才在下急于同你们见面,懒得做分身,便随手用海水做了一具躯体来会会你们。” 地面上,银烟枪泛出白烟,公西阴郁的面貌自烟雾中浮现。情形自然有些诡异,却依然美艳惊人。 “至于这一枝烟枪,则是在下所收藏的法宝,虽非一流货色,总归便宜了你们。” 原来如此。 公西虽说得隐晦,然而事已至此,瞳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假“公西”的躯体仅是寻常海水,那一枚烟枪才是引导公西术力的媒介。 而先前“公西”不住做出怪异举动,从袖中掏出许多东西,实则都是为了掩饰那一只烟枪。 “本座总能将你找出来!”沈夜冷哼道,正要以剑鞭毁去烟枪,忽是色变。 初七抬起偃刀,挡下了沈夜这一招。然后以刀尖挑起烟枪,恭敬跪下。 “属下猜测,主人仍有话对此人说。” “不错。”沈夜对初七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厢,公西的幻影干笑了两声。“在下常见到暗部与其主心思契合。不过若是这样的暗部,很快就会成为其主的幕僚,作用便不是暗部……倒可惜了他们的一身武艺。” “本座如何用人,无须尊驾置喙。” 沈夜冷哼道,继而又问:“余下的矩木枝又在何处?!” 一字一字皆是从牙缝中挤出,杀意愈发浓厚。 公西却是毫无惧色。“在海市,诸位若是有本事,随意去取。不过此时此刻,你们还杀得了在下么?” 恐怕是……杀不了了。 瞳听闻公西此言,如此想道。 公西先前说了谎,他手上的矩木枝并非只有一枝。而他孤身闯入龙兵屿,并非是因胆量惊人,而是料定矩木枝对沈夜极为重要,才能判定沈夜不会让矩木枝流落俗世。 如此,还有谈条件的余地。 正因不是没能力杀,却要掂量着轻重与公西继续纠缠,沈夜的面色愈发难堪。 “尊驾的目的?” “的确是打算心上人出口气。” 公西仍是那一副怕麻烦才主动将事情说清楚的腔调。 “身上沾染着魔气的神族后裔真是举世未见,因而在下也想摸清诸位来路。先前与诸位唠叨许久,却是因在下感应到,只有主事这一位并未沾染魔气。则无论如何也要诱得这一位出手。果然,上古神裔之力至清至正,这股清气……也只有上古的大神才及得上。” 这只大妖……果真不好对付。 瞳听得心动了一动。原来,先前沈夜的剑鞭触到假“公西”之际,对方一瞬间的停滞,并非是操纵假躯不力,而是在感应沈夜的术力来路。 “在下身在卫滩。” 眼见众人愈发沉默,公西忽然说道。 瞳扭头看去,卫滩那一边,没了障眼法遮挡,一名男子身形显现出来。 他们赶紧追上去。 “做个交易如何?”公西眉眼一弯,皮笑肉不笑道。 公西本人与他所制的幻影极为相似,只是更阴沉三分,也更美艳三分。他与瞳对视了一眼,神色如常。 “右瞳赤红……是为不祥之兆。卖价又差了一阶。可惜已不能卖了你们。” “……”瞳默默将眼罩带上,他的灵力果然不能与万年修为的大妖相抗,若是误伤到初七就不好了。 此刻公西周身已经是寒气逼人,他偏偏还不怕冷一般,持着一柄折扇摇得极欢。 “如何交易?”沈夜沉声道。 公西却不答,只是恻恻道:“海市位于一处神秘洞天,城池建于一只蚌精的蚌壳之上,这只蚌精又归在下所有,因此还是也大致可以算作在下地盘。海市中平日皆有三界人、妖、灵往来,消息流传极为迅速。在下所主持的博卖行十日一小市、三年一大市,但凡出了些事情,恐怕不足一月便要传遍世间。” 这便是在暗示,矩木枝在海市,海市属于公西,如果公西殒命于此,矩木枝的消息难保不会流传出去。 沈夜如何不明白,咬牙道:“既是交易,自然求个皆大欢喜。尊驾不必小心至此。” 公西面上不见半分难堪,理直气壮道:“在下惜命。” 沈夜没了言语。公西便又慢悠悠摇了会儿扇子。 “至于条件么……其一,交代你们的来路;其二,交代流月城所在之地。” 这两个条件,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可泄露的机密。沈夜冷笑道:“不成。” “那么,二选一,只交代一个?” “也不成。” 公西又思索了片刻。瞳本以为已无条件可谈,谁料公西竟又退了一步。“那诸位可否告诉在下,为何近万年来,世间诸人皆寻不到流月城?” “尊驾为何想寻流月城?” “流月城是神农炼制五色石之所,城中必定还有五色石残存。上古神物,即便只寻得一块,也能卖上好价钱。” 公西虽是如此说,却不见贪婪之色。瞳暗想这只妖怪或许做生意做久了,但凡提到好东西,居然不是为占位己有,先倒要考虑能不能拿去卖。仿佛将各色事物“卖个好价”才是它毕生追求。 沈夜许是也想到了这一层,虽是想笑,到底未笑出来。 “流月城浮空运转,并无定住,本就不易寻。数千年前,伏羲正是惧怕世间五色石的主意,又在城外施加结界,叫人进出不得。自然更找不到了。” “诸位又是如何寻得流月城,并能破界而入?” “那便是我族特有的法子。” “与其说是特有的法子,倒不如说……有了奇特的际遇罢?待在下猜一猜……莫非……诸位遇到了烈山部人相关的人?” 他这一言,算是触及到了机密。“烈山部人”四字一出,连瞳都觉得事态已超出控制。 他将杀意迅速压制下去。耳边听得沈夜沉声道:“尊驾为何会有此问?” 公西咯咯一笑,雪白的牙齿摩擦出了声响。 “诸位既为上古神裔,便该听说曾有一部族其名‘烈山’。烈山部人向来信奉神农,流月城初成之际,烈山部人自请进入流月城助神农炼制五色石。待灾劫过后,烈山部人受伏羲嘉奖,特许举族入了洪崖境侍奉神农——虽不知当年之事是否当真如此,这数千年来也虽未曾听闻他们在俗世出没的传言,不过……这漫长光阴中,他们总会将秘密透与旁人。 也或许,神农喜欢凡人,时常出没世间,身边总有几名烈山部人跟随侍奉。而那些跟随着神农的烈山部人,又遇到了你们。” “……原来世间竟是如此传言?” 沈夜沉默许久,眸中终是流露出一抹无法抑制的森寒。 ——举族入洪崖境侍奉神农! 怪不得公西虽所知甚多,却从未将沈夜等人视为烈山部人。想来是当年伏羲封了流月城,又命天界诸神如此散布流言。 当年之人皆以为烈山部人白日飞升,却不想……这为伏羲“嘉奖”的部族数千年来拘束于寒苦之地日日饱受疾患折磨! 这可真是…… 瞳则以偃甲所制的手指缓缓敲击腿侧。金铁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亦引得公西侧目打量了片刻。
愤懑只有一瞬。更多的不满,烈山部人早已在数千年间经历过了。 以洪崖境诸神立场,会做出此事不足为奇。即便是更为高贵的神祇,谋划与运筹也与烈山部人相差无几。 而瞳明知生灵本性皆是为求存而不则手段,但神祇自诩更为高贵,同样的事由他们做出来,终归是……更为厚颜无耻。 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神祇可信奉。 瞳得出结论。数千年前,神农的失言、伏羲的无情便已注定烈山部人会走到今日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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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7:41 GMT 8
(9)
那一厢,沈夜也终是将怒意压制下去。 “烈山部举族入洪崖境何等惹人羡慕,听闻尊驾之言,却似不相信?” 公西半眯着眼,缓缓点了点头。 “在下不喜伏羲。盘古初陨之际,妖也好、兽也好、人也好、神祇也好,皆是自盘古气血中脱胎而生。众生只有强弱之差,并无贵贱之分。伏羲强大,便成了天皇,倒也无可厚非。他制定法则,众生遵守,倒也是应了强者服从弱者那一条。只不过……他行事本是随心所欲自私至极,却总要为其所为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末了,又摇了摇折扇。“天界追求无情、公正,道是‘仙家无情’……何其可笑。当年洪崖境那一众神祇不过也是众生之一,伏羲却将自己当作法与理,又是何其荒谬?叫在下怎能相信由他口中流传出来的消息?” 公西毕竟是从数度天地大劫中顽强存活下来的大妖,不信正理、不信天道,只相信弱肉强食那一套,对天界做派的看法也不同于世人。 它的价值观其实更接近烈山部人这些上古遗民。若非是在今日的局面下相遇,瞳倒会觉得这只妖物值得花时间观察。 沈夜不动声色道:“尊驾以为,当年真相如何?” “谁知道烈山部人是去了洪崖境,还是跟随神农去了别的地方。伏羲不愿补天石的秘密流传出去,总得寻个名头封了烈山部人的口。” “不错。”沈夜笑了。公西的猜测已极度接近真相,但仍是温和了些。 即便是经历了诸多残酷之事的大妖,也想不到伏羲赏罚不分,直接将烈山部封锁在寒冻之地中任其自生自灭。 这又仅仅是因为——当年的烈山部想为补天之事尽一份心力! “尊驾又可曾想过,若你推测无错,一旦补天石现世,又会不会引得天界测目?” “在下做买卖还从未失手。”公西像是胸有成竹:“倒是诸位,恐怕比在下更为惧怕引来旁人注目,你们也该于尽快决定愿不愿意与在下谈成这一桩交易。”
秉持着互惠互利的生意经,公西又送了沈夜等人一条消息——捐毒国的变故,引来南疆天玄教介入调查。
(10)
天玄教。瞳反复品味这三个字,然后意识到,对沈夜而言,这绝非好消息。
近百年前,烈山部的祭司们一面在俗世中寻找容身之地,一面探查谢衣的行踪。那时便已得到消息,谢衣曾与两支擅偃术的门派有所接触。一支是神农冠百草谷,一支则是南疆天玄教。其中,谢衣与天玄教的往来更为密切。 两派虽非修仙势力,却与中土各修仙门派关系良好。因此,沈夜遣人往下界行事,一向都小心避开这两支门派。 那一厢,公西又道:不久前捐毒大变,率军与捐毒对持的中土大将军名唤乐邵成。而察觉捐毒有异,遣教徒入捐毒遗迹调查则之人则为天玄教圣女傅清姣。也是人不如天算,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两人,不久前竟于西域之中偶遇,互相看对了眼。而两人成婚的消息,也于这几日间流传开来。 “乐邵成与傅清姣……”沈夜沉吟着,将这两人的名字记下了。 一个是有心调查捐毒的异变,一个本就是捐毒异变的当事人。两人凑到一起,知道的定然不少。 “当时天玄教遣了三名教徒入捐毒遗迹调查,无一人生还。这情景为在下亲眼所见。” 公西斜眼打量沈夜姿态,知道他又起了杀心,死白的面颊上居然泛出了一丝生气。 他本可以救下天玄教那三人,但那一日心情不好,也便由着那三人去送死。反正那三人出事,是因实力不及沾染魔气的矩木枝,与他无关。 “不过,天玄教调查无果,接下来便会有百草谷介入。百草谷与神农颇有渊源,他们谷中那一株冠木,相传便是由神农亲手所植。你猜百草谷的墨者会不会察觉到矩木的存在?即便百草谷也全无办法,太华山、天墉城等门派想来也是愿意插手此事的。哪怕……圣元帝不喜见到他的太平盛世里妖孽横生。怎样?诸位是将见到消息灵通的海市与你们结为同盟,扰乱这些门派的消息来源,还是与他们联手,让他们更快查到诸位的来路?” 公西说了许多话,又从袖中摸出了茶杯与烟枪——这一次是真正的茶杯与烟枪。 慢悠悠品了口茶,又抽了口烟,公西咯咯地笑着:“商人求利。与正派合作捞不到什么,知晓有利可图却不作为却不符合在下本性,想来想去,还是与诸位合作利益最大。” 相较先前的飞扬跋扈,公西此刻姿态近乎讨好。沈夜蹙眉片刻,终是忌惮了继天玄教之后,可能会出动的百草谷与各中原修仙门派。 “尊驾想要的是什么?补天石?” “不错。” “不需要再探查流月城所在?” “这个嘛……在下虽想亲眼见识流月城,你们既不愿意,便也不逆客人的心意了。” “也不再追查我族的来路?” “诸位如此行事,总有一天真相总会曝露于世人面前,在下便也可压制下好奇心,耐心等待那一日到来。” 言罢,公西望了一眼龙兵屿新城的轮廓,意味深长道:“横竖诸位亦是为了入世才会有这诸多动作。” 沈夜笑了笑。不错,总有一日,烈山部会回到下界,成为俗世众生中的一员,秘密也永远不会是秘密。 至此时,公西才真正交了底。他只要五色石。 原来前面提出的诸位要求,都是为了顺利取得五色石。他只道公西是聪明的,却不知虚虚实实进进退退的提议也是商人惯用的手法。 “除却补天石,尊驾再无所求?” “暂时如此。” “不为心上人出口气?” “……” 公西终是被将了一军,眯着眼狠抽一大口烟,继而缓缓将烟雾吐到沈夜脸上。 “诸位本欲隐匿行止,秘密却被在下拿捏在手中,自然是不快的。你们不开心了,在下便也未她出了气。况且,诸位虽然伤了她的朋友,占了她的地盘,在下也颇为感谢你们,算是扯平。” “感谢?此话怎讲?” “说来惹诸位见笑。在下活了万余年,于情爱一事上想法与凡人有些不同。有情人再是温柔体贴,终归想法各自有异。即便一时情浓,也难保将来陌路。而所谓情爱……不过因众生生来孤寂,总得寻一人作伴……” 继而,公西半真半假道。正因没有人想法全然相似,遇到了心上人,就算心意不通,也不想勉强彼此改变性子,只要能凑在一处做个伴便好。 饶是如此,越是活得久的生灵,心中情念越是有限,能多得一分也是好的。 公西心上人的朋友在捐毒出了事,便又少一人来分走她的情念。 烈山部人占了龙兵屿,她则又失去了一处容身之所,只能依附于他身边。 所以,就公西本人而言,他是有些感谢沈夜等人惹出这许多事情来的。 这就是存活近万年的大妖。随心却又谨慎地活着,对其所能占有的一切皆是予取予求,自私至极。 那才是上古生灵原本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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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39:19 GMT 8
(1) 龙兵屿上的那一日,沈夜最终还是与公西做了交易。 沈夜答应公西,拿出部分五色石,但要求二十年后五色石方能现世。 对他来说,二十年,足以使一切尘埃落定。 “三十年。”公西似是看出了沈夜的顾虑,阴测测地摇着扇子,将五色石现世的年份又加了十年。 他道,他也不想被旁人敲出海市与流月城的关联。 至于留在海市的那一枚矩木枝,沈夜本想取回来,公西却不允。沈夜便只能任其留在海市作为交易的“信物”。 公西索要做的,一则是保守秘密,二则是将假消息放入下界,干扰天玄教的判断。 但也不止如此,公西又做了一件协议之外,却令沈夜震惊不已的事情——如第二次会面时所言,他替百草谷与各路修仙势力“找了些事做”。 中土秦皇陵忽生异变,百草谷奉命镇守皇陵,玄天教、太华山与天墉城亦派遣人力前往相助。这一守则是十数年,百草谷已没有余力调查捐毒异变。 秦陵事变是否为公西所为,沈夜与瞳心中尚且存疑。他们也曾遣人探听事由,也只得到一个真伪未定的消息。秦陵之变与魔界有关。 但总归与公西脱不了干系。 瞳想起与捐毒事变后,公西便是寻着魔气找到了龙兵屿。如此看来,他和魔界也脱不了干系。 而公西这一番举动,既是投诚,又是示威。 即便打了两次交道,沈夜仍然摸不清公西的来路实力。公西则借这一事向沈夜表明,他有干涉世间诸事的手段。他可以成为沈夜的助力,亦不惧怕与沈夜为敌。 此外,沈夜也曾派遣祭司悉心调查海市。 那里果真是一个什么都能卖的地方。不止卖法宝,也卖妖物与人兽。商品与买主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但有趣的是,海市中皆流传,乐坊坊主琴筝就是公西的心上人,她是一条有千年修为的蛇妖。这位琴坊主确为公西所言,曾经是海市博卖行中一具待出售的商品。 瞳觉得此事有些矛盾。公西彻底将弱肉强食的上古法则贯彻到他的生意经中。于他而言,买主即是强者,商品本该是弱者。作为强者的公西却爱上了他的商品,除却“不合逻辑”四字,瞳再也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公西。 真是一只随心所欲的大妖…… 继而,瞳察觉到:世间万物生生灭灭,千秋万代。公西却活了太久,看尽旁人的千秋与万代。那千秋万代都如出一辙,了然无味。 这样一只妖物,实力强过世间俗物,却又不敌上古诸神。他不喜伏羲一系化身为天地的法与理,自己又不够格去化身为法与理。他所能做到的,也只剩随心所欲,而又微小谨慎地在这世间—— 经营着海市这一方国土,追逐着些微的乐趣活下去。 譬如他的生意经,又譬如他的心上人。 他与沈夜结盟,又或许是他想看看神族后裔如何挣扎求存,又如何在世间掀起腥风血雨。 “我族与公西虽同为上古遗留之物,也皆有着占有掠夺的天性。不过……我们与他并非一路人。” 那一日,龙兵屿上,公西离去后,沈夜如此说道。 像是心虚一般,喃喃地要求瞳向华月隐瞒交易一事,只说是矩木枝不慎落入了公西之手。至于二十年后…… 瞳了然。二十年后,沈夜定然永远不必再为烈山部操心了,哪管它洪水滔天。 于是瞳接道:“尊上与他的确不是一路人。” 公西只为了一己的乐趣而活。而沈夜背负着一族,活得毫无乐趣。 或许公西同砺罂更谈得来。 瞳心中想着,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与沈夜也是满手血腥,同为作恶,他们与伏羲诸神、他们与砺罂、他们与公西…… 没有谁比谁更善良。 事实仅仅是:烈山部人为求生存而在下界残害生灵,这导致捐毒事变后,残留在捐毒的线索让一只大妖看出了端倪,又在因缘巧合下找了主事者。 继而又有诸多种种,让他们在与公西的对持中落了下风,不得不暂且受制于人。 然而,公西到底是将一种更为混沌也更为沉重的“为恶”展现在他们面前。 无论是烈山部人还是公西,皆是持着“恶”在世间奋力拼搏。弱肉强食,即为弱者服从强者,强者却并不会眷顾弱者。 因而,即便是合作,也势必要分出强弱。 如果可以选择,沈夜自然不愿与公西交易。世间追求的强大并非只是术力上的强悍,也有对时势的控制。若是落了下风,也便只能如那一日那般,把柄落在公西手中,不甘不愿地成就了交易。 虽是落了下风,但瞳他们自己也不会同情自己。不管什么理由,为恶便是为恶。为了部族延续也好,为了一己私欲也好,不同的目的造就同样的结果。 许多年后,有一名金瞳少年言语微妙有趣——杀猪不成反被猪拱。 用在那一日倒也贴合。 若自作孽,终归怨不得旁人。
(2) 于是,在龙兵屿上的那一日,待公西大摇大摆离去,瞳则打量了沈夜许久。 事实从来不会被任何虚幻动听的语言遮掩。这一点瞳向来清楚并且能够接受。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沈夜会因此生出踌躇。 明明沈夜是下决断的人,而他是服从决断的人。瞳却就是认定了,那时的沈夜应该很想听一句旁人的安慰。 果然,许久后沈夜轻声道:“瞳,你看,你我皆为恶人,便只能丑态毕露地沉浮于世。若是坚持不为恶,也不至于落到受人挟制的地步。” “若是不为恶……么?” 瞳沉吟着,还未来得及作答,又听沈夜忽是咬牙切齿。 “若是不为恶……本座又怎能容得下那人独善其身!” 沈夜口中的“那人”虽是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让瞳松了口气。 而后又觉得,沈夜此时想起谢衣也并非不能理解。若此刻族中还有一人能够秉持不为恶,亦不姑息恶的信念,到了今日的田地,那人便能理直气壮痛斥沈夜将烈山部引入了危险的境地。 如此,沈夜心里或许会好受些。然而他已经亲手抹杀了那一份可能性,便也没人能斥责他。 对也好,错也好。每一个后果都由他自己承担,没有人能替他思考。 思及于此,瞳觉得沈夜定然是有苦难言。但幸好,沈夜仍然恨谢衣。 八十余年来一如既往地恨着,恨到了即便自食苦果也要将他的做法贯彻到底。 过了片刻,沈夜唤道。“初七。” “……” 瞳知道,轮不到他去安慰沈夜了。 沈夜已有他自己排遣的方法,这样也不错。 “属下在。” 初七现出了身形。他一向懂得,如何在不该他开口的时候,将自己淡化成沈夜的影子。 沈夜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来。“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属下愿替主人除去公西。” “你敌不过它。况且,杀了那只妖物也不会对事态有所助益。本座是说……今日之果,是由昨日之因所铸就么?” “今日之果,昨日之因……” 初七沉吟着,只思索了片刻,笃定道。“昨日之因虽成就今日之果,但这只是过程,主人不必介意。”
此时的初七,与沈夜很是相像。那冷硬而自信的姿态,看得瞳一怔,继而,心绪有些激动。 原来如此。这就是沈夜八十余年来“孜孜教导”的成果!
八十余年的朝夕相对,让初七将沈夜的姿态学到了六成。剩下那四成,恐怕比沈夜更为坚硬。 如今的初七,不仅是一名的暗部,恐怕也是一个比沈夜更像“沈夜”的影子。 瞳又想到以前的谢衣,果真是…… 不管他变作哪等模样,长成哪种性子,都是沈夜期待的结果。 沈夜的目光愈发的温柔。 “不错……这的确只是过程。”而他百余年来,所追求的是结果。 沈夜闭目,再度睁开时,面上烦闷与不啻已全无痕迹。 他转过身,向着新城的方向而行。海风吹得黑色祭袍猎猎作响,宛如一双展翅的黑翼。 初七也隐去了身形。瞳知道初七定然已追了上去,忠诚地守护在沈夜身边。同其他人一样,将决策权交到沈夜手中。漠视过程,等待结果。 而沈夜…… 他知道初七跟随着他。他允许初七跟随,也期待他一直跟随下去。
“……” 瞳唤出轮椅,慢慢坐下,迎着海风坐了许久。 他忽是想起许多年前,是谁曾说过一句——“大荒西处有一座海岛,古时习俗是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下,悉心交授学问与技艺,其关系却并非师徒。” 他忽是有些明白。 百余年前,沈夜将谢衣置于羽翼之下悉心保护。百余年后,初七仍潜身于沈夜羽翼之下。 情之所钟,是沈夜始终将谢衣放在身边。 无论他心中如何恨谢衣,如何细较谢衣与初七的不同。但对他而言,初七仍是谢衣的延续。 (3)
最终,靠着沈夜与公西的交易,烈山部与矩木枝的曝光足足推迟了十七年。 在第十六年的一个冬夜,瞳发现左手小指上出现了灰斑。 那就是溃烂的征兆。瞳盯了许久,最终没有将小指切去。 尽管留着病变的部分,会让身体的溃烂加速。但瞳觉得没有切除的必要,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完整。 继而,瞳屏住声息,迅速地卸下一身防御,假设着:假如日后他病入膏肓,再也没有强横的术力可防身,会是什么感受。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瞳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穷极无聊才会有此一举。 无厌伽蓝有大半埋于山腹之中,较之高悬于空,冷风灌顶的流月城自然温暖许多。这本是世间的常识,瞳却在今日才有余裕察觉此事。他仰着头,自地底望天,只能看见大雪纷纷扬扬砸落穹顶。 穹顶上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响。但从理论上来说,大雪降落虽会发出声响,无厌伽蓝里却处处充斥着“材料”的低吟与咆哮,其音量足以遮挡前者。瞳便就当听不见宛若降雪的轻微声响。 他恢复了防御,继续试验他的隐蛊。 过了片刻,声音扩大了,仿佛细小的虫豸一般,在耳膜中鼓动。 瞳思索片刻,又觉得是隐蛊的试验遇到瓶颈,心情烦躁才会生出幻听。 但下一瞬,声响扩大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这不符合逻辑! 瞳忍无可忍丢下手头上的事,推着轮椅去了无厌伽蓝上层,去迎接那名本不该于今夜出现的人。 冷月之下,黑漆漆的沈夜踩踏着积雪,信步而来。 “……本座下界视察。”待进了无厌伽蓝,沈夜沉默许久才道。 “……噢。”瞳分明瞧见,沈夜手中拎着一小壶酒。他盯了许久,总算没说多余的话。
(4)
瞳隐隐约约知道,沈夜为什么会在今夜来找他喝酒。 他持着酒杯,酒液刚将唇沾湿,便听到沈夜似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今日神殿里的议事完毕后,本座本以为你会去生灭厅主持事物,特地遣人寻你,得知你根本没去那里。这是为何?” “这个嘛……同尊上今夜只能找属下喝酒的理由一样。” 沈夜怔了一怔,苦笑道:“砺罂近来是愈发惹人厌了。至于华月么……她那些劝诫听得本座耳朵起茧,不找她也罢。” 沈夜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饮干,却不急着续杯,慢慢转动着杯盏。 “噢。” 华月是时常劝沈夜不可太过暴戾,但也只是劝劝。瞳知道这只是理由之一。 之二则是到了如今的田地,沈夜不希望华月与他走得太近。 ——至少不要让旁人看到,华月与他走得太近。
到了如今的田地…… 瞳又不禁去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田地?
时至今日,砺罂的力量愈发不容小觑。龙兵屿新城早已建设完成,烈山部人亦大多感染上魔气。砺罂察觉到这一点,唯恐沈夜过河拆桥,肆无忌惮在城内窥探查探。于是,便有了沈夜想寻人喝酒,却发现——除却他的寝宫,已没有合适的场所。 这几年沈夜时常将“本座事物繁忙”挂在嘴上,但瞳觉得沈夜应该也同他一样……的确很忙,但那是自己不住给自己找事做。 他与沈夜用了近百年来谋划与实行烈山部人,如今也到了收尾的地步。他们只须维持着从前的步调,来慢慢收拾残局。 细细算来,属于“本职”的事务并不比往日多,瞳却越来越忙。 还有很多种蛊等着他去炼制。隐蛊之后有碧血蛊,碧血蛊之后还有金蚕蛊。炼制蛊虫的间隙还可以再做几名活傀儡…… “材料”总是堪堪地勉强够用,时间也需要算计量来分配。于是离结束的日子越近,瞳越感“事务繁忙”。 总归来说,他仍然对“存活”充满兴趣。当这一个愿望不能实现,总得找点旁的乐趣来满足自己。
“今日,属下的确是在去往生灭厅途中遇到了砺罂。” 瞳也转动起酒杯,算是认同沈谢那一言。
(5)
当时,那一只心魔化作一片黑雾,毫无预兆地将瞳笼罩其中。 它道:“七杀祭司大人,你想活下去么?” 浓厚而恶浊的气息充斥在瞳周身,只听他又道:“可惜啊,你已活不了太久。” 瞳仰起头,沉稳地仰视着那一片黑雾。“你要背叛大祭司?” 狡诈的心魔发出一阵干涩的大笑声。“若我说是又如何?”
黑雾渐渐凝聚成人的模样。 那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形体。高挑而结实,肩膀宽阔,肢体匀称修长。 砺罂俯下身,一只手抚上了瞳的右膝,缓缓游移。 从膝到腿根,再沿着腰侧抚上了瞳的右手。 “七杀祭司大人当年为何不接受魔气熏染?” 漆黑的手抚到瞳颈侧,不轻不重按住那一处动脉。“还是说……七杀祭司大人定要等到无力回天之际,才会悔不当初?” 瞳反手拨开那只黑漆漆的手臂。“……你摸够了没有?” 砺罂起身站远了些,呵呵呵地笑了一阵。 “如何?七杀祭司大人不想获得永生,从此再也不必忍受病痛么?” “这话我便当从未听过。” 瞳答道,随即回了无厌伽蓝。 生灭厅不必去了。砺罂敢出现在他面前,自然也敢觊觎他在生灭厅中的行事。
(6) “……看来砺罂是在示威。它知道本座会过河拆桥,又找不到下一个合作者。便借由与你接触,引发本座忌惮。它以为如此行事,本座至少会往下界多投些矩木枝。” 沈夜听了,冷笑道。 瞳点了点头。“恐怕除却属下,砺罂还同许多族人接触过。” 这许多年来,沈夜一直信誓旦旦道是有后招对付砺罂,却不肯说方法是什么。 他不说,瞳也不会追问。但他知道既然沈夜只想利用砺罂,砺罂又何尝会傻乎乎地等着沈夜过河拆桥。 而近来砺罂也该明白了,它的力量越强,族人越是惧怕它,便乐得沈夜替他们去与砺罂周旋。 若是无法换掉沈夜这个日渐不如意的合作者,至少在烈山部迁徙下界前给沈夜施压,再狠狠捞上一笔。 砺罂的打算显而易见。瞳便又问:“尊上打算满足它么?” 沈夜摇头。“先吊一吊它胃口,我们再稳妥地寻一处投放之地。至于海市那边……你寻个空隙去告诉公西,他手上那枝矩木枝可以出现在世人面前。待事成,本座再给他一批五色石便是。” 继而,沈夜满上一杯酒。“下一次投放矩木枝的时候,或许那些修仙门派能看出端倪来。” 瞳沉默片刻,以手指轻弹酒杯。“如此一来,我们愈发没有退路了。”
“是啊。时日所剩无几,但愿与公西的交易能瞒得住华月。” 沈夜说道。正因他们现在只剩下收拾残局,所以他希望能由他做的事,都不去假借他人之手。
这算是沈夜对为他效力多年的华月的一点体恤么? 沈夜希望华月将来能在龙兵屿生活下去,进而要对华月隐瞒他的打算。但华月那边,是否又当真不会察觉? 其实也只是……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瞳如此想道。沈夜放下酒杯,打量他许久,轻微地叹了口气。 “对华月,本座便是如此安排……瞳,你又是如何想?” “属下?” 沈夜点头。“瞳,你若是想去龙兵屿,则要从现在起改变做法,多去同族人亲近。你可知,今日你要走了那几名犯错的祭司,后来又有人向本座抱怨,你在你的‘兴趣’上消耗了不少族人的性命。” 瞳愕然。到了此时还拿他的兴趣说事,难道沈夜真的希望他也去龙兵屿么? 他以为十六年前,沈夜带他去龙兵屿那次,便是在暗示他该等待的结局。 半晌,瞳道:“若是想去龙兵屿,属下便不会热衷于‘兴趣’。” 沈夜则道:“正因你热衷于‘兴趣’,本座才发觉,其实你想去龙兵屿。” 瞳不置可否,沉默许久,沈夜又叹了一声:“罢了。到将来那一日,本座再来问你一回。若你想活下去,办法总是有的。还有,那几名祭司省着些用。虽说近来本座还得往你这边送些人,你也须得注意族人的反弹。” “……好。” 沈夜的言下之意是,在烈山部迁徙龙兵屿之前,他会将一直隐藏着异心,冷眼看他与砺罂周旋的几名高阶祭司解决掉。这既是为了将来的烈山部,也或许是为了减轻日后华月的辛苦。而瞳并不确定,到“将来那一日”,他的想法还会不会同现在一样,但也只得先应下来。
两人闷头喝了一阵子。沈夜又道:“将来之事将来再说,现在呢?” “现在……?” “拿些犯事的人炼制蛊虫就足够了?制作些活傀儡就足够了?这许多年来,也没见你找个人作做伴。” “……” 曈瞪着沈夜,一口酒梗在喉间,不知该咽下去还是该喷沈夜一脸。 “尊上何出此言?”
沈夜脸色黑了片刻,才道:“本座来寻你……下界视察之前去看过小曦,终是明白……她那样活着,姿态那般凄惨,不过是因……” 不过是因沈夜需要她。 瞳在心里默默答道。沈夜需要沈曦这唯一的妹妹留在世上,否则何必看着她每隔三日就承受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沈夜自己又何必每隔三日又认一次亲。 但他以为沈夜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一事实,而不是百余年后才受了刺激,跑来找他喝酒解闷。 不过,若沈夜以前一直不去想沈曦活下来的理由,到今日又开始去想,那真是离结束不远了。 “而后本座想起那日在龙兵屿,公西曾言所谓情爱不过是因众生生而孤寂,总得寻一人作伴,便想:并非仅是有情男女……亲人、友人。无论是哪一种,若得一人相伴,便是幸运。” 沈夜虽如此说,面上沉沉,也不像是庆幸。 瞳又不禁去想:沈夜到底怜惜沈曦这唯一的亲人。 沈曦此人,就像是烈山部的缩影。她的病若是有治疗的办法,自然是皆大欢喜。但事实却是没有。比破除伏羲结界更为困难。一百多年来无法可想,无法可寻。 若是有选择,沈夜或许会给沈曦一个解脱。 若是有选择……沈夜真正希望得之相伴的人又是谁? 瞳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初七,或者说是谢衣。 但细究起来,那人的处境其实也与沈曦差不多。 谢衣本来可以死去,因沈夜的执念,被强行留在世间,然后成了初七。 故而,当沈夜有余裕审视身边之人的生存状态之时,才会有所遗憾么? 如果他希望得到的人,从一开始便是自愿留在他身边……
(7) 这其实是无谓的烦恼。 瞳很想告诉沈夜,对他们这种人而言,手段、过程、结果……从来都不是一回事。但沈夜应该比他更清楚,不必再去提醒他一次。 于是瞳看了他许久,说:“尊上,你不仅只得了一人相伴。” 沈夜意会,晦涩地笑了笑。“本座本想劝你及时行乐,倒被你转移了话题。” 瞳反驳道:“属下虽从未想过与旁人相伴一生,这些年来到底仍是得到了许多乐趣。” “就是你那些蛊虫?瞳,若你愿意去龙兵屿,本座便不会劝你。只是见你此刻仍拿不定主意,才会有此一言。” “……” 瞳无语,这简直是车轱辘话题。 他蹙着眉说:“虽说尊上说得一人相伴便是幸运,但若你觉得属下只有蛊虫即为有所缺憾,那也未免缺乏美感。” 从理论上说,没有人能够证明无人相伴的人生是为不幸。因此沈夜的劝告缺乏逻辑。 没有逻辑的事物则没有美感。 沈夜则笑出声来。“瞳。本座知道你喜欢摆弄蛊虫,喜欢制作活傀儡,也喜欢从旁观察他人……无论本座赞同与否,这三桩事便是你的乐趣。但若有机会,也不妨试一试……得人相伴的感受。” “噢。” 瞳不想答应,却也不想反驳,只是在心中想:顺其自然便好。 沈夜也不再劝,晃了晃酒壶,将剩下的酒液替两人满上。
(8) 两人继续沉默地对饮。 不知过了多久,瞳忽然感觉到,无厌伽蓝中关押的“材料”比往日暴躁。 瞳蹙起眉,低声道:“尊上,有异状。” 沈夜重重将杯盏一放,眸中闪过一丝戏谑。 “瞳,本座今夜来得巧。你这无厌伽蓝中潜入了一只老鼠。” 当夜,经由一番搜索,瞳得到了第十一名活傀儡的“原料”。 他是一名下界人。百草谷天罡程廷钧。
———— KUSO一下:
砺罂俯下身,一只手抚上了瞳的右膝,缓缓游移。 从膝到腿根,再沿着腰侧抚上了瞳的右手。 “七杀祭司大人当年为何不接受魔气熏染?” 漆黑的手抚到瞳颈侧,不轻不重按住那一处动脉。“还是说……七杀祭司大人定要等到无力回天之际,才会悔不当初?” (下略) “瞳,你遇到了性骚扰。”沈夜听了,笃定道。 瞳囧。“……人艰不拆啊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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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40:11 GMT 8
二十二、程廷钧(上)
(1) 程廷钧并不是第一个落到瞳手里的下界人,却是第一个让瞳想要将其制成活傀儡的下界人。 以下界人的标准看来,程廷钧年纪约在四十上下,早已过了体能的巅峰期。然而,他的体魄仍然异常强健。 他的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但并不影响其体能的发挥。每一块肌肉都结实而坚硬,是饱经锻炼的成果。与此同时,程廷钧体内也储蓄着些许的术力。 正是这样一幅异常强健的躯体,引起了瞳的兴趣。 烈山部人擅长法术,他们学习体术,是为了更好地使用术法。甚至在有的时候,不甚强健的身体会成为施术的障碍。面前这个下界人却正好相反,他的法术是用来辅助体术。他将自己的身体锻炼成了武具,每一块肌理皆可用于战斗,异常地符合逻辑。 这也就是说—— 程廷钧的身体符合瞳的审美观。 总之,比砺罂黑漆漆的身体好看多了。 瞳一边回想着前一日忽然出现的砺罂,一边将魔契石埋入程廷钧体内。 砺罂为了干扰瞳的心绪,特地变化了一具躯体。但以它的生存方式来说,它本是不需要身体的。因此,那时瞳眼中的“身体”是累赘之物,砺罂的举动也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2)
又过了几日,瞳为了将程廷钧的体能发挥到极限,特地带他回流月城接受魔气熏染。 结果则在瞳预料之中。砺罂的魔气对于下界人来说太过强横,以往瞳所寻到的下界人在承受魔气后不但神智崩溃,就连体形也无法维持,但程廷钧却挨过来了。 虽说他的躯体也发生了变化,却是变得更为高大与强壮,肢体上那些突变的部分,则让他在战斗中更为有利。瞳对此很满意。 与此同时,瞳的新傀儡是下界人,这件事在死气沉沉的流月城中多少引发了些话题。 有人问瞳为什么会选择程廷钧,对此,瞳回答:“十一拥有我所见过的最强体魄,它的战力不仅强过族内平民,也许还能与一些祭司不相伯仲。” 自然有人对此不服。因此,在瞳打算带程廷钧回无厌伽蓝那日,巨门祭司雩风与太阴祭司明川终是拦下了两人。 “瞳,听说你的新傀儡很强,有无兴趣同明川比一比?”雩风微挑着眼角,嗲声嗲气地说。 “……” 瞳嗅到了雩风身上桂花头油的香味,重得熏人,他赶紧将视线移开,转到明川身上。 烈山部人毕竟为上古神裔,族人中有许多人看不起下界人,其中以城主沧溟的堂弟雩风态度最明显。 有意思的是,雩风虽然嫌弃下界人卑微弱小,但他发上抹的头油,衣料上用的熏香,腰间所佩香囊,臂上颈间所戴的首饰乃至于面上所傅脂粉,无一不是利用职权从下界所掠。 至于明川……瞳已经想不起来明川到底长什么样,眼前只有一片昏黄的沙土。 他记得明川原本身体强健,其人却在砺罂入城后羡慕起心魔没有实体,不会为病痛折磨的生存方式。而后,明川经由近百年尝试,终是能将身体分解成了流沙。寻常的攻击再不能对他起效。 雩风与明川,一个爱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永远是片灰乎乎的沙土。 不知为何,这形貌截然不同的两人交情却颇好。 以有形之躯对战无形之躯…… 瞳虽有些不想应对这两人,却也对雩风的提议颇感兴趣,点头应道:“好。” 继而,瞳唤道:“十一,出战。” 身后,程廷钧却没有动。 “十一,出战。”瞳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程廷钧总算微微动了。双手艰难地持长枪向前一指,转瞬却听得哐当一声,长枪掉落于地。 这是…… 瞳打量着程廷钧,见他眼中精光闪烁,有了答案。继而对雩风与明川道:“抱歉,十一还没调//教好。”
在雩风与明川的嘲笑声中,瞳面色如常地带着程廷钧踏入了通往下界的法阵。 再一转瞬,两人已到了无厌伽蓝的入口。 瞳隐隐知道程廷钧此时会如何作,仍是毫不介意地背对着他。 果然只听得耳边厉风略过,几缕灰白的发丝连同瞳的眼罩一起为强劲的力道切断。 然而,程廷钧的长枪在距离瞳三尺远的之处堪堪地停下了。 后者发出了不成调的嘶喊,瞳依稀听出,他是在用下界的语言问,为什么。 “十一,你错在不该于此时偷袭我。” 瞳难得好心满足一次下界人的好奇心。 “你的脑子里植满听我号令的牵线蛊,那些是子蛊,母蛊在我这里。”瞳仍然维持着背对程廷钧的姿势,抬起右手,指向头部。 “子蛊绝不会伤害母蛊。方才你若是只想逃走,现在或许能逃出几丈远。不过……只要子蛊仍在,你仍然逃不出此地。” 瞳简单地陈述着事实。 程廷钧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材料”,在身体魔化后,他的精神力也随着暴增的体能而变强,以至于他一度于近乎挣脱蛊虫的控制。 无论是方才拒绝与明川对战,还是此时偷袭他,都出自程廷钧自己的意愿。但最终,瞳很庆幸他的蛊虫仍然强过了程廷钧对其神智的控制力。 瞳拾起眼罩,缓缓地再度系好。右颊有些发热,他抬手抹了抹,却在不经意间看到指间一抹鲜红。 瞳嘴角弯了弯,流露出些许笑意。他已经许久未被人伤及体肤,流血的感受居然很是奇妙。 “仅是长枪所带出的劲风便能伤到我,十一,你果然很强。” 瞳转过身去,平静地注视着程廷钧。 “你应该庆幸今日并未正面袭击我,否则,你一旦与我这天生异常的右瞳对视,便会化为石像。” (3) 按理说,程廷钧并不彻底受制于蛊虫,瞳本该将他放置不用,再不济也该洗去记忆从头调教,就像沈夜对初七所做的那样,但瞳没有那么做。 对他来说,程廷钧是危险的角色。后者在挣扎之中,掺着着一份小心翼翼的圆滑。那圆滑是指无论是当日在无厌伽蓝之于沈夜,还是日后之于瞳,以及在流月城之于雩风和明川,程廷钧对于他的敌人都抱持着适当的恐惧。 哪怕程廷钧因魔化而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甚至于找到“破绽”偷袭瞳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改变他的恐惧心。 瞳觉得这很好。生灵之所以能够活下来,不仅是因强大,也是因合适。 但若因强大便失去了对敌手的敬畏心的人,不适合这个世界。 瞳便不确定,若是将程廷钧的记忆洗去,调//价成一个只有战意与杀意,却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战斗傀儡,他会不会比当下更强。 衡量再三,瞳保留了程廷钧的自我意识。但他也知道,他必须加强对程廷钧的控制。 为此,瞳特地强化了植入程廷钧脑中的牵线蛊,并研究出一套全新的控制蛊虫的方法。 蛊虫几乎没有思维,一切动作都是对外界刺激的简单反应。基于这一理论,控制蛊虫的方法越简单越好。 越简单,效力才越强。 瞳以前用简单的词汇命令蛊虫。那是因他所制造的活傀儡没什么反抗心,唯一不肯屈服的谢衣,也在沈夜的命令下被洗脑成了初七。 直到程廷钧出现,瞳才发现他需要比语言更简单的号令。 于是瞳用妖兽之骨打磨了一支骨笛,只有宫商角徵四个音调,代表四种号令。 宫调为恐惧。商调为怒意。角调为战意。徵调为睡意。 因恐惧而愤怒,因愤怒而起战意。这一个顺序,是瞳对下界生灵作战方式的猜测。 若是不想程廷钧再动作,就命令蛊虫刺激程廷钧脑内掌管睡眠的部分,从而限制他的行动。 近一月后,瞳几乎接近于成功。他能控制程廷钧与任何一种生物对战,也能控制他在无数次战败后爬起来,克服死亡的恐惧继续作战。 每当骨笛诡异的音色响起,其独特的音色激发牵线蛊的活跃,进而刺激脑内相应的部位,给予程廷钧由外人所施加的“感情”。 瞳异常满意。除此之外,他并不要求程廷钧恭顺服从。“十一”已是他在战斗兵器方面的最高成就。 但忽然有一天,瞳想到既然世间有宫商角徵羽五调,他或许可以多增加一个调,再控制一种程廷钧的感情。 而后,瞳脑中玩笑般地浮现出了一种感情—— 情/欲。
———— (4) 当那念头一闪而过,瞳的第一反应为:多余。 情/欲是生灵为求繁衍而生的欲/望。一具为作战而生的活傀儡并不需要情/欲。 纵使下界人寿数不长,程廷钧这一具经过强化的躯体也会很快老去,随即消亡。但瞳没有兴趣去研究一具最强的傀儡能否孕育最强的后代。而且瞳也不确定他是否能活到程廷钧老死。 多余即是不必要,不必要即是不符合逻辑。 瞳几乎就快要打消念头,只是在质疑的时候,忽然想起沈夜的话。 ——若有机会,也不妨试一试,得一人相伴的感受。 作伴。 那是从世间生灵繁衍的本能衍生出的……更为复杂的情绪,不想恐惧、愤怒、杀意那般易于操控。瞳认为人的欲念也和蛊虫一样,越是简单越是必要。但这并未是说更高级的情绪便不必要,只是他一直未找到解释那些情绪的法则。就如他有时也控制不了一时的意气用事。 但总归来说,沈夜口中“作伴”,来自旁人之间的相互需要。就像沈夜需要初七,公西需要他的心上人。若“作伴”意识情念方面的高等欲望,那么…… 说它脱胎于情/欲总归是没错的。 瞳如此确认道。同时,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并非不是对“作伴”这一事全无领悟。在更久远之前,他就知道“作伴”对于某个人的影响。 少年时代的记忆忽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瞳眯着眼想了片刻,终是想起来了。是前任大祭司。 他的恩师大人因为失去了妻子,即“作伴”的对象,抹消了对现实认知的最后一丝天真。这体现在日后他更为理智也更为冷血的手段上。而瞳又不能否认,不仅沈夜的人生因此人而生出巨变,瞳本人的人生也多少因此受到影响。 瞳想到此处,终于生出了兴趣。若是将这件事为失去“作伴”的对象会让人性情变得更为冷硬,那么得到“作伴”的对象又会如何? 进而,瞳确定了下一个“兴趣”的目标—— 许多人都人为“作伴”这种复杂感情脱胎于情/欲,那若是将情/欲从其间剥离,“作伴”又还会剩下什么? 归根到底,瞳对生命的起源充满了兴趣,也对观察旁人充满兴趣。 自有意识以来,瞳就想知道,生灵的感情因何而生。而所谓“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是生灵的肉/体对于外界刺激所做出的,复杂反应,还是在那之上,更为高等也更为难以理解之物。 为此,瞳消耗了许多“材料”,才掌握了人的脑子中,掌控情/欲的部分。 再到瞳自骨笛上钻出第五个孔洞,时日又耗过了一月过半。终有一日,瞳在蛊室里吹响了骨笛的羽调。 (5)
虽说试验情欲的对象并不只限于程廷钧,但瞳觉得既然对象可由他来挑选,那么选择符合他审美的躯体,也是合理而合情的。 不过,若要细究起来,许多生灵所拥有的“审美”,也可算是为求延续而对外界刺激所做出的复杂反应之一。 瞳再细细审视自己的审美——首先是符合逻辑与不多余,其次是健康与强悍…… 真是再简单和利于理解不过。 骨笛诡异的音调响起,从刺激相应部位牵线蛊的活跃到使身体产生相对应的反应,这个过程对于程廷钧而言是漫长的。毕竟,比起对死亡的恐惧,繁衍的需求在生灵的本能中较为靠后。 对瞳而言,那个过程也极为漫长。 诡异的音色时而回响,毫无血色的唇贴着骨笛,轻柔缓慢地移动。 程廷钧的身体终是开始散发热量。灼热到似乎能融化无厌伽蓝内千年不变的寒冻。 胯下的器具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挺立起来。这是生灵的本能。本是简单的反应,后来人们给予它复杂的意义。 不过,对于程廷钧这个下界人来说,情/动似乎使他感到极为耻辱。 瞳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许多年前,程廷钧是那样一个人——他曾远远望着一个天罡将初绽的花束递给百草谷中一名美丽的女子,然后他笑着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那天罡的肩,朗声说道:“好一个采花大盗!” 多年后,程廷钧虽然知道他对采花大盗的认知有错,仍将错误的知识传授给大徒弟。又任由大弟子继续传授给小徒弟。 便是这样一个下界人,一面圆滑与小心地惧怕着一切敌对之物,一面追求着体魄上极致的强悍。却又严谨地遵守世间的礼法,以谈论情念欲/望为耻。并在此刻,自身的欲念也为瞳所操纵之际,清楚地向瞳传达他的羞耻。 耻辱到每一块肌肉突兀地鼓起,肌理上是暴张的筋脉,似是在突突作响,又似是听到血液急速流淌的声响。 继而,程廷钧将每一分意念都用于与情/欲对抗。 体内的骨骼摩擦着,怒睁的双眼里渐渐斥了一片血红。 便是如此,竟然他有一瞬再度挣脱了蛊虫的控制。 “你这……妖人……对老子……做了什么……” 瞳不语。灰败的手指抚过骨笛,动作又是异常缓慢轻柔。 宛若……抚摸着心爱之物。 “若不停手……老子……总有一日……手刃……” 瞳抬眼,终是嫌程廷钧吵。 唇在吹拂,手指在抚动。眼神中除却不耐,还有探索和不明所以的意味。 那是“控制”,以及“支配”。 对于“材料”而言,瞳一向就是这两个词的化身。但因几乎从未有人问过瞳,瞳也从未告诉过别人。 他在“材料”身上植入的蛊虫多为子蛊,母蛊大多养在他体内。 所以很多时候,瞳能够对“材料”遭受的折磨身同感受。 疼痛也知晓。瘙痒也知晓。恐惧也知晓。烦躁也知晓。 而此刻,牵线蛊会为身体带来什么样的刺激,瞳也知晓。 这就是“支配”,或称“控制”所须承受的必然后果。 瞳觉得理所当然。用蛊虫控制生灵的身体,与沈夜用各种谋划控制烈山部人的行为举止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在本质上,这两者相通。 沈夜也承担了“支配”的后果,一族的生灭荣辱皆由他一人背负,其煎熬首要在其心。 而瞳不过是首要以其躯背负。 (6) 情/欲最终只是发泄。 最终,瞳仅是用程廷钧证明,在继惧、怒与杀意之后,他还能控制人的情/欲。 瞳相信,如果他愿意深入下去,他还能控制生灵的喜与乐,终归却在情/欲过后,感觉到了无力。 虽说,恐惧能够控制、愤怒能够控制、杀意与战意能够控制,就连身体的欲望也可以控制……瞳却仍然不知道,“作伴”在剥除情/欲后,所剩下的是何物。 但一想到许多人却能在剥除情/欲之后,仍需要与他人“作伴”的状态,瞳便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一种高等和难以理解的情绪。 (7) 控制之后,又剩下了什么? 瞳不禁又去思索。 沈夜的控制很明确,无论对于族人还是对于他所需要的人。答案是一族的延续,以及个体的“作伴”。但瞳发现他只能为他的控制给出一个极为含混模糊的答案—— 兴趣。 “兴趣”的源头从何而生,追溯起来,又是细思恐极。 “……” 瞳思索着,不住以偃甲所制的手指敲击轮椅边缘。 他察觉到,他的“兴趣”已经延续了一百余年,可算颇有成果,却也可视为毫无成果。 他知道怎样控制他人的身体反应与简单情绪,却仍未能触及秘密的本源。 那么……不妨换个方向…… 瞳即刻便下了决定。 随即,他依稀窥见了……第十二名活傀儡应有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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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41:39 GMT 8
二十四、众生事 其之末(上)
(1) 瞳的一生不仅观察旁人,也从旁人眼中得知了自己的形貌。瞳觉得他堪称了解自己。 百余年间,瞳将“兴趣”发挥到了极致。以他的性情而言,若是有充足的时间,或许终于有一天,他能上窥天道,获悉生命起源的秘密。但在余下时日已不多的情况下,他又知道,正是这份性情,致使他短期之内再无突破。 因而,瞳果断地决定转换方向。 研究的深度到底为此,但在最后,须得再创造一件东西,作为他这一百余年“兴趣”的总结。 不过,虽是有了这一重认知,瞳对十二的制造理念却有些模糊—— 一个让他“满意”的活傀儡。 (2) 理念虽模糊,瞳的态度却很慎重。 制作十二之前,他特地回了一趟流月城,仅仅只是为了告诉沈夜:他会去做这样一件事。 沈夜对活傀儡的话题向来不感兴趣,却不能轻视瞳的态度。 沈夜便问了。“为何会想制作第十二具活傀儡?” 瞳道:“属下以为,已活了这许久,总得留下一件纪念之物。便如日后烈山部只要有一日尚存,赞也罢、骂也罢,族人总会想起尊上。” 沈夜想了片刻,轻声叹息道:“你终归还是想活下去。” 瞳点了点头。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得不承认:他是想活下去。 即便拖着病痛的残体也想研究生与死的极限;即便了解到情感的虚空也未生出半分自我放弃的念头。 此刻,瞳又想去观察,生命能以何等的姿态去延续。 原来,竟是如此的…… 如此的…… 瞳迅速地敲动手指。 指间的金铁碰击着轮椅边缘,发出清脆声响。 宛如乐曲一般,衬着瞳的心境,居然有了几分轻快喜悦的意味。 如此的…… 想要活下去。 答案一直就在心里,但瞳却花了许多年来确认。 对他这种人而言,获得答案的那一刻,便是无上的喜悦。 于是瞳勾起唇角,微微笑着回答:“是的,尊上。” 瞳这一副面貌太少见,以致沈夜侧目半晌,脸上浮现出难过的神色来。 他闭上眼,叹息道:“你啊。” 末了,则又终是问了一句,瞳对十二的期待是什么。他口中所谓的“满意”又是意指为何。
(3)
“那即是说……” 瞳张口想答:那是在他满足生存欲后,所追求的一切高等情感的统称。往事却如吉光片羽,忽然浮现。 若是随着记忆一幕一幕地回想,便宛如再度走过一次漫长的历程。 瞳觉得他忽然抓住了一件重要之事,手指不住敲击着,那音色从轻快喜悦的小曲渐渐化为狂岚。 “或许说来话长,不知尊上有无兴趣细听……” 沈夜见瞳竟是一副想说故事的架势,微微一笑:“难得七杀祭司大人有此雅兴,本座自然洗耳恭听。” 瞳便细细地略着脑中那些蛛丝马迹。 竟也真如下界人所喜欢的戏剧一般,一个“故事”本由许多件事情,许多个片段所构成。事件发生之际,人们往往看不出端倪,须得经由故事推移,方能从其间寻出主线。 瞳想他的事也如故事。那些过往,在当时只道是合情理或不合情理的一个片头,却在日后追溯之际,才会被察觉—— 当真为前日之因,今日之果。 继而,瞳唇间当真迸生出一个故事—— 七十年前,瞳在阴寒森冷的古刹中听闻女祭司离珠言及:大荒西岛有奇异风俗。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之下,彼此之间亦师亦友,亦为爱侣。 他最初听闻,只觉得荒谬,不合中土情势。却又在一瞬之间,忽然想到:那师与徒之间秩序颠覆的情形,有些像曾经的沈夜与谢衣。 瞳便开始去回想,曾经的沈夜与谢衣究竟如何。 在那漫长、寻根究底的过程中,他得出了答案。或许是情念。 情念,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需要。 瞳不懂这一种需要因何而生,将对答案的印证暂且搁置。却在五十余年后的龙兵屿上,经由与大妖公西的一番对持,瞳终是发觉,沈夜的确需要初七。 若将那执着解释为情念,倒也合适。 “情念……”沈夜听到此处,哑然失笑。 末了,眉间却又流露出一丝迷惑。“本座恨谢衣,我曾以为……他在本座最需要的时候背叛,是为生平痛是之一。却不曾想,但凡有事因他而生,皆为重创。” 瞳轻微摇头,有很多时候,他对沈夜的想法一清二楚,却并未接过话题。 这个故事的主角却是他,沈夜与谢衣仅为戏台上的配角。 于是瞳将故事继续讲下去。 待瞳得知了那两人之间的真相,则是明白,“作伴”意指为何。再到沈夜劝他找个人“作伴”之际,他便在日后认真考虑“作伴”的本质。 这又是因为,沈夜是瞳的友人。 尽管瞳将沈夜视为领导烈山部人走出困境的器具,沈夜也明知这一点,他却仍将瞳视为友人。如此一来,既然彼此之间心甘情愿相互利用,瞳也愿意回应沈夜那种被世人称为“朋友之益”的高等情感。 所以,瞳会去认真考虑沈夜的提议。 再到瞳认真研究了构成“作伴”的情/欲,并因此产生出虚空时。便如他先前对沈夜所坦言的内容:他终于明白当下最能满足他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他曾存在的印记。 一个由他亲手所创,满足他对“生存”的所有希望,能够代替他活下去的生命。 (4) 瞳的“故事”很漫长。漫长到要耗费七十年光阴方才凝聚成形。 在他的戏台上,有许多人粉墨登场,又有许多人匆匆而过。 譬如如沈夜谢衣、如华月来;又譬如离珠、司徒一、公西等人。 戏份或轻或重,却都将戏码带向了同一个结局。 而如今,由瞳道来,不过是短短十数句戏文。 瞳觉得这个“故事”,虽说不似族内典籍上的传说波澜起伏,但它没有多余和不合情理的部分。 即便瞳曾经认为有些细节难以理解,但到了如今,如同世间的难题得到了解答,他也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最终,它是符合逻辑的。 也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5) “也只有你,会将此事视为‘故事’。” 沈夜听完,神情却有些微妙。瞳心中了然,口上愈发笃定:“唯有‘故事’才会落幕。而世人向来不计较‘故事’的过程,只愿‘故事’都有好结果。” 沈夜终是意会。“不错,你我若易地而处,或许你会比本座更合适大祭司之位。” 背负在沈夜肩上的重担,使他无法将烈山部的存续视为“故事”。然而生存那般艰难,最后能放任其心抱持期待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对于很想活下去,却又异常起来“故事”结束的瞳来说,也算一条出路。 于是,沈夜面色肃穆又想了许久,第一次与瞳心平气和谈论活傀儡之事。 “听你说来,本座总觉得……这能满足你的第十二人,并非只因七十年前之事而生。其间……还缺了些什么。” 瞳点头,认同道:“是。更多的细节还须追溯。” “追溯……?” 瞳不再言语,因为那已是能用言语形容的领域。 沈夜也不再问“追溯”的意思。瞳起身告辞,回到无厌伽蓝之后,十二的面目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但终究还未等到瞳开始制造十二,沈夜又交给他一项新的差事。 巨门祭司雩风在朗德寨殒命,据他的部下形容,杀死雩风之人生得与谢衣极为相似。 沈夜命令瞳前去查探。 瞳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但随即一想,若是谢衣,又有何不可能。 正如所言,每逢与当年那谢衣相关之事出现,便是对于沈夜的重创。谢衣完全可以在一百年后再度激起沈夜心中从未平息的怒意。 “瞳,你去看看,那‘谢衣’到底是什么。若是真与谢衣当年关系重大,便回来禀报,留由本座亲手发落。” 沈夜如此命令道。 瞳便问:“若是与当年的谢衣无关,便可任由属下处置?” 沈夜点头称是。 末了,他唇角露出冷笑。“瞳,本座与你不同……不会在世间留下纪念。待你回来,再仔细着手造第十二人罢。” 瞳行了一礼。对于沈夜而言,关于生存的记忆灰败不堪。他想亲手将他的一切葬入黑暗中。 若朗德寨那人确如瞳所猜想,那么沈夜也确实势必亲手将其存在抹杀。 继而,瞳沉声道:“属下明白。这就是尊上与属下的差异。”
———— (6) 朗德寨位于黔南群山之中。瞳赶到那处,以小寨为中心朝方圆探测,终是在数十里外一处湖泊心中处发现了一座水上居所。 瞳用了隐蛊,自最高处的观天仪上慢慢潜下,远远地打量了观天仪旁那人一眼。 只是一眼,宛如一个发黄的旧梦陡然出现,带着不真实的混沌感。 梦中之物向来连面目都模糊不清,却往往能让做梦之人笃定:就是他。 苗疆的那个“谢衣”,便是让瞳生出了这般感受。 回到流月城后,瞳告诉沈夜:那个“谢衣”应是当年谢衣所制的偃甲人。如今,那具偃甲人打算同四名下界人一起前往西域捐毒。 百余年中,流月城祭司在下界行走时,不时听到与谢衣有关的传闻。人们说,谢衣能造出与活人无异的偃甲。然而,如此口口相传的下界人,心里大多对此传言抱疑。也只有烈山部人才知道,若是谢衣想,十有八/九能做到。 然而……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瞳禀报完毕,终是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已经无人能解答,沈夜便置若罔闻。 “捐毒……又是捐毒。一百年前谢衣要去那里,一百年后他所制的偃甲也要去那里……本座是得去看看,捐毒到底隐藏了何等秘密。” 瞳没有问沈夜是否需要他陪同前往。沈夜从下达命令那一刻开始,便已将他排除出下一步行动中。 只是在瞳离开之际,听到沈夜冷冷道了一声:“瞳,还有呢?” 那时瞳已起身告辞,轮椅也推倒了宫室门外。 “尊上意指为何?” “你于那具偃甲隐居之处还见到了什么?” “……” 瞳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切似乎没什么特别。 黔南深山中,春夜的气候与龙兵屿有些相似,温暖湿润,水汽颇重。那具偃甲站在观天仪下,一身白衣,装束同一百年前的谢衣一模一样。 空中有一轮巨大圆月低悬,银芒泼洒湖心,激起粼粼波光,周围有巴乌的音色潺潺作响。那具偃甲便似是受到了景色感染,喃喃地用下界的语言轻声念着什么,内容似乎是与月亮有关。 以前谢衣就是不乏感性之人,他所制的偃甲人似乎也差不多。 然而,瞳到底站得太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看不见他脸上的喜怒哀乐,自然更不清楚—— 经由一百年世事变化,谢衣所留下的偃甲会对沈夜抱持哪一种态度。 这需要沈夜自己去确认。 “算了,不提也罢。瞳,你可告退了。” 沈夜等了片刻,见没有得到答案,疲倦地闭上眼。 瞳却反倒不想立即走开了。 他想了片刻,缓声道:“尊上,你如当年一样,没唤属下一同去追捕谢衣,是否因为你早已知晓……当年是属下与华月联手放走谢衣。” 沈夜诧异片刻,苦笑着缓缓摇头。“虽说此事本座早已心知肚明,你又何必此时才坦言……” 顿了顿,又道:“本座并未怨过你们。一百年前谢衣叛逃之际没有,七十八年前追捕到谢衣之际没有,此刻也不会有。当年本座没带上你,是那时心中尚存一丝天真,以为能凭自己令谢衣回头;如今不带上你,则是需让谢衣此人之事好好地结束。” 接着,沈夜解释道。这一回,他会带华月连同数名高阶祭司一起去。 不同于当年他与瞳在流月城内制造的流言,这一次,“谢衣”当真须顺应形势于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瞳知晓真相,如若在场,唯恐露出马脚。 但沈夜并未怨恨过瞳与华月当年之举。 “当年谢衣若留在流月城,本座势必亲手杀了他。彻彻底底的,不留半分余地的,杀了他……若是如此,今日本座身边便不会有初七。” 末了,沈夜如此说道。 又过了两日,沈夜带回了偃甲人的“尸体”。头部以上由封印术保存,头部以下则交予瞳取其关键部位制成偃刀“忘川”。 沈夜将“忘川”给了初七。 至此,他那长达百余年的愤怒与恨意终于平息下来。 (7) 而在瞳将“忘川”交到沈夜手上时,沈夜看了偃刀许久,后来沈夜说了些关于那具偃甲的事。 他道:捐毒那一夜,他见百年过去,谢衣的偃甲仍然不愿认同他,愤恨本也是有的。只是待他斩下偃甲人的头颅带回无厌伽蓝,又从其间读到了谢衣部分记忆,便忽然觉得,一百年来都恨着谢衣的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谢衣一直就是那种人。若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既善良,又正直,亦是心硬如铁。 而那一个谢衣,在一百年前就已死去。即便与他的偃甲人重逢,也不过是重演当年旧事。 但沈夜却在这一百年里一直记恨那一个谢衣,恨得如此深刻,就仿佛…… 仿佛……想靠着恨意来记住当年的谢衣。 “不过,其实本座身边早就有更听话也更忠心的初七了,不是么?” 沈夜说道。 “谢衣”与初七,两者本就不可兼得,只不过即便是沈夜,也抑制不了心中那丝若隐若现的贪心。而在一切都将落幕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停止以恨意来缅怀“谢衣”的举动。 如今,他只想将“谢衣”的一部分交还到“初七”手上。 (8) 又因总算不再恨谢衣,沈夜终是能在时隔百年之后,亲手为谢衣送别。 于是末了,沈夜带着一小壶酒,陪着瞳走到同往下界的法阵处。 “永别了,谢衣。为师敬你一杯。”微微抬手,酒壶倾斜。 银月之下,酒液流淌,如银丝洒落。一旦坠入云间,又成了霏霏细雨。 沈夜神色平淡。百年回首,再无雨也再无晴。
(9) 关于沈夜的一切便在此处戛然而止,之后,瞳在与他一同“收拾残局”之际,也开始了关于十二的“追溯”。 瞳在意逻辑,在意法则,也在意答案。于是纵使他一度不能说出“追溯”所指代的意义,但在制造十二时,也为“追溯”二字给出了清晰明白的解释—— “追溯”便是…… 既然要制造一具能够“满足”他的活傀儡,那便得从头开始,找到一切令他感到“不满足”的原因。 在此期间,沈夜又到无厌伽蓝中找瞳对饮了一次。 他说,自瞳说出想造第十二人时,他也偶有考虑“追朔”二字的含义。 “本座有一事,不知对你的‘追溯’能否有所助益。” “尊上请讲。” 沈夜敲了敲酒壶。 “那人……那一百四十余年前改变你我二人命运之人,本座一直厌恶他,却是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因血脉传承,于许多事情上想法却是相似的。” “噢……?”瞳知道沈夜所指之人是前任大祭司。 “本座想,当年你的师尊若不是他而是更为温柔和善之人,你不会变成今日的性情。不过,本座与那人虽皆是冷酷无情,却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将在意之人与事牢牢控制于掌心。” 沈夜言尽于此,末了,缓缓放下酒杯,指了指石案上的木简,给出最后一句提示。 “瞳,你再想想,晋封号,以及起居记录。” 瞳了然。“多谢。” 而后瞳道,原来前任大祭司并不如沈夜所说的那般冷硬无情。 沈夜沉默着,虽仍是厌恶亲父的为人,到底没有反驳。
(10) 往事虽不可更改,但却可追。因而,沈夜所察觉到的事,的确构成了十二的一部分。 在一切即将迈入终结之际,一个崭新的生命终于从瞳手中诞生。 瞳想活下去,十二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瞳想好好地活下去,十二则有了健康的躯体。 最终,瞳轻轻抚着右眼,想他若不是天生妖瞳,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寻常的烈山部人。 他会融入到族人中,以己而喜,以已而悲,心绪又时常因旁人的态度大起大落。在计较着得与失的同时,没有那么多空闲去发展自己的“兴趣”。 又或许成不了人人惧怕的七杀祭司,却能随同族人一同前往龙兵屿,平凡卑微的,却又充满生气的,继续为了或许光明的未来而苦苦挣扎。 尽管瞳对他自己现在的性情并无不满,却又不禁想:若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寻常的烈山部人,那样的人生或许也很不错。 所以,十二拥有世上最明亮却又平常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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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43:17 GMT 8
终章、谢衣(上)
1、夜禅
江陵西北面的纪山中曾有一座纪山寺。 香火鼎盛之时,寺庙也为江陵一大风景。山壁上三尊石佛唇角微弯,将笑而未笑,慈悲的面目仿佛可渡下众生诸般苦难。想来在太平的世道里,会是极受百姓喜爱的。但至当朝,寺庙早已荒废,山中时有魍魉精怪徘徊,便再鲜少有人靠近。 再到如今,谢衣一身白衣,手持奇巧之器行走于古道之上。山道满是腐叶泥泞,林间精怪威吓咆哮,却惧于谢衣一身恶浊魔气而不敢靠近。这并非慈悲的光景。 山壁上那三尊石佛仍是唇角微弯,将笑而未笑。 面目慈悲,却什么都做不到,仅是看着。 谢衣逐渐走入山腹,魍魉精怪的声音听不见了,天上却降下细雨来。 那又是一番奇异的光景。 冷月之下,银丝霏霏。没有乌云蔽日的光景,也嗅不到山间降雨时常有的泥土腥气。纪山之外,中土的大旱已闹了近三年。方圆千里地赤如火,颗粒无收。谢衣这一路走过,所见堪称是饿殍遍野。 唯独纪山山腹之中,每夜皆有降雨。消息不知怎地就传了出去。 也有胆子大的百姓于夜里进入纪山接取雨水,无一人生还。
这雨若能降到山下…… 谢衣明知降雨来得妖异,仍是禁不住如此想。 山下的村民虽言纪山已被妖孽占据,山中降雨却无异样,的确是寻常雨水。一轮圆月之下,雨丝反射着月光,晶晶莹莹刹是好看。 情形虽有些诡异,却不见得可怕。反倒像是师尊大人从天上倾斜酒壶,赏赐了一杯美酒。 思及于此,谢衣摊开手,看了一眼。腕部的红痕早已消失无踪,当日的痛楚却仍隐隐于心中回荡。 谢衣只得苦笑。他潜逃下界已有数年,以沈夜的性情,若还没将他彻底抛到脑后,便是对他愈发气愤,又怎会从天上赐酒? 自嘲之际,谢衣离纪山寺愈发近了,雨点也落得愈发密集。 霏霏细雨之间,破败的古寺中透出昏黄灯光。谢衣迎光又走了十数步,只听得吱呀一声——灰败的门扉颤巍巍地开了。 一名老僧人从门内走出来。 他的须发是白的,面目是灰的,似是与周遭的光景融为一体,唯有身上袈裟崭新,光彩熠熠。 “山间夜寒雨冷,施主可是要进来避雨?” 谢衣微笑,继而摇头。“不,晚辈今夜前来,实为有话想问上师。” “这……” 那僧人未曾预料谢衣如此作答,怔了一怔,继而颔首道:“施主且随老衲来。” 待随僧人进入了寺中,两人对坐于满是灰尘的蒲团之上。老僧人本想生个火盆,终是被谢衣微笑着制止了。 一番沉默对视之后,老僧人的目光终是停留在谢衣手上那件奇器上。 “老衲法号铁包金,不知施主有何话想问?” 铁包金乃为梵天花的别称,谢衣听了,脑中灵光一现,已对这老僧人的来路有所获悉。 “晚辈谢衣,打扰上师实则为问一句……为何要把持着纪山脚下的地下河,不让河水流到山脚去?又为何在寺庙夜夜降雨,引诱无辜名众前来,取其性命?恕晚辈直言,上师瞧来似有数百年道行,若是再如此任意杀戮下去,几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铁包金不答,雪白的眉毛只动了一动。 谢衣便接着劝。“世间生灵性命何等珍贵,上师切莫再任意妄为,可好?” 铁包金闭目半晌,却是答非所问。“谢施主既是知晓老衲的来路,恐怕老衲这一副人形的身躯于你眼中,也不过是一缕幻影罢?” “呃……晚辈知道上师真身乃一株花苗,但若上师执意以僧人面貌相见,晚辈却也不能说,面前之人并非上师。” “不错,有悟性。” 铁包金终是点头。“谢施主有如此悟性,却为何不去想一想……既然老衲的模样未必不是真身,那么,老衲的所为又未必不是修行?” “……” 便有一瞬,谢衣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却在想,怎么妖孽大多都满口道理。 却因那株梵天花到底修行了数百年,作恶亦是从半年前才开始,谢衣念其修行不易,仍是苦口婆心劝了一劝。“众生已不易,活在世间便是挣扎,上师为何还要夺走他们的性命?” 铁包金便道:“众生皆一。既然一既万物,为何不能万物皆一?” “这个……杀生总是不好的……上师请继续讲……” “也罢。谢施主定然对老衲心中所想存疑,便容老衲细细道来——数百年前,老衲本是天竺一粒梵天花种,随同天竺僧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土,在此扎根。中土的佛道却与天竺不同,老衲疑惑数百年,才终是寻到了自己的佛道。” “上师的道又是……?” “在天竺,佛道兴盛之前,曾有上古神祇,是为梵天、毗湿奴及湿婆。其间,以梵天为万象之祖。人兽即梵天、花鸟即梵天、鱼虫即梵天。金铁也为梵天,游云也为梵天,飞沙尘土亦是梵天……生与死皆为梵天的经历,喜与怒皆为梵天的体验。这也便是说,老衲取走旁人性命,即为取走自己的性命;旁人失去性命的悲痛,即为老衲自己的悲痛。就连谢施主欲要主持正义这份心思,也正是老衲自己的心思。世界本是梵天的一个梦境,世界也便是老衲的一个梦境。老衲又为何不能为所欲为?” “这与佛道有何关联……” 谢衣扶额。他耐心听了许多,结果发现这一株将自己视为僧人的梵天花从一开始便不是礼佛的。至于梵天,大约是媲美神农尊上的大神。上古神祇,想法总归与当世之人不同,其理念流传下来,影响了那株梵天花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上师可曾想过,你道是世间万象皆与你同为一体。然而,纪山脚下的村民或渴死饿死,你却活着;他们饥寒交迫衣不蔽体,你却活得好好的;下界人性命不过数十年,待他们世代交迭,你大约仍是活着……如此,你又怎能说他们与你同为一体?” “……” 正如谢衣答不上铁包金的话,铁包金也答不上谢衣的质疑。念了声佛号,它道:“看来谢施主也不赞同老衲的佛道。” “确是无法赞同。况且上师你那当真不算是佛道……” 谢衣本还想再劝几句。便在这一瞬,铁包金身上的袈裟忽而张开,急速旋转,绽放了鲜艳炫目的色彩。 墙壁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了铁包金的身影。 已不是人形,花苗随烛光摇曳,枝叶伸展,成了尖锐的藤蔓。 谢衣却似是没看见一般,仍然端坐着,只有手中的奇器猛然迸发绿光。 铁包金道:“谢施主若是不能领会,便待血肉与老衲融为一体之后再慢慢体会罢!” 下一瞬,枝蔓向谢衣袭来! 谢衣举袖,轻轻巧巧挡下这一击。随即,偃刀自掌间浮现。伴着法阵莹莹青光,只一刀,铁包金的枝蔓被斩落下来。 到底吸取过活人血,枝蔓浦一落地,散发出腐败的恶臭。 见此情形,谢衣只得道:“看来是劝无可劝了……” 又是一刀,继续斩着铁包金的枝蔓。“上师,你知道么……若是按照下界人的想法,你这样的,已算是坠入了邪道。” “住、住手!” 铁包金欺着谢衣年轻,本以为今夜又捕获了一只饵食,却不想他术力深不可测。惊骇之下,连逃命也做不到。便在几句话之间,硬是被谢衣寻到了扎根之处。 “谢施主!你欲如何?杀了老衲么?” 铁包金见大势已去,索性心一横,咬牙道:“那便快举火烧了老衲!” 像它这样满口道理的妖孽,倒也不是很怕死,横竖世界只是它的一个梦境。 谢衣对此心知肚明,微微一笑,用偃刀慢慢地将它根茎挖出来。“不……若是晚辈不能劝服你,便要杀了你,那同你杀了晚辈有何区别?又同师……那日的做法有何区别?” 谢衣手中的奇器光芒愈发璀璨,亦开始嗡嗡鸣响。 谢衣便小心翼翼将铁包金的一段根茎放了进去。 “下界人虽常言,妖孽得而诛之。于我眼中,你们的性命却也与花鸟鱼虫并无不同。上师,这是我特地为你们这些生灵所制偃甲,内里自有洞天。但愿你身处其间,能另寻佛理。” 铁包金只觉得谢衣声音渐远,眼中昏花起来。周围风景渐渐变了,似是一片清净乐土,天地间充斥着充沛而清正的灵力,耳边梵音袅袅,心绪便平和起来。 不……这只是那名唤谢衣之人的幻术! 铁包金竭力与奇器中的景象对抗着,声嘶力竭道:“谢施主!你若以此景象磨灭老衲求道之心,便是毁老衲修行!那又与杀了老衲有何不同?!” 梵天花精的嘶喊自偃具中传出,谢衣轻抚盒顶片刻,露出难过的神色:“于你是无不同,于我却也的确不同,至少……你仍能活下去。” “谢施主!你之所为是为伪善!” “也许罢……” 谢衣苦笑。他与这株说不清道理,便也的确是以蛮力迫使这花精屈服。正如当日沈夜所言—— 生命至为灿烂又永不重来,妖孽的性命也与花鸟鱼虫同样珍贵。因而,谢衣踏遍下界河山,极少取走妖孽性命,顶多也就是将它们锁入特制的偃具内。不过,也只此而已。若是遇到铁包金这般自以为秉持着道理而不肯屈服的妖孽,也仅是仗着烈山部人更强大的灵力将之封锁。 但谢衣并不觉得他有错,虽说有时稍有纠结。但若放任那些妖孽为非作歹,他是断然做不到的。 最终,他便发现,他所追求的,便是顺应自己。人的信念当真半分也不能勉强。 即便是那一日,沈夜那般的…… 手腕又猛然抽痛起来。 谢衣将偃具放入袖中,抚着腕部,轻声道:“再见了,上师。若万象皆为你的梦境,那么……祝你在偃具中,又得一世好梦。” 银月渐沉,焦黄的太阳又即将升起。而纪山寺附近,却很难再有月下细雨的景象。 在真正的降雨到来前,谢衣去到纪山地底,开始设置机关,打算将地底的河水抽至山腹,再借由水道引至山下灌溉农田。 他知道待做了此事,必然会在下界声名大噪,而烈山部人也或许会追声风声前来讨伐他,但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下界人受苦。烈山部人已尝尽苦楚,又何必再将旁人卷入? 谢衣一边调试着偃甲,一边想到。 末了,又回想起铁包金所谓的禅理——世间万象皆梵天。谢衣也是梵天,它也是梵天。生与死皆为梵天的经历,喜与乐皆为梵天的体验…… 若世事当真如此,该有多好。 若万象皆为梵天,那么,沈夜便会懂得他的心意。 不过…… 谢衣摇了摇头,却又想:即便世间并无梵天,但总有一日,他所期待的光景终会到来。如若不是,在下界这几年便无意义。 若失败,便是如铁包金一般,被迫屈服于更强大的力量。虽说弱肉强食也是为世间正理,但总归…… 罢了。人生在世,总须挣扎。结局一日未至,便要挣扎一日。 “师尊……总有一日……徒儿会……” 最终,谢衣抬头,目光似是透过的山壁,投向了遥远北方那座浮空运转的城池。
—————— 2、佳人曲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 某日谢衣行至湘西一座城镇,发现此地的黑心掌柜居然在出售“偃甲大师谢衣”的偃具。几件偃具里没有一件真货,唯独谢衣的标记被黑心掌柜学了九成真。 原来那掌柜是只穿山甲,热爱制造赝品又视财如命。这种妖怪不受下界人的规矩约束,砸了店它可以再开,将它锁入偃具内又嫌责罚过重。谢衣也只能毁去“谢大师之作”,再用偃刀刀柄教训了穿山甲掌柜一顿,却因人……不,妖各有志,谢衣也管不了它日后的造假贩假生涯。 梁子已结下,而后谢衣再想到他的名气已大到连妖怪都知晓,立刻调整行程,进到茫茫绝险的武陵源内躲了几日,好借山间精怪的浊气掩去他的行踪。 再到他从武陵源内出来,去到另一座城镇,已是十数日后。 夕阳方坠,镇子里东面那座最大的宅邸已点上了近百具灯笼。那些灯笼于夜色中随风轻摇,别有一番风味。 谢衣站在宅子大门前,手中持着一卷卷轴,鞋底还沾着武陵源山间的泥土,神色亦还有些茫然。 站了许久,谢衣迟疑着,将手置于朱红门扉正中,输入些许术力。 门扉得术力推动缓缓开启,两名圆滚滚的童子们提着灯笼迎上来,摇晃着小脑瓜脆生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谢衣笑了笑,往小童手上各塞一只烧鸡腿。童子们愈发欢喜,亲亲热热地一人扯着他一只袖子,走过不算大的林园。 主厅中则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 宴席早已设好。酒器与食盘皆用纯银打造,梁柱上绘着金漆。黄铜打造的落地灯里,燃的是蜜蜡而非寻常的油脂蜡烛。 丝竹声不绝于耳。大厅正中,数名舞姬身着轻薄的纱衣翩翩起舞,客人们或随着乐声打起拍子,或上前随舞姬一同起舞。 是一片明快欢愉的景象。在这一瞬,谢衣便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流月城。 以往,每年也总会有那几日……族人将苦难与病痛抛诸脑后,随着动人的乐声,在夜色中欢快起舞。 而此时,主位上那名男子也瞧见了谢衣,欢喜地唤道:“谢兄!” 室内似有一瞬静谧。下一刻,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传来。 是谢衣啊—— 偃甲大师谢衣—— 那传说中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 谢衣! 客人们便纷纷站起身来,惊喜地喊道—— “谢大师!” “谢大师!” 谢衣一边向主位上那名男子走去,一面细细打量着客人们,迟疑了片刻,终是以微笑应对。 他的面容年轻而俊秀,满身的魔气仍掩不住温润如玉的气韵。他沐浴在人们瞻仰的目光中,面色平静温和,纵使一时荣耀加身,也宛如风过无痕。 大约……下界人所向往的“风光霁月”,便是如此了。 “柳兄。”谢衣到了主人面前,客客气气施了一礼。“承蒙柳兄邀请赴宴,谢某不胜感激。不过……” “怎么?” “罢了,煞风景的话不说也无妨。” 柳姓男子大笑。“谢兄可是看出了些端倪?” 谢衣只得道:“柳兄只道今日赴宴者皆为博物学会成员,却未言明这些会员都不是人……” 不止客人皆为精怪,还有…… 谢衣将目光投向大厅正中。舞姬是一群花蛇、穿梭的仆人不是鼠怪就是符使,至于先前那两名童子…… 到底是年幼,道行也浅,得了烧鸡就喜欢得露了原型。先前他随它们一同走路,两只小狐狸不住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在他腿上,着实可爱。 满大厅之中,只有柳姓男子才是真正的下界人。 宴席之主名唤柳贯,是为今界博物学会的会长。 谢衣潜入下界之初,并无解救族民与对付砺罂的具体方案。他便一边找,一边潜入各处收纳古籍之所,寻求办法。博物学会正是一处博古通今的地方。 柳贯年纪约三十出头,清俊儒雅,名声却有些奇特。 外界传闻中,一说他大方爽朗,一说他羞涩怕生,评价并不一致。谢衣去博物学会的次数多了,只觉得柳贯的性情还不错,一来二往便成了朋友。 平日间,谢衣与柳贯多为书信往来。在这几年中,“偃甲大师谢衣或许是魔物”的消息开始暗中流传,柳贯在书信中提到了传言,随即又道:天下众生本是平等,博物学会里也有不少非人之物,他不介意谢衣到底是什么。 谢衣很感激,回信道:他也得了风声,正打算到边疆做一件事,兼带躲避风头,临走前能知晓友人的心意亦甚为欣喜。 也便有了这一场送别宴。 那一厢,柳贯爽朗地笑着,末了却又压低了声音。 “谢兄,博物学会会员中,人与非人者各占一半,他们都想一睹你真容。今日为兄邀的却是非人那一般,实为……这一群会员以清修为主,鲜少多话。为人的那一群反倒与各路修仙门派交情甚好,若消息走漏,反倒于你不利。” “原来如此。多谢。” 谢衣愈发地感激。这大厅里,人与妖物出于对求知的喜爱,齐聚一堂又和乐融融,当真令人羡慕。 随即,谢衣递上手中卷轴。 “谢某也不知会走多久,身无长物,聊以这桃源仙居图回馈柳兄。” “桃源仙居图……?” 柳贯接过卷轴细细查看。古旧的卷轴泛着湿意与泥腥气,似是刚从泥地里外出来,卷轴结扣上有一道封印术。 正要解封,谢衣按住他的手。“柳兄,桃源仙居图应是一件法宝。一旦解封,便会被吸入一处奇特洞天内。虽说出来的方法倒也简单,却还是勿惊动旁人为妙。” 继而,谢衣将桃源仙居图的来路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他潜入武陵源后,走了一整日山路。入夜,忽是闯入一片桃林,偏偏又下起雨来。有名樵夫将他迎入林间的民居避雨,至翌日清晨,谢衣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破败的屋宇,桃源仙居图落在手边,触手可及。 谢衣拾起图,出了宅子。外边却并无桃林,也未残留夜间降雨的痕迹。 这实为一场奇遇。 待他进入桃源仙居图内,了解了这件法宝的构造,又建好了屋宇,时光已流逝十数日。 柳贯听了,赶紧将桃源仙居图塞回谢衣手中:“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谢兄若有心,送几件你亲手所制的小玩意儿便好!” 谢衣叹气道:“哎……在下不想再有偃具流传世间,余下的,便只有这件法宝拿得出手了……” “那便无须送礼了。这法宝甚妙,危机关头还可作藏身用,你自己收好。” 柳贯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谢衣只得依了他。 待入座饮了几杯,柳贯又问,在这一场送别宴中,他还能为谢衣做些什么。 谢衣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卷曲谱,又到柳贯面前,指着其间一段道:“数月前在下购得这卷曲谱,对这一支《在水一方》颇感兴趣。可惜在下音律不佳,若柳兄能让乐师奏一次,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在水一方》……” 柳贯沉吟道,结果曲谱,随着谱上所示曲调轻声哼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末了,柳贯蹙眉道:“这曲……情深几许却如镜花水月……不适合在人多的时候听。罢了,等会儿寻找到乐师到院子里奏给你听。” “多谢。” 柳贯见谢衣低头沉思,一时兴起。“怎么……谢兄借曲子思念心上人?” 谢衣哑然失笑:“怎么会……” “对了,听说江南的寒烟姑娘还在寻你。” 寒烟……? 谢衣怔了片刻,终是想起,当年他在纪山造了水道与引水的机关后,又在下山那一天遇到了一群饥民。彼时中土时有人食人的惨景,饥饿的流民们正要向一名女童下手,是他制止了人们。 那名女童日后流落江南,另有境遇,十余年后以“寒烟剑客”的名号崛起,人称江南第一侠女。在行侠仗义之际,她也在寻找谢衣的行踪。 而柳贯曾在信中提到,寒烟希望能还当年救命之恩,愿跟随谢衣为奴为婢。 不止如此,旁的心思也是有的。 柳贯早向谢衣“八卦”过寒烟的心意,谢衣便有些尴尬。 “这……谢某无须报恩,她还是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罢。” “寒烟姑娘可是绝色啊。谢兄连她都瞧不上……你心上人到底是哪般的美人儿?” “这个嘛……没什么可说的……” 谢衣本想含混过去,柳贯八卦之心已起,自然不依。 “对了!谢兄不是说没拜礼送给在下甚为不妥么?如此,说说你的心上人,便是礼物了!” 谢衣支支吾吾了许久,再无他法,只得半真半假道。“哎,好吧……在下喜欢的人,年纪比在下大十一岁……” “……啊……是么?” 头一句便将柳贯镇住了。 不想谢衣口味如此奇特。面貌瞧来像是二十五、六,出名却是在十余年前。彼时谢衣便是这一副相貌,实则至少年近四十。如此……他的心上人再年轻也年逾五十了…… 半老徐娘能与年轻姑娘相提并论么?
“罢了。美人儿就算迟暮也依然是美人儿……” 柳贯却又想到世间无奇不有,谢衣也许不是凡人,他喜欢的人亦或也不是凡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口上却不显。“那美人儿又是怎样的性子?” “那人……聪明绝顶,胆识过人,以一己之躯背负一族之人的命运。于在下心中,无一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女首领么?”柳贯奇道:“这种人向来肃穆有余,却不好亲近。” “在旁人看来,他确实不好亲近,还有些严厉。我在他身边亦时常被罚跪,可说是从小跪到大呢。” “噢……她还是谢兄长辈……”柳贯抓住了重点。“但谢兄仍然喜欢她,可见她对谢兄仍有温柔相待的时光罢。” 谢衣颔首。“其实,他那人最禁不住旁人撒娇。” “撒娇……” 柳贯膛目结舌地打量着谢衣,想象着面前这人撒娇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谢衣轻声笑了笑。 “越是没脸没皮的撒娇,他越是受不住。横竖我在他面前不需要脸皮,便也用这招对付过他几次,挺管用的。”
继而,谢衣依稀回想起曾经和睦的时光。 那时,他与沈夜彼此还未触及对方不可退让的底限。沈夜曾给了他五色石,并在原本不想让他去下界的时候经由他一磨,便退让了。 时至今日,谢衣仍不去想沈夜当年的决策中会不会有什么谋划,是不愿去想。 他只常对自己道——当年的沈夜面硬心软,遇事撒一撒娇,他便退会退一步。可惜后来的事,不能用撒娇来混过去。 谢衣的神色便黯了一黯。 柳贯看似胸无城府,实则精通人情世故。见谢衣黯然的模样,也不好追问他的伤心事。 沉默片刻,略嫌浮夸地提高了话音:“谢兄,你说了半天,却未说重点!” “重点……?” “即便是说……你那心上人到底是不是绝色美人儿?” 绝色……么? 谢衣心中便浮现出沈夜的面貌。许许多多,有笑的,有怒的,有温暖的,也有冰冷的。 最后却定格在那一年,沈夜在神殿外的墙根下,持着他做的桃花小枝。花枝繁繁密密,点坠着许多绿叶,很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桃花。 持花的沈夜君子端方,傲然挺立,肃穆中掺着温柔。谢衣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沈夜真正的面貌。 但最终,谢衣颔首,笃定道:“确是殊色无双。” “当真是绝色美人儿啊……在下也想见一见……” 柳贯观谢衣神色,心知他所言无假,不由向往起那傲如冰雪的“绝色美人儿”。
继而,谢衣向席上的客人敬了一圈酒,便去了后院,听了一夜《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镜花水月,只如梦幻。 谢衣一边听,一边握着手腕,不管他怎样回想,那一处早就感觉不到痛楚了。 他便察觉:时光流逝真是一桩极为可怕之事。印记会消失,他想铭记一辈子的痛楚也会消失。这才不过十六年。 因此,谢衣在叛逃下界的第十六年时,他还坚持着他的道,却已经快要忘记,当年他对沈夜的愤怒与失望。 也快要忘记,当年他全然无法苟同沈夜的所为。 不过……这样也好…… 若只记得师尊大人好的地方,便会想要快些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故乡面对他。 谢衣想道。 他秉性如此,无法长久地去不满或怨恨一个人,便也只能牢牢记着当年的喜爱与倾佩,才不会迷失自己的道路。 夜色将尽之际,宅子里的客人们一一离开,没入了夜色中。而后,在朝阳初升时,谢衣也告辞了。 富丽堂皇的柳家宅邸被日光照射,夜间的幻术褪尽,显露出真实面目。 那是一座很寻常的二进宅子,不旧也不新。既不显富贵,也不显寒酸,只是没了昨夜的辉煌气象。 那些奇形怪状的“客人”、迎客的狐狸童子、身着轻纱的花蛇舞姬、还有穿梭于主厅内的鼠精和符使仆人,都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通宵饮酒作乐似是对柳贯没有影响,他持了一卷书,走到门口,像是要晨读。待见了谢衣,微微点了点头,也不似夜间那样爽朗可亲,笑容如书生般腼腆。 柳贯诺诺道:“谢兄,珍重。”声音轻如蚊虫。 谢衣并不奇怪,他早就听过另一个传闻:今界博物学会的会长柳贯,日间与夜间判若两人。 但谢衣觉得那只是柳贯所示的处事态度,于更内里之处,两个柳贯又实则为同一人。 在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沈夜,会令得谢衣牵肠挂肚去琢磨、去揣测,末了却又觉得还没看透他。 谢衣将手按在胸口,以烈山部人的礼节慎重施了一礼。“柳兄,珍重。” 一切宛如朝雾,随着照射开来的日光散尽,唯有凄凄乐音,似还在耳边萦绕。3、黯心 在下界行走了近二十年,谢衣有时觉得,他正在经历一场光彩炫目的梦境。 然而……梦境都是假的,再是鲜明动人,仍是存在着不自然之处。总有一日,会种种原因而崩塌溃散。 醒来后,所见的则仍是残酷之事。
最近,谢衣开始造一具与他自己“相同”的偃甲人。 自己制造“自己”,本该是颇为奇特的感受。然而…… 谢衣虽敬畏生命,但待去到偃甲房内,将到与真人无异的头、手、腿、躯干放置一地,他却也未生出半分想法。 他只当那些都是假物。 纵使有一日,他会将承载着记忆的冥思盒置入偃甲人颅内,而经由灵力催动后,拥有记忆的偃甲人又或许会得到“魂魄”。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它仍是假物。 是故,谢衣拾起偃甲人的残躯,平静地琢磨着。 偃甲人的面部一直未置上五官。终是在这一日,谢衣执起炭条,在头部标出了五官的位置 眉、眼、耳、鼻、唇…… 谢衣也在偃甲人左眼下方画了一道印子。色泽是漆黑的,自眼眶正中缓缓地向颧骨延伸了半寸,像一处未擦净的污垢。但若偃甲人制成,谢衣便会用朱砂重点那道印子。届时,它便会变成鲜红。如血滴坠地,又好似一道血色的泪痕,为原本温柔和气的面孔平添妖异。 但谢衣思索了片刻,又将印子擦去。 到了此刻,他才总算生出了些“造自己”的异样感受。 “谢衣哥哥!快出来!” 银铃般的脆音乍响,谢衣本就在想心事,吓了一跳,赶紧将偃甲人的头颅藏起。 继而去开门。“阿阮,习完今日的字了么?” “谢衣哥哥别管写字的事了!我都被人欺负了!” 门外探出一抹翠影。身着绿纱的少女愤愤扯着手中巴乌,漆黑清澈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水汽,雪白的脸颊上亦因薄怒染了绯色,却是愈发清丽惊艳。 谢衣扶额叹息。“哎……你又溜出去玩……” 心中又不禁想:谁能欺负得了阿阮。 谢衣会有此念,实因阿阮非人。 三年前,谢衣在卫山古祠中读到神剑昭明的传说,直觉可用昭明对付砺罂。此时恰逢“大偃师谢衣是为魔界中人”的流言传开,一来是为躲避风头,二来也是为寻访更多相关消息,谢衣去了巴地巫山。 这又是因烈山部中有段传说:神农有一名爱女名唤巫山神女,生于巫山亦陨于巫山。她故去后,神农及洪崖境诸神悲痛不已,将她生平传颂下来。 谢衣便想神农既然看重巫山神女,必定会慎重地下葬。神女的随葬品中,或许会有些关于昭明的记载,再不济也可去寻神农行踪。 待他到了巫山,还未寻到神女墓,却先在水湄边邂逅了阿阮。 彼时阿阮全然不懂世间礼法,亦不会说今世之语,仅以草叶遮蔽身体,骑着红虎自由自在奔驰于山间。谢衣却一眼看出,这天真活泼的少女并非活人,而是灵体聚形。 再到两人以天界语相互问候,继而相识,阿阮则告诉谢衣——她就是巫山神女。 谢衣直觉事有蹊跷,便要了一件阿阮的物件置于偃具“通天之器”上。 “通天之器”是谢衣为寻找昭明而造,能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记忆。谢衣进到阿阮忆念幻城中,却发现,这只少女形态的灵体中,居然当真有巫山神女的部分记忆。 此外,阿阮还有些记忆与露草有关。虽然模糊,却也能让谢衣摸清巫山神女与阿阮的来历。 阿阮……是为由神女墓中的露草所化,承载了巫山神女部分记忆,自称神女也无不可。 其存在便是一式杀招,谢衣便无法放任她于山野间流浪。 又因谢衣读过阿阮的记忆,神女墓便也不用去了。他只将阿阮带在身边四处辗转,寻找着昭明的碎片。 三年时光匆匆流逝。谢衣亲手教会这株不通世事的露草穿衣吃饭、说话习字。而今的阿阮好歹也能用一口顺溜的中土语言四处“为非作歹”了。再到今日她不知因何事受了些气便气势汹汹地跑回来寻他撑场子,谢衣觉得阿阮越来越像凡人。 大约就是……下界人口中的“大小姐”。 哎,都是被娇惯出来的。 谢衣半是发愁,半是宠溺地想。 比起谢衣自己年幼的时候,阿阮贪玩好动,算不上十分听话,他却拿她没办法。 谢衣以前也曾想过待阿阮严厉些。一两年前,他便感觉到,烈山部人已在下界有所动作,便是为了藏匿行踪,他也该将阿阮教到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然而,每每对上阿阮一脸的天真浪漫,“再贪玩便要罚你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样是教导孩子,若按照沈夜的教法,阿阮怕是早就将大门前的青石板跪穿。谢衣却觉得,这株露草开开心心的模样看着挺顺眼,何必毁她心情。 后来谢衣又在下界人口中听到:今世许多大户人家将女儿视作娇客,精细地养着,百般宠溺千般娇惯。只因为日后女儿嫁为人妇,会受太多约束,也便只有娘家能给她们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衣恍然大悟。他待阿阮……也差不多就是养女儿的心思了。 后来则更是由着阿阮去。 因为总有一日,阿阮会变回露草。而在当下,谢衣还有些事要依仗她,又不能对她言明。愧疚之下,他待阿阮愈发地温柔。 亏得阿阮虽然孩子气,秉性却纯良,没有被养成飞扬跋扈之人。 “呃……你若不想习字,那就累积到明日的份上。”谢衣收回神思,刻意板起脸道。 “……谢衣哥哥!”阿阮委屈得眼都红了,愤愤跺脚。 谢衣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逗逗你而已……不想习字就不习了,说罢,怎么回事。” 阿阮便扯着巴乌上装饰的纱花,愤愤道—— 今日她趁着谢衣进偃甲房之际,偷偷溜到附近村寨去玩。恰逢村口有群孩子堆积落叶烤着一种叫“豌豆”的作物,豆子的焦香随着噼噼啪啪的炸响声飘散开来。 阿阮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路,凑了上去,要用宝贝换烤豆子。 为首的少年见到她,先是滞了片刻,继而双眼闪闪发亮道:吃豆子可以,不过阿阮得做他媳妇儿。 继而,少年又道:他是村长的儿子,今年十一岁,正要同隔壁村的小兰儿定亲。但小兰儿自诩方圆百里内的第一小美人儿,平日里总是看不起他,他也不喜欢那姑娘。阿阮比小兰儿漂亮多了,若是与他定亲,一定能气死小兰儿。 而阿阮牢记着谢衣的教导,但凡有男人同她谈论婚嫁之事,定然是居心叵测的采花大盗,便一口回绝了。 那少年脾气也不算好。听阿阮拒绝,一脚踢飞豆子,道:“那你不能吃!” “这……阿阮你生得太美,那孩子又是少年心性,被你拒绝自然会难受。” 谢衣听到此处,哭笑不得道。幸亏对方尚且年幼,阿阮到底收敛了脾气,没有施术或是唤出红虎来吓他们。 阿阮气呼呼地嘟起嘴。“我天生长这样,谢衣哥哥你又不去做一件能让我越长越丑的偃甲,我有什么办法?” 谢衣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好吧,都是我的错……后来呢?” 阿阮便又接着说下去。她虽然生气,但想到谢衣时常说凡人很是脆弱,经不起她打也经不起她吓,终是悻悻地走开了,打算去找那种名为“豌豆”的作物,自己烤来吃! 后来,居然真让她找到了豌豆田。三两个村民正在摘豆荚,这一回没人为难阿阮,总算能换道豆子之际,阿阮忽视嗅到了一股“香气”…… “香气?”谢衣奇道。 阿阮点了点头。“就是谢衣哥哥身上这种香气。我以为谢衣哥哥也出来了,寻着香气去找你,远远看到一道人影,黄黄绿绿的像大树叶。等我追上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阿阮满是疑惑地回到豌豆田,豆荚却已经采摘完毕。先前那少年得意道:豆子都已让他收起来了。若想吃,就得答应他的条件。 “那孩子怎么这样欺负人!”阿阮闷声道:“谢衣哥哥你又不准我用法术教训凡人,那……你就得为我出气!” “……” 谢衣不答,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这世间,只有阿阮一人,会将他身上的魔气视为“香气”。 若还有同样身负魔气的人在附近出现,那不就是……!! 他们已经得到风声了么? 谢衣想到,继而慎重道:“阿阮,我们不能再待在此处,去收拾东西,即刻便走。” “啊……?” 阿阮滞了片刻。“可是……我还没吃到烤豆子……” “世间豌豆多的是,待到了下一个住处,我亲手烤给你吃。” “噢……”阿阮点了点头。尽管谢衣的厨艺时好时坏,常常做出些古怪的食物,但若只是烤豆子,他定然不会失手。 却是又道了一句。“我、我还没教训那孩子……” “呃……阿阮大人,你堂堂巫山神女还同凡人的孩子斤斤计较,羞不羞?” “……” 阿阮再也没话可说。收拾行李之际,谢衣看着满地偃甲人的“残躯”,心中一动,将头颅拿出来,迅速拼凑,又将自己的衣服置于偃甲人身上。 是夜,烈山部的祭司寻着微弱的魔气找到谢衣居所,只见到一具面目模糊的偃甲人,主人则已不知所踪。 数日后,谢衣带着阿阮潜入东夷山林间,偃甲人又得从头做起。 又因事关紧要,谢衣不敢再叫阿阮随意外出,只准她在结界范围内活动。 阿阮却还惦记着烤豌豆,每日骑着红虎去找野生豆苗。只不过结界不大,往往红虎才在于山林间跑了片刻,便跑到了结界尽头。 待烤蘑菇吃够了、烤野猪烤鸟蛋也吃够了,阿阮又去提醒谢衣,该去为她寻豆子了。 谢衣则为难道:再忍耐几日,若闲得慌,不妨先去读书习字。 ……习字! 阿阮听得头疼。“我最讨厌写字!” 谢衣只得赔笑。“那去外边找小野兔玩……?” “兔子都没跑进结界里!” 比起同兔子玩,阿阮更想吃炒兔肉。半年前她同谢衣在名唤“酒楼”的地方吃过,又香又嫩可好吃了。她咽了口口水,气愤道:“结界就那么大点地方,三步走到头,寻常鸟兽都不愿意进来!谢衣哥哥,我们要在这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哎……抱歉……” “又是抱歉……我都听够了……” 听得“抱歉”二字,阿阮火气总算略消,继而,抱住了谢衣胳膊。 “谢衣哥哥,我想吃烤豌豆,想到山林间玩,也想去‘酒楼’吃饭,还想去叫‘市集’的地方买那些新奇漂亮的小玩意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阿阮,拜托你,再忍一忍。” “好吧……” 阿阮发泄完了,恹恹地放开谢衣,末了却又不禁道:“谢衣哥哥,你是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可是有时我却觉得,你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啊……?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念头?” “因为,这三年来,除了读书习字,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照着做……有时候,我真是觉得,我和你所制造的那些偃甲差不多,一举一动都随你的心意而动……可是,我想做的事,你并不会全数应允。我这样……就是凡人所说的,‘被人操纵的傀儡’么?” 阿阮一字一句地说着,因本性着实太过单纯,越是说下去,情绪越是低落。 最终到底伤心起来,踢了一脚门槛,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虽然她并不清楚,“被人操纵的傀儡”的真意,但此言落到谢衣耳中,却如惊雷骤响。 傀儡……么? 谢衣怔怔地站着,想了许久。 没错。 原来阿阮也察觉得出,他掌控着她的命运。 宛如从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清醒过来,种种炫目的光彩瞬间褪去,残留下的真相令人不忍直视。 阿阮这株少女模样的露草,不……阿阮其人,实为昭明剑心。 谢衣将阿阮带在身边,是因总有一日,他需要神剑昭明去对付砺罂。 真相原就是谢衣在为将来回流月城那一刻筹备后手,也便是在利用阿阮。这三年来,谢衣却时常忘记此事。 谋划被温情所掩盖,时日久了,谢衣便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蒙骗,以为自己真是乐呵呵养着女儿的年轻父亲。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 阿阮先一步察觉出不自然之处,坦言指出。虽然她并不清楚,谢衣的所为意味着什么,但她坦率地告诉谢衣—— “被掌控”会让她伤心。 是啊…… 被掌控本就会让人伤心。 谢衣想道。继而他发觉,他对阿阮做的,与当年沈夜对他做的并无不同。 这三年瞧来再是光彩炫目,仍然存在着扭曲之处。也便有了今日……他想要相信的幻景只因一桩小事便崩塌溃散,显露出丑陋的内里。 手腕便忽是疼痛起来。 谢衣曾经以为能记住一辈子的,后来又以为已被遗忘的痛楚,便于此刻,以他最不希望的形态——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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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Feb 26, 2014 10:43:57 GMT 8
4、传承
阿阮出门后去了溪边,一边将雪白的脚浸到溪水中,一边揽着红虎脖子,闷闷道:“小红,我心里难受。” 原来有许多事,摊开了说会更让人郁闷。 阿阮身为“巫山神女”时代的记忆很模糊,一切都沉浸在昏黄的色彩中。她看着以往的“自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只在某一日,记忆忽然清晰起来。 她在山林间游荡,掏蛇蛋、烤蘑菇,而后有一日,她便遇到了谢衣。 在此之前,她觉得山林中的生活也算方便。但谢衣一见到她,就将外套脱下来批在她身上,而后微笑着说,女孩子要爱惜身体,多穿点衣服别着凉。 柔软的布料摩擦着肌肤,带来干燥温暖的舒适感。只这么一瞬间,阿阮便觉得,穿树叶是挺冷的,而谢衣应该还会给她很多很多叫做“衣服”的好东西。 于是后来谢衣问她能不能一起走的时候,阿阮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后来这三年很是“好玩”。阿阮跟着谢衣,有了许多漂亮的衣服,见到了许多新奇有趣之事,也吃到了许多好东西。谢衣起初是要她学习凡人如何说话,后来又要她学习凡人如何读书写字,虽然这些事都让阿阮有些不耐烦,不过…… 有谢衣手把手地教她,其实也并非那样难以忍受。 谢衣还说过,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也不懂凡人的语言和文字,全然靠自己学。阿阮有他教导,比他幸运多了。 阿阮也深以为然。 “小红,我说错话了。谢衣哥哥人那么好,怎么会把我当成傀儡摆布呢?” 阿阮想起先前她从门口所瞥见,谢衣的脸色既是震惊又是难过,心思更为沉重,赶紧回到宅里,向谢衣认了错。 谢衣什么都没说。但阿阮却觉得,从这一天起,谢衣的态度有些变了。 一连半月,谢衣分明对阿阮更客气也更温柔,阿阮却感到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半月,谢衣时常望着自己的右手发呆,没造出一具新偃具,就连菜也做得规规矩矩,没有半分异想天开。 阿阮却在连吃了半月美食后感到惶恐,吃东西也不再是最重要的事。 到这一夜,阿阮默默喝了谢衣做的炖汤,想起似乎有两三日,她与谢衣没在饭桌上说过一句话了。 在以前,这光景简直不可想象。阿阮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她今日去了哪儿,见到些什么。谢衣不怎么吃东西,顶多是小酌一两杯,却也喜欢一边看她吃,一边插话说他今日做了什么样的偃具,日后又打算做什么样的偃具。 两人各说各的,驴头不对马嘴,却是相谈甚欢。 阿阮郁郁地放下碗,心想:谢衣哥哥还在生气。 后来谢衣去了偃甲房,阿阮心里实在闷得慌,在偃甲房外晃荡了许久,终是敲了敲门,问道:“谢衣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门内谢衣沉默了许久,才道:“进来吧。” 偃甲房内,许多盏烛灯熠熠燃烧。 谢衣背对着阿阮,似是在做一具人形的偃具。在明亮烛光之下,他的背影又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 阿阮忽然觉得心口痛到喘不过气来,一言不发上前去从背后环住谢衣颈项。 “谢衣哥哥,我错了。那一天我不该那么说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也不要不理我……好吗?” 许久,阿阮说。 谢衣即刻便明白了阿阮在说什么,背部有一瞬僵硬,而后,他温柔地叹了口气。“阿阮,我没有怪你。这些天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啊……?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谢衣转过身来,将阿阮娇小的躯体推开了一点,以方便抬手取下固定于左眼的镜片。 “阿阮,有朝一日,若你发现……一个你极为信任和喜爱的人有事瞒着你,他对你是为了利用你,他想将你的一举一动都控制于掌中,你会生他的气么?” 阿阮想了想,迟疑道:“这么过分的人……是会生气吧……” 谢衣便苦笑。“看吧,你我都如此想。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左眼框下方,鲜红的魔纹如一滴血泪,堪堪地坠下。 “谢衣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阿阮听不懂,但看得出谢衣更难过了,死死抱住谢衣。“虽然谢衣哥哥有很多事都不对我说,可我还是最喜欢谢衣哥哥!你带我走遍各地,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你这么好,还有还有……” 继而伸出手,抚上谢衣面上的魔纹。 “这个痕迹像朵红色的花,很漂亮,我也很喜欢……谢衣哥哥做偃具很可爱,我也很喜欢……谢衣哥哥说话又和气又有趣,这些我都很喜欢……” 有少女之姿的露草着急地说了许多,每一桩都是谢衣的长处。末了,红着眼道:“总之……我很喜欢谢衣哥哥!不准谢衣哥哥自己讨厌自己!” 那样急切的姿态,让谢衣的心一点点暖过来了。 他看着那样焦急地说着“喜欢”的阿阮,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很努力地去喜欢沈夜,很努力地去想为他分担。 这姿态并不十分难道,也无半分可笑。 “那……好吧。我便不恨我自己了。”谢衣温柔地笑了笑。 “真的?” “嗯……若是阿阮大人肯为我奏一次《在水一方》~” 阿阮放下心来,二话不说掏出巴乌吹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样的辛苦,这样的无望。 其实,这一支曲子并不适合天真烂漫的阿阮,却因她心中仍有忐忑,又在意着谢衣,总算染上了几分暗愁,倒也合适。 而阿阮经由数日来这一出,懂了忧愁的滋味,眉眼间褪去些孩子气,竟似一瞬之间长了几岁。 谢衣便随着乐音,寻来一壶酒,一边饮一边听。 也禁不住去想:若他能像阿阮这般容易原谅旁人就好了,那他便不会如此地生自己的气。 曾几何时,谢衣非常倾慕沈夜。 年少时第一次饮了酒,沈夜特地容许他在大祭司的宫室留寝。那时,他脑中昏沉沉,却死命盯着沈夜不肯睡,心中满是欢喜,想着若能与师尊永远这么亲近便好了。 继而,想做一具沈夜的偃甲人以彰纪念。谢衣趁着醉意,在沈夜身上上下其手,要记下各种尺寸。而沈夜一让再让,总算不耐烦了,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第二日清醒过来,谢衣只觉得手烫得发热,周身似是洋溢着一份悸动。他亦是极为羞愧,想是怎会对师尊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日后他便养成了即便喝得再醉,也不会在沈夜宫室中留宿的习惯。 再次领受那份悸动,则是在心魔入城后,彼此他却已与沈夜生出不虞。 他曾极力劝阻沈夜与砺罂结盟之事,沈夜则道,他心意已决,只给谢衣一次机会。一战,若谢衣比他强,他便遵从强者的心意行事。 谢衣答应了。只因师徒十一年,沈夜只教过他抓住每一个机会,趁势而为,却未教过他眼睁睁地放任机会溜走。 未避人耳目,沈夜带他去了寂静之间比试。随后,谢衣输掉了那一场比试。 谢衣半跪于地,难堪地喘着气,不知该不该遵从约定。沈夜打量他许久,终是伸出手去。 “起来。以后不可再反抗为师。” 沈夜的手与他当年的手同样烫,手腕一旦被他握于掌中,便被灼烧一般。 谢衣赶紧将手腕抽了一抽,没能挣脱。肢体的接触总算传达出一些与互相争执的言语不同的信息,谢衣模糊地觉得那一刻沈夜很需要他,而且并非是“师徒之间的信任”这种程度的需要。 谢衣心剧烈跳动。在这一瞬,他很想答应沈夜,从此顺从沈夜的心意,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怒为怒,或许将来便不会有烦恼。 然而,谢衣最终还是迟疑了一刻。 “师尊……我……” 手腕便被握得更紧。 沈夜嗓音有些低哑。“谢衣,听话。” 疼痛却让谢衣清醒过来,他想起了砺罂那些无耻的提议,想起下界无辜的生命。“师尊,请恕弟子仍无法苟同……” “听话。” “……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挣扎的时间或许极短,却又长得宛如一生。 谢衣极力地挣脱,而沈夜用力钳制着他。手指与肌肤贴得如此紧密,以致于连沈夜指间的法戒都陷入谢衣腕部的肉里。 谢衣硬生生转动腕部,法戒边缘划过肌肤,留下粗粗的红痕。 那枚法戒沈夜佩戴多年,戒身早已磨得圆润,仍是留下了印子。可见当时沈夜用了多少来气写握紧……或说挽留谢衣,而谢衣又是用了多少力气来挣脱……或说说服沈夜。 “师尊……沈夜……阁下……” 谢衣喃喃道。忆起往事,手腕又在泛疼。 曾经,他真是全心的喜欢沈夜。但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纠结。 谢衣以为他们师徒两人完全相异,近来才明白,原来彼此间也有相似之处。 谢衣为了将来而利用阿阮,再回想当年沈夜命他学偃术、有意破坏他的偃甲炉…… 大约,从做出收徒的决策起,那人便另有所图罢。 此即为师徒传承。 沈夜将谢衣想学的,不想学的,都一并教给了他。 不愧曾为师徒。终归曾为师徒。 谢衣总算察觉到了,心中风雨交加,因而对那人的称呼一变再变。 从满是留恋的“师尊”成了咬牙切齿的“沈夜”,末了又终是恨不起来,则成了疏离冷淡的“阁下”。 心中的风雨则无法平息。 但谢衣明白,这一切都会过去。 下界人曾道:百年心事归平淡。 上一次,谢衣花了十余年忘记当初的痛楚,而这一次,时间或许会长一些,又或许会短一些…… 总归用不了一百年。 只是,他再也无法抱持着当初的天真念头,坚持着自己的道理而行事,却又带着些赌气的意味。 觉得师尊大人做错了,而他又有能力挽回这一切,便满是自信地在下界行走着,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尽快回到沈夜身边去。 时间会揭露真相,谢衣只能坚持,但曾经“胆大妄为”的性情,却随着真相揭露而逐渐改变。 为了总归会到来的“归平淡”的那一日,谢衣对着银月举杯。 “阁下,徒儿敬你一杯。” 酒液对月泼洒,继而谢衣面色平静下来。 他全然想不到,百年后也有一日,沈夜也在银月之下…… 回敬他一杯。
尾声
一曲终了,巴乌的声响停顿了片刻,复又低低响起。 《在水一方》不知响了几次,到月明星稀之时,才终是万籁俱寂。 谢衣回到偃甲房中,继续造他的偃甲人。 百年心事归平淡。其实无须一百年,也无须十余年,便在三年后,在捐毒滚滚黄沙之中,谢衣对着他曾朝思暮想之人,思绪冷静理智到可怕。 又因谢衣早对自己的秉性有所了解,在出发之前,将阿阮封印为石像置入桃源仙居图内时,他对她那句“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听你的,我就不能有自己想做的事么?”也已无动于衷了。 皓月之下,许多称呼自谢衣脑中浮现。师尊、沈夜、大祭司、尊上……而最终,他仍是选择了“阁下”。心中只是在想,决不能让昭明剑心的秘密被此人察觉。 但在此刻,谢衣即便对三年之后的事已隐约有所预感,仍专心地造着他的偃甲人。 即便会忘,又仍不想忘。因而谢衣仍将他与沈夜的过往置入了冥思盒中。 又因此,谢衣便是在制造自己。 一个专心于偃术的偃师,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谢衣”。 也是一个他曾活过的纪念,一个他所想要的自己。 就如一百年后,瞳制造十二那般制造着“谢衣”。 三年后,“谢衣”睁开了双眼。 健康、俊美、双眼明亮却又寻常。 瞳冷静而不失热情地制造着十二。 已是最后一道“工序”,瞳将牵线蛊置入十二颅中,继而命令道:“十二,起来。” 制造一个人和操纵一个人或许是极为可怕之事,但这于瞳而言,从来无关道义与伦理。道义与伦理那般复杂之事,留给更为感性的人去思考好了。瞳只感受到了无上的满足。 这又如一百年前,谢衣用最为复杂的心思制造了“谢衣”。 最终,“十二”也睁开了双眼。 无尽的冷风拂过流月城,带来严寒即将结束的信息。 漫长的冬日总算即将结束,生命的终结与诞生便如终会被揭晓的谜底,其真相便随着春暖花开之日的到来而被缓缓呈现。 一百年。两具生命。 在他们逐渐明亮起来的双眼里,全新的世界骤然诞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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