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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4:31 GMT 8
作者:仗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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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5:50 GMT 8
“后来,呵,将亡之城背叛滋生,那已居高位的弟子亲手处决了一众叛徒,其中也包括他的师尊。自此师徒恩情不再,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一众听者尚还沉浸在师徒恩爱的一派好景中,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说不出话,愣神片刻,又被那句凉薄的永不再见磕楞得胸口发闷,呆呆傻傻差点要掉泪。若是他们胸膛里头有心,必定是要为这故事里的人碎上一碎。
而那说故事的人见状,只是冷冷一笑,甩了袖子干脆利落离了一众孤魂野鬼去。
寻常人听了便要为这故事结局拍手称快,这些呆傻愚笨之辈,却不懂恶有恶报天道轮回,只知道结局不美,便大悲了起来,活该是在这荒凉寒冷之地飘零,永生永世做一缕孤魂。
他差点忘了,他自己与他们也别无二样。
一.疯鬼
忘川河边有一疯鬼。
人说,他前世为人的时候有病,做了鬼,那病就顺着鬼魂寒气一并将他渗了个彻彻底底,变得变本加厉了。
那鬼叫做沈夜。沈夜死在流月城的废墟,天崩地裂的疼痛过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漆黑,那地府判官在一团萤火里身形浮现,看着像是薄雾虚渺,他一条条细数流月城大祭司生前功过宠辱,最后总结一笔,沈夜与魔勾结,为害苍生,但念及其最后有所悔改助人斩魔,又回护一城百姓有功,以功抵过,那便罚他做三百年孤魂野鬼,此后方得入轮回转世投胎罢。
沈夜被无形的锁链困着,很想开口问一问判官那些先他一步来这阴间的故人如何了。他想问问自己的妹妹受到了何种处置,小曦生时可怜,也不曾害过人,被心魔控制并非自愿,可否能让她转世投一户平凡人家;沈夜还想向判官问问华月,问问瞳,还有……谢衣。他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口漏气一般的嘶哑。
地府判官无形无貌,散发的气息倒似是怜悯,活人死后来到阴间,大多放不下前世种种,是非恩怨情爱,像枷锁一样缠着鬼鬼魂魂,难得解脱。他望了会儿沈夜,便闪烁了身形,那团萤火消失了,连带着周围的黑暗混沌也一瞬间烟消云散。沈夜孤身站在一条血红泛黑的平静河边,这才能动,也能发出声来。
“原来连问一问,也不可以。”他自嘲道。
流月城权势极高的大祭司,在阴间不过一介平凡野鬼。他生前有整整一族百姓牵挂放在心上,得不出空顾及自己,死后又是孑然一身,挂心的放不下的,一个都见不着。
三百年,便是他凡间两辈子的时间,咬着牙熬一熬,也并不是熬不过。但阴间时光流逝缓慢,无从感知,须臾也如百日,阴间寒气渗透进了魂魄,让他终于晓得浑身没有丝毫温度是何感受。
忘川河里的挣扎着的鬼魂,声嘶力竭想要将他拽下去。他们本是自愿忍受煎熬,却又兀自后悔,半疯不疯,弄得个狰狞摸样,可怖之极,真像是凡人说的厉鬼。沈夜生前何种恐怖之物没有见过,像是看笑话似的瞧着那些野鬼露出丑态。
那地府判官想来是要罚沈夜在此思过,沈夜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从不曾后悔,若是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他也不至于另择他路。
思过……那便,如此吧。
原来这便是死。
如此冷清,如此孤独。
那是他最初的几年,沿着忘川,走向无尽的尽头,一停足又回到原点,如此往复。 有一次他见一新死鬼魂,浅妆布衣一啼妇,背影远远看来像极了华月,他猛得胸膛口一痛,快走几步再一看,却并不是。那时他才觉察自己自欺欺人已久,心头其实是盼着故人等他一等。
华月对自己的感情他明白,想来若是先到奈何桥头,便是会等他;瞳……自己看不透他,却也懂他,黄泉再相伴一程,不愧挚友之名;唯独谢衣……
谢衣,他想到这个名字就头痛起来,脚步顿了顿,再一抬头又是原来的风景了。
他不敢再去想谢衣。
生前何等残忍的事也做过,死后报应便是如履薄冰。
沈夜最先见到的却是乐无异。
他不知道自己挨过了多少个年头,想来凡间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这个谢衣之徒,乐小公子,从远处走来时还是副青年模样,是沈夜记忆里的样子,充满活力,可走近了,眉宇间透出股苍老来,凡间岁月不改他死后模样,在他骨子里刻的痕迹却消不了。
“是你!”他惊讶无比。
“正是本座。”沈夜冷冷一笑,负手看他。
“你怎么还……”乐无异话说了一半,又摇了摇头,“唉,算了算了,死都死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阿羽等了我十年,我怕她等烦。”
沈夜记得闻人羽,她竟是先了乐无异十年离世。
“看在你是我太师父份儿上,呐,这个给你。”
乐无异从宽袍袖口掏出个什么物什,递给了沈夜。
沈夜接过一看,是一只做工精湛的偃甲鸟,那模样,眼熟得很。
“这是……”他怔怔。
“不管我技艺如何长进,这偃甲鸟总做得不如他好……”乐无异说,“这里头装的东西,我舍不得,但也带不走,不如在此给你吧。”
重情重义的乐小公子,倒是比任何人都放得下。
“多谢。”沈夜难得郑重地道谢。
乐无异摆摆手,沿着忘川河畔赶向奈何桥,衣摆敲打着靴子后跟,后腰还背着偃甲盒。
“慢着,”沈夜突然叫住了他,“你可还记得,在流月城问过本座一个问题。”
乐无异自然是记得的。
他问沈夜,当年那个偃甲谢衣,是否有了人的思维和感情,所以会在危难之时,舍身相护。
“那个问题的答案,你若想知道,本座倒是可以告诉你。”
乐无异听了,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沈夜啊沈夜,你可真是死脑筋,还笨得可以,”他说得毫不客气,“不必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就想明白了。”
沈夜被他这般嘲笑,气急反笑,想乐小公子多年来,脾气心性倒也未曾改变,就如此,目送着他走远。
乐无异在世时间,当真偃术大有所成,大名鼎鼎家喻户晓,可唯独当年单纯愿望不曾实现。他希望人人习得偃术,便可省去劳作徒步时间,得以欢歌乐舞。天真如他,低估了人心的复杂,太平盛世永远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想念,人一旦有了力量,征战和鲜血就不可避免,这一切他阻止不了,只好严于律己、独善其身。
他赶着路,急着与心爱的人团聚,但也迫切地渴望再见那人一面,告诉他,自己向天下人推广偃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负他恩师姓名,也配得上叫那一声“师父”。
沈夜伫立在河畔,手心中捧着那只偃甲鸟。
那小小的东西与活物无何差别,羽毛绵软,胸脯按下去,也是鲜活血肉的感觉,那是凡间事物,本带不下阴间,不知乐小公子使了什么法子,连鬼差也被他蒙过。
“你,会不会说话……?”
传音偃甲,携带主人放置的讯息,开口说人话是自然。沈夜问了句废话。
那偃甲鸟扑棱开了翅膀,从沈夜掌心中飞开,绕着他的脑袋转了一圈,最后堪堪落在他头顶。
沈夜任由这个木头玩意儿撒野。
鸟儿的喙张了张,发出吱吱嘎嘎的一阵响声,然后声音传了出来,穿过久远的时光,有些模糊,但是字字句句清晰可闻,正如同历经多年,这份记忆依旧在偃甲主人的脑中一如往昔。
“我师父——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这都是沈夜见过、听过的,当年他亲手砍下那个偃甲人的头颅,瞧见了他的所有记忆,如今再一次听到,只觉得陌生遥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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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6:05 GMT 8
二.忘川
偃甲中保存的记忆实在有限,沈夜很快就将凝音石里头的话语听完,且是反反复复,最后耳中满是他那徒弟的声音。
很快就了无趣味起来。
关于谢衣的记忆,他有很多很多,而且详细至极,从那个亮着一双眸子猛瞧自己的小少年,到最后恭恭敬敬朝自己行最后一个礼的忠心下属,他每一点都记得。流月城清冷,他的人生也趣味无多,所以好的不好的,他都记得。前世的流月城大祭司瞧着寡淡,心思却细极了。
偃甲鸟儿仍旧低低地重复着那句“高天孤月”,沈夜没有让它停下,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他想着那一夜从偃甲人头颅中读到的全部记忆。当时时间紧迫,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寻求昭明神剑的下落上,其余的,看了便忘了。
他想是要忘掉的,但是这一回想,发现竟是悉数牢记。他看到那偃甲人造房屋水车,采集原料,走访长安……这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当年谢衣同他在深夜喝酒的时候,眨巴着眼睛异常兴奋。他说他读到下界情形,有数不尽的名山大川、江海河流,还有繁华集市琳琅满目,下界的酒也是顶好顶好……还有那各大门派、剑客少侠,若是师尊去刷一刷那什么侠义榜,以您的出色容貌,人家保准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初出江湖便艳压群芳。
沈夜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胡闹,艳压群芳哪是这么用的。
谢衣却惆怅,叹道,若是有朝一日,族人不用再忍受病痛苦寒,而我能和师尊游览下界大好河山,轻轻松松,那该多好。
沈夜道谢衣是醉了,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命数早就不由他,到后来心魔趁虚而入,他也不曾把自己的命算到一众族人中去。
现在想来,原来他也是奢望过的。这倒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沈夜浑浑噩噩摸着鸟,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他习惯了事务繁忙,很怕孤独。
“哼,谢衣啊谢衣……”他悻悻,“本座死了也见不得你一面……”
他耳畔好像听到谁悲悲切切地,说着“这一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心下一惊,已然执念过重,产生幻觉了,于是改口,“为师,很想再问你一句话。”
这一次他却是要问“初七”的。
他还是想问问,后不后悔,恨不恨他。
沈夜知道黄泉路上有三生石,前尘往事尽书其中。他自然也知道若是那话问出口,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想,那还不如不问。
忘川河边常有失魂落魄徘徊,像沈夜这般,被罚不得转世轮回的倒不常有。
有鬼魂舍不得人间功名不肯走,哭得声嘶力竭,最后也挣扎不得,入了轮回忘了前尘。一次一个匆匆赶路的年轻人看到沈夜,不由诧异。
“你为何不走,也是放不下前世么?”
沈夜冷笑,他如何放不下?他唯一的心愿已了,剩下的琐琐碎碎早就不值一提。
“本座不过是受了罚,三百年不得投胎转世。”他说。
“那,三百年后呢,你去向何处?”
沈夜愣住,三百年后,去向何处……他自然是要向前走的,但是,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原来他同那些哭喊的凡人鬼魂并没有甚区别。
再抬头,年轻人已经行远了。
这么愣着,冷不防有东西蹿到跟前。
“你这鸟……竟然是阳间之物!”那是个老者,脸上尽是疯狂之色,“如何骗过鬼差的?你定是有法子!既然阳间之物能带到阴间,那阴魂返阳也必是可以!”
说罢就扑上来要夺那只偃甲鸟。
沈夜孤傲心性不改,容不得这种角色撒野,哪怕灵力不再,宽袍广袖一挥,硬生生在死寂的阴间挥出一片风来。
老者被他打得连连倒退,那只偃甲鸟却在抢夺间被挥向了忘川河面,一时间平静的湖面波涛涌起,无数只血手争着伸出水面,妄图抓住这阳间之物。
沈夜不曾多想,向着水面扑去,遥遥身后响起一声大喊。
“你疯了!”
他却像什么都没听见。
指尖一点点靠近那只鸟儿,触碰上的时候忽地冒出光来,一星一点把黑暗照亮了一小块。那光有温度,裹着他全身,把他从地府的阴冷里间隔出一会儿,不知怎么,沈夜觉得那暖洋洋的气息熟悉至极。
光点裹着他,把他从忘川里冒出的血手间带了回来,脚触地的时候,暖意就不见了,光点还在,只是慢慢黯淡下来,又最终被黝黑吞掉。
沈夜觉得嘴唇被什么东西拂过,好像曾几何时,半梦半醒间被偷过的一个吻。
“你当真是个疯子……”老者哆哆嗦嗦指着他,被方才汹涌的河面吓坏,那里头的鬼魂,是要受千千万万年煎熬的。
老者被一团萤火飘忽着勾走了,他阳间为恶太多,要下十八层地狱。
“——我差一点点就要得不死之身,怎能这么死了!”远远的,还能听到他不甘心的咆哮。
沈夜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鸟儿。
鸟儿已经不能动了,刚才的光耗尽了里头最后一点灵力,安安静静躺在沈夜手掌心,里头有杂音,凑近了听,听得到断断续续的句子。
是乐无异的声音。
“我取忘川残骸……剩余灵力……封于其间……权当黄泉路上做个念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道是怎样,原来如此。
最后一个字生生掐断,偃甲鸟完完全全成了一件死物,摸着也是僵硬无比,与寻常木雕无甚差别,沈夜握紧,又松开拳头。
“你再出来一次,嗯?”他说,“就一次?”
仍是一动不动。
没了的东西,自然是不会再出现了。
沈夜盯着鸟儿看了会儿,不再纠结,把这小物件贴身放着。
他胸膛里不再有心跳,身上也无体温,但这僵硬的小东西磕楞着他,倒让他仍觉得自己像是活着。
至此,便是阴间一百年。
沈夜不晓得时间流逝,但到底也是熬掉了三分之一。
他看惯了种种痴态丑态,觉得凡人心思实在难以捉摸,替谢衣当年决断仍是不值,但隐隐也明白了点什么。
有飘摇在此的野鬼见他不声不响不动伫立,都道他心智不清,是疯的,便不再理睬。
沈夜一次见身边站立一弱小女孩魂魄,脆弱几近透明,想来是凡间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没活过几年便夭亡,连魂魄都如此惨淡。
他弯下腰,问她要不要听故事。
小女孩魂魄乖巧,反倒向他叙述人间岁月。
谢衣啊,沈夜想,你维护的这些凡人,也当真是有趣得紧。
他听那细小童声讲落日余晖,街头巷尾,还有那些待她好极了的生命中的过客,字字句句皆是家长里短,无趣得很。
人间,这便是人间。
他倏地想起在世百余年内,有一次他问初七,下界那样好,让他选择的话,是去向下界还是留在流月城。
初七答他,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他当时怎么就没想明白。
谢衣无法说出口的,待他成为初七时说了。
现在想明白了,却是更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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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6:30 GMT 8
三.不负
沈夜自认是个耐心极好的人。
从前小曦缠着他讲故事,他便不厌其烦,一个故事说了一百来年,柔声细语,平淡无波澜。然而他现在倒是觉得忍耐不住了,等待太苦,他又暗自盼着故人们还是早早转世去吧。
他身边多了群缠着他不放的小鬼,疯疯癫癫,痴傻无比,多是些前世伶仃,因过于弱小,被引路的鬼差漏过去的。他们虽神志不清,货却是识的,看沈夜身上仍是穿着生前的祭司服,只道是华贵无比,当他前世是什么达官显贵富贵无边的角色,大着胆子要他讲讲那些故事。
沈夜心里讥讽,他也没有什么美好故事讲,再一想,就想到了心里头那个,早前计划好的却从未实现过的情景。他不晓得自己抱了什么心思,给不相干的人说这旧事。想想自己的确是有些疯,以前病长在身上溃烂手脚,现在病跑到心里去了。
小鬼们听了反应不尽人意,苦哈哈的一张脸。
沈夜讥讽他们辨不出好坏,那些小鬼就支支吾吾地说着,觉得不好,不好在哪里呢,也说不上。
过一段时间,又要缠着沈夜说故事。
反反复复的几段话说了不下千遍,沈夜差不多自己也要觉得,事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却突然被一个尖尖的声音打断。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个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姑娘,梳着辫子,脚上踩一双布鞋。苍白脸上几乎可以看到愤怒的红晕,她叉着腰用手指着一众小鬼,说你们别信。
“那座亡城,是叫做流月城吧,当年若不是紫微尊上和其余几位祭司劝说族人迁徙,又在下界建造房屋以供居所,我族百姓早已命丧黄泉,何来今日安居乐业。”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这是我姆妈告诉我的,姆妈怎么会骗我,大祭司才不是什么背叛者,你是什么人,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沈夜心头一颤,面上是毫无波澜地转头去看那小姑娘。
小姑娘见他缓缓朝自己走来,脸和身形逐渐清晰,也似乎受了震撼,呆呆地看着沈夜。
“你是……”
“你倒是知道不少,”沈夜开口,“那便和本座说说,我烈山部百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要掉眼泪,皱着脸挤出个奇怪的表情后,却又逐渐归于了平静,她紧紧闭了闭眼睛,开口说道:“自百余年前举族迁往龙兵屿,仍有族人不适应下界环境,痛苦身亡,但是活下来的人逐渐习惯下界浊气,诞下的子嗣体质也趋近于凡人,唯独魔气缓解之方难寻结果,不过久而久之,与普通人通婚也是常有发生的事了……时至今日,族人寿命大大减短,更无法不饮不食而活,但已不必再受疾患困扰,已经,与寻常人无异了。”
他曾经不当做一回事的下界凡人啊……如今他的族人也与他们一样了。
沈夜在她的叙述里几乎要笑起来。
好么?不好么?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认,他们本就没什么两样……
“好,好,好……”沈夜百余年来,第一回抚掌大笑,“果真是,不负我一片苦心。”
他此时觉得自己像个垂老的父亲,在临终之时见得自己的孩子平安无恙,宽慰不已。
小姑娘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掉了眼泪。
她其实阳间面貌已是八旬老妪,来到阴间又回到童年模样。那是她最好的时光,离开了那片苦寒之地来到人间,见到春日暖阳,和以前从未见过的鸟兽鱼虫,什么都是新鲜美好的,哪怕日后见过许多绮丽美景,也没有那初入人间的第一眼来得刻骨铭心。
她在沈夜面前屈了膝,稚嫩身躯虔诚跪拜。
“我烈山部族人永远铭记大祭司舍身后浮名,救我一族百姓于水火。”
“呵,身后浮名……我本就罪孽深重,何来浮名?”沈夜不由冷笑,当年之事的真相,本就无几人知晓。
“人间只道大祭司是恶人,但在当年迁往人间的烈山部族人心中,大祭司恩情难以回报万一。”小姑娘又道,“我谢欣儿多年夙愿,只是想向大祭司亲口道一声谢,原本以为已是无望,没想到竟如愿以偿。”
她行了礼,起身已是擦干了眼泪,同沈夜道别。
沈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从稚嫩孩童逐渐变成清丽少女,后又佝偻了下去,几步路,已是老态尽显。
就在她要走得看不见时,突然又回头,远远地朝沈夜说:“百余年来,龙兵屿大祭司殿仍是空着的。若大祭司重生转世,千万记得去看看……”
说完,她就隐没在黑暗里。
那是走到了奈何桥头,是沈夜踏不到的地方。
谢欣儿,谢氏一族……他记得当年盛怒,下令谢氏永不得踏入神殿。但是华月后来询问自己该如何处置那一姓氏族人,他只是疲惫地挥挥手,任凭华月决断。
华月虽是一心向他,但是心肠软得不像是他的手下,他最不喜华月这一点,也最放心这一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发现,或许时间过得越久,那些填满心头的愤怒和不甘就留下得越少,最后只剩下曾经的好来,那些如潮水般的执念扯着他,无论生者还是死者都无法解救他,唯有他自己。
他的记忆凌乱着,突然间从那个嬉笑着对他说“莫使金樽空对月”的青年闪到一柄沾着血的剑,然后是初七睁开眼,用干涩的声音喊他主人……
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对错之分,纠葛不清的终归只是互相亏欠。他无法容忍的背叛,那人已经用命做了偿还,那自己欠下的呢?
他也亏欠人许多,竟也再无机会弥补。
沈夜好像是做了场慌乱的梦,但鬼魂无需休眠,这一场不过是他心中执念作成的幻觉。
他睁开眼睛,觉得周围好像亮了些,黑暗不再像是一张浓墨织的网,有点点星光若隐若现。
他听到有细小的声音在啼哭,循声走过去,见一幼童坐在路边。
“你见过我哥哥吗?我找不到哥哥了……”那幼童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 沈夜突然就懂了自己是为何在这里,自己熬过百年等待是为了什么。
他走过去拉住幼童的手,轻柔着嗓音说道:
“我是黄泉路上一过客,也是孤身一人,不如搭伴同行可好?”
幼童停了哭声,揉了揉眼睛抬头看这个沉静的男人。
“唔……好吧,不过叔叔,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呢,小曦见过你吗?”
“或许是在……梦中吧。”
沈夜拉着沈曦的手,想,值得的,这一切。
哪怕罚他千年,他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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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6:59 GMT 8
四.因果
有小曦在,好像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了。
她的记忆还是停留在幼年,死前的事也记不真切,只晓得一睁眼就在这个地方,还有看不见的人同她说了一番话便不见了。那番话,也没记住多少。
沈夜乐意同她说话,总是带着笑。
小曦用小手摸他的眉心,说,“叔叔别皱着眉呀,笑起来还皱着眉,好奇怪。” 沈夜随她的动作舒展了眉头,也不知道自己表情滑稽,惹小曦发笑,自己也忍不住扯开了嘴角。
“叔叔人真好,”小曦轻轻地说,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小曦的哥哥人也很好……”
沈夜便不说话,静静地听小曦说着哥哥的事情,从她口中听那个早已远离的自己。
“……哥哥虽然看起来凶凶的,但是对小曦很好很好,每次只要小曦一哭,哥哥再生气都会过来哄小曦。”
少年的沈夜聒噪得很,却没什么朋友,练术法时受了挫,总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妹妹大声抱怨,兴之所至还要捏捏小曦那柔软小脸,乍一看来霸道至极,但是心肠又像是蚌壳中的肉那般柔软。
真的有那么好吗……
“咦,叔叔,你笑起来和小曦的哥哥有点像呢!”沈曦像是发现新奇玩意儿,高兴地嚷。
“是吗。”沈夜只是回了这么一句。
他牵着小曦的手沿着河畔一路前行,鬼魂不会疲惫,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停脚步,不回头,好像下一步就是终点。
自老远便听到那尖锐的叫声。
走近了瞧真切,才发现那是个如怪物般狰狞老妇,龟裂坍塌的皮肤裹出触目惊心的身形架子,那对突兀眼睛,看着像是盲了。
沈夜只当又是哪处鬼魂执念未了被拖成这幅模样,不放在心上,那老妇却在小曦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猛地伸出手来要去抓,那枯爪也是形状可怖。
他心头一紧,想也未曾想便挡在小曦的身前,胸膛正被捅个对穿,弥漫出丝丝黑气,便仍是强忍着捉住那枯朽胳臂将那老妇逼退三尺。
“你是个什么东西?”他问,气极。
怪物般的老妇置若罔闻,喉咙里嘶嘶地冒着声,凑近了听,竟是一声叠一声的“我儿”。
这般丑陋吓人的容貌也居然透露出点凄惨来,她似乎要捂住脸哭泣,眼眶却是干涩得要裂了。
久居阴间又内心羸弱,一不小心就被水中怨魂缠住折磨得皮肉塌陷,瞎了双眼,只能察觉到小孩子的鬼魂气息从远处过来,就忍不住想抓来看看,是不是自己那早逝的儿子。
她早年丧子,那可怜孩子也不过是少年形状。
有人念她可怜,给她施法施加幻术,哄她说那孩子被云游散仙看上,带回洞府修仙,修成之后母子必然得以重逢,她便信了,一觉醒来自此活得糊里糊涂。清醒时分总盼着有敲门声响起,在梦里,却时常看见自己双臂间抱着孩子的冰冷尸体,鲜血一路滴淌在地上留下痕迹,风干成黑褐,最后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年老时某一日,她突然从那一场幻梦里醒来,肝胆俱裂,暴毙而亡。
“我儿啊……我只想再见一面……”她的声音痛苦得像是夹了刀子的风,“是娘对你不起……我儿……”
沈夜也不由从震怒,变得不是滋味起来。
这老妇的儿子怕是早已投胎几世,前生记忆或许也早已记不得,哪怕相见,又如何认得。
他开口道:“天地永恒,岁月久远,有缘总是能见到……”
尽管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信的。但……转世为人忘却前尘,总是比魂飞魄散来得好。他想起冥蝶飞起的那番景象,心里头便生出一种钝痛的怜悯。
他多久不曾有这样的酸楚,连方才魂魄被刺穿的痛苦都要忘记。
怪物般的老妇听不懂,认出小曦不是她早逝儿子的魂魄,只又念叨着一叠声的我儿,隐到一边去了。
小曦被吓到,怯生生地揪住他的衣袖,眨着眼睛看着那干瘦身躯不见,才敢开口。
“叔叔,那个人,好可怜啊……”
“小曦不怕她吗,怎么还可怜起她来?”
小曦歪头想了想,却说不上来,只好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她这个样子,是谁害的呢……”
路边不知何时起已经伫立着一个人影,再仔细看,沈夜是见过的。
最初的日子里他遇过一匆匆行路的年轻人,那人问他,三百年后,你去向何处。
那年轻人见沈夜牵了小曦来,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那笑同记忆里的十分不一样,待到年轻人开口,那声音似乎也和当初的不同了。
“沈夜,三百年尽,你去向何处,可想好了?”
沈夜暗自惊讶,三百年,煎熬之时只觉漫长,而行至尽头,竟如眨眼瞬间。
那年轻人的声音又响起来,正是当年的那团幽幽萤火,地府判官。
“当初罚你思过三百年,你可想明白,这一路你所遇见之人,皆是与你前世有所关联?”
“那方才那老妇……?”
“事因皆由矩木起,她幼子又是为你手下所杀,你虽非害她的仇人,也脱不了干系。她落得如此境地,却无意间逐散你英魄,而你也心生怜悯,如此,算是终你余刑。” 沈夜沉默。
“那么,你去向何处。”那人又问。
沈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曾经抓着太多东西,最后全数失去,如今他两手空空,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不甘心,想要再次握住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双手。
“我……”他闭了闭眼,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了。
那青年却懂了。
“呵,到底还是凡人……”他轻蔑道,“罢了罢了。”
说着一摆衣袖,周遭亮了。
“哥哥!”沈曦猛地扑到他怀里,“小曦找到哥哥了!”
沈夜看她,已是只高出半个肩头。
他成了少年时的模样,在这最后一段路上,小曦的心事终于了了。
他牵住了妹妹的手,如同往日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向前走去。
远处的寂静的黑暗里有一点明亮光芒,那是不同于平常的。不知为何,他知道自己等待的就在那里,待他卸下一族牵挂,还清所犯过错,剩下的,都在那光亮处等他。
他牵着小曦向那处走,仿佛走向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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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er 发表于 Jan 9, 2014 2:17:28 GMT 8
五.结局
那光亮处出现人影的时候,小曦抓紧了沈夜的手。
“哥哥,你看——”
沈夜终于如释重负地想,这一切是要结束了。
沈夜尚年幼的时候,觉得死亡是恐怖的。沧溟病怏怏躺在榻上,伸出一只手来,有气无力的。
“阿夜,阿夜,”她唤着,“你怕吗,你怕我吗?”
对于这个唯一的朋友,哪怕沧溟已病入膏肓,沈夜也是不觉得怕的。但沧溟整个人透露出的冰冷与疲惫,却又像是死亡本身,让他觉得陌生而恐惧。
死究竟是怎样。
“你别死啊,沧溟,你别死……”他也只能握住那只手,喃喃自语,然后躲进密室钻研秘术。
冰冷,绝望,痛彻心扉。
仿佛那一夜的雨水,寒冷浸到骨里。
直到后来,他亲手将剑刃捅进他心爱徒儿的胸口,瞧着那曾经温热的触碰过的嘴唇失去血色,变成冰雪一般的温度,他突然就不再惧怕了。而此后他的双手沾满了下界人类的鲜血,也不再想过,死究竟是什么。
鞭笞,刑罚,亦无所谓。
他却是不知道的。
死亡也能如此温暖,似是解脱。
天上落起雨来,雨水打在身上沁透布衣,也只是留下一圈湿润痕迹。
“哥哥,走快些呀。”小曦急切,拖着他的手想要快步而行。
沈夜却徒然生出了耐心。
“慢些走,别着急,”他说着,声音显得稚嫩,“总会……走到的。”
渴望的牵挂的,得到的失去的,都在那里,仿佛从开始便等待着他。
华月和瞳远远地望着他。
沈夜想,在华月心中,或许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小少年更好些。
见到他牵着小曦走来,两人也并未露出惊讶神色。
“阿夜……”华月低低地唤了声。
“嗯,”沈夜垂了眼神,“等了多久?”少年的身形与声音配上这等威严,终归还是别扭了些。
“不久,一百年,瞳比我来得晚些。”
“辛苦你们了。”沈夜说。
华月听了,却是笑了起来。“你倒客气。怎么说也要陪你最后一程,也就当是了我自己心愿。”
小曦欢喜地喊了“华月姐姐”,乖巧异常,看上去倒是很想扑到她怀里撒娇,手却仍是紧紧攒着哥哥,舍不得放开,一刻也舍不得。
“早些上路吧。”瞳说,冷静一如往常。他行动自如,双手双脚皆是血肉模样。“勿要让他再等太久了。”
沈夜怔住。
沈夜每每回想起一双眼眸,纯净、生动、意气风发,总难免感慨。但哪一刻都及不上现在。
从来都是那人仰望着他,而今竟是颠倒了个。
那把伞撑到他头顶,替他挡住细密雨丝,在暗里撑出一片光明。
你原来在等我,等得烦了么,见过你那傻徒儿了么……你恨我么。
方才的威严便是都不见了,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使不出法术的笨拙少年,话语出口只有一句傻傻的:
“你等了很久。”不带波澜,又有点淡漠。
“三百年,其实也不过是眨眼须臾。”谢衣说,“能再见一面,终归还是好的。”
他在三生石边回想起一切,却早已不是那个青年谢衣,也不再是沈夜忠心耿耿的属下。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让沈夜觉得陌生。
沈夜又想说话,想想以这少年身形实在是别扭的很。方才知晓什么叫千言万语,唯有以沉默相对。
谢衣看出了他的意思,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软发丝,替他压下几缕翘起的头发。
“已经,太晚了。”他说,“过去的终是无法挽回了,师尊。”他喊了一声,看着少年沈夜,自己也觉得这个这个称呼未免好笑,想了想,又喊,“沈夜……阿夜。”
喊完了,微笑起来,一如记忆中那般明亮。
沈夜想,如此便算是,很好了吧。
谢衣从不知何处拿出一酒坛来,说是问黄泉路上一位大人讨来的,旅途孤寂,得以相聚,便共酌一杯吧。
到底是……阴间何来的酒啊,沈夜心知肚明。
他接过那浅浅一盅,清澈见底。
饮下那杯液体的时候,他看过小曦,看过华月和瞳,最终视线停留在谢衣身上,便不再挪开了。液体入喉,带出一片火辣的味道,倒真是有几分烈酒的滋味,同曾经共饮的那一种也无甚差别。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用尽最后的分分秒秒。
恍惚间,有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你若执意要问,答案便仍是,不悔。”
不悔叛师出逃,去往下界。
却亦不悔为寻剑心,葬身墓底,不悔那百年中注视一人的日日夜夜。
好,好得很。
忘川水,竟也醉人。
如此,一生已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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