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 [沈谢] 多歧路 by 一峈

1

与砺婴立约已有三十二年，身染魔气的族人数量渐众。进展虽已不像最初几年那般举步维艰，但依然不容乐观。
沈夜自寂静之间拾级而下，流月城中的寒风灌入衣摆，尽是冰寒萧索之意。他向下城望去，晦暗的魔气低浮在城中普通居民的上空，本就惨淡的城区更显阴郁。
烈山部人上古神裔之体，与魔气融合极是勉强，近些年已陆陆续续出现个别族人因无力抵御魔气导致神智失常。质疑反对的声音又盛极一时，虽然所有叛逆的行为都已被他镇压，没人再敢公然反抗，但人心……总是难以驯服的。
沈夜目光冷了几分。
没有退路。他带着整个烈山部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太远。
与魔立约，怎能没有面对惨烈代价的觉悟。
方才砺婴步步要挟，无非又是要更多的矩木投往下界……呵。
矩木之事，沈夜从未将决策权下放给任何人，无论是选择地点还是时机，以及投放的数量都是他亲自下令。身边并非没有可用之人，只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该由他来做。
不过罪孽深重，万劫不复罢了。

身前法阵乍现，一名中阶祭司的身影随之出现，向他行礼。
“启禀大祭司大人，据守界弟子回报，方才结界外沿有异常灵力波动，似有人自裂缝闯入流月城？”
沈夜一皱眉：“似是？”
中阶祭司略微一顿，低头答道：“并未确切看到有人，灵力也是一现而隐再无踪迹，难以确认。”
“传我令彻查，不要放过城内任何异常，等等，先去通知七杀祭司，让他去裂缝之处探查是否尚有灵力残留。”
那祭司领命走了。
沈夜握了握拳，那些下界的修仙门派竟然已查到了这一步?
不可能。
那整个下午，沈夜于主殿扩张自己的结界以探寻城中的灵力流动，此法耗损极大，待至黄昏，他已是无力再强自支撑，却仍未发现任何异常。
或许只是守界弟子的一时眼花。他挥去脑海中略带侥幸的想法。不，这种时候，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暮色降临，神殿嶙峋的阴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沈夜终是收了阵法，折身回自己的寝殿。再勉强下去，他的身体恐怕无法应对突发的事态，如今只有静观其变了。
他独自走过百折千回的主殿，穿过水桥。五色石下他的影子与夜色渐渐融在一起，晦暗不明。
寝殿的侍从本就是极少，无人之时甚至不用照明。此时冷殿空庭亦是幽暗，一如既往的死寂。
然而一踏入石室，沈夜就察觉到了异样。有人。
悄无声息地幻化出长剑，挟着法术向那墙角最深重的阴影袭去。
剑势生生止在了半空，锋刃抵在那人颈前，却难以再向前半寸。
令人心悸的沉默中，他们的目光相接，便再也折断不开。
时间不知停顿了多久，那人几乎是贴着他的剑锋跪下来，额头一直叩到地面。
“师尊……”声音如此干涩，带着难以发觉的颤音，“弟子叛师出逃三十二年有余，深恩负尽，听凭师尊处置。”
房间里实在是太暗了，尤其是在这样逼仄的角落。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更遑论神情。然而心中仍是如被拧过一般，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郁结。
沈夜在黑暗里做了个口型，接着又重复一次，才把声音发了出来。
“谢衣。”
被背叛时的盛怒，追寻无果的不甘，相见必诛的决意，他的手掌开开合合，俯视着身前那人跪着的身影。不是没有想过重逢时的景象，然而沈夜自已也未曾料到，真到了这一刻，洗尽了万般心绪沉静在心底的，竟是一句，回来就好。
谢衣抬起头，微弱的光线在他清净又略显疲惫的面容上缓缓流动，曾今的少年已褪去了那份被宠溺过度的青涩，一身风尘仆仆却是掩不去的风华，和决意。
真是长大了。
沈夜从来都不是盲目乐观之人，他知道覆水难收，两人之间的裂痕早已不是他回来，他原谅他，就能够消弭的。
终是紧紧攥了拳，背在身后：“既是走了，又何必再回来。”
谢衣答得毫无迟疑：“弟子生死都是流月城烈山部人。”
“哼，好。既然你仍是自认是流月城的人，本座问你，此番回来，可是有心悔过，认同了本座的决议？”
谢衣似是微微一震，俯身一叩到底，再仰起头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澈。
“弟子这些年在下界，已寻得上古神剑昭明，昭明有劈天裂地之能，足以完全破开神农结界……并且，诛杀心魔。”
呵，回来就好，果然不过是个痴妄的心愿。
沈夜闭了闭眼眼：“时隔多年，你要对本座说的，还是这些?”
谢衣缓缓摇头：“当年心魔已然附上矩木，并无根除之法，如今既有昭明，情形自是不同……”
“那又如何，”沈夜打断他，“如今族人魔气熏染尚未过半，即便破界，你要他们能去往何处？”
“昭明既能制衡心魔，将其制服再加以胁迫便可。如此，不必再向下界投放矩木。”
“依你所见，此举有几成把握？”
“五成之上。”
沈夜的声音不自觉就带上了嘲讽之意：“你也知道只有五成？若是此举失败，砺婴遁逃或者死去，便要大半族人为你的决策身染疾病痛苦而死？”

谢衣明显一滞，接道：“待有详尽计划，成功的机会……”
沈夜一声冷笑：“能否达到万无一失？”
“……不能。”
“那就不必再提。”
谢衣急道：“请师尊三思。”
沈夜偏过头，看着夜幕愈加深重，他却并不想点燃屋内烛火。黑暗之中，藏匿心情实在是太容易了。
“三思什么？谢衣啊谢衣，你自承是我烈山部族人，却罔顾族人病苦，一心为下界谋求生存是什么道理？”
“找寻解决族人病苦乃弟子毕生所愿，然而……若这方法危及百千生众……师尊，我们怎能以一己之利，夺取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话你当年说了多少遍，还是没长进。”沈夜止不住厌烦之感，“不必多言，族人未能熏染魔气完全，本座必会满足砺婴所需。”
“师尊！”谢衣挺直了身子，咬着牙终是一字一字说了，“众生虽苦，还望诸恶莫作。”
“诸恶莫作？”沈夜冷笑出声，俯身逼近谢衣，“你来，到底是来找本座说教的。可若是本座不答应，你又待如何？”
谢衣咬住唇：“弟子……别无他法。”
“是么？我破军祭司向来聪慧过人，从来就没有想不出的主意，”沈夜的声音低了下去，简直有了诱惑的意味，“不如，试着杀了本座？”
谢衣脸色惨白了几分：“弟子不敢。”
“说着不敢。你在下界这些年，想必是见过矩木枝造成的死伤无算，本座问你，不，你问问你自己，可敢说不曾后悔当年没有帮赤霄他们谋反？”
他看进他的眼里去，自己的身影镌刻在里面，暗色狰狞。
“你既然敢叛师出逃，再进一步，为了大义弑师又有何妨？”
“弟子绝无此心！”谢衣似是被他所言惊到，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夜甩开衣袖退后半步，目光仍是紧紧盯着他。
谢衣闭了闭眼，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师尊恩情，弟子万死不能回报万一。怎敢有弑逆之心。叛逃之事师尊便是要处死弟子，也绝无怨言。只是……昭明之事……还望师尊斟酌再三。”
沈夜沉默了半晌，伸手抬起他的下颌，如往日千百次那样，近乎是训斥的语气：“连杀我的觉悟都没有，你又指望能得到什么？恩？所谓心愿，不肯付出代价，也是不过尔尔。”
“能够回护师尊，亦是弟子心之所愿。”谢衣的声音很轻，却是异常坚定，“若能成全，亦是……万死不辞。”
那眼神坚毅纯净，不染纤尘。沈夜记得自己曾有多么想守护那纯真的初心，然而……他终是再遮不住他的眼，去直视前方的深渊。
沈夜长叹一声，声音轻了下来。
“我知你不惜一死，然而你可知道，这世间，用一己性命能换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他抚在他下颌的手猛然扣紧，掐住了咽喉。
身体前倾，附在他耳边留下教诲：“若是不用力，不舍却一切，你终将什么也抓不住。”
谢衣的眼闪过一丝灰败，却并没有反抗，任凭沈夜收紧手指。
法阵的光芒盛极而灭。下一瞬间，他们已然传送到了瞳的地牢。
沈夜松开手，看着面前之人因短暂的窒息而委顿在地，止不住的轻咳。
目光又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终是猛然一折，扫开牢门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光华流转，地牢留下了他强盛霸道的结界，将谢衣封在其中。

2

好安静。
谢衣摸索着冰冷的石壁站起身，墙上有暗色的血迹，斑斑驳驳以飞溅的形状诉说着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禁锢用的铁链，木锥，阴影交错出狰狞的姿态。
这里恐怕是流月城内最阴森的所在了。
记得小时候接二连三的闯祸，师尊几乎每一次都威胁说，再胡闹就把你关到瞳的地牢去与死魂厉鬼作伴。
谢衣将手敷在眼上。
说了那么多回，您终于把弟子扔进来了啊。
他走向前，地牢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沈夜的结界，淡金色的光芒间符文源源不断地流泻开来，如翼如华，伸出手去触碰，就点了一圈圈光晕漾开来。
简直像月光一样。
他感知着沈夜留下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
师尊……能再见到你，弟子很高兴呢。
扶着结界跪下去，将额头抵在光壁上。清凉的灵力缓缓流动着，将他所触之处细细包裹起来。
尽管那些灵力没有温度，他仍是忍不住靠得再近了一些，依偎上去，一点一点，鼻尖，再是是嘴唇。有那人的气息。
地牢暗无天日，丝毫也没有时间流动的痕迹。他蜷着身子倚在结界上不知过了多久，终是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谢衣退后一步，在掌心聚起灵力，术法经由心生，光芒乍现的那一刻，气息决然又极尽哀伤。
师尊，对不起，弟子又要任性了。
闭上眼，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强行压制着紊乱的搏动。
再一次好不好，哪怕是最后一次。师尊……
他掌心的术法光芒暴增，直直灌入结界。结界中沈夜霸道的灵力一受冲击便自动反扑，压制住外力，再席卷回去。
法术反噬，逆冲入他的经脉，全身脉络都叫嚣着痛楚。谢衣却并不停手，挺直了身子，执意将自己的灵力灌输进去。
眼底开始渗出血来。虽是细微，却不断不绝。
沈夜的结界有多强韧难解，他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他大概也能估计出来。
然而这是一场赌局。

七杀祭司撵着轮椅吱呀吱呀的进了大殿，沈夜抬起眼见是他，放下了手中书文。
“怎么亲自过来了，你的鸟儿呢？”
瞳摊了摊手手掌：“没什么，这个时候，想亲眼见见你。”
“看热闹的？”沈夜冷哼一声，“派你去查了神农结界的裂缝，你早就知道是他，为何不告知本座？”
瞳悠悠闲闲的开口：“人来了自是要去见你的，我何必多此一举。”
“那你现在来又是为何？”
“大祭司不支会一声就把人扔我那儿了，我不能来问问？”
沈夜忍不住讽刺：“你倒是有心。”
瞳看着他沉默下来，半晌开口：“怎么，又谈崩了？”
沈夜的眼神冷了几分，没有答话。
“你们师徒的事我没兴趣，只是来提醒你一声，你知道谢衣在地牢里做什么？”
那结界传来的灵力波动，沈夜如何不知。震颤的共鸣于他自是毫无损伤，然而每一次术法回弹，都仿若生生撞在他心口。
沈夜冷冷地开口：“徒劳之举。”
“别说是谢衣，就是流月城任一祭司都知道，神血所设的结界凡人之躯绝不可能破开。”瞳的耐心今天出奇地好，不依不饶地说下去，“他这般执着地耗费灵力意欲何为，大祭司想必是比属下清楚。”
“他想做什么？” 沈夜的声音里有了恼怒之意，“这般拼了性命不要，就以为能威胁本座？”
瞳淡淡笑了：“这……这算不算威胁，还真是因人而异。”
沈夜一甩衣袖：“伤了就伤了，都是他自找的，本座怎会受这种胁迫？”
瞳的眉毛跳了一下，没有说话，却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沈夜被瞳那神情噎了一下，这才恍恍惚惚想起来，这一招苦肉计谢衣自小就使得纯熟，并在自己身上屡试不爽。
那个时候小小的谢衣挨了罚，要是见师尊还板着脸不理他，就倔得不肯自己治伤，挂着不深不浅的口子和淤青跑来跑去，刮着了蹭着了就疼得嗷嗷叫，华月看不过去，但逮住了也不让治。这种时候除非沈夜软下口气来哄他，不然小谢衣能有毅力闹上个三天三夜。再长他还能坚持多久沈夜没有尝试过，因为两三天不处理伤口就会发炎。
他多少次无奈地把那个孩子拎起来，聚了灵力给他疗伤，自己正忙着呢那小手就摸了上来，在他的眉梢鬓角蹭来蹭去。师尊不生气了啊，弟子下回不闯祸了。
那是确切的知道自己被疼爱着，才能耍得出手的无赖啊。
沈夜不自觉地握了握拳，掌心空无一物。
谢衣，到了这种时候，你竟还觉得能以自己来威胁本座？
灵力波动持续地震颤着，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份绝望和不息的企盼。
似是不愿在沉默中久候，瞳拨转轮椅，离开大殿。
“再这么关下去，人就没了。”轮椅吱呀吱呀发出单调的声响，“阿夜，你想清楚。”

7

沈夜根本就不想理他。
都已经用法阵传送到殿门口了，上台阶两步路他居然还能再绊一下。
可恨自己手又太快，下意识就把人捞了起来。而那人一借上力，就干干脆脆把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沈夜被他倚靠着心里先是一紧，那身伤严重到无法站立也并不奇怪，但……撇了眼那面具下熟悉的轮廓。
一定是装的。
他沈夜还不知道这家伙？从小就这样，逮着机会就往自己身上蹭，没脸没皮的拽都拽不下来。
……竟然到了如今还。明明连师徒都不是了。
沈夜心下一沉一冷，手里不觉重了几分。大约是牵动了哪处伤口，只听得谢衣微微吸了口凉气。
看看，这幅样子还急着要去下界。沈夜黑着脸冷冷哼了一声，怒意又起。自己尚且不知惜命，本座何必再顾你。
实在是想甩开他再加一巴掌。但要是此时撤手，还真拿不准这人会不会就这么一路滚下台阶给他看。
沈夜瞪着自己的手，有些难以抉择。
而谢衣自是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在那臂弯里靠了还不满足，得寸进尺攀上了沈夜翻开了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住，很轻，又很紧。
他的手是冰凉的，难以察觉地还有些颤抖。
罢了。沈夜无声地叹了口气回握住他，让那抹凉意在自己的手中渐渐回暖。

入了内室，沈夜以灵力燃起灯烛，转过头看他。谢衣乖觉松了手，撩了衣摆又要跪。
沈夜不耐烦地一摆手，指了桌边的椅子：“坐下。”
谢衣略有迟疑却仍是依言坐了，足尖内收，身板挺得笔直，实在端端正正，拘谨万分。
看着他那样子沈夜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简直像他幼年刚拜入门下的那些日子，跟在师尊身后全是敬畏，站不敢居前坐不敢临高，一对上自己的目光就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虽然后来就不行了……
翻开手掌凝起青光点点，萤火一般明灭的光亮很快结成繁复的法阵。
谢衣略微一惊，按住了他的手：“大祭司方才亦有受伤，动用高阶沐灵可会于灵体有损？”
沈夜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劳你挂心，无妨。”
“可是……”谢衣看上去还是有些犹疑。
“闭嘴。”
沈夜甩开他，掌中之阵豁然张开，五灵的华光跳跃着依次落在谢衣身上，浮起氤氲灵雾，那些雾气包裹住伤处，从最细小经脉循逆而上，一点一点修复残破的灵体。
高阶沐灵之阵耗时漫长又必须尽心专注。沈夜已经懒得去想自己耗费精力去救治一个即刻就要启程去下界破坏矩木的人有多讽刺。他不会让这个人死，为了自己不行，为了别人更是决不允许。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谢衣安静地坐着，不言不动。沈夜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借着施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好好看看这个人。
是瘦了，按着他过去体型改的衣服已经略显宽松。嘴角的血迹还是没有擦净，染得下颌浅浅几抹胭红，双唇抿成一线，反倒是没什么血色。
然而再往上，那半壁暗色金属嵌框的面具遮去眉眼，生生冷冷，再也看不出什么。
沈夜掌中术法不绝，手心却缓缓贴近谢衣的脸颊，触到肌肤的那瞬间，明显感觉到那人一颤，是抗拒么。
沈夜眼神一冷，抬手掀开了他的面具。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就后悔了，那眼神一如往昔是温润的，与面具的冷漠完全不同，那双眸底蕴着光，很沉又亮，静默又炽烈。沈夜看得懂，又不全懂。如一道乍明又暗的华光，深深地直击到他心里去。
分神一乱，术法就断了。沈夜皱了皱眉，起手重新结阵。
“已经没有大碍了，师……大祭司有伤在身请勿再耗费灵力。”谢衣急急伸手相拦，一碰之下又立刻收回了左手，半握着拳下意识就要往身后藏。
沈夜早就注意到他一直有意无意不肯动左手，心念一动拽着他将那手拉了起来。谢衣缩身躲了躲，竟然还挡了一下。
强硬地掰开，只见掌心一道长长的刀伤深可见骨。血已经被法术止住了，可以清楚的看见翻出的皮肉血肉模糊。沈夜只觉得额角有血管突突在跳，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有如此严重的自残倾向，手是不打算要了？
深吸了一口气，冷下声：“为何不说，藏着做什么？”
“这……”谢衣抿了抿嘴，声音轻得心虚，“怕您生气。”
“你还会顾及本座生气？”沈夜白了他一眼，嘲讽道。
谢衣没有答话，偏过头咬了咬下唇。
这么乱来还又委屈了？沈夜掐着他手腕，不自觉就握得很紧，声音冷厉：“既是本座的利刃，无论任何理由，不许有折损。如此轻易就是受伤，如何堪为本座所用？”
这么说着，沈夜已然拢起术法为他续经生肉。浅色的灵术在掌中跳跃，散逸出的暖色光芒缓缓在两人之间流动。
“是，属下知错。”谢衣这么说的时候略略低了头，但仍是没能躲开对方的视线。
他那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勾了一下，笑意还没成形嘴角又立刻夸张地往下压，呈现出不自然的弧度。
沈夜简直想扶额了。
这人嗅着声音就能觉察出自己冷言之下的关心，而在他面前，谢衣的那点窃喜那些心思也从来都藏不住。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沈夜觉得荒唐。两人明明熟知彼此，却又装模作样。
可是不然又能如何？
三十二年前他们就互相逼迫着一路走到了尽头，恩断情绝，无可回转。如今不借着那点相互利用的关系，或许就根本就无法共处。
短暂的沉默间，他们都听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华月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来，语速极快：“华月求见紫薇尊上，有要事禀报。”
华月跟随大祭司多年，便是三十多年前就已练得处万事不惊，如此焦虑的语气极为难得。
沈夜一皱眉，低声对谢衣道：“能动了就走吧，别被她发现了。”
谢衣看向门口没有动，即使只有个侧脸，也轻易就能看出他很在意华月将要禀报之事。
沈夜在心底冷笑，他知道谢衣会担忧，但那又怎样？他沈夜加上整个流月城烈山部，从来都赢不过那些下界生众。
沈夜眯起眼，不轻不重地提醒他：“这次的矩木投放数量不小，你再不去，可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了。”
果然，谢衣闻言一怔，折回了目光。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无言地跪下，行了礼拾起面具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8

神殿区悬高，离去下城族人的居住区甚远。但透过层层缭绕的紫雾，仍是能清晰看到遍布街道广场之上异乎寻常的混乱。有人在逃离，有人在追杀，又有人冲向死亡，趋之若鹜。
沈夜自神农祭台俯视下城，华月抱着箜篌立于他身侧。
“奕辛死后不久，城内就出现部分族人暴走，他们心智全失只知杀戮，至亲之人也未能幸免。属下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魔化，令人照往常处理。然而那些魔化之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懂得以肉体搏命，而是依然能使用法术。普通族人也就罢了，那些祭司爆发魔气之后，法术的威力远胜于平时，局势一时难以控制，属下派去的人多有损伤。”
沈夜一皱眉：“魔气催动法术？就像奕辛一样。”
“是，”华月答道，“只是奕辛魔化后仍是神智清明，而那些人……”
“奕辛位列高阶祭司，心智自是远胜出他们百倍，能维持清醒也不奇怪。”沈夜回想着奕辛那能与自己匹敌的魔气，不禁握紧了拳，“一共暴走了多少？”
“之前所报，已有四十余人，登记之后发现这些人都是近两个月才接收魔气熏染的。”
“哦？”沈夜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瞳那边有消息了么，奕辛的尸首可有查出些什么？”
“七杀大人他……”华月正要答话，只见偃甲鸟扑扇着翅膀疾飞而来，在沈夜头顶盘旋了半圈，落在他肩上。
瞳沉了声，直奔主题：“阿夜，奕辛的魔契石内核有魔气残留的痕迹。”
华月闻言一惊：“怎么可能？魔契石本是为防范魔气而制，是与心魔完全相克之物。”
“不错，所以我解析了他的魔契石，发现其构造与其他并不尽相同。
“哼，”沈夜的声音冰冷已极，只吐了两个字，“砺婴。”
“心魔久困矩木之中，若无人相助如何成事？”偃甲鸟这样问着，却全无疑问之意。
“看看奕辛，那些老城主的旧部蠢蠢欲动已久，有所谋划不足为奇。如今魔气之事因奕辛败露，想必他们一时也乱了阵脚，故而引发下城动乱企图拼死一搏。”沈夜略勾了勾唇角，“若本座所猜不错，必将有人以此煽动族人抵制心魔，进而讨伐本座。”
“确实已有流言四起，他们说……”华月看了看向沈夜，没有说下去。
“说什么？本座还不知道他们那点心思。说本座背弃神祗罔顾生灵，以致引得族人遭天谴之罚？他们说了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嫌厌。”沈夜冷笑，继而转为嘲讽，“不过说神祗？如今这流月城中真正信仰大神的又有几人，都不过是觊觎权柄罢了。”
华月不知道该如何答话，略低了头道：“属下这就去处置造谣之人。”
沈夜抬手制止她，声音里带了狠绝：“不必，让他们说去。这一回，本座要他们自食其果。”
流月城大祭司站在祭坛之巅，繁重的暗色衣袍随风猎猎。多少年了，他独自站在这权利之巅，步步为营，竭心谋划。这一次，也绝不会允许有任何差池。
他转过身，不着喜怒：“华月，你还有没有人可用？再多派些下去。魔化之人尽快格杀，族人性命为重，先处理这事。”
“是，属下遵命。”华月躬身行礼。
“还有，之前命你调查那些人的行踪，可有了结果？”
华月道：“方才半日有余，尚在整理，属下稍后会派人送往大祭司书房。”
“好，去吧。”顿了一顿，沈夜柔了声又嘱咐道，“如今局势动荡，你自己多加小心。”
“是，阿夜也保重。”华月轻轻说了一句，法阵之光乍现，人影散落成细小的光屑，很快就消散了。
高空的风总是凌冽，冰寒如刃，直似要剖开人的身体。沈夜最后看了一眼被紫黑色雾气笼罩的下城，折身离开祭坛。
偃甲鸟倒是不安分，前前后后盘旋着张望了一番，声音就传了出来：“谢衣呢？”
“你怎么净关心他。” 沈夜拂袖，挥开悬停在自己视线正前方的鸟儿，声音冷冷的，“去了下界。”
鸟儿被他挥得翻了个跟头，又很快掠起身子，不依不饶飞在沈夜身侧：“奕辛之后，你必然知道流月城中必有大乱，怎么还放他出去？以他的身手留在身边总是不小的助力。”
沈夜冷笑出声：“你以为本座不放他走，就留得住么？”
“当然留得住了，”瞳倒是答得很快，“让他看看你那因病症而溃烂出的黑斑，还有……”
“瞳。”沈夜猛然转过头，警告一般打断他。
“好，好，不说了，你还是这么护着他。”瞳那么淡漠的声音，都像是有了几分无奈，“不过也有好处，他不在，你动起手来倒也是省了不少心。”
沈夜明白他所指何为，却并不想接话。
瞳不在乎他的沉默，顾自续道，声音倒是又沉了几分：“阿夜，此事必引发族人不满情绪大规模反弹，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请以一己性命为重。”
沈夜笑了：“我七杀祭司向来罔顾生死，如今到是担忧起本座性命来了？”
“不是担心你，”瞳的声音从偃甲鸟的腹部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担心烈山部，我们这一脉自上古留存至今，多历劫难却难得经久不灭。即便是我，也实在想看看能找到出路的一天。”
沈夜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瞳的接着道：“大祭司之位自是谁都坐得，然而能带着全族挣一条活路的，恐怕也就只有你了。”
沈夜闻言有了揶揄之意：“怎么，那些城主旧部不也是心心念念求取族人生存，亦是为其所求，甚至不惜一死。”
七杀祭司轻笑道：“不惜命又如何，以为舍身赴死就算是竭尽所能？哦，说起来这方面谢衣也是一样。既有所求，必祭代价。他们单以性命相搏，又能指望得到什么？”
沈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右手，又屈指一握成拳。确然，若是待到局终，发现失去的只有生命，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幸运。
呵，他沈夜，早就没有那种天真的企望了。
“瞳，”沈夜转过身，眼神沉亮，直直对上那悬在半空的偃甲鸟，沉声道，“会有的。”
这一句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七杀祭司却是懂了。
“我知道。”他知道，即使烈山部面前没有路，这个人也能生生劈出一条血道，不计代价。
沈夜不再多言，一挥袖折身往高处的寂静之间走去。
“传我令，召集中阶以上所有祭司，在祭台等候，本座处理完砺婴之事后就会过去，期间不许任何人离开。”
“是。属下领命”

9

谢衣行得很急，并不顾及自己灵力尚不平稳，接连施展传送之阵回静水湖取了桃源仙居图就直奔纪南城。
纪南城固然紧急，流月城内之事他亦是放心不下，尽管一路不停安慰自己，以沈夜之能必不会出大事，但终究是压不下担忧。
谢衣看着自己的掌心，化开光屑，法阵骤灭，人已落在了纪南城外。
又在关键时刻离开了，自己真是……不配做他的弟子呢。
扯起一抹苦笑。也难怪师尊不要他了，如今这般，甚至连做个下属都不够资格吧。
谢衣深吸了一口气，敛了心绪向城门走去。
不待靠近他便已觉察到城内异样，半空浮有紫黑色的云，凝重雾气笼罩全城。此时已过正午，阳光投射下去，竟是扭曲了光线，明明暗暗地浮现出诡异的色泽。
他摸了摸怀中的桃源仙居图，神剑昭明被他藏于图中，毕竟是要斩断矩木，带着也是为防万一。此物乃上古神兵，能够斩断一切法力流动，若是重新现世的消息泄露，无论是在人界还是流月城都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要留着对付心魔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谢衣定了定神，幻出他的环首刀低握在身前，跨入了城门。
那一步刚刚落定，身周的建筑与景色猛然抽离，空间开始扭曲，道道黑影夹杂着色彩各异的光芒疯狂旋转着。混乱之中他听到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喊叫，有人在发狂似的怒骂，有人呼喊着某个名字，恻恻然又哭又笑。凄厉之音一声压过一声，直直扎入他心脏，即便捂住了耳朵也没有用，那是由心而生的悲意，也只能由心解读。
喜、怒、忧、思、悲、恐、惊。谢衣明白了，是心魔，正在吸食下界七情。
谢衣紧紧扣着环首刀柄，手背的青筋已然暴起。
然而为何是这般场景？盛怒之下他仍是生出了些许疑惑，以前也见过遭受矩木侵害的寨子，那时村民接触魔气之后神智溃散，起先因烧灼七情，易怒易惊，稍有动静就会暴戾攻击，而待到七情燃尽，人也就如同行尸游荡在街头有家不知归。
可这里，又是什么？
“谢衣。”有人唤了他的名字，仅仅两个字，却是说得如同一个漫长的句子。
他睁大了眼睛猛然回头，那个声音他永远不会认错。
“这就是你要的？”对方似是笑了一声，然而不是笑意，没有嘲讽，沉沉地如同深渊下泛不起的涟漪的死水。
他不知道在他说什么，只想在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找到那个人。
尽管明知道沈夜不可能会在这里，他还是急切的环顾四周。身周的黑暗与方才无异，他却忽然莫名感到了些微恐慌。他又找不到他了。

当心神出现了那一丝动摇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变了，霎时间清透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放下遮住眼睛的手，这里是……流月城？
不，是幻境。
他一边告诉自己，同时又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环视着城内的一切。
这次回去之后并没有机会四处走动，只在大祭司的大殿和天府宅邸做了短暂的徘徊。这他自小玩耍嬉闹的下城，已经是多少年没有见到了。
流月城终岁苦寒，植被稀少，以至于每一棵树他都能辨认，都有记忆。这里是南隅，左手那栋房子是他儿时识字时的学堂，再过去半个街口就是被沈夜收入门下前住的最后一个亲戚家。
他无法克制地回忆着，慢慢往前走去，过往的人和事借由熟悉的景象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却隐约觉察出些许不和谐之感。
街道房宇明明哪里都没有损坏，却满是颓败之意。是因为积尘么，他皱着眉看阳光投射在墙面，映出鹅黄的暖意，为什么还是觉得如此萧瑟？
明明就是小时候记忆里那般啊……小时候？他心下一惊，豁然明白了。没有魔气。
自心魔来了之后，下城的上空总是阴阴的笼罩一层暗黑的雾气，遮蔽了往日清澈明净的天光。魔气入侵之后，他在城内的时日甚短，但那灰暗抑郁的景象却早已深深刻在了记忆深处，甚至每次与沈夜争执都会回想起那晦暗的天光。
他依着记忆往前走，往日下城最繁闹的街上空无一人，有风翻滚着街边零散的一切孩童玩物。
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理清思绪。
既是幻境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然而要如何破困而出呢。幻境多由心生，由被困之人的心念而动。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身侧的一处民宅内忽然传来似是盆碗跌落的声响。
他顿住脚步敲了敲门，没有回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窗子关得严实，屋里没有光。
“有人么？”谢衣聚灵成光，借着光亮向里走去，“冒昧打扰，在下进来了。”
隐约听得后屋有人微弱的喘息声。
“请问……” 折过屋门，他的声音断住了。
掌心的光带着温度跳跃着，忽闪忽闪照亮了屋内榻上的人。
他是依据形状才判断那是个人的。那人上身裸露着，溃烂的出污黄的液体黏着在被褥上，在阴影下分不出皮肉和死物。
谢衣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头颅缓慢地转过来，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吸走了光线。又是极其缓慢地，那眼里一点点浮起了光亮。
“你……”那人的声音虚弱已极，每个音都是破的，“求你，杀了我。快……”
他说着话突然一顿，挣扎一般咳了起来，显然是卡住了呼吸。谢衣急急两步走上前，坐在塌边半抱起那人，小心翼翼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同时祭起沐灵缓缓为他顺气养血。
谢衣的目光几番躲闪，终是狠了狠心落在了那人半裸的身上。
大块大块的黑斑在皮肤上连成片，几处最深的地方蚀出黑色的洞，森森然见骨不见血。若再仔细些，还能看出翻开的肉里嵌有偃甲的痕迹，那些木甲浸在化脓的液体中已然腐坏，模糊地无法分辨。
谢衣环住他，手无法克制地在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患病之人，只是族中若有人病重到这种地步，早有人来处理了，或者截肢或者……
那只干枯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臂，如同抱着最后的浮木。灰败的眼乞求地看着他，有了一点点的光。
“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么？”谢衣的声音很轻，竟也像是那将死之人，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虽然知道沈夜治下一贯的做法，但他却从没有被派去做过这种事。甚至如此近距离接触病重之人，也几乎是第一次。
听见他的话，那人又是很久才有所反应。
半面都侵蚀了黑斑的脸扭动了一下，不确定是想哭还是想笑，或是仅仅皱了皱眉头。
“活？这样……还能算是活着？”，攀在谢衣臂上手又紧了紧，骨骼尖锐得硌人，“……求……”
谢衣在虚空中张了张口，又狠狠咬住了唇，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自己完全无法去告诉一个人生命之贵重。
他抬起手，极其轻缓地遮覆在那人眼上。淡绿的光芒静静浮起，引人进入安眠。
谢衣的刀是很快的，却并不是杀人的刀。
他不知道要如何切入身体才能减少血液的喷涌。所以当锋刃抽离的时候，鲜血失控地激涌而出，如雨幕逆行，一时间遮蔽了视线。
墙上，衣襟，床沿。谢衣无意躲避，任凭鲜血淋在他的面具上，又顺着凹槽蜿蜒而下，涓流汇聚滑落至唇边，又顺着干裂的唇纹渗进去。
他就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原来身体朽烂到这种地步，也还是藏着如此灼烫的温度。
那是生命么。

谢衣带着一身的血迹走出屋子，街上竟忽而有了些微人气，不，那不能说是人气。街边的地上，商铺的座椅，零零散散有人倒着，每一个都病重如斯，少年和老人，女孩与母亲，他们三三两两或仰卧或匍匐或垂首倚靠，若不是隐约可闻的呻吟声，直似溃烂已久的尸首。
谢衣握着尚在淌血的刀从中走过。脚边乞求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是接连不断，些微还有体力的人甚至试图去抓他的衣摆。
“杀了我……”
“求你……”
“……别走。”
他停下脚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温度。他明白了，这是他的幻境，他最心底最最恐惧的劫。
抬头向神殿区最高的那处望去。那一处矩木枝叶繁茂，目之所及皆是藤蔓缠绕的阴影。
看不见，没有关系。他知道，无论是不是幻境，有个人都会在那里等着他。

13

沈夜以传送之阵回到大祭司正厅的时候，华月早已等在了那里。
见到他现身，华月躬身一礼：“尊上，诸位祭司已在神农祭坛等候多时。”
“所有人都在么？”
“天钺祭司与文昌祭司身体不适告病离去，其门下数位弟子协行照料，亦是先行告退。”
沈夜冷笑一声：“本座已然下令不许人离开，他们仍是敢擅自行事，就不怕本座问罪？”
华月听得沈夜言语中已暗含杀意，略一犹豫，仍是道：“两位祭司久患疾病，祭坛上又是寒风凌冽，几个时辰下来身体撑不住，或许也……”
“情有可原？华月啊，你还真是被妇人之仁蒙蔽了眼。”沈夜这么说着，话语里感叹之意却多过了讽刺，“下城族人的□□之事尚未了结，本座急招中阶以上祭司与会，如此紧要关头他们告病离去，你以为，仅仅是病症发作？”
华月睁大了眼：“尊上的意思是他们……”
“呵，魔印碎裂，他们身上亦再无魔契石，魔气反噬之痛无法承受到要提前离去也是自然。”沈夜冷笑了一声，也不在意华月是否听懂，摆手道，“去吧，告诉他们，走不动的话爬也给本座爬回来。祭坛那边，我稍后便到。”
“是，属下告退。”
华月走后，沈夜独自坐在空寂的大殿里。光线沉沉的，自狭长的天窗倾落下来，明暗的交线恰好切割在他身上，勾勒出浓重的轮廓。
他着实有些倦意。
那魔印元核已被毁去，此番叛乱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之后的事，无非就是收些人头以儆效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觊觎这大祭司之位的，不服城主权势架空的，以神族之名声讨魔气熏染的，全都在身后虎视眈眈的看着他。这些人是铲不净的，若是真下了狠手，这本就日益凋零的烈山部还能再剩几人？
也罢，用不着驯服人心，只要他沈夜在，以强权压制下这剩下的几十年，也就足够了。
沈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些人谋略身手都算是上等，若能放下一时恩怨与他共谋对策，烈山部必然能再多上几分生机，只可惜……
他以手支住额头不禁冷笑，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都不与他同心，还能指望旁人？想到谢衣，他又是一阵烦躁。
此番不让谢衣跟着回来，找了诸般借口也无非是不想让他看见杀戮。呵，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是想护着他不近血腥么。
太迟了。他告诉自己，已然太迟了。自谢衣穿上那身暗色劲装，敷上面具，就已是随他深陷泥沼，此后逆天同罪，再没有退路。
沈夜站起身，向门外走去，那日的天光带血，红得透彻而不详，夕阳残辉斜斜地侵入殿内，在他身后拖出硕大无朋的影子，阴影攀上大祭司的座椅，覆住一片沉暗。

沈夜继任大祭司第五十二年，下城数十名平民因熏染魔气而魔化暴动，当日祭坛之上，沈夜以私自勾结心魔戕害族人之罪判处天钺祭司文昌祭司等人死刑，文昌祭司不服，斥责沈夜此举意在推脱魔气熏染的恶果并铲除异己，随即被沈夜当场格杀。
其死后尸身化灰却不见魔契石存留，证实了其勾结心魔之罪，遂再无人异议。

待众人散去之时，天色将晚。
七杀祭司没有坐那轮椅，逆着人流缓步走向沈夜。
“这一回为何没有灭他们三族？”
沈夜淡淡地看着他：“若我说杀人到了手软你可信？”
“不信。”瞳的语调向来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大祭司所做决策从未顾及自身，别说是手软了，即便是心软，该杀之人也绝不会放过。”
沈夜略微一哂，又敛容沉声道：“前城主一脉执掌政权已有数百年之久，论根基雄厚，无有能出其左右的。若是杀绝了，我死之后烈山部没个强势的派系稳住大局，免不了又一场无谓争斗。”
瞳摇头道：“身后之事，你也太过多虑了。”
“既在其位，免不了多想些。”沈夜看向不远处高耸的矩木，勾了勾唇，“你看，他们是心心念念要本座死，而本座殚精竭虑无非是要他们好好活下去，这世间之事当真多是荒诞可笑。”
“你也不是为了他们，各取所需罢了，”瞳说得风轻云淡，“不过我记得，你是想把烈山部交给谢衣的。”
沈夜沉默了下来。就在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听得一声自嘲般的冷笑：“谢衣？你觉得本座还能在他身上放多少希望？”
“事结之后若是你执意，想来他也不会不从。”
沈夜缓缓摇了摇头：“罢了，他总有自己的考量，也不是小时候了，做与不做终是强求不得。何况，若今后城主一脉治城不利危及族人，就他那性子肯定也不会袖手，到时候自己再争就是，本座再操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夜放任自己往下想了想，不禁笑了：“这人天天跟我这儿闹，逆上叛师的事也没少做，谋权篡位总也该学得几成了。”
瞳跟着也笑了：“怎么能一样，在你这里他还不是仗着你宠……”
“瞳。”沈夜沉声打断了他。
七杀祭司识趣得住口，转回了话题：“这回叛乱背后必然不止那些人，大祭司既然无意赶尽杀绝，就要准备其后患无穷……这些日子你多加小心，我看谢衣还是不在，要我派个人跟着你么？”
“不必。”沈夜微扬衣袖，将手负在了身后，“贸然出手的能有多大本事？本座不株连三族是给他们个自此顺服的机会，若是冥顽不改便再怨不得本座。”
瞳略略摇着头：“人心嘛，明明不过一个肉块，却为何偏偏总会有些仇怨非死不能解。”
“想不通的人，早早除了也清净。”沈夜的眼里有着无法直视的寒意，“瞳，用暗线放消息出去，就说本座之前与心魔缠斗已然负伤，祭台上杀了文昌祭司也不过是强撑。”
“好。”
“走吧，你也多加小心。”

三日过去，又是一晚死沉的冷寂。沈夜自下城缓步走回神殿区，他故意将安抚城民之事拖到深夜才结，这几日零零散散试探着他的人想来也该有所动作了。
满月单瞳，是杀戮的眼。

沈夜驻足负手，身后赤暝之阵豁然张开，杀意在瞬间满溢自四面围拢倾覆。
略一冷笑，看着夜幕中隐隐绰绰几人的身影，沈夜掌中神血之力暗蓄。
连这般祭人命而生的禁术都动用了，这些人，当真是恨他到了不死不休。
沈夜简直快要生出些些悲悯之心。即便拼上性命舍却魂魄你们也终将一无所得，杀身成仁？本座成全了你们便是。
在那阵法的血盆大口就要结成之时，竟又有一道暗影自那些人身后掠过，身速如鬼如魅，只见瞬息间刀光弥天，纷纷繁繁落下来，那些人倒下去的时候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响，仅有血幕不止歇地喷洒在未完成的赤暝之阵上。
绯红的光阵接触浓重的血腥之气，回光返照似的炸亮到极致，血红光芒在瞬间映亮了那执刀者的面容。
沈夜感到绞痛一般的心悸。
杀人者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一身暗色劲装几乎都要融到夜色里。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么。沈夜问自己。为何竟如此不甘愿。
他想过护着这人一辈子不染纤尘，却又亲手推着他走到如今这一步。
已然太迟了。前路无论荆棘深渊，诸般罪孽加身，只要尚有所求，就是谁的心念也改不了。
他闭上眼，只说了一句话：“谢衣，再给我二十年。”
谢衣单膝跪了下去，月光下狭长的影子一直拖到沈夜脚下。

14

夜深得狠了，沈夜自睡梦中惊醒，听见屋外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里不会有别人，是谢衣回来了。
这一次下界他去了三日有余，比之前的几次的时间都长，想是遇到了不少麻烦。矩木枝在下界引发的事态千奇百怪无可估计，究竟有多惨烈沈夜不知道，只是每次那人回来都是一身的尘血和疲惫。
沈夜在黑暗里坐起身，凝神听着墙对面的动静。
谢衣重回流月城之后身份不能曝光，更要防着砺罂进一步窥探，沈夜就把他安置在了最为安全隐秘的大祭司寝殿。卧房的隔壁原是一处闲置的隔间，收拾之后也算是能住人。
听得隔壁的传来“咚”地一声闷响，沈夜皱着眉站起身来，仔细听了一会却再是没有动静。
那人平日里总是消无声息的，如同训练有素的暗杀者，若不刻意，就是连自己都觉察不出他存在的痕迹。
沈夜略略叹了口气，取了外衣披上。
当他轻手推开谢衣的房门，眉梢不自觉地跳了一跳。
谢衣这间屋子本是储物所用，并没有开窗，纵使殿外月华如练此处也应是入不了分毫光亮。而谢衣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做了半球型的偃甲附在墙壁上，投影着屋外的残月，淡淡月光洒落下来，浮了一地的清辉。沈夜无语地摇了摇头，他记得谢衣确实从小就怕黑怕闷，但嫌黑点灯也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做什么偃甲，还耗灵力去模拟月光。这孩童心性，到底是改不了。
他顺着淡淡的光亮往屋里看过去，只见谢衣一身劲装也不曾换下，就这么歪歪地倒在床上，胡乱卷着一团被子，半枕半裹。他的服饰全黑看不出什么，然而净白的被罩上却是被他蹭得染上了几抹暗色的痕迹。冷调的光线之下是没有色彩的，但沈夜知道那必然是殷红的血迹。
是他的么？还是别人的？沈夜没有上前查探，只聚灵凝神去听那人的呼吸，轻轻呼吸声在他耳畔缓缓起伏着，绵长而沉稳。想来并没有大碍，只是太过疲惫了。
沈夜倚着门框沉默地看着床上的人。面具已经被摘下，那张清秀的面容半埋在被子里，被压得微微蹙着眉。从什么时候起，他那总有笑靥的晴天也终是有了一丝阴霾。
目光缓缓地描绘着那人眉梢至下颌的轮廓，从眼睫至唇线。夜晚安静地有温柔的错觉，月光朦朦胧胧又完好地藏匿住溢泻的心绪。于是长久地，他放任自己的视线在那人面上流连不去。
这些日子两人住得如此之近，但真正相见的时日却是极少。时不时他会给谢衣一些监视探查的任务，同时也以矩木投放的情报做交换。他跪在他面前领命复命，他俯视着他言辞冷厉，彼此的目光都折断在冰冷无情的面具上，进退相错，再是无言。
谢衣在睡梦中略动了动，本就虚虚搭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滑了几分。沈夜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却又停了下来。
流月城的夜里很冷。他告诉自己。这个样子很容易着凉。
但是……
就在他有了那么迟疑的时候，谢衣大约也是觉得冷了，在睡梦中伸手去摸被角，胡乱抓了几把却没有抓着，模糊地哼了一声，略略有了要醒的样子。
下一秒沈夜身形一闪就已出了屋外。他靠在自己的屋门上，回过神有些错愕地在想。为什么要躲，他堂堂流月城大祭司在自己的寝殿里怕被察觉么。
半晌，沈夜伸手遮住了眼。所以说这算是偷窥么。

-------

谢衣想了想，自己的这些行为，放在下界，应该就叫做偷窥吧。
他站在大祭司正殿墙角阴影的最深处，长久地注视着那人的背影，目光不曾稍离。这些日子除却完成任务或是去下界，他就跟在沈夜身后亦步亦趋，沈夜出门他就在暗处相随，沈夜处理公务他就匿在这墙角长久伫立。
照着他之前的性子，这般沉闷的事定然忍耐不住，师尊固然好看，但也不至于需要这么朝朝暮暮地贴着。谢衣在黑暗中略略笑了，可是，要弥补那三十多年的无法相见呢。
如今即便是只有背影，也总归是好的。
他皱了皱鼻子。真不想承认偷窥这样的词啊，可要说是贴身护卫也实在太过勉强。大祭司殿附有沈夜的结界，外人进不来。而在外面，如今事态稍平，已经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威胁。何况……沈夜也从未有说过要他守在身边。
不……师尊他……根本就不想看到自己吧。
沈夜吩咐他做事的时候，总是极尽简短的几句话，甚至目光都不愿意落下来。
别再贪心了。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莫要多做妄想。
左右无事，谢衣继续看着那人的背影出神。
沈夜今天没有出门，在正殿会见了九个祭司，其中三个是女性，批阅了文件三十卷，其中十九卷写了批注，他扶额一共二十七次，叹气十一声，揉眉心六下，站起来踱步七回，小憩了一个时辰，望向窗外出神三次统共三刻钟……
谢衣做为偃师对数据的掌握从来都轻而易举，然而此时脑内充斥的一堆数字让他恍惚觉得有些混乱，拥堵地无法思考。
沈夜站起了身，推开桌面上的堆积的公文往屋外走去。谢衣意识就要跟上，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是要去小曦那里了。
沈夜今天第四次挥袖。
沈夜自书桌至门口走了十七步。
谢衣愣了一愣，又一次被脑内的数字堵住了。不太对，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犹豫再三，最终狠狠心，剜下黏在那背影上的视线，没有再跟过去。
“我这是怎么了……”
谢衣趴在七杀祭司的大长桌上耷拉着脑袋。沈夜不许他在旁人面前暴露身份，如今这流月城内除了沈夜，他能见的也就只有七杀祭司瞳大人了。他二人本就交好，谢衣也没什么顾忌，心里乱着也就问了。
向来不染七情的七杀祭司听了谢衣乱七八糟的叙述终于露出了一个受不了的表情：“谢衣，你知道你这种样子叫做什么吗？”
谢衣沉默了一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偷窥狂？”
“不是。”
谢衣皱眉：“太久没有碰偃甲了对数据犯瘾？”
“不是。”
“七杀大人！”
瞳错开谢衣不满的视线，有些生硬地开口：“不，我也不知道。”
谢衣悻悻地又趴了回去，头半埋在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一定是我最近实在太闲了。没什么机会接触偃甲，破军殿里的事也用不着处理，而师尊交给我的任务统共也就那么几件，平日里没事也就容易胡思乱想。”
谢衣没有给瞳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师尊明明那么忙，每晚查阅公文都会到深夜，他以前总是骂我不替他分担，而如今……是信不过我了吧。”
“我这种做弟子的，真是糟糕呢。”
瞳挑了挑眉：“我记得他是不认你了，你还称他师尊？”
谢衣头埋得更低了，撇了撇嘴，声音憋得都有些变了声：“那是他不认，关我什么事。他嫌徒弟不好就不要了大不了再认一个，我怎么办啊……”
瞳略略笑了：“那你当他面怎么改口了？”
“不敢……”
半晌，谢衣深吸了一口气，坐正了直视着七杀祭司，又道：“不，是我确实不配吧。”
“是么？为什么。”瞳往后靠了靠，懒懒地倚在轮椅背上，“好好的做他身前膝下的乖徒弟就这么难？”
谢衣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心里有道死死的禁锢勒地发疼。有所为，有所不为。
瞳的声音大约永远都是淡淡的，但这一次语速到底是慢了下来：“谢衣，你可真的明白，究竟是他不接受你，还是你接受不了他？”
谢衣怔了半晌，终是无言地将手覆在眼上，喉咙口干涩地发焦。

15

谢衣匿在大祭司主殿的那个专属他的角落，反反复复轻咬着嘴唇。
数十步之外，天窗漏下的明亮之处，流月城大祭司沈夜，廉贞祭司华月，以及七杀祭司瞳正商量着今年神农寿诞筹备之事。三人面面相觑冥思苦想已有半个时辰，讨论出来的节目还是一个比一个糟糕。
——这个没有创意，五十年前就用烂了。
谢衣忍不住腹诽。
——这也不行，普通族人无法参与会冷场的。
他开始觉得自己叛逃下界甚至也辜负了族人良多，这三十多年大家都是怎么忍受这本该欢快放纵的节日的……
——太严肃了，祭典又不是祭祀，不怕吓哭小孩们么。
谢衣缩在阴影里抚额，这三人能不能有点娱乐感啊。
真是觉得百爪挠心，他眨个眼的功夫就能列出近十个新奇有趣的点子，却偏偏只能这么看着。
被他反复蹂躏的唇抿成一线，半晌，又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的凉意压得那些纷乱绮思渐渐冷了。
那些过去的日子，终究是他自己放弃了。
“如此，便就这么办吧，”沈夜的声音略略有些倦意，“华月，你去和诸位祭司支会一声，下城也做好宣传。”
咦？最后是做了什么决定？
谢衣一个分神并没有听到最后的方案。
算了，反正也去不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祭典在神殿区最接近下城的广场举办，那处甚是开阔并没有可供他藏匿的处所。而到时华月和瞳也都会在，想必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参加过祭典了，真是……很怀念呢。
祭典那日满城灵灯都会是彩色的，有祭司悠长的祝祷，到处乱窜的孩童，由灵力催生的花卉。少女们踩着鼓点跳起祈福之舞，青年推搡着向心仪之人示爱，年长者在不远处持酒而笑。这一天，也就只有这一天，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病痛，忘记了绝望，肆意欢笑着彼此祝福着，好像那样说了，明天就真的会美好起来。
那一日即便是虚浮的假象，也无人能抗拒为之心折。死海的一抹蜃楼，永夜的一线的光亮，单是想象，就足以让人流泪。
如今想来，能让族人每日都快乐如祭典之时，几乎就是他最初开始学法术的心愿……并且时至今日，不曾忘却。
谢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有风穿过，些微凉意。
他亦是记得入了师门之后的几次祭典，沈夜牵着他的手，穿过祝福着的人群向祭坛走去，那时前方总是有光的，每一步都更明亮，待到了最高处，烟火自师尊掌心散落开来，金色的光芒在欢呼声中飞扬在整个广场的上空，化为舞动着的星光再点点飘落。重重一击鼓点，祭典就开始了。
当所有的孩子都欢叫着去追逐那些绚烂的光点，他的目光也只停留在师尊那时神情，无法挪开。
作为所有人瞩目的大祭司，沈夜一直是微笑着的，然而那种笑容如此沉，映在小小的谢衣眼里，都能感到生冷的决意。
于是那时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师尊，一定能带领所有人真正走出困境，迎来属于整个烈山部的光亮。
谢衣回忆着当时师尊手掌微微紧收时的温度，握住了拳。
到了如今，他是否有能力回握过去。
从那热闹纷繁的回忆里抽回神，大殿里清冷的光线更显沉寂。此时瞳和华月已经走了，沈夜独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住了额头。
今天第三十七次扶额。
第五次小憩。
谢衣回想了一下心里的数据，近些日子以来沈夜露出疲态的次数越来越多。
是身体不适么？他皱着眉想，每一次从寂静之间回来都会加剧。
那处是他唯一不能跟去的地方。
沈夜与砺罂协商了什么他不知道，只是近来族人熏染魔气的进程明显在加快，而投放去下界的矩木却并没有大幅增多。
自从他去往下界，了解到矩木影响人心的规律后，沈夜就开始以少量多城的方式投放，如此既保证心魔有一定量的七情可以吸食，又尽量将魔气浓度控制在致死的范围内。
虽然还是有他来不及救的人……
谢衣摇摇头，转回念头。如今或许已是可以期待的最好了。
之后又有祭司来找沈夜确认祭典所需的布置，讨论了一系列冗长的手续和准备，然后是下城五色石使用数量的统计，魔化了的族人的安置，新晋祭司的选拔，沈夜第四十五次将手支在额头上的时候，这一天的公务才算是完结了。
“谢衣。”沈夜站起身，对着殿内的虚空唤他。
一个闪身，已经跪在了他脚边。谢衣能感到那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接着有半晌的沉默。
“你也听到了，这次的祭典所有人都会戴面具，”沈夜的声音照旧是淡淡的，“若有兴致，你换身衣服也就去吧。”
谢衣讶然抬头，两人的视线一碰即散。
“是。”强硬的压下心底那一点松动的雀跃，谢衣板着脸努力表现出不甚在意不过惟命是从的样子。
“注意一下人群中可有人图谋不轨。”沈夜转过身，补充道，“再说一次，不可暴露身份。”
“是，属下遵命。”看着沈夜离去的背影，他忍了又忍，笑意终还是爬上了嘴角。

夜色已然深了，这个时候偌大的神殿区已不再有人。
沈夜出了正殿，察觉到谢衣一时没有跟出来，便放任自己抬手死死按压住胸口。
又发作了。他低低啧了一声。最近真是越来越频繁。
掌中红光隐隐而现，他动用神血之力将噬身的痛楚强行压了下去，神血至阳，激发之时若无足够的灵力回护，便如同烈焰在体内灼烧，舔着火舌席卷过每一寸神经。
待神血反噬之痛终于渐渐消弭，沈夜挥开衣袖，强自压下翻涌的血气。
还不到时候。他望向远处下城的点点灯火，略略勾了唇。这具身体再是残破，总也要撑到耗干用尽。
夜色肃杀，冷月苍茫，流月城大祭司沈夜傲然而立，终是浮起了半分笑意。
而到了那日，才是烈山部真正的庆典伊始。

19

谢衣走出殿外的时候，天在下雨。
乌云密密遮蔽日头，光影晦暗不明。雨水洗刷着整个流月城，无声地渗入墙桓殿宇，再自缝隙溢流而出，涓流汇散仿佛永不停歇。
他撑开屏障安然行走在其中，不疾不徐。重复的雨声几乎令人安心，他的手探入怀中，再一次确认着那晶体的形状。
这是在瞳那里发现的魔印石。瞳解释说沈夜毁去魔印元核时，这一枚与奕辛早已断了与主核的联系，故而躲过了崩裂的命运。
后来瞳还告诉了他很多事。从奕辛背叛的背后势力，到下城族人集体魔化的真相，直至沈夜与心魔的对峙。七杀祭司的描述言简意赅，其中的惊心动魄却不失分毫。
“他……为何在那时支我去下界？”谢衣当时听完都有些怔怔的。
瞳停下手中的事，抬头撇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么？”
深吸一口气：“那他为何，又要承认是与心魔联手将它分身送往下界？”
瞳像出了故障的凝音石：“你不知道么？”
这人话语里戏谑的意味太重，翻个白眼就想把手里的魔印石往他头上砸，但手里凉了又暖，晶体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痛。心里很是难过。
再后来，他与瞳反复解析了这枚魔印石，两人推测砺罂的力量来源很可能与之类似。心魔应当也是有什么作为核心，而平日里所能见到的黑影，就如魔印石一般，只是依附于核心而生的魔气聚合体。
“不过是个理论罢了，你真要去冒险？”当一切准备妥当，向来不多话的瞳到底还是问了他一句。
“可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啊。”他记得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是带有些许自我厌恶的。
沈夜的病症一日重过一日，城内之事又极尽操劳，而他只能在那人身后默然看着，自始自终，束手无策。
他知道沈夜对处理心魔是有计划的，但飘渺的二十年之期总给以他不详的预感。何况那时间还是太长了，他等得起，沈夜又真的等得起么。

进入寂静之间的那一瞬，谢衣就感到一股浓郁的魔气以呼啸之势扑面而来。
心魔。
毫无迟疑地，他抽出了神剑昭明，双指自剑刃平平抹过。上古的神器终非人间所有，随着灵力催动，剑刃上耀目的华光乍亮直冲云霄，生生破开了上空密布的阴云。天光自豁口倾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一身黑衣上的金色的暗纹都亮了起来，细碎地金光点点，泛出些许暖意。
借着灵力与昭明之力共鸣的震颤，谢衣反手斜斜挥刃，本是笼着他的光团就霍然炸裂开来，向那靠近了的黑影席卷而去。
浮在半空的砺罂还来不及防备就被昭明刃光掀飞，直直撞上了身后的矩木。谢衣却是不留半分间隙，不依不饶欺身而上，就在他的剑锋快要触及到那团黑雾时，一个紫黑色的护盾乍然而现，暗色的魔纹密密布于其上，随着光晕缓缓自外沿向中心回旋游走。
谢衣转过剑刃，几不可闻地一声轻笑，接着，只见昭明剑身斜上一划，轻而易举就撕裂那护盾，紫黑色的魔气被击得四溢，在他们周围拢起层层黑雾。
再是凌冽的一击，昭明剑身堪堪擦着那黑影的脖颈钉入矩木，身周的黑雾也同时被乍亮的光芒吞噬击溃，一时间，矩木之上常年萦绕着的魔气都被净化消散，恢复了以往青翠的生机。
谢衣手执昭明死死抵在砺罂的身侧，两人靠得如此近了，他甚至能感到那趋近透明的身体里起伏的呼吸。避雨的屏障早已撤去，雨水淌过他发梢，滑落进衣襟，浸冷的凉意。
再一个侧腕，就能杀了它。
谢衣悄然吸了一口冷气，强迫自己按下动手的冲动。然而才微一分神，那团黑影就像是化为气体一般在他眼前消散，魔气浸过他口鼻，一阵阴冷的窒息过后，那心魔已然悬浮于他身后的半空。
“哦？那是什么？”与谢衣之前听过的声音相比，砺罂的语调很是沉了几分。
谢衣轻点足尖，飘然落回地上横过手中的长剑，轻轻摩挲着剑身：“神剑昭明。”
“伏羲那柄由星屑玉魄铸成的昭明？”砺罂的笑声中有了狰狞之意，“以为有了此剑，就能杀了我？”
“这个嘛，”谢衣指尖灌注灵力，剑刃重又泛起光亮，“不妨试试？”
他话音未落就挑剑向砺婴扫去，那黑影见状似是一惊，急急向上掠起。然而谢衣终也只是那么虚虚一挥剑，半点光刃都未曾激发。
谢衣收了手浅浅而笑：“心魔既然不惧此剑，又为何如此急着躲闪？”
“你！”砺罂显然是被他气得不轻，一个俯冲骤然回落到谢衣身前，到底是忌惮他神剑护身，并不敢太过靠近。
“心魔大人想是误会了，”谢衣翻腕垂下剑刃，“你若死去，我烈山部族人便再无可供熏染的魔气，在下再不识大体，也不敢如此莽撞。”
砺罂明显不收他的客套：“呵呵呵，莽撞？以为你莽撞了，就能伤得了我？”
谢衣并不搭理他的挑衅，续道：“在下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哦？”
“听闻你与天府祭司有过协议，”谢衣自怀中取出那枚魔印石，稍加灵力催动，晶体的红光就在雨幕里漫溢开来，透着意味不明的戾气与不详，“不如，和我也定一个？”
“你要魔化之后的力量？”砺罂像是有了极大的兴趣，漂浮着贴近他身侧。
雨水沾湿了睫毛，谢衣却眨都不眨一下眼：“是。”
心魔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有了诱惑的意味：“那么，是为什么？”
谢衣略略眯了眼：“心魔大人认为呢，人类需要力量，有多少理由？”
“不错，呵呵呵呵，不错，不择手段，永不餍足，人类生出欲念有无数理由又根本不需要理由，”心魔像是得了九成把握，笑声越发放肆了，“不过……啧啧啧，我不会记错，你可是大祭司的徒弟呢。”
谢衣控制着自己发出一声干干地冷笑，嘴角一牵，颊边的雨水就顺着唇纹渗了进去：“破军祭司叛师已逾三十年，心魔向来喜好窥探人心，此事竟然不知？”
“呦呵，”心魔起先是低低地笑，之后却是像不受控制一般声音越来越响，嘶哑的笑声在寂静之间回荡，“呵呵呵呵呵，好，好，看来和大祭司相比，还是你冷血绝情得多呢。”
砺婴顿了一顿，将身子向上空浮去，又是抑制不住兴奋地狂笑：“哈哈哈哈哈，沈夜啊沈夜，你那样信任的弟子也背叛了，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那美味的表情啊！怨、憎、恨……什么也救不了你了，呵呵呵呵哈哈哈，简直等不及，无法按捺，得到你七情的那天，定然是我毕生的盛宴，呵呵呵呵……”
谢衣攒紧了拳，指甲刻入掌心。
他咬着牙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漠然冷静：“砺罂，那么，你意下如何？”
砺罂渐渐收住了狂笑，还意犹未尽地哼哼着，缓缓向下降：“啧啧啧啧，你叛了大祭司自然是极好，但你昭明在手，若再得了魔化的力量，与我，可是一大威胁。”
“神剑昭明之异能在于斩断灵力流动，也就只对你这样的灵体才有奇效。而此时又不能杀你，我虽得了神兵，却也并无多少可用之实，” 谢衣掂量着神剑，在掌中转了两圈，浅笑道：“若你有疑，在下不妨略示诚心……”
他话语刚落，就起手覆在昭明剑身之上，昭明随着他的术法半浮于空中，接着他双手结印，翠绿的光芒数明数灭，随着低低一声“破”，神剑昭明就在内部灵力的冲撞下，骤然崩裂，断为三截碎片跌落在地。
神剑碎裂，自是失去了大神庇护的光华。身周窥伺他已久的魔气很快就侵袭过来，寻隙而入。
“呵呵呵呵，看起来，你还真是不计代价呢。”心魔看上都有些诧异，带着好奇毫无顾忌地贴近他，挑逗一般将自身的魔气丝丝灌入谢衣体内，然后满意地看着那人因难以承受过于浓郁的魔气而颤栗。
砺婴直到玩腻了，才放开他，悠悠向矩木飘去：“好，有意思，我不妨，就成全你。”
说着他起手像是动了什么咒诀，一枚赤红的晶体缓缓自矩木内部显现而出。
“这是……”谢衣神色不动，心下却是一喜。
“不必多问，将你那魔印石拿来，”砺婴此时的声音倒是沉稳了几分，“魔印元核已然被毁，你的魔印石要重新恢复效用，只能从此物之中汲取魔气了。”
谢衣暗自深吸了口气，将掌中的魔印石略微托起，无法察觉地，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砺罂一掌结阵，那赤红晶体便赫然探出一股暗紫色的雾气，直直向魔印石涌去。魔印石一接触到魔气就倏然燃起了红光，近乎是灼烫的，源源不断地吸纳着魔气如干涸已久的土壤汲取每一滴水分。
砺婴很快就觉察出不对了，他本意只是分出一细微的魔核之力，然而那人手中的魔印石竟疯狂地吸住了魔核的内力，令他无法断绝。
“你做了什么！”终是一声怒喝。
谢衣此时却已不再有精力回答他，魔印石中传来的魔气正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灵脉，虽然已经在瞳那里尝试过很多次了，但遇到心魔元核内的魔气，还真不是适应了就能够克服的。
“你疯了！就算你完全纳入了魔核，也只会让你的身体成为我新的宿主。”砺婴不可置信地吼道，然而魔核仍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牵引，向谢衣飘去。
很快魔核撞击上魔印石，魔核巨大的能量瞬间就撑裂了原来的晶体，留在谢衣掌中的元核迸发出锐利的灼光。
当那砺罂那扭动着的黑影也被吸入魔核的时候，谢衣竭力回手，将那晶体深深埋入自己胸口。浓郁厚重的魔气直接灌入他的灵体，一瞬间全身的知觉都转为了剧痛，神智不再清明。
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他看到一个身影在眼前闪现，才终是安心地勾起了唇角。
七杀祭司瞳尽管长年以轮椅代步，但真有需要的时候，身法甚至不在谢衣之下。
在魔核融入谢衣体内的瞬间，他就已拾起落在地上的昭明碎片，左右手各一枚，催动了灵力。昭明碎片依据灵力的注入而变化形态，但不等碎片变化完全，瞳已然将它们封入了谢衣主要灵脉。
砺罂是灵体，而魔气无形。他和谢衣反复研究试验之后推测，一旦将心魔附于人的体内，只要用昭明封断宿主灵力的流动，就可禁锢住心魔并同时汲取魔气。
这种博弈一般的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
瞳握住最后一个碎片，昭明碎片在他掌中慢慢化为暗色的匕首，就在他要将那短刃插入谢衣胸口的灵脉交汇处时，有人一把握住了锋刃。
“阿夜？”瞳略微一惊，转念也就淡然了。谢衣被封两处灵脉，灵力一断，那困住沈夜的结界自然就失去了效用。
沈夜脚下深蓝色的传送法阵都还没有散去，逆光的面容更显冷峻。瞳几乎不假思索就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
沈夜转过刀刃接手握住了，另一手捏住谢衣肩膀把人拽直，浓郁的魔气和神剑昭明清冽的封印通过触碰被清晰地感知。
谢衣在迷蒙中抬起头，见到是他，那晦暗无神的眼里闪过细微的光亮。
“师尊……”声音并没有被发出来，仅仅是唇形的轻颤。
沈夜的手稳而有力，半环住他，将昭明碎片的锋刃直直刺入胸口，封住了他最后的灵脉。
他就势将人揽在怀里，灼烫的气息抚过耳畔：“我在。”

20

雨幕倾落，又在乱风中交织相错，密密地将世界遮覆得只剩方寸之地。
沈夜将人紧紧揽在怀里，似是忘了法术，仅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人遮风蔽雨。
“谢衣。”他低声唤他。
没有回应。
“谢衣。”他重复着那个名字，声音轻柔地近乎是哄劝。
静默之中唯有雨声愈浓，迫近荒凉。
埋在他怀里的身子渐渐无力地软了下去，撑不住地滑落。沈夜垂手一捞，将人橫抱了起来。
谢衣已然失去了知觉，垂下的头颅抵着沈夜的前颈，一副乖顺的模样。沈夜紧了紧手臂，雨水就顺着那人的额发滑入了他衣襟，水凉若冰，寒意入骨。
那水滴还未被肌肤暖热，怀中的人就突然痉挛一般抽搐了起来，身体猛然蜷曲像是胸腹遭人重击，又像是被万蛊噬了心。
“谢衣！”沈夜一惊，半跪下来托住他的腰背，轻轻将人展平。
只见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上隐隐浮现出暗黑色的魔纹，自耳后自眼角向两颊蔓延，细碎的魔纹蠕动着爬上来，再裂出无数分支，一点一点的侵噬。当黑雾自形成的魔纹氤氲升起，谢衣面上也终是有了戾毒的意味。
沈夜起手聚灵，赤红的华光就自掌间流泻下来。
“不可。”一旁的瞳闪身上前，猛然握住了他手腕。
沈夜抬眼看他，眼神是瞳从未见过的森冷。
“神血之力与魔气相克，对此时的谢衣来说，哪怕略有效用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瞳直视着他，声音一如既往不含喜怒，“更何况，昭明碎片能封印住的只是心魔元核的力量，而这个身体的主宰权，仍是要谢衣自己凭心智压制住心魔才能真正掌控。”
沈夜甩开了瞳的手，冷声问道：“然后呢，心魔就这样宿住在他体内，还会有什么后果？”
瞳难得的沉默了半晌：“不知道。”
“好，很好，”沈夜咬牙，一字一字被挤出来，“这样你们就敢动手？”
瞳摇了摇头：“谢衣和属下做过多次试验，确定一旦昭明碎片嵌入，宿主本身便是封印的容器，只要还有一口气，活得好与不好，或者魔化与否，都不会妨碍族人熏染魔气的大计。”
“不妨碍？你们就觉得足够了？”沈夜环住谢衣的手随着那人一阵阵的痉挛而颤抖。
瞳退开半步，俯身抬手成礼：“谢衣如此决断，其中取舍之道，想来大祭司最是能够理解。”
大雨如注，一天一地的倾覆下来。沈夜不再言语，俯身重又抱起谢衣，豁然张开了传送法阵。
“大祭司，”瞳穿过雨幕抢上一步，“如今谢衣神识难定，恐怕多有威胁，属下那处有数只心蛊，直接种入脑内或许能有些许助力。”
沈夜和谢衣的身影已被法阵耀眼的光芒吞没，乍亮过后，茫茫雨中只留下沈夜沉声一句：“他用不着。”

沈夜将人抱到自己床上，坐在床沿替他褪去了湿透的外衫。那僵硬着颤栗的身躯并不配合，似乎每一次挪动都会带来更深的痛楚。沈夜旋即打消了给他擦干的念头，拿被子将人囫囵裹了。
谢衣即便躺下了也仍是无法安定，面上的魔纹时浓时淡，偶尔褪去些许又随着一阵新的痉挛席卷回来，他的眉头紧锁，十指抽搐一般张张合合，而下唇已然咬出了血。
沈夜伸手救出他的唇，又拂开他散落在眉眼上的额发，再然后，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难道还不算是天命恶意的嘲弄？沈夜沉默地看着自己掌心。踏尽劫难，罔顾罪孽，得了最重的权柄，习了最高深的法术，终还是……护不住这个人。
指尖凝了些微火灵，并不敢渡入身体，仅是附着着为他取暖。手指安抚一般划过耳廓，颈脖，徐徐向下握住了肩胛。
谢衣的喘息很急，但即便在昏迷中，他仍是克制着不呻吟出声。
这人明明从来都是最怕疼的，沈夜的记忆往回追溯，很久以前那个一点小伤就要跑到自己这里撒娇喊疼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沉默和忍耐。
渐渐地终于有声音漏了出来，沈夜俯身凑近了去听。
“师……尊……”咽下挣扎一般地急喘，昏迷中的谢衣一次又一次无意识地喃喃唤着，“师……”
那声音极悲伤，极喜悦，极卑微，又极尽深情。破碎的气声中混夹着倾诉和乞求，重复地近乎执拗。
当那失了血色的唇再一次呢喃出声，寻着尾音的颤动，沈夜倾身吻了上去。

谢衣从迷蒙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初晓，他才微微睁眼，身侧大祭司袍服上的纹样便清晰地映入眼帘，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赶忙重又闭紧双眼，心跳如鼓。
到底是怕的。稍微清醒一些便记得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早已有了觉悟面对沈夜的怒意，但真到了这一刻……总还是能拖就想拖。
“还装，醒了就起来。”沈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冷地听不出喜怒。
谢衣认命地睁开眼，并不敢去看沈夜，撑了身子就欲翻下床跪了，然而终是浑身无力，四肢根本无法动弹。几次尝试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可沈夜站在一旁不出手也不出声，他也就只能徒劳地继续尝试。
“怎么，动不了了？”片刻之后，那个声音淡漠地令他头皮发麻。
“是……”
沈夜倾过身，双手探过他腋下把人拎起些许，推着他让他坐起来靠在床头。
谢衣垂着头，仍是不敢与那人目光相接。
“甚好，”能听出沈夜那是咬着牙的冷笑，“省了本座再提防你偷袭暗算。”
吸了口冷气：“属下不敢。”
“不敢？”沈夜居高临下地看他，“蓄意欺瞒，逆师叛上，深入禁地私自勾结心魔。谢衣，你还有什么不敢？”
谢衣随着训斥将头越埋越低，却忽地顿住了。
他说了……逆师？
谢衣脑内一时纷乱，无数个念头炸响起来。反反复复的揣测终究是经不住诱惑，试探一般战战兢兢，极轻声地：“师尊？”
闭了闭眼，很好，没有揍过来。
“师尊？”胆子很快就大了，声音也稳了起来。
沈夜一挑眉：“叫够了没有，有事说。”
谢衣觉得自己刚被扣上诸多重罪实在不该喜形于色，然而试图隐藏笑意的努力终究也只能让唇角上扬地更为扭曲怪异。
沈夜似乎是叹了口气，拂了袖半侧过身：“想笑就笑，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得过责罚。”
“弟子知罪，听凭师尊处置。”谢衣接得很快，而这话带着轻快的语调说出来，听着当真半点诚意也无，他仿佛还不自知，不知死活地续道，“弟子如今四肢都毫无知觉，师尊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
“谢衣。”沈夜沉声打断他，谢衣一个心虚差点咬了舌头。
猛然冷下来的沉默中，谢衣的声音终是低了下去，一字字道：“弟子忤逆，愿领重责。”
半晌，沈夜一声冷哼：“待此间事了，连着之前出逃之罪本座一件件与你清算。”
“是，是。”谢衣忙不迭地答应。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到沈夜说起以后，就特别开心，大约是只要说了，就会有的吧。
沈夜瞪了他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了。
从谢衣那侧看去，那人沐浴在晨光中的轮廓泛着淡淡光芒，然而眉眼间仍是灰败难掩，有着些许疲倦之色，想来是一夜无眠了。
谢衣无法抬手，只能勉强挪动手指勾住身旁沈夜的衣袖：“弟子……让师尊担忧了。”
沈夜转过头来看他，光线变幻之下，说不出那眼里究竟是责备多些还是暖意多了些：“你这般贸然行险，又可曾真的顾虑过为师？”
谢衣咬住了唇，确实感到了心脏紧缩地疼痛。
沈夜也似是不指望他回答，转了话题问道：“待族人皆尽熏染了魔气，你又要如何才能与心魔分离？
“弟子……不知。”
沈夜隐忍的怒意喷薄欲出：“很好，附身了有什么后果不知道，最后要如何解决也不知道，你们，还真是无所顾忌。”
谢衣急切地抬头：“但只是时间仓促，又无先例可循，只要尽力尝试……总有办法的。”
沈夜的语调往下沉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师尊，”谢衣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透澈，“天无绝人之路，此言就算不真，也不妨一信。”
“弟子总是想活下去的，只要尚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谢衣的手指抓着沈夜的衣袖勉强向上攀去，即便是隔着衣衫，他一样能清晰准确地描绘出那人左臂上黑斑溃烂的形状。
“所以师尊也不要放弃，可好？”

21

阳光从高窗流泻而下，浅浅铺了一床。朦胧的金光之中，谢衣张开手，掌心就渐渐暖了起来。
他半倚在沈夜的床上，看着指间漏下的光影随着时间缓慢地移动。着实是百无聊赖,晃了晃手指，点在自己无甚知觉的膝上。待影子再倾斜过半寸，今日的申时也就过去了。
前日沈夜和瞳检查了他身体的状况，得出的结论并不太乐观。
心魔元核确实是被昭明碎片封印了，然而昭明入体同时断去他灵力的流动，此后法术是不可能再用了，并且经脉因牵连而受损，日后能否恢复到行动自如都还未知。
瞳那只假肢伸过来摸了几把他肩上的关节，安慰似的开口：“无妨，若到时候仍无法动弹，干脆截了肢装上偃甲也是挺好。
“我还从来没有做过不靠灵力驱动的偃甲，”听到偃甲谢衣眼里就是一亮，“无论是选材还是连接装置都要重新研究，这……瞳大人可有心得？”
瞳盯着他的手肘缓缓摇头：“骨骼若是如我一般取用异兽之骨，恐怕灵力负重过大难以支配，而寻常牲畜的骨骸韧度又远远不足。”
谢衣顺着他往下琢磨，神情专注：“或许碧髓石脂之类的材质也能仿制成骨，并不需要真的从生灵身上寻取，然而能否相合相容还是要试过才知……”
瞳的指尖顺着谢衣的肩胛骨已是虚虚绕了大半圈：“谢衣，要不我们这就卸了试试？”
“胡闹。”一旁的沈夜到底是黑了脸，挥挥手很快就把瞳给打发了。
他们商定三日之后开始为族人熏染魔气，而谢衣趁这段时间尽量恢复体力。
静养就真的是静养了，谢衣已在床上呆坐过大半日，有些怔怔的。沈夜事务繁忙，尤其如今事态有变诸多事宜需要重新布置，一早天未亮就不见了人，想来不到入夜也不会回来。
谢衣就这样等着。方能抬起来的指尖虚虚描绘着房内每一处深深浅浅的阴影。
本来沈夜是要把他送回去的，幸而他死死抱着被子不撒手，一再强调他那隔间又小又冷还不见天日，呆在里面不用等砺罂反噬他就要憋疯了，于是沈夜白了他几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靠着床头心安理得地回想着沈夜无奈时挑起的眉梢，总归是有些小得意的，师尊那样的表情，怕也是只有他才能看得到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宠着的，只要可以沈夜就不愿他受半分伤害，即便是之前的那些岁月……心脏突地一缩，隐隐发疼。
所以他仗着那份宠溺，究竟伤了那人多深。
抬手按压住左胸。都过去了，谢衣安慰着自己，心魔之事已定，而他们都还活着，还有时间……无论往后还能走多久，这余下半生，他终是可以侍奉那人膝前身后，绝无背叛，永不离弃。
心脏处传来的搏动却是越来越快，急切又仓惶地密密敲打着，似是有什么不甘心地挣扎欲出。
不够么？还不满足么？谢衣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将思绪从沈夜身上抽离。那人温柔如月华倾覆的笑意，背过身孑然离去的失望，抬手间凛然入骨的决意，点点滴滴，从拜师的那日起那人神情每一种细微的变化他都记得。回忆铺天盖地一般翻涌而来，将他裹缚其中。
那人暗若夜色的长袍垂在石阶之上，胸前繁复的纹饰哑着古铜的微光，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注视着那人独自走上祭台，步入神殿，身前身后一片苍茫。
那人从背后握住他的手，教他书法授他法术，那人拢起他散落的发辫，细细地梳理编好。谢衣小心翼翼地回忆着，仿佛记忆里每一次触碰都能引发细微的颤栗。
那人俯下身，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吻了他的唇。
不!最后那一幕并不是真的!
谢衣惊醒一般回过神，然而呼吸越发急促，身体略略发热。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太对，他仍是无法静心凝神，心魔入体之后，恐怕七情都被放大了，敏感地逃不过一丝颤动。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愈发恍惚，甚至觉得满屋子隐隐卓卓都是沈夜的身影，无数个身影重叠起来，又清晰得不用细看就能轻易描绘，发结，眉梢，鬓角，唇线，喉结……
不……心脏抽紧了，随之脑内传来一阵嘶哑的狞笑，虽是几乎低不可闻又断断续续，但其中邪恶之意未有稍减。
心神略微的动摇都会给心魔以可乘之机。谢衣深吸一口气，咬牙压下纷乱无序又灼烫逼人的心绪，勉力在混乱间维系一线清明。
那个傍晚被拖得仿佛有数十年那么长久，待夕阳终是沉去，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你怎么了？”沈夜似是察觉到他的异样，以灵力燃起屋内五色石就走了过来。
谢衣咬着牙并不出声。能明显感到心魔在作祟，然而他心神恍惚竟全然无力压制。
沈夜在他床边坐下，伸出手覆在他额上。
这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却引得谢衣猛然一震，无法克制地侧头避开了。
“谢衣？”沈夜皱眉，靠得更近了。
在沈夜扶着他肩头把人带入怀中的时候，谢衣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沈夜的手臂，抽身而起，脚下一个踉跄就直直撞在了门边的墙上。
他的此时身体根本无法负担那样剧烈的动作，靠上墙的同时双腿发软，腿骨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沈夜沉默地站起来，一步步向他走去。
谢衣几乎无法自控，在理智做出判断前就已经撞开半掩的房门窜了出去。
沈夜不再相让，在谢衣晃动身形的同时就跟了出去，一个闪身，已将人逼在侧殿的角落。
“你做什么，恩？”沈夜的声音很沉，隐隐有了压迫，“逃？”
“不，弟子……绝不……”谢衣勉强抬头，面上魔纹浮现，在黑暗中竟是泛着些许血红。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心底的那个声音终是渐渐响了起来，“大祭司之徒，我道是奇怪怎会有人心中磊落地没有阴霾，又洁净地不染纤尘，原来啊……呵呵呵呵呵，这份纯洁之下竟是埋有如此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谢衣避开沈夜探寻的目光，抵住那魔物反噬上来的剧痛，坚持在心中无声反驳，“做为弟子爱慕师尊又何错之有。”
“是么？爱慕？还是痴恋？”砺罂的声音越发得意，抑制不住地低笑，满是嘲讽之意，“在我心魔面前就别费心思否认了，呵呵呵呵呵，明明同为男子，又是师徒……这悖德乱伦之事，由你种这自诩光明无污的人做出来，可是异常美味呢。”
砺罂不依不饶，仿佛从中得了莫大乐趣:“大祭司大人若是知道他的爱徒怀着这般不堪的心思，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震惊？厌恶？还是失望？”魔气不受控制地开始自谢衣体内溢出，逐渐聚拢成形，“不如这就让我们来看看，呵呵呵呵，真是令人期待啊，呵呵呵呵呵……”
“不！”谢衣仓惶出声，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看着那团黑雾离沈夜越来越近，逐渐有了缠绕之势。砺罂所化不过些许魔气，于沈夜毫无威胁。但他仍是无法克制地惊慌，身体在颤栗，四肢发凉渐次麻木，最后，放弃似的，他闭上了眼。
沈夜会从此厌弃他么，谢衣隐隐觉得不会，但哪怕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就足以令他恐惧地发颤。
他无法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知道砺罂在和沈夜说些什么，只有寒夜的沉默充斥在这侧殿，灌满人心一片灰冷。
“哦？”一个语调上扬的音，划开沉沉死寂，接着沈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沉稳又隐隐含着笑意，“那么身为人师，却对自己的弟子动了情，又是多么不堪？”
心底仿佛有重鼓一击一震，谢衣讶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黑暗中沈夜的手覆了上来，很温暖，干燥而有力。
“若这是悖德乱伦，本座总陪着他，就算是九劫天诛，地狱血池，相携而走又有何惧？”
“本座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若他不弃，才是求之不得……”
沈夜的吻起先是极轻柔的，试探一般落下来，从唇角慢慢移至中间。接着渐渐重了起来，吸吮地咬住他下唇，撬开唇齿探进去，攫取呼气，强占去所有感知。
蓦然无端地，沈夜停了下来，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就开口了，呼出的气息微微酥痒：“谢衣，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
不待沈夜说完，谢衣已用更热烈的深吻封住了所有声音。
夜晚的侧殿并无灯火，高墙冷壁之间，浅浅的月光拢着两个人影越靠越近，最终重合相容在了一处，再分不清彼此。

25

“破军祭司！”
“破军大人您等等！”
身后有人叫他，几个声音前前后后又重叠起来，越靠越近。
他停下脚步转了身，日光晃眼，有虚假的暖意。
几个中阶祭司很快就将他簇在中央，迫不及待地争相开口。
其时流月城与心魔刚刚立约，沈夜以雷霆手段除去了多名执反对意见的祭司，甚至株连至三族，威慑之下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提出异议。然而人心总是不甘不服，很多人就想到了来找破军祭司，沈夜唯一的弟子。
质疑，控诉，无力的哀求。
他们向他乞求希望，向他逼迫承诺。
谢衣沉默地听着，垂下的视线找不到落处。
他无法开口，有什么死死卡住咽喉。做不到应和他们对于沈夜的指控，却也无法为那人的决议辩解丝毫。
破军大人。他们这样称他，越说越激动，指向沈夜的怒意与抗拒喷薄而出，用词亦是愈发肆意。
住口。他沉声打断他们，然而又复沉默没有了下文。
狭缝之中，无可进退。
“诸位稍安,”他的声音发涩，轻叹之下是掩不住的决意,“在下去求师尊收回成命。”
“好。”绝境中的希冀以刃为翼。“破军祭司，我们等您。”
之后多少年，再没有人当面说出这个称呼。

谢衣看着面前之人的神情从不可置信的讶然渐渐转为震怒，又有半分的晃神。
即使面对不同的人，又时隔多年，他仍是觉得眼前这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
被斥责，被质问。以正义，天道，神裔一族的荣耀之名。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回到底将他与沈夜绑在了一起。
他摇了摇头，无意多言。若说当年他对沈夜的决定还只有不解与抗拒，但到了今日……虽仍无法赞同，却也明白那人的功过荣辱，早已不是旁人能下定论了的。
“心魔在我体内，”他只对这一点做了解释，“以昭明封印，它已再难为恶。”
“你……你竟然助纣为虐。”习桓的怒意烧灼着，声音都略略变了调，“破军祭司，当年你出逃，我等竟然还信了你的不妥协的凌然正气，甚至时至如今还常常以你为傲相互鞭策。可，你……怎么会！”
谢衣抬眼，眸里淡淡的，只是道：“事已定局，族人皆尽接受了魔气迁往下界，心魔也已封印……孰是孰非，诸位又何苦执着。”
“不执着？”那人的冷笑撕裂面容，双瞳浅浅染血，“破军大人，你可知即使不算上下界，单单是族中，为着心魔一事，沈夜杀了多少人？”
谢衣咬了咬牙，没有开口。
习桓隔着沧溟城主的结印，剑尖上挑：“心魔终是异类，必当根除。而罪魁祸首沈夜，又如何能逃脱这血海之仇？”
谢衣的手掌开开合合，几欲出声却终是沉默着。
功能抵过，又如何能抵去人命？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左手边另一位祭司踏前一步，声线发颤情绪已近失控：“是，他是救了烈山部，那又如何？我兄弟家上下七口当年因着一句逆天入魔必遭天谴就被那人屠杀殆尽，他们就不是人？就该被牺牲？就算要为族人铺垫生路而死又凭什么由他沈夜决定？”
“破军祭司，”又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当年你处事磊落公正，亦多有仁爱之心，我敬你，也愿意信你未曾与那人合谋杀害同族。然而沈夜罪行累累，你还要包庇于他？”
言语若刃，自四方向他胁迫而来。谢衣闭了闭眼，只是略微沉吟，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清朗：“确然，就算救下族人万千，大祭司这多年行事终是背负了杀孽无算，这一点恐怕师尊他自己也不会否认。”
对方一声冷哼：“原来你也知道，那又为何……”
谢衣侧身，冷然的目光扫过去就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纵使不曾认同他的行事，谢衣终究是大祭司沈夜的弟子，他的罪孽就是我的罪孽，”谢衣看着自己掌心，而后断然一握，一字字道，“若诸位执意寻仇，不妨就冲着在下来。”
言罢便甩手一挥，魔气猛然暴涨瞬时就冲破了那六人在他身上所下的结界。
“谢衣。”沧溟出声，意在阻拦。
谢衣缓缓摇了摇头。
这事不能留着让沈夜处理，按以往经验来看他必是不留活口。不……谢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一样了，如今族人下迁之事已结，甚至龙兵屿大祭司可能也已经上任，沈夜还会杀人么，还是……
他不想知道答案，一点都不想赌。
如今最好的结果只能是逼得对方知难而退。他虽是失了灵力，然而魔气向来强横，对上普通祭司终是有压倒性的优势。
“好，破军祭司，你可想清楚了，动起手来可莫怪我等不容情。”
“谢某既为沈夜门下，此债自是避无可避，但凭死生由天，”谢衣眸中的光亮暗了一暗，又微微摇头，“倒是诸位……龙兵屿已然建成，你们也身染魔气，就此下界安居成家，真的不好么？”
答复他的是近乎夸张的冷笑，笑声渐响，终是狰狞到了嘶哑。不知是其中哪一位开了口，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安居？成家？我的家早就被沈夜毁了！下界再是繁花似锦与我们又有何干系？……呵，事到如今，除了找上心魔与沈夜复仇，此生再无所愿。”
谢衣的心沉了下去。那如此深切的恨意，足以抹杀掉所有关于生命的光亮。
血债是否就该要以血来偿。杀人者又是否有资格在这天地间活下去。
他给不出答案。
但也只是一瞬的迟疑。谢衣半步踏前，以魔气代替灵力幻出了自己的刀。
不再是晶莹翠亮的绿，沉暗的黑色雾气缭绕在刀身，带着死亡的气息。
刀尖平平，探向前方。
纵然坚持天道正理，也终究不是圣人，引颈就戮这样的事绝不可能。
死者而已矣，生者……自当竭尽全力活下去，只要不伤天害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该挣扎着绝不放弃。
他要活下去，也要沈夜活下去，即便为此万劫难渡，此生不赎。
这便是算做……私心罢。
谢衣略吸了口气，眼底不再有一丝波动，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沧溟方才在习桓身前的结印上。
他收敛刀锋，向沧溟一礼：“城主大人，此事已是私怨，请允许属下自行解决。”
沧溟沉默了半晌，似是几欲开口，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金光消散，禁锢住习桓的结印就散了。
谢衣转向他，横刀当前，略略压低了锋刃：“若在下侥幸得胜，可否请各位……”
答复仍是一声冷哼：“不必说了，只要我等不死，你就赢不了。”
果然，不死……不休么。
谢衣执刀，静静立于中央，近一年来他已能自如的掌控魔气，然而由于昭明封印，他体力依旧不支。合围之下，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一战触发，那六名祭司竟是占全了五行，一时间剑光成网，挟着各色法术倾压而来。
谢衣轻跃起身，避过炽白的雷击，魔气自他身周逸散，结成无数法阵。暗色的符文在空中流动，汇合而成无定形的幕墙。
竟是要依赖魔物才能防身，还真是，略讽刺呢。
他微微苦笑，手中结印丝毫不缓。结印一成，那些徘回与符文之上的法阵中就化出了锋刃，随着他挑手一挥，无数齿状的刀刃便回旋着向四周扫去。
紧接着便是凌然破空之声，祭司们被他的群系攻击逼得向后撤去，刀剑交汇时崩溅出的星火又被晦暗的魔气所吞没。
回旋之力在魔气的催动下越转越快，直至目不暇接。一时间整个寂静之间被疯狂旋转着的黑雾白刃所笼罩，断裂的树叶与藤蔓翻飞着旋升，纷纷扬扬迷乱所有人的视线。
谢衣微微收了力。他无心下杀手，只求用魔气压迫致人昏迷便罢。
然而就在他略微收势的空暇，一条血色的火舌自青色的石砖猛然舔上，瞬间就卷住了他脚踝，火舌旋开，在他身周一扫便浮空刻下了暗红的法阵。
“破军祭司，我等本就为诛杀心魔而来，怎可能无所准备。”习桓终于抵住缓下来的魔刃，沉声开口。更沉重的喘息声暴露了他濒临极限的灵力。
谢衣并不答话。凝神观察着那阵法上古老的符文，隐隐有了不详之感。
“此阵若是能借助城主之力对付心魔必当绝杀，而如今于你，用不着城主动手，想来也够用了。”那人话音一落，附于法阵的血光骤然逆冲，激荡出层层灵光。
谢衣撑开魔气为屏，却越来越觉得勉强，血管突突而跳，引得他阵阵晕眩。明显的，魔气与这法阵极其相克。像是耐不住那灵光的威迫，身体里有什么叫嚣着欲破而出。猛然的心悸攫取呼吸，失神晃了一下。
他暗道不妙。恐怕心魔被此阵刺激，已近失控。
“住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却微弱地几乎无法被听到。
“雷霆不动，禁！”沧溟一声低喝乍然响起，“谢衣，静神！”
然而神智像是被攫取了，周遭的声音开始远离，沧溟似乎仍在急急说着什么，但再也听不清了，眼前一片暗红的血雾，他感到自己在动手，刀刃不受控制的割开肉体，一片混沌之中偏偏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地惊人，是肢体骨肉摩擦发出的厉声尖叫，闻之几欲作呕。
如坠落深渊，又如被埋死海。五感皆丧，唯有心底狰狞的笑声越来越响。
是砺罂……
他想。然而思想很快又溃散了。
然而在他即将被拉入沉沉死寂的时候，眼中又有明光乍亮，没有预兆地，他就看得见了。
是幻觉么。交错的矩木藤蔓和枝叶下，无数紫色的蝴蝶翩然翻飞，轻舞着向他聚拢。蝴蝶煽动翅膀，点点金光便轻巧地逸散开来，结成密密的网将他笼罩，伴着天光流泻，竟尚有暖意。
封印？
当蝴蝶结成的封印开始渗入体内，他终于回复了一线清明。
回神之后最先撞入眼帘的就是血液，红得惊艳。粘稠的液体从他刀刃流淌至衣摆，最终跌落在被染红的青石地砖，而其上橫着断裂的肢体，触目惊心。
呼吸一滞，他勉力转头。几近涣散的瞳孔猛然一收，可以被感知的，沧溟的灵体正在溃散。
“沧溟城主！”他脑中转过千般念头，只能猜测是沧溟以己为祭动用了什么封印之术将他体内的心魔压制住了。
“替我，向阿夜告别吧。” 沧溟似是有在笑，声音里藏了些许暖意，“你们……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在那个瞬间，究竟有无考虑过取舍，是否掂量过利害，很久之后谢衣回想起来都无法说清。
此时他几乎没有犹疑，回掌击在自己灵穴，将体内昭明碎片尽数逼出。仗着最后的一线清明，转手就将碎片封入了沧溟体内。
灵力流转一断，灵体溃散之势也就被阻了。
随着昭明碎片离体，埋入他胸骨的魔核旋即喷涌出浓郁的魔气。
“谢衣！你……”那大约是沧溟城主第一次，愕然地无言以对。
“无妨……”他身体已然软了下去，跪坐在染血的青石砖上，声音轻地不知在安慰谁，“……一定能坚持到他回来。”
谢衣竭力将自己被解封的灵力燃烧到极致，死死地拖着想要撤出他身体的魔核之力。
无论是灵力还是魔气，都在蚕食着他的神智，恍惚之中眼前浮光掠影一般，闪过太多的画面，发生了的，未曾发生的，每一个瞬间，都只有那个人。
还有多少……不得成全的心念。他不甘的想着，心底便又多痛了几分。
混沌之中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不知多久，终于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温暖熟稔的气息覆了上来。
似是为着留恋，他微微仰起头，让自己与那人靠得更近。
沈夜一定会动手，他知道的。要毁去魔核，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对不起。”他说。摸索上环着自己的手，扣紧了。
沈夜在他身后沉默着，一言不发。
谢衣几乎是恨自己了，为什么总是这样，逼着沈夜走到无可抉择的一步，然后再丢下他独自一人。
撕裂身体的剧痛袭来的时候，他倚在他肩膀，重复着。
“对不起。”
纵是还有千言万语，若不得天意成全，恐怕也就只能湮灭于世了。

26

魔核碎裂时，其中迸发出尖锐的惨叫。然而无所依凭地，很快就消散了。
红色晶体的碎片散落一地，无数个断面映出无数个他们的身影，重重叠叠，在血色的世界里相拥如怪诞共生的植株。
沈夜掌中有血，伸手抚上那人的脸颊，苍白的面上就留下了几道血痕，艳得触目惊心。
血液似是被注了灵，蓦地灼亮起来。红色的光芒旋升再倾覆，缓缓地将两人拢在其中。
法术的灵光源源不断地汇聚在谢衣受了重创的前胸，外涌的血液被凝住，虚虚覆着豁口处曝露在外的骨肉。起先谢衣还执拗地望着他，颤动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明明白白倾诉着不舍，再后来便失了神，涣散的目光再也对不上沈夜的视线，待到了眸光渐暗呼吸渐弱，已是濒死。
沈夜未动丝毫，笼罩在身周的血色法阵却骤然收缩，形态变化环绕起来，如索如链，长长地缠绕上来，攀上肢体，就着模糊的血肉将他的右手与谢衣紧紧锁缚在一处。
沈夜这一生，学过数不清的法术，从上古秘传到天地生克的符咒。可到了最重要的时刻能用得上的，往往都是禁术。
那术法凝结而成的锁链进一步收缩，近乎是霸道地，死死禁锢住谢衣的三魂七魄。
所谓禁术，水为不流，气禁不行，逆万物生发，溯日月轮转，献魂魄为祭，全浮光一念。
沈夜眼里暗得发沉，深处却又含着一抹锐利的光亮。
他将谢衣抱起来，站直了身子。

阵法的光芒都像是沾染了鲜血的，暗红的灵力漫漫的挥散开来，映亮了长年阴沉的七杀殿。
沈夜踏出法阵，扫了一眼迎上来的七杀祭司。
“准备好了么？”他的声音沉稳。
瞳的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人的前胸，密密咒文覆在伤口之上也遮不住那处的血肉模糊。他沉默了半晌，道：“大祭司可没说过是这种情况。”
“无妨，要做的事还是一样。”
“如何会一样？”瞳难得地皱了眉，“先前大祭司说要将神血换给谢衣，是为了借神魔斥力使他与心魔分离，而如今魔核已碎……”
“与心魔没关系了，”沈夜打断他，走前几步轻轻将人放在坛上，转过身，“我能封住他三魂七魄，但真要痊愈，就必须借取神血之力。
“你用了禁术？”瞳的声音都沉了下去，尾音跌落，不是问句。
沈夜并不理他：“就像砺罂可以附身在以神血为核心的矩木，他也应该能以染了魔气的体质接纳神血。”
“那你呢？”瞳的话语中从来都听不出情绪，“使用禁术之后再失去神血庇护，稍有不支恐怕连魂魄都剩不下。”
沈夜仍是不接他的话，兀自续道：“若我推测无错，只要将神血注入他心脉的最深处，就不会遭到反噬。”
“阿夜。”瞳唤了他一声，两个单音发得极其短促，劝阻的意味就出来了。
沈夜顿了顿，抬了眼，静静地看他。
“瞳，我已经不是烈山部大祭司了。”
瞳闭上了嘴。
“我这条命，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属于我。”沈夜唇边略微有了一抹笑意，语调上扬，“机会如此难得，自然要竭力榨取，好好利用。”
他就真的笑了出来：“至少做一次……沈夜想做的事。”
瞳又看了他半晌，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只蛊盒。
“那么属下，就动手了。”
沈夜在谢衣身边坐下，将缚咒禁术稍稍松开，留出空隙以便瞳做为。
瞳从蛊盒里拈出一只金色的蛊虫，伸手略微一探，蛊虫就蠕动着爬上谢衣前胸的伤处，那小小的虫子陷在血肉里，左右摇摆着身子往四下探寻，待找准心脏的位置，便猛一扎头往下钻了进去。
谢衣早已昏迷，但仍是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沈夜按在他腕上的手立时就收紧了。
“无事，蛊虫入了心脉，他感觉不到痛的。”瞳的语调平平，似乎并没有安慰人的意思，“接下去我会把另一只蛊放入你的心脉，对蛊噬血，再以术法引导，就能将你体内神血转到他身上。”
沈夜点点头：“有劳了。”
“若我有万一，”他又说，语气淡淡的，“剩下那些关于龙兵屿和流月城的事，按之前说过的处理。”
“好，知道了。”
至此，再没有什么值得言说的了。
但沈夜还是说：“多谢你。”
瞳意外地沉默了一个呼吸，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何必。”

那金色的蛊虫钻入体内直至心脉的时候，的确没有感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陌生的侵入感，仿佛心神被直接撩拨，从内至外，为每一缕思绪共鸣，震颤得意味不明。
沈夜望着那躺在身边的人，心里生出些暖意，却又有什么拧住了呼吸，紧得发疼。
渐渐地，他感到周遭越来越暗，时间也变得浓稠，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流动着。无法感知过了多久，光线丝丝被抽离，视线便模糊了起来。
终是只剩下彻底的黑暗，所及之处皆是虚空。沈夜站起身，闭上了眼。
这就是最后了么，意识在生死之间的最后残留。
他在这死寂的空间静默着。
人之将死，总是会将平生回溯，他放任思绪缓缓转动，便走入到过往里去了。回想自己这一生行事，并无意计较功过是非。如此走到最后能成全了心愿，倒也确然无悔。
只是此后小曦醒来，就只能由华月陪着了，至于华月，怕是要怨恨自己的吧。
他摇了摇头。
罪孽过于深重的人，又如何能再有贪恋。纵使万般不甘，死亡也足以给出安宁。
他这样相信着，便任思绪落回了那人身上。
谢衣。他默念这个名字，脑海里就浮现层层叠叠的画面，铺将开来，色彩纷繁。十一岁的孩童牵着他的手指走路都能磕磕绊绊，十七岁的少年初尝烈酒醉醺醺地将头埋入他怀里，待到了二十二岁，已是长刀在手，凌冽之中暗含熏熏暖意。
再后来呢。
便是离得太近了，就模糊了起来，再怎么回忆，那人的面容仍是藏在氤氲的浓雾之后，辨不清是喜悦抑或悲伤。
谢衣。
他忽然就想再看清一次。
便是如此微小的念头，不可控制地疯长起来也足以碾压过其他所有心绪。如星火燎原，欲念，焦灼，渴求，火舌舔舐着翻涌地卷上来，从五脏至喉头，干渴地发焦。
再是耐不住，他用力睁开眼，眼底已是乱了。
沉重而急促的几个呼吸，压制不住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于是他知道自己错了。
死亡之于他永远不可能安宁，到底有多自大，才会以为可以做到生无所恋，死无所憾。
沧溟的声音从记忆里响起：“阿夜，你当真甘心？”
谢衣在虚空里用声音牵住他，混杂着希冀和哀诉：“所以师尊也不要放弃，可好？”
沈夜抬手按住心脏，内里的搏动一下比一下有力。
“好。”他说。
沈夜睁开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七杀殿侧室的床上，环顾四周，只有瞳背对着他在捣鼓什么偃甲。
“谢衣呢？”他问。
“醒了？”瞳转过身，神色淡淡的，似乎看到他坐起来也并不意外，“可知道你一睡就是几日？”
“谢衣呢？”
“你交代的那些事，我都让他处理去了。不然……”瞳说着就摇了摇头，难得透出些不耐的情绪，“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在这儿转悠着不碍事也烦得很。”
沈夜皱了皱眉，明显还没跟上他思路。
“既然他无事了，为何我还活着？”
“哦，这个啊，我引导心脉之血的时候动了点手脚，将对蛊吸食的血液引了双向，”瞳很耐心地解释，“就是说，如今不但他体内有你神血，你身上也导入了他融合了魔气的血液。如此他得以痊愈自是无碍，你的病症估计也能因之有所缓和，只不过因为先前动用禁术有所损伤，这才晚了几日清醒。”
饶是沈夜处万事不惊，到底也露出了些许难以置信的神情：“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瞳扫了他一眼，道，“此举虽算是是两全，但施行起来的危险度比单向引血要高上数倍，并且成与不成，蛊虫宿主共生共死。”
七杀祭司耸了耸肩继续道：“说实话，就我先前估计，两人心脉之血能成功相溶并生还的几率，并不过三成。”
沈夜又一皱眉，声音便厉了几分：“那你也敢动手？”
“为何不敢？”瞳丝毫不受那压迫下来的气场影响，甚至是笑了笑，“倘若失败，你们也就是死了，恐怕无暇质问与我，若是事成，唔，就是现在这样，也算是我救了你们二人性命，相信大祭司也不至于恩怨不分。”
沈夜扶住床沿，噎了半晌，终是道：“往后不必叫我大祭司了。”
瞳点点头：“阿夜。”
他又道：“按着你的意思，谢衣计划今日爆破下城，看时间也就快要动手了，你不去看看么？”

寂静之间，矩木枝叶投下的硕大阴影理，谢衣蹲在数台硕大的偃甲前埋头摆弄着。
沈夜远远看着那人忙碌，并未出声。
想来那就是要炸毁下城所用的偃甲了，与当年破开结界时所用的倒是有几分相似。
在他的授意下，流月城不愿迁往下界的族人已重新安置在了神殿区，再燃五色石之力将这片区域裹缚，形成保护的结界，而下城则用爆破偃甲全部毁去。
崩裂时强烈的震动必会引起各大修仙门派的注意，届时再由龙兵屿散出流月城已毁于天道的消息，也就不会再有人多寻麻烦。
“师尊！”谢衣终是注意到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就跑了过来。
“师尊。”待到近前，他又叫了一声，没了下文。
两人默然对视着，莫名有了些尴尬。大约是前不久刚有了生死诀别的心思，悲苦过胜，此时的轻松倒是有几分不适。
沈夜轻笑了一下，问起了偃甲制作的进度。谢衣立刻就恢复了活力，拉着他去看那些爆破装置，细细讲解每一处的威力和爆裂方位。
“师尊，那之后……下城也就不存在了。”谢衣最后说。
“怎么，伤感了？”沈夜想去揉他的脑袋，到底还是收住了手。
谢衣摇头：“城灭总能在建，族人得以去往下界繁衍生息已是极好。”
沈夜沉默了半晌，问道：“谢衣，事结之后，你可愿去下界？”
“师尊会去么？”
沈夜望向矩木粗壮的枝干，目光顺着枝叶一路上游。
“不会。”

谢衣接得飞快：“那弟子不愿去往下界。”
“若是我非要你去呢？”沈夜回过视线直视着他，目光灼灼探了进去。
谢衣咬了咬嘴唇，从怀中摸出一卷帛书，莫名岔开了话题：“师尊，弟子已将这份文书交由龙兵屿祭司传播出去，请师尊过目。”
那文书原稿是沈夜亲自拟定的。大致意思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是暗杀沧溟城主、矫城主之令媾和心魔的逆贼，烈山部历多年浩劫终于得以逃出沈夜掌控，入至下界求取各修仙门派的谅解与庇护，烈山部愿与诸门派共事讨伐魔族云云，再后面还附着一些烈山部所知的魔界讯息，以示诚心。
这份文书与沈夜先前所写几乎一字未改，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在“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之后，赫然加上了“破军祭司谢衣”几字。
“谢！衣！”沈夜一把攥了帛书，目光狠狠地扫了过来。
谢衣似是早有准备，不待他再斥责就退了半步，撩开下摆跪了下去，顺带还挺了挺腰板，那一连串的动作熟练得如行云流水，甚至还带着那么些潇洒的意味。
“弟子知错。”谢衣乖顺地垂下头。
沈夜就开始头痛了。
压了压怒气，终是一甩手：“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这种手脚都敢做，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与魔族勾结自是人人得而诛之，”谢衣偷偷瞄了几眼沈夜的脸色，还算知道心虚，声音轻了下去，却到底掩不住些微的得意：“所以……弟子已被下界通缉，天下之大无处可去，还望师尊收留。”
很好，在这儿等着他呢。
沈夜揉了揉眉心，这时候想起来了，他从来都拿这个弟子毫无办法。
他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脚下便传来一阵震动，接着轰鸣声起，想是爆破开始了。沈夜无暇再顾他，前行两步，走至高台边缘，俯视着下城扬起一片尘埃。
谢衣自行就起了身，磨磨蹭蹭地贴上来，握住了沈夜的手。沈夜撇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下城坍塌的轰鸣声不断，石墙崩裂，土地豁出口子。自此处看下去，一时间便是满目的尘土飞扬。
忽然间，在一片灰黄的断垣残壁间一朵烟火逆着坠落的方向，凌空旋升，绽开一幕绚烂。
“这是怎么回事？”沈夜略有讶异。
“弟子做着爆破偃甲时顺手加了些烟火的材料，”谢衣没忍住还是笑了笑，“想着反正都是压缩引燃，不如混些进去还能好看些。”
“你啊……”沈夜也忍不住笑了。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朵硕大的烟花在两人头顶散落，紧接着便是热热闹闹地一大片，无数烟花此起彼伏，五光十色地在崩毁的城墙上绽开来，不遗余力地燃起那最后的狂欢。
似是看得痴迷了，谢衣握住他的手越来越紧，沈夜回握过去，又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于是两人并肩，立于神殿顶端，便携手看尽了此城的倾颓与重生。
“哥哥哥哥，”小曦一只手拽着华月，另一只手徒劳地掩着耳朵，跌跌绊绊地跑过来。
“小曦小心。”看着小曦差点跌倒，华月一把将人搂了，揣在怀里抱着走了过来。
华月对着小曦温声言笑，抬起头对上沈夜的视线，却立时黑了脸别过头去。
“月儿。”沈夜当然知道华月是在生他的气，无论是向她隐瞒谢衣之事，还是前几日以命犯险，都够得上华月向他埋怨上三日。
沈夜轻声叹了口气，柔声道：“月儿，对不起。”
华月用力板了板脸，泪水还是下来了，却又难以抑制地有了笑容。
小曦的注意力全都在五色的天空上了，她在华月怀里扭了扭，就被沈夜接着抱了过去。
“哥哥，那是什么，好漂亮啊！”小曦伸手指着空中旋开的烟花，又被震响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耳朵。
“那是烟花，小曦喜欢么。”
“恩！”小曦用力点了点头。
“小曦要是喜欢，那以后就让这个哥哥经常给你做。”沈夜腾不出手，抬着下巴往谢衣身上点了点。
“咦，你是谁啊？小曦没见过。”小姑娘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谢衣，却也不认生，好奇地拽了拽谢衣的衣袖。
“小曦小姐，”谢衣抬手轻放前胸，倾身成礼，唇边笑意暖暖，“初次见面，在下谢衣，沈夜座下弟子。”

Fin


后记

终于！完结！了！自己先冲出去跑三圈！！泪流满面！！
其实有非常多想说的。例如写这文的初衷，剧情里对两人心境的揣测，什么什么的，但是既然写完了，文放在那里，便是属于大家的，每个人自有理解，多说了或许反而有所局限。【←直接承认自己写不出感言不行么！

唯一必须要说的是，非常非常感谢大家，这两个半月陪我走下来，每一个回帖都是坚持下来的动力。【写文终于不再是一件孤独的事，幸福地哭了起来
谢谢大家和我一起爱着这两个人，满足这份不惜篡改原作也要看到他们相知相守的私心。
鞠躬。
…………
为什么这么矜持？
扑倒GNS挨个抱一遍啊！蹭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