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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9:49:00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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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8:03 GMT 8
一、神血未凝身问谁
疯狂的雨水倾泻进浓稠的黑暗里,一天一地都是冰冷的咸腥气味。 然而这喧嚣声似乎离他很远,他从漫长的昏迷中挣扎着醒来,努力想睁开眼睛或者动一动手指。伴随着这些动作,脑海中的雨声逐渐褪去,肌肤上也并没有潮湿的触感。原来只是幻觉而已。 是了,矩木核心之中,又怎会下雨呢。 沈夜缓缓站起身来,茫然四顾,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他惊恐地想:我莫不是瞎了? 他伸手摸索着身边的一切,触手之处亦空无一物。想开口唤一声小曦,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气流,没有味道。 难道这就是死亡? 年少的沈夜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个词汇时,竟然并不太觉得恐惧。他只是想着,死了以后就不用练法术了,好像也挺好。反正父亲既然能够狠心把他塞进矩木核心,大概也不会太在意他的性命,只不过没有找到救沧溟的办法,想必会很失望。不知道华月会不会哭,他死了以后华月就没什么用处了,也许会被父亲处理掉。还有小曦……对了,小曦在哪里!他们是一起被送进矩木的,小曦应该离他不远。可是他现在什么也触碰不到。 不行啊,得赶快找到小曦,她那么弱小,一醒来要是发现周围是这样的,一定会大哭大闹,烦死了,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啊。小曦到底在哪里? 体内的灵力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回应他焦急的心情一般,眼前缓缓出现了一抹殷红的光晕。那光团是一颗巨大的水滴的形状,一开始很暗,然后逐渐亮起,表面有光华流转,外围又包裹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红色的光团氤氲在淡红的雾气之中,竟像活物心脏一般微微搏动着,弥散出一股熟悉但是浓郁了很多倍的香气,让人目眩神迷。 少年的理智告诉他最好远离这玩意儿,但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这光团像是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人万分恐惧却又求之若渴。他想闭上眼不看,想逃走,他咬紧牙关,额上汗珠滚滚滴下,却还是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极慢极慢地,抚了上去。 指尖触碰到光团表面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碎裂了。 在被卷入痛苦的洪流之前极其短暂的片刻之中,沈夜残存的理智终于让他意识到了他不知死活地想要伸手握住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神农的血。 整个流月城的心脏。
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他根本顾不上什么小曦了,事实上这时候他连自己是谁都不大清楚。唯一的感觉就是痛。身体像被极钝的刀刃撕扯摩擦着切成无数碎片,又被拼回一起,用针线密密缝合,再用烧红的烙铁插入每一处伤口,搅动着焦糊的血肉。经脉和血管一根根从体内被抽离出来,身体瘫软成一堆惨白的肉块,坚韧的丝线绞紧内脏深深勒下,每一寸骨头都被折断,楔入带刺的生铁钉,泼上冰冷的雨水,能嗅到铁钉在骨缝里锈蚀的气味。然后肌肤开始溃烂,所有的伤痕都像有万千蛊虫在啃噬,他仿佛看见自己正一点一点变成一具支离破碎的白骨……虽然他叫不出声,喉咙里却已经充满了甜腥的味道,像是要把已经捏碎了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随即而来的是从未想象过的高热,非常缓慢地自外而内灼烧着身体,像传说中的红莲劫火,先将娇嫩的皮肤焚为灰烬,接着贪婪地舔舐猩红的肌肉,最后焚烧着带着血丝的骨骼,颜色由朱红转为焦黑,由焦黑转为黯灰,又由黯灰转为雪白,触手即成飞灰。灰烬被一股奇异的力量聚成一堆,重又生长出骨骼肌肉,化为人形,一次又一次地重来这炼狱一般的过程…… 最要命的是,他没法昏过去。始终有一线清明悬而未断,让他自始至终品尝着这无法言说的痛楚。他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千万年。所谓永劫轮回,大概也不过如此。 与疼痛一起汹涌澎湃的还有记忆碎片。五光十色的幻象涌入脑海,令头颅几乎炸裂,鸿蒙初辟,混沌乍分,日月星辰,天地山河,飘渺的云,闪烁的微光,云端巍峨的神殿,一些或庄严或美艳的面孔,倾塌的山峦,肆虐的洪水,大地上宛如蝼蚁的人……一柄斩裂天穹的长剑。 所有的景象都只是一闪而逝,无法回忆无法分辨。只留下巨大的冲击和震荡感,比肉体的疼痛更为可怖。 那个时候,沈夜以为这一生中再也不会有别的痛苦能令他动容。 说来奇怪,在这样的时刻,他反而没想过自己会死。也许是疼痛的感觉太过鲜明,越发衬托出自己是个还有感觉的活物。稍稍习惯疼痛之后,他居然还有余暇去想,原来这就是神的血液,神的力量。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善驭灵气,然而归根结底,仍然不过是六界之中最脆弱的人类。 哪怕只是神的一滴血液,在供养了一族人数千年之后,依旧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可以轻易将敢于大不敬地踏入禁地的人类碾为齑粉。 人类,不过是神明随手创造又随手抛弃的玩具。 而这样卑微的人类却每月祭拜,年年庆典,期望着无所不能的神之垂怜。 即使在多年以后,沈夜凭借着神血护佑站立在整个流月城之巅,不动声色地接受着族民朝拜,并且一力承担起烈山部的生死存亡之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全族中受到了神血最大恩惠的,离神最近的男人,是最憎恨神的。 因为只有他明白,神早就遗忘了流月城。
倾盆的雨声再度响起,像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一般。雨是红色的,滚烫,带着矩木的浓郁香气,弥漫天地之间的是神农的血。这血雨涨满了花园中的池塘,在石板地面上纵横流淌,沿着每一处台阶往下流去,把苍青色的流月城染成了明亮的颜色。空荡荡的红色城池,没有一个人。 多么美。
“阿夜,你醒了?” 一个低沉而冷淡的声音把他从梦境中拽了出来,他烦躁地皱着眉头挥了挥手,想说我不想醒啊,就让我永远睡下去不好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活下来了?之前的症状也消失了,看来神血当真有效。” 父亲戴着面具的脸出现在沈夜眼前,有些模糊。他看起来挺高兴,想来多半是以为沧溟的病有救了。脸色惨白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活下来了? 呵…… 大祭司大人,您不会知道,您面前的已经不是您的骨血了,而是一个人们无法定义无法描述的,有着少年外形的怪物。 那根本不是与之前的生命一脉相承的活下来。 那是脱胎换骨洗经伐髓的,重生。
二、昆山玉碎凤凰叫
从矩木中出来之后,沈夜先是昏睡了七天,大祭司几乎以为他醒不过来了,只让华月守着他。华月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脚盯着沈夜的脸,从天亮一直盯到天黑,中间偶尔打几个盹儿,又从天黑盯到天亮。好不容易看到床上那个木头一般的人形开始有了点动弹,她赶快通知了大祭司。等沈夜终于清醒,大祭司离开之后,华月才敢凑过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阿夜?” 沈夜看着她,问的第一句话是:“小曦呢?” 华月斟酌了一下,“小曦出来的时候就清醒着,病状也消失了,除了不停哭闹之外并无异样。只是……她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不过大祭司说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康复,你不用太过担心。” “我去看看她。”沈夜想坐起身来,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才发现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连抬一抬指尖都觉得针扎般疼痛。 华月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大祭司说你的身体被注入了太强的力量,一时无法适应,只能慢慢恢复,你先躺着休息吧。等小曦安静一点我就带她过来见你。”
这一躺就躺了整整两个月,沈夜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要长出青苔了。窗户外面也没什么景色,看来看去也无非是青灰的天空和巨大的矩木。要不是华月隔三差五把小曦抱过来陪他说说话,他一定已经憋死了。但小曦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哭闹起来,还得花好多时间去哄她。沈夜斜靠在床上揉着眉头,向华月低声道:“这真是……辛苦你了。” 明艳的少女微笑起来:“没事的。现在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 是啊,沈夜和小曦呆在矩木核心的那三天,是华月一生中最惊惧惶恐茫然无措的日子。她只是个漂亮温柔的傀儡,只为了沈夜而存在。那如果沈夜不在了呢?没有人教导过她失去了主人的傀儡该怎样活下去。大祭司创造了她,给了她一个清晰明确的意义,又满不在乎地将这意义送入死地。从那一刻起,即使身为傀儡,她的心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生起一丝微弱的恨意。 还好沈夜回来了。哪怕他昏睡了那么久,哪怕他现在还不能下地走动,哪怕他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再站起来……至少他还活着。 对华月来说,这样就够了。
大祭司每三五天会过来一趟,看看沈夜身体恢复的情况,顺便检查一下他的灵力流转。他们已经发现了小曦只能保持三天的记忆,在没有确认沈夜会不会也留下什么后遗症时,还不能贸然将沧溟送入矩木核心。他握住少年有些伶仃的手腕,催动灵力想试探一二,他并未感应到对方的动作,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量猛然弹开。 男人猝然后退了三步,眼睛掩在面具之下,看不清表情,但他大抵是凝视着少年低垂的眉眼良久,长叹了一口气,“好,很好。我先前还在犹豫,现在看来,烈山部下一任的大祭司非你莫属。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拿些典籍来,你自行修习便是。” 他退出沈夜的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又停下了脚步,回头低声道:“我也明白你性情并不适合……阿夜,只是神血既然已选中了你,这便是你乃至整个烈山部的宿命……但愿你不要恨我……” 少年依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体力已恢复了很多,也渐渐能将身体控制自如,但对于这种力量还未完全适应。不过没关系,这力量已经属于他了,总有一天,他能做到以前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沧溟的病情比沈夜要严重许多,而且时好时坏。等她终于有力气来见沈夜时,沈夜已经能够站起来在花园里练法术了。侍女扶着她在树后头站了好一会儿,沧溟对自己看到的场景有些无法置信。 之前的十几年里,沈夜并未在法术一道上展现出什么过人的天分,虽然有一多半应该归咎于他并不用心,另一小半可以怪在老是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他大腿撒娇打滚的小曦身上,但是就算完全不懂法术的平民也能轻易看出沈夜现在使出的招数与之前完全是天渊之别。这并不是用突然转了性子这种理由能够解释得通的。 她还记得小小的沈夜努力挥舞着木法杖想读出一个唤火术,脸憋得通红,手臂也挥得酸了,好不容易才看到指甲大小的火苗在法杖头上一闪就熄灭了。而现在的沈夜根本无需法杖也无需咒语,只是指尖轻轻一弹,巨大的火球就在空中遽然爆裂开来,空气中留下滚烫的硝烟气味。他像是还不太满意,又并起两指,隔着三尺距离往石墙上划去,坚硬的青石悄无声息地裂开了,沧溟定睛看去,那墙上斑斑驳驳的尽是剑痕。 沈夜在石墙上一连划了十几道方才住手,转身笑着唤道:“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沧溟从树后走出来,哼了一声,“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法术进步挺大的嘛。” “是啊,我现在感觉灵敏多了。”沈夜怕她累着,示意侍女将她扶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见她双手拢在袖中,略微有些担心,“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不要。”沧溟反而把袖子往外扯了扯。 沈夜横了侍女一眼,将她支走,一伸手便握住沧溟的左腕,掀开了衣袖。沧溟一惊,如以前一般习惯性地挥起右手想敲他的头,却在看见少年表情的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阿夜,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她追打扑闹的小男孩,也不再是那个为了她的病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查阅典籍的少年了,他的眼神充满悲伤,却依然如刀锋一般坚定冷冽,像是要将她布满溃烂黑斑的肌肤切开一般。 “阿夜,你别这样……其实也不是很痛,应该还可以坚持很久的……”沧溟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活泼一点,“而且你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嘛,虽然小曦那边出了点麻烦,我也可以去试试的……” “不行!”沈夜猛地握紧了沧溟的手,声音都变了调,“绝对不行!” 沧溟恐惧地望着沈夜,对方的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 沈夜把沧溟冰冷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镇静下来,“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小曦已经变成那样了,不能让你再去……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我但愿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沧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能告诉你,哪怕只是变成我现在这样,也还不如死了的好。” 每个夜晚,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回到血雨和黑暗里。神明的记忆碎片充塞脑海,即使只是极微小的一部分,也是远远超越人类所能想象的强烈深邃的痛苦与哀伤,永不停歇,永无救赎。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再作为人类生活下去了,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命运对他原来也不是全无慈悲。
看到沧溟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沈夜又觉得刚才是不是吓到她了。他无奈地摸摸头,“哎呀,也没多久不见,你怎么变得跟小曦一样动不动就要哭了……这样吧,我给你看个幻术好不好?” 随着青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若干道曲折的线条,一棵开满了累垂花朵的大树出现在两人眼前,清风徐来,浅粉色的蝶形花朵簌簌而落,铺在沧溟的发上和裙上,沧溟惊喜地拈起一朵,那花在她手中竟化作活生生的蝴蝶,振翅飞回了树梢。 “怎么样?好看吧?我用来哄小曦可是百试百灵。”沈夜得意地夸耀道。 沧溟扶着沈夜略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花落了一头一身,她在花树下展露出甜美的笑容:“我都明白……谢谢你。” 关于你为了我而遭遇的一切,我都明白。 我不想说毫无意义的对不起,所以只是谢谢你。 后来,沧溟作为流月城最后一任城主,将所有权力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的大祭司。有些人在背地里议论沈夜心机深沉手腕狠厉,却仍是不能想象他到底是如何能够毫无动静地架空城主。亦有人猜测二人关系,说沈夜与沧溟早有私情,将两人少时情状讲得绘声绘色,声称沧溟是为情爱所惑才会被沈夜操纵于掌中。 谁都不愿相信,那只是绝对的信任,和歉疚。
三、长刀直立割鸣筝
沈夜身体恢复正常之后不久,大祭司开始有意识地让他参与政务。自然,沈夜觉得这样的“参与”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正襟危坐在书房里,大祭司会念一段事务公文给他听,然后问他应该如何处置。那些事情对十几岁的少年而言本就枯燥乏味,听来听去无非是为数不多的物资应该如何分配,以及几方相互倾轧的势力应该如何平衡。他一不注意就会走神,要大祭司反复问他几次才能回到眼前的议题上来。而当他好不容易绞尽脑汁说出几条处置方法时,那个人又总是面无表情地逐条反驳了他。这让他有一种受到了戏弄的恼怒,但同时他也明白大祭司根本没有戏弄他的兴趣。 有那么一些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只是包裹在大祭司袍里的一具铁石心肠的偃甲。 大祭司有时候也带他参与高阶祭司的会议,沈夜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倾听着那些冗长的千篇一律的争论,越发觉得人生一片愁云惨雾。 神血之力虽然已供养流月城数千年,目前看起来也并无衰竭的迹象,但谁都知道,天长日久,神力总有消耗殆尽之日。况且此地气候荒寒,族民又饱受疾病困扰,当真只能算是苟延残喘。就连沈夜自己也常想,像这样活着,到底是何苦? 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还是拼命想活下去的。 于是高阶祭司们很早就已分成两派。一派支持缩减人口,减少消耗,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另一派则支持加大投入研究破界之法,并改造族民身体使之能够适应下界浊气。城主不便表态,两派始终争执不休。在会议上只能唇枪舌剑,私底下,自然便多使了些你死我活的手段。 大祭司也曾问过儿子:“若你是大祭司,会选哪一条路?” 一向心不在焉的沈夜这次丝毫没有犹豫:“自然是全力寻找破界之法。” 那人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说下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牺牲很多很多性命呢?” 沈夜迟疑了。他很想反问就像你牺牲我和小曦一样吗?但反复了几次,还是没能问出口。 大祭司看着沉默的少年,轻叹一声,“总有一天,你也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到那时,你自然会知道该当如何决断。”
不久之后,城主下令,处死谋刺大祭司的摇光祭司常湛全家。 沈夜被大祭司命令前去观看处刑,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杀戮。本来处刑也可以在比较私密的场合以法术进行,但这次城主明显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刀光挥起,头颅落下,滚热而带着腥味的鲜血还流淌在广场上,肉体已然消散为蓝色的灵光。 大概这场面太过刺激,处刑还未完结,围观的人就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了。场中跪着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个比沈夜还小两三岁的少年,他看着亲人一个个倒在刀下,脸色惨白地抽泣着,浑身颤抖。处刑者扬起长刀,鲜血淋漓的刀锋眼看就要挥下,沈夜突然觉得忍无可忍,他冲进场中护在少年身前,一手握住了处刑者的手腕。 几名处刑者都认识他是大祭司之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冷眼旁观的大祭司缓缓走来,问:“你想如何?” 沈夜方才是一时意气,不忍见这少年就此丧命,但若真要问他如何处置,他心中也没有主意,只是含怒道:“他只是这般年纪,他父亲做的事,他又懂得什么?好歹是一条性命,你何必造这些杀孽?” “说得好。道理自然是不错的,”大祭司冷冷道,“我只是问你,你想如何?” “我……”沈夜猛地抬起头,“我要他当随从!” “……也好。你既然想要他,我这就带去交给瞳,让他照华月的例子处理,过几日带给你。” 大祭司伸手想拉起那少年,沈夜依然拦在少年身前,一动不动,“不行。我不要傀儡,我要活生生的人。我这就带他去我那里,看谁敢动他一个指头!” 大祭司挥挥手示意处刑者可以收工了,那些人散去之后,他站在一地鲜血中间,轻描淡写地说:“随你高兴吧。”
沈夜解开了少年身上的束缚,将他拉起来,用衣袖拭干了他面上的泪痕,开心地拉着他回了自己的居所。少年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走着。无论沈夜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想想也是,虽然自己死里逃生了,但家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杀,这孩子恐怕还得过上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还是要对他好一点呢。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的沈夜这么想着。 两人回到房间,华月正在那里弹着箜篌哄小曦玩儿。美丽的少女和娇嫩的女童,看起来就像一幅岁月静好的图画。 沈夜想了想怎么介绍这个少年,“嗯……这是我救回来的……常湛家的孩子……” 因为哥哥带了个陌生人回来,小曦有点警惕,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抱大腿,而是坐在原地扑闪着眼睛打量他们。华月则停下了演奏,站起来行了个礼。 沈夜完全没有注意到当他提到常湛这个名字的时候少年一瞬间的表情。他以为那少年受了伤所以行动不太方便,但这一刻少年扑向了房间侧面的武器架抓起一柄长刀,一抹雪亮的刀光在房间中炸开来,目标竟是最无抵抗之力的小曦。 那个瞬间沈夜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掏空了。幸而身体本能的反应比理智更快,等他清醒过来,瞬华之胄后的小曦正在哇哇大哭,华月挡在她身前,箜篌断成了两半,洁白臂膀上一道深长血口,而那个少年的胸口已经被法术洞穿,但他还没断气,嘴边不时冒出血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夜。 沈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深深喘息着,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顾不得安抚小曦,而是拎起了少年的领口。 “……为什么……” “……大祭司的孩子……我跟你走……就是为了……杀了你……”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的字句,“但是……她看起来……更容易杀……哈哈哈哈……” 他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蓝色的光点慢慢浮起,又慢慢散去。 有个熟悉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如往常一般平稳雍容。他在沈夜背后静静站了很久,没有说话。华月忍着痛向他行礼,他示意华月将哭泣不休的小曦带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这对父子漠然相对。 沈夜没有回头,他跪在血迹斑斑的地毯上,哑声问:“你早就料到了?” 男人依旧沉默不语。 “那你就这么让我带走他!他要是杀了我也就罢了!要是他伤了小曦……你……” “你现在知道因为一瞬间的怜悯,而将自己和所珍惜之人置于危险境地,是怎样的滋味了吧?”男人截断了他的嘶吼。 扔下这句话之后,大祭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一直开着,华月和小曦却一直没有回来,沈夜一个人跪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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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9:26 GMT 8
四、紫皇宫殿重重开
岁月倏忽,转眼已过了十数年。老城主和大祭司自觉地打消了将沧溟送入矩木核心的想法,倒不是因为沈夜的警告,而是因为沈曦这个活生生的失败作。 大祭司本来以为施法加上灵药调养,小曦每隔三天就失忆的毛病总能治好,结果十来年过去,非但记忆没能恢复,另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却显露出来——以小曦的年龄,正是小孩子长得最快的时段,然而她的身体状态,始终停留在从矩木中出来的时候。 就好像时光在她身上凝固了。就算她能活到百年以后,她的生命,也不过是那反反复复的三天。 从发现小曦无法成长的时候开始,沈夜再也没有叫过大祭司一声父亲。 大祭司的女儿落到这步田地也就罢了,沧溟是唯一的城主继承人,不可能让她去冒这个风险。然而沧溟的病情恶化得迅速,眼看手脚都将溃烂殆尽,大家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甚至试着将沈夜经过神血灼烧之后的血液输给沧溟,却还是毫无疗效。最后,沧溟自己提出了一个方法:将她的身体附在矩木树干上,与之同化。神血通过矩木缓缓发散,的确能够抑制病情,代价则是,她从此只能像女萝一般寄居于矩木,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为沧溟施术的那一天,沈夜正式作为大祭司的继任者出现在仪式上。这是沧溟第一次看见他穿祭司礼服的样子,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冷峻的青年,甚至比他的父亲更有迫人的气势。他捧着大祭司的法杖,缓缓走上寂静之间漫长的石阶,每一步都像一句永别。 仪式的最后,大祭司举起法杖正要念动束魂血咒,令沧溟的血肉之躯能与矩木真正融合,一直静立在旁的沈夜突然上前,没有跪地,甚至没有行礼,只是平淡地向这个身为他父亲以及上司的男人伸出手,“让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更近似于命令而非祈求,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让人无法拒绝,甚至无法动弹。只有老城主和大祭司能够在这威压之下直面这个年轻人,但他们也很清楚,这力量并非他们所能抗衡的。 与旁人的预想不同,大祭司欣慰地笑了。他毫不迟疑地将法杖交到沈夜手中。周围的高阶祭司们这才猛然惊觉,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怎样的时刻。 年轻的青衣祭司挥起法杖,轻盈而又缓慢,他吟诵咒语的时候并未出声,空气中的灵力流却如怒涛一般冲击着所有人,淡蓝色的灵力流汇聚成一个漩涡,在靠近沧溟时却变得格外轻柔,矩木上新发出了嫩绿的枝芽,像丝绵一样覆盖了沧溟的手脚,并在灵力的催动下逐渐融为一体。沧溟一开始皱着眉,接着表情慢慢转为舒缓,沈夜知道那是矩木汁液进入她的血脉缓解了疾病的痛楚,这也表示仪式成功了。 流月城的下一任城主被禁锢在矩木上,从此只能与城同生共死。 他将法杖奉还给大祭司,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跪坐在沧溟面前,问:“为什么?” 女子略微低下头,长长的黑发拂在仰望她的青年面颊之上,“阿夜……我何尝不知道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只是希望,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看到你亲手斩断这一切……让所有的族人,都不要再背负着这样悲剧的命运活下去……”
沈夜默默陪着沧溟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他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我得回去了,小曦要是找不到我是不会睡的……虽然她每过三天就要问我是谁……” 他正要转身离去,沧溟却又叫住了他,“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流月城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雨里走着,提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我只能隔着老远看着你,但是在路的尽头,有个人撑着一把伞等着你。你很开心地走到他身边,为他提着灯,他为你撑着伞,一起走远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出现了。” 沈夜伫立在黄昏里,背对着沧溟,隔了很久,发出一声不知是轻笑还是轻叹的声音,“我走了。沧溟,你多保重。” 明明又不是多远的距离,干嘛搞得像隔了天涯海角一样。沧溟这样想着,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多年以后,沈夜想起这一年发生的事,还是觉得多如乱麻。沧溟附上矩木之后不久,老城主就因心力交瘁病逝,大祭司打点完城主丧礼之后也一病不起,新城主虽然威信尚在,毕竟被困于矩木无法出面安抚族民,一时人心动荡。那一年偏又冷得极早,六月初便飘起了纷纷雪花,族民多病,不耐寒冷,竟有不少人一病不起,街头巷尾流传的尽是流月城要亡了的谶语。 人心惶惶。 好在还有身受神血护佑的沈夜,一力承担起城中大小事务。新任的廉贞祭司华月漂亮温柔,安抚人心算是一把好手;七杀祭司瞳虽然不方便出面,也新造了许多偃甲为族民减轻劳累改善生活,又试验了几种新药,对减缓病情蔓延颇有作用,因此虽然手忙脚乱,好歹算是扛过了这最艰难的时光。只是祭司中仍有些位高权重之人倚老卖老,沈夜不大指挥得动。 某个深夜,沈夜披着一襟雪花回房,正碰见来向他报告大祭司状况的华月,嗤笑一声道:“他倒好,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我纵然有心,怎奈名不正言不顺……” 以华月与他的亲密,这等抱怨本来也算不得什么,沈夜向来不在她面前掩饰对大祭司的恨意。多年以来华月都以傀儡应有的沉默聆听着主人的所有话语,只有这次,她想了很久。 那个人毁掉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不容分说地塞给她另一段写好了剧情的人生。 何况遭到这样对待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第二天,侍女来回报,沉疴缠身的大祭司在昨夜的风雪声中安然病逝,他是在睡梦中断气的,表情非常安宁平和。 沈夜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大祭司之位,贬黜了一些人,提拔了另一些人。有几位祭司连同他们的近亲从城中不留痕迹地消失。沧溟也正式召集高阶祭司发布城主谕令,今后城中一切事务均交与大祭司沈夜一手裁夺,不须另行禀明城主。 十几年前因为缺乏力量而在矩木核心中痛苦挣扎的少年,如今独自矗立于流月城权力的巅峰。有人羡慕他,有人憎恨他。而他自己却只觉得荒谬——从今之后,他不得不以这具逐渐走向腐朽的躯壳,守护住这座必将走向灭亡的城池。 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他只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诸事初定,城中气氛稍稍缓和,沈夜正以为可以舒一口气,瞳提醒他,该考虑继承人的事情了。 沈夜也知道是为什么。所有人里面只有瞳了解他的状况,神血并不能治愈疾病,只是以强横无比的力量压制了病情的恶化。而凡人体内的神血能维持多久的效力,谁也不敢猜测。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十年,又也许只是一个月。 “我估计你是不打算成婚的,而且这样培养继承人太慢,风险也大,”瞳像任何一次讲述他的实验计划一样平淡地对沈夜说,“所以还是收个徒弟吧,又快又方便,还可以自己挑。” 沈夜觉得这是他认识瞳这么多年以来瞳出过的最好的主意。
华月很快向外宣布了大祭司要收徒的消息,并迅速地拟定了选拔流程。好在流月城人口本来不多,所有八到十五岁的孩子在筛选过两轮之后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大祭司将从他们之中选出一个作为自己亲自教导的徒弟。 那一天沈夜斜靠在神殿深处的座位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走过长长的甬道被带到他面前。这都是些好孩子,无论是先天的灵力还是后天的法术都有相当的基础,问答应对也很得宜。当然,有些长得好看一点,另一些就差强人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只要资质好,沈夜是从不以貌取人的。 已经见得差不多了,年轻的大祭司心里盘算了一下,有两个都比较不错,一个叫雍文迪,另一个叫风琊,这两人的资质是最出众的,到底要选谁呢……论天赋,好像是风琊优秀那么一点点,但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差强人意了,如果选雍文迪,是不是又有点不太公平……他真心觉得很纠结。 华月拿着名单说:“大祭司,这是最后一个了。” 他强打起精神看向甬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身影很纤细,步子很轻巧规律,显示出一种良好的教养。 那个孩子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及肩的黑色头发整齐地披散着,清秀的小脸上充满好奇,并没有其他那些孩子常有的紧张和羞涩。 有趣。 他挑了挑眉,看向那双因稚气而格外剔透的眼睛。那眼神里柔软明亮的部分有些像小曦,但比小曦多了几分古灵精怪。 如果前任大祭司还在,他会看出这个孩子比起小曦来其实更像沈夜自己。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谢衣,今年十一岁。”尚未转化为少年的孩童音色明亮,口齿清晰,不像之前的某些孩子每答一句话都在发颤。很好。他的灵力天赋也相当高,跟之前的风琊不相上下。至于法术练得怎样,起码能过华月的眼,应该差不到哪去。 沈夜俯下身专注地看着谢衣,问了一个他今天已经问了很多遍的问题。“为什么要学法术?” 孩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回答:“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沈夜笑了,华月有些惊讶地盯着他。她很久没有见过沈夜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听到了很多答案,但是谢衣是唯一一个这样回答的孩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诚地想要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继承人。或者说,烈山部需要这样的大祭司。 小小的谢衣望着他,像是想得到一个评价。他给了孩子一个赞许的微笑,“这是个很好的愿望——” 谢衣很开心,但沈夜接着说了下去,“但是,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小孩明显被问住了,微微皱着眉头,很努力地思考着这个以前未曾想过的问题。沈夜却实在有些疲倦,向华月做了个手势,示意就是他了。 直到大祭司起身离开,谢衣还站在那里,呆呆地想着。华月又好气又好笑,拉起他的手走了出去。 后来谢衣回想起第一次与沈夜的相见,总记得那是一条很黑很长的甬道,和一间很黑很大的屋子。而屋子里的那个人,虽然一身如夜的黑衣,却是他生命里,最初的光。
五、少年心事当拿云
因为照顾着小曦的缘故,大祭司一直以为自己在教育小孩方面还算颇有经验,直到正式收了这辈子唯一一个徒弟,他才恍然大悟以前的“以为”都是错觉。 小曦的心智和身体没有变化,没法学习任何东西,沈夜对她的一切宠爱只能叫做哄孩子。而谢衣不同,沈夜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埋下了一颗种子,虽然知道会成长得很好,但是这过程带给他的乐趣仍然远远超出最初的想象。 一开始的三个月里,沈夜觉得谢衣几乎是个完美的徒弟,学法术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进境飞快。别的祭司见了这孩子无不啧啧称赞大祭司慧眼识珠,让沈夜觉得心里很是受用。 既然说几乎,就还是有点毛病的。 一是话痨,二是粘人。 第一点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沈夜身边就没一个爱说话的人,小曦哭的时间比说话多,华月性子安静,瞳更是能用一个字说清楚的事情绝不费力加到两个字。有谢衣在身边问东问西,虽然有时觉得烦人,大多数时候还是让人开心的。 第二点就着实让人有些头疼了。 沈夜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个非常称职的师父了,至少比他自己的父亲要好得多。虽然事务繁忙,他也坚持每天抽出两三个时辰陪在谢衣身边。谢衣若在院中练习法术,他就抱着小曦坐在一旁观看,在谢衣反复练习仍抓不到窍门之时出言指点一二。谢衣若在书房学习,他就把小曦交给侍女照顾,自己在旁处理各种族中事务。他的桌椅都很高,小小的谢衣时常会捧着一卷典籍凑过来,趴在他膝盖上问:“师父师父,这个我看不懂哎,您给我讲讲好不好?”他便放下手中案卷,为谢衣细细讲来。 但谢衣小朋友要的不止是白天的时间。 在徒弟搬进神殿的第三个晚上,沈夜刚哄睡了小曦,回到自己房间脱了外袍躺上床,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以为是侍女要来报告什么事情,扬声道:“进来。” 门缝里探进一张哭得花里胡哨的小脸。 沈夜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来,“谢衣?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吗?快进来。” 小孩就这么穿着睡衣赤着脚拖着枕头扑进位高权重的大祭司怀里,放声大哭:“呜哇哇哇哇哇……师父……神殿里好可怕,又黑又冷,我已经做了两天噩梦了……有怪物要把我吃掉哇哇哇哇……人家要跟师父一起睡嘛……” 大祭司眼前一黑,还得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把谢衣抱起来塞进自己的被窝里,为他掖好被角,自己也躺好。谢衣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他也只在黑暗中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孩子温热的小小身体贴在他身旁,感觉有点碍事,却也莫名地生出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心感。 他想谢衣不像他和小曦一样自幼便习惯了空旷冰冷的神殿。这么小的孩子,从小在爹娘身边受着百般宠爱,骤然离家肯定是会害怕的,暂且哄他几天,等他习惯了再送回他自己的房间去睡吧。这么想着想着,从来未曾与人同睡过一张床的沈夜竟然毫无障碍地陷入了梦境。 醒来之后,沈夜觉得胸口很闷。谢衣的胳膊像小曦那只兔子布偶的长耳朵一样缠住他,头正枕在他心脏的位置,头发散了他一身。他叹着气把谢衣从身上扒拉下来,孩子翻了个身抱住被子,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他想这也太不像话了,过几天一定要让他自己睡。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大祭司真是天真又乐观啊。 谢衣就这么在沈夜的床上一直睡了四年,从十一岁到十五岁。
三个月之后,习惯了神殿生活的小谢衣开始本性毕露。他迅速地看穿了师父那层威严冷漠的外皮其实只是表象,于是大祭司每天在处理原本的各项事务之外,还得格外多花半个时辰来处理各处的告状。什么弄坏了神殿的灯盏啊,拆了偃甲守卫的轴承啊,偷走了瞳新养的蛊虫啊,在石阶上设了个幻象让风琊摔得鼻青脸肿啊……搞得大祭司心力交瘁。 谢衣乖顺地站在墙角,沈夜用力压着太阳穴问他:“你干嘛去捉弄风琊。” “我不小心听到他在背后说师父坏话。说师父没眼光,明明他天赋比较高,师父却选了我当徒弟。” 好像……情有可原? “那你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去跟他较量一番,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谢衣抬起头,包子脸气鼓鼓的:“我跟他比试过啊,明明打败了他,可是他跟人说他是怕打赢了我您出来护短,才故意输给我的。” “……”沈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风琊这个孩子,将来只怕是个祸根。但他的家族颇有势力,轻易动不得。 见师父默然不语,谢衣以为他生气了,于是又补了一句,“其实他骂我倒是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很讨厌他……但是我不能忍受他骂师父……” 沈夜走过去,轻轻抚了抚谢衣的头顶,“不用站了,去休息吧。” “师父您不罚我啦?”谢衣很惊喜。 “你每天惹这么多祸,哪儿罚得过来。但为师见你如此悠闲,想来是练习得不够。从明日开始,每日再加练一个时辰剑术。” “师父~~~~”诸般功课中,谢衣最不喜的就是剑术,“我不喜欢学这种杀人的玩意儿嘛,您明明知道的……” 沈夜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许讨价还价。”他转开了目光,仿佛凝视着什么地方。那是谢衣无从得知的,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难道有谁天生喜欢杀人不成。学剑,是为了有一天万不得已之时,能有力量回护自身,以及,自己所珍视的那些人啊……” “是这样吗……”小谢衣努力地思索着,“那,我会好好学剑术,以后就可以保护师父了,好不好?” “傻孩子。”沈夜也忍不住笑了,“当然是师父来保护你啦。”他抱起小小的孩童走向卧室,“是谁不缠着师父一起睡就会做噩梦呀……” 那个时候,离他能够执刃保护他还有很久。 离他第一次挥刃指向他也还有很久。 十一月的某个黄昏,大祭司从堆积如山的公文堆里抬起头,发现本来应该在书房抄典籍的徒弟又不知去向,不知道去哪里惹祸了。一想到又会收到告状,他有点烦恼。但一直等到掌灯时分还不见谢衣的踪影,他觉得有些不妙。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抽查谢衣的练习进度,而谢衣不管在外面淘了什么气,这时候也会乖乖地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心爱的徒儿现在正在流月城最底层荒废的庭院里慌乱逃窜,身后是狂奔的猛兽。 都怪师父书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古卷!其中夹着一张潦草的“藏宝图”,他本来也只是半信半疑,想独自溜出来碰碰运气,本来通向废园的门是加了三层法术锁,还有偃甲守卫把守的,可这点障碍怎么能难倒充满了探险欲望的谢衣。他直接干扰了偃甲的灵力流之后拆掉动力匣,可怜的守卫连故障讯号都没来得及发出。至于法术锁更不在话下,没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解掉了。小谢衣很得意,大摇大摆地踏进了禁区。 谁知道这个地方的可怕程度远远超出了他能应付的范围。废园的一小部分是瞳的试验场,剩下的一大部分已经数百年无人踏足,据说有时深夜会传来野兽的厮杀声,嘶吼和惨嚎甚至能惊醒中层的居民。谢衣在这里兜了两个时辰的圈子,大部分时间是在逃跑,他没有带剑,用法术解决掉了五头猛兽和三只怪鸟,灵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夜幕渐深,朔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至,巨大植物在黑暗里比白日更加狰狞,像是自洪荒时代存留至今的尸首。树丛里不时闪动着墨绿或者暗红的幽光,他知道那是野兽的瞳仁。身后怪物的脚步逐渐逼近,他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脖颈后那腥臭滚烫的喘息。 难道就要被吃掉了吗?谢衣觉得这样的死法真是太丢人了。如果能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记得带上剑,以及恢复灵力的药物。至于“别来冒这个险”这一选择,压根就没有在他充满好奇的脑海里出现过。 脚下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他啪的一声摔倒在地。大概是磕到了坚硬的树根,小腿处传来尖锐的剧痛和骨头断裂的轻微声响。 完了,这下跑不掉了……师父一定会很生气,也会很伤心吧…… 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 眼前乍起的剑光宛若一道闪电,照亮了伫立在雪中的高大身影。野兽的血溅得满地都是,却没有一滴沾到谢衣身上。一面金色的光盾将他整个人护在其中,连雪花都飘不进来。 那是沈夜的瞬华之胄,整个流月城中最强的护盾。 谢衣挣扎着爬起来,虽然腿痛得根本站不稳,还是扑上去抱住了沈夜的腰,把眼泪鼻涕都揉到了他的大祭司袍上。沈夜却掰开他的手将他推离自己,一手握住他单薄的肩膀,另一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在谢衣的记忆里,这是沈夜唯一一次打他。他止住了哭声,揉着红肿的脸颊茫然地凝视着师父。 沈夜的声音有点颤抖,谢衣想,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谢衣!你身为本座唯一弟子,平日里贪玩散漫,本座念你年幼不曾严加管教,看来真是大错特错!如今你竟敢擅入禁地……” 看来这里是藏着什么秘密,能让师父气成这样,这次犯的事儿好像有点重了……谢衣忍着痛又开始浮想联翩,直到下一句话重重敲在他心口。 “……竟敢如此轻忽性命!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却叫本座如何自处!” 小谢衣吃力地跪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一定……好好练法术和剑术……再也……不淘气了……” 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恍惚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吐出的话语已经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呢喃,好像有更多的灯光围了过来,是华月姐姐,还有七杀祭司和其他人……好痛啊,他只能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师父抱了起来,抱得特别特别紧,下雪的时候很冷,但师父的怀里好温暖,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自然是躺在师父又宽又柔软的大床上,左腿被上了绷带和夹板,师父的眼睛有点红肿,好像熬了一夜的样子。 谢衣支起身来,想跟师父说声对不起。沈夜狠狠剜了他一眼,“闭嘴。什么都别说,禁足三个月,不许出房间一步。” 谢衣想,好像不太对啊师父,这是你的房间啊。但他又看了看四周,反正自己的衣服书册法杖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都堆在各处,就觉得哪个房间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六、竹马梢梢摇绿尾
十三岁的时候,谢衣向沈夜提出了那个原本是沈夜问他的问题:“师父,您既然说法术只能让一人不畏冰雪,没法帮助其他不擅法术的族人。那我就算把法术学到了头,又有什么用呢?” 沈夜用一种“我早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这么问我”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起身走了出去。谢衣心领神会地跟上,走着走着,他觉得这段路怎么这么熟悉。 “师父您是要去瞳哥哥那里吗?” 沈夜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七杀祭司的房间。不同于大祭司的房间只是单纯的卧室,瞳的房间是里外两间。跟一般人还不太一样,这套房间里间比外间大很多,而且外间是卧室,里间是工作室。谢衣只来过寥寥几次,从那年他偷了瞳的蛊虫之后,瞳防他就好像防贼似的,他一进房间瞳的眼睛就只跟着他的手转,后来他就不太好意思来了。 当时沈夜听说这件事之后,冷冷地哼了一声:“算你命大,只偷了一只眠蛊。要是偷到碧血蛊或是金蚕蛊之类的,哼哼……” 不过今天反正是师父亲自带他来的,谢衣自觉很有底气,腰板也挺得直直的。 瞳两间屋子的门都开着,这是“现在没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进来”的意思。沈夜把谢衣带到正在画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设计图的瞳面前,瞳从书案上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沈夜。 瞳哥哥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小话痨谢衣有点忧伤地想。 “他觉得学法术没意思。你教他偃术吧。” 谢衣震惊地看着师父。 “我的意思可不是让你放弃法术。每天两个时辰的法术,一个时辰的武学练习照旧,其他时间你可以学偃术,就这样。瞳你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为什么瞳哥哥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瞳脑补了一百九十八种可能发生的悲剧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跟少年定下了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碰蛊虫。 第二,不许碰蛊虫。 第三,不许碰蛊虫。 少年笑嘻嘻地问他:“瞳哥哥,既然这些蛊虫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养它们呢?” 然后他听到了从认识以来瞳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人类一直自诩为万物之灵长,高于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虫豸,一旦放进人体之内,便可令人受尽万般苦楚,冷静者疯狂,青春者衰老,能令健康人失去神智,卧床不起,更有甚者,能令已死的躯壳随下蛊者心意而动,举手投足宛若生人……小谢衣,你有没有觉得,生命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你难道不想探究这一切的秘密吗?” 瞳掀开了屋角台子上的白布,那里躺着一具惨白的尸体,胸口、腹部和四肢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肌肤有些部分坚硬如铁,有些部分绵软如泥,显然是种下了不同的蛊虫。 谢衣明显被惊吓到了,他背转身,凝望着那些放蛊虫盒的架子发呆了好一会儿,好像那每个盒子里面都装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有点想……但是……蛊术是不是要用人做实验?那也太残忍了……” 瞳有点意外,说实话看到这种景象之后没有吐还能说出“有点想”学蛊术的人,谢衣还是第一个。不过这孩子天性善良,应该也就止步于此了。瞳领着他走向了屋子另一边的偃术工作台,“想也没用。我不会教你蛊术的。你老老实实学偃术吧。” “哦……”小谢衣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不过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瞳也很如释重负,虽然让小孩子看到这种惨象是有点不厚道,但他的蛊虫总算安全了。 那个下午,谢衣在瞳的工作台上拆掉了四个小型偃甲,用这些零件拼出了大半个尚不能运行的偃甲守卫。虽然他还不太懂得如何以灵力盒为动力驱动偃甲,但结构和外形都已经有模有样了。瞳震惊于他在偃甲一道上的天赋更高于法术,不免有点嫉妒地想,沈夜真是捡了个宝啊。 如果说初见沈夜是为谢衣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么学习偃术则让谢衣觉得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疯狂地阅读着瞳那里的各种图谱文献,用各种材料尝试拼装偃甲,以及,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试着拆卸他能看到的所有偃甲。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他是能把这些东西好好装回去的,但也总有那么一次两次会出点纰漏。偏偏他弄坏的东西还不是稍微会点偃术的祭司们能修好的,于是腿脚不太方便的七杀大人在城里来回奔波了三天之后终于爆发了。 “谢衣你这个小兔崽子!我受够你了!带着你喜欢的东西滚回你师父那里去!” 走廊里的侍女们面面相觑。 “刚才是七杀祭司大人在说话吗?” “好像是吧……” “天哪,原来七杀大人也会这样发脾气啊,我这么多年都没听过他大声说话呢……” 少年拖着一个跟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包袱落荒而逃,里面是各种图谱工具和材料。师父的房间看起来放不下这么多东西,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房间改造成工作室。 谢衣的第一个工作室只安全运行了五天时间。 事务繁忙的大祭司正埋首于文书工作,突然从咫尺之遥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那是谢衣房间的方向,沈夜扔下案卷就冲了出去。 滚滚黑烟从房门处涌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沈夜扬手扔了一记风雪冰天,冰碴混着黑灰被卷出了房间,屋子正中有个黑糊糊的身影,一看见他就咧开了嘴,浑身上下只有眼球和牙是白的。 “师父……我错了……” 后来,沈夜想,明明小时候认错认得最快的孩子,撒娇耍赖一样不缺的孩子,长大之后,脊梁和心肠是怎么能变得那么硬。硬到,只能玉碎。 法术召来的雨水冲刷了身上的黑灰,沈夜将谢衣拎起来一寸寸仔细查看。手上有些不碍事的皮外伤,原本披肩的头发被燎焦了一大片,衣服碎得不像样子,看来是下意识地运起了护体灵气,还算有点脑子。 沈夜嫌恶地用脚尖扒拉着地上焦黑的偃甲残骸:“怎么回事?” 实验失败看样子对谢衣的打击很大,他垂头丧气地回答:“弟子试着做了个小型的偃甲炉,但是投入五色石碎片之后灵力震荡太过剧烈……于是就爆炸了……” ……在房间……做偃甲炉……大祭司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觉得头痛得像即将爆炸的偃甲炉一样。 敢情这孩子跟着瞳别的没学,就学会了作得一手好死啊。 他把深受挫折的谢衣领回自己房间,帮他把头发慢慢吹干,又剪掉了烧焦的部分,这样披着就不好看了,沈夜想了想,翻出了几条当年旧衣服上的深青色丝带,把少年的头发绑成一条辫子,两鬓各垂下一条刘海,看起来成熟清爽了不少。谢衣也对这个新发型很满意,每天早上都缠着师父给自己梳头,让大祭司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自找麻烦。 但是手指在少年柔顺的黑发间流连的美妙触感,以及少年的脸颊贴在他膝盖上的温软,都让沈夜觉得这点小小的麻烦很是值得。
经过这次事故,谢衣收敛了不少,接下来做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小玩意儿。 比如有好多叶片,转起来能吹出凉风的叫做“风自来”的偃甲,但是因为流月城一年到头也没有炎热天气,只能交给侍女用来打扫书架的灰尘。 比如有着布偶的外形,但是能用沈夜的声音给小曦讲故事的偃甲兔子,可惜小曦被能说话的兔子吓得哭了半个时辰,一直叫着要谢衣哥哥打跑兔子妖怪,谢衣只好取出了兔子里的凝音石,幸好过了三天小曦就忘了这回事。 又比如谢衣觉得师父每天事务如此繁忙,还要抽空给个子不断窜高的自己做新衣服实在太辛苦了,于是开发了一种能穿针引线缝衣服的偃甲,但是布料仍然需要手动裁剪,并且每一道缝线都需要两个人拿着布料以保持走线方向的准确,大祭司在用它缝了两只袖子之后就不堪重负地把它踢到了墙角,“还没有本座用手缝得快!要它何用!”华月听说了之后倒是兴致勃勃地捡走了缝衣偃甲拿去给神殿的女祭司用了,反正她们闲着的时间很多。因为线一不小心就走歪了,所以不对称设计的服装在女祭司群里颇为流行了一段时间。 因为小曦不喜欢自己走路,老是要人抱着,谢衣又脑子一转,造了一张可以自行移动的椅子,椅子下方有四个能向各个方向转动的滑轮,在扶手上有机关可以控制方向,椅垫很软,坐上去就像被抱着一样,小曦一开始很开心,坐着椅子跟着谢衣哥哥出了神殿到处游逛,几个侍女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果然没走多远就出了问题,小曦灵力虚弱,反应也较常人迟钝,遇到拐弯和阶梯之处控制起来很是吃力,终于,在一个下坡处……椅子翻了…… 小曦尖叫着飞了出去,摔在及时飞扑过来的谢衣身上,吓得大哭起来。好在两人都没受伤。 当天晚上小曦对沈夜哭诉了好久“会动的椅子好可怕……” 谢衣低着头蹭过来,“对不起啊小曦,都是我的错……” 小曦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又破涕为笑,“谢衣哥哥救了小曦呢,谢衣哥哥是好人!” 然后谢衣在师父的暗示之下,把自行椅的控制系统做了一些调整,恭恭敬敬地送去给瞳号称赔礼,瞳用起来觉得十分顺手,又开始兴高采烈地跟谢衣讨论偃术之道了。 很多个深夜,睡不着的大祭司悄悄来到瞳的房间外面,看着亮着灯的房间里两个丝毫不觉疲倦的人,心里有种自家的娃被人拐走了的空虚感,但最后还是黑着脸敲了敲门就走了。 他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个灵巧纤细的身影潜进他的房间,即使灭了灯,也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而准确地摸上床钻进他的被窝,像抱着兔子布偶一样缠着他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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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50:43 GMT 8
七、华裾织翠青如葱
每几个月身高就要窜一截的徒弟让大祭司心中充满了烦恼。不是做衣服的麻烦,而是他的床渐渐显得有点挤了。 其实说来他那张床足有一丈宽一丈五长,谢衣虽然长到只比他矮半个头了,但还是瘦,别说一个,再来三个也睡得下。但沈夜毕竟……没法再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了。 都怪早上那个梦。 梦里的细节沈夜也记不太清了,大部分东西都像隐在氤氲的雾里,只记得有人跟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有一种抵死的温柔与缠绵,但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醒来之后,只觉一身冷汗,被褥都湿了一片。 他只有十四五岁那些年做过这种绮梦,后来诸般动荡,万事缠身,他每一日都心事重重,几乎忘了自己还有欲望。 有一只柔韧修长的手搭在他胸口,跟梦中的触感很是相似。沈夜呆了半晌才意识到,那自然是谢衣。 十五岁的少年骨骼还未完全长开,手脚纤细,身体有种植物般的清香,薄红的脸颊贴住自己肩膀,漆黑如鸦羽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干净得像琉璃碗里的雪水,一眼能看到底。 沈夜看着这么无辜的孩子,心底便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羞恼。他捉住谢衣的手推开去,动作稍大了点,谢衣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脸颊贴在沈夜肩膀上蹭了一蹭,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撒娇。 “师父你怎么啦?出这么多汗,是生病了吗?”谢衣焦急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抓衣服,“我去找大夫来,师父你先躺着……” 沈夜一把按住了他,“没什么,不要惊动旁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冷淡地说,“你都这么大了,从今日起,还是搬出去自己住吧。” “师父~~~”谢衣嘟起了嘴,但沈夜这一次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任他软磨硬泡也不顶用,一天之内便命人将他的起居用品都搬回了原来的房间。而夜里他故伎重施抱着枕头去敲门时,更是悲伤地发现师父的房间门居然对他上了锁! 谢衣深切地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他这个年纪,也略晓了些人事,想来想去,觉得师父之所以把他赶出来,莫不是要准备成亲了? 还好他问的第一个人是华月,对方把他这不着边际的妄想生生掐灭在了萌芽阶段。 谢衣问的是:“华月姐姐,你跟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华月吓得差点没把怀里的金丝箜篌扔到他脸上去,“你这孩子,想些什么呢!大祭司怎么可能跟我……” 听完了谢衣的推测之后,华月忍着笑安抚了他好一阵子,临走又千叮万嘱,“别乱想了啊,要是让大祭司知道你成天都在琢磨这个……哎哟我不行了肚子疼……” 虽然知道了师父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但师父最近还是好忙的样子,也没有每天盯着自己练法术了,谢衣还是觉得有点寂寞。 好在神殿里也有不少年龄相近的孩子,天生好人缘的谢衣很快就跟他们混在了一起,除了风琊那一小帮人跟他合不来之外,别的孩子都颇喜欢亲近谢衣,少年群体里流行的东西自然他手里也有了一份。 只匆匆看了一遍,谢衣就知道这些东西绝不能让师父发现,他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卷册都收在床头柜的匣子里,偃甲锁是他自己设计的,其他人除了使用暴力之外绝无破解的可能。其实他也知道根本没有必要上锁,沈夜绝不会去翻阅他有意掩饰的东西。 他一直这样纵容着他。 而谢衣自己再次打开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匣子,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十六岁的谢衣步履从容地走在神殿里,已经不会被人当做少年看待。他的法术、偃术和武学都已有了相当造诣,也时常跟着沈夜协理政务,最难得的是从上层的祭司到下层的平民,都对他赞不绝口。 是啊,这样又好看又温柔又能干又热心肠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大祭司心里很是欣慰,想这孩子总算长得有模有样了。原先对他太过娇惯,这一年来略略疏远了些,他倒是如自己期望的一般迅速地独立起来。也是时候将自己的担子分一些给他了。 不日,大祭司唯一的弟子谢衣被册封为破军祭司,兼生灭厅主事,自此成为流月城史上最年轻的高阶祭司。 册封仪式的前一天夜里,谢衣借口要问问明天的安排,从刚掌灯时分就赖在大祭司的房间不肯走。沈夜把他明天要穿的祭司礼服铺了一床,让他试试合不合身。谢衣盯着宽袍大袖的新衣,略微皱起了眉头,“师尊……袖子这么宽,做偃甲的时候很碍事呀……” 不知不觉中,孩童天真软糯的“师父”称呼已经换成了清朗明澈的“师尊”,沈夜突然觉得有一丝寂寞,但他仍微微笑起:“明天你就是跟瞳华月他们平起平坐的大人了,怎么还计较这些事情。快换上让为师看看。” 谢衣虽然口头抱怨,脱衣服的速度倒一点不慢。沈夜斜倚在床头,面对着他赤裸的上半身,不由得别过脸去。 那具身体正处在少年向青年的转变之中,从颈至肩的线条虽然流畅精致,却也犹自青涩单薄,锁骨斜斜一抹,腰线有着柔韧利落的弧度,肌肤如玉,手脚修长。他正挺直了腰,扬手披上雪白的里衣,整个人如初雪覆上一柄新硎的长刀,撞进沈夜漆黑眼底,怎么看都惊心动魄。他在长袖下握紧了拳,连指甲都掐进手心,才好不容易压住心头那股翻涌而上的炽热。 他凝视着谢衣一层层穿上赭色的中衣,碧色的长袍,系上腰封,套上白底金缘的罩袍,又戴上繁复的首饰,最后理了理头发和衣裾,不太自在地望向自己。 是觉得束手束脚罢,沈夜想,破军祭司,哪怕是大祭司,都不是能让他一展抱负的位置。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谢衣的才华,他定当修成通天彻地之能……倘若不是生于这绝域之城,不是生于这穷途之世…… 幸好一切还未真正走到尽头。 哪怕只是微茫如萤火的一线生机,他也会倾其所有,为他辟出另一番天地。
彼时尚自年少的谢衣还未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他只是掐了掐衣服的腋下,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而师尊虽然看着他,但眼神茫然,显然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他走过去俯下身,凑近沈夜的脸,软软地叫了一声:“师父~~~” 等谢衣真正长大之后,沈夜总结出了规律,谢衣在两人最私密最亲近的时候总是叫自己师父,其他的私人场合或者是有求于他的时候会叫师尊,公务场合叫大祭司,最正式的场合便是紫微尊上。 他那时未曾预料,所有的称呼里,最让他心荡神驰的是屈指可数的几声“阿夜”,而他一生里听得最多的,却只是一句句平静无波的“主人”。 沈夜回过神来,“怎么?” “这里有点大。” “那你脱下来改改。”沈夜想,这也太瘦了,肯定是最近总是窝在房间里做偃甲缺乏运动的缘故,以后还得督促他多出来走走。 两壁的窗开着,夜风骤起,带来一阵寒意。“哎呀好冷……”少年一边嘟囔着,一边轻车熟路地钻进了被窝。他蜷在沈夜身边,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了拉沈夜的衣袖,沈夜一见他狡黠的眼神,就心头一紧。 “师父你以前是不是也穿过这样的衣服?穿给我看看好不好嘛?” “……胡闹。”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谢衣笑着,伸出双手圈住沈夜的腰,头在他腰间蹭来蹭去。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跟沈夜撒过娇了。沈夜的手放在他冰凉光滑的肩上,想要推开,又微妙地顿住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好了,先放开为师。” 感觉环在腰上的手缩了回去,沈夜开始一颗颗解开大祭司袍繁复的盘扣,一直到最后一件里衣从肩上滑落,他都没有转过头,自然也看不见那张藏在他背后的,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的脸。 等沈夜换上了破军祭司的全套装束,谢衣才堪堪将那些见不得人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自然,他从未见过这副打扮的师父,这套礼服比大祭司服修身许多,色泽也浅淡素雅,衬得沈夜原本凌厉迫人的气势比平日里温和了许多,如同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月色正好,如流水般泻了一地,那个人立在窗前,浅白深碧的轻纱在他身侧随风卷拂,当真如皎皎玉树生于旷野水泽,让人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多年以后,谢衣才想明白,原来自己从那个时候起,不,根本是更早以前,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大祭司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半裸的谢衣在他被窝里待上一整夜,改完了衣服,他死拉活拽地把谢衣拖下床推到了门口,“回去回去,为师要歇息了,明日一早就是册封仪式,你可别睡过头。” 谢衣抱着他那堆旧衣服和新衣服卡在门口,坚决阻止师尊关门的企图,“师尊,别关门!弟子还想讨一件礼物呢……” 这孩子向来直率,什么天蚕丝啊火炼朱晶啊千年冰魄之类材料这几年要得也不少,沈夜想,若只是要些稀罕玩意儿,那也还好,可别又提刚才那种要求……于是很谨慎地问,“你想要什么,先说来听听。” “……弟子近日与其他祭司切磋武学,试用了诸般兵器,觉得刀用起来比剑顺手。”谢衣略微扬起头望着沈夜,“请师尊赐弟子一柄合用的刀,让弟子可以——护卫师尊。” “嗯,为师知道了。”沈夜本来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徒弟的头,却发现要把手举得那么高的动作看起来已经有点奇怪了,于是只轻轻拍了拍谢衣的肩膀,“去歇息罢。”
八、凉夜波间吟古龙
清晨的明朗阳光透过矩木枝叶洒落在广场上,给沧桑的神农巨像镀上一层金边。时值暮春,一向荒寒的流月城中也有杂花生树,翠叶参差。花朵的淡香若有若无地弥散在融融暖意之中,沈夜独自立于广场尽头的高台之上,目光掠过满场盛装肃立的神殿祭司,凝视着人群另一边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最心爱的徒弟正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祭司礼服,自人群分开的通道中缓缓行来。明明大家的衣服都是一式的青袍白衫,偏他在其中灼灼如碧沼红莲。 谢衣也望着广场对面的那个人,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黄昏,同样是一条很深很长的路,只是那一条很黑,这一条很亮。路尽头依然是那个人,只是刺眼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在面前投下长长的影子,眉目因逆光而显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对方在微笑着等待他。 这广场上有很多人,而那个立于万人之上的人却只凝视着自己。 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仍记得那人交代他的,保持着优雅的仪态,一步步向他走去。 也是一步步向宿命走去。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那些祭司们还会向少年们讲起,当年大祭司册封破军祭司时,年少的破军祭司是如何优雅从容,风姿清隽,而他的法术和偃术又是如何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关于他的种种细节都逐渐成为传说,再后来,便成了禁忌。 谢衣走上石阶,在沈夜面前郑重地低头跪下。他听到大祭司展开手中的竹简,念着冗长的封词,低沉华丽的音色在整个神殿区回荡,他竭力忍耐着想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的冲动,直到沈夜示意他起身,从自己手中接过册封的玉印宝册,又转手交给一旁的侍从。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谢衣,有些是赞许,有些是艳羡,有些是仰慕,也有些是妒忌和恶毒。但是谢衣完全没有留意,那时的他全副心神都只放在一个人身上。 册封仪式的最后,沈夜掀开侍从捧着的托盘上覆盖的碧色丝绒,取出一柄长刀。刀以寒溟木为柄,龙骨金为镡,锋刃隐在青蛟皮所制的鞘中,却仍有森森寒意迫人眉睫。谢衣见状重又跪下,沈夜握着这柄刀,珍而重之地放入他手中。 “此刀名为翻雪,乃是三百年前名匠禺光所铸,可切金断玉,锋锐无匹。今日赐予破军 祭司以为护身之用。” 谢衣双手接过翻雪,趁沈夜的手还没有收回去时,缠住了他的手指。他垂下眼帘,一脸正经地说着:“谢过紫微尊上。属下一定善加运用,绝不辜负尊上赐刀之恩。” 沈夜被他这大胆的举动惊呆了,却又不能露在脸上,好在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留在台上,其余人都隔得甚远,看不清这番纠缠。他只能暗自运劲一根一根地抽出手指,只将刀留在谢衣手中。 但是手指上依旧留着谢衣冰冷粘腻的汗。沈夜想,一边紧张着一边还做出这等事来,这孩子当真……不能再这样纵容下去了。可……刚才那种猝然冲上脑海的恐惧与快意,又到底是什么。 “好了,诸事已毕,起来罢。”无论心底如何天翻地覆,外表看起来永远波澜不惊,这是大祭司应有的姿态。谢衣就很忐忑了,不知道师尊待会儿会怎么收拾自己,但手指交缠的滋味委实美妙,即使被训斥一顿他也觉得值得。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谢衣本想跟着沈夜回去,又想了想这时候还是别撞到刀口上去,还是先回生灭厅去干点活儿等师尊消消气的好。 从广场到生灭厅自然是有正路的,但谢衣嫌远,便抄了小道,走过一个拐角,却听见有几句不堪入耳的粗话从旁边开着的窗户里飘出来,是风琊的声音。本来谢衣只是淡淡皱眉,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停住脚步,将身形隐藏进建筑之间的缝隙里。其实他并不喜欢做听壁脚这种有损身份的事,但明知对方在讲自己坏话却淡定路过这也不是他的风格。 “哼哼,破军……流月城史上第一个十六岁的高阶祭司……大祭司对这小子还真是宠爱得要命啊……老子倒看不出他谢衣到底有什么本事……” “就是就是,谢衣哪有大人您厉害,完全就不能比嘛。” “是啊,要论术法,风琊大人比大祭司本人也差不远了。” 这几个拍马屁的声音谢衣并不认识,他也并不在意。但另一个人的音色却恶毒得犹如带着毒蛇吐信的咝咝声,“不如,咱们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为大人出口气?” 谢衣冷笑。他稍微幻想了一下这时如果从窗口跳进去这几个人会有多么精彩的表情,敢于提出教训这个建议的人显然不太了解谢衣的真实能力,毕竟谢衣练习术法和武学的时候没几个人能够看到。但是册封第一天就给师尊找麻烦可能不太好,加上早上那点事儿…… 屋内传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听起来像是有人将竹简摔在了桌上。一个清朗而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你们真是够了。自己不知进取,只会在背后非议同僚,如今竟连这种阴损手段都想出来了,当真猥琐得可以!” 风琊也拍了桌子,“崔凌靖!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装什么正义啊?老子的事儿也是你有资格管的?!” “呵,在下势单力薄,想来确实是管不了……只是耻于与尔等宵小为伍!”随着一声冷笑,那个人摔门而出。 风琊几人仍在骂骂咧咧,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他……要是去向谢衣告密怎么办?” “X了个X的!”风琊骂了一句,“他敢!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不过我们最近还是不要动手了,等过一阵再说。” 这个崔凌靖,看起来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谢衣这么想着,慢慢地晃回了生灭厅。他本来以为对方会来警告他,却没有见到人影,只有偃甲守卫的手里塞着一张仔细叠好的短笺,上面没有署名,只有寥寥四个字“诸事小心”。
在生灭厅翻了大半天陈年秘笈之后谢衣又磨磨蹭蹭地去了议事厅,沈夜正忙着听各种人汇报公务,连正眼都没看过他。谢衣见师尊面色不善,也不知道是被别人气的还是被他气的,只敢乖乖在一边呆着。这一待又是大半天,等最后一个报告事务的下属也离去之后,沈夜才淡淡瞟了一眼一直低眉垂眼站在角落里的徒弟。 第一个念头竟是,看起来真的是个大人了。 他刻意轻描淡写地看着手里的竹简问:“破军,你可是有事要禀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果然对方凑了过来,从背后俯身,鬓脚已经擦到了他的脸颊,“师尊~~不要对弟子这么凶嘛~~” 这样软的口气,充满了撒娇讨饶的意味。沈夜不禁心情大好地微笑起来,决定原谅徒弟早上那小小的逾矩。他放下竹简站起身,示意谢衣跟他出去。 两人来到露台之上,谢衣这才发觉已是入夜时分,从这里望去,流月城很是寂静,头顶上矩木浓密的枝叶像黑云覆压着整座城市,高耸的石质建筑只有零星窗口透出黯淡灯火,看起来有些寂寥。 “把你的刀拿出来试试。” 谢衣依言从腰间解下翻雪,拔刀出鞘的瞬间他愣住了。这柄刀的鞘足有三尺,但抽出之后刀锋却只有七寸。虽然刀身上有层层花纹如峰峦叠嶂,锋刃部分更是薄到几近透明,一看就是千锤百炼削铁如泥的珍品,但毕竟……只是把短刀。 他疑惑地望着沈夜,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 “握住它,将灵力灌注进去。别冲着人。” 短短的刀身一瞬间光华暴涨,锋刃凭空长出了两尺有余,刀身笔直,厚脊窄刃,雪练般的刀光在夜色里如同一道闪电掠过苍穹,他试着屈起一指弹了弹刀身,触手坚硬无匹,却无一丝声响。 沈夜在他身侧,看他缓缓举起刀凝视,一双漆黑眼睛映在刀身之上,手握如此利器竟也无半点杀意,温柔得宛如一池春水。 “翻雪有两个好处。一是长短宽窄随心而定,让对手摸不清你的路数。二是,”沈夜微妙地顿了顿,“无论杀了多少人,亦可不沾一丝血腥。” “还真是……方便。”谢衣一时想不出什么赞美“杀人不见血”这种特质的言辞,只得努力扭转了话题,“师尊,此刀如此特异,究竟是何材料所制?” “哎,就知道你只关心这个。大概也就是九天玄铁,极渊玉魄,加上一丁点儿星屑罢。” “星屑……”谢衣被这种传说中的材料深深震惊了,“那这柄刀也太贵重了……弟子不敢……” 沈夜嗤笑了一声,“再贵重的物件,若不能为人所用,难道要放着供起来不成?你是本座唯一的弟子,别为了一点稀罕玩意儿就大惊小怪。” “师尊教训得是。” 谢衣撤回灵力,想收刀入鞘,才发现原来刀鞘也分为两层,长鞘之中尚有一层七寸短鞘。沈夜伸手扳动机簧抽出短鞘,将刀身插入,又将短刀纳入谢衣左袖之中,笑道,“如此看起来,便是手无寸铁的模样了,岂不甚好?” 可是谢衣这时已经根本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只知道自己的手腕被那个人握在手里,虽然只是轻轻的,丝毫没有别的用意,只是这样最普通的甚至只能算是熟不拘礼而算不上亲昵的动作,居然能让他觉得整个人都沉溺在一种甘美的痛楚之中,就好像沈夜握住的并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的心脏一样。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右手,再一次握住了师尊的手。 沈夜没料到他这一下握得极紧,挣了一挣,他已经放开了谢衣的左腕,自己的手却还在谢衣手中。少年的皮肤带着灼人的温度,力气大得惊人,已经把他的手腕捏出了红痕。沈夜没法否认自己是存了那么一点点试探的意思,但那是犹豫的,含蓄的,一触即退的……他没有真的想要怎样,他也不能。 月光将神殿建筑的影子投在露台上,两人在暗影里沉默地对峙。 沈夜尽量冷淡地注视着谢衣,年长者和上位者双重身份的威压终于还是起了作用。他感觉扣在手腕上的力道逐渐放松了。最后他甩开谢衣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好像……被讨厌了呢。 谢衣望着那轮高天孤月,无声笑起,然后抬手捂住了眼睛。
九、长畛徘徊桑柘重
有了正经职位,谢衣也突然变得忙了起来。他年轻又好脾气,很多前辈便将需要在城里四处跑腿的活儿都推给了他。不用说,最大的受益人自然是瞳,自从谢衣成长起来,瞳大人就再也没有出去修理过各种偃甲。 这一日有人报告下城区的一处桥梁有些松动,若放任不理恐怕会有坍塌的危险,于是谢衣提着工具箱出去检查了。他也乐得借这种机会在城里闲逛,总比呆在神殿里看案卷和听汇报有意思得多。 下城区居住的都是普通平民,矩木的灵力流到了这里会变得弱一些,即便正是夏日时节,下城区也总有一种阴冷之感。谢衣对这一片不算熟悉,看着地图在曲折小巷里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座桥,检查了一遍,是桥墩处有几块石头因年深日久产生裂痕而松动。他四处看了看想找找有没有替换的石材,发现旁边有几间房舍已经坍塌了一半,他走进屋中准备取几块石材,却一眼瞥见屋角堆着几床破烂的被子毯子,毯子下面露出一小截黑色的东西,压着一个像是玩具的鲜艳的红色木球,地上还有些肮脏的粘液。 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身体一下软了,退了几步,靠在半截石墙上,抑制不住地开始呕吐。 那是一个孩子的手。 一直吐到除了胃酸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然后他开始哭。并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或者觉得恶心,而是一种刻骨的无力和悲伤。他知道大家都生活得艰辛,虽可不饮不食,却仍为寒冷疾病所苦,贵为祭司甚至城主,也逃不过恶疾缠身。他幼时常见邻居为亡者啼哭哀悼,成为祭司之后自己也会去为临终之人祈祷……但他现在见到的是,一个本应在父母身边欢笑嬉闹的孩子,独自一人呆在坍塌的房屋里,无声无息,慢慢腐烂。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死。 那已经不能算是活着了,但还没有死。 这实在超出了他十六年生命里对“悲惨”这个词的全部认知。 在他哭着的时候,有个人走进来,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挪开毯子,凝视了一会儿,用一大张干净的白布将那个大半腐烂的小小身体裹起,还捡起了那个小红球放在他身上,一起抱着走了出去。经过谢衣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已经……没有救了……” 谢衣挣扎着直起身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跟了出去。对方是个年轻的中阶祭司,二十五六岁年纪,他将那孩子放到阳光下,使了一个安神镇痛的法术,孩子似乎感到阳光的暖意,缓缓睁开了眼,一半已露出白骨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个像是笑容的表情。 就在他嘴角微微勾起的那一瞬间,年轻祭司手中凝出一抹寒光,极快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孩子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流着脓水的黑色肢体化作蓝色的灵光飞散在阳光里。 “你……”谢衣握紧了拳头,很想扑过去揪住他的领子揍他一顿,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脚步。他心里其实明白,病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的。他也知道那个人的处理方法其实是让这个孩子早点解脱,他很温柔,做得很好…… 他只是没有办法原谅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年轻祭司站起身来,向他行礼:“少卫祭司崔凌靖,见过破军大人。”他又看了看谢衣泪痕斑驳的脸,默默地递过一张洁净的叠成四方的白麻手绢。 跟那张短笺的叠法还真是一模一样呢,谢衣想。
在崔凌靖的帮助下,谢衣很快就修好了桥墩,然后两人一路闲聊着晃回神殿。谢衣问:“你怎么会刚好跑到这儿来?”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儿长大的,经常回来看看大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给他们带点药之类,虽然也没什么大用处……”崔凌靖叹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衣有些忐忑地问:“今天那个孩子……他的爹妈呢……” 其实他心里根本已经知道答案。 “哎,我倒不认识他,也只是另一个孩子提起好久没见他了,我这才想着过去看看……爹妈也早就不在了吧……” 崔凌靖又讲了许多民众生计之事,他年纪轻轻,眉宇间却总是有几分忧色。谢衣听得难过,抬眼望去,高大的神农神像立在流月城高处,石雕的面容无情地俯视苍生。他想,大家这样日日叩拜的神,一直被视作唯一救赎的慈爱的神,在他们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时,可曾真的眷顾过他们?
好不容易批完了一天的公文,也哄睡了小曦,沈夜突然想去神殿中走走。 深夜的神殿异常寂静,长明的灯火却彻夜不息,虽然无风却依然微微摇曳着,垂下的帷幔投下长长阴影,沈夜踏过绿底金纹的地毯,没有一丝声响。这个时刻,他恍惚会觉得自己只是古老神殿中的一缕幽魂。 他继续往前走,却见祭坛前跪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谢衣?”沈夜走过去压低了声音唤他,“你为何在此?” 少年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麻了,跌坐在地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师尊的声音就欢快地转过头去寻找他,而是屈起膝,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双臂之间。 沈夜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也坐下来,伸手去扳谢衣的脸,摸到一脸冰冷潮湿,一向冷静自持的大祭司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谢衣!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无论有什么事,还有为师替你做主,你说出来啊!” 谢衣仰起脸,望着这个身负人皇神血立于流月城之巅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师尊,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幽暗的神殿里,祭坛前数千年未曾熄灭过的烛火照耀着他,头顶便是神农手持法杖的庄严雕像,面对着一个活生生地继承了神血的人,他却问,真的有神吗? 沈夜想,如果没有进过矩木核心,他自己或许也会问出这句话。 他握住谢衣的手,催动灵力,尽量温柔然而磅礴的力量涌进对方毫无防备的身体。谢衣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眼底泛出了浅浅金色,深邃广袤宛若星河。 “你说,这是人类的力量吗?” 谢衣茫然地想了片刻,又问:“那……神为什么不救救大家?大家都那么虔诚,日日叩拜,月月祭典,一直祈祷着神有一天回来拯救我们,为什么神还忍心看着我们这么痛苦?” 沈夜没有继续回答他,只是将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问:“谢衣,你可是看到了什么?都告诉为师吧。” 等谢衣断断续续地讲完一切,沈夜的脸色也越来越沉,最后他说:“不错,眼下流月城局面便是如此,矩木神力日趋消散,五色石也所存不多。你觉得,该当如何?是要继续等着神之垂怜,还是……” “弟子认为,如今之计,唯有尝试破界而出,将族民迁去下界。”哭过之后,谢衣的声音居然变得分外清朗坚定。 沈夜笑了,“好,有胆识,有见地,不愧是本座的徒弟。”他抵住了谢衣的额头,近得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瞳孔,“本座就告诉你,神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若是有谁敢阻挡本座……就算是诸天神魔,本座也不会放过!” 谢衣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也曾见过师尊威严冷峻杀伐决断的一面,但那些跟现在都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师尊,就像一团传说中能燃尽六界的红莲劫火,那样强大,那样激烈,那样悲伤,又那样……美。 他抬起手,按在心脏的位置,看着沈夜的眼睛轻声说:“弟子发誓,定将一生追随师尊左右,为剑为盾,不离不弃。若违此誓……” “小小年纪,不可说这等不祥的言辞。”沈夜温热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截断了还未出口的诅咒,“为师自然信你。” 谢衣犹豫了一小会儿,他情绪向来转得快,刚才那些正经事早已被抛到了脑后,现在重要的是师尊已经很久没有跟他离得那么近了,而唇上的那种触感让他心跳得比平时快了一倍。他脑子里转过了十七八种念头,见师尊一时还没有把手指收回去的意思,便鼓起勇气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舔。 沈夜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谢衣都撞到了祭坛上。烛台晃得几乎要掉下来,谢衣爬起来,一手扶住烛台一手揉着背叫道:“师尊……” “滚回去睡觉!”沈夜一甩袖子匆匆走了,他根本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瞬——虽然宽大的祭司袍足以遮掩身体的反应,但他没法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谢衣。 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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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52:55 GMT 8
十、暗洒苌弘冷血痕
夜极深极暗,除却远处房屋廊檐下几盏萤石灯在重重雨幕后流露着幽微的绿光,便只有偶尔撕裂深黑天穹的惨白闪电映出矩木的巨大轮廓。惊雷隆隆滚过天际,高空的枝叶在狂风中挣扎舞动,整座流月城似乎都在这自然的伟力下簌簌颤抖着。 沈夜独自一人在雨中缓缓归来,没有撑伞,也没有张开灵力屏障遮蔽雨水,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在接天白雨中,眉目冰冷,衣衫尽湿,就像踏在黄泉路上。他望见雨幕中远处高耸的神殿,漆黑庞大如蛰伏的魔物,年复一年吞噬着城中最强大最鲜活的那些生命。 整个流月城,也不过是个无处可逃的死局。 沈夜抬手用力按着眉心,头很痛。他讨厌下雨,无论是听到雨声还是看到雨水,都会唤起一些不堪的回忆。但在这样的雨夜里他赶走了华月和侍从一个人淋着雨走回去,无非是想让雨水把身上的血腥味洗得淡一点再淡一点。 手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痕,但浓烈得熏人欲呕的恶心气息怎么也散不去。 他更深地皱起了眉,想自己这又是何苦。 洗不清的,便洗不清罢。 眼看前方就是通往神殿的桥梁,桥头上却立着一个挺拔身影,他这一年多来又长高了些,几乎已经跟沈夜差不多高,半旧的白衣在暗夜里如一抹溶溶月色,还撑着一柄素色绢伞。 沈夜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他想起很久之前沧溟说,我梦见一个为你撑伞的人。 原来竟是应在这里。 原来竟是应了这个人。
谢衣撑着伞,看远处茫茫的黑暗里逐渐浮出一个人影,其实还是模糊的,只是雨水打在他身上已经再渗不进去,只能激起小小水花然后顺着身形流下,因此勾勒出稍稍泛白的轮廓。他走得很慢,像是极其疲惫,却又在接近时停下了脚步。 但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谢衣看清来人,他小跑着迎了上去,将伞尽可能地遮住对方,因为伞并不大,所以两人挨得极紧,他的衣衫瞬间也湿了一片。 沈夜低声问:“你为何在此?” “弟子方才去找师尊,华月说师尊出外未归,弟子见雨势凶猛,便拿了伞出来,但又不知师尊走哪条路,所以只得在此等候……” 沈夜只觉得喉头像被什么哽住,半晌不能出声。他只习惯了为别人遮蔽风雨,却从来未曾料想过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深夜里,居然会有人撑着伞默默等着踏过一地尸山血海归来的自己。 谢衣见沈夜不作声,又闻见他一身都是雨水混着血水的味道,想到刚才华月说沈夜与人动了手,不由得心惊,“师尊身上……可有受伤?” 沈夜淡淡道:“无妨。” 他知道谢衣既然会问出这句话,必然是华月已透露了些许消息,但他也料定华月不会告诉谢衣详情。 毕竟那副景象……连他自己也不忍回想。
贪狼祭司温致远的长子温舒彦久受恶疾缠身之苦,脾气乖戾,性情古怪,总是关在房间里研究蛊虫和药物,这在高层祭司圈中并非什么秘密。瞳甚至还与他讨论过几次制药思路。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最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久的失败和痛楚煎熬,让他逐渐变得疯狂,他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他造不出能够治愈疾病的药,却养出了能够将人变为怪物的蛊虫。这种蛊虫一旦入体便释出毒素,使人心智全失,不知疼痛,即使受伤流血甚至手脚折断也能迅速恢复,更会寻人而噬,使对方也染上蛊毒。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倒也算一种永生,只是抛弃了人类的姿态而已。在温舒彦看来,也许反而比现在这样来得要好。 他首先将蛊虫用在了他最爱的妻子身上,接着便是他自己。不到两个时辰,温家宅子里的人已经传染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扫地的小侍从跑了出来,居然还机智地锁了所有的门。被感染的人只靠蛊虫本能行动,在几重院落里痴痴游荡,一时还找不到方法出来。 等大祭司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十几名中阶祭司已构建出了严密的灵力屏障,从大门两侧可以看见一些感染者挣扎着一次又一次爬上墙头,又被屏障狠狠弹回地下,激起道道蓝色弧光。那些身躯肿胀面目狰狞的生物让沈夜皱起了眉头,瞳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 沈夜命人将灵力屏障撤出一道缺口,伸手震开大门踏了进去,华月、瞳和面无人色的温致远紧随其后,华月扬手推上门,屏障重又合拢。怪物发现了新的血食,一窝蜂地扑上前来,温致远挥出一道半圆灵光护住四人,又推出几道光刃,血花四溅中怪物的肢体纷纷断落,但它们毫无惧意,仍是一步步紧逼而上,瞳见它们伤口处血肉蠕动,逐渐生出新的手脚,目光中不禁大有赞叹之意。沈夜冷冷横了他一眼,问:“依你之见,要如何才能将之尽数诛灭?” “尽数诛灭?何必?能留两只给属下当样品吗……” “妄想。” 瞳颇为不满地摸了摸眼罩,“肢体再生乃是蛊虫之力,只要将蛊虫一同消灭便可。哎,其实此蛊若改进成不会传染的模式,倒是挺有用……” 怪物群逐渐靠近,从扭曲了的脸上依稀能辨出原本的面目。此时温致远早已无力维持灵光结界,只是跪坐在地,痛哭呼唤着妻子儿女的名字。沈夜对华月微一颔首,华月奏响箜篌,将怪物们反弹开去,她纤指轻舒,又召出一道结界护住自己、瞳和温致远。沈夜却向院中行去,他身形迅疾,转眼已离华月等人三丈开外,怪物们欣喜地向他扑去,却始终够不到他的身体。 眼看所有的怪物都已聚到身周,沈夜转身对华月道:“闭眼。” 他伸手向天,五指虚握,空中凝聚出无数条灵力丝线,如同一张细密巨网将所有怪物连同自己一起包裹在其中,而这张网在短短一瞬间收拢于掌心,数十具躯体被绞成指尖大小的细碎颗粒,华月依言闭眼,瞳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场中炸开巨大的一蓬血雨,纷纷扬扬落了沈夜一身。一整个院子的青石地面都被粘稠的鲜血浸透了,踩上去有些打滑。而一身黑衣的大祭司立在血海之中,布满红色花纹的长袖缓缓垂落,露出底下一张苍白面孔,毫无暴戾杀气,只有一抹淡极的倦意。 那个时候,沈夜想起的是多年前反反复复的那些梦境,寂静的,落着血雨的流月城。 正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沉,一派风雨欲来之势。 他回身走向门口,本来以为到此为止了。不料温致远却跪在了他面前。 沈夜还未开口,贪狼祭司已重重磕下头去:“紫微尊上,属下教子无方,闯下如此滔天大祸,幸得尊上及时出手,才未落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但事已至此,属下唯有……以死谢罪……” 他话音未落,人已软倒下去,是以灵力硬生生震断了全身血脉。沈夜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摇了摇头,自失地一笑。 毕竟,自己也没有真心想拦住他。这件事已经传了开去,总得有人为之负责,若不是如此这般,反而难以处理。温致远确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人,只是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委实可惜了……再者,贪狼祭司这个位置空出来,谁填上去,倒也颇为令人踌躇……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他也失去了本来以为绝不会失去的事物之后,他才能明白,当时的温致远根本不是什么知进退识大体,根本不是为了承担什么责任,而只是完完全全的,生无可恋。 天边响起一道惊雷,酝酿了很久的暴雨倾泻下来,似乎想冲洗掉满地血迹,却只能将血腥味蒸腾得更加酷烈。 夜色转瞬便深了。
沈夜一路都没有说话,谢衣见他面色冷峻神色疲倦,也不敢多问,只是把伞都倾到了他那边,自己的衣衫很快便淋了透湿。好在这段路不远,两人已进了神殿,很快便到了沈夜的寝殿。明亮灯光下,谢衣扫了一眼沈夜身上,惊得手里收起的伞都落了地。 他刚才便觉得那身衣裳有些异样,但在夜色里不太清楚。此时灯火辉煌,才看清大祭司法袍从胸口往下直到衣裾,所有的金色花纹全被鲜血浸透,即便被雨水浇得透湿也未曾淡去,一眼看去竟似纯黑的一般。而他发梢滴下的水流,也还带着丝丝红色。 方才华月只是说贪狼祭司家中出了变故,沈夜赶去料理,谢衣以为只是压阵,谁能想到竟是如此……血染重衣。 谢衣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有人死去。但他也知道师尊并非嗜血之人,能让他做出这等事来,便必然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揪紧了沈夜的袖子低下头去。 “别蹭上血,”沈夜叹着气温柔地掰开了他的手,脱下外衫和长袍随手扔在门口,自有侍女来收了下去,“试着洗洗,若是洗不干净,便扔了吧。” 衣服最后还是洗干净了,但沈夜总觉得它有血腥味,所以收了起来再没有穿过。后来,他又亲手改了这套衣衫,给了别人。 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人身上会不会蹭上血了。
十一、莫愁帘中许合欢
谢衣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沈夜正在敞开的窗边席地而坐,窗外雨声依旧暴烈,不时有水花溅入窗口,落在他雪白亵衣之上,又被柔软的织物悄无声息地吸尽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潮意。濡湿的黑发披了一身,眉目倒是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他一手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在看哪里。 他默默走到沈夜身侧坐下,用手里的白绢裹住师尊的头发轻轻按压,吸去多余的水分。沈夜没有动,任他拨弄着头发,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怎么突然献起殷勤来了,莫不是又闯下了什么祸要为师去收拾?” “师尊说哪里话,弟子服侍师尊岂非天经地义之事,怎么能算是无事献殷勤呢。”谢衣也低声笑着,微热的吐息擦过沈夜耳畔,激得他心中一荡。 等头发擦得差不多,沈夜起身走向壁橱,他平素常用的是安神清心的薰陆香,此时揭开盛放香木的小盒,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得随手拣了另一味香饼放到银质香炉之中,重又回到窗前,却是换了个位置,与谢衣相对而坐。 “说吧,找为师有何事。” “师父~”谢衣有些不满,“弟子什么时候也变成非要有事才能找师父了?” 沈夜一怔,想到这一年多以来确是刻意疏远了他,不禁有些心软。 “其实是弟子今天帮了天同祭司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他送我一坛好酒当谢礼,想找师父共饮一杯。” 其实谢衣撒了谎,那坛酒他好几天前就收到了。只是下午听说师尊去处置贪狼祭司家中之事,又兼夜雨滂沱,而身边极亲近的几个人都知道师尊每到雨夜便略有些许心神不宁,这一夜怕是不好过。以眼下他的能力,无法在政事上为师尊分忧,想来想去,能做的也只有陪在师尊身边喝几杯酒,说些闲话,好让那个人少想一些心事。 他在出去等沈夜之前就将酒放在了房间里,这时便拎到窗边。沈夜讨厌下雨,但下雨时又总爱凝视雨幕,于是谢衣先布下一道透明结界令雨水无法溅入窗内,又拿了两只雕花银杯各倒了大半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沈夜。深红的酒液荡漾在银杯之中,看起来犹如一盏鲜血,沈夜却也并不在意,抬手便一饮而尽。 入口方知此酒原来甚烈,如一线刀锋顺喉而下,令四肢百骸都为之一振,却又在涩辣之后生起一股甘醇的回味,满口生香。 果真是好酒。 谢衣又为他斟上一杯,两人各自执杯缓缓啜饮,窗外雨声直如惊涛拍岸,却有结界隔绝了风声雨花,碧色窗纱帷幔静静垂下,衬着两个白衣的人,自是一方静好天地。 很久之后沈夜想,若是那一夜就停在那时,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室内空气静谧,沈夜又灭去一半烛火,光线黯淡了,方才焚的香便缭绕起来,细细一缕烟气在空中盘旋纠缠,宛如重峦叠嶂。酒空了半坛,谢衣还在挖空心思讲些他从生灭厅典籍中看来的奇闻异事,丝毫未觉自己已是微醺,眼角眉梢都染了一层薄红。酒量比他好多了的大祭司忍不住提醒他,“这个你刚才已经讲过了。” 正在喝酒的谢衣听到这句话,笑得一阵咳嗽,手一抖,半杯酒都泼在了胸口。沈夜连忙伸手去拍他背。谢衣沐浴之后穿的是沈夜的亵衣,本就略微宽大,方才束了腰带看不出来,此时又是咳又是喘,一番折腾,衣襟散了一半,半透明的深红液体滑过胸口皎白肌肤,沈夜原本是平放在他背上的手突然就握紧了。 其实香气氤氲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有点糟糕了,那块香饼是一块古龙涎,沉香的甜凉和佛手的清丽之下,龙涎与麝香的气息缓缓浮起,一开始极微淡,后来却越来越清晰,那烟气简直就像一条蛇噬破肌肤钻入血肉,潜入身体最深处一寸寸唤醒最本能的欲望。 若在平时倒也无妨,只是在这个晚上,充满了血腥味,雨声,和酒意的深夜里,每一种气息都在将他一步步逼至失控的边缘,好像沉沦在血海炼狱里的罪人,明知无望却还伸出手去,徒劳地想抓住一些什么。 而他刚才忙着安抚谢衣,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已成了极暧昧的姿势,他揽着谢衣的背,谢衣几乎整个人都倾在他怀里,却又仰起脸来看他,他穿着自己的衣裳,身上也沾染了自己的气息,平素温润的眉目因酒意渲染,在明灭光影中平白生出一种艳色,衣襟半敞,腰带松落,自锁骨至胸口一抹暗红酒痕,衣摆下露出线条流畅精致的小腿和赤足……沈夜看着怀里的人,眼神一分分深黯下去,不知不觉咬住了嘴唇,想生生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却已成长得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想。 而谢衣的目光有些迷茫,沐浴之后的倦怠和烈酒叠加在一起,让他的意识已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与师父靠得极近,就像……置身于某些不可言说的旖旎梦境之中。可是师父咬着嘴唇,看起来……有些难受? 他突地抬起手指,缓缓擦过沈夜的唇,清冽声线压得极轻,犹如耳语,“师父……出血了……” 那只是轻若鸿毛的一触即分,却烧断了沈夜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
谢衣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拦腰抄起扔到了床上,虽然摔得不重,仍有刹那的晕眩。视野恢复清明之后,看见沈夜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里满是静寂汹涌的火焰。 “师父……”他想撑起身子,沈夜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对劲,上半身已然赤裸,白色亵衣被带子松松系在腰间,每一条肌肉都绷紧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太过鲜明,让未经人事的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但不知为何,心中除了恐惧,却也有着隐隐的期待。 而谢衣小小的反抗更深地激发了沈夜的欲望,他一手握住谢衣想推开他的双手,另一手粗暴地扯开谢衣的衣襟,整个人压了上去,吻住少年正呼唤着他的嘴唇。 大片赤裸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唇舌交缠,谢衣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感受如惊涛骇浪般卷过。他虽然暗地里也曾肖想过许多,但最放肆的想象也不过是缥缈而不可捉摸的想象。如今师尊压在自己身上的体温和触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此炽烈,如此鲜明。 沈夜的吻极具侵略性,吸吮咬噬,肆意扫荡,滚烫的喘息扑面而来。谢衣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更无余力思考,只能感受对方唇舌的挑逗厮磨,勉强予以回应。他脑海中一片混沌,身体却对快感作出了诚实的反应。那个地方已经完全硬了起来,与沈夜的下身挤在一处,两根火热柱体轻轻摩擦着,带来的刺激如火花般在体内爆开。 沈夜放开了谢衣的唇,顺着脸颊一路舔舐下去,吹开黑发,将对方的耳垂含入口中,温热湿润的触感让谢衣不禁喘息起来,他没有任何经验,仅仅这种程度的亲昵就让他全身都起了一层薄汗,细致肌肤在沈夜手底下光润如玉。沈夜又恶趣味地用牙齿轻轻碾压着耳垂,体会着谢衣青涩身躯努力克制的颤抖。 等确定谢衣已经没有心思反抗,沈夜便放开了他的手,一手紧紧扣住他纤细腰线,一手抚上他胸口敏感之处轻拢慢捻,先是极轻的触碰,然后是中等力道的揉搓,接着低下头去含住那处,舌头在乳晕处划着圈儿,牙齿咬住了乳珠一点细细啃噬。这刺激比方才更为鲜明强烈,谢衣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胸口的锐痛中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快感,忍不住呻吟出声。 但他不知道这极低微的呻吟听在沈夜耳中,是何等惊心动魄。 那样干净清冽的孩子,竟然会在自己身下发出这样靡丽诱人的声音。 而自己刚杀过人染过血的手,现在正徘徊在他白皙单薄的胸口。 那个瞬间沈夜几乎想停下来,可是谢衣却捉住了他的手,轻轻喘息着,颤抖着,出于本能一般往自己下身那个器官探去。他惊惧地抬起头,对上谢衣泛着水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委屈,有痛楚,有迷茫,但更多的是渴望。 再也没法回头了。如果面前是万丈深渊,就让我们拥抱着一起坠落吧。
沈夜将谢衣昂扬的欲望握在手中捋动,自己则将那处埋进他大腿之间缓缓摩擦。同为男性总是更了解如何让对方得到欢愉,他看着谢衣的身体难耐地扭动起来,双手抓紧了床单,手上又稍稍加了点力。 谢衣已经几乎失去意识,酒精和香气撩拨着体内沸腾的情欲,他是第一次被人爱抚,只觉得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煎熬又如此甜美的感受,任何一点细小的触碰都像电流穿过身体,激得他像要弹起来,却又全身瘫软着,只能任沈夜修长的手指将他抛入云端又坠入欲海,反反复复,沉沉浮浮,这段时间像是短短一瞬,又像长得没有尽头,直到他感觉那里突然进入一个潮湿温热又紧致的所在,有什么柔软而略带粗糙的东西轻轻划过顶端最敏感的孔洞…… 这前所未有的刺激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年轻的身体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快感的巅峰,谢衣尖叫着在沈夜口腔中爆发开来。只是这尖叫其实没有太大声音,听来就像幼猫的哭叫一般纤细幼弱,撩得沈夜心头一阵燥热,兼之没想到谢衣如此快就缴了械,被呛得一仰头,白浊液体一半射在他口中,另一半溅在他脸颊上。 他咽下口中液体,抬头望着陷在高潮余韵之中茫然无措的少年,低低笑起,原本华丽沉郁的音色此时暗哑得不像话,又带着一种极其干渴的粘腻之感,“谢衣啊谢衣……竟然……如此僭越……你说,为师该如何惩罚你呢……” 神志不清的谢衣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师父在跟自己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喃喃呼唤着,“师父……师父……”又伸出手去抓住沈夜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扣得极紧,那样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就像把一生命数尽皆交付于他。 就像即使矩木枯萎,城池坍塌,在一切灰飞烟灭的天涯尽头,他也要跟他牵着手。
沈夜抬起手指抹了面上浊液作为润滑,分开谢衣双腿,将手指缓缓挤入他身下私穴。高潮过后的身体痛觉较钝,对情欲却越发敏感,沈夜刚挤入两个指节,谢衣便开始低声呻吟起来,身体也开始扭动,沈夜不确定他是难受还是欢愉,只能抽出被他紧握的那只手,伸到他背后缓缓摩挲抚慰,待他略微平静了些,才继续深入进去。 其实他早就要克制不住了,谢衣是被快感撩拨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却是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觉得下身涨得发痛,心中却无比空虚,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渴望着身下压制着的这个人,想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才能填满身体里那个空荡荡的深渊。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手下却没停,柔软紧致的内壁挤压着他的手指,又在极富技巧的按压揉搓之下逐渐放松,人体内的温度总是比体表要高一些,那种紧紧包裹的湿热感让沈夜的欲望又硬了几分。但他也知道现在还不行,一边俯下身吻着谢衣,一边又加了一根手指。 感觉身体被一分一寸地打开,从未有物体进入过的地方被侵入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那是沾满了自己液体的沈夜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教自己写字,为自己梳头,也曾执着剑和法杖,掌握着整个流月城所有人的生死……现在却在自己身体里面,只一心一意地让他快乐。这么一想,就让谢衣觉得意乱情迷。他轻轻地挣扎着,感受手指在甬道内抽插翻搅的滋味,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等手指加到三根也能活动自如的时候沈夜觉得差不多了,便抽出了手。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让谢衣不满地呻吟了一声,他大睁着眼睛,有点委屈地看向沈夜,眼里一层水雾,目光已经散乱没有焦点。沈夜扣住他的腰,失控般地挺身将自己火热的欲望送进谢衣体内。 这一下长驱直入插得极深,把谢衣的尖叫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双手掐住沈夜的肩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沈夜惊得不敢再动,两人僵了一会儿,谢衣才缓过气来,低声喘息道,“……师父……轻……轻点儿……” 沈夜俯身舔干他的眼泪,又扶着他的腰缓缓动起,秘穴蠕动着裹紧粗大的器官吸吮吞吐,巨大的快感如浪潮一般冲刷着每一根神经,甘美而痛楚。他看见谢衣的面孔染上一层绯薄红晕,微微眯着眼,双手放在头顶紧攥着床单,笔直长腿绞住他的腰,连脚趾都绷紧了。刚刚射过一次的青涩器官在自己小腹处摩擦着,渐渐又硬了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抽送的速度,每一下都尽根顶入,还不忘分出一只手抚慰谢衣那处。谢衣只觉得身体内埋着一柄火热的凶器,可以清晰描绘出形状,那物事深深捣弄着他最深的隐秘之处,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顶得移了位。但起初的痛苦之后,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快乐,像是从骨髓中透出的酥痒,只有靠这种炽烈的冲撞才能稍稍缓解。前后夹击的快感令他想要尖叫,但从唇中逸出的只是细碎的呻吟,到尾音时已破碎得变了调。他抓紧了沈夜的肩膀,指甲在肌肤上划出长长血痕。 沈夜也并不觉得痛,他只是一手插入谢衣长发,将他的头扳起来迎向自己,激烈地吻着他,一手揉搓着谢衣挺立的欲望,感受着他的颤抖和抽搐,用力抽送着,激烈的快感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地翻涌而上,却每到即将爆发的时候又被沈夜刻意压了回去。窗外雨声如织,和着室内的喘息和呻吟,将这欲仙欲死的滋味拉得如一根绷紧的绵长丝线,看似不堪一击,却始终欲断未断。直到谢衣终于承受不住地哭了出来,“……师父……不行了……” 这一声哭叫像琴曲中最后一记挑高的颤音,终于让沈夜忍无可忍,他捋动谢衣已濒临崩溃的火烫欲望,看着他在自己手中释放出咸腥的液体,秘穴不由自主地收紧,绞得自己也在同时射了出来。 谢衣如溺水的人一样攀在他肩上,嗓子几乎都哭哑了,却在他抵入最深处爆发出来的那一瞬间,像叹息一般沙哑地轻声地说,“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 明明是完完全全的释放,沈夜却觉得自己整个空荡荡的生命,都被填满了。可是他喉咙哽得发痛,说不出什么承诺或是誓言,只能抱紧了怀里那个人,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勒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松开。 那个时候,他居然会天真地以为,这茫茫浮世,终于有一人能与他心意相通,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十二、一心愁谢如枯兰
事务繁忙的大祭司终于打发走了所有来汇报事务的属下,批完了公文,关心了一下瞳的研究进度,又拉着华月去哄了一会儿小曦,给她讲了巫山神女故事的中间一段,守着她静静睡去。眼看夜已经深了,城中灯火都次第熄灭,他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似的。 仔细想了想,他的宝贝徒弟今天还没来议事厅露过面。 是生灭厅事务太多他忙得没空出现呢,还是闲得没什么事需要禀报呢?大祭司心中把这几天城中诸项琐事细细过了一遍,觉得只能是后一种情况。 既然正事上这般清闲,居然还一整天见不到谢衣的人影,那他在忙些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本来谢衣受封破军祭司有了自己独立宫室之后,确实无法再如少年时一般黏在沈夜身边形影不离,若非有公务禀报或者祭司集会,两三天见不上一面也是有的。比如今天,其实也不是非见不可,但沈夜一时好奇心起,便想悄悄地去看一眼那个人不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破军神殿的门半敞着,里面灯火通明。沈夜轻轻走到门口往大厅内张望,只见无数种他都叫不上名字的材料和零件摊了一地,简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谢衣就在这些杂物的包围下坐在地板上,正在专心致志地组装什么东西。他不时低声下几个指令,三个圆柱形的活动偃甲便从凌乱的材料堆中快速翻捡出各种东西送到他手中。完全跟沈夜预料中的状况一模一样,只除了,谢衣身旁坐着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身中阶祭司的服色,背对着沈夜,看不见容貌,手中同样摆弄着东西,看起来是先将零件组合成偃甲部件,然后递给谢衣组装。沈夜隐在门后看了一会儿,除了谢衣偶尔说“导灵栓插两侧从上往下数第三个孔”“鱼鳔胶涂两层就好”之类的提示之外,两人并不怎么说话,但配合很是娴熟。 不多时,谢衣手中的偃甲已经组装完成,看起来是个细颈圆腹的瓶子形状,瓶口处支出若干细长的金属线条。他随手推开身边杂物清出一片空地,将偃甲放在中间,两人站起身来退开几步。 “好,来试试吧。” 谢衣站在三尺开外,扬手结了鸣雷之印,他刻意控制了灵力,一道数尺长的电光在空中闪现,蓝色火花噼啪作响,沿着金属线流入偃甲之中。他脸上刚露出喜悦之色,那偃甲瓶便砰地炸裂开来。沈夜心头一惊正要出手,却见另一人已及时发动早已设好的罡风结界,将碎片全数卷入其中,偃甲碎片在直径一尺的风球之内飞速旋转,待他撤去结界,便叮呤当啷落了一地。 “啊啊啊又失败了!”谢衣沮丧地双手抱头嘟囔起来,“用精金丝做的灵力盒存储容量还是不够吗?到底要换什么材料啊……” 那人蹲下身,将满地碎片一一扫起装入盒中,才抬头笑道:“阿衣,你不过试了五六种材料而已,何必急躁。慢慢寻觅尝试,总能找到合适的。” 一听他开口,沈夜就辨认出了此人是谁。他抬手叩了叩门,两人同时转身望过来,谢衣愣了一下,方才还沮丧失落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他总是眉毛微微一挑,眼睛先笑起来,如清晨第一缕霞光破开沉沉夜色,柔软又明亮。 “师尊,这么晚您怎么还过来了?”谢衣的语气里带着毫不自知然而极其自然的撒娇意味,那是明确知道自己被无条件宠爱着的孩子才会有的音调。他轻快地走过来,本来想牵住沈夜的手,却又因为意识到还有别人在而改成了拉住袖口轻轻摇了摇。 沈夜淡淡道:“为师自然是来看看你这么晚还在忙些什么。”他抬眼望向那人,对方抬手抚胸深深一礼,“倒是你,少卫祭司崔凌靖,为何在此?” “属下是过来……”年轻祭司只说了几个字,便被谢衣打断了话头。 “弟子制作偃甲需要有人帮忙,总不好麻烦七杀大人,熟人里只有阿靖对偃术略有兴趣,自然只得劳烦他了。” 沈夜凝视了神色坦然的崔凌靖片刻,然后挥了挥手,崔凌靖便道:“大祭司大人,破军大人,天色已晚,属下先行告辞,请两位早些歇息。”
他退出破军神殿,关紧了门。沈夜的脸色这才沉下来,问:“这偃甲到底是作何用途?方才爆炸颇为剧烈,若不是崔凌靖反应及时,你少不得又要添几处伤口。” 谢衣笑了:“师尊既然都看到了,不妨猜猜看。” 沈夜无奈地屈起手指敲了一下自家徒弟的脑门,“你啊……精金丝做灵力盒和导灵线,绯晶片做外壳,又以鸣雷之术来试验……莫不是想存储雷电之力?” “师尊果然目光如炬。”谢衣牵着沈夜的衣袖往寝殿走去,“弟子想,偃甲只能以燃烧五色石或由人倾注灵力方可驱动,对灵力低微之人而言总是不便。若是能从别处取得动力,也许就能造出其他形式的偃甲炉,不必再靠五色石取暖。而天地自然之力,最强的莫过于风雨雷电,所以就想试着造一个能吸收存储雷电灵力的偃甲,但……”他深深叹了口气,情绪明显低落下去,“前几次根本就无法吸收,这次好不容易将力量导入了灵力盒,而且我召出的闪电比真正的已经弱了无数倍,却还是承受不住……难道修习术法能驭使天地灵力,偃术却不能么……” 从正殿到寝殿的距离并不长,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却突然累得好像快要撑不下去。 “你以前并不这样。现在却为何如此在意区区几次失败?” 谢衣低着头,喃喃道:“弟子以前年纪幼小,只觉得做偃甲很是开心,所做的也都是些并无多大用途的玩物。如今想做出真正能为族人所用之物,却不知是如此艰难……就像这个偃甲,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材料不对,还是设计思路有问题,又或者我根本就想错了,用人力所制的偃甲不可能吸收自然之力……” 沈夜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揽他入怀,像多年前他仍是个孩童那般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与头发,柔声道:“谢衣……不要轻易怀疑你选择的道路。人乃是神明所造,天地万物之灵气所钟,即便如此,修炼术法驭使灵力也不是人人皆通,可见天地之奥妙无穷,难以窥测。然而偃术亦博大精深,你已能造出行动自如栩栩如生的偃兽,又焉知不能造出能够驭使灵力的偃甲?” “可是……”谢衣握紧了拳,指甲都陷进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要么就是我太笨了,其实偃术是可以做到的,创制生命,运转灵力,超越世间一切所谓天道规则,只是我窥不破这些奥秘……” 沈夜用力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又紧紧抓住他双手,与自己十指紧扣。他没有说话,只是让谢衣微微发烫的脸颊贴在自己胸口,等他听着自己均匀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更不要轻易怀疑你自己。” 感觉谢衣掐住自己手背的手指逐渐放松,沈夜才继续说下去,“能够找到自己想走的道路,是一件很不容易,也很幸运的事情。但你的天赋越高,这条路就会越黑暗越漫长,因为你所踏足的地方,都是前人从未到过的。没有任何人能指点你帮助你,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很多,有所成就的却很少,就是因为在这茫茫黑暗中,要坚持走下去实在太过艰难。但任何一条道路,如果你中途放弃,便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自己最终能走到哪里。” “可是师尊,我真的可以一直走下去吗……看着大家每天都在受苦,我很怕来不及……” “没错,所以尽管你的天赋之高是为师生平所仅见,但我能做的,也只是现在给你这一点小小的自由了。”沈夜低叹,“流月城中所有资源材料,你随时可以取用,要谁来帮你也可自行调动。平日的空闲时间我不会管你,但生灭厅的事务,以及议事集会等事不可耽误。不守规矩的有瞳一个也就够了,你是要继任大祭司的人,不要令旁人有指摘你的机会。” 他抽出一只手,轻抚着谢衣的脸颊,深深凝望着他由茫然一点点变为清朗的眼睛,“为师时常想,生在此时此地,当真是委屈了你……” 谢衣握住了他的手,将嘴唇贴在他的掌心,温热的吐息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入沈夜的掌纹,“师尊怎会这样想……若非生于此时此地,弟子如何能遇见师尊,又如何寻得到自己的道路,也许在懵懂庸碌之中,便虚掷了一生……如今弟子所愿,唯有以偃术之道回护一人一城,纵然前路茫茫……” 他深深地,郑重地在沈夜掌心印下一吻,“仍有心灯不灭。” “嗯。”沈夜闭上眼,仿佛沉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掌心那一点灼热,如凛风中一盏小小的烛火,“伏羲结界虽然是神力所设,终究已历经千载,总会有力量衰微之处,或能有隙可乘……为师会以术法一途寻觅破界之法,至于偃术,便交由你了。” 终有一日,能以身为凡人的双手破开这神明的牢笼,去向广袤自由的天地。如寒夜孤星一般悬在他们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渺茫的愿望,虽然遥不可及,却也是唯一的光,只能向着它别无退路地走下去。
十三、踏天磨刀割紫云
看到瞳难得地坐着轮椅主动来到议事厅时,沈夜皱了皱眉,示意他跟随自己进了书房。 这个连小规模聚会议事也总是用偃甲鸟传音的人居然亲自前来,可见事情很重要,而且他还坐着轮椅,要说的话必定很长。既是如此,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七杀祭司向来开门见山,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温舒彦那件事有蹊跷。” “哦?”沈夜挑了挑眉。 “我收集了一些死去的蛊虫,发现在培养过程中需要一项极其特殊的秘术,此术名为九幽噬魄,在典籍中记载只有寥寥几句,从中推测,当是城主一脉代代流传的禁术。” 以修长指尖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沈夜冷哼了一声:“若果真如此……才过了区区六年,他们便又按捺不住了?呵,如此急躁冒进,能成何大事。” 区区六年而已。 渗入广场石板缝隙中的血渍,大概还未全然干透。有些人却又以他人之血覆盖了自己一族的血,以为这样,便是报复。 “以你之见,温舒彦是自己修习此项秘术培养出了蛊虫,还是有人直接给了他蛊虫?” 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此种毒蛊在城中尚有留存,情势便不堪设想。 瞳淡定道:“还好,我搜查了他养蛊之处,有诸多笔记和不同阶段的失败之作,应当是自行培养而成。至于秘术之事,倒是一字都未曾提及,倒像是被人警告过一般。” “好,我知道了……”沈夜揉着眉心,“关于秘术我会去问问沧溟,这件事你继续追查下去,若有线索,即刻回报。” “是,属下告退。” 六年前城主病逝,继承人沧溟几乎不能理事,其叔父天府祭司商若借口沧溟不满沈夜继任紫微祭司,多番活动意欲将自己儿子推上大祭司之位,沈夜不得不于寂静之间设下鸿门宴,在沧溟见证之下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一批附和之众,这才保住彼此的位置。但碍于局势与人心,他处死的人多是其他贵族与城主旁系,对城主嫡系血脉而言,并未伤及根本。 这几年沈夜自然也有时时算计步步提防,只是确实没料到对方竟能使出如此一招。温致远乃是前任紫微祭司一手提拔的心腹之人,平时从无行差踏错。怎知他们从父亲身上寻不出破绽,却从儿子那处找到了可乘之机…… 他摇摇头,这终究是避无可避之事,流月城高层世系之间血脉姻亲盘根错节千头万绪,谁又能一纸谕令便断绝其间往来——那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归根结底,只能各自谨慎,如履薄冰地走下去,踏错一步,代价可能就是如贪狼祭司一样,赔上全家的性命。 沈夜想着身边这几个足以成为他致命弱点的人,小曦终日有人陪护,只是侍女须得再细细筛选一遍。华月除公务外少与外人往来,自是不用担心。瞳更是自带令人退避三舍的冷冽气场,想来也不会有人蠢到从他下手。 唯一令人担忧的,只有年少的谢衣。 念及此处,他命人取来了崔凌靖的资料卷宗,一字一字地慢慢看过去,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出身寒微,生性正直,虽然灵力术法只是中上档次并不出挑,但行事端方稳重。最重要的是,与贵族世家毫无瓜葛,在中下层祭司中还颇有人缘。连沈夜都忍不住想赞一声自己一手教养出的徒弟真是好眼力,虽然知道他并非刻意结交——但这种人,又哪里是刻意结交得来的。
卷宗看到一半,便听到有欢快的脚步声闯进了房间。紫微祭司的书房乃是何等重地,能如此不请自入的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他背对着房门,而那个人毫不避讳地扑到了他的肩上,温暖的身体从背后贴上来,垂下的鬓发擦过他的脸颊,“师尊在看什么呢……咦,这是,阿靖的资料?” 沈夜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没什么……贪狼祭司的位置空了出来,为师正在斟酌该提拔谁。这些人的资料自然都得好好看看。” “原来是为这个。”谢衣放下了心,“我还以为师尊不喜欢我与他往来过密呢。” “怎么会。你已是个大人了,也该结交一些心腹之人,早晚会有用处……崔凌靖此人,确是不错。你与他交好,为师很放心。” 谢衣略怔了片刻,他心里知道师尊说得没错,却仍是涌起一阵难受,“师尊,不是这样的……弟子与阿靖只是合得来。若要说用处……我倒希望一辈子也不会有需要用他的那一天……” 沈夜垂下眼帘,深深叹一口气,“你啊,终究是太过纯善天真……” 但说到底,自己对他最看重最执念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在濒临末路还勾心斗角污浊不堪的囚笼里,依然皑若山头雪皎如云间月的纯善天真。 “罢了,你这么急匆匆地跑来,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一听沈夜给了个台阶,谢衣立刻转了话题,“嗯,上次试验的那个偃甲,已经差不多成功了。我修改了灵力盒的式样,以前是实心的,现在改成用水精做了空心圆球,内外侧贴了极薄的精金箔,再在球中插入一根金属棒……” 沈夜已经完全听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但看谢衣眉飞色舞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打断,只好茫然地听他讲下去。 “……果然跟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一样,制作偃甲其实并不需要太过珍贵的材料,重要的是尝试寻常材料的不同组合以及形态……总之,现在它可以完全吸纳我释放出的雷电之力,并且直接用于驱动偃甲。”谢衣得意地做了总结,“所以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等雷雨天气把它放出去试验了。” 眼下正是流月城短暂的雨季,再过半月,便会迎来初雪,以及漫长的严冬。沈夜想,难怪他最近如此废寝忘食,原来若错过了这几日,就要再等一年。
深夜的雷声惊醒了熟睡的谢衣,他惊喜地从沈夜环着他的手臂中挣扎出来,手忙脚乱地边套衣服边对着传音偃甲鸟大声道:“阿靖!阿靖!快起来!来破军神殿找我!按计划进行实验!” 偃甲鸟展翅飞入雨幕之中,被打扰了美梦的沈夜正满脸不悦地穿上玄色便服,谢衣回过头,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师父你这么累就别去啦,继续睡呗,我和阿靖能应付的。” 沈夜低声道,“胡闹。九霄天雷何等威力,我若不盯着,谁知道你们会闹出什么乱子。” 崔凌靖在破军神殿门口等着,他刚敲了几下门,没有反应,正在疑惑中。两盏花朵形的萤石灯垂在檐下,黯白光晕里骤然浮现出一对人影,待看清谢衣身后那人眉目,他努力按捺下面上惊讶神色,退后躬身一礼,却并未叫出那个称呼。 沈夜满意地点点头。崔凌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此时已过夜半,谢衣居然不在自己宫室之中,而且他眉眼犹带倦色,一看就是刚从睡梦中惊醒,那方才他在哪里……简直不言而喻。 流月城人寿数长久,繁衍却是艰难,更兼物资匮乏,殊少欢愉,因此于情事之上格外随意。无论是异性抑或同性之间,长则数年短则一夜的往来都不算什么大事。种种离合聚散,也不过如泛梗飘萍。他只是想,都说紫微尊上宠爱破军祭司这唯一的徒弟,却原来——是这样的宠爱。 想来也是自然,那样的谢衣,换了谁,又能不被他吸引?而那样的紫微大祭司,换了哪个徒弟,又能不为他倾倒? 谢衣打开门,拖了崔凌靖进去抱出一堆东西,又道:“此处建筑众多,不能试验,我们去下城区西边那片废弃的广场吧,那里空旷无人,比较方便。” 沈夜点头,用传送阵将三人带至广场,又召出一道结界隔绝了风雨。不过片刻,谢衣已将偃甲组装完成,是一只半人大小的偃甲鸟拖着一个瓶子,看起来颇为好笑。此时雷声正烈,惨白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裂天穹,虽然知道这只是不大的一片废墟,三人竟有置身茫茫旷野之感。 灵力缓缓流入偃甲鸟的控制中枢,谢衣与崔凌靖两人合力将它托起,最后调试了一两个关节,那鸟便展翼而起,盘旋着飞向空中炸裂的道道雷光。 此处是城市边缘,离伏羲结界极近,沈夜心念一动,便运起灵力,沿着结界一路探去,如他所料,虽然一无所见,但灵力到了某个界限,便再也无法往外伸展,就像一座无形无质的墙,任风雨雷电自由往来,所囚禁的只有生命。 天皇伏羲……漫不经心地设下如此残酷的囚笼,然后便将之遗忘。 偃甲鸟已飞得很高,不时有闪电从它身边掠过,却总是差了一段距离,偃甲瓶始终未能吸纳雷电之力。谢衣心中焦急,但此事并非人力可控,只能眼也不眨地盯着偃甲鸟,不停念叨着近一点再近一点。 终于如他所愿,一道闪电正正地劈中了偃甲鸟,银白电光沿金属丝流入偃甲瓶中,一瞬间竟如正午烈日骤现,突如其来的光芒随着巨大的炸裂声响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幸得沈夜应变极快,在闪电流入瓶中那一刻便以全力扔出了瞬华之胄想裹住偃甲,然而天地之力终非人力所能比拟,纵然有神血加持,也只是略微削减了闪电之力,这冲击轻易地撕碎了瞬华之胄,暴现的银光边缘,点点金色光芒四散飞落,沈夜竟无法稳住身形,以手重重按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在衣裾上。 银光一闪便归于沉寂,深黑夜空之中,偃甲鸟的碎片被尖啸的气流带得四处飞溅,一些大块碎片甚至飞入神殿区,深深嵌入石壁。谢衣和崔凌靖合力召出的结界也效力有限,好在爆炸点位于高空,三人身上只是受了些擦伤,并无大碍。 谢衣见沈夜吐血,面色惨白如纸,吓得一手揽住他,连声音都哑了:“师尊!” 沈夜一时无法说话,只摆手示意他安静,闭目缓缓调息片刻,方能开口:“谢衣,为师平时是如何教你的。一点小变故就如此大惊失色,将来怎堪重任。” “可是……师尊……”谢衣的声音里仍带着一丝哭腔,他并不是因为惹了祸担心后果,而只是觉得,那个人受的伤,比落在他自己身上还痛。 沈夜却顾不得这些,方才他正在以灵气探查结界,因此清晰地感应到,那道光芒炸裂之时,连伏羲结界也被震荡到了极限,有一些细小的地方几乎已到了破裂的边缘。也许那股力量再加强一些……便能够破开结界? 谢衣听他讲了此事,顿时忘了刚才的失败,整个沉浸到了新的想法中去:“师尊你看,平时的闪电即便击中屋舍树木,也并无如此大的威力,只有这次与平日不同。弟子想,莫不是因为将庞大的雷电之力导入了极小之物,因此激起的反弹之力比原本的还要剧烈……” 他入神思索,沈夜盘膝坐下调息,立在一旁的崔凌靖不得不开口劝道:“破军大人,还是先回神殿吧,这样淋着雨,怕是对大祭司的伤势不利。” “哦,对对,我们先回去。师尊您忍一忍,我这就召传送阵,小心点……” 沈夜调息了片刻,体内神血灼烧之感慢慢平复,知道这不是什么大碍。只是一想起今夜惹出如此异象,必然已经惊动全城,明日神殿之中定有一番风波,再加上之前贪狼祭司之事,只觉得这一路步步皆是荆棘陷阱,实在是心力交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座神明的囚笼,终于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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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54:47 GMT 8
十四、中藏祸机不可测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重重枝叶落到寂静之间的矩木根部时,沧溟漆黑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身黑色法袍的男人立在她前方,发间犹自带着夜露的湿寒,应是已站了很久。见她醒来,便躬身一礼。 “我这次……睡了多久?”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缘故,沧溟的音色有些滞涩。 “比上一次略久了一点,差不多有七天。” “一次比一次久啊……也罢……”长发披拂的女子轻轻喟叹一声,“你这个时候来见我,是还要赶着去朝会?要问什么事就直说吧。” “我想问的是,城主家系所传秘术之中,是否有一种名为九幽噬魄的邪术?若有的话,典籍应该在何人手中?” 沧溟闭目沉思了片刻,“此术并非只有城主和继承人才能修习的绝密等级,凡每一代城主的直系子女都有资格接触。但其阴气太重,效用也不大,因此似乎只有几位女眷修习过……在我父亲这一代,大概也就只有清蘅姑母略知一二。” 沈夜想了想:“清蘅夫人过世也有好些年了……不过总算是有了线索。多谢城主指点。” 沧溟淡淡一笑:“何必如此郑重。我身为城主不能理事,本已愧对族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等小事了。” 天色渐亮,金红的霞光里,眉目冷峻的男子略有些愧疚地凝视着她:“可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许会伤害到你的亲人,虽然这也算他们咎由自取……你会原谅我吗?” 沧溟的脸隐在他自己投下的阴影里,沈夜看不清她的表情到底是讥诮还是伤感,只听清对方低低地笑,“你问的对象,是沧溟,还是城主大人?” 沈夜单膝跪下,“请城主恕属下僭越,事关数十条人命,无论城主允与不允,属下也只能如此处置。” “起来吧,阿夜……我知道你必定有你的考量,我信你。”
流月城十四位高阶祭司历来每三日在紫微神殿朝会一次,商议城中事务。如今贪狼祭司职位空缺,神殿中便只有十三人。因了昨夜的那场异象,今天朝会上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等沈夜安排完近日的诸般工作,照例便是各人禀报事务的时段,只见众祭司互相使着眼色,却又谁都不愿挑这个头。谢衣站在其中,难免如芒在背。只有身边的华月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沈夜斜倚在椅中,冷眼看谁会第一个开口。 良久,终于有声音打破了神殿中令人尴尬的寂静:“启禀紫微尊上,昨夜雷雨,竟有旷古未遇之天雷摇撼城阙,另有不知来自何处的异物危及神殿,深入石壁。幸而神农庇佑,城中并未有人受伤。然而上天降此异象,实在是不祥之兆。今日族民已有议论,说是有人不敬神明,招致神怒……” 竟是开阳祭司白因。沈夜挑了挑眉,这倒着实有趣。白因在城主派系中向来并不显眼,这种挑头的角色一般是天机祭司赤霄来担当。沈夜很好奇今次怎么突然换了人。 “哦?本座倒想知道,引起族民议论的此人究竟是谁?开阳祭司想是心知肚明,不妨直说。” 白因嗫嚅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正是破军大人!” 谢衣无奈地挠了挠头,迟早要来的。他经常搞些奇怪的实验,实在瞒不了人,这样被同僚指责也不是第一次,但如这次一般严重,甚至动用了神上名义的指责,倒是前所未有。但想想之前惹出的动静好像确实也没有这次这么大,他也就坦然了。 “破军大人荒疏政务,整日沉溺于奇技淫巧,所造之物在城中多次引起骚乱。他前些日子更是妄图控制雷电之力,已经两次引发爆炸,昨夜天雷撼城,正是神明震怒的铁证!尊上若是不对破军大人严加惩处,只怕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沈夜唇边笑意更深,眼神却是一分分冷了下去,“破军,既是如此,你有何分辩?” 谢衣上前一步,抬头朗声道:“开阳大人此言差矣。我虽然年少,诸事多承诸位指教,然而自任生灭厅主事与破军祭司以来,虽不敢说做得十全十美,却也从未有一事拖延怠慢,这荒疏政务不知从何说起?醉心偃术,乃是因为族民体弱多病不堪劳累,我制造出的偃甲工具对他们帮助良多。至于天雷之事,雷电威力极大,若能善加运用,便可解五色石匮乏之危。神农神上久久不归,族民困守孤城,我为流月城寻觅存续之道,究竟何错之有?” 白因嗤笑一声:“破军大人如此气魄,当真已经不把神明放在眼里了!如此大言不惭,难怪会引得天雷之威!” 谢衣年少气盛,受他一激,不禁脱口而出:“如你们一般日日将神农伏羲挂在嘴边,烈山部便有救了么?!” “谢衣!住口!”沈夜喝止了他。虽然他早已不信神明,但如此渎神的言辞,在流月城中仍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白因得计,立时向沈夜跪下:“紫微尊上,破军大人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请尊上按律处置!” 随着他的话语,场中祭司竟跪倒了将近半数。沈夜一眼扫去,跟预想中分毫不差。他懒懒一抬手:“这是做什么,都起来。破军暂时禁足。不过神罚之事,我倒另外听说了些端倪……” 他刀锋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全场,白因与他对视一瞬,立刻低下头去,彻骨寒意不由自主地自心底升起。 “不敬神明之人,未必只有破军一个。这天雷,也还不能断定是冲着谁来的。这几日我会彻查此事,下次朝会再议。都各自去罢。” 众祭司都离开了紫微神殿,只有谢衣、华月与瞳三人还留在原处。一时间,神殿中静得只有呼吸之声。片刻之后,沈夜淡淡道:“谢衣,你可明白为何他们要拿你做文章?” 谢衣咬着嘴唇,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很是愧疚,却又不能不回答师尊的问题,“弟子想……大约是为了贪狼祭司的职位。” “不错。你做得不好,便是我选的人不好。我选的不好,自然就应该由他们来选。那又为何是白因来出这个头?” 谢衣想了半天,仍是没有答案,只好求助地看向华月和瞳。 华月试探地答道:“属下想来,是因为尊上前些日子新提拔的太阳祭司萧练在天府祭司那里颇为得宠,白因怕自己在城主一系中位置不保,因此要出头邀功?” 沈夜微微颔首,又添了一句:“恐怕不止是邀功请赏……说来,白因的母亲,可不正是前任城主的胞妹,清蘅夫人。” 这句话他并未指望华月和谢衣听懂,只有瞳如他意料一般地叹了一口气:“呵,原来如此。” 偏僻的小巷在夜色里更显得冷清,白因匆匆走了一段,听背后那个脚步仍是小跑着跟着自己,终于转身低喝:“什么人!出来!” 他是从天府祭司那里回来,因此并未带侍从,还特意拣了这么一条僻静的路。不想还是被人盯上了,但对方脚步凌乱,呼吸急促,必定不是什么高手,在他手底恐怕走不过三招。这样的人,竟然敢跟踪他,也算得一桩奇事。 出乎他意料,从墙边惴惴探出头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平淡,粗布衣裳,是平素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的平民。 白因冷笑:“竟敢跟踪高阶祭司?你,想干什么?” 少年环顾四周无人,走上前来行了个礼,脸上却无半分恭敬之意:“开阳大人想必不会记得我这等下人,我却是不会忘记大人的。” 白因不愿与他多费口舌,转身欲走,少年接下来的言辞却令他停住了脚步。 “大人曾数次深夜探访贪狼祭司府上,与我家少爷在密室长谈,大人都不记得了吗?” 在头脑有所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白因掐住了少年的咽喉:“呸!你这小王八蛋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何曾与温舒彦那小子有过牵扯!” 少年涨红了脸,扼住他的手腕,拼命让自己多呼吸一点空气,却仍喋喋不休:“少爷把你传授他禁术之事都记了下来,就是怕若有不测,还能让人知道事情真相……” 掐住他咽喉的力道忽然松了,白因甩手将他扔在地上,哈哈大笑。 “小子,想诈我,你还太嫩。我说过我跟温家素无往来,更不知道你说的禁术是什么玩意儿。你要是真觉得我是害死温家的罪魁祸首,不如明天我带你去面见大祭司,当面对质可好?” 那笑声如一条冰凉的蛇,缠住少年的脖颈,让他整个人都在夜色中颤抖起来。他牙齿抖得格格作响,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若是想讨个公道,也不用来找大人了。” “哦?那你想要什么?钱?地位?还是力量?”白因的手指也在袖中微微发颤,“只可惜无论是敲诈还是威胁,你都找错人了。” 少年从胸前掏出一枚小盒,轻轻揭开盖子,递到白因眼前,“那么请问开阳大人,可认得这是何物?” 纵然在夜色里,也能看清那黑色丝绒底子上,卧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蛊虫,形状丑恶,幽暗的青绿色隐隐带着金属光泽。 饶是白因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一瞬间仍是煞白了脸。他劈手抢过盒子,另一手已重重摁在了少年的天灵盖上,一开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怎么可能?这蛊虫应该已经被大祭司全数消灭了才是……”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少年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得偿所愿的微笑。 “开阳大人,你若真与此事毫无关联,又怎么会认识它……啊!” 白因含怒发出的掌力轻易地震碎了少年的头颅,然而深陷于恐惧和愤恨之中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刚才濒死的少年紧握着他的手腕,掌心的一枚法印深深渗进他肌肤之中,转瞬归于无形。 蓝色光点逐渐散去,白因惊魂未定地打开盒盖细看,方才发现那蛊虫只是一具僵死的尸体,本来已经被切成了三截,却又被人细心黏好,乍一看确实无法分出死活。他怒气冲冲地将虫尸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碎,转身离去。 一切又重归静寂,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白因细细想了一遍前后诸事,可以断定温舒彦并没有留下足以牵扯到自己的线索,否则沈夜早就会下手了。而可能目击过他在温家出现的最后一个人现在也消失了,这件事的真相就此沉埋,就算有谁会怀疑到他,也不可能掌握到切实的证据,应该是安全无虞的。 但他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寒意:在这座城中,死亡总是这样轻描淡写毫无痕迹,就算有一天死去的是自己……也是一样罢…… 说到底,在这里能够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只有力量而已。
紫微祭司书房里的传音偃甲在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就再无声息。 沈夜和瞳默默相对了片刻,纵然是情非得已,沈夜眉间仍是有一丝不忍之色。 还是瞳开了口:“……他终究是走了这步啊。” 沈夜的声音很冷,很疲倦:“连这种小把戏也会上钩,当真无可救药。”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祭司一般心如铁石啊,”瞳感叹道,“害死了那么多人,心里总是会害怕报应的,总想着,不是报在生前,就是报在死后。一怕,自然就乱了,连些小把戏也看不穿。” “心如铁石……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提醒我?”沈夜面无表情地问。 瞳抚胸一礼,“大祭司多虑了。大祭司行事向来恰如其分,何须属下提醒。” 沈夜也不愿多言,只道:“既已如此,便按计划行事吧。”
十五、天高庆雷齐坠地
朝会之上,祭司们仍是各怀心事。谢衣被禁足三日,一脸郁郁不乐。白因心中有鬼,也没敢如上次一般咄咄逼人。倒是沈夜悠悠地提起了这桩事。 “上次朝会所言渎神之事,本座已多方彻查……” 大家都屏息静气,打算听他到底用什么理由来袒护谢衣,不料他却道,“破军祭司不敬神明,确有其事。他身为本座嫡传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如今违犯律令,自然不可轻纵。” 谢衣自幼得宠,小时就算惹出再多麻烦,沈夜也极少对他疾言厉色,这几年有了职位,更是将他当做大人看待,连寻常训斥都少了。如今却在众人面前听到如此严厉的言语,他也知道师尊必定有他的道理,却还是无法克制地垂下头去,涨红了脸,几乎将嘴唇咬出血痕。 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所料,若是人再多些,恐怕早已窃窃私语起来。只是场中寥寥十三人,实在不方便交头接耳,只好默默等着下文。 “不过,开阳祭司近日侍奉神明似乎也不太用心啊。”沈夜话锋一转,毫不容情地点了名。 白因十分忐忑,不知道沈夜究竟是知道了温家的事,还是单单为了谢衣之事想拖自己下水,只得惴惴地开口:“属下惶恐,不知尊上所指,究竟是何事?” “上月神农祭典,你无故缺席,还将用作祭品的十坛贡酒挪作他用,可有此事?” 白因擦了一把汗,觉得极是尴尬。每月祭典只是寻常惯例,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偶有人缺席,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挪用祭品向来也无人仔细查验。但这些许错处,若确实要安一个不敬神明的罪名,却也算不上小题大作。毕竟他用来攻击谢衣的把柄,也并不比这大到哪里去。 “属下知错,请尊上责罚……” 既然连谢衣都要罚,那么自己更是躲不过去的。横竖是各打五十大板而已,白因想着,为了公平起见,这责罚想必重不到哪里去。 众人也都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双方各有错处,打个平手,无非是罚个半年俸禄,或者闭门思过一阵,远远闹不到降职之类的处分。至于贪狼祭司的职位自然留待再议。于情于理,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做法,跟以前的很多次争执一样。 只有瞳知道,沈夜并不是这样的打算。 “不错,近年族中人心浮动,谣言颇多,口中说着虔敬神明,心里却并不当回事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少。神明震怒,降下天雷,想来也正是示以天威,提醒我族反躬自省。破军,开阳,此次便由你两人共领雷殛之刑,以平息神明怒气,诸位以为如何?” 谢衣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雷殛之刑在生灭厅文书中亦有记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刑罚,用于一些人力无法裁决的案件。在雷雨天气让被审判的人立于十丈高台之上,站足三个时辰,若支撑不住而摔落下来,或是被天雷击中,便是神明裁决他有罪。有两人同领此刑时,一人若中途死亡,另一人则被视为清白,可以立时释放,若两人都撑过三个时辰,则都视为无罪。此法历来用得极少,之前三百年更是未曾动用。他回忆着案卷的记载,在此刑罚中死亡的人大概只有两成的样子。大体还是安全的,只是吃些苦头而已。 他想师尊大半还是摆个姿态给族民看的意思,虽然他并不是很懂何必如此,毕竟师尊自己也早已不指望神明的救赎了。但对于这个惩罚,他也并无什么怨言。 白因倒是觉得在全族面前领受雷殛之刑实在是大大失了颜面,不过一想到谢衣也会同样狼狈不堪,自己也算不上多么吃亏。其他人更是事不关己,于是大家都沉默着,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会后依然是四个人留在厅中,谢衣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倒是华月先忍不住了,“阿夜!你这到底是要做给谁看?几百年没动用过的刑罚都给翻出来,让谢衣在众人面前站在台子上淋三个时辰的雨,你倒舍得?!” 沈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怎么,我的徒弟做错了事,我罚不得?” “罚什么不好,非得搞这套?” “他早已不是孩童了,”沈夜冷冷道,“若连这点风雨都经不得,将来如何担当大任。” “好,好,横竖是你的徒弟,随你怎么折腾。你自己不心疼,旁人哪里敢心疼。是我多嘴。” 华月气得一甩手走了,瞳也借机退了出去。沈夜的声音还遥遥从背后追上来,“华月,让律吕厅预测何时有雷雨,尽快禀报上来,其他琐事你也去安排一下。” 两人离开后,沈夜起身回了书房,谢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是安静地立在那里。沈夜迟疑了片刻,终究不忍心,招手示意他进来,顺手掩了门。他斜倚在椅中,取了些公事案卷来看,谢衣便在地毯上坐下来,如儿时一般伏在他膝盖上,并不说话。沈夜一手握着竹简,一手抚弄他的头发,渐渐停留在他面颊上摩挲,微凉的指尖触碰着略微发烫的肌肤,竟有轻微的痛楚。 良久,沈夜方低声问:“你可是觉得委屈?” 谢衣的脸埋在漆黑冰凉的衣袂间,传出来的声音略微发闷:“弟子不敢。” 沈夜指上用力,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那你是怕了?” 谢衣摇头:“弟子不是怕那刑罚……只是惭愧,弟子资质愚钝,于诸多事务上不能及时领会师尊的苦心,非但帮不了师尊,反而惹来麻烦。” “原来是为这个,”沈夜一笑,“你才十七岁,急什么。该学的东西为师自然会慢慢教你。” 那些不该你看到的,我自然也会一点一滴,亲手抹去。
阴云密布,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浓重的湿意,几乎有种窒息般的压抑感。本来是正午,天色却晦暗如同黄昏。律吕厅预测的雷雨眼看就要如期而至,如无意外,这也将是今年最后一场雷雨了。 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广场上仍聚满了人,大家都翘首以待雨水落下的时刻。雷殛之刑数百年未曾现世,领罚的又是两名高阶祭司,在平民看来,这热闹简直比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还大。 广场东西两侧搭好了两座木制高台,底座长宽皆是三丈,高十丈,台身越往上越细,顶端的平台只有三尺见方,堪堪能容一人站立。虽然台基以精钢钉深深楔入石板,又以法术加固,绝无坍塌倾覆之虞,但因其高峻,风来时仍难免些微摇晃,要在雷雨中站足三个时辰,着实是一桩苦事。 十三名高阶祭司都聚在广场北端的平台上,沈夜道:“我已亲自检查了两座高台,均十分稳固。只待雨来,便可行刑。” 天色暗得更深了,未过多久,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大雨滂沱而下。沈夜朗声道:“时辰已至。破军,开阳,自领刑罚去罢。” 围观的平民们纷纷撑起了伞,祭司们则是张开灵力屏障隔开雨水。白因恨恨看了谢衣一眼,架起传送阵站到了西边台上。谢衣正要依样施为,忽然觉得身上一暖,像是被裹入了一层透明的轻纱,雨水自头发和衣衫表面划过,却没有渗进其中。沈夜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下来之前再收了这个法术,别人看不出的。” 话音未落,他已被送上了高台。风急雨骤,电闪雷鸣,黑云如夜色笼罩着整座城池,电光闪处,矩木的枝叶在广场上投下深深暗影。台子略有些摇晃,不过还算能站稳。谢衣放松了身体,随着风势轻微地摆动着,因为没有淋湿,所以并不难受。而且从这个高度看去,下面的人都很小,五颜六色的伞像石板上开出的花,他觉得还颇有趣味。然后又想到,若是能做出可以载人飞行的偃甲,便可轻轻松松地巡游于天穹,俯瞰世间万物,定是十分有趣。 他就这么一路神游天外,浑然忘了自己正在受刑。而沈夜望着高台之上,沉沉风雨中那碧色身影只是伶仃的一点,像早春枝头的第一片新叶,单薄剔透,看似弱不禁风,却满蕴着不可摧折的生机。 这场雨来势凶猛,一个多时辰还未减弱,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雨幕,几乎要看不清高台上的人影。大概是觉得无聊,广场上的人已逐渐散去了些,不如刚才一般熙熙攘攘。就连祭司们也有些靠在墙壁上打起了呵欠。 然而就在这众人心思涣散,各自神游的一刻,一道金色厉芒击中了西边的高台。凄厉的惨叫声随着火球腾起,转瞬之间又被冰冷的大雨浇灭。荧蓝的光点自台顶缓缓浮起,散入漫天风雨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大家缓过神来,高台上已经没有了开阳祭司白因的身影。 片刻沉寂之后,人群中响起尖叫:“这是神罚!他就是不敬神明召来天雷的罪人!” “罪人!罪人!” “神明没有抛弃我们!我们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神农神上!求您救救我们!” 随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呼喊,人们纷纷跪倒在雨地里,疯狂地忏悔和祈祷着。 谢衣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不禁后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在高台之上,几乎一脚踏空,身形晃了一晃。幸好身后有一只手及时揽住了他,环住他的腰,轻轻带着他降落在地面上。 “开阳祭司已遭神谴,你是清白的。从此再无人能够指责你。” 沈夜的语气温柔宠溺,此时听在谢衣耳中,却字字惊心动魄。 他从沈夜怀中挣扎出来,直视着师尊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看到了——那才不是什么神谴!”
十六、中天夜久高明月
沈夜听得这句话,面色一沉,扬声向附近的华月道:“你来善后。”便扣着谢衣的腰,径直传送回了自己寝殿。 他将谢衣一把扔到床上,看了看自己淋得透湿的衣服,皱眉道:“为师先去沐浴,你自己静一静,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 谢衣仰面躺着,用袖子挡着脸。他听见沈夜打开柜子拿了什么东西,然后是掀开香炉盖的声音,接着那个人走进了浴室,薰陆的清淡香气逐渐安抚了他猛烈的心跳,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也终于能够在脑海里细细梳理一遍。 然而挥之不去的,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对面高台上旋生旋灭的金色法阵,一笔一画都如此熟悉。那是雷系法术,却又不是寻常法术典籍里记载的鸣雷之印或者雷动九天阵,而是沈夜自己改进过的激耀列缺印。 他盘膝坐起,纤长手指不由自主在床上描摹着法阵的形状。画着画着,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寝殿中的地毯厚实柔软,赤脚踏上去没有一丝声响。谢衣沉浸在思考中,浑然不觉沈夜已立在他身后,直到对方发梢的一滴水珠滴落在他颈边,方才惊觉抬头。 沈夜自然知道他在画些什么,只淡淡道:“想通了么?” 谢衣乖乖摇头,以为师尊会为自己解答,不料沈夜突兀地转了话头:“你是不是以为我杀白因,是为了维护你?” “这……”少年讶然抬头,他之前确实这样想,但沈夜这么问出来,他心念电转——以师尊之心机城府,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神罚之名诛杀高阶祭司,怎可能只是为了维护徒弟? “师尊深谋远虑,弟子不敢妄加揣测。” 沈夜皱起了眉,谢衣这句回话确实礼貌得体,但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在这种场合用这样的语气,怎么看都还是在赌气。 “我之前跟你提过温家的事。后来瞳又查出了一些线索……” 待沈夜讲完温家一事的来龙去脉,谢衣已是冷汗涔涔,这才知道自己以前知晓的勾心斗角都是些纸上谈兵,哪里比得上现实的黑暗狰狞,鲜血淋漓。而做出这等事的,竟都是他日日相见谈笑风生的同僚。 沈夜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心中犹疑。今次之事他本不欲谢衣知晓,谁知这徒弟明敏善察,居然看出了自己布下的法印。他想既然如此,也无需瞒他,只是把这一课提早几年罢了。但未曾料到谢衣所受冲击如此之大,一时间令他进退两难,还剩下一半事情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但谢衣缓了口气,又握住了沈夜的手,“师尊,我还是没想出来,你怎么知道他会在哪边的台子上?就算两边都布了印,但激耀列缺印无法自行发动,若施法引发,两边又必定同时发动……” “所以我给过他机会,还是两次。”沈夜的声音冷得像一线冰刃,“温家那个小侍从手上用他自己的血画了我设下的咒灵缚,印在了白因的手腕上。只要白因在激耀列缺印中动用灵力,便会引发咒印。你再想想,他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动用灵力,是想做什么?” “难道是……对我……”谢衣不自觉地抓紧了沈夜的手。 “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想用什么法术,但你当时心不在焉,只要让台子晃动得再厉害些,你必定会跌下去。就算我护住你受不了伤,你也会被视为神罚的罪人。”沈夜将谢衣冰凉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你看,若是他一念之仁放过那个孩子,或是今天老老实实挨过三个时辰,都不会落得在众人面前身败名裂灰飞烟灭的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谢衣突然低声笑了,“师尊,这真的是机会吗?” 沈夜坐直了,冷冷地俯视着他。 “若开阳祭司今日未遭神谴,师尊难道就会放过他?过不了几日,毒酒,秘术,或是暗杀,总有一样会落到他头上。跟今日死去又有何区别?不过是死得悄无声息一点罢了。哦,当然,那样的死法,对城主一系的打击确实太小,所以还是今日这般,最能令师尊称心如意吧。” 这样说着锋锐如刀的言辞,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不少的少年从沈夜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安静地站起身来退到了床尾。空气似乎凝固了,维持着某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几乎一触即碎。 他分明已经做好了被怒斥的准备,然而那个披着白色里衣长发依旧潮湿,因此看起来并不如白日里那般威严冷峻的男人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眼睛也注视着遥远的虚空,好像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没有进到他耳中一样。 对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呵,好孩子。你还是比较同情一个死在你面前的人么?生命何其珍贵,死亡何其可怖。你一直这样觉得,是吧?” 谢衣想,难道不是这样么? “那么,前任贪狼祭司温致远一家上下三十七口人的性命,难道就不要一个交代?” 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他张了几次口,却没法说出一个字。太多相互矛盾的言语堵在胸口,找不到出路。片刻之后,少年徒劳地咬住了嘴唇。 这确实是一个当时的他还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沈夜叹息着走过来,将少年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深深吻住他,待他逐渐松弛下来之后,便以尽量温柔然而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他压倒在床上,一如之前的很多个夜晚。 这一夜沈夜的动作格外温存缠绵,比起情欲,更多的是安抚的意味。但在谢衣的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他听见沈夜极低极细微的声音,那样恍惚而又痛楚:“阿衣,我只愿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能够一死了之,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彼时正沉溺在绝顶快感之中的少年完全没有余裕去领会这些音节的含义,以致在此后无数次的回想中,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句话到底是沈夜亲口说出的,抑或只是他在极乐巅峰产生的幻觉。而这句话的意思,他也始终没有懂。
数日后,沈夜宣布了新的人事任命。风琊接任贪狼祭司之职,兼生灭厅副主事。崔凌靖接任开阳祭司。 风琊虽然生性狂妄无礼,但能力确实出众,又出身名门,这一任命虽然没能让商若遂心如意,却比他预料中最坏的结果要好上许多,因此并未表示反对。倒是风琊自己因为年龄比谢衣大着两三岁,偏还比谢衣晚了一年才当上高阶祭司,心内还颇有微词。不过尽管如此,商若遣人暗地送到风琊府上的重礼终究还是全数被婉拒退回了。 整个流月城中,真正为这个决定大为不满的大概只有谢衣一人。当然他对贪狼祭司这一点没什么意见,但是一想到那个从小就彼此看不顺眼的家伙要成为自己的副手,就觉得以后的日子一片愁云惨雾。他自然也用“性格不合”这种理由私下提出过反对,但沈夜此举本就是磨练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在这种大事上无论自己怎么撒娇耍赖,如果没有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师尊是不会以他的喜好来改变心意的。 于是破军祭司只能以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窝在破军神殿里做偃甲来表达自己小小的抗议。但崔凌靖升了职,有大把事情要处理。他环顾大厅,除了几个满地乱跑的活动偃甲,连个能帮忙能聊天的人都没有,越发显得空旷孤清。 谢衣有点想去紫微神殿,他已经躲起来两天没见师尊了。已经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却抬眼望见殿外那没有一丝云霭的深黑长天。 从破军神殿的这个角度看去,天空难得地没有被矩木枝叶遮挡,连日的雷雨早已荡涤尽了尘埃,一整片澄净夜空覆在他头顶,天穹四方遥遥缀着几点明灭不定的星子。谢衣不由自主地向那漆黑遥远空茫不可触及之处伸出手—— 高悬于天的,是一轮明澈冷冽得叫人有些害怕的月亮。 玉骨冰魄,流霜飞雪。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做些什么。仿佛天地乍开鸿蒙初辟,茫茫大荒中只有他与这轮明月遥遥相望,转眼便是一生一世。而在这刻的荒芜与寂静里,又小心翼翼地,抽丝剥茧地想起一个人,先只是个月光般浅淡绯薄的影子,接着在一呼一吸间渐渐清晰了眉目与身形,而后便凝成了一个名字,他用手指在空中一笔一划地,郑重其事地书写着那两个字。然而他并不敢这么唤他,只是在月光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一缕微凉的月光停留在他指尖,而他极其轻柔地,怕惊动了它一般屈起手指,想看看能握住什么。 即使微小短暂如初雪,落在掌心稍纵即逝,毕竟还有一点冰凉的水渍。而此刻他手心里的,只有虚空。 少年凝视着自己的手心,一次又一次张开又合拢。他已经不是孩童了,也清楚那如水的清辉只是幻影,却突然想要执著于这种徒劳的游戏。那时他还不懂,心中如藤蔓一般缓缓生根发芽的,夹杂着酸楚、茫然、期待、寒冷而无可名状的情绪,其实叫做寂寞。 在数不清多少次重复这个动作之后,他手中突然握住了什么。那是一块几近透明而又冰凉沉重的物体,其中夹杂着无数极细微的银砂,稍一晃动便清光流动,简直就像他幻想中凝固的月光一样。 而面前一路向下延伸去的石阶上,也铺满了银色细沙,如同月光织成的道路,路两边开满碗口大的白花,重重叠叠的花瓣有着丝绢般的凉滑质感,纤长的金色花蕊在风中轻轻颤动,一直绵延到漆黑的天边。空气中回荡起淡薄的冷香。 一天一地月光与花的尽头,他赌气逃避着却也一直期待着的那个人缓缓向他走来,神姿高彻,步履雍容。长长衣摆曳过满地银砂,花海在他身侧如潮水分开又合拢,明明像是生气般地微微蹙着眉,唇间却又带着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然后,那个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与他静静对视了片刻,无言地向他张开双臂。 没有一瞬迟疑,谢衣飞一般地扑进了沈夜怀里,毫不在意胸口被大祭司胸前的饰物硌得生疼,只是死死地抱住了他。 沈夜抬手抚着他冰凉的头发,笑着问:“怎么,不跟为师赌气了?为师还以为你会把门锁起来不让我进去呢。” 谢衣只是把脸埋在他肩上蹭着,并不说话。沈夜就又好气又好笑地想,明明都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怎么撒起娇来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自己也明知不该,还是沉溺于纵容他的天真柔软,仿佛这样做,就真的能够抵抗什么似的。 在他们身侧,花朵和银砂正逐渐淡去,谢衣手中的物体也像雾霭一样慢慢融化。但他这一生都将这一幕铭刻于心,就算明知只是师尊为了哄自己而使出的幻术,毕竟那一刻,他曾真真切切地,握住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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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56:09 GMT 8
十七、自从孤馆深锁窗
三年以来,谢衣又做了多次实验,终究还是无法掌控雷电之力,他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一计划,转为研制一些较为实用的偃甲。眼下他刚有了个新鲜想法,正趴在桌上勾勒描画,却听得外面传来下属们一片慌乱的声音:“属下参见紫微尊上!” 谢衣一惊,方想起大祭司按例每三月均会巡查各厅抽检公务,事先从不通知。如今暮春时节,正轮到今年的第一次巡查。他连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往外走了几步,又站住理了理鬓发,扯了扯压皱的衣襟和袖口,将自己收拾得风姿闲雅,这才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俯身向立在大厅正中负手四顾的沈夜行了最正式的礼节。 沈夜在主位上坐下,例行公事地问了谢衣一些日常事务,四周十余名中阶低阶祭司默默侍立,厅中只有谢衣清朗的音色辗转回荡,各种大小事务无不洞悉于心对答如流。沈夜赞许地微微颔首,又向他要来公文卷宗查看。谢衣低声吩咐一名叫做离珠的低阶女祭司去取。沈夜看那女孩十六七岁年纪,眉眼秀丽,手脚还算利落,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就抱了一摞竹简出来,可是走到他面前时大概因为紧张,不小心踩住了裙摆,连人带竹简一起摔在了地上。沈夜平生极重风度,虽然不至于真心计较,此时仍是出于本能地微微皱起了眉。 出乎他意料的是,厅中并未响起嗤笑之声,众人均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谢衣先扶起了离珠,柔声让她退回原位,自己俯下身去将竹简一一拾起递到沈夜手中,又笑道:“这卷宗是太重了些,连属下抱着都略觉吃力呢。” 他这话声音略大,显然是说给众人听的。沈夜心不在焉地翻着卷宗,眼角余光却扫向下首的女孩,她的脸仍红着,神色却已释然了许多。她怯怯地抬眼看了一眼谢衣又匆忙垂下眼睫,那一眼满满的都是感谢与仰慕。不过除了沈夜,大抵也无人注意到。 沈夜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他性子虽然温润了些,但手底下的人倒还调教得颇有规矩,毕竟是长大了。 这小时候永远没个正形的孩子如今在人前已经可以做到一举一动都优雅矜贵无可挑剔,也不再像三年前那样被人一挑衅就按捺不住,进退应对都有了符合破军祭司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而他才刚刚二十岁而已——相对于烈山部人漫长的生命而言,这个年纪几乎还可算作幼小。假以时日,善加雕琢,他一定会成为比自己更受族人爱戴的领袖。 他毫不怀疑,这个健康明朗的年轻人,是这末世的一线天光。
汇报完了公务,已近黄昏。众祭司自行散去,谢衣拉着沈夜进了内殿,说要跟师尊谈谈新的构想。 看着白绢上墨笔潦草勾勒出的图形,沈夜只觉少时百般练习的各种法阵也没有如此玄妙,他将丝绢颠来倒去摆弄了半天,还是不得不询问:“此乃……何物?” 谢衣从他肩后伏过来看了一眼,“哎呀,当时画到一半师尊您就过来了……我还是直接跟您讲吧……” “弟子是想仿造神农所造熔炉,在城中心建造一座巨型偃甲炉,再铺设管道,将热量均匀输送到城内各处,令城内气温升高,应可略解族民冻寒之苦。” 沈夜沉思着:“此举可大大改善民生,虽然工程浩大,却也值得一试。” 谢衣得到师尊首肯,大是欢喜,“不过现在我还没想好偃甲炉的具体形制,只有一个初步的构想而已。毕竟神农熔炉乃是神器,也许并非人力所能仿制……啊,对了,我记得在浮沤之间里见过相关的图谱,不如师尊陪我去找找?”
浮沤之间乃是生灭厅收藏普通文书典籍的所在,其中档案高阶祭司均可随意取阅,中阶祭司若有需要,亦可奉高阶祭司手令进去翻阅。与之相对的断见之间则是极为机密的重地,内中收藏着城主世系与历代高阶祭司的种种记录,只有正副主事可见。沈夜将生灭厅主事一职交予谢衣,也有一层让他以史为鉴的用心。然而当年再如何血腥惨酷的动荡,一旦化作文字就显得轻描淡写,更兼隔着重重岁月流传到如今,当真不过是青简之上几行漫漶的墨痕。如谢衣这般天生心地纯善之人能从中领悟的东西,倒也实在有限。 踏进幽暗宽广的宫室,沈夜便觉得身周有一股凉意油然而生。那种冷冽与其说是来自高峻厚重少见阳光的青石建筑,毋宁说是来自于沧桑变幻无情流转的时光本身。浮沤之间内没有其他神殿都有的帷幔装饰,只有墙壁绘着藤蔓纹章和法阵图样。一行行石质书架在殿内依序排开,书架顶端几乎与殿顶平齐。沈夜抬头望着殿顶,虽然那些色彩和图案都隐没在阴影中,但以他的目力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那幅笼罩整个宫室的巨大壁画正是周天星图。 因缘聚散,刹那生灭。唯有亘古不变的漫天星辰,静静观照这城中每一人宛若浮沤的一生一世。 而谢衣跟他讲过,断见之间的殿顶,绘的是紫微十四星。 谢衣按动机括,室中各处有莹白的光团亮起,他自顾自去翻找熔炉图谱,沈夜缓缓走到窗边。为隔绝气流与光线,便于典籍保存,浮沤之间的窗户都只有两尺见方,开在成人头顶之上的高度,每扇窗户都镶着大片水精。没有一丝风,正是黄昏时分,一道金红光束斜斜地映进室内,他见到自己衣袂上漂浮的尘埃,来自身旁的书架上堆积的竹简之中,每一粒,都已历经了千年。 而谢衣偶然自手中卷轴间抬起头,便看见他的师尊立在明暗之间,低垂着眉目,半张脸被夕照染得温柔缱绻,另半张却在暗色里恍惚有种沉堕的森寒。 那种庄严与危险,简直就像,踏在神与魔的交界线上。 那一抹斜阳渐渐黯淡了。沈夜在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并不知道谢衣正在看着他。而谢衣怔怔地看了很久,完全忘记了时间。 然后他突然听见机关运转的轧轧声响,沉重的石门轰然关闭,殿中的灵光也骤然熄灭了。 “哎呀!糟糕了!” 沈夜自沉思中惊觉,手中已经暗暗结出了法印,“怎么回事?” 谢衣快步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尴尬的笑意:“师尊……弟子知错了……” 看来既不是意外也没有危险,沈夜放松了下来。 “其实是……之前有几次忘了锁门,后来我就做了个偃甲机关,每天按时开启和锁闭殿门……” 沈夜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不能手动开启?” “因为从来没有人被锁在里面过啊。这道门的灵力封印都是由外操控的。”谢衣振振有词。 沈夜想了想,觉得确实有道理。说起来,他人生中诸多前所未有之事,都是谢衣带来的,这桩事根本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也并不值得生气。他转身想往门口走去,却被谢衣拦住了。“弟子知道以师尊之力要强行破开封印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弟子在其上加了法印,若有人扰动灵力流动,便会发出巨响……哎,我当时是想着万一有人擅闯,必定会惊醒守卫……” “那你说眼下该当如何是好?”沈夜简直被他气得哭笑不得。 谢衣揽住沈夜的腰,笑嘻嘻地贴紧了他的身体,“都是弟子不好,如今只能求师尊在这儿委屈一夜了。明早出去之后,弟子任由师尊责罚……” 殿内铺着金绿纹样的长绒地毯,暮春的温度尚且算得上宜人,沈夜想想,觉得在此和衣而憩一夜大概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情,便轻叹一口气,算是默许了谢衣的提议。 不知不觉中,皎洁的月光已静静铺满了窗下那一小块地面,乍一看,竟像一方小小的,长满了春草的池塘。
背后的石壁坚硬冰凉,硌着沉重的肩甲实在难受。沈夜闭目冥思了半晌仍是难以入眠,终于忍不住抬手去解开肩甲与饰物。这点小小的动作惊醒了伏在他腿上的谢衣,谢衣坐起来,轻声笑道:“还是弟子来服侍师尊吧。” 在得到允许之前,他的手已经随着话音动作了起来,熟极而流地绕到沈夜颈后,轻柔地避开纠缠的发丝,依次解下了繁复胸饰与肩甲,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地上,还略略推远了一些。沈夜满意地微仰了仰头,刚想活动一下肩膀,却被谢衣一把扣住下颌,几乎可以算是凶狠地吻住了他。 被抵在墙壁上,以沈夜此刻的视角只能瞥见谢衣雪白的衣裾散在月光里,上面绣着浅青深碧的藤蔓,他刚才还那么平静,伏在自己膝上的睡姿几乎算得上天真乖巧。所以沈夜被突如其来的激烈亲吻弄得有点懵,他自然知道谢衣现在想做些什么,但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点燃了这火苗。 其实谢衣自己也不明白此时的欲念究竟是因何而生。或许是缘自手指插入师尊冰凉微卷长发时的暧昧触感,或许是缘自暗影里对方近在咫尺的茫然又柔和的神情,或许是缘自满室沉寂的竹简如同无数魂魄凝视着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一些炽热的东西让自己与之划清界限…… 又或许,并没有什么别的因由,只是为了那一缕孤清月色。 他的手指已经松开了沈夜的面颊,顺着颈项微扬的弧线向下游走,不声不响地探入了黑色的领襟。而亲吻还在继续,两个人的呼吸都已经乱了。 谢衣的嘴唇滑到沈夜颈侧轻轻舔舐啃咬的时候,沈夜略微挣动了一下,“在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并没有认真要推开对方的意思。触碰禁忌永远能带来某种不可言说的快感,甚至超过感官的愉悦。何况谢衣热烈的亲吻和触碰也迅速地激起了他的渴望,他低低笑着,一边感受着颈项处皮肤血脉被啃噬而带来的直冲头顶的酥麻快意,一边伸手去解开了谢衣的腰带。 有什么金属物品擦过他的指尖滚落到地上,悄无声息,然而有香气随着散落的衣襟弥散开来,让人不禁想尝尝那乍露一线的白皙肌肤是不是也熏染上了淡香。沈夜想起来那应该是谢衣自制的双层镂空银香球,小曦和华月都爱不释手,倒是没想他自己也随身带着——果然是,年少风流。 那香气一开始是清淡缥缈的,像三月的风拂过枝头伶仃白花。谢衣便在这气息里动作优雅而不容拒绝地解开了大祭司层层叠叠的厚重法袍,这套动作他已经做得很是熟练,一边解着衣襟,一边在沈夜颈边厮磨喘息着,轻声笑道:“师尊,让我来……” 沈夜冰凉的手从敞开的衣襟处伸进去,绕到背后沿着他脊线一路捋下去,然后就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拔高了一个音调的呻吟,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他对这具身体的了解甚于对方自己。 但是自然,对于正跨坐在他身上的青年来说,也是一样的。 作为回敬,谢衣劈手扯开了那深黑色的衣襟,在咬住沈夜喉结的同时指甲半轻不重地划过他胸前最敏感的地方,满意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猝然弹动了一下,以及被压在喉咙里的深深叹息。 沈夜在眩晕中还稍稍有些意外,纵然之前也曾禁不住谢衣的软磨硬泡,有过若干次让他在上的经验,但那时少年的侵占与需索总还是带着青涩的撒娇意味。而今日……却真是有些强硬压制的气势了。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也知道要反压回去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当他抬眼看见谢衣咬着嘴唇凝视着自己的神情,却突然又心软了。 那眼神里有一些狠狠的渴望,一些焦灼的欢喜,还有一些无法自控的跃跃欲试。 就像一只刚长成的小兽,在静寂的月光里初次露出自己的尖牙利爪,想要一试锋芒。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苦不解风情,非要争一个上下? 于是他收回本想扣住对方后颈的手,沿着柔韧的腰线缓缓向下滑去,指尖在肌肤上的辗转研磨充满了煽风点火的意味。
得到默许的谢衣欣喜地揽住师尊的腰,带着对方转了个身,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毯上。天气仍有些许凉意,因此他只是拉开了沈夜的衣襟,并未脱下衣服,堆叠在身下的黑色法袍和散乱的卷曲长发如同暗夜中的海浪,而沈夜苍白的肌肤沐浴在月色下,竟像浪涛顶端稍纵即逝的飞沫一般刺痛他的双眼。 他细细密密地吻遍这副身躯,从眼睫嘴唇到肩颈锁骨,再由胸前一路吻到腰间直至大腿内侧,沈夜难耐地偏过头去,并没有发出呻吟或者喘息,只是呼吸已经明显没了章法。 谢衣想他的师尊总是这样,无论在上还是在下,都不愿发出声音。就好像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即使攀上了极乐的绝顶,也未见得能真正放松。 他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着小小的不甘心,抚慰着沈夜欲望的手掌便加了两分力道。指套自然是早已脱去了,然而常跟偃甲打交道的指尖有一层薄茧,擦过柔嫩顶端之时沈夜猛地弓起了身子,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又在谢衣松开手的一瞬间瘫软下来。 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宫殿里的香味不知不觉地改变了,香木焚到中段,浓烈的甜凉气息沁人肺腑,一呼一吸间都有种沉溺的迷醉。沈夜想起来,谢衣的寝殿里也弥漫着这种味道,是——紫棋楠。纯粹的单方香料,的确是年轻人的喜好。其实这种香气本身并不像龙涎麝香一般撩起欲望,但一旦与身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就变得比其他任何香料都更为煽情。 他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扳过谢衣的脸颊将他拉到面前,重重吻了下去。唇舌辗转间挤出湿热的几个字,“你要是再不快点,就该换为师……”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谢衣一边回应着这个吻,一边从袖中摸索出冬日润手的香脂抹在手指上,缓慢而坚定地打开了沈夜的身体。他另一只手扣紧了沈夜的腰,清晰地感应到手掌下每一点细微的颤抖。 手指在体内进出,初时艰涩痛楚,片刻之后,便能感到柔滑的绞缠吸吮。 如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他急切而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欲望整个推了进去。 沈夜在他身下挣扎了一下,并不能算是抗拒,只是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短短一瞬之后,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体味着那强力的冲击带来的,比疼痛更深的快感。 那年轻的身体埋在他体内,每一下抽插顶弄都满溢着天真热烈的渴望。谢衣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眼瞳中不知为何泛起薄薄的水光。有汗水自他颈间滴落,打在沈夜胸口,其实只是人体的温度而已,却将他莫名地烫得一痛。 沈夜细长的手指攥紧了散乱在地上的衣衫,金色戒指在黑色和白色之间闪出一线耀目光彩。快感如浪潮层层涌起,几乎淹没他。坚硬的欲望被对方的小腹磨蹭着,顶端渐渐渗出粘稠液体。 这时谢衣俯下身来,他的发带早就松了,凌乱黑发披了一肩,沈夜本想抬起手摸一摸那冰凉光滑的发丝,却被他一把按住,更加激烈地顶弄起来。沈夜重重咬住了嘴唇,眼神中闪过些许怒意,谢衣却抵住他额头,几乎没有一丝间隙地四目相对,近得只能看见彼此瞳孔,像是星光闪耀的夜空—— 然后,他用原本清冽却被情欲烧得有些暗哑,因此反而愈发醇浓沉醉的音色低低唤他,“阿夜。” 这两个字就像被滚烫的血融化了又刚刚凝固的水晶碎粒,在清冷空气中静静跌落满地。 而沈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射了出来。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便有些恼怒地直起身体,将谢衣压倒在地上,换成了骑乘的姿势。谢衣并不介意,微笑着扣住他的腰,任他上下律动着,仍然一叠声地叫着阿夜阿夜。 沈夜带着一点点恶意夹紧了他,看他皱起眉头艰难地挺动着腰肢,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笑起来,喘息着说:“阿夜,你真……” 对方的手指及时插进他口中,按住了温软的舌头,逼着他把那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谢衣带着笑意舔弄着手指,心满意足地看着沈夜的欲望又一点点抬起了头。 这个姿势可以进入得极深。他的性器摩擦过某个点的时候沈夜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喘息。谢衣大为得意,越发在那处反复研磨顶弄,沈夜有些不耐地想后退,却被谢衣紧紧扣住腰线,丝毫不肯放松,他眼角眉梢迅速地染上了一层薄红,细细的汗珠也渗了出来。 他不喜欢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不喜欢一切他无法掌控的东西。 沈夜喘息着,几乎想要开口斥责谢衣。但是体内那种狂热的快感让他已经吐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音节。像窒息一般,失去意识无法思考,身体好像从里到外被翻了过来,每一分每一寸都感受着湿热的痉挛,又空虚得发痛,不知如何才能解脱。 真正是销魂蚀骨的滋味。 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正好洒在沈夜身上,他微扬着头,闭着眼,神情既像迷醉又像痛楚,微卷黑发在月色里起伏着。谢衣仰望着他,手指几乎将他腰侧肌肤捏出青紫痕迹,又用尽全力抽送顶弄着,明明已经进入到了对方最深的地方,明明已经操控着他的快感和疼痛,却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个人下一瞬就会融化在月色里,不留丝毫踪影。 他坐起身来,紧紧拥抱住沈夜,射在了他身体里。 在两人同时高潮的瞬间,沈夜看见漫天冰冷的星辰齐齐向他坠落下来。 一天一地都是银白色的碎片。
在极深极浓的黑暗里,沈夜听到有人在叫他。 “沈夜。沈夜。” 他环顾四周,看不到那个人在哪里。 说来也很奇怪,他这半生有过各式各样的称呼,却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如果一个名字从来没有被呼唤过,那它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想了想,这个名字将来大概会被记载在烈山部的史书上。至于究竟会写些什么,他倒也并不在意。 “沈夜。沈夜。” 那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是谁?”他反问道。 遥远的地方亮起了一点隐约的微光。他向那方走去,渐渐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有银色的长发和碧色的衣裾。但是无论怎么走,都无法再接近。 那个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清晰又模糊,既年轻又苍老,既天真又阴森。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 他并不想回答这样无聊的要求,却无法抗拒地回应了对方。 “你想要什么?” “我曾赐予你力量,亦可再赐你一个机会,让你实现自己的心愿……这样,你就可以杀了我……” 沈夜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幻觉,但已经隐约感知到了对方究竟是什么。 “不错的交易……但是,我又该为这笔交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那个声音笑了,“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流月城最后一任大祭司思索了片刻,淡淡道:“好吧。我答应你。如果是为了那个愿望,只要是我能付得起的任何代价,都还算值得。” “很好……你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随着叹息一般的笑声,那个身影逐渐溶化在黑暗里。 在第一次狂乱到失去意识的欢爱后,沈夜终于在满室古卷的包围之下,陷入了无梦的深眠。 空气中弥漫的,大概并不只是岁月的尘埃和新鲜的香气,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不可捉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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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57:24 GMT 8
十八、花枝入帘白日长
正月初三的清晨,谢衣是被一种新鲜的香气唤醒的。 那香气有几分清冷,有几分孤傲,又有几分幽静,只是袅袅的一线,从窗缝中不动声色地沁入寝殿。像是植物的气息,但又不同于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花木。 天气如此寒冷,即便醒了,要从温暖的被褥间挣扎起来也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何况沈夜的手还扣在他腰上。师尊难得睡得如此深沉,谢衣并不想吵醒他,只是微微偏转了脸,睁眼望向窗外,窗纱上已经是一片莹白颜色。 按说时辰还早,不应该这么亮的。不过谢衣略想一想,便知昨夜必定又下了大雪。庭院里的雪不知道又积了几尺深,好在漫长冬日里本也无甚要紧公务,如这等积雪太厚道路封冻之时,日常祭祀往往都不再举行。他想着今天不用早起,正拽了拽被子要埋头继续睡过去,突然想起了那香味的来由。 他猛地跳下床,顺手抓了件衣服裹上,光着脚跑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户。 天色正破晓,下了一夜的雪已停了,凛风卷着浓烈的寒香涌进房间,沈夜惊醒的一瞬间竟有种被漫天白雪淹没的错觉。 等他深吸了一口气,意识逐渐清晰过来之后,看到的是谢衣背对着他立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谢衣听到沈夜从床上坐起的声音,转过脸笑吟吟道:“师尊,你看!” 他心爱的徒弟胡乱裹着他的玄色法袍立在窗前,身姿高挑挺拔,漆黑长发披了满肩,窗外清光将他的面容映得明润如玉,而他身后,是寂寂无人一庭深雪,深红浅白两树梅花。 疏枝横斜,暗香染袖。 这梅花是谢衣几年前从不知哪个仓库深处翻出的种子长出的。当时的百余颗种子只有十来颗发了芽,种下之后又有七八棵幼苗半途夭折。折腾了几个月,只有这两棵活了下来,谢衣执意要将它们种在沈夜寝殿的窗前,沈夜也就随他去了。几年以来两棵树一截一截地窜高,春夏也长满绿叶,却从未开过花。谢衣想着流月城如此苦寒,能活下来长些叶子已经颇不容易了,便只当它们是寻常树木一般照管着,竟连何时长了花苞都未曾注意过。没想到这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花树一朝怒放,竟有如此夺人心魄的风姿。 沈夜也披衣起身,走过去攀了一枝细看。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有几点落在谢衣脸上,他正想抬手去擦,却被沈夜扣进怀中,温热的舌尖掠过他面颊,扫去了带着梅花香气的新雪,然后吮住了他柔软的嘴唇。 同样是唇舌的追逐纠缠,这个吻却不带任何情欲气息,无比珍惜无比轻柔,却也漫长而缠绵。谢衣甚至有一种幻觉,他并不是在吻着沈夜,而是在亲吻着这个清晨里白雪之下绯红的花瓣,以及如花开雪落一样偶然的,人世间所有不可预料的相逢与离别。
过了半晌,谢衣如梦初醒般从沈夜怀里挣扎出来,“哎呀,差点忘了,阿靖的儿子今天满月,他请我们过去小聚。师尊,你去不去?” 沈夜放开了他,笑道:“你们年轻人自己玩罢,我去了岂不是叫大家拘束,你替为师带份贺仪过去就是了。” “嗯,早就准备好了。”谢衣边换衣服边答应了一声。 因着是私事,他不想穿将地位标示分明的祭司礼服,正在衣箱里翻找着。沈夜从背后伸过手来,挑出一件白缎银线织云纹的长衣和一件珊瑚红滚金边的罩袍,“穿这个吧。” “咦,这颜色会不会太亮了……”谢衣有些许踌躇。 “下雪天,穿这个看起来暖和点。”沈夜低低地笑。 谢衣望了望窗外,果然又已急雪翻飞。他换好衣衫,梳理好发辫,又从屋角拎了柄绢伞出来,转头向沈夜一笑,“师尊,徒儿走了。” 沈夜仍倚在窗边看那梅花,只向他微微抬了抬手。 片刻之后,他看见那个撑着素色绢伞的红色身影步履轻快地走过庭院,沿着神殿前的道路往下走去,直到踏上那空无一人的覆雪长街。 谢衣已经走得很远了,但在沈夜眼中仍十分清晰。皎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那人的白伞和红衣,珊瑚红的衣袂映在雪地之上,从这个距离看去,是极精致又极明艳的一小点,正像被风吹落在沈夜掌心的一朵梅花。
还没踏进崔凌靖家门,谢衣就已听见了一片欢声笑语。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侍女和下人穿梭往来。他是崔家的常客,熟不拘礼,并不待人通传招呼便径自走进了大厅。几位相熟的祭司看见他,纷纷过来行礼,谢衣也一一含笑酬答。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崔凌靖满面通红,看样子已经被灌了不少酒,隔着好些人举杯向他笑道:“阿衣,你来啦?” 谢衣环顾一圈,崔凌靖人缘甚好,高阶祭司里年轻的几个除了风琊之外都来了,中阶祭司们也来了不少,剩下的一些大概就是两家的亲戚。不算大的府第中聚了这么多人,贺礼的箱笼堆了小半个院子,着实热闹。烈山部人体质特殊,繁衍艰难,因此凡有婴孩诞生,亲戚朋友无不喜上眉梢。谢衣被这气氛感染,脸上更添了几分笑意。 他将两份贺礼交给管家,然后挤到崔凌靖身边,对方满脸喜色地唤着妻子,“小秋,快把孩子抱过来给阿衣看看。” 那容颜温婉的女子微笑着走过来,怀中大红织锦缎襁褓裹着的婴孩在一片喧嚣中犹自沉睡着,只有成人拳头大的小脸上漆黑睫毛微微翕动,红润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吮吸着什么。谢衣看得几乎呆掉,过了好久才轻声问:“阿靖……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他?” 小秋笑起来:“当然可以,没关系的。” 得到允许的谢衣怯生生地伸出手,想了想又脱掉了指套,只用一根食指凑过去,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指尖触到的肌肤无比柔软细嫩,美好得不真实,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破碎的幻影,却又格外温暖弹性,好像能感觉到其下流动的血脉,充满了勃勃生机。 就是这样脆弱而漂亮的小不点儿,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成长为顽皮的孩童,聪颖的少年,最终定型为阿靖那样温暖沉稳的男人吗? 大概是感觉到脸颊被人触摸着,婴孩突然睁开了眼睛。漆黑,明亮,荡漾着一层水光,真正对世事一无所知一尘不染的眼睛。谢衣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影子。 然后,那个孩子向着他笑了。 一旁的天同祭司雍门狄打趣道:“破军大人真是人见人爱啊,这孩子一直都在睡,被破军大人一碰就笑了。哎,我怎么就没这么讨人喜欢呢。” 众人都笑起来,有的附和,有的吹捧,有的称赞这孩子跟破军大人有缘,一时间热闹非常。 谢衣却没在意旁人说了什么,婴孩睁眼一笑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脏都像被揪紧了。若不是在人群当中,他几乎已经要落下泪来。 这才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他突然懂了,自己以前的很多想法是多么傲慢,又是多么天真。 并不是会动,会说话,会听命行事,甚至会哭会笑就能算作生命。他造出的那些偃甲,说到底也还是些灵巧的器物。 真正的生命,是会成长,会变化,会从周围的一切之中汲取知识和力量,可以去爱,可以去死,是在漫漫的时光里,不知道最终会走向哪里,变成什么样的,无限的可能性。 刹那间醍醐灌顶。 他含着泪笑起来,嘴唇微启,无声地对那个望着他茫然微笑的婴孩说,谢谢。 沈夜折了一红一白两枝梅花,带去哄小曦。他想着,先拿给她看看,若是小曦愿意出来走动,也可以抱她过去看那花树。只是天气太冷,她多半是不乐意起床的。 果然小曦已经醒了,正抱着兔子布偶团在床上,见他进了房间也仍是恹恹的,并没有扑上来叫哥哥。她昨天刚刚再一次认识了已经长大的沈夜,今天本该是最平静乖巧的一天。一旁的华月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沈夜回以一笑,走到小曦床头坐下,将藏在身后的梅花递到她面前。 小女孩的眼睛唰地亮了,抓过盛放的花枝开心地笑起来,“哥哥,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啊,小曦从来没有见过呢。” “这是梅花。哥哥待会儿带小曦过去看好不好?”沈夜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小曦看了看窗外飞雪,有些犹豫,“可是外面好像很冷的样子……” “没关系,等你想去的时候再去好了。”沈夜转向华月,“你喜欢这花么?喜欢的话去剪几枝插在房间里吧。” 华月走过来,对小曦手里的花枝凝视了片刻,淡淡道:“确实很美……不过我还是喜欢它就这么开在树上。草木若有知,怕是也不乐意被人随意攀折。” 沈夜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些花木不过供人玩赏而已,你又何须如此在意。” 小曦已经玩腻了花枝,将它顺手搁在床头上,开始拉沈夜的袖子,“哥哥哥哥,给小曦讲故事好不好?小曦想听哥哥讲故事~~~” “好,哥哥陪着小曦,给小曦讲故事。”在妹妹面前,沈夜的声音永远如此柔软,他向华月使了个眼色,华月心领神会地坐回原位,抬手抚上琴弦。 他每次都讲同一个故事,明明已经熟极而流,今天却鬼使神差般,唇间吐出了另一些名字。 “从前,在大地上,有一个被人称为廪君的男人。这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作为一族首领的称号。廪族最初生活的地方非常贫瘠,因此廪君带领着他们乘船顺江而下,想要寻找一个物产丰盛富饶的地方定居。” “一族的首领……像城主那样?那他是不是很可怕?”小曦疑惑地问。 沈夜有点为难,“大概吧。他有很强大的力量,族人也都很信服他。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做盐阳的地方。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比他们的家乡美好许多。” “太好了,他们是不是就在这里住下来不走了呀?” “不……没有这么简单。”沈夜开始觉得不该讲这个故事,里面有太多小曦不能懂得的东西。但已经开了头,便没法突兀地转换话题。“盐阳的主人是盐水女神,她非常温柔美丽,当她见到英俊强大的廪君时,便很自然地喜欢上了他。她对廪君以身相许,甚至邀请他与族人在此定居,共同分享这片土地……” 小曦拉了拉他的头发,满脸疑惑地问:“哥哥,什么是以身相许啊?” 悠扬的箜篌曲明显错了一个音,华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夜无奈地抬手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就是,就是住在一起的意思。” “哦……这样啊……小曦又学会了一个新的词呢……” “廪君虽然也很喜欢盐水女神,但他对这片土地并不满意,他还想带着族人去开拓更广大的疆域。”沈夜决定尽快把故事讲完,“盐水女神不愿放他离开,于是她每天夜里都和廪君呆在一起,白天就率领着她的下属一起化成细小的飞虫,在空中飞来飞去。因为飞虫实在太多,遮天蔽日,廪君和族人看不清方向,也就无法乘船前进,这样整整过了七天。” “那后来呢?后来他们走掉了吗?”小曦很急切地想知道下文,“那个廪君,他是不是带着盐水女神一起走了?” “第七天夜里,廪君剪下一缕发丝送给了盐水女神,对她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如果你把它带在身上,我就与你生死不离,如果你不愿意带着它,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小曦拍起手来:“真好!他们既然那么喜欢彼此,一定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了吧?” 沈夜自然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他想停下来,但那些字句却不受控制般从他口中娓娓流出:“……然后,天亮了。廪君站在江边的大石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飞虫。他弯弓搭箭,射向那缕在风中飘荡的发丝……” 小曦抓紧了他玄色的衣袖,惊讶地问:“……然后呢?” “被一箭穿心的盐水女神跌进江中,所有飞虫一瞬间消失,天地豁然开朗,廪君带着他的船队离开盐阳,走向了更加遥远广阔的地方……” “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小曦呜咽起来,“廪君其实根本就不喜欢盐水女神吧!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华月也停下了弹奏站起身来,“阿夜!你今天是怎么了,干嘛给小曦讲这种故事?!” 沈夜将冰冷的手掌按在额上,他也知道不该讲这个,迟疑了半晌,只是将哭泣的小曦揽进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她,一边柔声说:“不是的……他……是真的喜欢啊……” 小曦仰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带着哭腔问他:“怎么可能呢?哥哥……如果是你,你难道能杀了自己喜欢的人吗?” 沈夜的手猝然握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摸着小曦的头发,用极低极缓的声音说:“不会的。小曦,那只是个故事,故事都是假的。我们谁都不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 他低沉醇厚的音色里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小曦听着他这么说,也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其实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哥哥说那都是假的,她便安心地慢慢睡去了。 华月见小曦睡熟,看着沈夜,摇头叹了口气,抱起箜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沈夜坐在床边,稍稍拉起了袖口,凝视着手腕处一块指甲大小的紫黑伤痕。刚才便觉得有些疼痛,本来以为是小曦用力太大抓的,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他缓缓调息,感觉神血在体内流转,随着灼烧般的痛楚,伤痕渐渐消失,恢复为白皙的肌肤。 上次出现,应该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情。再上一次,就是刚继任大祭司之时……
刚回到自己寝殿,便听见窗外有不小的响动。沈夜走到窗边,看见谢衣拿着鹤嘴锄正在挖梅树下的土。他很小心,但仍是触动了树干,红色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 “谢衣,你在做什么?” 青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向他露出一个春水照花般的笑容,“师尊,阿靖今天收了不少好酒,他自家喝不完,便分了我一坛。听说这酒还要再陈几年才算得上绝品,我就想把它埋在这梅花底下,过几年挖出来喝,看会不会沾上点花香。” 沈夜笑道:“随你罢,可别转头就忘了。” “怎么会,到时候也等这样有花又有雪的天气,弟子就把它挖出来孝敬师尊……”谢衣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块缎子裹了酒坛埋进土中,又细细覆上泥土,最后用脚把地上挖动的痕迹抹平,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好啦。” 他懒得绕回正门,手按在窗台上一撑,便翻进了寝殿,往沈夜身上扑去。沈夜皱眉退了两步,“先去把衣服换了。” 谢衣换过衣衫,见沈夜倚在床头翻看卷册,便坐过去,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一番今天在崔家的见闻,说着说着,突然顺口问出了一句话。 “师尊,您当年为什么不成亲呢?” 沈夜本来是笑着听他说话,听得这一问,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在最亲近的几人面前也没有太多表情,如今这个样子,是真心动了怒。谢衣见他眉锋一剔眸色一黯,一时间只觉得如重重阴云覆压而下,满室生寒。他想说些别的岔开话题,却张了几次口都想不出该说什么。 幸而这怒气只是稍纵即逝,沈夜很快就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冷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谢衣握住了沈夜冰冷的手,轻轻合在掌心,然后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因为阿靖的孩子很可爱啊……就忍不住多想了想,若是师尊也有……” 讲到这里也就够了,他识趣地留出了一个微妙的停顿,好让沈夜可以及时打断他。 沈夜嗤笑了一声,极尽冷漠与讽刺:“生灭厅里关于我的那些卷宗,你该都是看过的。” 谢衣愣住了。他确实看过,但卷宗记得简略,他读来又觉太过残酷,因此只是匆匆一瞥,从来不愿也不敢细想,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沈夜,所尝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做出这种事的……是他的父亲啊……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收紧了,让沈夜觉得稍微有点疼痛,但仍是不动声色地说了下去。 “既已看过,你为何还会以为,我可能愿意留下子嗣?” 谢衣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若无其事地笑起,“这种问题……实在是弟子冒昧了,还请师尊宽宏大量,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如此说来,你确实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倒是为师疏忽了,”沈夜半垂着眼睫,声音里满是雪意,“天府祭司的二女儿听说还待字闺中,但性子太过骄纵,想来你不会喜欢。天相祭司的女儿容貌不够漂亮。天梁祭司的妹妹年纪尚小……” “师尊!”谢衣明显提高了声音。 但沈夜仍不肯放过他,自顾自地说着,“不然让华月在中阶祭司的家眷里留意一下,出身略低一点也无妨,总得挑个容貌心性德行都足以与你匹配的女孩子……” 谢衣猛地抬起头与沈夜平平对视,“师尊当真如此想?” “你早已成年,男婚女嫁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难道为师还能拿此事与你取笑不成?” 被握得已有些许温热的手掌瞬间被放开了。下一瞬,方才还言笑晏晏倚在他身边的青年已拂衣起身单膝跪在地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今局势危难,民生多艰,弟子身为破军祭司,自当尽心竭力修造偃甲炉,寻求破界之法,无暇顾及成家之事。若当真顾念弟子,此事……请师尊今后勿要再提!” 扔下这段话,还没等沈夜回应,谢衣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沈夜仰头望着殿顶,无声苦笑起来。 为几句无心的言语便失态至此,实在是……太难看了。 卷着雪片的风呼啸而过,那种寒意,能让人从骨髓到血液都冻成冰。
在庭院里站了半晌,不觉已是暮色四合,朔雪凛风令谢衣滚烫翻涌的血气渐渐冷静下来。他细细回想方才那场争执,委屈与怒意散去之后,心底泛起的竟是隐约的恐惧。 传说在极东之地一切海洋的尽头,有一个叫做归墟的地方,天下所有的水都流归至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九天飞瀑倾泻而下,却永远也填不满这道深渊。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但那一刻,从沈夜写满嘲讽和厌倦的眼睛里,他真真切切地窥见了归墟的影子。 几点梅花随着风落在他肩上。他回过头,看见沈夜站在窗前,静静凝视着他,鬓发与抚在窗边的袖口都已覆了薄薄一层雪。 他穿着层层叠叠的黑色法袍,那么厚,腰带扣得那么紧,胸口的坠饰和手上的指环那么炫目,看起来却比整座冰封的城池还要寒冷。 大概是因为面孔和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缘故。 谢衣转过身,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他终于走到窗前,伸手抱住他的师尊,用灼热的吻融化了对方发上的每一朵雪花。 那个时候,他刚刚二十一岁,正是愿意倾尽全力去燃烧的年纪。 注:盐水女神传说散见于《世本》、《风俗通》、《后汉书》、《荆州记》、《晋书》、《水经注》等若干古籍,版本大同小异。这里贴一个《世本·氏姓篇》的版本: 盐水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与女俱生,不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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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6:46:54 GMT 8
十九、沓飒起舞真珠裙
“烈山有子,后土有臣。播种百穀,济育兆人。春官缉礼,宗伯司禋。戊为吉日,迎享兹辰……” 喤喤钟鼓与将将磬筦声中,少女们以清越婉转的音色唱诵起自上古流传至今的迎神辞章,虔诚地期盼不可见的神明悄悄降临于城中,歆享这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供奉。 初夏时节的神农寿诞,是这荒凉苦寒的城池中少有的一抹亮色。说来也奇怪,阴晴风雨本是难测之事,唯独这一日却年年都是天气晴好,风光明媚,简直就像神农神上刻意的恩典,让困于一隅却不忘为自己祝寿的烈山部族民能在这天做一场美梦。 盛装的谢衣站在人群前列,他前几日才附和过瞳说的寿诞祭典劳民伤财,可待到这日,平日里青灰色的古老建筑都点缀了五彩绢帛制成的装饰,身边穿梭来去的尽是欢声笑语的城民,女孩子们换上了最精致的衣裙,孩童们戴着金锁银铃跑来跑去,他又觉得祭典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一想起沈夜私底下取笑他说你这么个爱热闹的性子竟也去附和瞳,到时候看闹得最开心的是谁吧,谢衣便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还好当时师尊没有赞同七杀祭司取消祭典啊,谢衣望着前方想。历任大祭司礼服都是白衣金饰,师尊却总穿黑色,但每年里只有这一日,他会穿上白衣,主持祭典。虽然黑色最能衬出端庄雍容,但师尊着白衣时那一种朗朗如日月入怀的风华却更加难得一见……这样的机会,如何能够错过呢…… 他凝视的那一袭白衣正伫立于高台之上,他的师尊,他的大祭司缓缓展开手中卷册,沉郁华贵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城池之中。无人在意那些冗长繁复的祷文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家只是遥望着那背负着神农之血的端凝身姿,仿佛他就是神明在人间的投影。而唱着迎神曲的少女们投向紫微祭司的眼神有多么炽烈,谢衣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祷文正好念到末尾,沈夜将卷册合起投入面前焚着香木的大鼎之中,金红火焰即刻腾起,他凛然眉目都隐没在缭绕的烟气之后,众人尽皆跪伏迎接神农神上,谢衣也跪下,抬手按住心口,无声一笑。 他为之屈膝的并不是从未谋面的神祇,只是那个人。
天色已渐黄昏,盛大的祭典仪式也接近尾声。钟鼓琴瑟齐齐奏响,庄严肃穆的乐声中,一支九人组成的白衣舞队步上了高台。八名妙龄少女装束相同,均是白色抹胸上衣配着浅碧长裙,肩上披一条长长薄纱披帛,盛妆严饰,身上珠玉琳琅。唯有当中一人不戴任何饰物,长袍广袖清简如雪,微卷黑发披了满身,面上却覆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黄金面具,不露一丝肌肤,除了高挑身形显示出此人应该是名男子之外,没有任何可供猜测他身份的线索。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白衣人举步,抬首,拂袖折腰,极简单的动作,却像是夜尽天明,风起云落,整片沉睡的大地终于被唤醒,少女们旋转着如花朵般散开,按着节拍踏出数千年未曾更改过的舞步。 谢衣微笑起来,若不是知道对方是谁,这过于严密的遮掩让人几乎要怀疑那面具和长袍下其实空无一物,只是一缕随着乐声悠然起舞的古老魂魄。 明明说好的与民同乐,那个人终究还是觉得放不下身段么? 一舞将终,白衣人背向众人立于高台正中,负手望天,少女们围着他跪伏成一圈,一时万籁俱寂,大家正要喝彩,却见他轻轻抬起左手,漫不经心地一扬,雪白袖口滑落下来。 袖里露出的那只手颜色苍白,骨节修长,中指上金色光芒一闪而过。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光彩,因为随着他的手势,八名少女光裸的肩上突然张开了洁白羽翼,腾空而起,如陡然惊起的白鸟在高高的矩木枝叶间穿梭盘旋,衣袂裙裾间落下无数彩绢剪成的花朵与花瓣,漫天漫地一场纷飞花雨。 送神曲的歌声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里如流水一般弥散开去,“吉祥式就,酬功载毕。亲地尊天,礼文经术。贶徵令序,福流初日。神驭爰归,祠官其出……” 所有人都呆住了,半晌才爆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有小女孩拉着父亲的手尖叫着问:“那些漂亮姐姐为什么会飞?”旁边有人笑着答她:“那是偃甲人啊!会跳舞,会飞的偃甲!” 谢衣被淹没在欢呼的人群中,这热烈的喜悦让他有点晕眩,直到肩膀被重重地抱住,才略微清醒过来。 原来是崔凌靖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两人此时已靠得很近,但仍需要抬高音量才能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语,“阿衣,你简直太棒了!我以前根本不会相信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灵巧的偃甲?但是你居然做到了!” 谢衣有点小小的得意:“现在它们只是会按事先设定好的指令行动,跳舞、飞翔而已,还不算什么。总有一天我要做出能像真人一样会说话会思考的偃甲,到那时候你再夸奖我也不迟!” 崔凌靖大笑起来,“好啊,那你记得做个小男孩,就可以跟我儿子当好朋友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暗影之中,在人间流连一日的神明又被恭恭敬敬地送归云端。神明的祭典结束了,而凡人的狂欢才刚刚开场。 这一夜,广场中央会生起篝火,族人痛饮美酒,载歌载舞,也是年轻男女传情达意的最好时机。夜幕降临之后,大家各自手持花枝,见到心仪之人便可将花枝递上,若对方接下,就是接受了这一份心意。因此今夜任何一间宫室殿宇之中,甚至各处罕有人迹的树荫背后,都可能听见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年轻俊秀的谢衣自担任破军祭司以来,在神农祭典之夜便一直是少年少女们争相邀好的重要人物,但他虽然喜欢在广场上与大家一起喝酒跳舞,却从来没有接下过任何一个人的花枝。人们私下里议论,不知道到底怎样的人才能得他青眼。而紫微祭司那边倒是简单很多,自他能接受花枝的年纪开始,就从未在这一夜出现在人群的视线之内过。 篝火的热力熏蒸着浸透了酒意的肌肤,将原本白皙的脸色映出了胭脂般的绯红。谢衣刚结束一圈舞步挤出喧嚣人群,抬手拭去鬓边汗珠。相熟的祭司递来酒坛,他随手接过,笑着又灌了一大口。 身后传来女孩子的盈盈笑语,他并没有刻意去听,只是几个相熟的名字不依不饶地挤入耳中。 “……你知道天同祭司一直对赤霜她……方才赤霜却当着好多人把花枝递给了太阳祭司,太阳祭司接过来,拉着她就走了……” “嘻嘻,那天同祭司还不得气死了……” “可不是嘛。按说他也算长得不错啦,可赤霜就是喜欢太阳祭司那种高大英武的……” 她们口中的赤霜是天机祭司赤霄的胞妹,在流月城中素有艳名。而对这些情爱纠葛如数家珍的,想必是哪位高阶祭司府上的女眷们吧。谢衣正想避开,竟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哎,这几位都是容易得手的啦。谁叫你偏偏就喜欢破军祭司那样的,看起来温柔风趣平易近人,其实啊对谁都是一样的好,谁也做不了特别的那一个!” 他哑然失笑。原来在女孩们心里,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那女孩叹了口气,有一点点惆怅,却也并不是太当真的伤心,“说真的,我还挺怀疑破军祭司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不然这样年年都拒绝掉所有人的花枝,又是何必……” “有道理哎,不过不知道会是谁……”另一名少女认真地思索着。 谢衣悄悄走开了,他其实一直是个爱玩爱笑的人,往年的神农寿诞都会醉到不省人事被沈夜拖回去。然而这一次,在这本该纵酒狂歌的时刻,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深深攫住了他,让他无法沉溺于醉生梦死的欢愉之中。 他挤出欢笑的人群,远离跃动的篝火,一直走进神殿深深的暗影里去。 沈夜并不在书房或者寝殿之中。谢衣刚才还看见华月带着小曦在广场玩闹,所以他也不会在小曦房间里。 大约是去了寂静之间罢。 谢衣想,如此热闹的时刻,沧溟城主一个人呆在那里,一定很寂寞。就算有师尊陪着她,也只能说说话而已。有没有什么漂亮的物事能让她也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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