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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6:36:01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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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38:02 GMT 8
一、疏影
当华月素手拂弦弹起箜篌时,谢衣上前一步拉起沈夜的手,沈夜微微皱了眉,却未甩脱,而是放任了他这个有些僭越的举动。 有人合着乐律打起拍子,几位年轻祭司当先踩着曲调跳起舞来。既应承了要“与民同乐”,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紫薇尊上也少不得放下身段,亲和一番。城民们纷纷喝彩,随之三两成伴在神殿前广场上或歌或舞。沈夜不动声色退后几步,停了下来。 ——并非厌恶,只是这祭天酬神舞多年未曾跳过,眼下实在不太习惯。 此时已是日暮,向晚的余晖从矩木枝叶间隙洒下来,如粼粼碎金。谢衣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眉梢眼角盈着笑意,手心却沁出湿热薄汗,想来也并非不紧张。沈夜莫名觉出几分开怀,松开交握的手,吩咐了几句有关神诞祭祀的事宜,便举步走开。 谢衣欠身行了个礼,待他走远,才敢抬头看那个拾阶而上的背影,悄悄呼了口气,把手掌的汗在衣摆上擦干。
待得神农寿诞结束,天已入夜,城民们尽皆散去,各自回家休息。沈夜回到广场,见只剩华月同几个低阶祭司在收拾,谢衣却不见了踪影。一只木制的偃甲鸟扑扇着翅膀飞来,停在一旁的树枝上。 沈夜淡淡扬眉,问道:“瞳,谢衣去你那里了?” 木鸟仰起头颈跳了跳,却传出一把冷淡声音:“没有。我看他是怕你事后责罚,一早先溜了。” 沈夜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笑,宽袖一拂,转身离去。 回到所居的大殿外,便听见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阶下伏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蝎子,瞅见来人,双螫和长尾立时摆动起来。沈夜认出那是谢衣用作传讯的偃甲,便随手捏了个决,封住它外散的磁力。 于是大殿石门无声开启时,沈夜看见一张慌乱无措的脸孔。年轻祭司手里还执着扫帚,下意识想往身后藏,又忙不迭地躬身按胸施礼,显得颇不伦不类。 沈夜扫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去:“破军,你有要事禀报?” 谢衣表情懊恼,望了望门外一动不动的偃甲蝎,脸颊微微发热。“……弟子并无要紧事,只是心想师尊今日定是十分劳累,想略尽绵力,为师尊分忧。” 沈夜将宽大繁复的外袍除下,搭在一旁,听得此言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淡漠:“神农寿诞溜得早,倒跑来这里卖力?本座起居自有人打扫,无须你过问。既是无事,回去吧。”说着便朝内室走去。 师尊还没消气啊,这可如何是好?谢衣左手握拳轻敲着掌心,颇为苦闷地想,
内殿里有一方白玉砌的池子,水并不深,可以清晰看见池底铺的一层五色石,热力源源不断地从晶莹石子上散发出来,蒸得满池清水白雾氤氲。流月城终岁酷寒,植被荒凉,这咫尺天地倒别有一番温暖。 沈夜浸在热水里,全身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阖着双目,将头靠上池沿,短暂地放任起自己的思绪。 “还没走,又要胡闹些什么。”沈夜心道,“谢衣……果然不能太纵着。” 空旷的深殿里异常安静,深碧色的帷幔从穹顶梁柱垂落下来,壁上点着灯台,烛光明明灭灭。沈夜纹丝不动地坐在池子里,及腰的黑发落在水面,呼吸平稳,像已入睡一般。耳听得不远处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不禁唇角微扬。 休憩了片刻,沈夜睁开双眼,刚抬手想去拿搁在浴池边的布巾,就有人及时递到了他手上。而后修长有力的十指搭上他双肩,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推捏起来。谢衣做惯偃甲,因而指腹虽有粗糙薄茧,却是灵巧异常,这般倒也……颇为舒适。 “无事献殷勤……”沈夜冷冷道,“说吧。” “师尊目光如炬,想瞒也瞒不过……”谢衣笑了笑,收回手后退一步,单膝跪下,眸光明澈真挚,“今日庆典上我擅作主张,徒惹师尊不快,心中实在惶恐不安,便特来负荆请罪。恳求师尊责罚,只是莫要再生弟子的气就好。” “哦?认得倒是爽快。”沈夜站起来转过身看他,动作带起哗啦啦一片水声。这池子本不深,两人一站一跪,视线恰能持平。“想本座如何罚你?” “这……”谢衣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隔着濛濛水汽,也能看清咫尺相对之人黑发披了满肩,细密的水珠顺着脖颈淌过胸腹。平日里遥遥看着总觉得高大伟岸,然而流月城大祭司脱下一身华丽袍服,竟也不比自己魁梧多少。 谢衣胡思乱想着,不觉便忘了言语。直到那带着湿热水渍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方才心中一荡回过神来。却见沈夜微微眯着眼看他,拇指若即若离地点在下唇上,并无更进一步的举动,谢衣却腾地红了脸,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抬手按在沈夜的手背上。 沈夜本意只想略逗逗他,虽则两人再亲近的事也早已做过,且于这等事上向来不避讳,眼下倒未见得真存了什么旖旎心思。只是灯烛摇曳平添几许暧昧,更映得他掌中的面容俊秀温柔,干干净净,如冬日里落在青石砖上的第一捧新雪,蒙着一抹绯暖的霞光。 沈夜动了动手指,抵开牙关向内探去。柔软的舌尖被触到,随即向后退去,片刻后却又热切地卷上来,顺着指节的纹路慢慢向上舔。沈夜手上有水,沾到谢衣的下颔,继而流成细细一股,没入祭司袍服碧青色的领口内。 沈夜呼吸平稳神情淡静,看着自己宠爱的亲授弟子在做着这番举动时,胸口微微急促起伏,却坦率得丝毫不加掩饰,一双眼眸仍是黑白分明,清澈如可见底。饶是自持如他,也觉得身体泛起热意。 “……现在知道怕了?”沈夜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不待谢衣有所回应,便转过身去,扬手取了外袍披上,迈步跨出水池。 “好了,寿诞之事一笔勾销,为师不与你计较。回去休息,明日考查你术法进境。” 谢衣暗自握拳,跟了几步,壮着胆子拽住那玄色的宽袖,语含笑意道:“师尊若是准弟子留下,弟子愿意自荐枕席,将功补过。” 沈夜脚步稍顿,回头看向他。
柔软的织料无声落在地毡上。先是白色的罩衫,腰封和配饰,而后是青碧色的长衣…… 沈夜只留了一盏灯,靠在床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衣一件件除下身上服饰,将挺拔修长的身体自繁琐的衣物中剥离出来。沈夜身上只松垮垮披着一件袍子,别无他物,隐约露出胸膛紧实的肌理。谢衣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便觉尴尬得无以复加,别过头不敢再看。心中却又有种难言的悸动。 ——这个样子的师尊,实在难得一见。 谢衣尽量动作从容,直至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才转过身来与沈夜目光交汇。他初长成青年模样,是以手脚线条笔直流畅,肩背却不够厚实,略显出几分少年郎的清隽和单薄。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后,肌肤白皙紧致却不苍白,腰间纤细一束,隐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初春萌发的第一株新绿,又似水洗过的一线雪亮锋刃,清旷而薄冽。只眉眼生得温润,不笑也似顾盼有情,真真是如沐春风。 沈夜静静看着他,看那漆黑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仿佛……便看到年少时的自己,以及早已失却多年的冲动和锐气。那些东西于他而言已是无用,却依然珍贵美好,所以沈夜愿意守护这个年轻人纯善的天性,给予足够多的信任和机会,等他长成一片足以护佑族人的绿荫。 沈夜眸色渐沉,伸出一只手吩咐道:“过来。” 谢衣不避不让地迎上沈夜的目光,唇际噙着浅笑,踩着厚软的地毡走过去。此时已至深夜,空旷的大殿内寒意彻骨,纵使有法术加持,然无衣物蔽体,谢衣也感到有些不禁寒凉。沈夜体温偏低,冰凉手指带着金属指套揽在他后腰,谢衣不由得轻轻抖了一下。 “法术根基浅自然怕冷,无妨,稍后就热了。”沈夜如此说着,言下之意无非是点出他醉心偃术,而对修习术法有所荒疏,顾此失彼。 谢衣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徒弟知错,日后定勤加修炼,不敢偷懒了。”边说边跪上床榻,柔滑的褥子在他膝下陷落。 他慢慢地,跨坐在沈夜腿上,然后伸手搭上那件斜披在肩头、将落未落的衣袍。
“这个……接下来要怎么做?”谢衣摸摸鼻子,觉得有些不好下手。 沈夜“呵”地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手指沿着他背脊的线条向下划去,在腰臀间凹陷之处往复流连。“你说该怎么做?” 两人腿间蛰伏的欲望偶尔相触,谢衣放开那件长袍,试探着穿过那披散满背的黑发,双手揽住沈夜的脖颈。然后倾身向前,将微凉的唇印在额头,顺着英挺的鼻梁慢慢下移。吻到那浅淡的薄唇时谢衣犹豫起来,终觉得太过逾越,便只在唇边轻轻一点,转而去舔喉间起伏之处。 沈夜探手下去,两指扣住他的下颔略微使力,谢衣便顺从地仰起脸。沈夜俯身,湿润的吐息传入耳中:“身子抬起些。”他声线本低沉醇厚,此刻带了三分温存,听来更是醉人。谢衣依言照做,便感觉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臀缝。 裹着夜露湿气的指尖探入体内时,谢衣不由得拧紧了眉,心里挫败地想着若是偃甲炉能成功运转,夜晚屋里也能暖和些。他年轻藏不住心事,便靠在沈夜肩头絮絮叨叨地说了。沈夜只淡淡回了一句:“专心点,此事日后再议。”说着又探进一根手指。 谢衣再无余力分神。身体内的触感太过鲜明,他随着那手指抽动的频率细细喘息,一面却胡乱想着那双手教他法术、授他权柄的景象。沈夜呼吸并未紊乱,双眼仍是清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反应。 他的灵魂都在那样的眼神下颤栗,却又被无形的罗网困住,避无可避,颠倒沉沦。 直到身下被火热的欲望一点点填充,谢衣短促地惊喘了一声,情难自抑地吻上沈夜眉心。流月城紫微大祭司神姿高彻,气韵华贵,只是长眉尾端分叉,据说是主六亲缘浅,福薄孤煞之象,众人看了多半有所忌惮。谢衣对此从来置之一笑,毫不介怀。 他爱这个……如君如父,亦师亦友的男人。他敬他、重他,奉他如神祇,却又想靠近他,沾染他的清冷气息,更想有朝一日如他那般强大,不畏一切苦难加身,两肩可撑起一片天穹。
身体逐渐开始发烫。谢衣难耐地绷紧了腰背,感觉到胯间欲望颤巍巍挺立起来,抵在沈夜结实的小腹上,有一下没有下地磨蹭着。顶端开始渗出温热的液体,滑到两人交合之处时已然凉透。 沈夜微眯着眼看去,只觉他浑似一把半张的弓,紧致而锋锐,弧线优美。眉睫被汗珠濡湿,鬓黑若鸦羽,即便陷在情欲之中,也依旧气质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入怀。 谢衣啊谢衣。干净透彻,年轻漂亮。不染纤毫污秽。 谢衣小口地喘着气,像是有一把细火从血液深处烧起来,他几乎能清晰描摹出沈夜嵌在他体内的形状。他抱着沈夜的肩膀,含糊着唤了一句“阿夜”,沈夜没听清,微微侧头附耳过去:“嗯?”谢衣自觉尴尬,再也叫不出第二遍,只得小声道:“别动……” 沈夜不禁失笑,果真一动不动,手掌按在他腰上。“怕疼就别僵着,自己动一动。”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温和而沉柔,带着低微的气音,谢衣仿佛被蛊惑一般,一只手顺着沈夜的胸膛慢慢抚下去,停在平坦的腹部。手掌下每一寸肌肤都坚实,有种蕴藉的力量和利落的优雅。只是简单的碰触,都让谢衣觉得更加燥热不安。 谢衣想试着晃动腰部,却又觉难以动弹,干脆吸了口气,缓缓收缩内部,将那根炙热的血脉吞噬紧缠片刻,又一点点吐出来。 沈夜非但不讨厌他这种生疏的反应,反而颇为满意。单是看着这个青涩的生命为自己打开,因自己而情生意动,又将每一丝欢愉毫不掩饰地传达,便仿佛有了微醺的醉意。却又更加不知餍足。 想要更进一步,更多一些,然而究竟想要如何,连沈夜自己也没有答案。只知人心不足,他亦未能免俗。 眼见沈夜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谢衣忍不住低声抱怨:“师父……你老人家就什么也不做,等着看弟子笑话?” “是你说自荐枕席,却又要为师动手,这是什么道理。”沈夜摇摇头。 谢衣答不上话,手不上不下地按在那里。沈夜无奈地牵起他的手,引导着向后摸去,若有似无地抚过交合的部位。柔软的穴口受此刺激,痉挛着缠得更紧,谢衣不禁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只觉骨子里酥痒得很,却偏偏无法可解。 沈夜攥着他的手指,将已经扩张到极致的地方撑开一丝缝隙,探入分毫。谢衣感到一股痛楚混杂着难言的愉悦窜上头顶,他低低叫了一声,扣紧沈夜微突的肩胛。动作间,发上束着的金属配饰被他扯落,咣当掉下床去。 若在平时,谢衣这样没轻没重怕是要挨骂的,但眼下……沈夜自然不是在这种事上拘小节的人。
厮磨了许久,谢衣觉得快感和焦灼都堆积到了顶点,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仿佛一触即溃。他忍不住轻轻抓着沈夜的长发,微卷而并不柔软的发丝在他指间纠缠。 谢衣低下头,凑到沈夜耳边轻轻喘着气,催促道:“快点……” 话音刚落,便被两只手掌扣住腰部,将身体提高寸许,又向下按去。谢衣发出一声细弱的惊呼,难堪地将整张脸埋在沈夜肩头,咬住一缕汗湿的头发。 既疼痛又快乐…… 烈山部人体质特殊,睡眠极少,而夜色初浓,尚有漫长的时辰可待消磨。沈夜并不急于结束这场情事,而是从容不迫地动作着,将他一波一波送上云端。谢衣年轻身体底子好,不易累,只觉得难耐。 他的师尊,他的大祭司……给予他最亲密的痛楚,将他从沉沦无底的迷乱中解救出来,像一柄割烈浑沌的刀,让他看清那些痛楚之下掩埋的欢愉,和真心。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体内某个点被反复顶弄研磨时,谢衣猛地仰起头,束成辫的乌发在脑后悠悠一荡,张嘴却喊不出半点声音。他眼角微红,额前的发柔顺地贴在颊上,鬓边有莹莹细汗,更显得发黑肤白,清冽如新雪。 仰起的脖颈绷成一段荡人心魄的弧度。沈夜看了一瞬,压下他的头吻了上去。
“阿夜……” 谢衣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拽住沈夜一截衣袖,含混地低喃着。 寝殿里灯烛已尽数熄灭,只有细微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沈夜倚在床头看他,心想不知何时起,那个睡觉还会踢被子流口水的孩子,已长成了如今风姿秀逸的青年模样。 听得这声叫唤,沈夜挑了挑眉,微俯下身道:“目无尊长。你喊为师什么?” 谢衣慵懒地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用侧脸蹭了蹭那段衣袖:“可是瞳和华月都这么叫啊,为什么我不行?” “一日为师,终生为……”沈夜话说半截又觉得不妥当,便板起面孔训斥道,“嗯?破军祭司,你敢违抗本座命令?” 谢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听没听到,竟还轻轻打起了鼾。只是翻动之间腰部不适,眉头轻蹙了一下。沈夜干脆将他拖到自己膝头趴好,双手蕴起灵力沿他背脊向下揉按。 掌心下的身体肌骨匀亭,却没多少肉,单薄的脊骨撑着一层皮肤,显得有些突兀。沈夜不满地皱起眉头,低声道:“又疏于习剑和术法,看来必须加重课业。” 熟睡中的谢衣浑不知明日便要大难临头,像是梦到了什么,唇边挑起一抹恬淡笑意。 “睡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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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38:32 GMT 8
二、流霜
拜入沈夜门下第二个年头,谢衣开始研习偃术。他天资聪颖,不多久便能造出一些简单物件,大至机甲器械,小至飞禽虫鱼,全都有模有样,活灵活现。 随着时日推移,谢衣在偃术一道上展现出的天赋和热情,令沈夜也刮目相看。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最是调皮多动,玩心也重,加之沈夜虽在族民面前威严持重,对待亲信之人却是少拘礼节,更加放任了他的自由天性,幸好有主神殿里条条框框的规矩压着,谢衣才不至于放肆到爬树上房。 沈夜本指了掌管生灭厅的差使给他,以促他阅知城中文书要事之余还能静心养性。后又见谢衣一旦摆弄起偃甲,便在房中耗上一整日也乐此不疲,沈夜自己也通晓偃术,对此自是乐见且欣慰的。 后来沈夜再问及心愿初衷,谢衣仍如拜师当日一般答道:希望族人能过上好日子,少灾难,少病痛,不为苦寒所扰。只是眼中神光坚定,分明已有可循之路,不疑不悔,一往无前。 那时沈夜便相信,自己的确收了一个最好的徒弟。他隐约觉得,如果能找出破解困境之法,谢衣也许能带领烈山部众,走向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未来。 ……倘若目下死局有可解之法。
等到发现谢衣于偃术“中毒已深”,甚乎于忘我时,沈夜才感到有点头疼。 “本座一早就传令前来议事,为何不见谢衣?”流月城大祭司坐在椅上,眉头微蹙,手指不悦地轻敲着扶手。 底下站着的一干人等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七杀祭司瞳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大概是有事绊住了。”说罢使了个眼色,手下一名低阶祭司便悄悄向门边挪去。 正当此时,一人从大殿外走进来,弯身行礼毕恭毕敬道:“启禀尊上,破军祭司大人让属下代为回复,他眼下要事缠身,无暇分身前来。”来人一副高颧削腮面相,却是现任生灭厅副主事的风琊。 风琊目光闪烁,嘴角隐约带一丝得意冷笑。沈夜素知他刻薄有野心,且向来与谢衣不睦,当下却只是不动声色,语气淡然道:“哦?他有何事?” “破军大人将自己关在工房里,像是在做什么器具,忙碌得很。”风琊故意挑长了尾音答道。 “此话是谢衣授意?”沈夜长眉淡淡一扬,眼中露出玩味笑意,“本座倒不知造偃甲比商议族中事务还重要……当真不错。” 沈夜起身吩咐道:“传本座谕令,让破军即刻来见,不得找借口推搪!”言罢衣袖一拂,转身离去。 远处破军祭司宫室中,正忙得满头大汗的谢衣突然打了个喷嚏,猛地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他看着堆了满地的零件,懊恼地一拍脑门,苦笑道:“完了……”
谢衣走过一座廊桥,远远便看见夕阳下沈夜负手而立的身影。 斜晖浅淡,从矩木茂密的树叶间隙淌下来,给他一袭玄色袍服镀上了一圈金红的光,身影长长地拖在脚下地砖上。坚定,沉默,巍然不动。谢衣从韶幼之年便仰望着这个背影,一点点成长至今,早已熟识于心,然而每次看到,谢衣却都觉得仿佛遥不可及,心中感慨难言。 待走近几步,谢衣一掀袍角单膝跪下,低头恭谨道:“弟子糊涂,误了议会时辰,求师尊降下责罚。” “破军祭司,本座问你……”沈夜声音平静不见喜怒,回身缓缓走近,谢衣垂着头,只看见他玄黑滚金边的长袍一角,“成日胡闹荒废正事,这生灭厅主事一职,你是打算拱手让给风琊?” 今日大殿之上事情始末,瞳手下祭司早跟他说起,谢衣虽不至于气恨,但也不愿平白被误解,抬眸看着沈夜道:“师……大祭司明鉴,属下并未支使风琊代为传话,属下……的确是不小心忘了。” 沈夜低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摇头:“好了,此事暂且揭过不提。只是本座担待得你一次,你也要上上心,不可再三轻忽。还有,风琊是你的副手,他尚且不信服于你,你将来又要如何统驭整个烈山部?” 谢衣站起身来,听得这话眉头一垮,大感苦恼:“这……弟子实在不擅长,师尊不妨再考虑一下,另择人选?” “……”沈夜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刻意凑近几分问道,“谢衣啊,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本座时,说了些什么?” 往日情形历历在目,谢衣忆及,眼角眉梢都露出淡淡笑意:“弟子没忘。弟子也记得师尊问我,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所以弟子才醉心研习偃术,冀望有朝一日能护佑族人免受苦难。” “不错。”沈夜颔首道,“不过为师今日要再教你另一件事。” “什么?”谢衣略感意外。 沈夜一扬手,凭空幻化出一把长剑,薄刃雪亮,色如秋水。“来,尽你全力,同为师过招。”谢衣犹豫了一瞬,只得顺从地点点头:“是,请恕弟子冒犯。” 谢衣手腕转动,白色衣袖翻飞,手中现出一柄清光潋滟的利剑。见沈夜递过一个示意的眼神,谢衣欠身深施一礼,而后左手并指缓缓擦过剑身,刹那间剑气暴涨,碧色光华化作千万片萧萧落叶,在他身前密密匝匝织成一道法阵,剑锋携着灵气直指沈夜刺去。 沈夜眉峰不动,却无声向后退去,左手随意一挥,一股强大灵力便从袍袖间鼓荡而出,瞬时金色寒芒大盛,熠熠如日月之明光,轻易便将那碧色法阵震碎消融。两道法力碰撞之下,沈夜傲然而立,衣发在劲风中飞扬,坚不可摧,宛若天神一般。 谢衣随沈夜习剑术法术,师徒间亦时常如此喂招,眼下不及思索,谢衣纵身挥剑削出,依稀看见沈夜唇角一挑,身形已消失不见,长剑顿时刺了个空。 谢衣心道不好,未及转身防御便觉脑后一凉,白刃已抵着颈项,剑上寒意直渗入肌肤,他立时浑身一个激灵,鬓边几缕发丝已被剑气削断,悠悠飘落下来。谢衣想试着闪身避开,才觉浑身灵力已被无形压制住,半点也施展不出,而沈夜手腕一抖,那柄长剑竟从中寸寸断开,变作 一根冰冷锋利的软鞭,迅速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如何?”沈夜紧贴着站在他身后,一手覆上他持剑的右手,缓缓握住,低沉的声音挟着微热气息落在耳边,如温柔低语。 谢衣一动也不敢动,只觉手脚冰凉,这才觉出些后怕,胸口急促起伏着,定了定神才答道:“师尊法术无人可比,弟子惭愧,未能学得皮毛……” 沈夜慢慢收起鞭子,松开对他脖颈的桎梏,道:“为师要告诉你,倘若今日与你对阵的是你的敌人,你恐怕已经命断九泉……力量薄弱,自保尚且困难,又拿什么来守护族人?” 这番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方才被束缚时谢衣已想得通透,此刻只觉无言以对,只得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沈夜却也不加催促,仍旧握着他的手,耐心地等他回答。过了好半晌,谢衣回过神来,突然觉得两人的姿势实是……过于亲密,腾地便红了脸。 沈夜在他身后,看着那一抹夕照晚霞般的色泽烧红了耳廓,又沿着细长的后颈向下蔓延,直没入翠色衣领中。忽而笑了笑,松开手退开半步,道:“怕了?” “不。”谢衣摇摇头,转身抱拳行礼,微微低头道,“弟子认为对敌致胜凭一技之长,即便法术剑技略逊一筹,但凭偃术,也未必落于下风。” 沈夜看着他清朗明亮眼眸,似是觉得有趣,唇边笑意愈发深了。 谢衣还想说些什么,却蓦地被一团耀目光芒兜头罩住,金色法阵光华流转,犹如一个牢不可破的壁垒,将他困在方寸之地。“瞬华之胄?师尊这是……” 沈夜透过璀璨灵光看向他,神情平静无波,话语冷淡却不容置喙:“为师要你明白,没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势,信念再坚定,也不过是空谈。仁慈,善良,天真,都不是这世间生存之道。” “什么时候能用偃术破开法术禁制,你再出来吧。”
谢衣出来得匆忙,身上并未携带偃甲,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不料却真被关了起来。以他眼下修为尚无法破阵,稍作尝试便直接放弃了。谢衣靠着光壁坐下,脑中反复想着沈夜说的话,眼看天色一点点黯下去,劳作一日的疲累尽数泛上来,干脆两眼一合便睡了过去。 坠入黑沉之前谢衣迷迷糊糊想,只要能做出自爆威力足够强的偃甲,破开瞬华之胄也并非不可能。耳畔依稀听见雨声,那法阵犹如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他兀自睡得天塌不惊。 几个时辰后,沈夜才折返回来,谢衣歪着头睡得正香,露出些毫不设防的孩子气。此时已近深更,一轮硕大冰月高悬,流月城离天穹极近,因而月色也分外清亮,映得脚下地砖都反着荧荧的光,四下空旷静谧无声。 沈夜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竟一点点松弛下来,心中怒气也莫名消散无踪。 就像是劳累终日后,看到小曦房里燃着的灯火,冰冷坚硬的内心也被那暖意充盈抚慰。山高路远,风雪披靡,道长而歧……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只手掌控之间。 金色法阵消褪,谢衣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溅起小朵水花。他“啊”地惊叫了一声,身子一抖醒了过来。地上积的雨水渗入衣料,湿冷刺骨,谢衣狼狈地撑起身子,便看见沈夜站在自己面前,高大身躯如一座屹立的山峦,神光静默。 “师尊……”谢衣想了想,复又跪倒在地,低声唤道。 沈夜的声音自头顶悠悠飘落:“方才为师说的话,你可想清楚了?” 谢衣微微垂着头,先前法阵中温暖宜人,他未及运起灵气护体,冷风拂过乍然间有些不禁寒凉,被雨水浸湿的额发服帖地挨着苍白面颊。“刀兵是伤人利器,弟子学习法术志不在杀,而在守护想守护的人。弟子既决心成为一名偃师,待他日偃术有成,足以对抗世间强大神兵术法,当再向师尊请教。” 沈夜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谢衣便也执拗地长跪不起,一时间两厢沉默。 “你还太年轻,心念或许不错,却是不合时宜。”过了半晌,沈夜才微微摇头道,“罢了,为师不欲逼你,自己回去再好好想想。” 谢衣略感意外地抬起头,便看见巍巍宫殿幢幢树影,而沈夜披着满肩月光,微俯下身向他伸出一只手。一时间,天地喧嚣仿佛尽皆沉寂,皎皎月华也为之失色,他的生命里只剩下这个男人,如高天明月般照亮眼前的路。
谢衣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冲动,却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恭敬地搭住沈夜的手,被轻轻一带站起身来,他这才发现已经风停雨歇,天空中却飘起极细的雪,一粒粒洁白的霜花挟着细碎月光,落在发间衣上。 一股绵长温热的灵力从沈夜掌心传来,如融融暖阳,又带着几许木叶清新气息,顷刻间透入四肢百骸,烘干了身上湿冷的衣料。谢衣舒服地哼了一声,只觉这道灵气绝非寻常,便试探着问道:“这是……神血的力量?” 沈夜牵着他走了几步,这才松开手,施了个法咒替他阻挡落雪。“嗯?知道得不少。” “呃,弟子翻看过生灭厅里的典籍,大概知道一些……”谢衣觑了一眼沈夜的侧脸,见他神情淡静,并无不悦之色,才暗自松了口气。碎雪落在头顶,却被无形的屏障激荡开去,半点沾不到身上,沈夜自己却未以法术加持,而是任由冰雪在衣发间消融。 谢衣好奇地看了看,忍不住问道:“雪越下越大了……师尊不遮一遮?” 沈夜摇头:“你也知为师有神血护佑,不畏寒冷。” 谢衣壮着胆子,从那宽大的袍袖间拉起沈夜的手,手指修长,触及却是冰凉如玉。谢衣心想不畏冷并不是不会冷,又想起那些只字片语的往事,突然觉得难过,心道他的师尊遮挡着满城风雨,自己却是周身孤冷。谢衣认真想了想,说道:“以后再要下雨,弟子来给师父执伞。” 沈夜微微侧头扫了他一眼,挑起眉梢评论道:“太矮。” 谢衣用目光比照了一下,觉得只及肩膀的高度确是较为吃力,也不在意,只是笑着道:“那等我长高些,再来孝敬师父。” “那为师就拭目以待了。”沈夜温和应道。
走了一段路,有人匆匆迎上前来行礼,却是贴身照顾沈曦的侍女静萍。 “大祭司大人,曦小姐醒了,大人是否要去看看?” “好,本座这就过去。”沈夜颔首。却见谢衣仍旧尾随身后,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皱眉问道:“夜深了,还不去睡?” 谢衣自然不好意思直说刚才睡饱了,现下清醒得很,便只是笑笑:“徒弟也想去看看小曦,不知上次送的玩偶她喜不喜欢。” “好吧。”沈夜也任由他去。 沈曦多年前被送进矩木,却遭神血反噬,身体再也无法长大,记忆却也止步不前。有时自噩梦中醒来,甚至连沈夜也认不出。这次情形稍好些,沈夜刚踏进屋,她就抱着兔子抱枕蹦蹦跳跳扑进沈夜怀里。 而当年事发时谢衣尚未出生,沈曦对他自然是记不住,也认不出。不过好在谢衣年纪轻样貌好,时常笑容可亲的,轻易便能逗她开心。 谢衣拣了几块薄木片在指间摆弄,很快便做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形状,又施了个简单幻术,花瓣变成轻盈柔软的淡青色,还挂着几滴晶莹露珠。“这朵花好不好看?” “好看,谢衣哥哥真好。小曦喜欢谢衣哥哥。”沈曦被沈夜抱着,伏在他宽阔的肩头,笑盈盈地伸手接过。沈夜轻轻扬眉:“嗯?”沈曦立时反应过来,搂着沈夜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嗒”亲了一口:“但是小曦最喜欢的还是哥哥。” 谢衣含笑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说不出地羡慕:“小曦很幸福呢。” 沈夜将沈曦轻轻放在床上,回过头看他:“胡闹。真要论起来,小曦还要长你几岁。” 谢衣浑不在意地抿唇一笑,左右看了看,挑了个藤凳坐在床边。说笑了一阵,沈曦开始犯困,拉着沈夜的手臂让他讲故事。沈夜低头摸摸她的脸,熟极而流地讲起巫山水畔神女和上仙的爱情。 谢衣一手支着下颔看向沈夜的脸,不觉便听得入了神。他见惯沈夜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样子,听惯他平静淡漠隐含威压的语气,却甚少听他以如此温存的声音低语,仿佛手心捧着珍宝,柔柔地荡开一池涟漪。 “哥哥……你说神女姐姐喜欢司幽大人,究竟是什么是喜欢呀?是像小曦喜欢哥哥这样喜欢?” 沈夜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轻声说:“嗯,不太一样……就是有一个人,你见不到他时会想念,见到了又未必开心,但是即便放弃天下也想要得到他,即便牺牲自己也想守护他……等以后小曦长大,或许就懂了。” 沈曦果然听得似懂非懂,谢衣却突地心中一慌,下意识去扯沈夜的衣袖。沈夜回过头,正与他目光相对,看见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朗朗晨星。沈夜怔了怔,谢衣却已尴尬地移开视线,别过头去。 故事还没讲完,沈曦已经抱着兔子睡着了。沈夜给她掖好被角,转身去看谢衣,却见少年上半身趴在柔软的床榻边,歪着头睡得不省人事。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屋中烛光如水,映着他发间一点薄薄耳廓,犹自泛着红。 沈夜看着这两个睡成一团的半大孩子,无奈地摇摇头。谢衣身量毕竟比沈曦高许多,沈夜只能弯下身,一手穿过腿弯将他打横抱起。 “师尊……”谢衣睡眼惺忪地唤了一声,伸手拦住沈夜后颈,迷迷瞪瞪往他身上靠去,嘴唇甚至在沈夜颈边擦过,落絮轻沾一般若即若离。 “……醒了?”沈夜俯在他耳边轻声问。谢衣觉得痒,将整张脸埋进他肩窝里,兀自做起了好梦。沈夜见他睡熟,便运起传送法阵,直接消失在了璀璨光芒中。
那时候心意未明,情深未许,还有悠长的平静时光可以相伴。 流霜飞霰,浮世清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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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38:59 GMT 8
三、浮霞
破军祭司最近来去匆匆,似乎颇为忙碌。 原本沈夜自己事务诸多也未必能察觉,只是这日闲谈之中,瞳随口提到谢衣近日常来向他讨要一些矿石和脚料,却又神秘兮兮地不说用途,沈夜这才挑了挑眉,道:“想来又在摆弄什么新奇的偃甲吧。” 午后沈夜往寂静之间探望沧溟城主,天色晴和,日光浅淡如水,照在身上却无丝毫暖意。这时节是暮春,下界想必已是草熏风暖飞花飘絮,然而放眼望去,偌大个流月城却只见矩木苍苍莽莽,满目荒凉沉寂。 忽然间一个身影闯入视线,沈夜眯了眯眼,却是谢衣怀抱着一推砖石自雨廊下穿行而过,往自己宫殿走去。左右今日无甚要事,沈夜觉得有趣,临时起意去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大门半掩着,沈夜轻轻一推就开了,想是进门时随手带上的。殿内陈设简洁,只架子上零落放着些刀具器材,因谢衣向来不要人服侍起居,也无旁人在内。书案上有写到一半的文书,沈夜瞥了一眼,便穿过中庭往里走去。 内室的门更是大敞,这原本是间书房,谢衣住进来没多久就将其改造成了制偃甲的工房,阳光斜斜切进去,照着满地杂乱的器械,却不见谢衣人影。沈夜四顾一周,看见地上摊着一卷图谱,绢帛上隐约溢出些灵力,旁边还放着一把已经解开的六子连环锁。 沈夜顿时心中雪亮,唇角扬起一抹自己也未能觉察的笑意,他缓步走近拾起图谱,掌心蕴起法力在图上一抚,霎时澄金色光芒闪过,人已在画卷之中。 图里乾坤,画中洞天……这件物事原是族中传下的法宝,沈夜闲置无用,便在收徒时赠给了谢衣作见面礼,而上面附着的幻术也是沈夜当初亲手教授。只是他原以为谢衣藏了什么机密,心中微感不快,进去后却只看见大片锄得松软的泥土,和几间疏落石屋。 “师尊?”法阵灵力波动时谢衣已有察觉,只是他正站在屋顶上搭建灌溉器械,手中贯注的法力托着一根大木桩向上浮,眼见沈夜忽然出现在传送阵里,心神一岔,木桩便向下掉去。 沈夜身形一闪已到了近前,袍袖一挥又将木桩稳稳托起来:“别分心。”谢衣连忙施法,用铁链衔接固定好,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顺着梯子爬下来。 “师尊突然来此,可把弟子吓了一跳。”谢衣走近两步,笑着弯腰行礼。他未着宽袍,只穿了贴身的青绿长衣和白色短裳,束腰束袖,看起来修长挺拔又干净利落。 沈夜负手看着他,微微摇头:“乾坤封灵诀还欠缺火候,解封自是轻而易举。”谢衣闻言面上一红,又听沈夜说道:“瞳说你近来忙得很,就是躲在这里造房屋和机甲?” 谢衣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这个嘛,也不全是为此。师尊……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沈夜颔首,示意他但说无妨。 谢衣拉着他走了两步,指着那几块已开垦出来刚浇过水的土地,道:“前些天弟子找到一些桃树种子,放在库房角落无人料理,猜想应是上古时先祖迁居流月城的时候带来的,只是城中气候酷寒,寻常花草树木绝难生长,这种子只怕种下去也长不出来。弟子左右思量,总觉得可惜,便想起这卷图谱来……师尊曾说画中天地灵气充沛,如洞天福地,自成川河日月,弟子干脆试一试,看能不能生根发芽,长出桃花来。” 沈夜静静待他说完,展目打量了一圈,拈起一枚种子看了看,道:“历时久远,恐怕难以存活。” “我施了点灵力在上面,不知道成不成。”谢衣笑道,“不过,就算长不出来也无妨。” “我心想……师尊当年以宝物相送,做徒弟的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倘若能以十里桃林灼灼春色回赠,也是一桩美事。到时候也能带小曦来看看,她定会喜欢。” 阳光正好,映着青年明亮眼眸笑如弯月,沈夜神情渐渐变得柔和。“眼见你沉稳懂事了些,古灵精怪的念头还是一点没少。” “师尊过誉,弟子愧不敢当。”谢衣笑嘻嘻地低头行礼。 “好了,少贫嘴,等做成了再来邀功不迟。”沈夜目光淡然地从他面上扫过,转身道,“出去再说。” 石屋外的墙根下放着几个酒坛子,谢衣担心被看到,连忙紧跟上去,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师尊先请。” 谁料得沈夜正眼也不看他,径自向前走去,却吩咐道:“带上一坛酒。” ……还是被发现了。 谢衣顿时垮下了眉头,苦声道:“师尊……你也知道弟子量浅,上回祭典上喝醉了,没少让大伙看笑话。这才自己藏了几坛,想私下练一练……” 沈夜停下脚步,微侧了头看他,挪揄道:“你怕醉就别喝。难得今日无事,本座有心闲饮几杯,你在一旁斟酒就是。” 谢衣不敢违抗,只得乖乖认命。
中庭是一方圆形的平台,梁柱林立,浅水环绕,茂密的藤蔓自石墙上攀爬进来,日光照得四下明亮通透。水面浮着以幻术化成的睡莲,碧叶亭亭,点点微光萦回。 谢衣随着沈夜在廊前坐下。这地方对大祭司而言实在有些屈就,只是他最近繁忙,宫室没来得及收拾,四处不是堆满偃甲材料就是放了文书,只有寝殿还算整洁,可那又……委实暧昧。 谢衣收起那些杂乱的心思,倒满两杯酒,他不敢多饮,便小口地啜着,边跟沈夜聊起近来修习的心得和族中趣事。说起播种下的桃花,谢衣露出无限神往之色,眼中映着天光云影,笑言道:“如果真能看一次春暖花开,就再好不过了。”沈夜却仿佛并未放在心上,神情无甚波澜。 闲叙片刻,谢衣忽地想起一事,跑回工房里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拿了个通体乌漆的小盒子出来。 “师尊,这就是弟子提过的操控梦境的偃甲。”谢衣单膝跪下,双手将偃甲奉上,“只是弟子还未能驾驭自如,灵力流多有动荡,可否请师尊指点一二?” 沈夜伸手托住谢衣手臂,示意他起身:“若论偃术,为师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不愿意找风琊,去问问瞳也好。” 谢衣点点头:“是。”说罢将盒子放在一边,坐下继续饮酒。 沈夜却若有所思地轻晃手中酒杯,看那清澄酒液漾出圈圈涟漪,唇际浮起一抹淡淡笑意:“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景色……眼看三日已到,小曦又该做噩梦了,本座掌控着满城人的命运,对她的梦境却从来束手无策。” 谢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轻叹了口气,竭力思索着完善偃甲的法子。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咫尺对坐,各自喝酒。日影一寸寸向西移去,庭中铺满金红色的余晖,谢衣渐渐觉得头晕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喝多了几杯。 “试过没有?”沈夜忽然问道。谢衣扶着沉重的脑袋,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昨日刚做好,还没用过。” 沈夜瞥一眼他微红的面颊,笑着叹口气:“这就醉了?不中用。” 谢衣却蓦地心里一紧,只觉那眼中神光虽是冷淡,却含着些别样的意味,只看得他心荡神驰,手心都冒出热汗。眼前仿佛蒙了层绯红雾气,所见皆是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神识摇动间,他一把抓住沈夜手背,低声唤道:“师尊……” 他身上燥热,心跳如鼓,满腹慌乱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屈指抵着眉心以图驱散几许醉意。沈夜却放下酒杯,两指贴上他滚烫的额头,只见谢衣抬起一双雾濛濛的眼,低声道:“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弟子斗胆,想跟师尊讨个赏。” 沈夜缓缓收回手,扬眉道:“嗯?要什么?” 谢衣低眉一笑,身体前倾几分,伸手探进沈夜宽大的玄色衣袖,顺着手臂的肌肉慢慢向上抚。他酒意上涌,手中有濡湿汗意,掌下触及却是坚实而微凉。“……想求师尊留宿一晚,陪弟子一试梦境。” 沈夜轻笑一声,揽住他的肩膀,垂眸恰能看见白皙泛红的脖颈延伸至衣领中。谢衣年纪轻,心性坦率,于情事上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和愉悦,然而……却甚少如眼下这般。加之近来两人各自忙于事务,许久未曾亲近,沈夜也不禁觉得被撩拨出几分热意,肌肤相触的地方都仿佛窜起一把细火。 “胡言乱语,不能再喝了。”沈夜低声斥道,拿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谢衣微微喘着气,看那酒液从口中滑下时喉间的起伏滚动,忽而按住沈夜的肩,倾身吻了上去。沈夜被他这么一推,后背抵上了栏杆,手中酒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到脚边。 舌尖在唇上一扫,便迫不及待地向里探去,似乎想攫取沈夜口中残留的酒滴。沈夜纵容地任他为所欲为了一番,才抬手扣住后颈将人拉开寸许,两指轻轻捏住下颔。谢衣顺着他的力道仰起脸,眼角薄红,眸中有细碎潋滟的光华流转,热切地凝视着他。 沈夜眼底亦染上情欲的暗沉,不再克制收敛,低头覆上那微微开启的嘴唇,顺势将他压倒在地。
谢衣睁开一线眼帘,俯在上方的身躯将天光遮去大半,那满把黑发垂落在他脸侧,只依稀能看到斜阳冉冉,墙上绿藤脆嫩的一点尖梢悬吊下来,池水浮起碧透了的轻烟薄雾。 他仰头承受着那个绵长而不容拒绝的亲吻,两手攥住沈夜肩头的衣料,恍惚中觉得身体在向无止尽的深处坠落,五感尽失,行将溺毙。耳鬓厮磨间,脑后束成辫的乌发落到浅水中,在荷叶芙蕖上扫过,簌簌作响。沈夜揽起他的背,便有晶莹水珠从发梢滴下来。 谢衣今日衣着轻便,腰带只轻轻扯了两下就松开。沈夜一面不间断地吻着他,一面将手探入那已然散乱的襟口,掀开层层衣衫。 那手清凉无汗,若有似无地擦过因微醉而发烫的肌肤,让谢衣止不住地轻颤。金属指环冰冷坚硬,浮雕花纹有意无意地轻刮着胸前柔嫩之处,谢衣终于皱着眉溢出一声低吟,惶惑地一把按住他的手背。 沈夜唇角微挑,一动不动由他按着,另一只手却撩开他的下裳和蔽膝,将长裤褪至脚踝,屈膝抵入他两腿之间。 身下虽垫着柔软衣料,地砖清寒之气仍是一缕缕渗入肌骨,谢衣有法术护持不致着凉,那点微薄的酒意却彻底醒了。谢衣下意识伸手抱住沈夜肩头,却被他项上佩饰硌得生疼,又见自己被脱得衣不蔽体,外裳松垮垮挂在手肘上,沈夜却还衣袍纹丝不乱,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顿时心生不满。 “师父穿得这么整齐,难道不觉得碍事?”谢衣抬起手,指尖抚过沈夜的眉梢,含笑道。 沈夜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腰间,低下头,凑到他正在细细喘气的微红的唇边,湿润而温热的吐息随着低语吹入口中:“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来替为师宽衣。”
谢衣手上常年戴着护腕和指套,原是方便做偃甲时用,在这样的关头却有如桎梏,难得地让他动作笨拙起来。 大祭司袍服华丽繁复,衣料凉滑层层叠叠,还有不少精巧锁扣,谢衣费了好一会儿才解开两个绳结,摘下他胸前那一块佩饰,额头却已沁出了薄汗。沈夜间或轻吻着他的鬓发,手掌在他赤裸的身体上逡巡抚弄,谢衣难耐地挣了挣,胸前小小一粒在手指拨弄下挺翘起来,又被夹在指缝间拉扯。 谢衣只觉浑身烧得火热,骨子里酥软而发疼,身上的触感却是那么鲜明,指腹的细纹,手心的温度……他每一寸发肤都热切地贴合着对方的手掌,不知餍足,想要汲取更多,无论那是愉悦还是疼痛,似乎都无比甘美。 谢衣两手发着抖,攥住沈夜腰带上的盘锁,气息急促地唤了一声师尊。沈夜拭了一把他颈间的汗水,在他泛红的唇上抹开,循循善诱地问道:“自己说,想要为师怎么碰你?” “……”谢衣张了张嘴,终究难以启齿,心一横便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下按去。沈夜轻笑了一声,顺着他屈起的膝弯慢慢向上抚摸,却有意绕过那已经挺立的欲望,只在他股根细嫩之处摩挲。 “动作快点,为师没那么好耐性。”沈夜附在他颈侧,轻轻舔了舔红至透明的耳珠,灼热吐息喷入耳中,声音带着情欲的低沉暗哑,仿佛已经进入他的身体一般。谢衣脑中轰地一声,顿时茫然迷乱得不知今夕何夕,身体追逐着他的手掌,起起伏伏,唇齿间呼吸浊重,微弱的泣音如一根欲断不断的弦。 沈夜明知谢衣经不住撩拨,却偏偏有意要为难他。说到底,不过是想看着他心甘情愿地靠近,清醒明白地动心,而后,无悔无尤地在自己怀里沉沦。他呵护这个年轻人,又忍不住想要掌控他,让他从里到外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沈夜竟开始动摇,在心底自问,究竟……情之为何物。 不知过了多久,谢衣终于解开那件衣袍,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下,沈夜也终于肯抚慰他胀得发疼的欲望,握在掌中捋弄。几乎是短短片刻,谢衣就被抛到了极乐的高处,绷紧了身子,急喘着倾泻出来。 沈夜将微温的液体尽数抹在他腿根,不待他回过神来便拦腰抱起,走进寝殿里,将人往厚实的地毡上轻轻一扔,俯身覆了上去。
紧密的交合无论有过多少次,谢衣都觉得疼痛。然而大约是快乐比痛楚多一些,才会教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谢衣微微睁眼,看见沈夜两鬓束发的白玉珠子垂下来,随着动作前后晃动。随即一滴汗珠从沈夜鼻梁滴落,濡湿了他的眼睫,顷刻间视线一片模糊,就连近在咫尺的眉目都不分明,仿似隔了淡薄雾气。 往日里,沈夜总不喜情事过于失控,而是不紧不慢地延长他的快感,在他濒临崩溃的关头收敛,将他推入永无止境的欲海,却又不致丧失理智,而让他能一点点看到自己如何沦陷。今日许是借一点酒意助兴,沈夜罕有地放任,带着些许侵占意味,在他体内激烈地抽动进出。 袒露的背脊蹭着毡毯,说不出地疼痒。谢衣仰着头,口中发出的呻吟都是沙哑黏腻,支离破碎。他使劲收紧了双腿,连足趾亦蜷曲起来。恍惚间,依稀看见沈夜眼底透出荧荧光泽,如火,似血,陌生却又冷艳迷人。 谢衣胡乱地喊着师父,一时又喊阿夜。沈夜因着这两个字稍稍停下,撑起身子低头看他。谢衣双手放在头顶,手指紧紧绞住床前悬挂的帐幔,用力得指节都微微泛白,肩颈处撑起两道笔直的锁骨。一缕汗湿的黑发被他咬在唇间,衬着肤色更是黑白分明,像是封冻时节里落在檐头的第一捧新雪。 这具青涩的身体躺在他的掌下,如一柄光华清冽的利刃,却又格外柔软。沈夜扣紧他的腰,深深顶入他体内。谢衣身上有清新的木叶灵息,有馥烈的酒香,有情动时氤氲出的微薄汗意……唯独没有,令人厌憎的血腥气。由里到外都干净得,不同于沈夜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甚至与沈夜不同。沈夜也曾想教会他一些东西,终究又不忍心。归根到底,若非因那一点纯善秉性,谢衣也未必能得他青眼相待,继而倾囊相授。
谢衣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渐渐语不成调。他随着沈夜的顶弄载沉载浮,忽然间手上一用力,那一挂浅碧色的轻纱被他拽了下来,澹烟软雾般飘落在沈夜腰间。谢衣深深浅浅地低吟着,无处可攀附,只得抓紧沈夜的肩背,指套甚至将肌肉划出一道红痕。 快乐到极致时谢衣短促地哼了一声,继而头一歪,软软地委顿在地。沈夜心中顿惊,连忙搭上他颈间脉搏,才知他竟然昏厥了过去。 “谢衣啊……”沈夜不由失笑,看着他面色晕红浑身汗透的模样,眉宇间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沈夜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而后将人抱上床榻。
沈夜休憩了片刻,却难得地坠入一场梦境。 他梦见自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脚下是荆棘险路,身周是凛冽寒风,浓沉如墨的夜色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似要将他吞噬。四顾不辨方向,他却毫不退缩,顶着呼啸肆虐的风刀霜剑,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走去。 天上像是下起了雨,微凉的水滴落到身上,他抬手一抹,却闻见扑鼻的血腥气。霎时间,脚下逐渐漫起血海,没过足靴,生出狰狞茂密的藤蔓,像是许多双无形的手,将他向无底的深渊拖拽。而不远处的前方,却蓦然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 沈夜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他冷笑一声,挥动手中光刃,将脚下牵绊逐一斩断,踩着血海步步前行。不知过了多久,那团温柔的光芒笼罩住他全身,融融暖意似春水般抚过面庞。 他看见……远山近水,漫天晴霞,十里桃花盛绽,绵延成一片灼灼花海。飞花纷纷如雨落,有人站在深红浅碧光影里,碧衫白裳,眉眼如含一段春风,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师尊,我等你很久了。” 沈夜心头一震,自那短暂的梦境中幡然转醒。此时夜色已降,清凌凌的月光映在半开的窗棂上,屋内并未点灯,却也亮如白昼。沈夜低下头,看见谢衣枕着自己臂弯睡得正沉,黑发铺了满背。 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景色……呵。 沈夜扫了一眼放在角落的偃甲盒子,摇摇头,披衣起身。谢衣被他动作带醒,却仍旧迷糊,连眼睛也睁不开,只知抓着他的衣角低声抱怨:“师父耍赖……答应了不走的……” 沈夜将他塞回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轻声安抚道:“别闹,本座去看看小曦,稍后就回来。”“哦……”谢衣含混着应了一声,翻个身又睡了。
夜间沈夜处理完事务,折返回来,推门便看见谢衣坐在书案前,身上只穿着雪白的里衣,肩头却松松披着一件他留下的玄黑色袍子。而谢衣也正转过头,怔怔凝视着他,门开的一刹那,谢衣看见他的师尊踏着满地如水月华走进来,周身冷光不容逼视。 谢衣心中一动,连忙拿起手边一卷书简,遮住大半张脸。沈夜将门掩上,走到他身边将竹简抽走:“别装了,书都拿倒了。” 谢衣尴尬地笑笑,岔开话题道:“造梦偃甲就放在房内,不知方才效用如何?” 沈夜低头,静静看了他一瞬,淡然道:“本座未曾入梦。” “徒弟倒是做了个梦。”谢衣眼眸噙笑,起身道,“梦到十一岁那年,有人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那日天光晴好,我走过一条寂静而漫长的甬道,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看见何人?”沈夜低声道。 谢衣后退一步,右手按肩欠身行了个礼:“见到……我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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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39:45 GMT 8
四、沉碧
深夜的主神殿里空旷而岑寂,华月一路走进去,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裙裾偶尔拂过地砖发出的簌簌轻响。 走到供奉主神的殿厅外,华月屈膝跪下去:“属下华月,求见紫微尊上。” “进来吧。” 外厅和甬道墙壁上俱燃着灯烛,经夜不熄,然而大殿内却是一片漆黑。华月略感意外,沿着石径走下去,顺手蕴起灵力点亮了几个灯柱。火光将周围物事渐次照得分明,映出前方石台上一个凝立不动的身影。 沈夜一袭玄黑色的大祭司袍服,若非借骤亮的灯火照明,整个人便浑似要融入浓沉的夜色中去。他回过身来,棱角眉目却是分明,神情波澜不惊:“不是吩咐你事情办好就回去休息,不必再来回复?” 华月抬手掠了掠鬓发,淡淡一笑:“既然尊上还没歇下,总是要知会你一声才安心。” “好了,有劳你。”沈夜颔首,温声道,“其余诸事,本座自会交由其他人负责。夜深了,回去吧。” “尊上……”华月行了个礼,却不立时就走,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沈夜轻轻扬眉:“嗯?还有事?” 华月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方才在神殿外碰见谢衣,他托我给尊上带句话。” 沈夜不语,只是转身向前走了几步,负手望向高大肃穆的神农雕像。华月似乎听到他微微叹气的声音,却又倏忽而逝,无迹可寻,片刻后沈夜淡声问道:“他想说什么?” “谢衣说自己闯了祸,尊上对他拒而不见,想托我来求个情,问问尊上消气了没有。” 沈夜闭上眼,上下嘴唇轻碰,吐出的是毫不留情的两个字:“荒唐。” “阿夜……”华月心中虽不解,仍旧柔声劝道,“他不过想见你一面。如今快要入冬了,夜里更是严寒封冻,总在外面站着恐怕要生病。” “他倒是聪明,知道请你做说客。”沈夜有些无奈,扬手道,“行了,你回去,叫谢衣进来。”
谢衣快步穿过厅堂,停在门洞边,探出半个脑袋向内张望了一眼。他被冷风吹得两耳通红,脸色发白,一双眼珠却是亮晶晶的。沈夜余光瞥见,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谢衣摸摸鼻子讪笑一声,连忙迎着他走过去。 大殿内火燃得不够旺,不足以祛退身上风露寒意,谢衣又挥亮几个火盆,低头呵了口气,使劲搓着冻僵的双手。霎时间火舌熊熊地窜起来,映亮了穹顶雕梁,四下通明如昼。 沈夜眉头微蹙,似是不喜,却也未出言干预。 周围十分安静,谢衣清晰地听见自己鞋履踏过地砖的声响,咚咚、咚咚……和着胸腔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心情紧张得,倒像是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情形。沈夜的神色平静而沉默,一双眼沉似深潭而又洞若观火,望断他身后悠悠来路。 走近几步,未待沈夜发话,谢衣抢先一撩衣摆端正跪下,干脆利落地服软:“弟子自知莽撞,惹师尊不快,甘愿接受任何处罚,只求师尊……别再十天半月不理我了。” 沈夜走到他身前,垂目看着他柔软的发顶,问道:“想清楚了?” “弟子日夜反思,知道自己不懂事,说话未经斟酌。只不过……”谢衣悄悄抬头瞅了一眼,见沈夜神情不似生气,大着胆子说道,“只不过当日所说句句发自肺腑,何况五蕴七情是人生来俱有,弟子倾慕师尊,并不觉得有错。” “……胡闹。”饶是沈夜冷静自持,也不禁被他气笑了,屈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谢衣“呜”地闷哼一声,有些委屈地捂住额头,想握住那只手,沈夜却一点点抽回,后退半步低声斥道,“还道你是来乖乖认错的。为师不见你,是让你自行反省悔过,怎么没有半点长进。” “弟子的确是来认错啊,只是没错的事情也不能就胡乱认了。”谢衣笑笑,退而求其次地攥住垂在眼前的一小段衣袖,顺势站起来。 “谢衣……”沈夜微微低头去看他,火光洒在前额,顺着英挺的鼻梁向下流淌,“你年纪还小,情爱之事又知道多少。等过些年,遇见心仪的女子,你自然会后悔今日所言。” “我十六了,师尊……”谢衣不满地抱怨,“再说了,女孩子我也认识不少,可没有让我动心的。这种事本来也不能自己做主啊。” 沈夜静静看了他一瞬,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颔首道:“你说得对,人心确是最难掌控的东西。罢了,这些话,为师只当从未听到,只是为师早已过了年少妄为的年纪,不会陪着你胡来。” 谢衣闻言,心中顿时如释重负,仰起脸庞看向巍峨肃立的神像,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神农大人,我的师父明明不比我大多少,却总爱把自己当成老头子,您说该如何是好?” 沈夜不气反笑,却又立刻板起脸冷声道:“破军祭司,看来本座平日宠你太过,胆子越来越大了。” “弟子知错,师尊可别生气。”谢衣察言观色,忙笑着讨饶,眨眨眼,前行几步朝神像单膝跪下,“神农大人若是有灵,就帮我跟师尊说说,我不奢求他什么,只盼他别当我是小孩子胡闹。” 沈夜无奈地摇头,道:“成何体统,快起来,为师并没有罚你跪着。” 谢衣极其认真地道:“弟子是在跪神农大人。既然师尊不肯信我,只能求神上体恤了。”他跪得笔直,身上衣衫青翠,如一杆颀秀的新竹,说话时唇角眉梢含着笑意,两眼微微弯着,眸中有细碎光泽,温柔而讨喜。 沈夜长久地凝视着他,不发一言。忽而转过身,抬起左手,只见温暖的火光倾泻在晰白如玉的手心,却不肯稍驻片刻,尽数顺着指缝流淌而去。沉默了良久,沈夜才闭上眼,缓缓收拢五指,将那一星半点微光攥在掌中。 “谢衣,为师问你……今日所言所想,当真不会后悔?” “啊?哦……”谢衣只顾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想了想,才抬手按在自己胸前,点头道,“就算借弟子十个胆子,也断不敢跟师尊开这种玩笑。弟子确是一片真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前方不远处,上古人皇手执巨大法杖,巍然而立,面目威严而慈柔,俯瞰着大地上芸芸众生,眼中如含悲悯之色。 沈夜向前一步,伸手拨开谢衣垂在颊边的额发,微凉指尖轻触他乌黑的鬓角,顺着耳根慢慢抚到下颔。谢衣不敢置信地仰头看他,腾地红了脸,耳中轰隆轰隆,尽是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快得如鼓点一般。 “你年轻,所以能坦率无畏,或许有时候,为师也会羡慕你……”沈夜低声说着,谢衣还陷在瞬间席卷而来的震惊和欣喜中,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沈夜轻挑唇角,俯下身揽住他的后背微微使力,谢衣便恍恍惚惚地跟着站起来。 “师、师尊,这是要去哪?”直到被牵着走上升降平台,谢衣才恍然间找回了神智,小声问道。沈夜斜睨他一眼,带着些促狭笑意,谢衣只觉心中一荡,两颊更是发烫,连忙低下头捂住了眼。
谢衣刚入门时年龄尚幼,却是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以沈夜虽身居高位,对这个唯一的徒弟却格外宽和,甚少加以厉色。起初谢衣便住在大祭司寝殿辟出的外间,有时修习法术太累,睡在沈夜房里也属平常。 然而自继任破军祭司一职起,谢衣独领了一座宫室,便绝少机会踏足此处,未想屋内器物摆设却仍是熟稔的模样。他自己生性好动,尤其喜欢摆弄偃甲翻新房屋,对此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谢衣四下张望着,莫名有些感慨,倒也顾不上害羞了。等他逛了一圈回来,正看见沈夜脱下一身繁重袍服,只余深衣,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谢衣顿时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盏盏萤石灯雕镂成花苞形状,从梁顶垂挂下来,透着朦朦光亮。偶有风穿堂而来,浅碧轻纱便荡开层层涟漪。沈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步向他走近,谢衣慌乱无措,却又像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避无可避,险些便忘了如何呼吸。 沈夜在他面前停下,宽阔肩膀将灯光遮去大半,谢衣被笼罩在那一团阴影中,背脊贴上了冰冷墙壁,听见沈夜低沉的声音伴着温热气息落在自己耳畔:“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谢衣努力想平稳心绪,却是徒劳无功,就连挣扎着吐出这一个字都仿佛耗费所有力气。他抬眸看去,目及尽是一片昏暗,而沈夜眼底映着的粼粼光芒,就是他整个世界的光亮,以及,天罗地网。 沈夜低笑了一声,手指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向下滑去,探入襟领中,在锁骨凹陷处轻轻摩挲:“知道这是何意?” 谢衣因他这暧昧的举动红透了耳廓,气息愈发急促,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沈夜衣衫,却将领口扯开大半,露出胸膛光洁坚实的肌肤。谢衣如被烫到一般,忙不迭地缩回手,转开视线:“知道……我看书中说过,呃……” 沈夜颇感意外地挑起眉头,收回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窘迫模样:“哦?为师并未教过你这些,你究竟自己看了什么?” “那个,师尊……”谢衣尴尬得无以复加,小声道,“总之就是知道,能不能别问了……” 沈夜便不再捉弄他,示意道:“跟我来。”
谢衣随着沈夜走近内室,短短一段路程似是无端变得漫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自己心尖上,而心底仿佛燃起一线微火,沿着周身血脉流去,手心都沁出一层热汗。 沈夜抬手一挥,门梁两侧束起的帘帷无声落下,隔绝了外间诸般动静。沈夜在床边坐下,眼中不见波澜,只将目光静静地投向谢衣。谢衣两手紧握,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向他走去。 “啊——”谢衣猝不及防地被拦腰一抱,整个人便侧坐在了沈夜腿上,发出小小一声惊呼。沈夜一条手臂箍在他腰间,带着不重却不容推拒的力道,另一手开始解他腰带上的绳扣。 “为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夜在他耳背上轻轻一舔,微凉的唇向下轻擦,一点点将耳珠含进去,“要是后悔,马上离开。” 谢衣细细喘着气,身体被撩拨,几不可见地战栗着,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弟子不走。” 沈夜顿了顿,不再多言,迅速将他腰间佩带解开抽走,修长手指隔着薄薄一层单裤,包裹住他两腿间微微抬头的欲望。“唔!”谢衣上身猛地一弹,彷如惊弓之鸟,欲挣脱樊笼而不得。 “……”沈夜停了手上动作,扣住他的下颔让他看向自己,“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眼下又不敢了?” “不,不是……”谢衣看着沈夜近在咫尺的眉目,不知为何,心中偏就清楚地知晓,只要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半点的犹疑,沈夜都不会再继续,今后便只能戛然而止于此,再无回寰余地。谢衣一咬牙,伸臂揽住沈夜后颈,将头埋在他肩上,轻声道:“有师父在,弟子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有点不习惯。” 沈夜讶异地轻扬眉头,继而慢慢挑起一抹笑意。他抬手,看着自己掌心斑驳的纹路,看着有头无尾半道终止的亲缘线,无声叹了口气。 原来,不愿、不敢的,却是他自己……
沈夜久久不作声。谢衣等不到回应,只听见角落里更漏声声如细雨轻敲。他索性心一横,将嘴唇贴在沈夜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谢衣始料未及,只觉如坠幽深梦境,浑身轻飘飘的极不真实。沈夜身上犹沾着露水凉意,却似极醉人的诱引,隔着侧颈一层肌肤,谢衣甚至能感觉到血脉在微微搏动,而那点动静透过他的唇直抵他内心深处,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心弦拨动,颤颤悠悠经久不歇。 谢衣腾出右手去解沈夜的腰带,虽强作镇定,实则心中七上八下,不敢抬手去看沈夜此刻神情。他胡乱想着若是师父将他推下去,定要将脑袋在地砖上重重一磕,最好能敲出声来,即便撞不晕也要假装不省人事,这样……大概能逃过一顿数落吧。 如意算盘刚打了一半,冷不防被沈夜按住手背,略为宽大的手掌将他的五指都圈裹进去。沈夜低下头,微热的气息拂在他脸颊耳畔,所经之处都不可抑制地变得滚烫:“你的手在发抖。” 谢衣下意识地垂目看去。他身量抽高,手指也变得长而有力,但因常做偃甲,手心和指腹不可避免地带些细小伤痕,而此刻被握在那一只尊贵白皙的手中,抖得不成样子。谢衣赧然一笑,无端想起幼年时沈夜也曾这样把着他的手,教他读书写字,授他剑术法术,领着他走在主神殿长长的雨檐下,行过流月城的春秋流转四季更迭。 那时他看着前方高大沉默的背影,眼里心中都容不下第二个人。他一路追随,已等得太久,而如今却是……一切都再好不过。 谢衣坚定地反握回去,凑到沈夜耳根下低声道:“师尊博闻广识,无所不能,所以这件事……也请师尊为弟子传道解惑。” 沈夜不由失笑,放开谢衣的手,食指在他下唇轻轻一点,道:“把眼睛闭上。” 谢衣依言照做,片刻后双眼却被柔软布帛覆住,他诧异地睁眼看去,面前一切皆被深绿的布料阻断,只能看清一点隐约轮廓。倒像是隔着软烟浓雾,又像是初春里矩木萌发新枝时,密密匝匝的翠叶将天光尽数遮挡。 或许正因目不能视,身上的触感变得更为清晰,甚至能描摹出那只手如何顺着衣襟向下滑去,如何不紧不慢地解开衣袍上所有扣结,如何掀开外裳,继而是中衣、里衣……然后,若即若离地触及自己胸前裸露的肌肤,带起一阵又一阵的轻颤。 谢衣并不觉得难堪,甚至……每一次的碰触都使焦灼和渴望更多一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颠来倒去地在心里想,大抵上真心爱慕一个人,便是甘愿将自己的心掏空奉上,再由那人一点点来填满。 自十一岁起, 沈夜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让他本应平凡的生命变得光明而灿烂。他报以全心全意的尊重和信任,也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沈夜面前。
谢衣束着发辫,长长垂至腰间,他每往后蹭,那柔软的发就扫过沈夜的胸膛,带起一阵恼人的痒。沈夜干脆收紧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带,让他光裸的背脊毫无罅隙地贴在自己胸前。 “师父……”谢衣呢喃般唤了一声。沈夜低下头,看见谢衣难耐地仰着脸,嘴唇微微开阖,一滴热汗从鬓边渗出,留下一路细细的水泽,沿着他泛红的脖颈往下淌去。 沈夜想,这个小徒弟是从何时起,已经悄然无声地长大了?他知道谢衣长得清秀周正,却未想,竟已好到了足以令人心动的地步。 沈夜静静看着,眼底浮起些许罕见的温和,手掌抚过谢衣柔软的下腹,而后将已然情动挺立的欲望缓缓握住,同时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对他的禁锢。 谢衣骤然间绷紧了肩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那一瞬沈夜几乎便想就此罢手,然而下一瞬谢衣向后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手指用力蜷曲着,缠住了他几缕发丝。 “还继续?”沈夜压低声音问道。谢衣闷闷地“嗯”了一声,以示催促,未及准备便被抛进了无边无垠的欲海中。方才还宽和包容的手指,带着绝对强势的力道上下捋动,给予他比自渎远胜千百倍的,不可言说的快乐。 谢衣在那只手中起伏沉沦,双足无意识地在织金地毯上磨蹭,喘息难以自控,愈发急促,渐渐瓦解破碎。甚至有些微水渍顺着唇角流下,沈夜凑过去,在他唇畔轻轻一啜。谢衣上身猛然一抖,险些便要溃不成军,沈夜却适时地放开手,谢衣迷糊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摔在床褥之上。 沈夜俯身,看着一丝不挂被他护在臂弯中的人,眼底泛起一线深暗光芒。今夜之后,于他、于谢衣,都再无退路。然而做便是做了,又有何可惧? 沈夜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
谢衣眼上遮着布,所见一切都浸在濛濛绿意中,然而随着沈夜在他身上的抚弄,眼前竟似泛起淡薄绯色,艳如霞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发热发烫得着了火。 他的师父此刻正拥抱着他,手指进入到难以言喻的深处,撩动他四肢百骸里每一丝快感。谢衣顺从地被屈起膝盖,而后分开,脑中乱哄哄地,又似空白一片,什么也捉摸不住。沈夜一手扣住他的腰,却摸到满把湿滑汗水,摇了摇头,将两指探入他微微开启的口中。 谢衣被那根手指抵开牙关,含也不是推也不是,正不知所措,沈夜已俯在他耳畔低声道:“忍着点,为师要进去了。” 那声低语醇厚而暗沉,不同于沈夜平日的冷静淡漠,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谢衣只觉耳根都像要化成水,全身骨头都仿佛被人抽走,毫无招架之力。而抵在他身下的欲望撑开那隐秘的所在,一分一寸地向里缓缓推进。 骤然袭来的痛楚让谢衣蓦地睁大了眼,他下意识地合拢牙关,却只咬到沈夜的指尖。沈夜动作不停,却屈指按住他柔软的舌,谢衣只得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急促细软的低吟。身体仿佛被一柄钝刀割开,每多一分疼痛,就让他更加清楚地读到自己内心渴望。 沈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将一丝一毫的战栗都納于眼底,如瀑的黑发自肩头落下,垂在谢衣颈间,被汗水浸湿了发端,而那白皙青涩的肌肤竟显出一种惊人的艳。待到完全进入,沈夜暂不动作,而是拉下谢衣一只手,牵引着他抚过两人交合的部位。 谢衣茫然地睁着双眼,不知是谁的汗水将布帛浸透,那团绿色的迷雾中影影绰绰现出沈夜的轮廓,谢衣唤了一声“师父”,伸手去触碰他的眼眉。忽然间布帛被扯下,光亮席卷而来,谢衣像被蛰痛一般闭上了眼。 随之而至的是身下缓慢而有力的顶撞。意识沉陷入深海之前,谢衣在沈夜眼中看见耀目光芒,以及自己,毫不掩饰的情生意动。
这场情事持续了很久才结束,壁上一支灯烛已燃到尽头,摇摇晃晃地熄灭最后一丝光亮。 沈夜靠坐在床头,阖着双眼,纹丝不动。平复了一阵,沈夜睁开眼低头看去,见谢衣俯卧在一旁,像是累得狠了,尚在不住地喘气。他发辫散乱地披在背上,浑身犹带着情欲氤氲的薄红颜色,汗珠顺着脊背滑落到腰臀间浅浅一凹。而两腿间正有黏腻的液体缓缓流出,滴落到浅碧色的床褥上。 沈夜伸手,从那满把湿发中找到薄薄的耳垂,摩挲片刻,自肩头向下抚去。沈夜想,他拥有他自韶幼年华以来所有的喜怒哀乐,他教他习字练武,法术偃术,亲手带他踏上这座神裔之城的巅峰。而今他长大了,却主动走进自己本该荒凉冰冷的生命,带着自己留下的气息和痕迹躺在这里。 谢衣渐渐回过神,突地不好意思起来,忙捞过一旁的锦被将自己闷头盖住,裹得密不透风。 沈夜无奈地将人拎出来,谢衣红着脸,将身体撑起少许,抬眼正撞上沈夜的目光。紫微尊上卸下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黑袍,此刻于微暗的灯火下看着,愈显得长眉乌黑入鬓,唇色浅红,颇有点眉目如画的意味。谢衣怔怔地看着,不觉便抿唇笑了起来。 “笑什么?”沈夜微微蹙眉问道。 谢衣凑近几分,极诚恳地道:“师尊的样子,生得倒真是好看。” 沈夜将手放在他臀上,指尖沿着缝隙滑下去,挪揄道:“怎么,还有力气说笑?” “不,不了。”谢衣连连摇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沈夜随手取过一件外衫给他披在肩头,温声道:“当心生病。” 谢衣攥着衣领,只觉心中漫过一阵暖流,说不出地开心,他试探着握住沈夜的手,一点点绞紧,沈夜也只任由他去。静了半晌,谢衣想起一事,支支吾吾问道:“师父以前,会不会跟旁人做这样的事?呃,我是说……即使不那么喜欢一个人……” 沈夜看向他的眼神仿佛了然一切:“自然不会。” 谢衣闻言眸光一亮,连忙低下头躺到一旁,藏住唇边没能收敛住的笑意。忽然间一片阴影自上方笼下来,沈夜俯身看着他,低声道:“为师不妨再教你一件事。” “什么?”谢衣眨眨眼,疑惑道。 沈夜不再说话,而是伸手探入他鬓边乌发,缓缓低头,覆上他泛着微红的嘴唇,叩开齿列,温情绵长地深入。
今夕风清月朗,共此灯烛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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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0:18 GMT 8
五、飞光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你说……是么?” 角落里,一袭黑衣的暗杀者无声地现出身形,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沉默候命。他戴着面罩,皮革覆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寡淡的唇和苍白下颔,锁住的机括阻绝了所有光明,目及惟有一片沉沉漆黑。 他是训练有素的武者,即便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也能将呼吸尽数屏去,仿佛黑夜里蛰伏的猎豹,只待致命一击。他习惯沉寂,习惯等待,更加习惯黑暗。片刻后,他听到沈夜的召唤—— “初七,过来。”
此时华月已经离去,四下再无他人,偶有缕缕冷风在古老破败的殿堂中穿行,声似呜咽,拂动梁上轻纱。初七站起身走过去,在离沈夜数尺之遥处停下,欠身行礼,恭谨道:“主人。” 沈夜走近一步,低沉冷淡声音在耳边响起:“摸摸看。” “是。”初七应了一声,微微侧耳听风辨位,而后伸出左手,顺着冰冷坚硬的案几向上摸索。指端触到一个人的下颔和发丝,肌肤柔软却是冷若冰雪,没有丝毫鲜活气息,就像他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初七开口,语调平静无半分起伏:“死人。” 沈夜仿佛轻笑了一声,接着问道:“知道他是谁吗?” 初七继续顺着鼻梁向上摸去。他从来听命行事,不说多余废话,即使心中存惑也不会有半句疑议。指尖触到一片光滑的薄镜,连着细细的金属框架,固定在一侧的耳廓上,初七动作一顿,答道:“必然是该死之人。” 沈夜饶有深意地笑了笑,负手望向幽深的甬道尽头,阖眼道:“不错。本座亲手诛杀的,自然是该死之人。” 初七默然,垂手退至沈夜身后。少顷只听沈夜一挥袍袖,脚下漫开一个传送法阵,转瞬已闪身到了另一间房屋内。沈夜示意他将面罩摘下,明晃晃的天光骤然灼痛了双眼,初七抬起手稍作遮挡,而后慢慢放下,露出苍白似冰霜塑就的俊秀轮廓,和右眼下一抹浅淡魔纹。 这座古刹名无厌伽蓝,本已荒废多年,后为流月城人修葺占据。此时二人身处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室,两面开门,一扇连着上香祈福的佛堂,另一扇却通往寺外林地。边陲气候苦寒,眼下虽未入冬,却已是朔风卷地、草木枯折,地上积雪厚逾三尺,遥望尽是霜枝琼林,莽莽红尘尽作银白天地。 沈夜随意在椅上坐下,拾起一卷经书,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弄干净过来。” “是,主人。”初七在沈夜身边侍奉多年,自知此言何意,低头应道。
初七走到角落里,解开自己的上衣,一件件除下叠好放在地上。他手臂上束着护甲,腕上佩尖利钩刺,衣衫和鞋履皆淬了剧毒,且因刚与人交过手,还染了淡淡的血腥气。而这些……自然是不能靠近沈夜。 待上身脱得不余寸缕,初七执起自己的佩刀,大步走出门外。 此时正值午后,大雪初霁,天际云霏日淡。初七手腕一翻,只听刀风罡烈,震得檐角枝头的浮雪簌簌而落,彷如碎珠溅玉。他指掌苍白,刀柄却乌漆,刃光冷冽如雪似练,整个人黑白分明又透着凛凛杀气。半指宽的刀刃接住落下的碎雪,初七右手稳稳平举,左手按在上方将佩刀擦净。 初七背对着房门,自不知沈夜已放下了书卷,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初七抬头望了一眼,佩刀换到左手,而后提气纵身,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犹如利箭离弦般向高处跃去,手臂一展捞下檐头一团积雪,又稳稳落下地。 今日毙于他手下之人,头颈被刀锋割断,喷薄而出的鲜血甚至浸湿了他的衣角,留下无法退却的气味。初七攥着那捧雪,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便往自己身上擦去。冰雪砭人刺骨,然而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冷风暖上几分。 有脚步声踏过雪地逼近身后,初七动作一滞,就感到一只微温的手贴上自己侧腰。他赤裸的前胸后背遍布旧伤,腰上这一道却是新添的,尚有干涸的血迹附在上面。 “你受伤了。”沈夜站在他身后,语气平淡地陈述道,口中呵出的气息腾起小小白雾,飘过初七眼前。 初七看着蜿蜒向密林深处的小径,回忆起先前颇不令人愉悦的一场对决:“属下办事不力。” “那人法术不弱,本座知道。”沈夜低头,看着他握刀的手,忽而加重了手上力气,竟将那道伤痕生生撕开寸许,连指环亦剜进皮肉中去,“但是你杀了他。你比他更狠,更利。” 初七不知作何回答,也不觉有多疼痛难忍,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他垂下眼,看见自己的血淌到手腕上,又顺着雪亮刀身流成细细一线,一滴滴落在积雪上,殷红刺目,如小朵小朵绽放的红梅。 一股绵长的灵力从沈夜指尖灌入初七体内,即使闭着眼,他也能感受到血肉在迅速恢复重生,伤口顷刻间已愈合如初。沈夜撤回手,看着指腹沾上的血迹,冷冷一哂,淡声道:“继续吧。” 初七愣了愣,随即沉默地服从着,缓缓将下裤和鞋袜褪去,赤足站在雪上。他肌肤生得白,却是一种不甚鲜亮的、仿佛行将枯竭的苍白,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血脉。只肩背挺直,腰身瘦削,昭示着极为强悍的力量。 沈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全身上下擦拭,片刻后吩咐道:“好了,过来。”
有风自天末刮来,卷起一地的碎雪珠子,肆虐着呼啸而去。林中枯木几近被摧断,老旧的木门吱嘎吱嘎地摇晃着,天色亦平白晦暗了许多。 这间佛堂的偏室陈设简陋,除了椅凳案几,便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石床,想是平日无人居住,连枕头被褥也没有。沈夜靠上椅背,初七便随之顺从地跪在他脚边,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沈夜微眯双眼,看着他熟极而流的动作,忽而问道:“见过十二吗?” 初七低着头,垂在脸颊两侧的散发微微晃动:“见过。” “听说他原本是城中一户平民家的孩子,病重夭亡,后来瞳将他做成了傀儡。”沈夜状似随意地道,“初七,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初七无声地继续着手上动作。沈夜平日甚少与他交谈,今日却有些不同以往,初七并未学过该如何应对,想了想,低声答道:“属下只想跟随主人左右,听从主人差遣,其余一概不知。” 沈夜意味深长地挑起唇角,执起手边一只酒樽,轻轻晃动着清澄的酒液,道:“如果本座命令你去死,你该当如何?” “属下绝无二心。”初七毫无犹疑地回道。随即只见沈夜拿起一个瓷瓶,拧开封口,将几枚深红色的药丸倾入酒樽中,递至他的唇边。沈夜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似藏着化不开的黑暗,那神光洞穿他的身体和灵魂,直抵空无一物的心腔。 初七想到死,却只觉得麻木,并无丝毫畏惧或悲凉,他见过太多的杀戮和死亡,却不懂何谓死生亦大矣,只知那将是永久的冰冷和虚无。他安静地闭上眼,等待着酒液滑过喉咙落入腹中,等待着毒性发作将骨血吞噬。 然而没多久,却有一股热气自体内窜上来,由经络传向四肢百骸。初七疑惑地睁开眼,惊异地看见自己皮肤泛起淡淡血色,如常人一般鲜活的生命征兆,他有些无所适从地按上自己胸口,竟有不知是偃甲抑或蛊虫引致的微微震动。 未及适应,沈夜已将手放在他头顶,轻轻向下按去。初七闭了闭眼,将沈夜贴身的里衣解开,而后埋下了头。
因为是风雪天,地面格外湿冷。初七赤身跪在那里,起初并无多余感觉,然而随着身体越来越热,膝盖下的冰冷渐渐无法忽视,甚至乎令他轻微地发起抖来。 初七暗提了一股灵力,想要压制体内的不适,不知为何却使血液愈发燥热难安,连额上亦沁出了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将挺立的欲望反复吞吐,然后含进大半,小心地不让牙齿磕到,用舌头顺着一点点舔上去。 “利刃固然能伤人,却难免有割手之虞。”沈夜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悠悠落下,“你一身凌厉刀法,俱是本座亲手教授,本座好奇……你会不会用它来与我作对?” 初七正强自忍耐,闻言骤然一惊,抬眼向上看去。沈夜一手按在他脑后,毫不留情地顶入他咽喉深处,低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褪去一身伤人兵器的初七,眸光干净透彻如水,沈夜在他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看见多年前的大漠月色,看见……看见过去的、百年来的浮光碎影。却是倏忽即逝,散若烟尘。 初七在他的禁锢下无法动弹,只觉喉咙阵阵痉挛,几乎不能呼吸。在濒临窒息前,唇舌间含的那物愈发胀大,初七下意识地想退开,却被沈夜牢牢按住后脑,温热的液体便尽数喷发在他口中,不受控制地被咽了下去。 沈夜这才放开手。初七猛然躬下身呛咳起来,再也承受不了更多,最后几滴白液便溅在了他一侧的脸颊下,顺着魔纹缓缓向下淌,衬着已泛起潮红的面容竟异样刺目。沈夜伸手轻轻拭去,而后送至他唇边,初七几乎毫无犹豫地舔舐干净,舌尖卷住那根修长手指。几乎同时,他无法自主地情动了起来。 被扣着手臂扔上石床前,初七瞥见地上摊开的一卷经书,素纸黑墨,字字入目—— “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执炬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往日里,欢好之事对初七来说虽称不上是酷刑,却也极少能感到欢愉。沈夜待他纵不温柔体恤,倒也不曾刻意折磨,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发一言地施为着,肉体虽然亢奋,彼此间的气氛却沉默若死,比起亲昵更像是一场无止尽的较量。 初七曾有几次在执行任务时,撞见别人做这种事。那时他隐匿于黑暗中,冷眼看着紧紧交缠的身体贴合翻滚,神情如酣似醉,发出的呻吟亦是酥软尖细。春宵云雨,颠鸾倒凤,绝非他与主人这般。 只是偶尔做到激烈处,颤抖的身体也会令他生出一种,不仅仅是被侵占或索要的错觉。然而这么多年以来,他终究也不曾学会迎合,不曾学会令自己舒服一些。 仿佛即便是微小的回应,于他而言都是大不敬的冒犯。 沈夜一手按住初七的后肩,一手扣住他的腰,迫他将下身抬高,从背后顶进去。药效发作起来,那具苍白柔韧的身躯渐渐透出血气,淡薄如水的红,像是冰雪披着一抹流霞。初七将头抵在自己臂上,沈夜俯身看去,只能看见乌发中露出的耳廓和一点尖秀下颔。 体内最敏感之处被用力顶弄,仿佛无意识地,初七哼了一声,带着极低软的尾音。沈夜猛地停了下来,神情瞬间变得冰冷,手掌却缓缓地向他颈侧抚去。 那一瞬间初七以为,主人兴许要赐死自己。他见过沈夜执剑,也见过沈夜徒手拧断一个人的头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双尊贵的手究竟有着怎样不可摧撼的力量。然而过了好一阵,预想中的剧痛都没有传来,他却在沈夜的手心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颈侧血脉正微微跳动着。 “初七。”沈夜忽然低声唤他的名,指腹摩挲过贯穿他肩背的一条斜长狰狞疤痕,“想不想知道,这是如何得来的?” 初七微微一怔,强捺下急促紊乱的气息,如实答道:“属下不知。” 沈夜轻笑了一声,拉起他一只手按在床侧,初七顺着看去,只见苍青的石面上竟渗出丝丝暗红,只是色泽陈旧像是过了好些年头。初七疑惑道:“血?这里……死过人?” “不错,曾经有人丧命于此。”沈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只不过,未得本座允许,他即便是爬,也得乖乖爬回来。” 初七莫名地觉得心头一凛,然而未及细想,沈夜重又深深顶了进去,势若疾风骤雨,不留一丝喘息余地。初七用力咬紧牙关,身体紧贴住冰冷的石床,血液却仿佛烧了起来,不喾于冰火两重的煎熬。紧致的窄道不再干涩僵硬,而是热切地缠裹住侵入身体的欲望,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令他觉得陌生而茫然无措。 沈夜一边动作着,两指钳住他的下颔,低声道:“叫出来。” “……”初七动了动唇舌,终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像是哑了一般。沈夜不再说话,探手向下,一把握住他脆弱之处,初七身体猛然向后弓去,却将一声惊喘硬生生压下。 屋外风势大作,将木门刮得摇摇欲坠。初七五指紧扣着床沿,用力得手背上的经脉都突出来,随着沈夜的动作前后摇晃。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深处被一道灼热填满,沈夜这才放开对他的禁锢,看他战栗着射了出来。 初七闭着双眼伏在床上,任由温热液体自身下缓缓流出,少顷,听见沈夜起身披衣的动静。他将气息稍作平复,睁开眼,见一阵风将门扇撞开,卷进一地晶莹的雪沫子。沈夜迎着雪风,襟袖飞扬,侧身回望向他:“起来,随本座去一个地方。” 初七抬头,正望见灰白天际一抹绮艳晚霞。
传送阵澄金的光芒敛去,初七听见浪涛声滚滚而来。天穹上一轮皓月高悬,光似玉盘,脚下则是广阔无垠的海域,如自天际奔涌直下,风吹浪卷,烟水茫茫。 初降的夜色中,沈夜负手凌虚立于海面上,黑发玄袍,神姿高冷有若神祇。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初七持刀随在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放眼望去,看见大海中孤立的一方岛屿。 沈夜举步向前走去。星月浅影投在漆黑的海面上,被沈夜鞋履踏过,便散作无数粼粼碎金。 待走到尽处,初七恍然看清岛上连绵的屋脊,殿宇楼台,竟与流月城毫无二致。然而林木茂盛,花草繁簇,却比流月城多了几分温暖生机。他颇为惊异,转头看向沈夜。 沈夜望向岛中央一座巍峨矗立的殿堂,神色平静道:“这座主神殿建成多时,本座还是第一次来看。只不过,这原本该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 初七已看到岛中有人影穿梭,衣着正是流月城民式样,慢慢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悄然紧握成拳,心中却浮起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间,一条巨大的海兽窜出水面,龇开森森利齿向岛屿扑去。霎时只见金光暴涨,海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狠狠弹开,落回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正在岸边休憩的小孩被吓了一跳,刷得惨白了脸,连连后退。却听水声大作,海兽不甘地重新冒出头来,初七眉头一皱,便听得沈夜吩咐道:“去帮帮他。” 初七不由一怔,这还是多年以来,沈夜第一次交予他杀人之外的任务。沈夜仿佛看穿他所有思绪,一双眼底如沉月色:“无妨,他是你的族人。” “是。”初七应了一声,随即隐去行迹,翻掌亮出佩刀,身形疾闪射向那条海兽。刹那间刀光胜雪,仿佛诸天星辰都为之暗淡,初七玄色的衣摆在海风中荡开,如展翼鹏鸟。沈夜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海兽被击杀,初七拎着刀,脚踏海浪,沐着漫天血雨向他走来。 沈夜慢慢挑起一抹笑意,问道:“龙兵屿四季温煦,天地广阔,倘若可以选择,你愿不愿意离开流月,到此地生活?” 初七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坚定回道:“属下但凭主人差遣,绝无背叛之心。” “本座方才在想,不妨再赌一次人心。”沈夜低头看向初七,眼底神光静默却又遥不可及。初七面露不解之色,沈夜又道:“待过些时日你自然会明白。到那时,再说这话不迟。”
沈夜说罢,转身朝来路行去。此际正是乌云蔽月,而九天之上另有一轮赤月乍现,其中隐见玉宇琼楼。沈夜如乘风凌云,迎着那轮月影走去。 初七沉默地随在他身后,偶有风过,搅乱他投在水面的影,却是碧衫白裳一段风流,转瞬又随烟消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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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1:03 GMT 8
六、烟寒
“又在发什么呆?”沈夜不悦地开口,打破一室寂静。白色的棋子被拈在指间,在石制纹枰上轻叩着,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响。 谢衣正以手杵腮望着窗外,听这一声猛然回过神来:“啊,没什么。该我了?” 沈夜不语,只微微挑一挑眉。谢衣低头看去,却见自己先手的优势已荡然无存,一大片黑子被两面夹击,进退维谷。“不是吧……”谢衣垮了脸,迭声苦叫道,“居然走这一步!” “你心不在此,可见输局已定。”沈夜靠上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何,可有应对之法?” 谢衣拾起一枚棋子,笑道:“弃小而不救,当有图大之心。死局逢生是妙手,只不过在弟子看来,未免太过冒进了。” 沈夜看着他一子落定,忽然勾起了唇角。谢衣余光瞥见,心觉不妙,连忙抬手道:“等等,再让我想想……” “晚了,举手无悔。”沈夜毫不容情地敲下一子,吃掉他一片山河,“凡事谋定而后动,为师说过的话这就忘了?” 谢衣对着瞬间扭转的情势,很是唉声叹气了一番,强打起精神来专心应付。抱着输了便是输了的念头,他也无心再机锋相搏,而是淡泊以对,不时与沈夜闲叙几句。 这是个难得清闲无事的初秋早晨,庭外日光澄澈树影摇曳,沈夜也罕见地只穿着一身常服,青衿白缎,衣若月色,浑不似平日模样。原该是静好时光,然而谢衣心里压着事,总未能开怀言笑。 “有心事?”沈夜淡声问道。谢衣适时地打了个哈欠,难掩困顿之意,沈夜弈棋时总习惯思虑良久,待有十足把握方才落子,如此却磨得谢衣几次三番昏昏欲睡。 “是,不瞒师尊……”谢衣摘下架在右耳上的单片镜,揉了揉酸痛的双眼,苦笑道,“弟子同族的一位长辈近来病得厉害,为了照顾她,确有些奔波劳碌。” 沈夜颔首道:“做你想做的事。只不过,族中人历来多有疾患,非你一人之力便可轻易回天,不必太过介怀。” “我知道。”谢衣点点头,将镜片重新戴上,复又叹道,“我试着用偃甲代替她逐渐溃烂的下肢,只希望……多少能减轻她的痛苦。” 沈夜不置可否,只凝视着棋局,把玩着手指间清凉圆润的棋子。谢衣在一旁止不住地哈欠连天,沈夜扫一眼他略微发青的眼窝,皱眉道:“一夜没睡?” “嗯……太忙……”谢衣已困得迷迷糊糊,窗外微风拂过树顶挲挲作响,浑身的疲乏更是尽数泛了上来,低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向下耷拉着。 沈夜摇了摇头,收回手道:“罢了,改日再下。”谢衣已快睡着,这句倒听得真切,顿时如蒙大赦地歪头趴倒在棋枰上,衣袖将棋子扫落了满地。
清风拂过耳侧,谢衣自小睡中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日光从敞开的门扉外洒进来,照着地砖上的落叶,如裀似席地薄薄铺了一层,颇有些飒飒秋凉之意。 落叶尚色泽青翠,只叶尖稍稍蜷起,透出一点微黄。流月城悬居高空,气候也较地上严寒许多,因而花草树木甚至盛放不过一季,便已早早凋谢,委落尘泥。谢衣忽然无端想起那些缠绵病榻、盛年夭折的,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心中怅然而空落。 谢衣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织金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人的膝。他轻轻侧过身,看见绣着碧绿藤叶的衣袖中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的指上套着指环,正执着一卷竹简。 “师尊……”谢衣突地心中一暖,先前那几许哀凉和无所归附的心绪已荡然无存。听得这一声低唤,沈夜放下手中书卷,垂眸向他看来。那双眼无论何时都是清明洞彻,却总教人望不到底,然而许是此刻清秋风凉光阴悠缓,谢衣恍惚从他眼中穿过多年的岁月长河,看见落满雪的长街尽头,尚不是大祭司的少年碧衣白袍、步履坚定地在寒风中独行。 那些卷宗典籍里的寥寥数笔,那些独属于这个人的少年意气,那些他未能得见的往昔……这风雪无常,这天道无亲,这死生无定,乃至于这座孤城的悲凉命运尽数担在这人的肩头,沉重却无可推卸。 有那么一瞬,谢衣甚至希望回溯时光,回到多年前的流月城,于风雨如磐的夜里为他撑开一把伞,伴他行过一程。 沈夜就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俯下头,两鬓的发束垂下来,在谢衣颊畔轻轻扫过。谢衣毫不避让地回视,因这咫尺相闻的距离而心中一荡,悸动难言。“怎么,还不起来?”沈夜低声开口,吐息温热,谢衣右眼的镜片立时罩上一层水汽,如云封雾锁。 “唔……”谢衣视线迷茫地嘟囔了一声,刚欲伸手,沈夜已摘下他的眼镜,随手搁在一旁。谢衣坐起身,边轻按着眉心边抬头看窗外天色:“什么时辰了……” 眼见日头已向西偏去,谢衣顿时大惊,噌一下站起来,懊恼地敲着掌心道:“完了完了,竟然睡了这么久,叔母的病不知道好些没有。”说着向沈夜行了个礼,“师尊,弟子还有要事,就先行告退了。” 沈夜走到书案边拂衣落座,扬手道了声:“去吧”。谢衣匆匆忙忙跑出几步,又返回屋内取了眼镜,苦笑着摸了摸头,随即再心急火燎地大步跑远。一片落叶打了个旋飘进来,沈夜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轻轻摇头。
落日西沉,淡红的余晖穿过矩木枝叶,在苍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谢衣搀着一位病弱的女人,缓慢地在树荫下行走, 女人未至中年,眉目仍旧年轻,却已是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眼中神光亦变得浑浊。裙裾长长拖至脚踝,遮住动作僵硬的下肢,她走得艰难而缓慢,谢衣便也陪着她小步前行。忽而女人长长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边轻声说道:“其实……我自知病重难治,就像天上的夕阳,时辰一到,总是要落下去的。你又何必多费心力?” 谢衣闻言驻足,默然阖眼,片刻后再睁开,唇边却扬起微微笑意:“日头虽然会落,但只要经过一夜,明朝又能见旭日东升。生命亦是如此,只要未到最后一步,便仍有希望,更不该自弃,不该轻言生死。” “叔母……”谢衣看着不远处高高巍立的主神殿,温言道,“我行至今日,非为权势,只愿有能力庇护大家,改变族人与生俱来的命运。” 女人听了这番话,沉默了良久,忽而拍了拍谢衣的手背,柔声道:“孩子,你自小就离家,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大祭司大人……对你是不是很严厉?” 谢衣摇了摇头,恰看见远处通往寂静之间的长阶上,沈夜一袭玄服,从容独步于暮色中。谢衣不由低眉一笑,抬手按上自己胸口,道:“不,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我时常庆幸能够遇上他,成为他的徒弟。若非如此,我的生命只会平庸黯淡,迷茫终老。”
后来谢衣再回想起那段时日,只记得清商秋至霜露凉薄,凛冽夕风中萧萧叶坠如雨,而任他殚精竭虑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留住想留的人。这还是他近二十年来的生命中,第一次亲眼目送身边的人溘然长逝。 却原来,荏苒春谢寒暑流易,日没川逝身临泉壤,诸般皆不遂人愿。然而既生于此困于此,便连百岁之后归於其室也成了奢望,难如登天。 屋外风骤起,檐下风灯摇曳,谢衣不眠不休守在床边,看着榻上沉疴难起的妇人,那复作的伤势、微弱的脉搏和逐渐流失的生命征兆,成为他余生永难磨灭的记忆,亦是某种固执坚守的开端。纵无满城风雨,于他也是多事之秋。 “谢衣……”自他在主神殿任职起,即便族中长者当面也只恭敬地称一声破军大人,而这算不得十分亲厚的叔母轻唤着他的名,“我累了……让我……” 谢衣握着女人苍白瘦弱的手腕,将自身灵力源源不绝传入她体内,然而却犹若石沉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他自己连日不歇,眼中已熬出红丝,眸光却异常明亮,听闻此言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终是默然长叹,缓缓松开了手。 手腕无力地垂落,一支金钏从袖底滑出,顺着细瘦的手掌掉下来,在地上磕出伶仃的响声。谢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那残烛微光沿掌心细纹流淌,最后祭出一个咒诀,轻轻抚过女人的双眼:“睡吧,做个好梦……” 正是落叶敲窗,更漏初断,簟纹灯影枕衾凉。 许久,谢衣起身踏出屋去,合上门扉。他点燃一盏长明灯挂在檐角,凌乱风声中茕茕飘摇,灯色潺潺如水,照魂兮归来。路边千树盛放,花朵形若灯盏,光华莹润,一串串自浓密叶间悬吊下来,一直铺延至街尾,远接茫茫无边夜色。 忽然间,万点浮光透窗而出,在风中低回盘萦,继而被明灯引着往远方飘去,越飞越高,直入九霄之上。谢衣知道那是逝者魂光,七魄湮灭,归彼大荒。他站在原地无声地凝望着,许多杂乱心绪纷至沓来,一时却又觉心底空无一物,直到看见遥遥长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遍地霜雪似的清光朝他走来。 那一瞬,谢衣心中蓦地沉定下来,想起幼时每受了委屈,腮边挂着泪痕寻求一个温暖怀抱的慰藉。此刻他只是垂手静立着,看着那个身影走到近前,眉眼在灯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师尊……”他掀动嘴唇,方才觉出喉头发涩,竟吐不出片语只言。 谢衣重重抱拳跪下去,却被一只手稳稳托起。沈夜目光深邃而冷定,所有喜怒哀乐在他的注视下都仿佛无所遁形:“你该回去休息。” “弟子……”谢衣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难以成眠……” 沈夜静静看了他一瞬,回身道:“走。”谢衣怔了怔,随他走出几步,又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夜色中孤窗半掩,屋内烛火已熄,便不再回顾转身离去。
此时夜已阑珊,风势一阵紧过一阵。沈夜走在前方几步之遥,袖袂翻飞,长长的衣裾拂过石板路。谢衣见他不往寝殿去,已知他有话要说,便紧跟在后,绕过神殿区走到一座高塔下,沿着旋转阶梯拾级而上。 忽而远天之上炸响一道闷雷,狂风愈加大作,肆虐呼啸而来,谢衣抬头看了一眼天幕,却是浓云漫卷,不见星月光辉,是暴雨欲来之兆。“一场秋雨一场凉,等到入了冬,冰封雪覆,又该有不少人生病了。”谢衣低声叹道。 沈夜稍稍驻足,侧目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前行:“逝者已矣,伤怀无益。” “弟子明白……”谢衣点点头,轻声说道,“先前我施了个幻术,让她临走前能够感觉不到痛苦,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终究对生死无能为力,又不免觉得沮丧……倘若易地而处,师尊会如何行事?” “替他了断。或者,以蛊虫续命。”沈夜干脆利落地抛出一句,顿了顿又道,“谢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无需自责,更无需犹豫。” 谢衣摇摇头,放眼望向远方:“弟子只是在想,或许人死后魂魄便可以穿过结界,离开这里。说出来不怕师父笑话,前几日弟子尝试去往荒远无人之处,然而未能走至城边,已经寸步难行,伏羲结界虽是无形无质,与之相比,人力却是微如草芥,如蜉蝣撼树。” “都说下界气候温暖,若能离开流月,族中之人便不必再为寒疾所苦。只可惜凡人之力终究太过渺小,天意却又高难问……”谢衣悄然握紧了拳,沉声道。 两人说话间已攀至塔顶,高台多悲风,浩荡拂衣而过,举目望去,偌大的流月城尽納于眼底。 “天意?”沈夜淡然拂袖,挑眉冷笑道,“我烈山部奉神旨入驻流月城,却被一朝弃置于此。五色石行将燃尽,天意何在?族人为病痛折磨,天意又何在?我向来不信天,不信神,只信人心所向。” 谢衣心头大震,一时哑然。正当此时一道闪电劈开浑沌夜空,响雷在头顶震落,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坠下来,片刻间已成倾盆之势。流月城离天穹极近,暴雨也下得凶猛异常,恍若九天银河倒灌。 两人有瓦遮头,不畏风雨,谢衣却心下一沉。这样的大雨每逢秋至都会下几次,谢衣记得平民区不少房屋都久未翻新,梁柱老旧,禁不起这般猛烈如矢的雨势,总免不了有几间被摧折坍塌。 “就像这周天风雨……”沈夜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一扬手,将那袭宽大黑袍从身上除下,在风中舒展成一片乌黑的云。沈夜将灵力贯于手心,袍服鼓荡着,被他平平甩了出去。只见澄金色的耀目光芒自黑袍上四溢开来,如流水一般在空中迅速流淌,瞬时便结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将整个流月城笼罩在光壁之下。 霎时间,漫天暴雨雷电尽数被阻绝在外,万丈金光照亮了沉浓黑夜,映着地面浅浅一层水泽,整座城池格外清冷静默。 谢衣知道此阵极耗法力,但见沈夜负手凝然,抿唇不语,便也不出言打扰,只陪立在他身侧,一同望着下方百家千户门前的灯火。
过得小半个时辰,风雨渐渐平息下去,天边露出一线鱼白,淡薄的晨曦将流月城自沉睡中唤醒。谢衣缓缓吸了口气,凉风灌入胸臆,心神都为之一清。他目光所及之处,正看见遥远天际划过一行雁,却不稍伫片刻,只留下一抹灰白的浅影。 “谢衣。”沈夜临风而立,玄黑衣角共长发飞扬,伸手到他面前,“本座会将全族的命运交到你手中,生死兴亡,由你裁夺。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能做到些什么。你可愿意?” 谢衣将自己的手覆上去,那一握晨光便被收于二人紧贴的掌心。谢衣一点点加重手上力气,而后郑重地单膝跪地,眉梢眼底浮起笑意,一字字认真说道—— “弟子,愿意。” 就在他身后,一轮初阳正冉冉升起,明光粲然,洒遍神州四野。风消雨停,又是一日晴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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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1:38 GMT 8
七、空翠
正是晚春时节,沈夜独自走在回廊下,看见庭前碧阴照水清露未晞,枝上花发如锦,繁繁簇簇满眼芳菲色。而不知是风或是雨将花树摧折,委落一地的残红碎绿。 沈夜驻足静看了片刻,早晨空气最是清旭,漏夜出行处理事务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他穿过庭院想去看望幼妹,未料刚踏进门槛,便闻见一阵浓郁之极的甜香气。沈曦一张粉嫩的小脸挂着晶莹泪珠,光着脚丫便踩过遍地狼藉扑进他怀中,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儿蹭到他腰带上。 “呜呜,哥哥……谢、谢衣哥哥欺负小曦……” 而谢衣正站在一边,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物事,看着沈夜摸了摸后脑,露出一个十分无奈又歉疚的苦笑:“哈,这个,多有误会……师尊,弟子可当真不是故意的。” 沈夜淡淡扫他一眼,伸手将沈曦抱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而后问道:“怎么回事?” 谢衣端起案上一只玉盏,走近几步,只见芙蓉冰玉中盛着满满一碗果酱,色泽明艳清透煞是好看。“我看见树上结了果,想起日前小曦说想吃金丝果酱,便自己做了些。没想到,唔……小曦似乎不太喜欢?” 沈曦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揽紧沈夜的脖子,决然扭头道:“小曦才不要吃那种奇怪的东西,谢衣哥哥是坏人!” 沈夜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温声劝道:“好了好了,别怕,他不敢欺负你。”谢衣讪笑一声,从善如流地接道:“师尊说得极是,说得太对了。” 沈曦三言两语间便被哄乖,却又闹着要去花园里玩耍,沈夜便遣人去传看护沈曦的侍女静萍,然后回头看向谢衣,见他脚边还放着一篮子红白粉紫的花,摇头道:“有空做这些,看来你很是清闲,本座该多指派些事务给你才好。” 谢衣顿觉头大,忙不迭地摇手,笑着道:“师尊说的哪里话,弟子忙得很,再多可就吃不消了!” 沈夜也并非当真要与他计较,挪揄两句也就作罢。不一会儿静萍来领走沈曦,沈夜稍加嘱咐后,目光在谢衣面上掠过,随即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谢衣收拾好满地杂物,挫败地看着那一盏精心熬制的果酱,想扔却又不舍。想了想,决定拎着东西去找沈夜。
大祭司所居宫室无人敢随意进出,因而谢衣看到门扉半敞也习以为常,推门便走了进去。东风携春意而来。撩动梁上帘帷,而沈夜正坐在椅上,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谢衣脚步声轻盈,沈夜却在他来到门外时便已醒觉,睁眼看了他一瞬,又若无其事地重新阖上眼帘。谢衣反手将门关了,蹑步走到他近旁,将手中花篮搁在角落,四下找了一圈,熟门熟路地翻出一卷绢帛和几杆毫笔,在地上摊开,绘起近日刚研制的偃甲图谱。 沈夜一动不动地小憩着,呼吸极轻却又绵长匀净。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谢衣亦知道沈夜彻夜未眠,定是累了——昨夜里他与沈夜歇在一处,正睡意朦胧时,沈夜却起身披衣离去,然而当时他累得全身乏力,便连眼皮也撑不开,却不料直至天亮沈夜都再未返回。 谢衣趴在地毯上写写画画,起初还顾虑着不要发出声响,渐入佳境后便心无旁骛起来。空旷的殿内只听见落笔时的沙沙声响,花果甜腻香气在鼻端若有似无地萦回。 不知过了多久,谢衣终于绘完一张图谱,满意地审视一番,吹干墨迹,小心卷好放在书架上。沈夜仍在浅眠,斜倚而坐的身影一动不动。谢衣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阵,又百无聊赖地折回来,在沈夜脚边席地而坐,歪着头打量他的睡颜。 谢衣一直觉得沈夜生得好看,这话他私下里想过,当沈夜的面也说过,然而朝夕相伴仍旧看不够。那英挺眉目,那高华气韵,那濯濯神姿……每多看一眼,便更心动神驰一分。沈夜微微低着头,明丽日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洒下深浅不一的影。一袭玄袍静默,也如玉山之将倾。 谢衣唇边含着些微笑意,目光细细从他额头游移下去,掠过浅淡的唇,喉间的起伏,一直看到自黑色宽袖里垂落、随意搁在膝上的那只手。忽然间谢衣玩心大起,眼神一亮,起身取了一枝未用过的笔,在清水中润了润笔锋,而后小心翼翼地执起沈夜的手,翻出掌心,沾了碗里的果酱便往他手上描画。 谢衣强忍着笑,一展袍袖挥毫而就,只见细长齿锯如藤蔓首尾勾缠,却是独属于他的一枚偃甲纹章。谢衣如看佳作,得意洋洋地来回端详,果酱色泽莹润明艳,衬着沈夜修长白皙如玉石一般的手,倒是颇为漂亮。 正玩得开心,忽然间那手指轻轻一动,谢衣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身手敏捷地躲开老远。却见沈夜慢慢睁开了眼,点漆似的眸子向他看过来。 “师尊你醒啦?那什么,弟子突然想起有事要找七杀大人商议,就先走一步了!”谢衣一边笑着打哈哈,一边挨着墙根往外蹭,便想趁着沈夜小睡初醒时溜之大吉。 未想还没迈出门去,沈夜手中已幻出一柄软剑,扬臂轻轻一挥,立时变作冰冷长鞭迅速缠了上来,紧紧卷住他的腰。谢衣心中哀叹着“完了”,霎时已然双足凌空,整个人被向后扯着摔进沈夜怀里。“怎么,胡闹够了就想逃?”沈夜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质问。 识时务者为俊杰,谢衣立刻诚实恳切地服软:“师尊,我错了……” 沈夜轻笑了一声,收起长剑和软鞭,左手仍旧牢牢地箍着他,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那个“纹章”,道:“既然知错,现在就来善后吧。” “弟子这就去打水,给你擦干净。”谢衣心中大喜,便要起身。沈夜却将他按了回去,简短吐出一句:“不必那么麻烦。”说着便伸出手指点在他的下唇,轻轻用力,往里探入分毫。 “……”谢衣因这轻微的逗弄,已是面红耳赤。犹豫片刻,终究无计可施,当下心一横便捧住沈夜的手,低头将嘴唇贴上他手心,一点点细致地舔起来。舌尖温热,那只手却是清凉无汗,而这样的碰触委实太令人浮想联翩,谢衣深深垂着头,恨不能将整张脸都埋进沈夜掌心里,便连果酱是酸是甜也没品出半分。 等到终于弄干净,谢衣玩笑似地在沈夜手背上印下一吻,抬起头,故作潇洒般打趣道:“不错不错,清香可口,甜而不腻。可惜只有我能尝……唔……” 话未说完,沈夜已覆上他的唇,不容拒绝地舔了一圈。谢衣顿时忘了言语,险些便连呼吸也不会了,沈夜却蹙起了眉头,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未稍作停留便即放开,沉默片刻,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评价道:“还不错。” 谢衣骤然回过神来,身子一歪便摔了下去,正巧打翻了搁在脚边的竹篮和玉碗,整个人栽进了花堆里,滚了一身粘稠的蜜浆,顿时满室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甜味。 沈夜站起身,颇为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谢衣狼狈地爬起来,拂落浑身碎花,衣襟凌乱,果酱顺着碧青色的袖口滴淌,而头顶发间还插着一朵小花,红艳艳甚是可爱。“一时不慎……”谢衣自嘲地笑道。 沈夜抬起手,半道却又改了主意,只拍了拍他微热的脸颊,唇畔挑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转身吩咐道:“去洗洗,把衣服换了。” 谢衣浑不知情,翻出一套干净衣物,头顶着花朵跟在沈夜身后走进了内殿。
衣裳沾满了蜜酱,黏黏乎乎极不好脱,谢衣颇费了些功夫才将衣物除尽,他脖颈腰腹上还有昨夜情事留下的痕迹,鲜红刺目。谢衣犹豫片刻,重又将里衣披上,这才从琉璃屏风后绕了出来。 沈夜姿态闲适地靠在浴池边,大半个身体浸在浮着濛濛白气的水里,抬起眉睫向他看来。大殿顶上开了一扇天窗,可以望见春日里青翠浓密的树荫,晴朗日光将摇曳的疏影投下来,池水泛起潋滟碎光。 谢衣冲他微微一笑,便踩着白玉砌成的短阶走进浴池中。身上单薄柔软的衣料很快便被浸湿,轻若无物地贴在身上,而肩颈上的点点红痕经热水一熏,变得愈加鲜明,隔着轻烟软雾似的一层湿衣,像极了图卷中那一株株沐雪而开的红梅。 谢衣向前走了几步,靠近沈夜身边道:“师父,我来帮你。”沈夜颔首,以示默许。谢衣便执起放在池边的一柄木勺,舀了一瓢水,细致地替沈夜浇在头顶。 乌黑而微卷的长发被打湿,顺从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落在水面轻轻随波摇晃。沈夜抬起一只手,将额前发丝尽数往后捋,微微扬起的头、紧闭的双眼、修长手指穿过凉滑黑发,无不是极悦目的诱引。谢衣看着那一滴滴水珠自眼睫滚落,自鼻尖滚落,而后没入双唇之间,或是顺着下颔细细向下淌去,划过坚实的肌理……不知不觉间,身体深处仿佛燃起了一把细火,燥热难安。 谢衣正自出神,忽然被扣住手臂拦腰一抱,他猝不及防地发出小小一声惊呼,整个人已稳稳坐在了沈夜腿上。沈夜的指尖若即若离抚过他胸前,尚带红肿的柔嫩一点立时挺立起来,谢衣禁不住眉尖微蹙,轻哼了一声。 “专心点,别分神。”沈夜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却似三月春风温软,熏人欲醉。 谢衣下意识地去抓沈夜的手指,却被反握住了手,引导着从自己肩头抚下去,隔着一层衣物或轻或重地揉弄着。胸前那处早已敏感得无以复加,而这般隔靴搔痒似的碰触更撩动心中渴望,谢衣觉得那里许是更肿了,被柔软织料轻擦着,窜起一线细如针尖的疼痒。 他轻喘着气,还不忘四下看了看,犹疑道:“这是要……” 沈夜放开了手,勾起唇角,眸中隐约有光华流转:“不妨来猜猜看,为师想要做什么。” 谢衣也笑了,将手搭在沈夜两肩,挑起一缕湿发缠在指间把玩,呢喃般低声道:“大概……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他样貌温柔清俊,总是未语先笑,而今年岁稍长些便愈加出挑,恰似芝兰玉树,加之天生一股淡泊疏朗气度,言谈间总令人如饮醇醪,如沐春风。 润物无声,好得让人为之悄然心动。沈夜身居高位,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却唯独难以掌控心意,无论是旁人的抑或他自己。沈夜看着谢衣一年年长大,看着他毫不矫饰地靠近索取,全无保留地剖白心迹,竟不知,情生缘起于何时。 然而已是……不愿放手,无法放手。无论是一时沉沦欲海,或是将来归于茫茫碧落,这个人也只能同他一道。毕竟是谢衣,心甘情愿走入他风雨潇潇的路途,又令他为其停伫。沈夜自问无惧任何后果,也容不得谢衣后悔。 沈夜伸手抚上谢衣脸颊,指腹轻轻在唇角摩挲,谢衣便低眉敛目,抿出唇边极小的一朵笑涡。沈夜道:“呵,既然如此,不如你自己来吧。” 谢衣颇为惊异,但见沈夜神色波澜不惊不似说笑,心知眼下逃不过一番主动。其实他们欢好时日不短,于这等事倒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当下点了点头,顺口调侃道:“那徒弟就却之不恭了。要说只怪今日春光正好,美色当前,可不能怪我把持不住。” “还有闲心说笑,不如用这张嘴做其他事更好。”沈夜淡淡说着,双手在他身下动作,很快扔出一条亵裤来。待要再脱上衣,谢衣慌忙抓着襟口,摆手道:“不了吧,我身上也太……”究竟太什么,谢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夜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眼底浮起些戏谑的笑意。谢衣不由得想起昨夜里令人面红耳热的情形,许是两人心情都颇佳,翻来覆去总不餍足乃至于他还主动要求着再来一次……纵欲的后果便是情至酣处他几乎背过气去,直到现在,四肢百骸里还残留着酸软的余韵。念及此谢衣脸上烧得更烫了,连忙甩甩头,摒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 “徒弟要是哪里服侍得不好,还请师尊示下。”谢衣含着三分笑音说道,然后低下头,目光顺着沈夜的胸膛和小腹向下逡巡,透过清澈池水,看见潜伏在腿间的、尚未苏醒的欲望。谢衣将手覆上去,虚虚圈住,极认真地捋弄起来。 偃师的手沉稳有力,免不了有微小伤痕和薄茧,却又格外柔软温暖。感觉到那物在自己手中逐渐坚硬膨胀起来,谢衣笑了笑,倾身在沈夜眉心亲了一下。沈夜一手揽在他腰后,微眯眼靠着池沿,享受着自己徒弟带来的愉悦。 沈夜惯于自持,即便情浓之时也甚少话语,就连喘息也并不剧烈,然而谢衣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和微微滚动的喉头,便心领神会地知道如何能够取悦他。慢慢地,谢衣自己倒呼吸紊乱,愈发按捺不住身中躁动,裸裎的腿股贴合着对方腿上的肌肤,这样暧昧的触感让他更觉难耐。 垂目看了一眼身下情状,谢衣干脆凑近几分,将自己已经挺立的欲望同沈夜的握在一起,双手圈裹着揉弄抚慰。这时沈夜睁开了眼,漆黑瞳仁中闪过一线幽暗金芒,这是他所熟稔的一种信号,美得摄人心魄又带着煞气。 沈夜撩开他的衣角,手掌犹带着湿润水汽,顺着背脊中央浅浅凹下的一线向上抚摸,谢衣气息顿时急促起来,仰起头,发出一声极舒服的绵长低吟。沈夜俯在他颈间,嘴唇追逐着一颗汗珠向下游弋,待流淌至乳首时轻轻吸走,而后低声开口,温润吐息如一个轻柔缠绵的吻:“别停……” 谢衣已被撩拨得无余裕说话,只顾闭目喘息。手上握了满把的滑腻,湿得一塌糊涂,分不清彼此,动作间带出簌簌的水声。沈夜抬手扣在他脑后,嘴唇擦过红如流霞的耳廓,极轻盈,如沾衣惹带的飞花飘絮。谢衣别处还好,耳朵最是经不得碰,立时便哼了一声,酥软了半边身子。 “继续。”沈夜声音压得极低,如最隐秘的私语,灼热气息却喷入耳中。谢衣只觉耳朵连同脑袋都要烧起来,心底荡开层层涟漪,他张开五指包住二人欲望顶端,或轻或重地磨蹭揉压着。 “若是为师所记不差……这应当是你的纹章。”沈夜低笑了一声。 “啊……什么?”谢衣怔了怔,就见沈夜并指运起一个咒诀,指尖携着一簇灵光在他身上描画起来,自脐下两寸起,碧绿光芒勾勒出齿锯形状。动作慢条斯理,韵态却似一幅挥毫写意的画,且愈往下去,触及他不能言之处。 谢衣目不转睛地追逐着那手指的动作,见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都透出晕红,清光碧翠的图形映衬其上,鲜妍分明。他却不知自己连眼角也泛起微红,竟是动情到了十分。 待一点点描完那个纹章,沈夜撤回手,抬眉看了一眼他喘息不止的模样。忽然间沈夜在他腹下轻轻一点,那团灵光便倏地没入他体内,谢衣只觉下身如窜入一点火星,脑中轰地炸开。同时沈夜揽过他的后颈,将舌探进他耳道中,如交合一般长驱直入,谢衣一时不防便泄了出来。 若非被及时揽住后背,谢衣便要从沈夜腿上滑了下去。情潮来得太迅疾,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跳急如擂鼓,一下一下如欲破腔而出。 平复了好一阵,谢衣才睁开眼,发现沈夜一边臂膀被自己扣得死紧,连忙不好意思地松开。却见先前射出的液体溅在沈夜腹上胸前,点点白得刺眼,而沈夜正微微翘起唇角,饶有深意地看着自己。 “我……”谢衣顿时窘迫起来,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一边往后退去站起身来。刚想谈笑几句化解尴尬,不料双腿发软,脚下踩到一枚圆润石子,就那么仰面摔进了水里。
背脊撞到凉滑池底倒也算不上痛,谢衣透过粼粼水纹,看见殿顶天窗外碧天白云和一树新发的绿叶,密密匝匝,将朗丽日光筛成万点浮金。 忽然间天光云影尽数被遮挡,沈夜俯身沉入水中,轻按住他的肩,将一个炙热的吻覆了上来。谢衣本能地启唇接受,热切契合,恍惚间竟有种堕入深渊的错觉,身体仿佛向下落去,越沉越深,溺而忘归。 谢衣眨了眨眼,隔着水波看沈夜近在咫尺的眉目,余光却瞥见一朵花从自己发间浮起,绯红花瓣,鹅黄细蕊,亭亭舒展开来,被水波托着冉冉向上漂去。谢衣伸手去挽,却只握住些晶莹碎光,和沈夜散在水面的一把黑发。 行将溺毙之前谢衣被拽出水底,轻轻扔在浴池边伏着,沈夜的身躯自背后叠上来,一手分开他的腿,不留丝毫喘息余地便进入了他体内。昨夜刚历情事的身体敏感而温软,几乎毫无阻滞地包容了所有入侵,且紧紧缠裹住,谢衣却忍不住呻吟出声,全身颤抖起来。
“啊……师父……”谢衣紧闭着眼,声音碎不成调,随着一记猛烈的摇晃,再次挺立的下身蹭过温凉白玉,难言的滋味席卷了全身,分不清是快感或是痛感。他一边唤着沈夜,一边拧动着想转过身去,动作却引得二人齐齐惊喘出声。 “趴好了,别乱动。”沈夜暗声说着,在他臀上轻拍了一记,而后牢牢扣住他的腰,重重抽出复又尽数没入。每次顶入都带进些温热水泽,谢衣只觉那物碾磨过的地方一径地发痒发疼,却偏又给予他绵绵无尽、深不见底的快乐,他张口想喊,却是喉头干涩,只能溢出些细弱的泣声。 谢衣浑然忘我地迎合着,一面忍不住将手探到自己身下,想握住安抚,不料被沈夜反扣了手腕压在身后。欲望硬到发疼,亟待纾解却一时落空,谢衣紧皱着眉不满地闷哼了一声,沈夜却全然无视他的挣扎抗议,只疾顶猛撞着,将他拖入沉沦无尽的欲望深海。 终于谢衣禁不住这般强烈的快感,颤着声胡乱喊着“师父”,沈夜这才停下来,看见他眼角被逼出一点泪光,发辫散乱,模样倒有几分可怜。“哭什么,当真痛得这么厉害?”沈夜放开对他的禁锢,压低声音问道。 谢衣茫然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疑惑地揉了揉眼:“不会吧,我哪里哭过……”未料却抹下湿漉漉的一把水。谢衣不由怔住,转念又想起方才迷乱颠倒的滋味,霎时烧红了脸。 耳听得沈夜一声低笑,谢衣捂住眼,恨不能将自己藏起来,埋在身内的欲望却忽然抽了出去,谢衣强咬住牙关,将一声低软呻吟哽在喉间。沈夜将他抱起翻了个身,让他面对着坐在自己身上,自下方深深顶了进去,同时用一个绵长亲吻封住了所有浅哼低吟。
云雨渐歇,谢衣伏在沈夜胸前,好一阵回不过神来,酸软的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便连意识也悠悠荡荡如飘到九天云外。他汗湿的黑发凌乱披散在背脊上,沈夜一只手缓缓抚过去,替他顺到耳后。 谢衣缓过气,抬起一双湿润眼眸,对上沈夜看向他的目光。此时日色清朗春光盎然,谢衣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疏淡神光,却觉一切都好得过分,所见无不温柔含情。他拖着浑身慵懒,刚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却被轻轻抱了开去。 沈夜迈出浴池,撩动一阵轻微水声,取了一件衣袍披上:“歇够了就出来。” “哦……”谢衣不无失落地答道,起身在池中走动两步,只觉浑身绵软酸痛得厉害,不由摇头苦笑道,“纵欲伤身,下次我可不能再这么干了。” “嗯?莫非要为师抱你出来?”沈夜侧目扫了他一眼,顺手扔了件衣裳下来。谢衣接过披在身上,含笑道:“这倒不用,只是弟子腿软得很,可否请师尊搭把手?” 沈夜微俯下身,伸手到他眼前:“来。”谢衣抬起头,心满意足地伸手握住,恰看见殿顶满目空翠,一窗春色。
-完-
附:《镜花水月之沈曦的日记》 三月初三 那个叫谢衣的哥哥又来看小曦了,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他身上香香的,很好闻……昨天哥哥说过他是好人,叫小曦不要怕他,唔……可是今天他给小曦吃了好难吃的果酱,酸酸的,还有点苦…… 呜呜,小曦喜欢吃的是又甜又香金丝果酱,不是这种……这种…… 刚才哥哥又来看小曦,好奇怪……为什么哥哥只离开了半天,嘴里也有了那种味道,好可怕,小曦虽然舍不得,也决定离他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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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2:22 GMT 8
八、尺水
初七来到纪山,恰值五月榴花初开,风翻红浪如火如荼,他孑然独行,影若惊鸿翩跹其间。 沈夜授他任务之余,有时也会命他在下界历练。“但凡神兵利刃,无不经过烈火灼烧,鲜血淬炼。”沈夜说这话时,眼神有如冷冽寒锋。他低头应了声“是”,自此,一个人一柄刀,偶于莽莽尘世穿行。 这次初七眼见天色尚早,未至回城时间,便揭了一张侠义榜,追猎一只害人性命的魇魅至此。他的性命系于沈夜手中,因而沈夜并不担心他有胆量逃走,况且……虽然人世繁华万千,然而除却流月城,除却那个人身边,再无他可归依之处。
沿狭长山路攀行而上,远山含黛清溪流泉,夹道花木鲜妍茂盛,倒是清幽绝伦的所在。初七细心查探,只觉魇魅气息越来越淡,正自疑惑,便看见前方黝深山洞中架设着的巨大机关。 “这等偏僻之地,竟设有如此精妙的机括,想来隐居的并非凡人。”初七心中沉吟道,端详片刻,他微一扬眉走上前去,将地上盘踞的齿轮和铁秤拨弄了几下,耳听得轰隆声响,山壁上的石门和结界缓缓开启。 迈出山洞,却是漫山遍野的晴暖风光,脚下窄窄一条栈道,蜿蜒通向碧山深处。 没走几步,传来些许草叶窸窣之声,初七眸光一凛,警觉地握紧了刀柄。突然间几个机甲人自密林中窜出,通体乌金铸成,却是行动敏捷有若武者。“呵,有趣……”初七冷笑一声,身如离弦腾跃而起,刹那间刀光翻飞如雪,与机甲人铜臂相格,锵金铿玉清越之声不绝于耳。 五六个机甲人从四面聚拢而来,将道路严防密守,换作常人必然为之所伤。然而初七身形迅疾诡魅如风一般,几下兔起鹘落,刀锋拳脚尽数击在关窍之处,将几个机甲人打得连连退落,片刻后重新隐入林间,消匿得无影无踪。 初七并无兴趣追赶,只将手中长刀一挽,归入鞘中,而后继续向前走去。转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是一片空旷平地,却有房屋坐落于这个悬崖上,竹篱院墙,屋舍修整,门前生着野草闲花,院内几杆修篁,颇为清静雅致。 初七闭目侧耳探听了一番,确定院中并无生人气息,应是废弃多年的旧屋,而附近亦不见魇魅踪迹。他摇摇头,举步刚欲离开,院门上方一幅牌匾赫然映入眼帘,那字迹异常熟悉,初七不由微微一怔,止步在了原地。 “江海……寸心?奇怪,竟像是在哪里听过……”初七默念着那四个字,抬手扶住额头,山间寂寥,只听见长风拂过树叶的悉索声响。一瞬间,他看着遥远天际浮起的淡紫霞光,觉得胸腔中空空如也,却又有种温和悠远的情绪逐渐涌上,这却是他二十余载生涯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默立了一会儿,初七皱紧眉,摒开心中无用的杂念,顺着下山的小径走去。
暮色缓缓笼下来,一轮浅白色月影自山峦后升起,月缺如玦,看上去格外清冷寥落。 初七停在一湾溪水畔,将佩刀搁在脚边草地上,俯下身掬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山中流水极冷,丝丝寒气透肌而入,瞬间将一日奔波的风尘荡尽,水珠顺着眼睫滚过,初七睁开眼,看见倒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容。轻薄月光洒在水面上,又被他动作搅乱,碎作虚无。 突然间他感受到些异样气息,透过清澈水波,看见身后树林中冒出几缕黑气。初七不动声色地在溪水中净手,却暗中将灵力贯注于掌心,只见黑气迅速聚拢成形,却是一只头生尖角的四蹄巨兽,一对铜铃似的眼冒着碧幽幽的光。 耳畔风声骤响,尖锐如裂帛一般,那巨兽咆哮着向他背后扑来。利爪刚沾到衣裳,初七却快如闪电地矮身一滚,躲开了那致命一击,顺手抄起佩刀,双足一弹整个人倏然跃起,闪至巨兽身后,锋寒雪刃挟着金色焰光劈砍而下。 一蓬血光喷薄而出,巨兽“嗷”地仰头嘶吼了一声,眼中透出凶煞血色,拧身又扑了上来。初七横刀于前,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敏捷地左闪右避。他知道这巨兽乃是魇魅化身,然而灵力已十分强大,便全心相搏,不敢有半分轻忽。 魇兽毕竟已先吃了他一刀,颈后淌着血珠,行动间难免有所阻滞,渐渐地,初七已尽占了上风。忽然他听见一声细弱的惊呼,循声看去,却是一个七八岁上的垂髫小儿站在不远处,捂着嘴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张小脸已吓得煞白。 “不想死的话,就立刻躲开!”初七眸光一沉,反手刺中魇兽前爪,冷声提醒道。 那小孩早被眼前血腥场面吓呆,哪里听得进这话,反倒是哇一声哭了起来。魇兽寻到可趁之机,不再与初七缠斗,而是厉声吼着向小孩扑去。“小心!”初七心中一紧,手中刀刃在草地上一顿,借力提气轻盈跃起,比魇兽更快地抓住了小孩,抱住他滚了一圈。 身子还未落定,初七只觉肩头蓦地一阵剧痛,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大为意外地抬眼看去。只见面前哪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而是眼冒绿光,十指尖如利刺的怪物,先前的巨兽却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初七清喝了一声,持刀横扫,身形向后疾退,同时催动起防御法阵,自肩头流下的血细细淌了一地。 “不愧是魇魅,果然擅长幻化和玩弄人心之术。”初七低笑了一声,“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想要去搭救别人……” 刹那间,那“小孩”身形化作一股黑烟,如狰狞的藤蔓一般自脚下蔓延上来。初七毕竟负伤,护身结界并不十分坚固,有隙可夺,顷刻便被一团浓浓黑雾兜头卷了进去。
初七攥紧刀柄,步伐坚稳地在迷雾之中前行,他自记事起便习惯匿于黑暗,又被沈夜施以严苛训练,因而身周虽一片暗沉浑沌,他却自灵台清明。 猎猎狂风拂衣而过,刮在身上如刀子一般生疼,初七咬紧牙关,一步步顶风破雾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雾障散去,豁然开朗,却是无边无际的瀚海沙漠,天穹一轮圆月高悬,银辉洒在细沙上仿似覆了一层白霜。 而眼前大漠之中一处断壁残墙上,却有两个身影对峙,一个着玄服执利剑,一个着白衣持长刀,咫尺对立在浩浩朔风中,均是衣发翩飞。 初七顿时大惊。即便相隔数十丈之遥,他也能清晰辨出那个黑衣身影正是沈夜,而另一个则模模糊糊,仿佛有几分熟悉,却又陌生之极。他本能地便疾步向前跑去,只见那白衣人刀刃疾扫,刀锋透出碧翠色的灵光,而沈夜横剑相格,身周金芒暴涨,不疾不徐向后退去,以守为攻,却极含威势。 两道灵力俱是十分强劲,刹那间石崩土卷,耀目光华冲天而起,映亮了方圆丈许的沙地。突然间刀刃剑锋相撞,发出震耳不绝的金铁之声,沈夜身形陡然一滞,捂着胸口退了几步。 “主人!”初七甚至来不及细想沈夜缘何出现在此,一声急喊已脱口而出。他赶至近前,未及看清,那白衣人却倏然如烟水般消散,而沈夜手中秋水长剑一翻,竟架在了他颈间。 初七心底霎时冰凉,随即又一片雪亮。他定定看着“沈夜”的高傲眉目,挑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喝叱道:“何方妖物,竟敢幻身成主人样貌……容你不得!” 他素来刀法快若电光,说话间手腕一挑,已将颈边长剑格开。旋身一转,凝力于手待要向那人刺去,却在看见那人眼中神光时,莫名地动作一缓。就在交睫之间,那人抬手催出一道灵咒,狠狠打在他身上,将他震得直飞了出去。 初七胸中一阵翻腾,腥甜血气已涌至喉头,身子还未砸到地面,却忽然被一股力道稳稳托住,只见澄金光芒在他身后漫开,仿似一张细密的罗网。初七以刀拄地勉力站直,点点灵光没入他体内,温厚绵长如水,顿时抚平了他先前所遭的重击。 初七蓦地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漫天清朗月色之下,虚空之中撕扯开一个黑洞,沈夜一袭玄袍冷默孤绝,缓步走了出来。他扬手挥袖,对面墙垣上的那个身影便被灵咒击成粉碎,腾作淡淡黑烟。 “主人……怎会来此?”初七神思顿惊,又立刻稳住,执刀单膝跪下。 “你的护臂上,装了一个寻觅位置的偃甲。”沈夜走到他面前,微挑了唇角淡声道。初七低头看去,果见着自己左臂的铁甲上,镶嵌了一枚淡紫色的灵石。 “据闻魇魅一物,最擅蛊惑心智,攻人心防脆弱之处。没想到,你的心结竟是在此,可笑啊可笑……”沈夜似是轻叹了一声,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冷冷哂道,“而本座能进得此幻境,是否因为……这亦是我的迷障?” 初七不明他话中深意,略一错愕,又垂首回道:“属下办完此事,自当回返流月城,又何劳主人拨冗亲临。” “你不明白。”沈夜抬手示意他起身,望着天边孤寒岑寂月色,冷哼一声,“魇魅会看穿人心中最不愿面对、最为恐惧之事,从而制造幻境,令人迷失其中丧失本性,最后以神智为食。往往郁结越深,便也越难脱离,而你……” 沈夜话说半截便又止住,眸光在初七身上凝睇了一瞬,又毫无痕迹地移开。初七闻言却是心下一沉,未料到往日冷淡疏离的主人却会亲身前来救他,便抚胸行礼道:“属下惭愧。” “闲话稍后再说不迟,此幻境有入无出,要破解须得先逼魇魅现身。”沈夜一撩衣袍,盘膝坐在沙地上,两手交叠蕴出一团灵光,沉声吩咐道,“初七,替我掠阵。”
大漠晚来风凉,漆黑天穹上圆月皎皎如银盘,孤光自照,将沙地上散落的残墙乱石映得微微发亮。沈夜闭目而坐,长发因风轻扬,玄衣身影岿然不动若巍巍山岳,双手结印,灵息自他袍袖间漫溢开来,在地上结成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 初七侍立在他身畔,屏息凝神注意着周遭动静,肩背微沉,双手紧紧握着刀柄,眼神冷冽,如蓄势待发的豹。他知道沈夜虽然强悍,但结此阵法颇消耗灵力,稍有差池许会伤及自身,便万分不敢轻忽地守着。 然而许是这幻境中夜朗风清天地静谧,他看着沈夜冷峭沉定眉目,竟觉得莫名地安心。仿佛自己一直便陪在沈夜身边,这样注视着他,却不是从他记事之日起,而是更为久远,久到如同遥遥前世,久到不可言说。 突然天上飘过一片阴翳薄云,将明月光芒遮住,初七眸光陡然一凛,便有朔风狂卷而来,顷刻间飞沙走石声若怒号。 初七心知定是阵法行到紧要处,掌控幻境的魇魅被逼出了动静,便运起阵术替沈夜护身。只听狂风一阵紧过一阵,拂过脸颊犹如刀割般生疼,眼前黄沙漫卷,纠结着向沈夜的身躯聚拢而去,而他周身金芒也越来越盛,两相缠斗在一起。 随着风沙渐趋猛烈,沈夜眉头也越皱越紧,额上开始沁出汗珠,初七见状开始忧虑不安,却因要守阵而不敢妄动。他记忆中的沈夜永远是冰冷而高傲,强大得无可摧撼,而此刻他方才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竟也如常人一般,会疲累,也会受伤。 忽然间沈夜面色煞白,身形微晃,唇边溢出一线血丝,而周围景象如被浸入水底,剧烈地扭曲晃动起来。初七急唤了一声“主人”,下意识地便弯腰覆上沈夜手背。就在一刹那间,他只觉一股强力自沈夜手中窜出,将他脑中神识狠狠拉扯了过去。 初七恍惚看见……大漠月色之下,有什么东西猛然爆炸开来,金红焰光腾空直上,震耳巨响通天贯地。他不确定是否看到一个人影随着爆炸缓缓倒下,眼前已弥漫开一片浓浓血色,便连天上皓月亦被染作猩红,极为诡艳刺目。 初七只觉心底无来由地发痛,倏然想到自己应被卷入了沈夜的幻相之中,连忙凝神定气,念了一个破咒口诀,硬生生从中脱离了出来。然而神识刚回归躯壳,还未待他喘气调息,没入沈夜体内的那簇黑雾重又冒了出来,如灵蛇一般钻进他的双眼。 面前是无边的黑暗,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婉转凄哀的歌声,让他向来平静无波的胸腔里,竟也生出了深切的悲伤。初七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握紧刀柄向前走去,身畔无数虚碎幻象,尽是两个缠斗的人影。渐渐地那些幻影散开又再重聚,却是许许多多个沈夜,浑身衣发被血染透,提着长剑向他步步逼近。 初七呼吸急促地将刀横举,浑身气力仿佛被抽干一般,他深知若不抵御定是死路一条,然而神魂深处却仿佛有个声音在低语,让他此生绝不得与沈夜刀剑相对。就在生死一线间,突然耳畔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清冷沉郁,疾声唤他:“初七!” 霎时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一道明光破开黑暗浑沌,自上方兜头罩了下来,那些幻影瞬间散作云烟。天地间一片透亮,而初七无端地想起自己刚有神识时,也是这样独处于漫漫黑夜,直到封闭的石门被人打开,明朗月色洒了进来,照彻他生涯的最初。 而沈夜就在那一天一地的清寒月色里,缓步雍容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这个主宰着整座流月城的男人,将他带入黑暗中,却又成为他唯一的光亮,让他退无可退,逃无处逃。就如现在一般。 初七睁开眼,但见沈夜仍旧双目紧闭,护身光阵变淡了许多,却依然如水流般潺潺萦绕在他身周。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却是先前与他搏斗过的那只魇兽,眼冒绿火,形容狰狞地向他扑来。 “来得正好,再战!”初七冷喝一身,双足一点翻身跃起,刀锋直取魇兽喉咙。 只听“嗤”地轻响,利刃刚刺入皮肉寸许,那魇兽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轰一声喷出一大团灵火来。初七见势撤手回防,落在黄沙上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了这灼肉销骨的烈火。而魇兽两次受伤,已近末路,却拖着鲜血不管不顾地朝端坐的沈夜扑过去,竟是拼了同归于尽之意。 初七急乱间仓皇回头,却见这咫尺之距阻挡已来不及,他想也没想,本能地纵了过去,合身挡在沈夜面前。电光石火间,沈夜霍然睁开双目,眼底闪过一线森冷寒芒,伸出右手扼住了魇兽的咽喉,五指如钩狠狠一收,而后扬手将魇兽甩开。 “区区魇魅,也妄想取本座性命……不自量力。” 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初七再想起这日情形,才发觉沈夜那时许是早已醒了,许是只想看自己,是否真能做到生死不悔,永不离弃。 而眼下情形危急,初七只是心头顿喜,哑声唤了一句“主人”,沈夜淡淡扫他一眼,拂衣而起,三尺长剑已在手中。那魇兽被甩出数长之外,在沙漠之中滚了几圈,又变幻作一只乌黑鹏鸟,扇动着巨大双翼从空中俯冲下来。 “初七,去杀了它。”沈夜沉声吩咐着,抬手轻轻一挥长剑,顿时腾起一蓬霜雪似的明光,落在初七掌心。初七简洁应了声“是”,借着那道剑气和灵力翻身纵跃而起,轻盈落在鹏鸟背上,双手握住长刀,朝着鹏鸟的脖颈直击而下。 只见一道殷红血色破空直上,而眼前长空朗月大漠黄沙诸多幻象,瞬间已尽皆溃散,化作无数齑粉。
从幻境中脱离出来,初七睁开眼,只见仍身处原先的空山中。而此刻东方露白,熹微晨光笼罩着深林幽壑,草叶上挂着朝露,一切静寂安详得仿佛不曾发生变故。 沈夜长身凝立一旁,抬手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迹,深湛眸光既静且冷地向他看来。初七欠身行礼,问道:“主人可曾受伤?” “初七,本座问你。”沈夜逼近两步,低声问道,“方才魇魅拼死相搏,你替本座挡下那一击,便不曾想过可能会因此丧命?” 初七气息仍未平复,看着那几缕漆黑发丝扫过眼前,不由觉得心慌,愈发温驯地垂下头,敛目答道:“主人千金之躯,主人的安危自是比属下的性命更重要。况且守护主人,也是属下的本分。” 沈夜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静静看了他片刻后,道:“你是本座一手调教出来,是生是死只能由我裁夺。你记住,无论何时不可轻忽性命,浪费本座心血。”说罢便拂袖转身,向前走去。 初七缄默不语地随在他身后,走过曲折的山间小道。林间浮着淡薄白雾,偶有几声鸟啼传来,清鸣宛转,初七看着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偶尔交缠,恍惚间,竟希望长路永无尽头。 突然沈夜停住脚步,初七随之伫足,举目望去,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回到先前的悬崖附近,抬头便可看见那方遗世独立的院落。沈夜负手看去,唇边牵起一抹冷淡笑意,却是一闪而逝。“原来竟是此处……故地重游,呵。” 初七不明所以地陪立一旁,安静垂眸不语。然而过得半晌沈夜仍毫无动静,初七看见自己衣袖上沾染的血迹,不悦地轻轻皱眉,向沈夜抱拳请示道:“劳烦主人稍待片刻。” 沈夜眉峰不动,只是微一颔首。初七四望一周,看见不远处自山顶悬挂而下的一道瀑布,便握着佩刀纵身飞跃过去,几下腾挪间,落在山壁上一处凹洞里。 初七先将佩刀冲洗干净,而后解下护甲和绑臂放在脚边,探出手去,看着哗哗直下的水流将衣袖打湿,血迹瞬间便被冲洗干净。他随意将袖口拧了两把,刚想离开山洞,却见灵光闪动,沈夜凭空出现在了身畔。 “……主人?”初七略感错愕,后退一步俯身行礼。沈夜却伸手扣住他的下颔,迫他将脸抬起,而后微俯下身,指尖轻挑起他垂在颊边的一缕湿发。 初七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发梢蜷曲,想是先前缠斗之中被魇魅灵火烧到,不由觉得窘迫起来。沈夜收回手,目光在他脸上从容游离,将他每一个细微神态尽收眼底,初七却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他在沈夜身边侍奉二十余载,却从未靠得像眼前这般近,且安静得,着实令人觉得心慌难安。 初七暗自定神,拾起佩刀干净利落地反手一抹,那一段烧焦的黑发便悠悠飘落下来,然而这下他的发辫也尽数散乱,湿淋淋地披在背上。初七刚欲重新束起,不料还未抬手,沈夜一只手掌已落在他脑后,若即若离地向下抚去,扣着他的后颈将他揽近了些许。 那一瞬初七几乎忘了呼吸。他感到沈夜温热的气息轻柔拂过面颊,莹莹水光洒落在沈夜的眉梢,而那双一贯淡漠冷静的眼眸里,此刻却深藏着仿似悲伤的神色,虽波澜不显,却暗流激涌,一如先前幻境中那抹不知所起的哀戚。 “初七。”他只听得沈夜低叹了一声,随即就被重重推了一把,按在生着青苔的湿滑洞壁上,沈夜一手抚着他的面颊,倾身落下一吻。 山洞外一挂碧流飞泻而下,落进山脚深潭之中,激起千层雪浪,溅玉抛珠。 初七被摄住双唇,不容抗拒地叩开了牙关,沈夜的亲吻像是用了狠劲,他只觉胸腔中的气息都被索取一空,脚下发软险些站立不稳。两人的胸膛都急促起伏,却偏又紧紧胶着不肯放开,彼此拖拽着沉入无底深渊。初七只觉心绪忽明忽暗,忽喜忽悲,他慢慢伸出手放在沈夜肩头,攥住冰冷凉滑的衣料。 几欲窒息时沈夜终于放开,看着初七迷离的神色静默了一瞬,手掌在他腰间一拽,初七身上衣裳便全数碎裂开来。沈夜眸光渐沉,扬手除下身上衣袍,将他一条腿抬高,就着站立的姿势深深进入了他体内。
初七觉得痛,无论是深嵌入身体的欲望,还是赤裸背脊摩擦过凹凸不平的洞壁,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疼痛。不同于往日所受过的任何一次刀伤剑伤,而是让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却又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打开奉上。 从未有人教过他行这云雨之事,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格外温顺地承受着每一次侵入,追逐着每一丝属于沈夜的温暖。初七微仰着头,随着身下的顶撞而沉浮,目光茫然,望向洞口细密的水帘,只觉被填满得再无空隙。他想,这一场交合对于他或是沈夜来说,或许都已等得太久。 那物深深捣入他身体里,无比强势地,像是要直抵他空荡沉寂的心腔。意识迷乱间他恍惚觉得胸口开始跳动,每一下的震荡都叩出悠长回响,那是他灵魂深处深埋的一个声音在低喃,甘愿,无悔。 意识狂乱之际他微张开口,像是喊了什么,却被洞外隆隆水声掩盖。再睁眼却已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头顶是碧绿色的帐幔,沈夜的身躯俯他在上方,将寝殿内幽微烛火尽皆遮挡,火热欲望在他身下激烈进出。 有那么一瞬初七发出一声低吟,沈夜稍微停下动作,初七在他漆黑眸中清晰看见自己的影,意乱情迷,却是唇含笑意。 而沈夜眼底神光静默悠长,仿佛望尽他今世前生,迢迢来处与漫漫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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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3:04 GMT 8
九、流景
谢衣席地坐于一株高树下,花木的蓬勃清香气随凉风扑面而来。 时值初夏,矩木开得丰茂葱郁,将整座流月城覆盖在一片青翠的浓荫中。枝上间杂有洁白花朵绽放,一簇簇柔软轻盈,远远看去,倒像是碧天上浮游的云。 晴和的日光洒在身上,融融暖意透过单薄衣衫熨帖着肌肤,谢衣把玩着手中一柄法杖,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哈欠。今日他在沈夜宫室外发现一个陈旧落灰的箱子,里头便放着这支木法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是这法杖颇为短小,且样式十分朴素,只在手柄处系着一条淡黄穗子,看上去倒像是给孩童所用。 谢衣见箱子并未上锁,想来应不是什么紧要之物,好奇之下便带了出来。然而他翻来覆去端详许久,也不见有甚出奇之处,只是想起刚拜师那年,沈夜也扔了这样一把小法杖给自己,便隐约猜测这或许是师父的旧物罢。 又一阵微风拂过,细嫩的绿芽纷纷扬扬落了他满身。谢衣见天光尚早且身无杂事,干脆就地一躺,将一卷书册扣在脸上,任长草漫过衣角发梢,就这么打起了瞌睡。 木法杖上漂起一股淡绿色的灵光,悄无声息地笼住了他全身,谢衣毫无觉察,酣然入梦。
“咦,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面前是主神殿外一块空旷的场地,谢衣茫然地环顾一周,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举步欲走,突然一阵凉意兜头浇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封在了一团坚冰之中。 “啊呀,嘻嘻……哥哥……好腻害……”小孩口齿不清的说话声透过冰层传来,谢衣本能地催动法力御寒,一面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循声看去,却惊异地看见一个梳着两条长辫、身着葱绿色裙衫的小小女孩——宛然便是沈曦的模样,只是年龄更幼小些,连走路也摇摇晃晃。 另一个稚嫩声音从高处落下:“小曦?你怎么自己跑出来!快回去,别在我面前碍手碍脚的!”谢衣将眼珠向上掀,这回却看见神殿二层的露台上,站着一个竹青色短衫、手执木法杖的少年。 “……”这下谢衣心里彻底懵了。只见小沈曦咯咯笑着,蹦蹦跳跳走过来,伸出小手摸了摸冰块,突然看见被冻在冰中的人影,吓得睁大了眼:“哥哥哥哥,这里面有……有个人……” “小曦别乱碰,胡说什么呢,刚刚明明没人在……的……咦?”少年故作老成地轻斥了一句,扶着雕花栏杆探出大半个身子,伸着头向下看去,恰恰儿好撞上谢衣的眼神,四目相对,两厢呆滞。 “见鬼了……”少年愣了好半晌,才低声咒骂出一句,问道,“你是谁,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谢衣也才回过神来,连忙施了一个解封法术将坚冰融化,长长舒了口气。他看了看身边的小沈曦,又仰头凝视着露台上的少年:“唔……我只是偶然路经此处。你们又是……” 少年见他随手间便能破开冰阵,已是大为吃惊,闻言又警惕地蹙紧了眉:“你法术不弱,但为何我从未在神殿见过你?你究竟是谁,来此有何企图?” “别急,容我想想,我也纳闷得很……”谢衣亦是大感头痛,习惯性地轻敲着掌心,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眼前情形。小沈曦仰着一张粉嫩脸蛋,眨着亮晶晶的眼看他,小手好奇地拽他腰间垂下的穗带:“小曦也……没见过你呢……” 忽然间谢衣脑中灵光一闪,抬头看去,只见少年手中那柄乌木的法杖,正与白日里自己寻到那柄毫无二致。他顿时想起曾看书中提及,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即便花草木石亦不例外,若得机缘,有时或可蕴藏灵力、保存记忆。 再看那少年虽只十三四岁模样,眉目却极熟稔,谢衣心想,万万没料到竟借由那件旧物,坠入了一场悠远梦境之中。他不禁微扬了唇角,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我大约知道你是谁了。你叫沈夜,是大祭司家的公子,这是小曦小姐,对么?” “对啊……你认识小曦?”小沈曦使劲点头,拽着谢衣的衣角轻轻摇晃。少年仍旧狐疑地打量着他,刚想再开口质问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唤:“小公子,您在不在?大祭司大人正找您呢!” 少年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不胜烦扰地嘟囔了一声什么,两手一撑栏杆,整个人便轻盈地翻出了露台,直直向下跃去。谢衣下意识向前跨了两步,伸出手去接他,只听“砰”地一声,两个人抱作一团摔在了地上,而谢衣竟还身手敏捷地护住了少年的肩背,揽着他就地滚了两圈。 几个侍从找到露台上,远远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喊道:“哎呀,公子快回来,您可不能乱跑!” “走!”少年冷声喝道,谢衣便心领神会地拉他起身,扬手甩出一个障眼法诀。只见平地腾起一阵白茫茫的烟雾,而谢衣一手牵着小沈夜,一手抱着小沈曦,瞬间已溜得无影无踪。
直到跑出好远,确定再不会被人追上,谢衣才停下脚步,将小沈曦从自己肩头放下来。 小沈夜鬓角已沁出了汗珠,扶住身边一株树干,躬着身急促地喘息,谢衣便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略为平息一阵,小沈夜抬起头,目光犹疑地凝注在他脸上:“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衣笑了笑,摊开手道:“不过是闲来无聊,见你顺眼就帮了。举手之劳,小公子无需言谢。” “莫非我见过你?”小沈夜疑惑道,“不应该啊,倘若见过,我不会毫无印象……” 谢衣微微俯下身,看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细碎地洒落在少年柔软的发顶:“我的确认识你。只不过,你也确实还未见过我罢了。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不必太过在意这些。” 小沈曦蹭到小沈夜身边,口中含混地喊着哥哥,笑盈盈拉起他的手。小沈夜一脸别扭地想甩开,到底又硬不下心,只能任她掰自己的手指玩耍。谢衣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甚是可爱,不由莞尔。又见小沈夜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样貌,板着脸故作冷淡矜持,却掩不住神态中的青涩,倒与自己熟识的紫微尊上判若两人。 谢衣忍不住弯下身,伸出手指摸了摸他分叉的眉尾,又在脸上轻拧了一把,微笑道:“原来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呀。” 沈夜自小身份尊贵,从没有人胆敢对他行此冒犯之举,一时间也怔住。随即他回过神来,攒眉冷叱了一声:“放肆!”说着一挥衣袖后退两步,将手负在身后,肩背绷得笔直:“你是什么身份,胆敢以下犯上!” 小沈曦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看哥哥,又看看谢衣。谢衣无奈地一笑,摇头叹道:“唉,你小小年纪,又生得这么漂亮,怎么性子却冷冰冰的?” “啊?”小沈夜一时倒懵了,诧异地轻扬眉梢,“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生得好看。”谢衣蹲下身,与他视线相平,极为认真诚恳地说道,“待你长大了,还会更好看……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倾心……” “……胡言乱语。”小沈夜低声斥着扭过头去,耳根却浮起一抹红霞。 谢衣见他如此,心情更是大好,站起身来,直笑得眉眼弯弯。小沈夜突地想起一事,轻咳了一声,问道:“方才我见你使的法术,并不比那些祭司差,为何没见你在主神殿任职?又是师从何人?” 谢衣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翠叶,放在鼻端轻嗅了嗅,望向澄澈明净的碧空,唇畔含笑道:“我的师父啊……他自然是个很好、很强大的人。不过,等你长大以后,也会像他那么厉害的。” 小沈曦听得一知半解,这句倒是懂了,忙不迭地点头赞同道:“嗯嗯!哥哥也……很腻害的!刚才变出来……辣么大的冰!”小沈夜却不由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凝冰不成,最后还将人冻在里面的情形,两颊愈发红滟滟地烧起来。 “法术很无聊,要不是父亲督促着,我一点也不想练。”小沈夜低下头,懊丧地吐出一句。 “我却与你不同,我自小就对法术很感兴趣,也是因此才得以拜入恩师门下。”谢衣低头看着他,笑容温煦若春风,“只不过,后来我学到了更加有趣的事物……” 小沈曦好奇地偏头望向他:“是什么呀……比小曦的兔子更好玩吗?”谢衣摸摸衣袖,翻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木片,放于掌心向上一托,木片便自行展开组装成一只偃甲鸟,展开翅膀飞到小沈曦肩头,仰着头跳了两下。 小沈曦只觉十分新奇,摸摸偃甲鸟头顶的呆毛,咯吱笑了起来。小沈夜却轻嗤了一声,十分不屑地道:“不过是偃甲……这个瞳也会,没什么稀罕的。” 谢衣笑而不语。片刻后小沈夜想起一事,抬头看着谢衣,眼底隐有流光闪动:“你法术这么好,不如帮人帮到底,掩护我去一个地方。” 谢衣跟在小沈夜身后,穿过横街竖巷,一路施障眼法替他甩开四处寻找的侍从。沈曦还很小,身子轻得像羽毛,谢衣单手将她扛在肩头,看着前方少年单薄而敏捷的身影,不免颇多感慨。 假如后来的许多事不曾发生,这个少年便不必活得那么辛苦沉重,然而那样的话,或许也无法成就他敬爱仰慕的那个沈夜。 顺着钟塔背后狭长的石板路走去,几人绕到了神殿区外一处僻静之地。那里树木生得极密,一大片绿荫遮天蔽日,林间却有曲径通幽,且扫拾得十分干净,蜿蜒通向一座掩蔽在树叶间的偏殿。谢衣在流月城生活近二十载,却从未来过此地,但见小沈夜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禁有些讶异。 谢衣看见一路上有守卫站岗,心中霎时雪亮,猜到了这里是何人所居。他凑到小沈曦耳边叮嘱不可出声,这时小沈夜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衣,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谢衣却了然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只见小沈夜倏地睁大了眼,一对乌黑瞳仁泛出欣喜光采,却又有几分被猜中心事的窘迫,最终他抿着唇点了点头。谢衣已飞快地取出几只偃甲鸟,扬手向林中抛去。 “谁在那里!”羽翼扑扇的声响惊动了守卫,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循声追去,“走,过去看看!” 谢衣便趁隙双足一蹬纵身跃上树顶,凭着轻身之法大步流星向前奔去。小沈夜依样随在他身边,谢衣本来想拉他一把,小沈夜却甩开手,憋了一口不肯示弱的气,硬是半分不落后地跟了上来。不过他本就天资不差,又骨骼轻巧,腾跃起来倒也身轻如燕,谢衣看在眼里,更添了几分温和笑意。 顷刻间两人已来到偏殿前,自树上无声无息地轻盈落下。小沈夜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先匿身到门外的花丛中,而后他谨慎地探出半个头,细听屋内动静。却见藤蔓花枝爬满了石墙,两扇窗户紧闭,横斜疏影在绿纱上晃动,隐隐映出一个长发娟秀的人影,正执笔临案而书。 小沈夜拾起一枚碎石子,轻轻扔到窗纱上,随即矮身藏好。没想回头却对上谢衣微带促狭的目光,一时间尴尬地红了脸。 窗上的人影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写字,不一会儿她搁下笔,屋内传出清柔细慢的女孩声音,拖着些微慵倦之意:“我乏了,想休息,你们都下去吧。” “是,小姐。”门扉吱呀开启,几个侍女前后走了出来。谢衣捂着小沈曦的嘴,和小沈夜一同头并头地蹲在花丛里,直到侍女走出老远,确定附近再无他人方缓缓舒了口气。 一双纤细柔荑推开窗户,露出女孩秀发如瀑、清丽绝伦的容貌,一双剪水瞳眸向这边望来:“……阿夜,是你吗?” “是我,沧溟。”小沈夜站起身大步走过去。小沧溟却瞥见谢衣,疑惑地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谢衣甫看见年幼时的沧溟城主,也有些手足无措,忙欠身行了个礼,道:“见过沧溟……小姐。”小沧溟淡笑着点了点头,小沈夜却回头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意外,但又不曾说什么。 “哥哥,等等……”小沈曦刚想跟上去,谢衣自认聪明识趣地抱住她,弯下身,手指轻刮着小小的鼻尖,低笑道:“打搅别人谈情说爱可是不好的。” 话刚出口就见小沈夜两手在窗台一按,熟极而流地翻身进了屋内。谢衣直看得瞠目结舌,看了看身边一脸茫然的小沈曦,指尖轻点着下颔,感叹道:“呃……你哥哥当真是人小心思大,前途无可限量啊……” 小沈曦自是听不懂这番话,因被哥哥抛下,委屈地鼓起了腮帮子。谢衣怕她无聊,便拉着她坐在草地上,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庭前草木清芬花香甜郁,谢衣盘着腿跟小沈曦玩耍,摘了条叶梗藏在手心让小沈曦猜,沈曦猜中了,举起软软的小手爪扇他的脸,谢衣便配合地哀叫一声歪倒下去,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抵着额头咯咯直笑。 玩闹间谢衣朝屋内看去,只见小沈夜和小沧溟相对坐着,像是在小声聊天。小沧溟斜靠在榻上,面色虽有些苍白虚弱,却是眼波流转,神情亦是欢喜的。谢衣不由想起那个长眠于矩木的美丽女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沈夜却一直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头,绷着脸孔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却偏又显得稚气可爱。 不过半盏茶功夫,小沈夜推门走了出来,见谢衣和妹妹笑成一团滚了满身草屑,不由愣了一瞬。随即他走上前,弯腰将小沈曦抱了起来,道:“小曦留在沧溟姐姐这里,我还有事,带着你不方便。” 小沈曦闻言将脸一垮,刚想抗议,却看见沧溟在屋内向她招手,立时又笑了起来。她在哥哥怀里扭过头看谢衣,谢衣便冲她微微一笑,挥手作别。很快小沈夜走了出来,谢衣戏谑道:“就这么把小曦扔下,不怕她生气?” 小沈夜摸摸鼻子,轻哼了一声道:“小孩子最麻烦了,什么也不懂,又爱粘人。” 谢衣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再捉弄他。来时因怕惊动守卫,不敢施展法术,眼下离开倒是不用顾忌,便运起传送阵,直接消失在了碧色光芒之中。
谢衣依照小沈夜指示,带着他来到平民区一条空旷少人的长街上。小沈夜也不说接下来要去何处,只是背着手,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见到石头就一脚踢飞。 谢衣斜睨了他一眼,打趣道:“先前我只道你有什么紧要之事,原来却是私会佳人。” “胡说什么!”小沈夜面染薄怒,蹙起了斜飞入鬓的浓秀长眉,“沧溟身体不太好,我有点担心她,但是父亲老说什么上下尊卑不可僭越,不许我前来探望。若非如此,我也不用每次都大费周折……” “我明白,你也不用太过忧心。”谢衣默然轻叹一声,出言宽慰了几句。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小沈夜瞅见不远处几个祭司打扮的人,眸光一凛,转身便想跑开。 谢衣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四望一周,伸手指向最近的一棵大树。小沈夜抿着唇点了点头,谢衣便在他背心轻轻一拍,让他借力跃上树桠,藏在浓密的叶荫之中。 那几名祭司转眼便寻了过来,看见一个面生的青年站在树下,怀疑地打量了几眼,便上前问他可曾见到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经过,边将小沈夜兄妹的相貌描述了一番。谢衣摊开手,笑得童叟无欺,只道的的确确不曾见过。 待打发走几个祭司,谢衣朝树上扬手,轻声道:“好了,快下来吧。” 小沈夜抓着树枝,谨慎小心地自叶丛中探出半个脑袋,四下环顾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而他刚一动,只听一阵窸窣声响,震得枝上的翠叶和绒白花朵纷纷乱落如雨,浇了谢衣一头一身。 “……”谢衣顿觉无语,抬手拂落头顶肩上的碎叶和花瓣,却又忍不住扬起一抹无奈的浅笑。耳畔听得“扑哧”一声,谢衣仰起头,正看见小沈夜满脸忍俊不禁的笑意,少年光洁额头和乌黑眼珠,在浅淡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沈夜跳下来,低声道了句“抱歉”,谢衣微微低头看他,却突兀地说出一句:“你这个样子好看极了,实在应该多笑一笑。”小沈夜愣了愣,又连忙低下头扭到一边,却掩不住脸颊上泛起的如水薄红。 片刻后他撇撇嘴,嘟囔出一句:“你自己就生得不赖,怎么光说我……”声音细如蚊呐,谢衣听不清,要追问他却不肯再说。 谢衣见他发辫凌乱,有一咎散发垂在了鬓边,想是方才被树枝挑开,便笑着拉起他的手,道:“你这样衣冠不整可成何体统?那边有个水塘,我替你梳一梳。”
两人走下阶梯,在飘满莲花的池塘边坐下。谢衣帮小沈夜将发束打散,手指穿过那把漆黑发丝,替他细致梳理起来。 小沈夜平日被服侍惯了,眼下却只觉浑身不自在,轻挪了一下身子,忽想起一事,忍不住再次问道:“那个……我们才初次见面,你为什么肯帮我?” 谢衣编好一条细辫,取了束发金环系上,松开手,看它服帖地垂在鬓边,这才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不愿意,那我便帮你偷得半日清闲,又有何不可?” 小沈夜也不知说什么好,心下虽存感激,又觉难以启齿,便沉默地低下头,看着水波倒映出的青年温柔俊秀轮廓,一时竟出了神。谢衣在他背上轻轻一拍,道了声“好了”,小沈夜转过身,目光却凝伫在他肩颈处,伸出一根手指疑惑地戳了戳:“这是什么?你受伤了?” “啊?”谢衣茫然地垂目看去,凉夏里衣衫穿得单薄轻便,而方才动作之间襟口微微斜散,露出他笔直锁骨下一朵极浅的红痕。谢衣轰地脸红发烫,再看面前少年澄澈干净眼神,心中更是升起些诡异难言的羞赫。 “唔,没什么。”谢衣故作镇定地答道,抬手将衣襟掩好。少年却一副不信的样子,满脸狐疑地盯着他,谢衣在那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得无奈叹道:“放心吧,我没受伤……这个等你日后长大些,自然就明白了。” 谢衣拉着他站起来,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笑。此时日已西斜,金红色的夕照洒遍殿堂廊庙、水榭亭台,荷塘之上漂□□点清莹的光。少年微微仰头看着他,一直板着的脸孔渐渐舒缓下来,露出个自己也未能察觉的柔和笑意。 忽然间,谢衣看见周遭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云遮雾罩一般。他心知定是木法杖上残存的灵力已快消耗殆尽,颇有些不舍地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小沈夜:“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小沈夜诧异地将眉头一扬,谢衣单膝跪下,摸了摸他的发顶,含笑说道:“倘若可以,希望你们都能如今日这般,一世平安喜乐才好。” “你此话何意?”小沈夜不解问道。谢衣却笑而不答,转身漫步离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小沈夜心中一紧,连忙追上几步,扬声唤道:“喂,说起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谢衣脚步稍顿,侧身回眸看向他,月白浅碧衣角轻翻,笑若春水照人:“真想知道?那么你过来,把眼睛闭上,我就告诉你。” “你——”小沈夜蹙眉道,却见他笑容温雅亲切不似戏弄,再想起先前种种,便当真走上前去,依言合上了双眼。 一个吻浅浅落在唇角,带着凛冽芬芳的花草香气。小沈夜大吃一惊,猛然睁开眼,正看见谢衣近在咫尺的眉目,两弯眼睫如蝶翼般,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扫而过。 “混蛋,竟然戏弄我!”他下意识地怒斥道,握紧拳头便照脸挥了过去。谢衣敏捷地退后一步,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眼中缱绻温柔情思不减,又得寸进尺地在他手背上重重亲了一口。 而这次小沈夜再没来得及说什么,谢衣眼前诸般景象已如烟水消散。
谢衣翻了个身,脸上扣着的书卷滑落下去,夏日里明亮耀眼的日光瞬间洒落,他用手背盖住双眼,意识朦胧地揉了揉。 透过指缝,他看见一片熟悉的玄色金边的衣角,谢衣心中一动,睁眼望去。目光顺着宽大繁复的袍服缓缓向上移去,便看见浓绿树荫下,沈夜端凝冷峭眉目。 “咦,你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谢衣迷迷糊糊低喃着,脑中蓦地一阵激灵,霎时清醒过来,慌忙跳起身行礼,“师尊!” “总算醒了?”沈夜微蹙着眉,淡淡扫他一眼,“跑到这里偷懒,就不怕给人看见?” 谢衣手忙脚乱地拍掉身上沾的野花碎草,摸摸后脑,赔笑道:“师尊明鉴,该做的事徒弟可一件也没耽搁,这不过是……小憩片刻。” 沈夜唇角微扬,不置可否,转身拂袖离去。谢衣连忙拾起东西大步追上,看见那一柄乌木法杖,想起梦中一番际遇,终于好奇问起法杖来历。沈夜只轻描淡写道这是幼年旧物,早已闲置许久,若他喜欢自可拿去。 远处高塔上有人敲响晚钟,谢衣摩挲着木法杖乌润的陈年纹路,心中漫过一阵悠远而温柔的慨叹。再看四下无人,便轻轻牵起沈夜宽袖下的手掌,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且共此半日尘缘,一梦浮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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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3:25 GMT 8
十、归鸿
夕阳逐渐向下沉去,天色却在顷刻变为黯青,彤云四合,六出雪花翻飞飘落。 倏然间大地轰然震荡,梁柱倾颓,沙石滚滚跌坠,恍若上古混沌初开洪荒大劫,以摧枯拉朽之势湮灭一切生灵。 高台上一抹玄衣当风,于浩瀚天穹下显得格外渺小,却自孤绝凛然。沈夜负手凝立,静望阴云压顶、飞雪漫卷,俯瞰屋宇连纵,广袤城阙尽收眼底,看着结界崩毁,守护流月千载的矩木摇摇将塌,看着无数道雪亮剑影飞离,蓝色的鹏鸟载着乐无异等人掠向远天。 峥嵘往昔俱归黄土,尘烟落定,永夜将临。 彻骨寒冽之气开始在脚下集结汇聚,平地生出冰丛厚雪,尖若利刃的冰棱自高天之上直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琼珠碎玉。沈夜纹风不动地站着,却是眸光轻漠,挑起微微一丝笑意—— “我沈夜,才是这座城的主宰,即便上天要将流月城毁灭,也要先过问本座同不同意!” 他右手广袖之下,骤然亮起一弧金色光刃,划开了自己左手掌心。寒锋落处,赤红色的血雾腾冲而起,在虚空中凝结成一朵朵花盏,蕊瓣重重交叠,色若明火,艳丽而肃冷。那些血花如有生命一般迅速抽长,枝蔓勾连着铺延开去,织成一汪铺天盖地的花海,澎湃万状,霎时间绯红焰光点亮了整个天幕,地上嶙峋的冰晶尽数如潮水般褪去。 沈夜昂首伫立,宛若置身火海血狱,乌沉眸底燃起一线凌厉金芒:“纵然只是一时三刻,也不妨再与天一争。神血来于天地,也当还与天地。” 他霍然转身,袖袂飘拂,步履从容地向神殿走去。长街清旷而寂寥,仿佛永无尽头,脚下银白冰雪笼着稀薄一层红雾,倒似丹砂流霞。 法阵暂时止住了动荡,喧嚣扰攘都俱归沉寂,身畔安静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只听见鞋履踩过浅雪发出的轻响,格外冷清而坚定。凛凛绯光映照着他的眉目,那些岁月沉积下来的苍凉和星霜被逐一抹平,光阴回溯流转,还他一段失却已久的飞扬傲气。 仿佛是那年冬雪初临,他走在通往主神殿的长阶之上,淡白的阳光将他单薄瘦小的影拖得细长。 是那年夜雨淋漓,他抱着幼小的妹妹奔跑在街头巷陌,企图逃离这座冰冷城池,逃离天命无情的桎梏。 是之后的很多年中,如霜冷月伴着他独行长路,双手染了污腥,踏过尸山血海,步过修罗诡道,一颗心冷若坚冰硬如磐石。 更是最后,他将身边的知己良伴、至亲好友,一一亲手送上绝路,远行不归。 一生至此行止。无畏,无悔,无惧生时百劫加身,无惧死后堕万丈幽冥。 沈夜仰起头,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主神殿,眉峰淡淡一轩。片刻后,他如往常的无数个日夜那样,毫无犹疑地迈步进了殿门。却未看见身后迢遥的远方,一个人影突破了结界缝隙,疾步向城中奔来。
空阔殿厅中,灯柱的火光明灭流淌,沈夜站在神农石像巨大的阴影下,与这位巍然持重的上古人皇沉默对视。 殿外甬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夜心中像是恍惚了一瞬,而后他缓缓转身回头看去,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迎着煌煌灯火,一步步向他走来。那个瞬间似乎极为漫长,像是时光就此凝滞,而天地六合都尽皆远去,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沈夜不禁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自己也是这般站在神像前,等着一个人点亮满室光明,等着他走进自己荒无一物的心里,等着他,说愿意。而今同样的情形,却已是世殊时异,当真造化弄人。 沈夜静静看着他,唇际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又仿佛释然:“初七,你还活着。” “……”初七并未立时答话,而是走到离沈夜咫尺之遥,一言不发地与他四目相对。少年时的谢衣肩背清削,总是眉眼含笑,生就一段温柔气性,不似这个眉宇间敛藏英气、冷若刀锋的男子。时间已过去太久,终是不复旧日。片刻后初七欠身行礼,道:“是的,我本该葬身于巫山水底,却在神女墓坍塌后,毫发无伤地醒了过来。” 沈夜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轻哂道:“哦?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你该知道,流月城毁灭,本座身亡,世间再无人能够束缚你,你该趁着这个绝佳的机会逃走才是。” 初七默然不语,只是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眼底有复杂的神光激流涌动。 “你看,世人都说天道悲悯,我看却未必。”沈夜像是懒于追问,抬眉望着神农像,转言道,“倘若苍天有道,为何任我族千百年来困于一隅?为何疾苦加身却求祈无用?又为何……我身造无数罪业,却终究得偿所愿?” “主人,矩木就快要塌了,即便你动用了神血禁咒……”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微微哽涩,顿了顿才又道,“也至多支持不过半个时辰。而你虽然失去了神血,只要离开这里,也不一定就会死。” 沈夜轻轻一笑:“呵,怎么你找回了记忆,反倒比以前更没出息。如今说这番话又有什么意义,我面前只剩一条死路,你说呢?”他说着回过身来,两道锋锐眸光直望进初七眼底,薄唇微掀,温声唤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谢衣……” 初七毫不避让地回视,两人眼神胶着,彷如一场无声的角力。静了好一会儿,他闭上眼悠长叹息,再睁开时,眸中已有几许浅淡笑意,若雨过春山月映平林。“久违了……”他低叹着道,“连我也未曾想到,竟还能回到这里,然而……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面对你。” “那为师再提点你一二。”沈夜轻描淡写地开口,唇角虽是微扬,眼底却殊无暖意,“我毁你记忆,待你残酷之极,你,应当恨我入骨才是。” “如果当真恨你,我又如何会回来找你。”谢衣摇了摇头,“即便是作为初七的这一百年来,对你,我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恨。” 沈夜露出一抹冷峭的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问道:“即便我令得生灵涂炭,为你坚持的道义所不容?当年在捐毒说过什么,莫非你已忘得一干二净?” “谢衣……究其一生,不负苍生,惟负一人。”谢衣微微一笑,话语声虽低,却是缓慢而又坚定,字字铿锵若金石,“谢衣所追求的道、作下的每个抉择,从未有半分后悔。然而一切都早已过去,那个谢衣也已经不复存在。如今我只知道自己终非圣贤,更不能太上而忘情。” 沈夜微眯着眼看他,似乎笑了笑,轻叹一声道:“倘若不是生在这里,你我之间或许终不会道长而歧,闲时也能一起喝酒对弈,又或许……罢了,多说无益,你走吧。” “要走一起走!我如何能眼看着你去赴死,自己再独善其身?”谢衣皱紧眉头,上前一步,沉声道,“流月城崩毁,大祭司丧生,这已经足够了。” 沈夜挑起一边眉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果真不是以前那个谢衣,也不再是初七。很好。”忽然一道冷厉金芒闪过,他手中光刃直指谢衣胸膛。“走!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你当了一百多年的流月城大祭司,何不在最后,选择作为沈夜而活?”谢衣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没有半分闪避,然而话刚出口便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利刃已刺入他肩头三分。 沈夜眸光沉如深潭,无喜无悲,语含轻嘲道:“谢衣啊谢衣,这实在可笑。当年你千方百计想要逃脱,甚至不惜赔上性命,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却又不肯走了。” 谢衣低头看去,只见细细的血线顺着光刃流下,他抬手虚虚握住,便染了满手胭红。再抬起头来,唇边绽出一痕笑意,如朗夜春江,若千山月明。那样的笑,无论是当年的破军祭司亦或初七,都不曾有过。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师父去何处,弟子也去何处……生死相随,永不背弃。” 沈夜沉默半响,终是撤回了锋刃。他上前一步,两人目光顾盼交汇之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霜尘满面的自己,而又纠缠着向更深处沉落,直至跨越了经年的光阴长河,看见埋葬于这个表象之下的,那颗沉寂已久的赤诚真心。 “谢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衣笑了笑,上前两步,朝着神农像单膝跪下,斩钉截铁道:“我此心已决,无愧无悔。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一如当初。缘生缘定,正是道之所起,情之所归。 沈夜终于俯下身,在谢衣面前跪下,火光在他冷峻面容上跃动,映出他眼底淡淡悲悯之色,却又如蕴了一泓暗潮激涌的江水。谢衣执起他一只手,将冰冷掌心贴在自己颊上,一字一句道—— “无论是初七或是谢衣,如今,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于我而言,你是我的主人,是我的师父,更是……沈夜,也只是沈夜。” 沈夜深邃眼底遽然燃起一蓬火光,如血如荼,竟是从未见过的艳煞逼人。他一把扯住谢衣的发辫,迫他仰起头颈,倾身便重重吻了下去,粗莽得磕破了两人的嘴唇,勾缠的舌尖卷入一丝鲜血的腥甜。 谢衣几乎是立时反手抱住他的肩膀,迫不及待地与他唇齿相依,紧密纠缠,追逐着属于沈夜的每一缕气息,每一分甘甜与苦涩。直至忘却天地,直至沉沦溺毙,而即便喘息交闻身体相拥也仍是贪心不足,就像是……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血肉啖尽,如此方可天荒地老生死不离。 “谢衣……”他恍惚听见沈夜俯在耳畔,咬牙切齿般唤道。胸口的情绪满满当当,却是悲喜难辨,鼓胀着撑得他的心腔剧烈震动,轰隆轰隆,一声声都仿佛在吟诵着两个字——沈夜,沈夜。 血咒之阵开始褪弱,殿外不时有沙石跌落的声音,身下传来轻微的晃荡,神殿穹顶上悬吊的灯盏也纷纷摇曳起来。 沈夜抱着谢衣滚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按着他趴跪伏低,草草扯下彼此的长裤,就那么硬生生进入了他的身体深处。撕裂和紧仄的痛楚同时将两人席卷,沈夜紧蹙着眉发出一声闷哼,而谢衣仰起脖颈绷成一弯弓弦,哑着声喊了出来。 那一瞬,谢衣只觉心头如被一柄锋冷利刃剖开,溶溶鲜血奔流向四肢百骸,带给他睽违已久的温暖与悸动。而许多年前于下界游历时听过的一句诗,却蓦地涌上心间——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整座城池的震荡逐渐变得剧烈起来,且被金乌之力牵引着,迅速向西飘移而去。 梁上垂挂的深碧纱幔无声坠地,角落里几架琉璃灯也砰然倾倒,火舌舔过之处,帷帐轰一声烧了起来,霎时便映亮了整座厅堂。而神殿之外却是纷乱声响,木石崩摧,楼台倾颓。 金红火光将青石地砖映得通透澈亮,映出两个抵死交缠的人影,上身衣裳齐整,却如野兽一般交媾。谢衣两手撑着地面,膝盖被磨得生疼,他感到沈夜火热的呼吸喷在自己颈后,如烈焰般熨烫过寸寸肌肤。身下每一次的抽动顶弄,都激烈得没有丝毫温柔余地,只是完完全全的占有和侵吞,逼出他支离破碎的气音。 鲜血自肩头的伤口溢出,滴落到地砖上,溅成一朵朵红艳的花。而沈夜背后亦被掉落的石块割伤,划开长长一道深痕,血迹浸透了衣衫,又流到两人交合之处,随着动作被送入谢衣体内。他们俱是浑身血染,交汇相融,再也难分彼此。 忽然间,高台中央矗立的神农像开始倾斜摇晃,继而轰然倒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溅起碎石无数。沈夜紧抱着谢衣翻滚了几圈,避开了神像的倾压,将他牢牢护在自己臂弯之下。 谢衣在那一片纷扬的尘沙中睁开眼,只觉天地间风动云涌,红尘熙熙攘攘,尽数被这个怀抱隔绝在外。沈夜近在眉睫的温淡眸光和垂落的鬓发,都给予他无可比拟的安定,他忽而想起年少时的宠溺呵护,以及后来百年里不动声色的救赎。 终于,谢衣微微笑起,若澹云朗月。他因情动而眼角泛红,双眸蒙着薄薄一层水光,却仍黑白分明清可见底。一如他干净透彻地踏上红尘来路,一如他光风霁月地归于殉道之途,一如虽然遍体鳞伤满目疮痍,他仍旧拥有着澄净无垢的灵魂。 “阿夜……”谢衣抬手,细细抚过沈夜的脸颊,道出一声深埋久远的轻唤。回应他的是一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和身下疾风骤雨般的顶撞。 濒临疯狂之际,两人一同低吼着攀上了极乐的巅峰,短短顷刻间,仿佛生一回死一回。 沈夜乍失神血护持,本已是强弩之末,十指紧紧扣着谢衣的手臂,眼前一片黑沉。意识渐散,他只觉颈后一阵酸痛,随即无比清晰地听见谢衣在耳边说:“对不起。”
沈夜幡然醒转,看见大漠之上一轮血红落日,极慢地向西沉去。千里黄沙被染作赤殷,成亘古苍凉之色。 “捐毒……”沈夜随意环顾一周,冷笑道。抬起头,便见谢衣正独自站在不远处,扬首望向残照如血的茫茫天际。而就在几行归雁飞过之处,一抹绯红月影正缓缓自天穹坠落,其上隐见楼阁疏影,如传说中的瑶台丹阙。 沈夜起身走到他身旁,静默地看着那座高天之上的城池一点点坍塌沉没,直至落入天地山川的尽处。夕阳逐渐敛去最后一丝光亮,瀚海广漠中长风凛冽振衣而过。谢衣低声长叹,而后转身看向沈夜,铿然单膝跪了下去。 沈夜低头看着他,只觉心中无比倦怠,淡声道:“都会先斩后奏了,又何必再来请罪。” “不。带你来捐毒,是因为我有心结未解。”谢衣拉起他一只手,将那清冷手指紧紧攥在掌中,低声道,“第一次背叛你,是我于时局动荡之际逃往下界。第二次背叛你,是在此处与你刀兵相搏,舍命顽抗。今日……是我第三次背叛你,也会是最后一次。” “沈夜……阿夜……”谢衣闭上双眼,一遍遍轻唤着,“死亡何其容易,然而生命却至为灿烂美好,只要活在世上,便会有无限的希望。纵然余生短暂,至少……等到来年开春,还能和你一同在桃花下饮酒。” 沈夜纹丝不动,久久不语。谢衣拉着他的手,只觉沁凉入骨,而身畔只听得风沙呼啸,心里一点点沉了下去。正待再开口,却听得沈夜轻叹一声,道:“就让为师看看,暌违多年,你的酒量可有些许长进。” 谢衣霍然睁开眼,正看见沈夜身后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清光如水,映遍山河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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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44:24 GMT 8
十一、素雪
劲风将窗户推开一缝,凛冽寒气挟带着几粒碎雪沫子灌进屋内,谢衣冷得一个激灵,自睡梦中倏然醒了过来。 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小段白皙颈项,衣襟微敞,露出肩上若隐若现的半截锁骨。谢衣愣了愣,忽而闻见自己身上有甘苦清淡气味,这才想起昨晚祭典上被灌了不少酒,回到住处不多时便觉醉意上涌,晕沉沉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但是为何,这分明是师尊的寝殿……谢衣悄悄抬起头,果真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容。沈夜微侧着身躺在他旁边,身上只穿着柔软的雪白亵衣,发若流泉散了满枕,阖着眼,呼吸轻而匀净,浑不见平日的凌厉冷肃。而他自己一只手正搁在沈夜胸前,指尖缠着一缕微卷发丝,勾出些不可言说的缱绻意味。 谢衣撑起身抬眼看去,镂花长窗外正是飞雪漫卷。远天浮白,殿宇楼台皆被厚雪覆盖,绵延成一片皑皑璧色,不染丝毫尘俗气,干净而又冷寂。 隔着手下一层薄衣,也能清晰感受到沈夜肌肤上的温度,以及那股酒香无法遮掩的清冷气息,如一枚雪片在舌尖融化,淡而无味却丝丝渗入心间。一时间,只觉浮生温柔不过如是,而身外琐事皆已远去,心境平和满足得直令人日高懒起早。
谢衣动了动手指,放开那缕长发,动作轻盈小心地抚上沈夜的眉心,而后顺着鼻梁慢慢向下,留下一路若即若离的痕迹,最后来到颊边。他看着那一线浅红的唇,忽然低头一笑,抬起手亲了亲自己的指腹,重又轻轻点在沈夜的唇角。 动作刚一停顿,沈夜蓦地睁开双眼,一对乌黑瞳眸直直看向谢衣,张开嘴擒住了他的指尖。谢衣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便见沈夜挑了挑眉,就那么不紧不慢,将自己的手指一寸寸含入口中。 他指上关节有着薄茧,摩擦过柔软的舌面,沈夜间或用牙齿轻咬,而后吸吮吞咽。谢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注目不瞬地看着沈夜,忍不住微微使力按压着舌根,或是刮搔过上颚和齿列。紧裹着手指的湿润触感,倒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喻。只是这种程度的挑逗,谢衣都不禁觉得身体开始发热,心跳也紊乱起来。 突然间沈夜扯开他的手腕,一把按下他的头,抵开牙关直接吻了进去。略去了细致厮磨试探,而是长驱直入地,侵占掠夺着他的唇舌,动作间发出些微暧昧的水声。沈夜一手扣着谢衣的后颈,一手掀开锦被,捋起他的衣角,掌心贴着光裸背脊向上抚摸。 谢衣只觉这个吻有如怒涛狂浪,瞬间将他卷入风暴之中,此身随波沉浮不由自已。沈夜的手掌干燥温热,如蕴了一点灵火,所经之处无不让他悸动难耐。 等到一吻结束,谢衣已经气喘不歇,眼下泛起潮红晕色。沈夜将他拉开少许,玩味似的挑起唇,用手背揩去方才流到自己颔边的水泽,低声道:“胡闹够了?” “怎么是胡闹,依徒弟之见,这该叫情不自禁才对。”谢衣嘻嘻笑着坐起身,将凌乱敞开的衣襟掩上,低头却发现自己右手中攥着一小块凉滑衣料,玄黑暗金纹,十分眼熟。“咦,这是怎么回事?”谢衣摸摸后脑,不解道。 “居然还敢问。”沈夜半坐起身靠在床头,淡声说起昨夜如何拎他上床,如何被酒醉耍赖死拽住衣袖不放,如何不得已将人带回自己寝殿,如何无法解衣最后只能挥剑斩断袍袖。谢衣暗自咋舌,尴尬地抿唇而笑,却又莫名生出些隐约的欢喜。 沈夜说罢扫了他一眼,颇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不善饮酒,偏要多喝,枉你当了几年的破军祭司,莫非连半点圆融之道也没学会?” 看着沈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谢衣耸肩一笑,云淡风轻地摊手道:“跟我敬酒的大都是好意,何必与他们周旋心机,何况难得热闹,不如敞怀一乐才有意思。再说了……”谢衣凑近些,低语般道,“就算醉得不省人事,有师尊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夜只微微一哂,懒得与他较真,斜倚着阖目养神。 此时晨光熹微,窗外茫茫雪地被映出清淡冷光,枝梢坠着雪团,远远看去倒像是开了满树的白花,若一夜春风忽至。流月城独居高空,不仅早早便入寒冬节气,连天也亮得格外的快,真可谓春宵苦短良辰不待。谢衣因这个突生的念头而叹气一笑,回过身,看见沈夜的襟口松松散开,露出肩头一小圈浅淡的齿痕。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有印子……”谢衣微皱了眉,伸手小心翼翼抚摸着,“莫非瞳给的药不管用?” 沈夜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直白点出:“药自然有用,是你咬得太深。” 谢衣摸摸鼻子,微红着脸笑了笑,决定把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揭过:“哈,在这等事上若有什么逾矩之处,也不能就全怪我。说起来……”谢衣眨眨眼,低笑道,“昨夜弟子醉得一塌糊涂,不知道,有没有趁醉占了师父的便宜?” “哦?就凭你的本事,你以为能对为师做些什么?”沈夜在他脸上轻轻一拍,挑眉道。 “这可说不准,我倒是有心轻薄僭越,只是不忍心让师父受痛。”谢衣附在沈夜耳畔低声呢喃,气息轻柔如飞絮般拂过肌肤,忽而伸手一捞,床脚摊着的衣衫中飞出一件物事落在他掌心。谢衣眼疾手快地抓住沈夜的手,只听“咔”一声轻响,便将他一双手腕扣在一把锁中。 沈夜仍旧神色泰然,不惊不怒,只瞥了一眼那把精巧的乌金锁,颔首道:“不错。不但胆子大了,心思也越发有长进。” “师尊过誉,弟子愧不敢当。”谢衣笑着应道。说着将沈夜双手推到头顶,而后探手下去解开他腰间束带,将白色里衣向上掀起,松垮垮堆在上臂,袒出一片坚实如玉的胸膛。“这把锁的机括是我刚设计出的,师尊若是解不开,是否能让弟子……为所欲为一番?” “谢衣啊,你的确聪明过人,怎么在紧要时刻却啰嗦起来,毫无决断的气魄。”沈夜将头仰在枕上,露出下颔至脖颈一段优雅弧线,语气平静得过分,如往常一般教诲斥责着。谢衣轻笑一声,当真依言照做,不再废话,低头便吻在他喉间起伏之处。 沈夜惬意地放松了身体,闭上眼,感受着那轻柔如飞花的唇碾过肩颈,在那个齿印上舔了几圈,又向下蜿蜒而去,吻出一条湿漉漉的水迹。沈夜笑了笑,开口时声音已染上三分深暗:“方才你说受痛?难道平日里除了痛,就再无其他?” 谢衣笑而不答,双手灵活地随着亲吻逐寸下移,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抚摸着,忽而在胸前轻刮了一下,满意地听见半声失控的低喘。他探出舌尖,在沈夜小腹紧实的肌肉上打转,而后坐起身,将那条亵裤褪下些许。 谢衣抬眼看去,正对上沈夜炙热的眼神,仿似深潭下笼着两簇暗金火光,冷艳而又带着几许煞气。谢衣如被蛊惑一般唤了句“师尊”,便埋下头,将已然半挺的欲望纳入口中。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窗外风声锐冽,细雪飘降,偶尔能听见枯枝被冰棱压断,扑簌簌坠落在地面的响动。 沈夜压抑着喘息,借一点莹莹雪光,微眯了眼看着俯首在自己身下之人。床上衾枕凌乱,谢衣跪在那里,脑后一束乌发散了大半,迤逦柔伏在白色衣料上,顺着背脊垂落到床褥。谢衣间或抬起头喘气,与他短短对视,交换一个深含情欲与笑意的眼神。 若不是手腕被牢牢锁住,沈夜倒想伸出手去,抚摸他泛红微湿的眼角,拨开鬓边那缕汗湿的软发。 顶端开始渗出些水渍,谢衣轻轻啜去,伸舌舔弄了一圈,而后两手捧着勃发的柱身,一点点含入口中,用唇舌绵密而温柔地包裹住,试着深深浅浅地吞吐起来。 他与沈夜剖白心意,欢好了几年光景,却极少以这种方式亲热。沈夜于情事上一贯强势,但也顾念他的感受和喜好,从未强迫他做些什么。然而如今年岁愈长,谢衣也出落成极俊秀的翩翩青年,因烈山部人寿数长,与沈夜也越发看不出年龄差距。或许正因这种微妙的平等,他不再满足于等待和接受,而希望主导着给予对方欢愉。 主动伏低奉献,非因臣服,只是情性所至无所不愿。想让他舒适,让他满意,让他在自己的抚触之下喘息呻吟,发出宛若潺潺琴曲般动人的声音。沈夜在欲望极致迸发时的神情,没有人比谢衣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危险而又迷人的美。 沈夜在他并不熟练的撩拨下渐渐屈起双腿,仰着头,有汗珠自发鬓滚落。口中含着的物事愈渐坚硬,谢衣开始有些力不从心,暂先吐出来,用汗热的手掌抚慰捋弄着。谢衣气息急促地苦笑一声,看着那无数次进入自己身体深处的欲望,摇头道:“眼下说后悔,还来得及吗?” “呵。”沈夜低低一笑,扬了扬自己被锁住的双手,以示无力相助。“凡事敢做便敢认,为师何曾教过你半途而废?” “自作孽不可活……”谢衣哀叹着,揉了揉酸痛的下颔,复又认命地低下头去。这次沈夜倒存了几分体恤,不再刻意把持,在他口中浅浅进出起来。“深一点……别咬……”沈夜循循善诱道,声音温和而低沉。 谢衣只觉浑身烧得火热,一切理智都坍塌沦陷,沈夜的气息如飞霜清雪,织成天罗地网将他困缚其中。浑身血液炙沸,涌向自己身下,他忍不住就着伏跪的姿势,隔了一层亵裤握住腿间欲望用力揉弄起来。 突然间沈夜低哼了一声,谢衣退避不及,那液体尽数喷在他唇齿之间,险些将他狠狠一呛。谢衣含在口里愣了片刻,干脆咽了下去,微一抬眼,竟是水色氤氲顾盼流转。 只见一道金芒闪过,“咔哒”轻响,沈夜手上的锁扣已应声而落。谢衣甚至无暇去想沈夜是如何解开,又或是之前故意捉弄了自己多久,他只低着头,专心解决着濒临失控的情欲。 沈夜坐起身,一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揽了过去,在发红发烫的耳垂上轻轻一咬。同时另一只手褪下他的亵裤,在臀上揉捏了几下,两指深深插入那道窄缝里。谢衣只感到眼前一阵恍惚,一芒星火似的快感沿着脊椎一线猛地向上窜去,他甚至连呻吟都梗在喉中,就这么紧咬着牙关泄了出来。 骤然释放时,谢衣紧闭着眼,随即满足地叹了口气,带出些粘稠又似破碎的尾音。沈夜适时地张开臂膀,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笑了笑,舔去方才溅在他唇边的一点白液。 谢衣靠在沈夜肩头平复了少顷,待缓过气来,突然发觉自己握了满手的滑腻,正顺着指缝一滴滴向下淌。“呃……”他顿时觉得脸红耳热起来,刚想摸摸头发调笑几句,瞬时又反应过来,连忙拉好衣裤跳下床去,用清水将手洗净。 这时一阵雪风从窗外刮进来,谢衣抱着手臂搓了搓,嘟囔了一声“好冷”,便走过去将窗户合上。眼见得天光已经大亮,晨钟声声在流月城上空悠扬回荡,他原本还有再亲热几番的心思,然而想起稍后还有祭天礼,只好失望地耸了耸肩。 身后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响动,谢衣回过头,见沈夜已经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白色缎子金线滚边的衣裳。谢衣意外地“咦”了一声,这套服饰沈夜极少穿着,多年来他也只见过那么一两次,转而又想起那断掉的半截袖子,连忙将滚到舌尖的疑问吞了回去。 因赤脚踩在地砖上,谢衣感到足心冰凉,便坐回床上,用尚带余温的被子将自己全身裹住,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捂暖了些,才舒服地长呼了口气。 “还愣着干什么,穿衣服。”沈夜侧目瞥了他一眼,沉声催道。 “哦。”谢衣应了一声,拾起摊在床脚的衣衫,三两下迅速麻利地穿好,系好束腰戴上颈饰。转身却见沈夜还未穿戴完毕,他袍服繁复华丽,因而穿脱也较为麻烦。然而这一袭白裳不同于沈夜平素惯着的玄色法袍,袖口紧窄,又扎了云纹腰封,愈衬得身形颀长挺拔,风神俊朗而又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华。 沈夜微蹙着眉,似是不耐,看了谢衣一眼,吩咐道:“你过来。” “徒弟遵命。”谢衣善解人意地笑笑,绕到沈夜身侧,替他细心捋顺自肩甲垂下的两条赤金色绶带。沈夜一边任他动作,一边拨弄着臂上的束腕和护甲,偶一抬眸,便看见谢衣微垂的侧脸和两弯羽睫,被透过窗纱的朦朦雪光映着,显得格外清俊秀致。 “好了。”谢衣后退一步,满意地上下端详,笑道,“难得见师尊穿这身衣裳,倒真是好看极了。” 话刚出口,他就看见沈夜头顶黑发稍显蓬松,不知是昨夜睡觉亦或方才穿衣时被揉乱,有一缕短小的散发不肯贴服,颇为精神地翘了起来。谢衣不禁莞尔一笑,越看越觉得有几分可爱,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 “……当真是无法无天。”沈夜捉住他的手腕,冷声轻斥道,转头看了一眼床边的铜镜,却又微微一怔。谢衣将被扣住的一只手举起,亲了亲他的指尖,笑道:“沾点水梳一下,或许能压下去。” 沈夜懒于打理这些琐碎细节,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旁枝末节。祭天仪式快开始了,走吧。” 谢衣点点头,沈夜却伸手到他鬓边,替他将略有散乱的乌发拢了拢,而后顺着耳根向下抚去,手指在颊上停了一瞬。谢衣便在他的掌心里垂眸一笑,眼角眉梢温柔潋滟。 沈夜没说什么,只沉默将手收回。谢衣熟练地梳理好发辫,打水洗漱,余光瞥见先前扔在床上的那把乌金锁,刚想捡起来,沈夜却先他一步伸手抄起,纳入袖中。谢衣在心底暗自抱怨,但因之前冒犯的举动,也不好出言抗辩,只得乖乖跟在沈夜身后向殿外走去。 门扉开启,正见白雪联翩飞洒,天地间浩浩茫茫一片清光。
因是风雪天气,祭天典礼的流程便缩短了些。祭司们在神殿前的广场上,用火灵咒术除去积雪,辟出一块干净的平地,然后带领一众城民在神农像前祈福。 ——祭皇天后土,祈神明昭鉴,愿长夜将尽、永离疾苦。 沈夜站在前方,口中颂念着冗长的祭文,面上神情从容而又冷漠。他并未运起护身法术,而是与所有人一样,任由雪珠落在自己发顶肩头,积起薄薄一层白霜。他眸光疏淡,逡巡过黑鸦鸦跪伏一地的人群,看见了那一排高阶祭司中间的谢衣。 谢衣手持法杖,单膝跪在石砖地上,月白碧翠衣衫,虽与周围诸人一般服色,偏就显得异常出挑夺目。他不望天,不看地,而是抬手抚胸,用一双清澈锐亮眼眸微笑凝视着前方。那里站着流月城的大祭司,更是他的师尊,是唯一照彻他生涯道路的一束明光。 沈夜远远地与他目光交接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开,望向浓云阴郁的天际。半晌,他转过身,朝着沧溟城主所在的寂静之间躬身行了个礼。 祭礼结束时雪也不见小,城民纷纷散去,沈夜留下华月几人商议事务。交待完毕后,沈夜令诸人退下,四望了一周,看见不远处大殿的穹顶上冒出隐隐红光。沈夜略一挑眉,举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座空旷的殿厅,中央放置着硕大无朋的偃甲炉。灵火熊熊燃烧,熔炼着对于烈山部极其珍贵的五色石,化出融融暖意,传输向流月城的每一个角落。若非有这一点热源,绝大多数人许是无法熬过冰封酷寒的冬天。 沈夜来到殿门外,正看见谢衣站在炉子下,同几个人耐心解释着偃甲炉的原理和功用。沈夜深知这个作品耗费了谢衣近两年心血,如今已成大半,却终未完满,只能依赖着五色石来运转。五色石即将枯竭,到时又该如何?谢衣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却愿意任由谢衣继续花费心力,并从旁提点,即便最终只是徒然。 兴许因为……就算是渺小的一点微光,好歹也能赐予人些许希望,这样,便不致在漫无尽头的凄冷黑暗中自绝自弃。 正如同眼下谢衣站在那里,深殿里光影昏暗,他眼眉灵动笑若春风舒展,身周方寸之地也似有了温暖和光亮。旁人愿意靠近他,聆听他那一番深奥难懂的话语,不仅因为他是最年轻出众的高阶祭司,也不仅因为他是大祭司的亲授弟子,更因为,他仿佛生来便带着勃勃生气,给予旁人最为美好的期冀,令人于无知无觉间被他所深深吸引。 有时沈夜也会想,自己的确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徒弟,而谢衣也应是足堪大任,能够扛负起整个烈山部的命运。 沈夜立在门前,日光被他的身躯遮去大半,几人很快便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连忙下跪顿首:“参见紫微尊上。” 谢衣倒是欣喜地一扬眉,眸光骤亮起来。 沈夜颔首示意,缓步踱入厅中,祭司们纷纷告退后,谢衣上前两步欠身一礼,笑得有几分无奈:“师尊……您老人家一来,就把人全赶走了啊。” “言下之意,你是嫌为师多余?”沈夜负着手,故意压沉了声音问道。 “哈,师尊说笑了,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师尊纡尊驾临,弟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谢衣笑意盈盈地说道,背后火光深红,将他衣角发梢笼上一层浅绯色,“师尊有事吩咐,叫人通传一声就是。”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沈夜揽着他的后腰将人拉近身前,低下头,耳语般低声道,“今早之事,你以为就这么算了?” “啊?什么意……”谢衣一时愣住,迷茫道。然而话未说完,脚下已展开一个传送法阵,瞬时眼前金光闪过,便已回到了自己宫室之中。谢衣暗觉不妙,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刚想软语讨饶几句,只听“咔擦”一声,沈夜已用那把乌金锁将他双手扣在一起,同时按着他背靠在墙壁上,倾身落下一个吻。
寝殿里并无他人,谢衣心里一松,又想到早上确是有些过火,看来是逃不过一番惩罚。加之他对这等风月之事向来看得豁达,随兴而行,只要心中欢喜全无不可,当下也就坦然顺从并回应起来。 只是双手被锁住始终不便,他想如往常一般揽住沈夜的脖颈,却也只能勉强抬起手,揪住沈夜颈饰上垂下的一条流苏。沈夜的唇微凉,舌尖却炙热如火,这样的反差让谢衣有些着迷。他微睁开眼,看见半开的窗外积雪漫过石阶,想起先前祭礼上沈夜白衣凛冽的模样,一时竟有了拥明月入怀的错觉。 口唇交叠纠缠了好一会儿,沈夜终于放开他,看着他气喘不止的迷离神色。谢衣听得咣当几声脆响,就见自己腰上佩带已被三两下扯掉,缀着金饰一同落在地上。 “唔……要在这里?”谢衣眼神指了指旁边整洁的大床,低声笑道,“好冷……” “就在这里。想热起来又有何难?”沈夜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拉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腰封之上。谢衣颇为苦恼地低头了一眼,抬起手晃了晃:“师尊……让我把锁解开如何?这样子,委实不方便啊。” 沈夜摇摇头,挑眉道:“你不是手巧得很?就戴着,试试看。”谢衣心虚在先,不敢抗辩,只能乖顺地抬手去解那盘缠的绦结。沈夜将他的衣袍向后剥落,松垮地垂在肘间,露出大半个白净的肩头,然后用掌心贴着一路向下抚摸。 光阴流转,谢衣已逐渐褪去少年时的单薄,身形挺拔秀颀,修长的骨骼上覆着轻盈一层肌肉,肩胛骨鲜明地峭立着,背脊中浅凹的一痕向下延伸,消失在堆叠的衣裳里。沈夜的手指缓慢向下划去,感到他身上生出津津汗意,因这样的撩拨而迅速泛起微热。 谢衣正是蓬勃而热情的年纪,禁不住挑逗,很快便低声喘息起来。他能感到自己身下欲望挺立起来,若即若离地顶在沈夜腿上。他想要快些尽兴、快些肌肤相贴,偏偏越是焦躁,那些衣带扣子就越是要与他作对。 长裤被脱下,因绑腿未解,就只是无声地委落在脚背上。这时谢衣已解开沈夜的腰封,连同摘下的佩饰一起随手扔在地上。沈夜无声一笑,自桌案上拿了一个瓷瓶,拧开塞子,将玉白色的凝膏倒在掌心。谢衣专注地解着他的中衣,忽而感到沈夜的手指带着清凉湿意,掀开凌乱的下裳,轻轻抚过尾椎,随即探入了自己身体里。 “师父……快一点……”谢衣忍不住停下来,指尖紧攥住沈夜肩头薄衣,低吟着催促道。 一时间,些许水声从身下隐秘之处传来,在空荡室内,勾出引人遐思的旖旎意味,甘苦清香气息弥漫开来。情潮从沈夜的指端涌入他体内,一波接一波,血脉开始炙沸,急切奔涌着寻找出口。有汗珠自眉骨淌下,眼前迷蒙一片,谢衣只隐约看见雪光照进房中,映出地上一双纠缠的人影。 忽然沈夜抽出手,将他往窗前轻轻一推。谢衣险些被拖沓的裤子绊到,急忙两手扶住窗框,沈夜自后方叠上他的身体,谢衣只一眨眼,熟悉的疼痛伴随着强烈无比的快感,深深楔入了他体内。
敞开的窗户下临着一方水塘,春夏里铺满碧叶,眼下已然冰冻。谢衣从那阵失神的快意中缓过来,眼前逐渐清晰,便看见石桥上穿行而过的人。 “啊……有人……不行……”谢衣只觉脑内轰地烧起来,不由低呼出声,拧动着身体便想躲开。沈夜被他箍得重重一喘,不适地蹙起眉心,两指捻住他的下颚:“慌什么,看清楚了。” 谢衣顺着他手上力道抬起头,这才看清窗外隐约有光华流动,却是一个熟悉的幻术屏障。“呼……吓我一跳。”谢衣顿时松了口气,便听见沈夜玩味般轻笑一声,而后抬高他的腰臀,用力抽动起来。 虽则有法术遮蔽,却宛若幕天席地,这种仿佛宣之于众的羞赫感让谢衣难以松弛,却又令得肌肤相贴的触觉分外鲜明。沈夜见他一直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便伸手探入那松敞的衣内,拈住他的乳尖摩擦,谢衣禁不住仰起颈子,浅浅呻吟起来。 年轻朝气,又深谙情浓滋味,欲望很快堆积起来,胀得他焦灼难耐。“师父……”谢衣低喘着唤道,一心想要解开手上的枷锁,好让自己纾解一番。沈夜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只是持续不断地顶撞着,谢衣只觉那股销魂难言的快意在身体里奔突着,毫无章法,濒临失序。 他的背脊紧绷成一条漂亮的弧线,腰向下塌,被白色缎子松松掩住。沈夜低下头,看见谢衣滟滟如烧的耳廓,发梢被汗水浸湿,乌漆的一束摊伏在肩头,干净清冽却又有几分难以描摹的明艳。交合处一翕一张将他紧含,柔软而热切。 渊冰三尺,素雪千里。然而在情欲中氤氲浮沉,天地间仿佛春光绽放,似有乱花迷人眼。 这场情事着实煎熬,过后谢衣只觉浑身虚脱,两腿酸软不支,温热液体从难以启齿的地方流出,他也无暇顾及,只靠在沈夜身上喘气。他解开手上的乌金锁,哀叹一声,远远扔在角落里,心觉再也难以面对这个东西。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远望一片无垠的皓白。几片碎雪飘进屋内,谢衣伸手接住,任其在掌心融作一点水光,轻叹了口气:“不知还有多久才入春……” 沈夜替他拉好衣衫,长眉微扬,低声问道:“还冷?” “不……”谢衣摇摇头,转身看向沈夜,眼底一泓清亮光泽,是化不开的温柔情深。他抬起手,缓缓抚过沈夜的眉梢鬓角,依依不舍地停在唇边: “有师父在,就算再冷也无妨。”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浮世清欢,不外如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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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6, 2014 0:37:46 GMT 8
章十二 参商
西域夜间风寒,千丈黄沙如海,断垣萧索,惟天穹一轮皓月光华如水,亘古不移。 谢衣疾行了多日才来到此处,途中遇到一支商队,眼看天色不早,便同那些胡人一起在绿洲中歇脚过夜。胡商们常年往来于中原和西域,粗通官话且热情爽朗,见谢衣风度谦谦、谈吐温润,以为是弱不禁风的贵公子,还主动分了一些馕和肉干给他。 沙漠中的这块腹地并不大,却静卧着一泓碧水,周围草木丛生,甚至长有绿树,遥遥看去犹如镶嵌在瀚海中的一枚明珠。人们捡枯枝生了火就地围坐,骆驼自去泉边喝水,谢衣则取出一幅牛皮书卷,看着上面的古画沉吟不语。 “谢先生,这是那位老丈给的。”一名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递过一只海碗,盛满了香冽扑鼻的烧酒,谢衣含笑接了,又朝商队首领致了声谢。 一脸络腮胡的老丈大口喝着酒,叮嘱道沙漠夜里寒冷,烈酒可以御寒云云。 少年安静坐在谢衣身边,垂头不语,像是有满腹心事。谢衣觉察到,拍拍他的肩微叹了口气。几日前谢衣路经边关一处村落,救下当时濒死的小少年,替他医治后便一路带在身边,直到遇上商队,才将少年托付给了头领。 想是明日就要分道而行,少年心中不安,谢衣理解地安抚道:“白波,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带你同行,你明日随他们回中原,拿着我的亲笔书函去江陵府衙,自会有人替你安顿。待诸事停当,我会前去找你。” 白波闻言顿时红了眼眶,慢慢点了点头,又起身一撩袍襟,朝谢衣深深跪拜下去,“先生相救之恩,白波无以为报,来生必定结草衔环……” 谢衣连忙伸手扶住他,“你的心意我领受就是,不必行此大礼。”拉着少年在一旁坐下,想了想又道:“生死别离是人生必经之事,切勿太过伤怀。只不过你父母新丧,记得替他们起一块牌位。”白波想起伤心事,满脸悲愤哀痛,却只是咬牙强忍着。 身着艳丽薄纱的胡人女子开始唱歌跳舞,手腕脚踝上银铃清脆作响。谢衣小口啜着酒,唇边含着淡笑,眉心却是微蹙,仿佛面前这番热闹景象全然去不到他眼底,白衣席地,竟有几分萧疏清冷意味。
不远处有人在吹笳,起先是低回飘渺一缕乐声,而后渐入哀婉之境,在这荒漠孤寒月夜里,更有种如泣如诉的意味,令人听来心生感触。胡笳善奏悲声,而行商们常年在外奔波,闻听此曲,不免想到家中父母妻儿,有人开始摇头叹气,一时间商队里安静了不少。 白波是读过书的,也通音律,便向胡商们解释道这曲子名为《折杨柳》,乃是叙征人怀乡之情,忽而又想起故园破败,茫茫天下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所,不由得难过起来。 众人各自倾吐离愁,互相安慰,望月兴叹了一番,谢衣却始终默默聆听,一言不发。商队里有人听过他的名声,便遥遥冲他举碗敬酒,笑道:“听谢大师口音不像是中原人,不知道祖籍是在哪里?” 谢衣微微一笑,道:“在下也是寓居他乡,漂萍无定之身。故乡远在北方,算来却已是多年未曾回去过了。” 老丈摇了摇头,开解道:“要真是想家,就回去看看呐!”谢衣避而不答,只淡然笑道:“游子思乡,人同此心,然而世事总未能尽如人愿,常有身不由己之时。” 众人唏嘘了一番,继续闲聊些途中轶事,那人一曲吹完便又换了支舒缓的曲子。谢衣静静喝着酒,突然间觉得心浮气躁,眉间隐约有灼痛之感,而朔风寒冷,吹在身上却觉得四肢血脉都逐渐沸热起来,谢衣心头一震,暗道不妙。 他身携魔气来到下界,也曾经历几次险状,魔气一方面给予他超乎常人的力量,一方面却也会侵蚀本性,虽有自身清气与之抗衡,也不免有遭到反噬的时候。更何况月出之时,天地间阴寒之气最盛,亦是最利于邪魔滋生的时刻。谢衣不敢怠慢,凝神以对,面上仍旧一片泰然,双手却已暗自结印,将体内灵力运转调息。 这时有人指着天空惊叹道:“咦,你们看,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 谢衣闻言心神一凛,抬眼看去,只见皎白月轮旁另有一抹绯红色的月影,那景象极为诡艳,但也只是乍然一现,顷刻又被纤云遮蔽。 商人们纷纷仰头去望,却什么也没见到,便推了先前出声的那人一把,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才这么一点酒就把你灌醉了?”那人揉了揉眼睛,一头雾水道:“哎,还真是奇怪了,刚才明明见到的……” 谢衣眉心深蹙,面色凝重,他向来不肯轻易信命,方才那一瞬却莫名有不祥的预感。他随即想起两个月前在江陵被流月城人寻到自己踪迹,一场激战后,虽然万万不愿行踪暴露,然而对着昔日同僚终究下不了狠手,便只将人击昏,继而迅速迁离他处。也是从那时起,谢衣便感到时不我待,毅然决定铤而走险,孤身西行。 由此地往北深入,最多不消两日行程,应当便是隐匿于茫茫沙海中的捐毒废城,若此行顺遂,很快……一切便有回寰之机。 “先生,你不舒服吗?”少年低声的问候将谢衣的思绪拉回,他转过头,见到白波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这才惊觉适才运功之时,竟是出了满头的细汗。谢衣定了定神,举袖揩去,温文一笑道:“无妨,只是喝不惯塞外的烧酒,有些醉了。” 一位舞姬旋身而出,腰肢款摆,茜红绛紫轻纱随风飘动,她双足踏着轻快乐律,盈盈地舞到谢衣面前,笑着将雪白柔荑伸到他面前。谢衣微感意外,站起身来,商队里有人带头打了个唿哨,善意地哄笑起来,谢衣却对着舞姬拱手一礼,婉拒道:“多谢姑娘盛情,但谢某不胜酒力,双脚发软,实在无力与大家同乐。” 西域女子大多心性爽朗,对此也并不甚在意,边唱边舞回到篝火旁,领队笑了笑,开解道:“谢大师是当世俊才,不是我们可以高攀的。”谢衣无奈一笑,“老丈言重了……”然而话刚出口胸臆间便是一阵翻涌,索性不再出声,坐回原地,余光瞥见不远处那洼泉水,忽而心念一动。 沙漠之上皓月当空,疏星洒遍苍穹,一条银亮长河光似玉带,斜斜曳至天际。 谢衣将半盏烈酒一饮而尽,空碗随手一掷,双目微狭,似已染五六分酣醉,一拂衣摆长身而起,望着浩瀚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谢衣轻轻叹了口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转过身,摇摇晃晃朝泉水走去。 “先生……”白波待要唤他,被旁人笑着劝下:“谢大师看来是喝醉了啊。” 谢衣置若罔闻,白衣身影似笼了一层月色,有出尘之姿,忽而放声长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声音清朗,气韵洒脱,诗吟得颇有几分旷达不羁的意味。 走到水边,只见冷月投在泉心,静影沉璧,仿佛伸手便可触及。谢衣如被蛊惑,朝着水中月缓缓探出手去。“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谢衣语声渐低,倾身下去,似欲投身水中,揽月入怀。 身后远远地有人惊呼,然而只喊得半声便戛然而止。谢衣双眸半闭,周身血脉紊乱逆行,衣发已将触及水面,搅乱那一潭月影,粼粼碎光将他包围,谢衣意识恍惚地想,传闻有人欲捞月而丧生,是否也被那虚幻之美所迷,妄想得到那镜里花水底月…… 倏然间眼前骤暗,一根软鞭斜刺里飞来,在他腰间一卷,止住他坠落之势。 谢衣猛然睁开眼,眸光明冽,哪里有先前的半分醉相?他看不见月光,只自水中看见一片黑云般的阴翳,荒漠中陡然静得可怕,耳畔只听风声萧萧。谢衣心念电转,提气纵身,却被那软鞭缚住一抖一收,整个人已摔在数丈开外,扬起尘沙无数。 尘埃落定,有人玄衣如墨,负手立于绵延沙海之上,一天明月倾洒,映他满身冰雪。 谢衣却像是入了魔怔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身影,看着他神姿凛然,看他踏着月色步步逼近,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随时要震破胸腔。原来……别离的时日,早已远远漫长过相伴的时光,而廿余载人世独行,遍身风霜,所等待的无非是一瞬重逢。只是而今……却过早了些。 谢衣默然长叹,抬手抚上左胸,慢慢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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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这些年中,谢衣辗转奔波,走过千山万水历尽世间百态,但因忧思深重,从未有懈怠之时。然而昨日夜里,他却梦见了许久之前的事。 那是破界之初,师徒间虽因意见不合生了嫌隙,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恰逢沈夜生辰,他心心念念要亲手做一份礼物相赠,既已拿定主意,又偏偏想听旁人说一声好。名唤离珠的女祭司掩嘴一笑,道,破军大人说笑了,无论您送什么,大祭司都会很高兴的。谢衣当即欣然击掌,眉宇间神采飞扬。 那种心无旁骛的喜欢与自信,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遥远得就像是前生的事,梦醒后仍自怅叹。 启程往西域前谢衣想起那块石头,曾有心去取回,却碍于无厌伽蓝有人驻守,自己戴罪之身若有不慎恐会招来祸端,而今时今日,他容不得也担不起哪怕半点差池,终究只能作罢。谢衣想过,当初若能早一刻做好那个礼物,还可亲手呈送,总好过如今徒留遗憾,他尚有许多话没对他说。但转念又想,便是说了又能如何?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是他的抉择,却从来不是沈夜希望听到的话。他们之间的裂痕从开始便已存在,因年深日久而根深蒂固,终致背道相驰。 谢衣也不止一次想过,此生倘有再会之期,当是何种情形。当年逃离流月,置危局于不顾,他早有了觉悟,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可坦然承受。而眼下的这一种无疑是最糟糕的—— 诸事未定,狭路相逢。
沈夜向他走来,步伐悠缓,黑色绣金的衣带长长拂过黄沙,然后在一丈外驻足,面色冷峻,目光森寒,似乎在等待什么。 商队的人被施了定身幻术,不得动弹,如泥塑木雕般凝滞在原地,谢衣蹙眉扫视了一眼,祭起传送阵,宽袖一挥,将众人尽数送离此地。耳听得沈夜冷冷一哂,语似带笑,“怎么,担心本座会杀了他们?” 谢衣并未像从前那样奔到他面前,只是踏前两步,肃然而立,坦然地与之对视,“你我恩怨,无谓累及旁人。” 沈夜玩味地将他打量,乌黑瞳眸映出青年的身影,白衣胜雪,丰神俊秀,行止果决,却非记忆中熟识模样。沈夜微微勾起唇角,眼底却无丝毫笑意,“看来,本座的破军祭司是有话要说?”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谢衣心中涩然,嘴里发苦,千言万语滚落舌尖又都随风消散。师尊、大祭司、尊上……每一个称呼都是不合时宜,时过境迁,他早已失却所有立场。谢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躬身按肩,低声道:“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呵。”沈夜似乎轻笑了一声,语调愈加冰凉,“你既有能耐叛师出逃,又何必多此一问。” 谢衣抬头看了他一眼,上前半步,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叹道:“是啊,是我忤逆在先,悖命在后,本不该再有所奢望,来日要杀要剐,我也绝无半句怨言。只不过,我尚有心愿未了,若能宽限少许,事后必定回流月城负荆请罪。可否请大祭司……成全!”谢衣说着,单膝屈倒,笔直地跪了下去。 谢衣自知难逃重罪,但也绝不愿轻易丧命,甚至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脱身的可能。然而周围荒漠无垠,他一时也无万全之策。 沈夜沉默地低头看他,眼中无悲无喜,良久,轻叹道:“谢衣……”谢衣因这个久违的称呼而浑身一震,情绪激烈涌动,仿佛被谁在心上狠狠揪了一把,无声无息地痛入心肺。沈夜道:“当初逃往下界,你当为师毫不知情?只不过,有些事由为师来说终究无用,你也听不进半句,倒不若让你自己讨个教训。” “如今已过了二十多年,看来你并无收获,也该胡闹够了。”沈夜沉声说道。 由于心神动荡,先前强压下去的魔气又一点点躁动起来,谢衣双手紧攥成拳,咬紧牙关,勉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师尊。”谢衣声音暗哑,却尤自坚定,“弟子一言一行,俱是深思熟虑,绝非一时任性糊涂。即便再问,弟子也仍旧是那一句,勾结心魔戕害无辜生灵,恕我绝难苟同!” 沈夜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唇畔冷笑未减,淡淡一挑眉道:“时隔多年,你仍无丝毫长进。罢了……谢衣,为师再说一次,你身后有万千族民,该明白轻重缓急。” “师尊,世间尚有芸芸众生。”谢衣仰起头,与沈夜目光相对,他脸色稍显苍白,眼中却似有两簇火焰,明亮慑人。“你可看到那个与我同行的孩子?他家原在关内,想来因为地处偏僻,不幸被选作了……那件事的试点之一,半个月前我途经那里,只看见满目疮痍,人们丧失神智,变成嗜血的怪物,互相厮打,犹如人间炼狱。” “那孩子是即将上京师应试的举子,因回乡探亲,险些丧命,将大好前程断送在那里。可惜我虽然救得了他,却救不活那些已被迫害至死的人。”谢衣道,“我族的生路固然紧要,却万万不该……用他人的鲜血来铺就。” 谢衣缄口于此,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眸中有坚毅的光。沈夜看着他,方觉二十年恍若一瞬,而谢衣竟一如当初,这情形何其可笑。 沈夜亦在无声叹气,却已决定不再浪费唇舌,这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他向来十分有耐心,也尚有许多时日可慢慢令其悔悟。沈夜袍袖一展,幻出清光长剑,冷然道:“为师既亲自前来,你该明白其中用意。若还是冥顽不化,那么,出手吧。” 沈夜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却向着谢衣平平伸出,只要谢衣肯服软,肯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中,那么…… 谢衣体内清气与魔息相撞,血气翻涌,喉头泛起一丝腥甜,又似含了微苦。谢衣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翻掌亮出雪刃,道:“请。”刀光打了一道在他脸上,清凛凛的,割断了明与暗。 数尺之遥,兵刃对峙,风卷着砂砾自眼前飞过,谢衣握着刀柄的手很稳,他并不惶乱也不感到伤心,只是觉得可惜。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沈夜是这天底下最懂他的人,只可惜,注定也将成为离他最遥远的人。全因沈夜若退一步,便是末路穷途,而他若退一步,便是苍生劫火。世事难两全。 谢衣决定放手一搏,不为争胜,只为求取一线生机。
沈夜并指一挥,便有澄金光华在脚下漫开,方圆几丈内陡然铺起一张结界,冷光流莹,毫无可趁之隙。那灵光饱含睥睨的威势,无形无质地向谢衣倾压而来,谢衣运起护身法罩相抗,迅速扫视一周,已将情势看得明白。凡禁锢法阵皆有一生门,而此阵唯一的阵眼便是在沈夜身上。 谢衣心下清楚,沈夜是在逼他,叫他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然后看他是否当真心坚似铁。 月冷如霜,朔风如啸,谢衣被围困在法阵中,却先欠身行了一个礼,而后横刀于前,两指缓缓擦过刀身。只见碧翠光芒自锋尖流淌而出,幻作木叶萧萧,仿佛将那江南春色带到了这荒蛮之地,柔和清正而无杀意,却又是坚韧不屈的,顷刻就把欺身而来的力量逼退了些许。 谢衣趁着这个空挡纵身向前,蓦然与沈夜目光相触,心神忽乱,只犹豫得一瞬就已错失良机,沈夜长剑一挥,一道光刃携凌厉肃杀之意朝谢衣袭来。谢衣足尖离地,连忙旋身避让,同时横抹长刀架住那记杀招,两股灵力相撞,璀璨光芒暴涨开来,周围顿时亮如白昼。谢衣刚有应对,沈夜身形一闪已然瞬移到他近前,出掌如电拍在他肩头,只听一声闷哼,谢衣整个人便重重摔在了三尺开外。 “唔……”这一掌虽有留情,却也打得不轻。谢衣倒在沙地里,咬着牙不肯呼痛,只觉胸臆间气息翻腾,全身经络都似被滚火灼烧,右边脸颊更有一处在隐隐刺痛,心知定是魔气在作祟。 谢衣刚一动,又是一道剑气打在身上,连衣裳亦被割裂。沈夜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尖直指他的喉咙,唇畔有讥诮笑意,“谢衣,今时不同往日,你当本座真的不会杀你?” 谢衣一言不发,心头却是百味陈杂,他虽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还能握手言和,但这样的刀剑相向,依然令他觉得难过。往常,沈夜驭下虽严,对待亲信之人却不吝温情,待他则更是堪称宠溺放任,以至于直到后来许多事情发生,才令他逐渐看到沈夜的另外一面。那个走过波诡云谲、孤身往修罗而去的,尊贵傲慢、心志如铁,施雷霆手段独力扭转乾坤的男人。 今日一战,不是师徒间点到为止的较量,或许……是生死之争。 谢衣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沫,慢慢站起身来,沈夜笑了笑,回手撤剑后退一步,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要心存软弱,那你所求的道义就永远只是空谈。” 弱肉强食,力强者尊,这是沈夜曾经传授过的一课,却也是唯一失败的一课,而今又用更直白冷酷的方式重新说与他听。狂风凛冽,眼前黄沙漫卷,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谢衣看着沈夜默然颔首,攥着刀柄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力量悬殊,硬拼绝无胜算,他深深吸气,决心孤注一掷—— 他要逃出生天,赌沈夜不熟这大漠诡变气候,赌那可能会有的一丝破绽。 “我知道了。”谢衣合眼一叹,沉声回答,而后足下轻跃,身若离弦之箭向前扑去,长刀在夜色中划出一弧清冷光亮。沈夜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冷笑渐深,从容接招。 谢衣刀锋疾扫,快得目不暇接,每一下都直取沈夜身上要穴,他使的并非昔日在流月城所学,只因那些绝妙刀法全是沈夜一手传教,世间恐怕再没有谁比沈夜更清楚如何应对,如何制胜。这些年谢衣遍访三山五岳,学得许多门派的武艺,虽然杂而粗浅,但只需能拖得一时三刻…… 果然如他所料,竟也凭着先机占了一时上风,沈夜固然强悍,却并非依仗花俏剑技,是身负浩然清气而能傲视群雄。谢衣蹂身而上,仗着身法轻盈招式迭出,反倒有障眼之效,也令沈夜觉得有趣,从而认真应对起来,只是这样取巧的打法不须多久必然黔驴技穷,让谢衣弱点尽露。 刀剑交错,碰撞出铿锵不绝的声响,短短片刻两人已飞掠了数十丈之远,大漠之上风卷黄沙乱舞。谢衣渐渐感到魔气在体内横冲直撞,额头都沁满了冷汗,正缠斗间,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正旋起一股气流,心中霍然大喜。 谢衣清喝一声,将全身灵力贯注于手心,长刀斜劈而下,霎时明光似雪练漫溢开来。沈夜神情冷漠,眼中却似乎藏了笑意,并未正面接下这拼命似的一刀,而是袍袖舒展,整个人如乌黑的鹏鸟般稳稳向后掠去,唯一痕剑气如冰,衣发皆在风中飞扬。 谢衣等的无非就是这么一个时机。风暴几乎在瞬间凝聚成形,地面上的砂砾被卷到半空中,急速旋转着,汇作一个巨大的尘柱,风声尖锐,将周围一切都席卷进漩涡中心。谢衣反手扔出两枚爆炸性偃甲,只见一阵火雾腾起,谢衣翻身向前一滚,跳入了风眼之中。
沙暴在大漠之上高速平移,眨眼间可行过百十丈,狂风怒吼,胡杨被连根拔起,无数乱石飞撞,沙尘漫漫遮天蔽日。 谢衣周身被风暴撕扯,抛到空中,面对蛮横天象,人力显得那么渺小微末,如茫茫大海之于草芥。他在那样的对抗中毫无回击之力,几乎丧失神识,唯有一柄长刀紧紧握在手心,给予他最后一丝安定。风暴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稍有缓和谢衣便凝神提气,全力脱出桎梏,在沙地上合身一滚稳住身形。眼前仍旧风沙漫卷,四顾不辨方向,谢衣不知自己被带出多远,抬头只见月色晦暗不明,遥远天边却有朦胧一点光芒,像是星曜闪烁。 谢衣无暇多想,恐灵力惊动沈夜,也不敢用瞬移之术,只运起轻身之法拔足飞奔。朔风如刀自耳畔刮过,脖颈甚至被碎石擦出一条血痕,他都全然不顾,不知跑了多久,沙漠风暴逐渐平息下去,月光当头洒下,茫茫瀚海如覆冰霜。 逃出来了么,谢衣心想。大漠夜色旷静,唯一的声音就是自己剧烈鼓动的心跳。 可是没过多久,谢衣开始觉察出怪异,因为周围实在平静得过分,他来时沿途有不少野狼玄狐挡道,此时却全无踪迹,甚至称得上清净祥和。而他飞奔了这么长的路程,加之先前带伤,却非但不觉得精疲力竭,反而精神颇为充沛,谢衣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头顶夜空浩渺,一派的月白风清,沙地被映得如雪敞亮,简直像是一场幽凉梦境。 不好!谢衣倏然大惊。他心念刚起,身周景象已突生变幻,脚下凭空生出许多枝条藤蔓,一束束盘根错节,如毒蛇般缠住了他的脚踝。谢衣挥刀将其斩断,却又有更多盘绕上来,沿着腰腹攀爬上去,令他几欲窒息,全身气力如水样流失殆尽。 稠密的绿叶中开出红艳花朵,在弹指间盛放到极致,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虚空中有金光拂照。谢衣无力地委顿下去,恍惚间感到身体被人凌空抱起,脑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如天音震动——“你输了。”他的意识被困于沈夜所施的幻术结界中,眼前是漫天花雨,无边色相,无边妄境。 谢衣一颗心向下沉去,自嘲地笑了笑,他与他心意相悖,偏偏却在这种关头灵犀相通。 谢衣自问一生行至此处,无怨亦无畏,即便眼前再无生机,也不过从容赴死罢了。何况心中也有几分了悟,沈夜此行不为追杀,亦不为责罚,只是要捉他回去,然后或是行刑或是幽禁,未必要取他性命,否则断不必大费周章,处处留有余地。只奈何他尚有未竟之志,心中仍觉不甘,而这是攸关成败的时候,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师尊,对不住了……”谢衣默念咒诀,放出纳于袖中的偃甲蝎,而后催动体内所有灵气,将其引爆。
沈夜以自身灵力控制着幻术,一旦被强破,心神必损,饶是强大如他,也不禁脚步踉跄,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谢衣的身体自他臂弯中摔下,滚落在地,唇角流出鲜血,一袭白衣早已污迹斑斑。 那一瞬,沈夜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谢衣还小的时候,就曾满怀信心地告诉他,偃术为守不为杀,有朝一日偃术大成,也能抗衡世间一切强大术法。沈夜怒极反笑,他心想,谢衣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果然出息了。伤人三分自伤七分,为了一己固执连自身性命都不顾惜,那么是否……连我亦可杀? 谢衣眉头深皱,满脸痛苦之色,却强忍着一声不吭。他睁开眼来,一双眸子不复黑白清冽,而是殷红如血,右眼下渐渐浮出一抹赤色痕迹。 天际突地炸响一道惊雷,乌云罩顶,是大雨欲来之兆。谢衣慢慢地站起身,因压抑痛楚而浑身轻颤着,唯有眼神坚稳凛亮如初,抬起头,与沈夜四目交接。千言万语,旧梦流年,都在这交睫的一瞬闪逝而过。过往的……孺慕,怜惜。敬重,珍视。心动,渴望,柔情,和最终的绝决…… 谢衣话音沙哑,却是字字掷地有声,“师尊,请恕弟子不肖,昔日养育深恩,唯有来世再报。” “好,很好。”沈夜轻笑着,却是声若寒冰,“绝无悔改?” 谢衣低下头,看着右手掌心腾出的一团黑雾,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往者已不可追,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从今往后,大祭司就当……从未收过我这个逆徒,你我刀兵相见,亦可不必手下容情。” 说完这句,谢衣双膝一屈跪了下去,两手贴地,俯首深深三叩,就此割袍断义。 一拜,入门授业、身聆训诲之恩。 ——当年,十一岁的小谢衣行过敬师礼,跪在沈夜脚边,稚嫩脸庞上有掩不住的光芒,他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大祭司颔首道,这是个很好的愿望。 二拜,示之以道、委以大任之情。 ——十五岁时,谢衣卓然立于众人之前,自沈夜手中接过象征权柄的法杖,始任破军祭司之职。他坚信着,纵使时局艰难,总会有看到希望的一天。 三拜,这前路风雨如晦,致你我终成反目之憾。 ——二十二岁那年,谢衣孤身逃离流月,对着悬居九天的古老城阙遥遥行礼,此去一别世事茫茫,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沈夜就提着剑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将谢衣一言一行看在眼底,始终没有出声,神情似是毫无波澜,却沉默得近乎可怕。谢衣叩首三次,额头抵在地上,良久,他缓缓站起身来,却已是双目赤亮,满头长发红如火焰,脖颈至一侧面颊生出艳异的魔纹,周身亦腾起淡淡黑雾。他持刀在手,却不再如平日般温和清正,而是变得煞气逼人。 “……不惜催动魔气来对付本座吗?”沈夜冷笑道,“好一个恩断义绝,好一个如川而逝。” 谢衣却突然怔住一般,赤红眼瞳里有几许茫然之色,夜空之上又劈亮几道惊雷,谢衣一侧目,看见刀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影,不由得勃然变色。他踏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脑中撕裂般的激痛,不禁身躯一震,抬手撑住额头。 “既如此,就让本座看看你有多少能耐。”沈夜冷然拂袖,幻出一身战衣,白袍金甲,长发飞扬不羁,五根藤条偃甲将他环簇,顶端吐着五行灵光。沈夜振臂一抖,手中青钢长剑寸寸伸展断开,变作一根冰冷锋利的长鞭,寒光划破夜色,挟着飒飒风声朝谢衣当头袭来。 谢衣为魔气反噬,正自痛苦不堪,仅靠全部心力勉强维持灵台清明,无奈被这杀气一激,眼底最后一丝明澈也被浑浊煞火盖过。他本能地纵身后跃,避过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单手点地稳住身形,再抬头,眼露寒芒杀气腾腾,整个人已然脱胎换骨一般,大喝一声,手里长刀化作一弧雪光向沈夜眉间砍去。 沈夜挑眉勾唇,毫不避让,手心蕴起一团金色灵光,任由那锐冽刀风刺破自己手掌,身影骤闪五指如电,一把箍住了谢衣的喉咙。那个瞬间,谢衣眼底神光闪烁不定,本心和魔气在激烈争斗,忽然一滴鲜血从沈夜掌心流下,没入他的衣领,彻底令得他神智沦丧,邪魔之气如燎原猛火般将他焚烧。 沈夜大可直接捏碎他的喉骨,却只是一扬手,将他提离地面重重扔了出去。谢衣人在半空,敏捷地一个腾身,只见一道耀目红光从他袍袖里飞出,顷刻化为金翅鹏鸟,长长的尾羽曳着焰光向沈夜俯冲而下,以无可匹敌之势,挥翼扫断了沈夜的两根藤条。 这是谢衣下界之后制作的杀伤性偃甲,沈夜也从未见识过,只因凶狠暴戾,若非生死关头他绝不打算动用。此刻他被魔心所控身不由己,对付的,偏偏却是平生最不愿与之为敌的人。 谢衣啊,你果然是……不错。沈夜眸光一凛,手中剑鞭长甩出去,卷住了金翅鸟巨大的羽翼,只听砰然一声金铁交击,火星四溅开来,同时他左手一扬召出万钧雷霆,彷如从云霄之上直劈下来,霎时将金翅鸟轰碎大半。 谢衣并未祭出法阵与之相抗,而是在那一簇簇密集的电光中腾身闪避,一道雷火擦着面颊而过,削下他几缕发丝和一片衣角,谢衣横刀疾扫,赤红瞳眸中透出慑人杀气!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忽而,谢衣眼中露出些微痛苦挣扎之色,却犹若昙花一现,转瞬又被邪魔煞火吞噬。他刀锋斜斫向上,直取沈夜眉心。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惜而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沈夜收鞭为剑,将灵力尽数灌注剑尖,衣发鼓荡,眸中暗金光华骤涨,迎着这浑似你死我活的攻势不偏不倚,举剑直刺。他的佩剑罡利无匹可摧万物,只消谢衣刀锋落下,顿时便会刃断刀毁,被那长剑插入胸膛…… 早该如此决断。这二十余年的放纵与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将这一场死战推延。若他不是谢衣,如此顽固的对抗早够他命断黄泉,可他是谢衣,到头来又有何区别? 永别了,破军…… 阴风怒号,沙石飞卷,两股强劲灵气激荡碰撞,煌煌金焰冲天而起,霎时间映亮了半边天穹。光芒渐敛,化作粼粼碎金飘落下来,那一瞬的目眩过后,沈夜看见谢衣倾倒在自己肩头,那柄佩刀已不在他手中,却是自他胸前透骨穿出。 “……谢衣!”沈夜掷开长剑,一手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夜空中闷雷滚滚,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许多年前,谢衣与沈夜因全族大计之争,也曾有过一战,师徒修为悬殊,百招之后谢衣落败,虽仍心怀不甘,但终是无计可施。同日,谢衣自请作为接受渡魔的第一人。 寂静之间魔气弥散,黑云压顶,谢衣端坐地上,抬头与那心魔坦然对视,满脸都是不屑掩饰的憎恶。砺罂品尝着这个年轻人心中七情,一边将魔气灌入他的血脉中,一边恶质地撩动他深埋的情绪。心魔一物,最擅探知人类心念,那一丝愧悔之意纵被谢衣藏于心底,砺罂仍窥视得一清二楚。 渐渐地,谢衣开始觉得难过,他想,我怎可用平生所学,反过来对付我全心敬慕之人…… 心魔贪婪地吞蚀着他的悔恨,看着他一身濯濯风仪被魔气熏染,不由满意地笑出声来。渡魔完毕,砺罂眯着眼将他打量,讽道,就这么不愿跟沈夜为敌?可是人心那么反复无常,我不妨就送你个小礼物,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守心如一。 谢衣几近精疲力竭,只听进只字片语,眼看着一个咒术落在自己身上,却毫无反抗之力。他模模糊糊地想,刀剑相向,今生不会再有第二次,也该……无妨罢。
……原来如此。 沈夜收回手,低头看去,谢衣阖着眼躺在他臂弯里,周身魔气正在逐渐褪散,碧色的治愈法阵在他身下漫开,却止不住心口源源不断淌出的血。雨水将他的长发淋湿,乌黑的一缕贴在颊边,愈显得面色清白。 谢衣曾言,世间偃甲皆可重制,唯有生命永不重来,正因其脆弱,所以才尤为贵重。沈夜迟疑着伸手,抚上他的面庞,心想,事到如今……谢衣,你可曾有半分悔过? 那一刀精准地直刺进心窝,谢衣再也无法回答,沈夜祭出神血之力,毫无犹疑地拍进他的胸腹,谢衣浑身重重一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终于微微睁开一线眼帘。 谢衣艰难地低头看了一眼,似是难以置信,最终牵起一丝苦笑。他嘴唇掀动,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微弱的气音,“师尊……” 沈夜既不动也不回应,夜雨淋漓,看不清他眼底神情。谢衣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沈夜的眉眼,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来,只在他眉间留下一点殷红刺目的血痕。 谢衣沉沉闭上了双眼。有几点清莹微光从他身上浮起,自沈夜的指缝间穿过,沈夜屈指一攥,将其尽数握于掌心。电光石火间,藉由那流逝的魂光,看到了许多他未曾亲见的,独属于谢衣一个人的记忆—— 一身孑然,两袖清风,行过千山暮雪、万里层云,看尽春来烟雨、秋霜落木。 他着薄薄春衫,走在杏花飞落的江南岸,碧水如天,细长柳丝牵衣惹带,一双乳燕从他肩头掠过,撩动他淡淡温柔笑意。长安西风落日,他在高阁楼头独饮,遥瞻九重阊阖俯瞰朱门绣户,目送天际孤鸿,一声轻叹。他走过田野阡陌,为人们带来农耕器械,搭起一架架水车和辘轳;他穷尽偃术之能,孤身深入洞天险境,寻寻觅觅…… 急景流年都一瞬。沈夜看着这一切,仿佛正伴他长路同行,看见梦影空花,一弹指而倏生,一转瞬而即灭。 忽然间谢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身后是十里平湖,桃之夭夭,他使劲揉了揉眼,似是有些迷惑,“师尊怎会在此?我不会是……又在做梦吧?”沈夜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低声道:“并非梦境。”谢衣这才笑起来,执起沈夜的手,絮絮不休地为他指点起山川风物。 ——“若有朝一日得至下界,多希望能和师尊一同,看那春暖花开的美景。” 在这生死之间的幻境中,他们并肩同游,千寻翠岭、万顷江海皆化作一幅水墨图,在他们脚下徐徐铺展开来。日升月坠,寒来暑往,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一片莲花净土,万道宝光从头顶直洒而下。谢衣悠悠叹了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条路,终于也要走到尽头了。” 沈夜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谢衣,你敢!”谢衣摇了摇头,在那无边花海中淡淡一笑,忽而倾身向前,将一个吻印在沈夜眉心。 “再见了,阿夜……” 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倏然间万物皆风流云散去,沈夜睁开眼,只见大漠黄沙夜雨滂沱,竟是冷彻肌骨。谢衣乖顺地躺在他怀中,脸上污血已被雨水洗净,还他一身清白,唯右眼下残留一抹殷红痕迹。他安静地闭着眼,仿佛仍是如初岁月,风波未起,而他只是在做一个长久的美梦,待明朝天亮,他的师父便会来叫他起床…… 沈夜一把将他抱起,身下金光流转,顷刻消失在了传送法阵中。 ——逆天悖命之事本座已做下不少,不差这一桩。一切还尚未结束,即便是九泉地府万丈幽冥,你也给我爬回来。
天色拂晓时,静水湖上薄雾浮动,隐约现出湖心一方屋舍,挑角飞檐。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无数纤尘飘了出来,仿佛是尘封已久的一间旧室。随即一个人踏出房门,白衣萧疏风骨温润,他四顾一周,眼中闪过瞬间的迷茫,抬头望去,只见月色渐隐,唯紫微宫光耀中天,仿佛亘古未变。 他微微一叹,负手临风瞻望,眸光渐渐变得清明坚定。良久,天边开始露出曙色,朝阳从青山后升起,光照江山万里。他取出一副单片镜戴上,一拂衣摆,举步涉入俗世。 红尘就在他的脚下,或许……将会是一条充满光辉的长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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