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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6:33:15 GMT 8
刚发现授权的文名打错了,庐山瀑布汗,我对不起作者大大orz 另外,本文互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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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2:01:50 GMT 8
沿著你设计 那些曲线 原地转又转 堕进 风眼乐园 世上万物 向心公转 陪我 为你沉淀 ——《漩涡》
Ch 1
到达禾木时已近傍晚,斜阳温柔地笼罩着这座群山环拥的小村庄。初秋时节层林尽染,大片的白桦闪着熠熠金光,衬着碧空、雪峰、牧群和山间淌下的涓涓细流,美得如同一幅画卷。 叶海经营的旅舍在河边,是村中唯一的两层小楼,在遍地散落的矮小木屋中独显得别具一格。谢衣带着四个学生入住,先要了两个标间,想了想,又给自己也要一个标间。叶海在一边抱着手看他,挑挑眉抱怨说如今旅游旺季客源正多,自己何苦跟钞票过不去,来伺候他这白吃白喝的损友。 谢衣只微微笑着斜他一眼,说:“真要算这么清楚,我也没意见,只不过当年读书时你欠我多少东西,也要一一还清才好。” 叶海忙不迭摇手:“哈哈,开个玩笑……多大点陈年旧事还记得,真是怕了你!” 乐无异本来在一边看角落里放着的吉他,听得这话“咦”了一声,凑过来好奇地问:“原来你跟老师是同学,也是建筑系的?那怎么跑到这么远来开了个客栈?” 谢衣将房卡发给几个小的,顺口接道你们叶海哥这个人讨厌拘束,只有大自然才适合他。叶海笑着拍他的肩,说知我者谢衣也,不枉我们同寝三年的深厚情分。几只大一菜鸟则纷纷表示艳羡不已,万分向往这种生活。
吃过晚饭后几人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吹风。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远处屋顶上飘着薄雾也似的一抹炊烟,散在淡紫色的晚霞中。 阿阮坐在吊床上晃啊晃,手里拎着一串葡萄边吃边赞不绝口,一面跟闻人羽商量明天早期看日出然后骑马去喀纳斯玩。 “喂喂,你们……”乐无异不满道,“我和老师是来做古建筑采风,你们非要跟着来是干什么呀,来旅游吗?” “小叶子好啰嗦,谢衣哥哥都没说什么呢。”阿阮塞了满嘴葡萄,腮帮子鼓成两个小包子,“闻人姐姐喜欢画画啊,可以顺道写生什么的。再说了,夷则也来了啊,你怎么不嫌他。” 闻人羽笑而不语,从背包里翻出一块画板。夏夷则挎着相机包,转身回眸微微一笑:“坐车无聊,我可以陪乐兄下棋解闷。” 乐无异最怕他这种文绉绉看似温良无害的样子,想起今天被杀得落花流水的惨况,不由打了个颤。阿阮吃完葡萄,砸吧着嘴说晚饭的烤肉好好吃小叶子再帮我买两串嘛,乐无异眉眼弯弯地笑着说拿什么来谢我,那边夏夷则已经行动迅速地买好了一把烤串,走过来递到阿阮手里。 乐无异喊了一声,捂着眼睛表示太闪了简直目害,夏夷则笑笑,拉着他到桥上拍照去了。 坐在一旁的谢衣笑着摇摇头,感叹道年少疏狂真让人羡慕。叶海摆弄着手里的吉他,弹出一串滑音,对他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翻了个白眼。 他们两人虽然是多年好友,性格气质却大相径庭。叶海可以在毕业后毅然放弃大好前途,跑到偏远的边陲小村开青年旅舍,可以牵头组团玩乐队,可以冒着大冬天的寒风在田埂间的小路上突突突骑摩托。 谢衣则与他不同,谢衣仿佛是为艺术和事业而生的那种人,永远有傲人的灵感和令人目眩的光彩。也就像他虽然和叶海一样留着长发简单扎起,却只显得文质彬彬,由内而生的一股温柔书卷气。 “我说,你来这一趟恐怕不值得。”叶海皱着眉,难得地正经起来,“流月古城遗址和楼兰不同,说是古城,但是至今没有确认历史年代。除了一块刻着疑似城名的碑,也没出土过什么有价值的钱币、木简、器物、丝绸布料之类乱七八糟的,只是一堆真正意义上的残垣断壁而已。” 谢衣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是很奇怪,自从几年前在报纸上看了刊载的照片,就有种直击心灵的感觉,一直想着要亲自来一趟。真要说,就算是缘分吧。” 叶海“啧”了一声,挑起一边嘴角笑着说:“越说越玄了。你做设计做傻了,还真相信能和那堆死气沉沉的石头水泥钢筋有心灵感应?” “那是当然,建筑也是艺术,这也是我做好这一行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谢衣微笑着点点头。 叶海了解他,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确实有过人的天分。也不再拿他打趣,建议道:“这样吧……去那边的山路不好走,正好我这里昨天来了个客人,也是去看遗址的,你们不如一起拼车过去。”
说话间两个男生已经溜达回来。乐无异跑到闻人羽身边,凑过头瞄了一眼,只见她一幅素描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画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什么嘛~小女生的恶俗品味。”乐无异颇为不屑地评价道,“我记得闻人你不是走这个路线的啊。” 阿阮两手捧着脸坐在一边,听了这话抗议道:“是我叫闻人姐姐给我画的,明明长得很帅啊,哪里恶俗了。” 她说着抬手一指,但见不远处有一个男人站在河水边,因北疆的秋夜气温较凉,穿了挡风的中长黑色风衣,脚下一双短靴,正两手插在兜里望着夜色下黝黑的山脊。借着幽暗的天色和暖黄的灯光看去,依稀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确是高挑挺拔眉目俊朗。 闻人羽笑了笑,笔尖在白纸上划出沙沙响声:“嗯,我也觉得挺帅的,有点像无异喜欢看的少女漫画里的主角。” 乐无异脸上一红,却仍然顽抗道:“切,要我说,他还没有老师长得帅呢。” “嘻嘻,小叶子是谢衣大大死忠粉一定会这么说啦。不过,唔,真要比的话……”阿阮偏着头,细长指尖轻轻点着下巴,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确实不太好比呀,谢衣哥哥也好看。” 忽然叶海走了过去,跟那个男人攀谈了几句,然后一起往回走来,却是越过几个喋喋不休讨论中的小朋友,将人领到谢衣面前。 “你们也知道,流月古城遗址区不对外开放。我有熟悉的向导,到时塞点钱可以带你们进去。”叶海简单解释两句,介绍道,“对了,这位是沈先生,这是我的老同学,姓谢,他可是是X大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 “喂……”谢衣斜睨了叶海一眼,然后微笑着伸出手,“你好,我叫谢衣。” 男人看着他,一双漆黑眸子映着屋檐下灯笼的红光,闪烁流淌,五指干燥而坚稳有力,与他轻轻一握随即放开。“我叫沈夜。久仰了。” 谢衣只道对方说的是场面话,也并未在意,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问道:“流月古城遗址很荒僻,通常没什么游客愿意专程过去。我这次是趁着暑假,带了一个建筑系的学生来采风,不知道沈先生又是为什么想去呢?” 沈夜静静看了他一瞬,又将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开,轻描淡写说道:“兴趣而已。” 谢衣觉得有点奇怪,却也只微微点头,不再多问。叶海却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转头问他:“说起来你上次提到一句关于这个古城名字的诗,什么无声的,叫啥来着?” “长沟流月去无声,南宋陈与义的《临江仙》。”谢衣笑着说。 沈夜颇感兴趣似的,轻轻一扬眉:“谢老师对古诗词也有涉猎?”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乐无异满脸自豪,两眼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是啊是啊,老师不仅建筑设计方面很厉害,对生物化学医学尤其是中国文化都很有研究的。” 他说得极快极流畅,谢衣甚至来不及制止,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沈夜却“哦”了一声,尾音微微向上一勾,挑起淡淡笑意:“既然谢老师博闻广识,能不能告诉我……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轮回转世呢?”
谢衣不由一愣,但见对方不像会开无聊玩笑的人,就也想了想,认真答道:“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也并不十分相信,但是相对于浩瀚的宇宙,人类的认知实在太微不足道。所以确切地说还是那句话,任何被归类为不存在的事物,只是因为无法用证据证明其存在。” 说着谢衣温文一笑:“怎么对这些感兴趣?沈先生有宗教信仰吗?” 沈夜摇摇头,轻声说:“还好。只是偶尔有点好奇心。” 两人谈话之际,叶海已经打完了一通电话,攥着手机转过来问:“在聊什么呢?我约好了向导,他认识旅游局的人,可以放你们进去,包的车子明天一大早过来接。喂,那边几个小鬼,你们都要一起去?” “当然要去啊!”乐无异嘿嘿笑。夏夷则却摆了摆手:“我不去了,明天阿阮和闻人要去骑马,两个女生不太安全,我陪着好了。” 叶海一听两眼发亮,笑着说:“哎哎,要不我带你们去,比起看那些破石头烂土砖,还是骑马好玩多了。啊~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叶海一击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随你高兴。”谢衣笑了笑,“这些天吃你的住你的,当然是你说了算。” 于是简单商定之后,众人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刚吃过早餐,淡青色的晨雾还笼罩着小村,谢衣就带着乐无异,和沈夜一道坐上面包车出发。 古城遗址位处山体断陷形成的一凹盆地里,从禾木村启程须翻过两个山岭。其实也并不太远,只是山路异常难走,九曲十八弯的,车如何都开不快,算下来也需要几个小时。 沈夜看上去话并不多,一个人坐在后排,一路上都很安静。起初乐无异还兴致勃勃地跟谢衣聊一些旅途趣闻和学校琐事,后来经不住山路颠簸,被绕得有些头晕,乖乖闭目养神去了。谢衣也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睁开眼,却在前方后视镜里瞅见沈夜的脸,恰恰好跟他视线交汇。 一时间有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谢衣怔了怔,只觉那双眼眸乌黑冷冽,而又如夜色下平静的大海一般深不见底。他忽然觉得那眼神有几分熟悉,虽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但莫名地,令他心里一动。 谢衣看着后视镜里的沈夜微微一笑,对方却无动于衷似的,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去。 谢衣并未在意,也转头去看山下大片金黄色的草场和树林,早晨太阳并不刺眼,天高云淡,正是风光如画的季节。谢衣看着自己的脸容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虚影,忽而想起第一次在报道上看见流月遗址的照片时,那种打从心底生出的悸动。 这位沈先生,或许也是有缘之人,倒也难得。谢衣想。 到达目的地时已将近12点,天色忽然阴了不少,铅灰色的浓云渐渐堆积,开始刮起了凉风。谢衣叫醒乐无异,望了一眼天空,回头朝沈夜笑道:“天有不测风云,看来我们来得不太巧。” “什么,不会要下雨吧?”乐无异揉揉睡得迷迷瞪瞪的眼睛,拎起背包打开车门,率先跳了下去。 “没关系,下雨的话就早点回去。”沈夜一脸平静,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跟司机谈好在原地等,随后跨出车外。 叶海约好的文物保护站的向导已经等在那里,是个哈萨克小伙子,二十多岁年纪,远远看见车子就笑着迎了上来。谢衣同他交谈了两句,回头看见沈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处,黑色长风衣被吹得上下翻飞。 顺着他目光望去,只隐约看见被铁丝网和围墙圈住的一些建筑轮廓。沈夜脸上神情沉默而悠远,谢衣却没来由地觉得,那仿佛是一种深切的怀缅。 忽然向导看见乐无异挎着的单反相机,交待道:“等会儿进去要检查随身物品的,不能带相机拍照。”乐无异睁大了眼,两手抱头哀叫道:“喵了个咪的不是吧!不能拍照怎么办,难不成要我画下来?早知道就把闻人带上了啊啊……” “无异,先别急。”谢衣拍拍他后背,温声安抚。 沈夜扫了他们一眼,翻出皮夹拿了一叠钞票递给向导:“照片不会外传,麻烦你帮忙疏通一下。”向导颇觉为难似的说只能试试看,边把钱接了过去。 “多少钱,我跟你摊吧。”在等向导跟遗址区工作人员说话的时候,谢衣掏出钱包。沈夜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按:“不忙,回去再说。” 谢衣还想再说什么,那边乐无异已经先过了安检,回身朝他们挥手:“老师快来!”谢衣也不便耽搁,答了声“好”,就跟着走了进去。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密布的废墟,断裂的砖墙和残梁紧凑堆叠在一起,因被风沙长久洗刷侵蚀,已看不大出原先色泽,只是斑驳的青黑。但是从断壁的制式上看,仍可推见都是规模不小的大型建筑。 “哇塞……”乐无异手搭凉棚状四望了一圈,发出由衷的惊叹,“图片上看着不觉得,没想到还真的挺壮观啊!” 进门左手边有一方国务院颁发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碑,上面写着遗址的大致占地面积、发现年代等信息。向导走过来介绍说:“这座遗址是上世纪初,外国的一队探险者发现的,跟楼兰古城的发掘时间差不多。只不过因为考古学家没有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文物,风头完全被同期的楼兰掩盖了。”向导摊手一笑。 谢衣点点头:“媒体几乎没有专门报道过,别说游客,恐怕连知道这里的人也并不多。” “也有人来,不过没几个就是了,你们还是这两三年来头一遭。”向导抽着烟,喷出一口白雾。 因为已经是正午时分,谢衣就让向导先去吃饭,说自己随便逛逛就行。向导只嘱咐了几句不能带走里面的任何东西,也就先出门去了。三人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乐无异拿出背包里备好的面包和肉干分发,沈夜接过去,淡淡道了声多谢。 “说实话,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太有趣的,前几天去的楼兰倒是有佛塔看。”乐无异嚼着牛肉干,好奇地问沈夜,“你跟我们一起,不会觉得太无聊吧?” 沈夜戴着黑色太阳镜,看不清表情,只随意一笑:“我本来也不抱太大期待,只是来看一眼而已。” 两人闲谈了几句,谢衣却一直默不作声。乐无异见他一瓶矿泉水打开了握在手里,定定望着前方的废墟,神情若有所思,不由叫了他一声:“怎么了老师,你在思考啥呢?” “哦,没事。”谢衣回过神来,回头冲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原先看照片就觉得有些奇怪,周围群山环绕,但这个盆地的面积和房屋建筑应有的规模,似乎并不相配,现在亲眼看见,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话音刚落,沈夜便蓦地转头看向他。乐无异“啊”了一声,站起来踮脚打量了一阵,摸摸鼻尖说:“唔……好像是不大对劲儿,这些断掉的屋顶粗略目测也得有七八百户,不该只占这么大一块地啊。” “没错。”谢衣赞许地点点头,“但是城池不会自己移动,那么可能是地震引起的地壳运动,导致山体结构发生了改变。不过废墟却没有被掩埋,又有些令人费解。” “走吧,过去看看。”见两人也都吃完,谢衣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听我们说这些,沈先生会不会觉得太闷?” 沈夜轻轻摇了摇头,嘴唇微弯,不置可否。 倾斜倒塌的墙壁和石梁相互支撑,形成可供人穿行的一条条窄道,风声在缝隙间回荡,尖细如呜咽一般。乐无异小心地跨过一块块碎砖,不时将一些可辨形状的屋檐和残留着图纹的石壁拍下来。 “咦,老师,我想起一件事。”乐无异忽然停下来,疑惑地皱起了眉。 谢衣微微一笑,用眼神鼓励他:“想到什么了,说说看。” “总觉得不太对啊……”乐无异摸摸后脑,“新疆的传统民居,大多都是夯土房或者原木搭建的,要不就是毡房。这样的大型石头建筑,不像是阿勒泰地区的游牧民族风格啊。” “说得对,这也是令我感兴趣的原因之一。”谢衣从一段墙根上捏了一小撮土,看了看,随手捻掉,“这些屋宇看起来很巍峨,有种旷古凝重的气势,我总感觉……应该是一座有布局、有秩序的城池,不像是小的群居部落。” 谢衣叹了口气:“我来之前一直在想,这里当年也是这样的荒山吗?居住在这座城里的土著部族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是不是从哪里迁居而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是因为战争、天灾、瘟疫、还是恶化的环境?” 走在前面的沈夜突然转过身,似乎笑了一下:“出现得这么蹊跷,说不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乐无异“扑哧”一笑,正色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衣无奈地笑着摇头,沈夜却走到他面前,摘下墨镜,与他四目交接:“我是认真的。这地方三面环山,既然在这里建城,按理说该从喀纳斯湖引水,但是当初的考察报告里,并没有发现水渠故道的遗迹。更何况……你们该注意到这里的岩刻了。” 沈夜说着朝身旁的墙垣一指,只见被岁月冲刷得破败不堪的岩壁上,模糊有一些形似麦穗的图案。谢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我刚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部族大概有农耕文化崇拜的风俗,可能是图腾一类的东西,这在古代并不罕见。只不过沟渠的确是吃水的来源,更是发展农业的必备条件,如果不是被风沙掩盖住了,当真说不太通。” “但要说是从天上掉下来,也只是无稽之谈,沈先生幽默了。”谢衣笑道。 乐无异眨眨眼,忽然乐了:“你很有想法!你是不是也看过宫崎骏的天空之城?希达什么的最喜欢了啊!” 谢衣温和笑着说了句“别闹”,眼见外头天色越发阴沉,天空是暗哑的青灰色,风也越刮越猛,微微一皱眉:“看来会下雨啊。无异,抓紧时间把关键的地方拍下来,我们早点回去。” 沈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三点多了,回去还要开几个小时车。过几天天气好了再来一趟就是。” 谢衣略觉惊讶,但也不便出口相问,就指点小跟班干活去了。眼神偶尔瞟见古老破落的废城之中,沈夜举目看着冰冷石砖的身影,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受。 仿佛似曾相识。谢衣忽然想起红楼梦里,宝黛初会时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不禁觉得好笑。 忽然间,有些细微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是喁喁低语的人声,从窄道深处、从石头缝里幽幽传出来。谢衣只觉心中倏然一震,像是受到感召一般,不由自主便循声走去,身畔动静仿佛都已消失,只剩下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声低唤。 光线暗淡,将他的影子扭曲着投在石壁上,谢衣一步步踏过去,那个声音终于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在耳畔,仿佛敲在他心底。他听见那一声声都在叫他的名字:“谢衣……谢衣……”心口猛地揪紧,就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令他窒息。 “谢衣,你怎么了?”一只手在他腰间一揽,阻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谢衣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先前那个呼唤却和眼前男人的声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谢衣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回头正对上沈夜的眼神,清明冷彻,令他心神也顿时明朗。“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谢衣疑惑地说。 沈夜静静看着他:“是我叫你。” 谢衣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刚想说些什么,低头却看见沈夜的手仍旧放在自己腰前,脸上微微一热,连忙退开两步轻咳了一声:“多谢。” 沈夜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这时乐无异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寂静。他一接通就眉开眼笑,声音跳脱飞扬如跃动的音符:“喂喂,夷则啊,我和老师准备回去了,你们也快点走,别淋雨了啊!” 天上开始落起小雨,细而无声,飘洒在一地的残垣废墟之上。“先走吧。”谢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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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2:02:41 GMT 8
Ch 2
一路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路更加难行,等回到禾木村时天已经黑了,正好叶海领着几个学生刚回来不久,就一起吃了晚饭。 桌子摆在后院,饭菜是叶海家客栈的厨师做的,有大盘鸡、烤鱼和烤羊肉,手艺很不错。乐无异中午没怎么吃饱,几乎吃得狼吞虎咽,闻人羽在一旁掩嘴笑,边提醒说哎无异你怎么把饭粒吃到脸上去了。阿阮啃着羊腿,夹了一大块烤鱼说夷则夷则你尝尝这鱼可香了,夏夷则无奈地夹回她碗里,说我不吃鱼的你吃吧。 叶海慢慢啜着小酒,问谢衣:“怎么样,今天有收获吗?” 谢衣微微叹了口气:“还好。可惜时间匆忙,很多细节应该没留意到,我想等在走之前,等天放晴了再去一次。” 叶海递给他一个“服了你”的表情。谢衣淡定地笑而不语,伸手去夹菜,恰好跟沈夜的筷子碰到一起,谢衣不知为何竟有些慌乱,抬起头,正与坐在对座的沈夜眼神相撞。 这时一盘羊肉已经被风卷残云地被扫光了,阿阮失望地说:“啊,烤肉没有了啊……”叶海二话不说叫人再上一份,然后笑着说:“反正这餐的费用是记在沈老板账上,他说了随意点的。” 谢衣顿时想扶额:“喂,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干脆……”沈夜放下筷子,用餐巾揩了揩嘴角,淡笑道:“没关系,一点心意。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完便上楼回房去了。 谢衣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松了口气,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
饭后众人决定去酒吧小酌一杯,谢衣本无兴趣,被叶海以看他的乐队表演的理由强拉了去。酒吧是河边一件木屋,夜晚挂起红灯笼,驻唱歌手轻哼着曲调舒缓的情歌,倒不如何喧闹。 谢衣不时嘱咐几个学生不能多喝,一面随意闲聊谈笑。窗外水声潺潺,杯中酒液倒映着迷离灯色,蓦然间令他想起今天在遗址中的奇异感受,一时恍惚如梦如幻。 回到客栈已经快12点,谢衣倒没多少睡意,先打开随身带的电脑连上wifi,收发了几封邮件,又把白天拍的照片粗略整理一遍。 做完这些后谢衣走进浴室去洗澡,热水从头顶流下,洗去了奔走一日的风尘,浑身毛孔都惬意地张开。谢衣站在莲蓬头下,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的瞬间,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郁郁葱葱的树林,巍峨宏伟的宫殿,清冷月光从苍穹上直洒而下,如玉宇琼楼,绝世幽境。 “……!”谢衣猛地睁开眼,那景象瞬间消散不见,眼前只有天花板上一盏温黄电灯,照着小小浴室里白色的瓷砖。谢衣深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不由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洗完澡出来,谢衣取出睡衣裤换上,若说之前是无甚睡意,现在就更加清醒得过分。 客栈二楼每间房都有一个小阳台,全用原木搭建,尤为雅致。谢衣打开门,初秋夜里清寒微风便迎面拂来,夹杂着几缕河水湿气。他拿出电吹风吹头发,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烟味,一转头,便看见沈夜站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正沉默地看着自己,手指间一点红光明灭闪烁。 “……原来我们房间挨着,这可真是巧了。”谢衣怔了怔,继而朝他点头一笑,“怎么还没睡?” 沈夜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随意地说:“不习惯这么早睡。”谢衣听了这话反倒轻笑出声,扬了扬下巴,用眼神指他的左手:“这可不能算早,得有一点半了吧。” 雨后的夜空尤为明净,天上悬着银白的月亮,虽非满月,但也清朗透澈,映出四周白濛濛一圈光雾。沈夜只穿了长裤和衬衫,袖口解开翻到小臂,左手手腕搭在栏杆上,人站在红色灯笼和白炽灯泡交汇出的光线中,只有五根手指沐在月色里,显得似乎特别的白。 沈夜扫了一眼表盘,没说什么,眼底却浮起些许笑意。谢衣又说:“从作息时间来看,沈先生八成是经常熬夜加班。对了,还不知道你是做哪一行的?” “房地产。”沈夜简略答道。谢衣不觉意外,只点了点头。 沈夜又看了他一眼,忽而眉头一扬,视线停在他脸颊上:“白天戴着眼镜没发现,你这里……还有颗痣?”谢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眼角,笑道:“是啊,小时候家里老人说这叫泪痣,是苦相,说明前世有未了的因缘,所以带到这辈子来了。他们可没想到,我长到现在都很顺遂,无病无灾,乐天知命。” 沈夜凝视着他眼下那小小一点,眼神沉静却又带着难言的复杂,片刻后低声问:“是生来就有?”他这话问得突兀,谢衣也愣住,然后才答:“当然是天生的,我只知道有人会做手术去痣,可没听过自己点上去的。”沈夜低头一笑,这茬便揭过不提。 两人就这么隔着木头栏杆闲聊起来。此时已经夜深,远处群山静默,村中旷无人迹,只有酒吧仍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些喧嚣的声浪。谢衣拨弄着半干的头发,忽而想起一事,便笑道:“不介意我问一问吧?沈先生贵人事忙,怎么对流月遗址这么上心,还要特地逗留几天?” 沈夜手中香烟已快燃到尽头,灰白的余烬簌簌掉落在脚下木板上,他转过身,将烟摁灭在垃圾桶上,然后坦然看向谢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谢衣轻轻挑眉,静待着他说下去,沈夜却缄口于此,将目光望向远处大片的树林,仿佛没有细说的意思。谢衣也并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爱好,刚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突地一阵风来,将身后那扇引通卧室和阳台的门给“砰”一声砸上了。 谢衣顿觉无语,试着去拧门把,发现从外面却打不开,而钥匙自然是挂在里面。谢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除却睡衣拖鞋再无他物,真正一清二白,不由苦笑道:“流年不利啊……” 沈夜饶有兴味似的挑起唇角,说:“等着,我去帮你叫人。” “不用麻烦。”谢衣打量了几眼,后退一步蹬掉脚上拖鞋,“借你的手用一下。” “哦?”沈夜笑着一扬眉,果真向他伸出手。只见谢衣蹭蹭两下就爬上栏杆,翻过两个阳台间相隔半米的距离,身手敏捷行云流水得,像一只优雅矫健的猎豹。 沈夜适时地拉了他一把,谢衣借力轻轻跳下来,赤着脚踩着木板上。沈夜放开手,看着他摇了摇头,问:“你真是当老师的?” 谢衣也笑了,一对乌黑瞳仁若有微光:“货真价实。只不过读书那几年练过散打,还拿了校赛冠军,怎么样,身手还不错吧?哪天要是丢了饭碗,去当个保镖也能勉强糊口。” 沈夜侧身将他让进房间,取出多余的一双一次性拖鞋给他。谢衣道了声谢,开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一脸郁闷的苦笑。“怎么了?没人?”沈夜问。 谢衣摇摇头,轻声说:“前台的小姑娘已经睡了,都这个时间点,再叫醒她也挺不礼貌的。” 他穿着棉质睡衣,又带些许湿气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因刚洗过澡而脸色鲜活,带着些赧然而苦恼的神情。这么站在门口的灯光里,倒显出几分与年龄和身份不符的孩子气。沈夜看着他这幅样子,微微一笑,说:“不介意的话,在我这里睡一晚?” “哎,这话该我问才对,你不介意吧?”谢衣四下扫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夜订的是大床房,那宽度目测躺下两个成年男性倒绰绰有余。 沈夜不接话,直接打开柜子抱出一套备用的枕头被子,放在床上铺好:“我去洗澡了,你随意吧。” 谢衣道了声谢,看着他进了浴室,便走到大床一侧躺下。沈夜的皮包和大衣都放在房里,谢衣暗自讶异,心道这人不知是太粗心大意还是太有恃无恐,就不怕自己卷钱逃跑么。转眼间又见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谢衣不便多看,干脆将床头灯拧灭,闭上眼睡了。 窸窸窣窣的水声从浴室传出,而一日舟车劳顿的疲倦泛了上来,谢衣很快便坠入梦乡。
恍惚间,谢衣看见眼前出现一条曲折的长廊,两侧立着一根根青灰色的石柱,雕刻着繁复古雅的花纹。廊外花木茂密,疏影摇曳。 而他自己大步行于其间,身上是绿白相间的衣袍,长长拖至脚面。他步履生风,那衣角便蹁跹飞扬起来,轻快而恣意,每一步都叩出清脆悠长的回响。终于,他走进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堂里,日光自天窗洒下,无数纤尘在空气中浮动,映亮了厅室中央一方青石地砖。 而那道明光之下,有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椅上,玄金宽袍,发如流瀑。那一瞬,谢衣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随即他跑过去,从背后伸手覆住那人双眼。 谢衣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身不由己。那个人拉下他的手,稍微用力一扯,他只听见自己笑着喊了声“师父”,一阵天旋地转,已落在那人怀里。 他紧紧闭着眼,既期待又有几分紧张,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吻落在自己唇上,抵开牙关,直探入口中。他抬手揽住那人的后颈,舌尖交缠,热烈回应,一腔欣喜和温柔情思几乎不堪承载,仿佛随时要满溢出来。 他一边与那人亲吻,一边偷偷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斜长入鬓的眉,和黑沉冷冽眼眸。而那样貌,分明竟是,竟是…… “啊……”谢衣低声惊呼着,自梦境中醒了过来。他倏然睁大眼,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像是随时要跳出来。 “怎么了?”忽然身边床铺一动,有人拧亮了床头灯,橙黄色的暖光驱退了满室黑暗。谢衣茫然地转过头,正看见沈夜撑起半身,微皱了眉向他看来。顷刻间,他的面孔竟与梦境里那人的相貌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谢衣下意识往后一缩,沈夜脸色顿时沉了些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中含着几分审视的意味。谢衣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惊出了满额冷汗,深呼吸了几下,低声说:“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 沈夜只将英挺眉峰轻轻一挑,也不多问什么,复又躺下转身睡了,只留给他半个背影。而谢衣却彻底没了瞌睡,盯着窗外失眠了大半宿。 次日天还没亮,走廊里刚传来一点动静,谢衣就立刻起身下床,到洗浴间简单擦了把脸。开门时动作虽然小心,仍旧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沈夜在床上翻了个身,谢衣回头看,见他闭着眼睛也不知醒了没有,心里却涌起些诡异难言的尴尬。 等前台小姑娘找备用房门钥匙时,已经有不少住客扛着长枪短炮出门,到附近的小山坡上拍日出。禾木的日出和日落都是绝佳美景,最是吸引镜头流连。 这时乐无异和夏夷则也挎着相机包从楼上下来,看见谢衣,乐无异“咦”了一声,跑上前问:“老师,你怎么在这里?”谢衣只说刚才起床出门,风将房门给带上了,又问:“你们也去看日出?” 乐无异连忙点头,呆毛一晃一晃的,笑眯眯说:“是啊,难得今早不下雨,可能会有太阳。”夏夷则颇有礼貌地问:“谢老师也一起来吗?” 谢衣笑着点点头:“好吧,你们先去,我换个衣服稍后就来。”谢衣看着他们走远,忽然一股凉风灌进来,他只穿着单薄睡衣,不禁轻轻打了个抖,拿了钥匙就匆匆回房去了。
谢衣走到山坡的平台上,恰是拂晓天色,晓寒料峭,东方略微开始泛白。从山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的全景,乳白的雾霭像一条条飘带盘萦在木屋上,一切都若隐若现。 摄影的人们早已摆好了三脚架,等待着旭日升起的那一刻。乐无异和夏夷则分了块巧克力,转头问谢衣:“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看遗址?” 谢衣摇摇头,叹了口气,在早晨的寒风中呵出一小段白雾:“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都有雨,只能看后天会不会放晴了。先在叶海这里待着,如果不行也就算了,也该开学了。” 三人闲谈了几句,没过多久,天边露出一线金红色的霞彩,众人立刻对好镜头屏息以待。只见那道光芒越来越明亮耀目,驱云散雾,黎明时青灰的曙色渐渐褪去,惊起树梢一群飞鸟,扑扇着翅膀向远处掠去。朝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将天上薄云染作玫瑰红,镶着澄金的边,沉寂一夜的山林、幽谷和溪流尽皆被唤醒。 终于,一轮红艳艳的朝阳跃上天空,万丈金光从云层的裂隙间倾洒而下,遍照山川草原,璨若锦绣。众人被眼前美景震撼,纷纷惊叹出声,谢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也感到心胸顿时明朗开阔,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一瞬,他仿佛觉得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这样站在高处,迎送过无数次的日升月落。恍惚间,面前似乎不再是幽静的小山村,而是宏伟清冷的古老城阙,高堂广厦,神圣庄严如同神殿。 可是再一眨眼,诸般景象又烟消云散,无迹无踪。 谢衣捏着眉心,想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然而直至回到村里,却仍有些心神不宁。 清早的阳光温柔而舒适,两只猫咪趴在小院篱笆架子上,慵懒地打着瞌睡。闻人羽和阿阮也已经起来,正把一截木头桩子当桌面,伏在上面写明信片。 乐无异喊了两声,跑过去炫耀刚拍的照片,看清闻人羽脸色,他先是吃惊地“啊”了一声,继而捂着肚子弯腰笑起来:“哈哈哈,我说闻人,怎么你睡了一觉,长出了一双熊猫眼来?” “大概是你昨天讲的喀纳斯湖水怪的故事,把闻人给吓着了。”夏夷则走上前,弯眉一笑。闻人羽一副汗毛倒竖的样子,连连摆手:“别、别再提了!长毛的怪物什么的,最可怕了!我一整晚都梦到那个东西……” “哎哟喂~”乐无异乐不可支,笑得不住喘气,“大家都是听听就算,你偏要记那么清楚,这下可好了,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谢衣刚好走近,听见这八个字,心里突地一阵慌乱烦躁。再一抬头,就看见沈夜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样的思和那样的梦,也太不可思议了。 “谢衣哥哥。”这时阿阮回头,清清脆脆喊了他一声,“我买了一套明信片,还有好几张用不完,你要不要寄?” “多谢,不用了。”谢衣笑着摇摇头。沈夜走过来,眼神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滑过,而后低头淡淡一笑,问道:“可以给我一张吗?” “可以啊,拿去吧。”阿阮递了把剩下的递过去,都是手绘风格的乡野风光。沈夜抽了一张有花和绵羊的,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就着木屋的墙面写起来。从谢衣的角度看过去,依稀可见他字迹飞扬,应该很漂亮,最后的字尾带出一点不羁的韵味。 阿阮嘻嘻一笑,歪着脑袋看他:“选这么可爱的图,是寄给女朋友的?” “给我妹妹。”沈夜摇摇头,将笔合上套子揣回去,掏出十块钱附在上面,连同几个学生写好的一起放进前台代寄明信片的盒子中,然后自己走到后院买早餐去了。
吃过早饭没多久又开始下大雨,因为出行游玩不便,就只由叶海开着车,带谢衣和学生到附近山上转了一圈兜风。回来时跟村民买了新摘的菜,交给厨房做饭。 午后夏夷则提议去河边的小书吧里喝东西,乐无异和阿阮虽然抱怨无聊,到底还是跟着去了。谢衣则表示自己一把年纪不便与他们同乐,上楼回房,拉好了窗帘开始补眠。昨晚本就几乎没睡,加上屋外阴雨连绵,他合衣躺下,沾到枕头没几分钟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没睡多久,谢衣又被卷入一场幽深梦境。仍是身处古旧寂阔的宫殿中,敞开的窗格外有漫天漫地的皎洁月光,而他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与一个人紧密相拥,耳鬓厮磨。床脚凌乱摊了一地的衣袍,有黑色,有白色,有绿色。 墙壁上挂着灯台,烛影摇红,整个房间都透着暧昧靡丽的气息,极之情色。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肩颈上的吻,感觉到温热鼻息熨过自己肌肤时引起的战栗,他无法自抑地仰头呻吟,手指或松或紧地攥住那人垂散的黑发。他感到快乐而满足,与那人腿股交缠,全身热汗淋漓。 他在晃动中半睁开眼,看见头顶悬着的一挂碧色叶纹的纱幔,像是在春风中倒伏舒展的田野,漾起一波又一波翠绿的细浪。他捧着那人的头,拨开鬓边汗湿的发,然后,他看见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容。 “谢衣啊,你……”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落在耳边,低沉犹如叹息。
从梦中醒来后,谢衣平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心情茫然而复杂。不知过了多久,他掀开被子下床来,到洗浴间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冰凉水滴顺着眉睫和鼻梁滚落,谢衣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镜子里映出的影,嘴唇苍白,两颊却滚烫,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他两手撑着盥洗台,重重抹了把脸,牵出一丝无奈的笑。 完了,谢衣想,居然白日发梦,做的还是这么……旖旎的梦。他并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却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然而沈夜与他认识只不过两天,却频频入他梦中,那种缠绵的情绪强烈得,让他几乎要信以为真。 突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却是乐无异在门外低声喊:“老师,你醒了吗?” “稍等。”谢衣稍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领,穿上外套去开门。乐无异刚从外面回来,衣角发梢还带着雨水湿气,手里拿着一个U盘。“有事吗?”谢衣问。 乐无异两眼带笑,掩不住满脸欣喜之色:“老师,你昨晚不是让我查古建筑图腾的资料,没想到还真让我查出点眉目。” 谢衣温和一笑。这个学生向来聪明勤奋,颇得他喜欢,虽然谢衣自己也查出些大概,仍旧愿意耐心引导,给予他学习上的自由空间。“查到什么了,我看看。” “可以用你的电脑吗?”乐无异礼貌地问。谢衣点了点头,乐无异便将U盘插上,点开一个文件夹,将自己整理的照片和图文资料调出来。“昨天在流月古城遗址里拍到的石刻,除了常见的流云纹,和代表部族农耕信仰的叶穗纹,我还拍到一块残缺的石砖,上面有这个图案。” 乐无异用鼠标指着照片的一角,那里有个模糊不清、但仍依稀可辨是缺损的半张人脸和上身的雕刻图样。谢衣赞许地笑了笑,说道:“不错,你很细心。那么这个人手里,拿着麦穗或者是树枝一类的东西,你认为会是谁呢?又为什么会被刻在房屋建筑上?” “老师说过,古代人大都有神明信仰和图腾崇拜,很多时候会表现在建筑的风格里。”乐无异点开一份pdf文档,却是一本扫描的旧书,“所以我去查了些中国神话资料,然后看到这个图,老师你看,是不是有点像这一位?传说中的炎帝,华夏太古三皇之一的——” “神农。”乐无异还未说完,就被人淡淡将话截了去。谢衣心中蓦地一动,回头看去,果然见到沈夜站在门外走廊里,神情平静地望过来。 “咦,你怎么知道?”乐无异很是惊讶地摸摸后脑。谢衣尚能从容,微微一笑,说:“沈先生也是有心人,是查过资料,还是原来对这些就有研究?” 沈夜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随口一猜。你们继续。” 又简略交谈指点了几句,快到晚饭时间,乐无异先回自己房收拾东西。这时房间里只剩下谢衣和沈夜两个人,虽开着门,走廊里人来人往,仍旧升起一丝奇妙的尴尬。 谢衣合上电脑,刚想起个话题缓和气氛,沈夜走近两步,说:“谢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能否占用你半个小时?” “嗯?问什么?”谢衣一时愣住,疑问道。 “关于一些……困扰我的梦。”沈夜轻轻一扬眉,“ 出去走走,好吗?” 梦……什么梦?谢衣心中有些忐忑。 因为下着雨,他和沈夜各撑了一把伞,沿着河边往树林里走去。脚下土地泥泞,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此都默不作声。 秋天里,白桦的叶子都被染成金黄色,由白色的树干托着,倒像是一大片绵软而璀璨的金云飘浮在半空。雨水簌簌地打在树叶上,又从雨伞边缘淌落,林中有泥土的清香味。走了一阵,谢衣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你约我出来,不会就为了散步吧?” 沈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谢衣笑笑,打趣道:“不过我可不懂得解析梦境,以前看过弗洛伊德的书,但也忘得差不多了,大概帮不上你什么。” “不,只有你能。”沈夜肯定地说。阴雨天的树林里光线深深浅浅,他望着河岸边三两成群的游客,侧脸清俊而冷肃。顿了顿,他说:“我之所以专程来这里,是因为在几年前,我就梦到过流月古城,不是废墟,是一座宏伟而完好的城池。” 谢衣心头突地一跳,又说不上什么缘由,皱着眉追问道:“怎么回事?” 沈夜接着说:“事情的起因,是我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当年考古的报道,那天开始,就经常做这样的梦。呵,我甚至还咨询过心理医生,但显然不是我精神状况有问题。后来……我有意搜集了一些流月的资料,发现跟我梦里看见的细节竟然完全符合。所以我决定亲自来一趟,看个明白。” 谢衣听后摇头一笑:“你大概是想多了。医学上有个名词叫做‘记忆闪回’,你觉得似曾相识,可能只是一瞬间的记忆中枢短路,导致大脑对信息的错误判断。又或者……”谢衣斟酌着说:“也许你很早就看过那些资料,自己却忘了这回事。偶尔梦见,也不奇怪。” “没那么简单。”沈夜轻哼了一声,勾起嘴角,声音却不含丝毫笑意,“谢衣,我问你。你来到这里以后,有没有梦见过类似场景?” 谢衣默然,片刻后坦白地点点头,笑着说:“确实有。不过我认为只是因为睡眠不稳,可能是天气的缘故。要是按你的说法,我们的梦境跟这座遗址有关联,除非它有什么魔法,能够蛊惑人心,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沈夜似乎轻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认为?那如果我说,我还曾经梦见过你……” 谢衣猛地看向他,满脸的不敢置信。沈夜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想怎么措辞,而后目光平静地凝视住谢衣双眼:“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你的长相、你的声音,甚至于这里的……”沈夜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角,“虽然不是痣,但位置差不多。” “……怎么会?”谢衣彻底懵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沈夜又说:“还记得那天我问你人有没有轮回转世?这,就是我对整件事的推测。在这里跟你偶遇,不单让我大吃一惊,也进一步确证了我的猜想,开始相信‘上天注定’这个说法。” 谢衣就像在听一个荒诞至极的故事,却又本能般觉得沈夜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让我想想,我的大脑快要无法负荷了……”谢衣闭上眼,低头揉捏眉心,苦笑着说。沈夜只是点点头,也不再说话,不加催促。 雨点持续不断地砸在伞面上,谢衣脑中一团乱麻,想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点头绪。“能不能请你把梦见的城池轮廓大致画出来,我首先想确认,你的话是否属实。”谢衣说。 沈夜笑了笑:“当然可以。”说完他俯身捡起一根长树枝,将脚边堆积的落叶扫开,清出一块较为平坦的泥土。然后用树枝当笔,毫无犹疑地在地上画起来。动作丝毫不慢,倒仿佛是真的熟稔于心。 谢衣站在一旁看着,起先还惊讶他有点绘画功底,等到初见雏形,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感到有丝丝凉意从背心蜿蜒向上。画得七七八八后,沈夜在图上指点着说:“我还知道这几座宫殿是按紫微星象布局,但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有看过周易一类的书籍。” 他回过头看谢衣的表情,眼里已有了九分笃定神色,就将树枝扔开,拍掉掌心的灰尘,然后静待着谢衣的回应。 “这简直……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谢衣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诚恳道,“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我的三观都碎了……” 沈夜听了这话,反倒露出些温和笑意。他身材高挑肩膀又生得宽,虽然打了伞,仍是被淋湿了半边衣袖,洇成更深的灰黑色。“有些事摆在那里,由不得人不信。就像你说的,目前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还很多。我只是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来证实我最后一点猜测——” “你,是否梦见过我?”沈夜一双眼漆黑明亮,神光犀利地看着谢衣,“我希望你说实话,我们互相坦白,也许才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唯一办法。” “的确有。”谢衣也无心再隐瞒什么,点点头说,“就在昨晚,我见到你穿着古代的服饰,长发,黑色的袍子,就在那座城池的宫殿里。在梦里我叫你做……师父?我们应该是师徒?” “只是师徒?我不觉得有这么单纯。”沈夜单刀直入地挑破主题,上前一步走到谢衣伞下,抬手握住他的伞柄。“如果那是前世,我认为我们是……恋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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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2:04:11 GMT 8
Ch 3
“不,怎么会……”信息量太大,谢衣一下子怔住,下意识地摇头。 沈夜一直注视着他,将他的神色变幻都看在眼中,嘴角浮起一丝嘲讽般的笑:“怎么,难道不对?还是说……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还想自欺欺人?” 沈夜说得直白,眼神也异常冷静而又咄咄逼人,谢衣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觉无言以对。忽然察觉到两人靠得太近,不由他不想起梦里种种亲密举动,连忙后退一步,沈夜便也顺势放开他的伞。 “你的猜测或许没错。”谢衣叹了口气,感到十分头痛,“只不过……千年古城、轮回转世,一切来得太快也太突兀,我还有点难以接受。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这也太荒唐了……” 沈夜挑了挑眉,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却又点了点头,说:“起初我比你更难以置信,更觉得匪夷所思,因为我并不认识你,但又反复在梦里见到。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臆想症。” 他这么一说,谢衣反而轻松了几分。“这么说来,还好我们遇上了,至少解决了一部分的困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相同的‘病友’,也能稍加安慰吧。”谢衣微微笑着摇头。 沈夜虽然没笑,神色倒是柔和了些许,像是敛去了冷锐锋芒。他抬头看雨已经停了,就将伞收起,然后说:“所以我想再去流月遗址一趟,看能否再想起些什么,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我拥有这段前世记忆。” “我跟你一起去。”谢衣毫不犹豫地说道,“毕竟我第一次产生这个……幻觉,就是昨天在遗址区里。接近那些废墟,说不定真的会有帮助。等天一放晴我们就去。” “好。”沈夜微一颔首,简洁答应。 两人似有默契般,对那些旖旎梦境点到为止,并不细说。约略商定后,一同沿原路走回村子。 雨后泥土湿软,没走几步靴子就沾了斑斑污迹。谢衣满腹心事,一路都不说话,不一会儿又觉得安静得近乎诡异,便随意问道:“稍后一起吃饭吧?” “我还有工作要做,不打扰了。”沈夜语气淡漠地回拒。
谢衣担心再做那种乱七八糟的梦,故意跟叶海聊天打牌到凌晨两三点,直到累得不行,昏昏沉沉躺下去,却是一夜好眠。 翌日又是一个阴雨天,雨势时大时小,却总不见停。早上一行人去水库钓鱼,说说笑笑,谢衣却是盯着泛起圈圈涟漪的水面,心不在焉,将整件事翻来覆去在心中思索,越想就越是茫然。 到了下午,谢衣订好隔日的回程机票,隐约开始烦躁不安。他打开电脑连上网,漫无目的地查找了一些资料,忽而鬼使神差一般,在google搜索栏里键入“沈夜”两个字。 搜索结果很快就弹了出来。第一条是某某地产公司的相关新闻,点开网页,有一张沈夜的半身照,西装领带,却是神情冷峻不苟言笑的样子,下面标注是集团执行副总裁兼L市第一负责人。谢衣已经知道他们是同乡,当下不以为意地关掉了页面。然后再拉到下面,看见第一页末的最后那条信息,却微微一怔—— 那是X大MBA的毕业生名单。 “这……难不成还是校友?”谢衣大为震惊,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按毕业年份一算,那时候自己正念研二。想到人有重名,谢衣决定有空再当面问一下。 关上电脑,谢衣走到阳台上,看着灰暗的天幕和被大雨笼罩的小村庄。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进屋换了身衣服,戴上夜晚挡风的围巾,走到沈夜房门口敲了几下:“在吗?” “稍等。”门很快打开,沈夜只穿了一件深色衬衫,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有事吗?” 谢衣看着他,神情极认真地说:“我看了天气预报,未来三天都是大雨,但是学校要开学了,我后天就得回去,等不了雨停。我们现在就过去,可以吗?” 沈夜表情波澜不惊,只是凝视着他的双眼,片刻后点头道:“没问题。”说罢简单收拾了一下,穿上大衣,带上手机皮夹等物,便和谢衣一同下楼去。 谢衣给叶海打了个电话,交待他照看好几个学生。这个时间找不到司机,两人干脆去租了一辆面包车,买了点路上吃的食物和水,不过半小时就搞定出发了。 一路上是沈夜开车,谢衣坐在副驾驶,只极偶尔地交谈两句。仿佛因着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即便没发生什么,独处时也难免觉得尴尬。山路虽然崎岖而泥泞,沈夜倒也开得稳当,谢衣看着雨水刷过车窗,远处山峦草地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青,突然想起一事。 “中国古代建筑都讲求堪舆之术,也就是我们说的风水。”谢衣低声说,“我查了一点资料,梦里见到的宫殿布局,好像确实跟紫微斗数有点关系,不知道是源于神圣的信仰,还是隐含着什么权力构架。” 沈夜专心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般说道:“再宏伟的设计,如今也不过是一堆碎石头。” “沈夜……”谢衣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沈夜淡淡扫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点了点头说:“应该比你多。但也都是些片段式的画面,我还没有理清头绪,有空再跟你细说吧。” 谢衣答了声好,也不再追问,将头侧靠在玻璃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闭目养神。 雨天车开不快,等到了遗址区将近晚上9点,工作人员一早已经下班。两人在车里分吃着面包鸡翅等物,权当晚餐。沈夜摇下车窗看了看,回头道:“雨倒是停了,但是大门锁得严严实实,我们是等到天亮呢,还是不请自入?” 谢衣低头温文一笑:“我记得围墙很矮,也没有摄像监控和报警系统,这个遗址非常不受重视,几乎算不上有防卫措施。” 沈夜颇觉有趣地扬起眉头,唇角勾起些笑意。 说话间车外忽然亮起来,谢衣转头看去,只见一道金色光芒从遗址里透出来,不似寻常灯光,璀璨潋滟,映亮了周围数丈内的黑沉夜色。 “那是什么……”谢衣震惊地低喃道。他看着那束明光,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 沈夜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前方,眼神格外严肃和凝重。片刻后他打开车门,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去看看,我好像有种预感。” 谢衣随之下车,两人并肩大步走过去,每靠近一点,那光华就似乎更明亮几分,像是指引归途的灯盏。谢衣紧张起来,连心跳都加快了几许,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心尖上。 到得门外,谢衣抬头看了看两米多高的围墙,忽而后退几步,助跑着两手攀上了墙顶,再用力一撑,整个人轻盈矫健地翻了上去。浅色衣角飘起来,在黑夜里如同一片云。 “你真是当老师的?”沈夜摇摇头,又问了一次,“怎么没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谢衣坐在墙上低头看他,翘着嘴角笑得斯文,又透出点得意。“我打架也不差的,沈先生要不要试试?”他边说着,边朝沈夜递出一只手:“需要拉你一把吗?” 沈夜淡淡笑着,握住他的手:“打架就算了。我不想跟你做仇人。” 沈夜的身手居然也还不错,看得出是经常做锻炼的,谢衣只拉了两下他就翻了上去。谢衣笑着夸奖了一句,随即两人一先一后跳下墙头。 流月古城遗址地处偏远深谷之中,荒无人烟,四望都是黑黝黝的山脉,在这样一个萧瑟秋夜里显得格外冷寂。惟有前方凌乱堆积的残垣中透出一束金光,夺目异常,却免不了有些瘆人。 “你说……那会是什么?”谢衣舔了舔嘴唇,一颗心怦怦的跳,几乎提到嗓子眼。 沈夜亦是眉头紧皱,满脸警惕。他转头看了谢衣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低声说:“走吧。” 若在白天,谢衣必定会介意这样的肢体接触,然而眼下天地苍茫广阔旷野静无人声,莫名地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谢衣只觉心头一暖,应了声“好”,就和沈夜拉着手一同向前走去。两人手心都有汗意,然而贴在一起时,谢衣却感到心绪安定了少许。 不知沈夜是否如此……谢衣心中默默想着,随即又觉得好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谢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然后没踏出几步,那片废墟竟似变得朦胧起来。他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清晰地看到废墟之上浮着一层淡薄的白雾,而那堆断裂倾塌的砖石像是有生命一般,从地上缓缓飘起来。身周景象也奇异地有了变化,近处围墙和远处山峦都消失不见,展目只见明净浩瀚苍穹,无数星辰在其上流转闪烁,如同洒满碎钻的墨色丝绒。 谢衣低下头,只见脚下没有土地,如凌虚御风。而不知何处飞来成百上千只蓝色蝴蝶,通体晶莹,盘萦飞舞一阵,便首尾相衔着搭成一座光彩陆离的桥,笔直通向夜色深处。 他甚至无暇惊叹,废墟中那道光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在黑夜里就像是一条金线,牵引着他的脚步和心神。谢衣一步步迎着走过去,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声,他却感到似乎有谁在召唤自己,那声音无形无质,而又无孔不入,一下下敲打他在内心深处—— “谢衣,谢衣……” 终于,他一步跨入那已模糊成形的建筑中,那点光芒从高处坠下来,像是一颗陨落的流星,拖出一道长长的金色痕迹。 谢衣直看得目眩神迷,一时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便连自身都浑然忘却。他如同受到感召一般伸出手,指尖堪堪触及那到瑰丽光芒,忽而金光顺着他的手流淌成水,迅速弥漫过他全身。谢衣只觉心头大震,继而一番地动山摇,他却在突如其来的震荡中猛地醒过神来。 谢衣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便握紧右手,急声喊道:“沈夜!”然而却无人答他。 地震来得突兀,倏忽间又平复如初。谢衣眼前晕眩逐渐散去,忽然感觉掌心所握坚硬冰冷,再一低头,却哪里还有沈夜的身影,只剩下一柄雪亮长刀被攥在自己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沈夜!”谢衣大声喊着,只觉头痛欲裂,然而身边既无人声也无光源,目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只有脚下透着些微光亮,看上去像是一方浅水,谢衣走了几步却觉得诡异,再一细看,那哪里是水,分明都是猩红粘稠的血液。谢衣心头大骇,举起右手,又见刀柄上有血一滴滴滑落,浸透了一双鞋袜,连玄色衣摆也被鲜血染湿。 谢衣就这么踩过满地的血,茫然地向前走去,心腔仿佛空空荡荡,忘记了害怕,亦不辨喜悲。他隐约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那里,应该有一个人…… 直到迢遥的远方泛起清冷光芒,随即现出一个背影,玄衣墨发,凝立如山。谢衣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似欣喜又似哀伤,却只恨不能立刻跑过去,接近那抹唯一的光华。地上突然生出尖利的冰棱,他每走一步都是剜心刺骨的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远去,徒留他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不要就这样消失……至少让我……回到他的身边…… 谢衣张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心里绝望地呐喊着,五脏六腑像是被尖刀翻搅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忽然间眼前霍然明亮,谢衣抬头,看见一轮皎洁明月高悬天际。耳畔骤然响起铮铮剑啸之声,一个身影腾跃而起,玄色衣袍在风中展开,将月光尽数遮蔽,而那人俊眉朗目神情冷煞,正是沈夜的模样,手中一柄秋水长剑向自己刺来。 不……谢衣感到心痛如绞,脑中像是有个声音在一径地阻拦,身体却不由自主,横刀便迎了上去。刀剑相撞,激起一道难以逼视的耀目光芒,再睁眼时,却看见自己身躯被长刀当胸贯穿,鲜血流了一地。 谢衣缓缓地软倒下去,眼前是漫天彻地的红,独有沈夜的身影始终清晰。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沈夜伸出手—— 师父,永别了……如若可以,我多么希望…… 他在一天一地的血色红光中闭上了眼,浑身犹如一片翎羽,轻飘飘被风托起来。忽而却又仿佛看见熟悉的殿宇楼台和繁密树影,月光清冷,从高高的天上倾泻而下。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谢衣,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今日战败,弟子无话可说,然而心魔入侵全因我一人之过。感染魔气凶险非常,不知有几成胜算,师尊,就让弟子先行尝试,用我微贱之身,代赎此罪! 诡秘狰狞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一双双手,将身体拖拽着向深渊沉落。谢衣用尽力气挣扎着,却始终徒劳无功,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流失。 这就是……魔气噬体的感觉吗?好冷……好痛……可是我不甘心,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 ……如若就这样死去,没能再见你一面,会是我最大的遗憾……师尊……
“谢衣!” 男人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及时将他从深不见底的悲伤中拉了出来。谢衣慢慢睁开眼,看见面前一片断壁残垣,和沈夜黑沉冷冽眼眸,仿佛含着深切的哀戚。 一点金色光华落在沈夜手中,映亮他半边面容,而后逐渐敛去光亮,依稀是一个指环的模样。谢衣只觉脚下一软,便被一双坚稳有力的臂膀接住,沈夜眼底像是有两簇火焰,深深看了他一瞬,而后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倾身便吻了下来。 刹那间,谢衣心中似乎有一道闸门被打开,缠绵而浓烈的情思如潮水般奔涌出来,澎湃地流过四肢百骸。他几乎是颤抖着抱住沈夜的肩,本能地张开唇,迎接着他的入侵。 两人舌尖火热地交缠在一起,用上了全身气力来亲吻,粗莽得咬破了彼此的嘴唇,淡淡铁锈般的血腥味被卷入口中。他们将手指插入对方发丝中,以便能更加密切地贴合,脚下踉跄着踩过泥土和碎石,直到背脊被重重推在石壁上。 谢衣紧闭着眼,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和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沈夜一只手探进他大衣里,将衬衫从裤腰里抽出,滚烫的手心贴着背部肌肤向上抚摸。谢衣禁不住仰起头,交叠的嘴角淌下细细一线水渍。 沈夜更加动情地吻着他,动作强势而激烈,不留给彼此丝毫喘息的余地。手掌又向下抚去,划过他腰间凹陷之处,伸进牛仔裤里,手指顺着臀间那一缝探下去…… “唔……放开……”谢衣猛地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伸手去推沈夜的肩,沈夜却分毫不让,反而将他揽近了几分。谢衣干脆握紧拳头,照脸就是一拳,打得沈夜后退了两步。 谢衣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弯着腰不住喘气:“你看清楚……我是谁。” 沈夜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过了一会儿,抬手擦去嘴角一线血丝,眼神异常炽热明亮。 谢衣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斟酌了半天,才直视着他说:“不管刚才是怎么回事……沈夜,我不是同性恋。” “我当然也不是。”沈夜挑起眉头,冷笑道,“但是很明显,曾经是。” 谢衣无言以对,心里乱糟糟的,又隐约有种说不出的惶惑。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而后低声说:“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就算那是前世记忆又怎么样,毕竟都是……早已逝去的东西,就像周围这些残砖断瓦。沈夜……你分清楚。” 沈夜逼近了一步,那道光线已尽数退散,夜里漆黑一片,只隐约看见他脸部轮廓和眼中两点微光。离得这么近,谢衣能听见他略微紊乱的呼吸声,像是无形的压迫。 “你的感觉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沈夜说。 谢衣拒绝去想那所谓感觉,掏出了手机,打开灯光,顿时明晃晃的映亮了身边方寸之地,也驱退了先前暧昧而对峙的气氛。他看见沈夜嘴角磕破了皮,还留着几点血迹,不免愧疚起来,脸颊微微一热。 “抱歉,我下手重了。刚才……我像是被那些记忆占据了大脑,相信你也一样。发生这样的事也有我的责任,不能全怪你。” 沈夜闻言摇了摇头,仿佛在笑又像是叹气:“我的确看到一些画面。不过,你以为我当真分不清虚实,认不出你是谁?” “别再说了,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谢衣心情烦乱之极,避开沈夜过于锐利的目光,岔开话题道,“先前你是不是拿到什么东西,是那个发光的?” 沈夜也退让一步,语气缓和些许,摊开手,一枚足足有一寸长的澄金指环躺在他掌心:“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不过我看不清位置,也许是卡在某个角落。” “是啊,简直像看电影一样,太匪夷所思了。”谢衣苦笑着说,凑近了仔细端详上面雕镂的花纹,“好像还有一圈象形字,不过我看不懂,但我可以肯定在梦里见过这个东西,在……你手上戴着。”谢衣摇摇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沈夜拈起那枚指环打量了一番,而后朝自己左手中指套下去,那尺寸竟是天造地设一般。指环造型颇似少数民族佩饰,衬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显出一种既粗犷又华贵的美。 沈夜屈指叩了叩,将眉一挑:“好像是纯金的。” 谢衣不由莞尔,摇摇头轻叹一声:“糟糕,我也开始相信‘命中注定’这种事了,大概这个指环就在虚空中的某个地方,默默等了你上千年。唉,可惜不是我的,否则还能卖不少钱。” 沈夜没说什么,盯着手掌看了一会儿,缓缓收拢五指,垂在身侧。谢衣又笑道:“依我看,土豪金配沈老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沈夜抬眸瞥了他一眼,眉宇间依稀含着点笑意,看得谢衣心中没来由地一动。 “两点多了,我们在这里待了快四个小时。”沈夜看了看手表,,平静说道,“出去吧。” 谢衣点了点头,用手机打着光,跟他一同向外走去。半夜秋风带着雨水湿气,刮在身上颇觉寒凉。“以前看过庄周梦蝶、一枕黄粱的典故,没想到自己也有这种奇遇。虽然是幻觉,但那种强烈的悲伤让我能感同身受。”谢衣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 “谢衣,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沈夜走在前方一步开外,手揣在衣兜里,并未回头,“我们相遇,并且得到那段记忆,也许是因为前生对感情太执着,想在这辈子来弥补遗憾?” 谢衣猛地抬头看向沈夜的背影,心头突突地跳。他其实隐约有些预感,却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直面,当下也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沈夜说出这句话,倒也不急于要个答案,并不出言催促。两人便维持着沉默,沿原路翻了出去,坐进车里。 “先在这里睡一觉,等天亮再开车回去。”沈夜打开车载音响,将音量调得很低,悠扬的纯音乐催得人昏昏欲睡。 谢衣本就不习惯晚睡,加上连日休息不足,被车内温暖的空气一熏,浑身都泛起困倦。他简单应了声“好”,脱下大衣盖在身上,两眼一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却不知道,沈夜正借着车灯温黄光线,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早晨温暖明朗的阳光打在脸上,谢衣悠悠醒过来,睁开眼,看见车子正行驶在山间窄道上,窗外一侧是大片金黄的长草和桦树,迅速向后退去。 沈夜正开着车,听见动静头也不转,只淡淡打个招呼:“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说好回程由我来开的。”谢衣坐直身体,将外套穿上,捏了捏酸痛不适的肩膀。 “没事,我不困。”沈夜脸上看不出丝毫疲倦,透过树梢的细碎的阳光洒在他下巴上,露出胡茬仔细剃过后、点点淡青色的痕迹,浑身上下一如既往的修整干净,看不出半点露宿荒野的风霜。“再过40公里换你来开吧。” 谢衣点点头,用湿纸巾粗略擦了把脸,喝了几口水,拿出昨晚没吃完的面包。风从半开的车窗拂进来,有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朴实而又清新。天际有灰色的云在聚集,预示着短暂的晴朗即将结束。 谢衣安静地看着窗外风景,脑中翻来覆去地想昨夜里见到的景象,心头沉甸甸的。忽而看见玻璃映出沈夜的侧脸,轮廓朦胧又清晰,倒似极遥远而不真实。 “沈夜……”谢衣低唤道。沈夜转头看了他一眼,应了声:“嗯?” 谢衣十指交错着搁在膝头,眉心微蹙,像是在考虑如何措辞:“很奇怪,之前我梦到的,都很甜蜜……但是昨晚在遗址里,看到的尽是些惨烈而悲痛的情景,不过感觉真实了很多。” “我们……不,我是说他们……”谢衣顿了顿,又接着说,“最后似乎没有在一起?是个阴阳两隔的结局?那么又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记得……心魔什么的,听起来简直太荒诞了。” 沈夜左手松松握住方向盘,阳光下,黄金指环光泽粲然。他两眼注视着前方道路,漫不经心般接道:“我对这些事的记忆也很零散,回答不了你的疑问,不过能肯定的就是,那是一种痛失所爱,或者说,求而不得的悲哀。” “我也这么觉得。”谢衣点了点头,好奇问道,“对了,在你清醒之前看到了什么,会导致你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很多。”沈夜叹了口气,“不过最后那一幕,是看见你躺在我怀里,浑身都是血。” 谢衣忽然又想起一事,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咦,在那段回忆里,我还叫你……‘主人’?怎么回事,不是师徒吗?” 沈夜闻言眼神忽地一紧,侧目看着谢衣,见他一副茫然的样子,便只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称谓而已,并不代表什么。” 谢衣也并未多想,只“哦”了一声,又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回到禾木村时已将近11点。叶海打电话来问了几句,又说正带几个学生在天池玩,问谢衣要不要过去,谢衣本就情绪不高,加上从前到新疆旅游过,就推说不去了。 交了车以后,两人就各自回旅馆房间休息。谢衣本有满腹的话想说,但心思纷乱得,就像一团找不到头的毛线,不知从何谈起。再看沈夜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也就只好暂且作罢。 正吃着午饭,大雨就如期而至。这时手机响了起来,谢衣打开看,见是乐无异发来一条带图的微信,照片里是几人在游船上并头站成一排的合影,叶海在后面露出半个头,做着夸张的鬼脸,秋雨连绵,远处有积雪的山峰。谢衣摇头笑笑,随手回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饭后谢衣到河边散了一圈步,消食得差不多,回到房间整理旅途中买下的手信。 雨是过山雨,约莫一个小时就渐渐变小,谢衣推开阳台的门,山野清寒气息扑面而来,身心顿时为之一爽。他抬了板凳出去,又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写写画画排遣时间。 没多久雨停了,短暂地现出漫天晴湛,一弯七彩虹桥挂在树林边,金色的秋阳洒遍山谷河滩,放眼望去,小村里木屋错落,一切都淳朴而又宁静清幽。谢衣深呼吸了几下,觉得北疆的秋天高地广,自身的情感和烦恼都变得格外微不足道,也越发理解叶海为何抛弃喧嚣的都市,执意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谢衣笑了笑,笔尖沙沙地在纸上速写。然而不一会儿,脑中又闪现出流月遗址的断壁残垣,以及梦境中所见的城池宫阙,谢衣稍微一停,翻过另一页,凭印象将那些殿宇格局描摹下来。 “紫微星象,十四主星……神农,上古部族,祭司……心魔……”谢衣无意识地在图上圈圈点点,不时写下一些关键字词,只觉如同面对一本被拆开的书,只拾得部分散页,亦不知页码顺序,可以说是毫无头绪。 忽然间想起那天沈夜说“也许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当时只当玩笑,并未在意,现在想到却莫名地心头一跳。谢衣抬头望向遥远天际,那里高远空茫,只看见灰白的云朵和几行飞过的大雁,不由叹了口气。 旁边阳台突然传来嘎吱响动,谢衣一转头,就看见沈夜背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手机,像是在发短信。刚才过于全神贯注,竟然没发现他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谢衣突然很想问些什么,便叫了一声。沈夜抬起眉头看他,眼神平静得过分,谢衣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与他无言对视。 然而沉默总是令人尴尬,谢衣轻咳了一声,说:“关于那些事,我还是一头雾水。你知道得比我多,还请你多想一想,有什么结果的话就告诉我。” “这个不用你说,我有分寸。”沈夜淡笑着摇摇头,“只不过,谢衣……你是不是该先问问自己的心意?” “什么……”谢衣没料到他突然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没来由地有点紧张。沈夜却只说了这一句,就径自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这人可真是自负,姿态强硬,又吝于有半句赘言……谢衣倒不生气,只感到有些好笑。 傍晚又时断时续地落了几场雨,叶海几人回来,一起吃了晚餐。入夜后村里燃起篝火,由几个本地年轻男女带头,唱着民谣拉着手跳舞。游客们看得新鲜,也开始纷纷加入,舞步踩得乱也没人在意,只图个热闹高兴。 乐无异混在人群里,眉开眼笑的,学着少数民族姑娘家扭腰摆臀,跳得十分卖力投入,一面又使劲招手让大家一起来。夏夷则和闻人羽矜持地拒绝了他的邀请,阿阮在旁边拍着手,说小叶子再扭一个扭一个嘛。 “什么嘛,你们这些家伙太没意思了!”乐无异不满地撇撇嘴。 谢衣笑着起身走过去:“我来陪你吧。”乐无异连忙嘿嘿笑着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绕着篝火跳起舞来:“还是老师好,懂得享受生活的乐趣。” 谢衣虽比他们长了好多岁,到底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且向来性格坦荡毫不扭捏,倒比乐无异还放得开。一时间火光煌煌歌谣婉转,身畔欢声笑语一片,心事也被冲淡许多。 正玩闹间,谢衣不经意一抬头,正看见客栈二楼上沈夜的房间,阳台上没有人,门也紧闭着,只门缝下透出一线灯光。谢衣微微一怔,不知何故便想起前几天半夜里,沈夜站在月亮和灯笼交织出的光影中,眼望着远方,与自己谈笑的样子。 谢衣心头一动,忽而想起看过无数遍的那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时的他与他,究竟谁入了谁的梦,谁又成了谁的风景,恐怕说不清楚。
第二天一早,谢衣就跟叶海道别,带着学生们包车去喀纳斯机场,飞到乌鲁木齐去转机。 在大厅办登机时,谢衣排在队列最后,刚托运好行李,只听见乐无异惊讶地说:“这么巧,又是你?”紧接着一只手从他右侧伸过来,递出一张身份证。 谢衣心里“咯噔”一声,转头看去,果然是沈夜的名字。早晨车上了公路,他还在想,离开北疆后或许再不会见面了,但内心深处又隐约觉得不该就此结束,因而意外之余却也有几分释然。 拿好登机牌,谢衣退到黄线外,微笑着看向沈夜:“早知道你也搭今天这班飞机,就叫你一起走了。” “谢老师。”沈夜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临时决定的行程,所以之前没说,抱歉。” 谢衣并未多问什么,众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安检,没多久就开始登机。 因为来得稍晚,座位都比较偏后,谢衣的靠窗,沈夜挨着走道,乐无异在中间。因为整个航程将近5个小时,谢衣跟空姐要了条毯子,准备睡一会儿。起飞时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吵得人难以心静,谢衣向窗外望去,细雨中灰蒙蒙的停机坪在视野里越来越小。 直到飞上云层,又是万里晴明,银灰色的机翼被日光射得颇为刺眼。谢衣莫名有些感怀,转过头,却对上沈夜未及收回的视线。谢衣微微一怔,笑问道:“在看什么,舍不得离开这里?” “呵,没什么。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沈夜回以一笑,抽出一本杂志翻看起来。 乐无异低着头开始打psp,对他们的谈话浑不在意。谢衣饶有兴致地看他打了一会儿,终于觉得犯困,调低了座椅,盖上薄毯开始闭目养神,晴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他看见一天一地的银白,飞雪从半开的窗飘进来,他躺在一张榻上,意识模糊浑身忽冷忽热,一时如被火炙,一时如堕冰窟,头疼得像要炸开一般。有人坐在他身边,看不清轮廓,只朦胧一个黑衣的影子。 那人将手搭在他额头,便有一股温脉如水的气息渗入他的身体,缓解了些许痛苦。他抬手攥住那人的袖子,嘴唇开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低唤:“师尊……魔气……” “为师在这里,别怕。”那人俯下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紧接着,他又看见一片刀光剑影,沈夜长发黑袍站在血色红光之中,三个穿绿衣的人合身攻了上去。而他自己站在远处,眼看见这一幕心中焦急万分,想也没想,便翻出一柄雪亮长刀,纵身跃上前去。 几道灵力相撞,耀目光芒冲天而起,将周围映得通明透亮。而那几个绿衣人忽然被剑刃当胸刺穿,身体化作红色光雾,如雨点般纷纷洒落。 沈夜就在那一蓬血雨中负手而立,神色凛然,目光缓缓逡巡过跪伏一地的人群。他握着刀,心中恻然而又如释重负,远远朝向沈夜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我流月城烈山部自上古至今,未行不义之举,却遭诸神弃置,受困北疆贫瘠之地,更饱受疾患折磨。 ——“今蒙外界使者降临……”, …… “请问需要鸡肉还是鱼肉?” 空姐清脆悦耳的声音将谢衣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面前一片朦胧眩晕,心头好一阵狂跳。“老师,你醒了?”乐无异在耳边问道。 谢衣定了定神,见空姐正推着餐车等他回答,便点点头:“鸡肉,谢谢。” 沈夜的位置是空的。谢衣屈起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起身出去上洗手间,没走几步就看见沈夜迎面而来。机舱里过道狭窄,两个大男人挤不开,谢衣侧过身让他先行,不料沈夜却停在面前,状似不经意般,握住了谢衣扶着座椅靠背的手。 虽然这样的小动作并没人看见,谢衣还是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连耳根亦烫了起来。他手上使力,一点点从对方手心里抽出,张了张嘴,面前男人的脸与梦中所见倏然重叠起来,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 沈夜收回手,表情从容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同他擦肩而过。 谢衣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洗手间里,背靠着门出神了好一会儿。心跳乱无章法,纵使脸上再平静镇定若无其事,仍旧出卖了他最隐秘的情绪。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只互通了姓名的陌生人,而前世……是那么遥不可及。 用冷水洗了把脸,谢衣才走出去,照旧看着小电视里播的港产电影,和乐无异闲聊,听那个大男孩抱怨下学期课程又要增多,然后笑着宽慰几句。沈夜一直十分安静,整个人变成了一团空气般没有存在感,后来便靠着椅背合眼睡了 谢衣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终究还是把自己的毯子给他搭在了身上。沈夜眉头微微一蹙,呼吸仍旧平稳悠长。 飞机到达L市天已经黑了,众人陆续下机走到大厅,等了十来分钟,托运的行李箱被传送带运到了面前。沈夜取好自己的黑色拖杆箱,却不立时就走,而是来到谢衣面前。 “谢衣。”沈夜两眼直视着他,淡淡一笑,“借一下手机。” “嗯?哦……”谢衣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了他。沈夜接过去,手指飞快地按了一串号码拨通,“嘟~嘟~”响了起来,他却不放到耳边听,随即谢衣听见一阵铃声从沈夜的大衣口袋里传出来。 “……”谢衣顿时无语,但想起这些日子变故频生,自己与他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千丝万缕关系,却从未有进一步的了解,甚至没有问询联系方式,倒不知是无心忘记还是刻意忽略。真正可以算是交浅言深,或是倾盖如故了。 沈夜将手机还给他,嘴角轻轻一勾:“后会有期,我先走了。”说罢不等回应,转身就拉着箱子向外走去。机场大厅里灯光明亮,沈夜走出门,一袭黑衣的身影融进夜色中,谢衣看着,心头好一番百味陈杂。
新学期伊始,工作顿时忙碌起来。因为给大一新开了课程,又要备课,同时又要忙学校筹建新校区的设计项目,谢衣接连几周都忙得连轴转。 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些,倒也格外充实,让他无暇分心去为一些琐事烦恼。只偶尔还会梦见些所谓前世的画面,梦里有广袤河山,有繁华城镇、幽静山村,更有阿阮、乐无异等人,如现在一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有时谢衣半夜惊醒,开着台灯久久无法入眠。他大抵预料到那些记忆会一点点找回,并非感到恐慌,反倒有种难以言述的温暖和感慨。或许茫茫大千世界,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奇遇,不论如何,与旧识再次重逢总是可贵的缘分。 这天终于清闲少许,下了课后,谢衣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徜徉在书架之间漫步向外走去,不由回想起在禾木的那几天。忽然间谢衣一拍脑门,猛然想到去流月遗址花的钱还没给沈夜,当时事情来得猝不及防,他心绪大乱竟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衣当下愧疚不已,调出通讯录里沈夜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简略说明情况道了声歉,问他当时付了多少钱。 不料电话那端沈夜只笑了笑,说:“不要紧,没多少钱,不用给我了。” “这可不行。”谢衣极其认真地说,“钱的事还是算清楚比较好,没有让你全出的道理。把你银行卡号发给我。” “谢衣,我知道你想跟我划清界限。”沈夜笑着叹了口气,尾音清润,穿过手机听筒落在耳畔,如一段微凉的风,“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什么,你……”话未说完,那头沈夜已将通话挂断,留给他一串单调的忙音。 谢衣心头火起,抬起头,却看见图书馆外夹道的两排银杏全被秋风染黄,小扇子纷纷扬扬落满了青石板路,心里无来由地,又被一股温柔情绪所占据。 谢衣想了半天,觉得再打电话去问也是自讨没趣。干脆走到校内移动营业厅,给沈夜的号码充了一千五百块话费,还赶上优惠活动,再送了一千五话费,分24个月返还。办好后谢衣才觉得出了口气,十分痛快,挑着嘴角得意洋洋一笑。 收到10086的充值确认短信时,沈夜正坐在办公室里,皱着眉看公司的三季度财报,桌上半杯咖啡久久不动,早已冷透。沈夜对着那条信息看了一会儿,好笑地摇摇头,心中却蓦然轻快了许多。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而后走到落地窗边给谢衣打电话。 “沈先生有何贵干?”谢衣那头有呼呼的风声,沈夜却清晰地听出他话中挪揄笑意。 沈夜言简意赅道:“多了。” “唉,亏了,那麻烦你还给我。”谢衣也答得干脆。 “太麻烦,我看这样吧……”沈夜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本正经地提议道,“你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谢衣抱着书走在小道上,秋日浅淡的阳光从树叶间隙洒下来,他指间拈着一片红叶,无意识地摩挲了半晌,然后回答道:“好,去哪里?” “你来我公司这边。”沈夜说出一个地址。谢衣心想商务区能有什么好的吃处,却也未有异议,一口应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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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2:06:32 GMT 8
Ch 5
下班后谢衣搭地铁过去,恰好看见沈夜从对面写字楼里走出来,身上穿着深色暗条纹衬衫,西装外套搭在肘弯。长街喧嚣,暮色却温柔,天边有淡淡一抹紫红色的霞光。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沈夜的目光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谢衣远远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跟着人群一同穿过马路,走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谢衣眼里含着笑意,主动打了个招呼。 “话费太多,我可用不完。”沈夜轻笑一声,礼貌地询问道,“能不能打给你?” 谢衣闻言一怔,先前怀揣的些许紧张却被这句玩笑冲散,轻松笑道:“如果我不上课又有空的话,倒也愿意奉陪。对了,打算请我去哪里吃饭?” “在这里等我。”沈夜撂下这一句,转身走进一旁的停车场,没多久就开着车出来。 谢衣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也没多问什么,车子就往临江岸的新广场方向开去。谢衣看着窗外流逝而过的街景和奔波于回家路上的行人,心中隐约觉得不安。 不过是相识数天的交情,却连说话都开始带着狎昵意味。或许两人本不该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戛然而止于此最好,但沈夜只轻描淡写一句邀约,就让他无法抗拒,实在是……糟糕透了。 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去想,谢衣回过头,看见前方摆着一个木质的相架,照片上是广阔的蓝天和旷野,沈夜穿着骑装戴着帽子跨坐在马上,身前搂着一个梳双马尾的女孩。那女孩子约莫十□□岁,笑靥甜美,长相有几分眼熟。 沈夜注意到他的视线,扫了一眼相片,说:“这是我妹妹,去年一起照的。” 谢衣心中一动,努力搜索着脑子里零碎的记忆,然后问道:“该不会是叫……沈曦吧?”沈夜毫不意外地点头。 “这可真是……”谢衣苦笑着,不知说些什么好,想起梦境中那个梦魇缠身的小姑娘,不由叹了口气,又问道,“她好吗?” 沈夜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她很健康,也很聪明,现在在外地念大学,听说刚交了个男朋友。” 谢衣刚想开口,沈夜已踩刹车停了下来。谢衣抬头看去,见是一家坐落在江畔的法国餐厅,有独立的院落可以泊车,院中栽着整齐的花木,环境十分幽静。他向来对西餐不感兴趣,却也并未反对,跟着沈夜下车走了进去。 因为来得不晚,里面只疏疏落落坐了十来桌,服务生将他们领到靠窗的座位,递上一份菜单。 “喜欢吃什么?”沈夜问。谢衣只随便瞅了两眼,又塞到他手里:“我无所谓,你点吧。” 沈夜翻看着菜单,熟门熟路地点了鹅肝、牛排、生蚝、奶油蘑菇汤之类,又要了一支红酒。大堂里装潢颇为奢华,落地玻璃上挂着白色窗纱,外头就是一望无际的江面,谢衣偏着头看出去,恰见着向晚的夕阳下,一艘载满客的渡轮正驶向码头。 沈夜开始接一通电话,像是在谈要紧公务。这时服务生端上来一架烛台,又替他们开了红酒倒上,谢衣只觉这气氛莫名诡异,再看四周坐着的大都是情侣或是夫妻,越发觉得尴尬,摇摇头笑叹道:“你可真会挑地方。” 沈夜正好结束通话,没听清他这一句,轻轻一挑眉:“嗯?你说什么?” 谢衣笑而不语,过了片刻,说道:“从禾木回来以后,我开始陆续梦见那些事,或许去流月遗址的这趟行程,就像……唔,一把开启记忆的钥匙。我发现,如今我身边认识的很多人,都曾在那个故事里出现过,包括我上次带着的几个学生。” “我知道,对他们有点印象。”沈夜啜了一口红酒,语气平静地说。顿了顿又问:“你害怕吗?” 谢衣微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故事有太多超乎自然的玄奇色彩,我查阅了一些神话传说,三皇五帝、女娲补天、巫山神女之类都有记载,和梦里的情形出入也不大。那我大概就能认为,这些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远古时代确实发生过的事。” 沈夜一言不发,只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谢衣说着,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但这样一来,我越发难以想象,那个所谓六界生灵并存,就连人类也能修炼出超能力的世界,是如何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呢?这段记忆一方面真实得无法反驳,一方面又让我难以置信。” 沈夜手执酒杯,轻轻晃动着红色的液体,语气冷静得过分:“依我看,是因为天道轮回之中,有一把无形的标尺。随着社会进步,现在的人依靠科技也能上天入地,而作为相应的代价,就必然要失去某方面的能力。” “想想看,其实这世界很公平,有得就必有失。”沈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谢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只觉他轻飘飘三言两语,就令得自己心情明晰且豁达起来。 “也许你说得对。我倒觉得现在的世界很好,人们可以依靠外物,轻而易举地做成更多、更好的事。要不怎么说,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呢。”谢衣笑着说,“只不过,现代人可不见得比从前清闲快乐,反倒是更加疲于奔命了。” 沈夜勾起嘴角笑了笑,说道:“人总是贪心不足,不安现状,而欲望却是永远也填不满的。” 这话说得谢衣心中一阵沉重,却又觉颇有道理,赞同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有种感觉,前世的我也是希望看到这样一个世界,虽然……唉,结果好像有些许偏差。” 正说话间,头盘和主菜陆续都端了上来。谢衣注意到沈夜拿刀叉的手,诧异地问道:“咦,怎么没见那枚指环?” “收起来了,戴着太惹眼。”沈夜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牛排煎得七分熟,切开来仍旧看得见红色的血丝,谢衣不太习惯,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埋头喝起了汤。“怎么了,不好吃?”沈夜低声问。 “其实我吃不惯这个。”谢衣摸摸鼻子,深感歉疚地一笑,却看见沈夜也没吃多少,“还说我呢,你不也差不多?” 沈夜难得地露出一丝茫然,烛光在他眼底流动,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冷淡。“抱歉,小曦很喜欢这家餐厅,所以我以为……” “我可不是你妹妹。”谢衣扑哧一笑,心情顿时畅快许多,“只可惜这么贵的美食,就让我们给糟蹋了。” 沈夜无奈地微微摇头:“既然不喜欢吃,就走吧。”说罢当机立断叫来服务生买单。 “哎,等等,让我吃一口焦糖布丁——”
两人出了餐厅,也不立即取车,却是顺着江边信步走去。这一带以前是英法租界,建筑群都是欧式风格,绿化也做得很好,现在俨然成了游览和摄影的绝佳胜地。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江风拂面而来,吹动发丝,带着微腥的清爽气息。两人彼此无话,走在梧桐树下,影子在地面拖成斜长的一道,谢衣侧目看着沈夜,恍惚之间,只觉街灯都追随着他的步伐次第亮起。 静了一会儿,谢衣笑着开口说道:“这么快又觉得饿了,看来是真没吃饱。你介意陪我再吃一顿吗?”谢衣指指一旁的小巷子,沈夜道了声“好”,直接走了进去。 这附近除了西餐厅,其他餐馆极少,最后两人挑了一家潮汕菜馆,进去点了砂锅粥和荤素几碟小菜,要了一壶普洱。粥是用鲜虾熬的,饭粒煮得洁白粘稠,河鲜味甜,端上桌时还咕嘟咕嘟滚着,香气伴着白雾四溢开来。 谢衣用茶水烫净一副碗筷,先递给沈夜,又替他盛了满满一碗粥,笑道:“看起来还不错。像这种天气,就该热腾腾地吃上一锅。” 沈夜道了声谢,接过去舀了一勺尝着,他吃相斯文优雅,但也看得出十分受用。谢衣也满意地低头吃起来。 “关于那些事,我大致理出个轮廓。”过了一会儿,沈夜暂时停下筷子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流月城原本就不在地上,而是凭借某种力量,或许与部族信仰的神有关,位于北疆上空的某个位置。” “这么说,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了?又是为什么呢?”谢衣抬起头看他。 沈夜点了点头:“我最早得到的一段记忆,就是城池濒临坍塌的景象,其中很多细节还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气候很恶劣。而前世的我,是一心想要带族人离开那里。” 谢衣喝了口茶,笑着看他一眼:“我可是记得,对你并不十分赞同,因为这事还起了争执。” “有时候想要达成一个目标,不得已是要有所牺牲的,无论身处哪个年代。我大概也能理解那种求生的困境。”沈夜略微一顿,问道,“现在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你赞成哪种选择?” 谢衣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而后诚恳答道:“说不好,毕竟我对整件事还一知半解。或许等我把全部都想起来,就能回答你的问题。” “那我拭目以待。”沈夜淡淡一笑,不再多说。 吃完后,沈夜叫老板来结账,递出一张信用卡。老板却笑着摆摆手,反而将菜单和几张零钱递过来:“这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沈夜挑起眉看向谢衣,谢衣将钱装好,摊手一笑:“哈,进来时趁你没注意,我已经押了钱在柜上。再说了,沈先生……这种小饭馆哪里会有POS机让你刷啊。” 沈夜不理会他的取笑,拿好东西站起身来:“让你破费了,算我又欠你一顿,改天再请你吃饭。”谢衣顿时有种自挖陷阱的感觉,无奈只好应下。 走到大路上,沈夜抬腕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你是住学校职工宿舍?我开车送你回去。” “算了,不顺路,地铁就在旁边,我坐几站就到。”谢衣一口回绝。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沈夜也不强求,却不等他再拒绝,径自向前走去。谢衣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短短半条街,两个转角,谢衣却觉得极为漫长。 眼见着地铁站入口的灯牌,沈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因背对着路灯,看不清脸上神情,只看见暖黄的灯光在他身上镀的一圈金边。谢衣看着他,心中有股情绪在躁动不安,说不上是喜是悲,只知那绝非厌恶,相反的,或许…… 谢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沈夜突然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倒也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只是掌心轻轻相贴,拇指划过他的手背。忽然间天上开始下起小雨,一丝丝落在身上,是沁入心脾的凉。这时节气温虽没大降,但深秋的雨总归是有寒气的。 然而沈夜的西装外套放在车里,现在身上只单薄一件衬衣,五根手指也是如玉石一般冰凉。谢衣一时间竟觉得他“弱不禁风”,转念又在心底自嘲地一笑,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沈夜并未使力,任由他从自己手心滑脱。谢衣犹豫片刻,还是解下了自己的针织围巾,替他搭在脖子上。 沈夜垂目看着他的手,眼底似有微光闪动,那织物犹带着轻暖的余温,柔顺地贴合着肌肤,而谢衣的眉目映在昏暗的灯色下,异常安静温和。“谢衣。”沈夜低声开口,“你就当真不知道我的意图?” “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怕。就算你想要做些什么,如果我不同意,你也拿我没办法。”谢衣理所当然地说,“哪怕打起架来,你也不一定是我对手。” 沈夜轻笑了一声,带着好听的气音:“刚才那一幕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下雨了,你给我撑伞。” 谢衣帮他松松打好一个结,退后一步笑道:“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两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擦着他的衣角向前走去。 “明晚一起吃饭,我把围巾还给你。”沈夜说。 “那可不成。”谢衣停下来,侧过身看沈夜,灯色流离,他眼角眉梢都浮动着晶莹光泽。“明晚系里有活动,走不开。后天刚好是周五,我给你电话。” 地铁站里长长的扶手电梯将他送到下层,谢衣转过拐角,脚步却踌躇,忍不住后退两步抬头看去。站口只有漆黑的一方天色,天上挂着弯钩似的残月,秋风秋雨冷煞人。 谢衣看着防护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的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微酸似的甜,瞒不住半分,更无法自欺欺人。 周五是个晴天,秋日里天高云淡的,许是临近周末,连阳光也好得过分。 中午吃饭时,一帮同事约着晚上去吃饭唱K,更有热心的长辈说约了其他学院年轻的女老师,且意有所指地拍拍谢衣的肩,说小伙子抓紧机会啊。谢衣尴尬地笑笑,推说晚上有事实在去不了。 正寻思着给沈夜打个电话约时间地点,手机却已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正是沈夜的名字。谢衣微感意外,接通了问:“喂?” 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传到耳畔:“喂,谢衣,我今晚临时有个会议要开,可能要忙到8点多。” “哦……”谢衣看着窗外满树黄叶,微微一笑,“没关系,你忙吧,改天再吃饭也行。” “这样吧,我尽量早点结束。如果实在去不了,我再给你电话?”沈夜正说着,传来笃笃几下敲门声,他扬声道,“进来。” “好,那就先这样,我挂了。”谢衣把手机放在桌上,起身去接热水泡茶,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多一些。 到了下午,同系的一位老教授突然身体不适,问谢衣能不能帮忙代一节公选课。谢衣想也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又亲自送到校门口,叫了出租车去医院。等下了自己的课已经5点半,而公选是6点开始,谢衣到教学楼旁的食堂胡乱吃了块蛋糕,又匆匆赶去上课。 公选课是对大一新生开的,课时不长,内容也比较粗浅有趣,讲起来倒很轻松。谢衣年仅26岁就晋升副教授,在X大算得上颇有名气,不少新生都听过他的名字,加之他年轻相貌好且言谈风趣,便有几个女生大着胆子在课上向他提问。 没多久连乐无异也从后门溜进课室,坐在角落旁听,下课后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就跑上讲台,捧着自己的设计作业请谢衣指点。谢衣见他进步很快,也就不急着走,点拨了些超过他现在年级进度的知识,又赞赏鼓励了几句。 结束后已经快8点半,外头天色全黑了,谢衣收拾好东西,边走出课室边拿出手机,赫然发现有五六个未接来电,而上课时调成静音模式全然不知。另外还有一条短信,发送栏自然是沈夜的名字,内容只简洁明了一行字:我在图书馆外等你。 谢衣点了回复,想了想又退出来,手指轻轻在拨号键上划来划去,终于还是收起来。抬头看去,天上冷月如霜,洒落几点疏星,是极明净的清秋夜色,他驻足望了片刻,便沿着走廊出了教学楼。 这个时间校园里走动的人并不多,学生大都在图书馆或是课室自习。谢衣顺着银杏小道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了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夜依旧一身挺括西装,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手指间一根点燃的香烟,全身笼在橙黄色的灯光里。白色烟雾袅袅,顺着他面部轮廓蜿蜒向上攀爬。 隔着十数米远,沈夜就转头向他看来,却没说什么,而是走到一旁的垃圾桶将烟灭了。 谢衣走过去,笑了笑,说:“抱歉,刚才在上课没接到电话。对了,我的围巾呢?” “放在车里,稍后再给你。”沈夜眼神是温和的,声音带着些笑意,“我刚下班就赶了过来,你吃过饭没有?” “今天帮同事代了一节课,还没空去吃。”谢衣看了一眼手表,建议道,“时间也不早,我看就别出去了。学校北门有个餐厅,是接待外客的,饭菜做得还不错,不如去那里吃。” 沈夜点点头,没什么意见。两人一同走过去,餐厅还在营业,就点了几样清淡的本地菜肴和一壶花茶,简单吃了一顿。这次沈夜倒是记得拿现金来付,谢衣喝着茶不动声色地看他,心中略微觉得好笑。 吃完出来后,沈夜提议在校园里逛逛,谢衣便领着他,沿小道一路漫步走去。这是近百年的老校区,古木繁茂绿荫如织,有许多民国风情的旧式建筑掩映在树下,红砖绿瓦,颇为清幽雅致。 忽然间谢衣想起一事,问道:“你在这里念的MBA?” 沈夜闻言眉头微蹙,路灯映在眼中,隐约有波光闪动:“是的,你怎么知道?”谢衣脸上微微一热,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无意间翻看了那年的毕业纪念册,见到他的名字,因而有此一问。 沈夜凝视着他的双眼,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无声叹息。谢衣略感疑惑,又不好相问,就见沈夜打开手机,翻出网上一个相册,递到他手中。 那是一张毕业典礼上的照片,沈夜穿着学位服戴着方帽,眉宇挺秀,犹带几分初出茅庐的青涩。谢衣笑着点点头,评价道:“还不错。”便将手机交还给他。 沈夜嘴角轻轻一勾,接受了这句夸赞。又走出几步,忽而说道:“谢衣,其实在禾木那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早在几年前,我们就见过一面。” “什么?”谢衣惊讶地睁大眼,继而皱眉道,“为什么我完全没印象?” 沈夜淡淡笑着,步履从容地走在灯光树影之下:“那时候我应校方邀请,回来给管理学院的学生上一堂商业实务课程。你应该是走错了教室,当着所有人的面狼狈地跑出去……” “……”谢衣不由愣住,认真想了想,隐约记起确有这么一回事。那时他正读博,临近期末,他没课的时候都泡在课室和图书馆。那天中午看书累了,他就趴在桌上枕书而睡,连陆续有人走进来也没能察觉。直到被一阵尖锐铃声吵醒,他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前方投影仪上打出管院的课名,而周围已经坐满了学生…… 沈夜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眸光疏淡却又柔和:“我刚走进教室,你抱着书来到我面前,喊了我一声‘老师’。那时候我险些以为,你是从我的梦境里跑出来的。” 谢衣觉得震惊,又觉得世事妙不可言,默默感慨了一番,笑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有。那堂课我心神不佳,讲错了几个地方。”沈夜毫不避讳地回答。 忽而一阵凉风吹过,树木摇动,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打着转飘下来,恰落在谢衣头顶发间,沈夜抬手替他取下来,尾指却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轻凉而又带着暧昧的痒。 “沈夜……”谢衣看着那近在咫尺眉目,斟酌着说,“你让我想一想,但你又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你想要……接近我,难道只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前世?” 沈夜嗤笑一声,扬起头看向漆黑的天幕:“没有为什么,想做就做了。难道凡事都必须要个理由?”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却又无懈可击。谢衣一时也想不出话来辩驳,便只低头一笑,继续向前走去。走到操场边,忽然一只篮球越过铁丝网,朝他们当头砸来,沈夜眼明手快地接住,轻轻跃起长手一扬,篮球在半空滑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投中篮筐。 打球的学生冲他道了声谢,谢衣眼神一亮,顿时对他刮目相看:“技术不错啊,改天较量一场?”沈夜挑眉笑道:“没问题。” 两人聊着闲话,不一会儿就走到湖边。湖水平滑如镜,倒映着岸边的灯和垂柳,几张长长的石椅散落在草地上,另一边是小山包和小树林。晚来风凉,头顶树叶婆娑声响如阵阵海浪。 “这个老校区有鬼故事。”谢衣忽而低声笑道,指着湖对岸的一排雕像,“传说要是凌晨十二点来数那些雕像,如果发现少了一尊,第二天就会出人命,而且就在这片湖底。” 这些故事流传了许多年,沈夜在这里读过书,自然也偶有听闻。然而此刻由谢衣口中说来,声音悠扬沉柔,十分动听,竟丝毫不觉恐怖,反而别有意趣。 沈夜正色道:“你这就叫焚琴煮鹤、月下把火,十足大煞风景。” 谢衣摊手一笑,表情无辜地摇头道:“也是道听途说,可不关我事。不过现在这里被叫做情人湖,成了约会的好地方。” 沈夜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被谢衣扣住手腕,大力拉着走进一边的小树林里。沈夜蹙眉不解,刚想开口询问,谢衣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又向湖岸边指了指。原来那里有一对学生情侣坐在石椅上,借着夜色掩护,正在缠绵地接吻。 沈夜觉得好笑,又见谢衣耸了耸肩,压低声音笑道:“秋天是恋爱的季节,可别打扰了别人。” 路灯远在数米开外,又被丛生的树木遮挡去大半,落到眼前只是晕黄细碎的微光,在眉间发梢明灭闪跃。谢衣因在笑,浅浅弯着眼角,显得格外温柔动人。沈夜静静看了他一瞬,俯下头凑到他耳边,以私语般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可以吻你吗?” 他声音按得极低,似情人间亲密的耳语。谢衣心中无可抑制地一动,仿佛被投下一枚石子,溅不起多大水花,却足以泛出层层涟漪。 谢衣嘴唇轻轻一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沈夜已伸手摘去他的眼镜,向着他低下头来。谢衣本能地偏头避过,那个吻便落在他的耳根,带着一丝夜露的清寒气息。沈夜轻笑了一声,两指扣住他的下颔,迫他转过脸来,而后倾身覆上了他的嘴唇。 沈夜唇间有淡淡的尼古丁味道,衣领上却有清冷香气,这样的反差糅合起来,却让人有种仿佛微醺的醉意。谢衣下意识闭上了眼,心跳紊乱起来,咚咚地震荡着胸腔。 不同于上回在遗址的火热亲吻,沈夜与他嘴唇相叠,却不再有下一步动作,比起吻更像是耳鬓相贴的厮磨和试探,彷如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谢衣恍惚间,只觉心里有什么融化开来,一滴滴漫过全身。 谢衣伸手推在沈夜肩膀,沈夜也并未强迫,顺势退后两步。谢衣压抑着明显急促的呼吸,四下看了看,确定附近并没有人,这才舒了口气。 “刚才你让我想起一句诗……”谢衣摇摇头,笑着低声说,“‘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沈夜自然也是听过的。他看着谢衣,一双眼眸在夜色中明朗而又深邃,声音冷如玉质,宛转动听:“那你呢,心里有没有猛虎?” 谢衣不答,只抬起一对黑白分明的眼,认真地看着沈夜。忽而他伸手扯住沈夜的领带,将人拉近了几分,主动凑上去吻住了那微凉的薄唇,甫一贴合,就叩开牙关直接探了进去。 沈夜似是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包容着那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手托在他脑后,极自然地与他舌尖交缠。亲吻逐渐变得深入,又仿佛是默契天成,就像是早在梦中演练过无数遍,只待这一刻的来临。 脚下踏过落叶,背脊撞上树干,谢衣紧紧闭着眼,不管不顾地释放着心底隐秘的情绪。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一个提醒他不可沉沦,一个却催促着他接近这个人,完成那场轮回千载的等候。“这就是……你的愿望吗?”谢衣在心里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秋风瑟瑟寒凉,拂在身上却是燥热而焦灼。 谢衣犹豫了半晌,终于深吸一口气,靠在沈夜耳边轻声说:“我们做吧。去酒店。” 沈夜虽觉意外,神色却波澜不显。他将谢衣颊边一缕发丝顺到耳后,又亲了亲他的额头:“不,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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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校门口去取车,一路上并肩走着,彼此都没说什么。路灯将两条影子投到地上,扭曲着纠缠在一起,眼见一切都极不真实,犹如坠身梦境。 谢衣上了车,见围巾被仔细叠好放在座椅上,看了看,拿起来握在手里。车里很安静,外头霓虹灯光彩流离,玻璃上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脸,嘴角微微翘着,分明有几分欢喜。 经过一家屈臣氏,沈夜停了车,说下去买点东西。谢衣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尴尬万分,便只含混地应了一声,留在车里等他。沈夜付好账,又拐进了一旁的便利店,不一会儿端着杯热巧克力回来,塞到谢衣手里。 谢衣手捧着热腾腾的纸杯,看了一眼扔在后座的袋子,顿时觉得无法直视。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沈夜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沈夜家在市中心一方天然沙洲上的别墅区,四周江水环抱,岛上绿树成荫,是楼盘极贵但风景极佳的地段。 进门开了灯,沈夜在玄关处拿了一双拖鞋递给谢衣,而后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谢衣打量了一番室内格局,唏嘘叹了句“土豪”,沈夜忙着松领带,没有听清,询问地朝他轻轻一挑眉峰。谢衣笑而不语,低下头去换鞋。 沈夜将人领上二楼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浴袍和一条未拆封的内裤,怕他不放心又说了句:“这个是新的,没用过。浴室里也有新的牙刷。” “怎么,怕我不信你?”谢衣将衣物接过,笑了笑,“我先去洗澡了。” 沈夜给他指了浴室的位置,谢衣走进去关上门,将衣服裤子一件件脱下来,放进一旁的收纳篮里,然后跨进浴缸打开花洒。热雨喷薄而下,从头顶开始滑过全身,斗室里雾气氤氲。 谢衣闭着眼一动不动,将唇上的水珠卷进口中,却又越发觉得口干舌燥。他后背靠着瓷砖,用那冰冷触感稍微纾解肌肤热度,喷在身前的水仍旧是烫的,且开始漫过足背,积成浅浅一洼。 今晚的冲动来得莫名,竟似耗尽了二十余年来对于感情的勇气。谢衣在心中暗想,自从遇上这个人,生活就开始脱离轨道,被画上一笔突兀的转折,却又再顺理成章不过。他向来不信奉所谓一见钟情,而如今,却不得不相信命中注定。 洗完后,谢衣披上浴袍开门出去。沈夜正靠坐在床头翻看一本书,见他进来,只冲他淡淡一笑,说了句:“你先坐。”说罢起身走出卧室。 深秋夜里虽冷,但屋内开着空调,温暖如春,只穿薄薄一件浴衣也足够。谢衣用毛巾擦着湿发,捡起倒扣在枕头上的那本书,见是一本带图解的《山海经》。自从得到那些记忆,谢衣也找了相关书籍来看过,当下只随手翻了两页,就替沈夜夹好书签放回床头柜上。 这间主卧十分敞亮,床很宽,看上去整洁且柔软舒适。窗帘半开着,窗外没有灯光,只看见幢幢树影。谢衣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来,见靠墙放着一架木制书柜,满满当当码着书,便走过去看。 企业管理和经济学的书籍就占了大半,而最上一排都是些外国名著,和几本现代诗歌选集。谢衣抽出一本来,随手翻开一页—— “我的心灵和我的一切,我都愿你拿去。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双眼睛,让我能看到你。在我的身上,没有不曾被你征服的东西……” 谢衣默默读着,摇头一笑,将书放回去,看见边上还有一本《格林童话》,不禁好奇起来。翻开来看,书的扉页用钢笔写着一句话:夜儿六周岁生日纪念。再一低头,茶几上还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合影,那时的沈夜只十多岁模样,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不点,板着脸像是在装酷。 谢衣隐约记得沈夜提过,是他自己赚钱照顾妹妹,供她念大学,倒不知父母是去世了还是怎样……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身后响起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紧接着一副身躯贴了上来,淡淡温热鼻息拂在颈侧:“在看什么?” 谢衣只觉心跳顿时加快了几分,连呼吸亦开始不稳。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张照片,笑着说:“你的眼睛长得像你母亲,鼻子像父亲。” 沈夜从后面虚虚圈住他,拿过他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然后握住他的手背,顺着指缝慢慢插进去。“嗯?那是好还是不好?”沈夜低笑一声。 谢衣低头看着他的动作,落地灯的壁罩将光线晕成白蒙蒙一团,照得一切都半明半昧,手指纠结着、摩擦着,身体其他地方也禁不住轻轻战栗起来,心中更是难言的荡漾。 “放心,都好看。”谢衣话音刚落,沈夜已低头吻在他颈上,因刚沐浴过,发丝卷着水汽铺上肌肤,带着微凉的惬意。谢衣闭上眼,感觉到那个吻沿着自己发根向上游移,舌尖湿润,在自己耳背上一舔,又将耳垂衔进口中。 沈夜与他十指交扣,引导着他的手拉开腰间系带,探进浴袍里,慢慢地抚过肩颈,抚过锁骨,而后向下移到胸口,不轻不重地抚弄着乳首。 刚洗过澡的身体干净清爽,犹带着沐浴乳的淡薄香气,且有几分湿意。谢衣微微睁眼,只看见落在睫毛上的细碎光泽,耳廓被亲得发红发烫,而抚触在身上的竟已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指,还是沈夜的手指。 谢衣细细浅浅地喘着气,忽然想要一个吻。于是他将头向后转去。 沈夜会意,轻吻了他的嘴唇。又揽着他的腰向后退了几步,将人仰面推在床上,俯身覆在他上方,手指穿过那散开的微湿的长发,落下一个长长的深吻。 谢衣犹豫着抬起双手,交叠在他颈后,因没戴眼镜,沈夜的眼眉都仿佛朦朦胧胧,却又极清楚真实。谢衣一面与他唇舌交缠,一面又忍不住想起那些穿过岁月长河而来的,幽深旖旎的梦境,两人相识的时间这么短暂,却已无比熟稔默契,连相互试探磨合的过程都可省去。 沈夜撑起身体,在极近的距离里看他,谢衣睁开眼坦然与他对视。沈夜转而去吻他右眼下那粒小痣,仿佛眷恋似的,温柔小心地舔弄着。一只手伸到浴袍里,顺着他赤裸的腿缓缓抚摸上去,勾住内裤的一角轻扯。 “需要关灯吗?”沈夜停下来问了一句。谢衣抬起头去吻他,在唇齿间呢喃:“开着吧……” 沈夜从床头柜上拿了润滑剂,挤在手心,湿漉漉地抹到他下身,从已经半挺的□□,向后探入臀间密合的缝隙。 清凉的液体进入身体终究觉得不适,谢衣觉得有些疼,皱着眉低哼了一声,却也并未挣动,只两手紧扣着沈夜的肩膀,指尖紧张得微微痉挛起来。他偏过头去,想咬住什么东西借以压抑声音,却只含住自己的一缕头发。 沈夜看着他的样子,也开始失却耐心,手上动作逐渐加快,且变得强势起来。分明还没真正开始做爱,但赤身拥抱着,手指在身体里进出着,也拟出几分性交的刺激。谢衣忍不住开始自己抚慰起来,又感到润滑剂流出来,滴到垫在身下的浴袍上。 “谢衣,看着我。”终于沈夜将手指抽出去,撕开一个安全套戴上,架起他两条腿,声音暗哑地说。谢衣浑身薄汗,眼神迷离地向他看去,昏蒙灯光下,沈夜的眼神深邃,似能蛊惑人心。 然后他进来了。勃发的性器火热坚硬,一点点撑开身体最柔软脆弱的部分,缓慢向内推进。 谢衣只觉一阵疼痛直窜头顶,半张着嘴发出半句干涩的呻吟,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一道白光。紧接着,却有些凌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他恍惚看见……密不透风的漆黑房间,自己肩头深深一道伤痕,面前一柄染血的长刀,却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地上。而沈夜仍旧一身黑袍,负手站在面前,神情淡漠冰冷,像是遥不可及。他抬手捂着伤口,却止不住潺潺流出的鲜血, 而沈夜低头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扔下一个药瓶,转身走了出去。门扉沉沉阖上,独留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长跪于地,仿佛毫不觉痛。 “属下……恭送主人……” …… “谢衣,你怎么了。”沈夜的声音落在耳畔,将他自幻觉中拉回现实。谢衣睁开眼,隔着濛濛水雾,看见沈夜眉头微蹙的样子。 谢衣抿唇不语,伸出手抚上沈夜的脸颊,从眉骨慢慢向下,仿佛在确认什么。沈夜揽着他坐起来,指腹擦过他的眼角,揩下一点水迹:“你还好吗?” “沈夜,你告诉我……”谢衣声音哑涩,喉头如被哽住,定了定神才接着说,“前世的我们,除了理念不同,是不是还曾经互相伤害?因为这样,最后才没能在一起?” 沈夜眼神蓦然一凛,低声问:“你想起了什么?” 谢衣摇摇头:“我不知道……明明是师徒,为什么又成了主仆……而且看上去那么疏远和冷漠?我刚才觉得,那一幕似乎很悲伤。” 沈夜放开他,先前一触即发的热情一点点冷却下去。沈夜闭上眼,似乎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什么,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 谢衣理解地点点头。沈夜转头看了他一眼,替他将敞开的浴袍拉上,说:“一点多了,你睡吧。”说罢起身走出卧室,将房门轻轻带上。 谢衣一直没说话,只默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过了很久,终于沉沉叹息一声,将手背盖住眼睛,仰面躺倒下去。被子仍有余温,身体却逐渐变得冰凉,他彻底没了睡意。 次日天刚亮,谢衣就离开了沈夜的家,门关时咔哒一声响动,沈夜在卧室里听见,却终究没有出声挽留。 那天之后,谢衣没有再主动联系沈夜。那晚的事就像是一根刺梗在心里,偶一想到,便生出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痛,让他心烦意乱,很不舒服。 沈夜倒是给他打过几通电话,谢衣都没有接,或是看到来电显示就直接挂断。过后他又觉得不太礼貌,斟酌很久,给沈夜发了条短信,说“让我静一静,别找我了”。 沈夜自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果真尊重他的意愿,不再与他联系。 谢衣照常上课、做设计、写论文,周末偶尔和同事登山郊游,和昔日旧同学聚会,生活平静一如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日夜。就像是他从未去过北疆,从未阴差阳错窥得一段记忆。谢衣想,他和沈夜本就不该越界,纵使遇见,也该止于萍水相逢的交情,将前尘过往一笑泯恩仇,或许,还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停止见面后,那些恼人的梦也奇迹般地不再来侵扰,谢衣也就暂时松了口气,沉下心来,将故事脉络从头梳理——远古部族,生死困境;两情相悦,背道而驰…… 他像是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些悲欢离合,无论有过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都被千年的光阴涤荡,只剩下悠远的慨叹,如同暮色晚风中飘来的一曲歌谣。 然而……回顾从前有过的感情经历,是那么浓淡相宜恰如其分,从没有过这样不瞻前不顾后的冲动。那夜里的情绪像是一把火,先是从心底窜出一颗火星,随即将他引燃,一下子就烧光了二十多年来深藏的热情。 而他当时甚至分不清,究竟是那所谓的执念多一些,还是心动多一些。 看着满山红叶如火如荼,灿若朝霞,他却不禁想起禾木冷浸浸的月色,想起傍晚的江风和微雨,想起校园里情人湖边的私语。想起……那人指间夹着烟,默立如一尊雕像,明灭的红光映在眸中,几点烟灰落在脚边,像是极小的白花。 若说对这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半点喜欢,恐怕连自己也不相信,只是当前世掺杂进来,总觉得不堪承受。谢衣不喜欢缠夹不清,更不愿意逃避,只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将心意观照。 他逐渐明白了,是什么在远离淡去,又是什么开始变得清晰深刻。 无非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今年的冬天姗姗来迟,直到12月上落了几场大雨,气温才开始骤降,有了年尾的寒意。 月中叶海回来探亲,给谢衣捎了一大包新疆的红枣枸杞葡萄干。他有好几天都住在谢衣的教师公寓,闲得发慌,看不惯屋里摆设简约,跑去逛了一趟家居城,自作主张把客厅到卧室全给翻新了一遍,十足一个后现代风格。 谢衣下班后看到,简直无奈至极,但一想到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也就乐于接受了。 叶海拉他出去喝酒,两人聊了许多在校读书时的豪情和糗事,说起当年叶海钟情的女生现已嫁做人妇,且有了两个小孩。谢衣想起那时帮着叶海在女生楼下用蜡烛摆心形图案,跑遍一栋宿舍楼谋划亮灯表白事件,不由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有些感叹。 人年轻时,总以为张开双臂就能拥抱世界,以为热恋中承诺的永远都能兑现。年少无畏,轻狂无知,却敢于轰轰烈烈去燃烧。 叶海又开了一瓶啤酒,仰起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说话都仿佛有了醉意:“唉,爱情其实也很累人的,投入的时候不觉得,过后才发现身心都被耗空了。难怪人家老说,人一生中最纯粹热烈的感情,只有那么一次。” “你是不是喝醉了。”谢衣不禁扶额,“连画风都不对了。” 叶海哈哈一笑,指着台上弹着吉他、长发披肩的漂亮歌手,说:“谁让这里老唱这么伤感的情歌,还唱得这么好,难免就触景生情了啊。” 谢衣摇头笑笑,与他碰了碰酒瓶。叶海看着他的表情,想了想,凑近些促狭笑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恋爱?” 谢衣倒满一杯酒,微笑着抬起头来,坦然看向他:“哦?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口说说。”叶海勾着嘴角,照着他的肩膀轻敲了一拳,“不过嘛,看来是真有了。” 临近月底,苏州昆剧院在本市演出,上的是《青春版牡丹亭》和《玉簪记》。正好周末无事,谢衣订了牡丹亭上下三本的票,晚上一个人去大剧院看了。其实这出戏曲他早已反复看过多次,许多字句都烂熟于心,但那所谓因情死为情生,在此刻看来又是另一种心情。 每场都是座无虚席,谢衣静静看着,忽然想起刚开始巡演那年也去看过,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不识愁苦为何物的年纪。剧院里灯光暗下来,舞台上一句“世间只有情难诉“,一句“牡丹亭上三生路”,却蓦地令他心中一震。 然后,杜丽娘婀娜出场。姹紫嫣红里,书生手执垂柳半枝,款款走入她的梦中,便是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如许春色。他对着她说:你却在这里!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台上是佳人一霎惊梦,魂归离恨天,但愿月落重生灯再红,端的是凄迷悱恻。台下谢衣却闭上了眼,再听不进半句,那些前生今世的梦一瞬间纷至沓来,交织错落,令他心绪起伏难定。心里又像是开了一扇天窗,照得通明彻亮,仿佛醍醐灌顶般的通透。 说到底不过是……世间何物似情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但使相思莫相负。莫相负。
这天刚下了课,谢衣收到一条短信,是沈夜发来的,说:“今晚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谢衣拿着手机站在六楼走廊尽头,点开回复页面,写了一句又删掉,考虑半天,终究什么也没有回,又揣回了大衣兜里。楼高风大,冬日里有雾霾,即使出了太阳,亦是惨淡的冷白色。 因为还不到饭点,谢衣在教学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想起家里屯粮都吃光了,决定去超市买点牛奶薯片之类的零食,顺便在外头吃顿饭。还没走出校门,就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子停在那里,更眼熟的是站在树下的那个人,笔挺的衬衫西服,黑色大衣。 谢衣远远地看着,不自觉抿紧了唇。那人分明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却让他觉得只要靠近了,就会被卷入风眼,或是陷入沼泽。 沈夜也看见了他,却在原地不动,只是静静地朝他望来。谢衣暗自深吸了口气,迎着那道目光走过去,快要擦肩而过时,沈夜低声开口:“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恰有一阵风过,头顶枯枝败叶哗啦啦作响,将他这一句话盖过。谢衣不知听没听见,只看了他一眼,淡笑着点头致意,而后继续向前走去。沈夜脸色沉了几分,却没有喊他,而是转身去开车,沿街开着跟在他身边。 谢衣有几次停下来,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沈夜也不急,只微微挑眉看着他。谢衣叹了口气,干脆加快步伐,走到公交站正好看到一辆车来,也不管那是几路,直接跳了上去。 正值下班高峰期,车厢里人挤得无法动弹,谢衣被夹着推到中间,也看不到窗外如何。心里偏偏揪得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半途下了大半乘客,谢衣拣了个空位置坐下,拿出手机上网,屏幕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车的终点站是市郊半山上的一个公园,免费开放式的,这时公交上除了他再无别的乘客。谢衣下了车,天边晚霞绚丽,冷风嗖嗖地刮过,他举步欲走,却猛然看见沈夜的车。 那一瞬,谢衣只觉心里有一阵暖流涌过,极温柔,极熨帖,将冬日的清冷都尽数驱散。 他站在马路对面遥遥望去,隔着车窗玻璃,仿佛也隐隐看见沈夜的脸。谢衣说不上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只知道心中一道闸已经被开启,有什么正在奔涌而出。 谢衣暗暗握紧了拳,抬头看着那淡薄的云和暮色,慢步走进公园大门。沈夜也开了车,缓缓随在他身后。 这个园子依山而建,夹道有两排冬樱,这时节正盛开如一团团粉紫色的云,衬着天边霞光,倒是极艳的景致,浑不似萧索寒冬。谢衣一路走过去,越是深入,越是旷静无人,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幽境。 终于,谢衣停了下来,在傍晚的风中静静站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去。沈夜摇下车窗,打开副驾驶的门,言简意赅说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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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2:08:09 GMT 8
Ch 7
谢衣上了车,正想系安全带,沈夜却将车子停稳下来,转头看着他。谢衣挪揄道:“尾随不放,这么耐心,可不是你的作风。” “你这是在取笑我?”沈夜摇了摇头,“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是什么样?”谢衣说不上来,便只低头一笑:“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夜想了想,也不问他为什么避而不见又不回短信,只说道:“我觉得有必要开诚布公聊一聊,不管聊完之后我们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谢衣挑着尾音轻轻“哦”了一声。沈夜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似是在斟酌言辞,片刻后他说:“如果你还介意那些事情,那我可以把知道的告诉你。前世……我们因为立场不同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你从流月城逃离,后来似乎是被抓了回去,改了名字叫‘初七’。” “初七……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谢衣低声念了两遍,又笑道,“然后呢?被你严刑拷打?我可记得,梦里我常常满身是血的样子。” “呵,或许有吧。其中发生了什么,我的确不太清楚。只知道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有了改变,直到最后。”沈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我憎恨你的背叛,这是肯定的。” 谢衣努力回想那些浮光碎影般的记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捉摸不到。他静了一会儿,感慨地笑道:“看来前世的我是真的很爱你。去遗址的那晚,我在幻觉中好像听见自己在说,‘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你看,即使身份和地位变了,感情还是一样的。” 沈夜闻言有些意外,眼神略微闪动,却否认了他的看法:“我并没有想得这么好。后来的服从,或许是源于严酷的统驭手段,毕竟前世的我看上去不是什么善类。” “你总是习惯这么消极,或者说是谨慎地想问题吗?职业病?”谢衣觉得好笑。 沈夜微微一哂,却不再紧绷着脸,表情松快了几分。谢衣认真地说:“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既然之前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后来为什么会无条件地信任,这转变未免太大了。难道说是被洗脑了,还是这其中发生过什么事?” 沈夜神色一沉,心中像是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偏偏又捉不住,他直言不讳道:“我不知道,先前不愿意跟你多谈,也是这个原因。在我想明白之前,不太想扰乱你的思绪,担心弄巧成拙。” “你说错了一件事。我会在意,但是不会介意。想弄清楚,但也不会过分执着。”谢衣笑得温和而坦然,“那毕竟都是早已经过去的事,不会改变我对你的评价和态度。” “多谢。”沈夜谦谦有礼地点头一笑,又说道,“谢衣,我对此有个猜测。我认为他们互相怀有很深的感情,但是因为误会太多,没有机会坦诚,留下了遗憾,所以才导致了我和你的相遇。” “我也这样想过,不过听起来真像小说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谢衣语气颇为感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当年你在学校见过我一面,怎么从来没找过我?” 沈夜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陆续关注过你的消息,但是我认为无论有过什么缘分,现在都是陌生人,无谓去追寻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梦。即使后来在禾木遇见,对你,我起初也没存什么念头。” “这段时间我想通了一些事,所以也想问问你的想法……”谢衣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唇边隐约有一丝笑意,“为什么到今天才决定来找我?” “如你所想,我在拷问自己的内心。”沈夜半是自嘲半是玩笑地说道,“我从小就骄傲,习惯一切都尽在掌握,但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谢衣睁开眼,外头天黑了大半,微黄的车灯照进他清澈眼底,如白水银里浸着两粒黑宝石。他低声说道:“哦?那你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它告诉我很多,不过我记得的只有两个字。”沈夜拉起谢衣放在膝上的一只手,动作温柔却又不容推拒地,牵引着他按上自己左边胸口,而后轻声说—— “想你。” 谢衣一动不动任他握着手,隔着薄薄一层衣服,那心窝的振动准确无误地传到手心,节奏沉稳而有力。谢衣低头看了看两人纠缠紧贴的手指,又将视线慢慢上移,他和他的脸投射进彼此眼底,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如此真切。 “说出来可能有点丢人,但不妨告诉你……刚才我下了公交,看见你等在那里,我才决定了不再放弃。”谢衣微微一笑,抬起手,顺着沈夜的耳根慢慢向上抚去,“沈先生,你有时候让人不得不动心。”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沈夜侧过头,用嘴唇轻碰他的掌心,呼吸略有些急促。 谢衣看着他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调笑道:“你在紧张吗?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紧……唔!”一句话未说话,沈夜已倾身吻了上来,五指扣住他的后颈,与他四唇紧紧相贴,不待他有所反应就强横地将舌头伸了进去。 谢衣只愣了几秒,就彻底缴械投降,深深闭上眼,伸手抱住沈夜肩膀热切地回应起来。这并非他们第一次接吻,却是头一回让他觉得心软情动,觉得心里仿佛有一腔春水似的柔情漫开来,觉得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 黑夜彻底降临下来,外头北风呼啸,有雨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车窗。他们彼此相拥,舌尖潮湿地勾缠着搅动着,直至发烫发麻,却觉得如何亲吻都不满足。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车里回荡。谢衣笑了笑,干脆跨坐到沈夜腿上,扳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在车椅靠背上,低头去吻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沈夜衬衣穿得一丝不苟,纽扣直扣到领口,显得严谨而有几分禁欲,谢衣将扣子一颗颗向下解开,唇舌一路往下移去。 沈夜微微仰着头任他施为,偶尔亲一亲他的头发。温度逐渐升腾起来,谢衣坐起身脱掉了外套,一扬手扔在后座,这时沈夜凑过来,将手探进他的薄毛线衫里,抽出衣服下摆一角摸了进去。 “谢衣,我想拥抱你,可以吗?”沈夜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像是致命的诱引。 谢衣向来是大方不扭捏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夜的眼睛,笑了笑,爽快地说:“好。”
两人二话不说,开始给对方脱衣服解皮带。沈夜被压在下面,动作不便,谢衣只解开了他全部的衣扣,就那么敞着不管,长裤褪下些许,露出内裤包裹下已然半挺的形状。 “衣衫半解,倒是活色生香啊。”谢衣笑着打量一番,作势去挑他的下巴。沈夜低头叼住他的指尖,用牙齿轻咬,两手动作不停,将他外裤内裤一齐剥下来,褪至膝弯,又抓着他的衣服向上掀。 谢衣顺从地抬手,任他将套头线衫和衬衣全都脱了。一时间上身不着寸缕,只有长发乌黑一束贴在背上,他平日里看起来斯文高瘦,却是肌肉紧实柔韧,脊背线条流畅地延展下去,隐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道。 沈夜微眯着眼看了一瞬,手掌在他胸前背后抚摸,间或舔吻着他的锁骨。谢衣双眼紧闭,十根手指插在沈夜的头发里,时轻时重地拉扯着。 雨下得越来越大,潺潺不断地冲刷着车窗,附近一盏小小的路灯被摇曳的树枝拍打,光线忽明忽暗。车里虽开着热风,但沈夜仍旧捡起自己的大衣,给谢衣披在肩头,而后探手到下面摸索了半天,翻出一盒未用过的安全套来。 “你车里怎么还放着这个……”谢衣颇觉意外,挑着眉促狭地问道。 沈夜淡淡一笑,拿出一个来,沿着锯齿撕开包装。“那天晚上买的,下车时没留意掉了一盒,没想到可以用来江湖救急。”沈夜一边用手指给他扩张,一边解释道。 谢衣想起那尴尬的一夜,既感到好笑又有些面红耳热,身下的挑逗却令他燥热难安起来。他身体前倾,火热挺立的部分贴上沈夜微凉的小腹。 待准备得差不多,沈夜在自己胯间捋弄了几把,戴上套子,手心带着汗意摩挲他的腰背,低声说:“润滑可能不太够,会有点疼。” “没关系。”谢衣两手扣住他的肩头,在那微微发红的耳朵上轻啄了一口。话音刚落,沈夜便托高他的腰臀,一手扶着自己的yinjing,慢慢地向他身体里推送。 说不疼那是骗人的。谢衣却只是不甘示弱地咬着牙,松开沈夜的肩膀,转而去抓皮质的座椅靠背,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汗迹。沈夜注意到他急促的呼吸和骤然绷紧的肌肉,却不忍延长他的痛感,更有几分私心,想要尽快将他占有,于是便置若罔闻地继续着。 直到完全进入,谢衣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沈夜暂先停下来,让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谢衣因为近视,眼神不太能聚焦,却显出些可爱的迷离,额头满是汗珠,右眼下一粒小痣异常鲜明。 沈夜安抚地吻了他的嘴唇,又埋下头去,将胸前浅红的一点卷入口中,用舌尖按压。“你这里,很敏感……”沈夜低声笑道。 谢衣被他刺激得弓起了身体,既痒又疼,且有几分异样的舒服,又忍不住往他嘴里送去。谢衣断断续续地低哼,适应着杵在体内的异物,问道:“你难道……是在梦里知道的?” 沈夜笑而不答,感觉到谢衣不再那么僵硬,便两手抓着他的腰部,尝试着浅浅进退起来。谢衣虽然疼痛不适,却也慢慢觉出点快感,极力顺从配合着,大衣从肩头滑落下去,两人都无心去管。 车子里空间狭小,只听得炙热粗重的喘息交杂在一起,难分彼此。谢衣身上出了许多汗,变得滑不溜手,沈夜索性环臂揽住他的后背,自己上下挺动起来。 忽然间动作没收住,谢衣被顶得一头撞上车顶,“唔”地惊呼了一声,无奈地看向沈夜。 “抱歉。”沈夜不由失笑,替他揉了揉,扳动开关将座椅放平,抱着人躺了下去。随后一个翻身把谢衣压在身下,将他的裤子整条脱下扔在一边,不再克制地深深进出起来。 谢衣沉沦在那狂潮一般的快感中,屈着腿仰着头,两眼半睁半闭,隐约看见外面夜雨倾盆的景象。从前听人说爱情是既痛又甜苦乐参半,那时只觉得矫情,现在才知道形容得极对。 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透亮……这样的爱像风暴,摧枯拉朽横扫一切;像天罗地网,越挣扎就越紧缚。但仍旧身不由己,且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就不知对方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谢衣抚摸着沈夜的眉毛和眼角,沈夜含住他的手指吸吮。 高潮来临时,沈夜俯下身,长长地吻住他的唇,将所有呻吟都吞进自己腹中。前世今生的情分都涌上来,许多个称呼在谢衣心头滚落,最后定格的却只是一个名字。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忘掉天地,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车外的雨逐渐小下去,只淅淅沥沥地落着几点。谢衣躺在沈夜身上懒得动弹,又觉得闷,伸手将窗户按开了一缝,凄风冷雨顿时倒灌了进来。 沈夜微皱着眉,将车窗重又关上,替谢衣擦净了下身,把用过的安全套用纸巾包好扔在脚边。他一边给两人穿上衣服裤子,忽然想起一句诗,低低念出声来—— “他望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苏醒。” 谢衣听着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像一首无韵的情歌,笑问道:“很耳熟啊,你喜欢现代诗歌?” “还好。”沈夜低声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拉起谢衣的左手,套在他中指上。谢衣低头一看,见是一枚黄金的戒指,式样简洁朴素,疑惑道:“这难道是……” 沈夜轻笑一声,另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戴在自己手上:“是那个指环。我拿去重新打过,分成了两个,这样即使戴着也不会太惹人注目。” 谢衣将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戒指粗细适中,上面有简约大气的雕花,且尺寸刚刚好。他手指生得修长好看,衬得起澄金的色泽,再看沈夜的手也是不遑多让。“坦白说,你谋划多久了?”谢衣笑道。 “从新疆回来我就做好了,就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送给你。”沈夜温声说。 “啧啧,一定很值钱吧。”谢衣摸了摸下巴,又拉起沈夜的手。两枚戒指甫一靠近,就像有磁力一般相互吸引着贴合起来,泛出一圈潋滟光华,霎时将整个车内辉映。 两人眼露惊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谢衣回过神来,舔了舔嘴唇说:“咳咳,看来是无价之宝,可得好好收着。” 沈夜淡笑不语,坐正了开始发动车子。谢衣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9点,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就跟他在这里胡天胡地亲热,苦笑着说:“唉,好饿啊,你吃过东西没有?” “刚才吃了一些,不过没怎么饱。”沈夜斜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说道。 谢衣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脸上微微一红,摇头评论道:“原来你还会说这种话,不过一点也不好笑。”刚一动,就觉得下身黏腻得不舒服,不由皱起了眉头。 沈夜像是明了他的想法,提议说:“今晚去我家吧,我们叫外卖吃。”谢衣一想明天周末,也就毫无异议地点头同意。
回到沈夜家里,叫了夜宵边看电视边吃。过后去洗澡,在浴室里又擦枪走火抱在了一起。 谢衣被按在瓷砖墙上,隔着蒸腾的白色水汽,沈夜吻了他的额头、嘴唇,然后是脖颈。花洒始终开着,热水将头发上的泡沫冲下来,进到眼睛里,有轻微的蛰痛。眼角泛着红,不知是被液体刺激,还是情欲烧灼。 水滴滚落脸颊的性感,手指游弋过身体的热度,盘绕耳边的沉重喘息……胯部相贴,互相抚慰,大脑像是分分钟要缺氧麻痹。 终于沈夜没收敛住,按着他背转过身,从后面进入了他。没有润滑亦没有隔阂,热水使得摩擦的部位发涩,却又有异样的痛快。谢衣紧闭着眼扬起头,任由水花打在自己脸上,而后闷声哼着在沈夜手中射了出来。 从浴室亲热到床上,衣服套子胡乱扔了一地。入睡时沈夜从背后搂着他,一条手臂环在腰际,容不得他逃离半分。谢衣自记事起再未与人共眠,原来无论床有多么宽大,一旦多了个人,就变得充实无比。沈夜也累得狠了,沾枕就沉沉睡去。 次日谢衣醒来,日光晴朗洒了满床。他小心翼翼翻过身,看见沈夜的睡颜沐在阳光里,眼眉和鼻梁像是在发光。忽然间心头一阵恍惚,随即又觉得前所未有的餍足。谢衣想,就这样在一起,也未尝不好。 命运猝然造访,也为他们带来爱情。
自那天后,两人顺理成章走入了对方的生活。隔三差五见面,一起吃饭,开着车在江边兜风,打球,听音乐会。替对方吹干沐浴后的湿发,在床上做爱。 热恋中的模样从来瞒不住,谢衣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温柔。有同事眼尖,问起他是不是交了女朋友,谢衣只笑笑,从不说也不否认。 他偶尔还会梦见前世,沈夜也会,过后两人在一起平心静气交流,将那段尘封往事一点点拼凑。因其悲伤遗憾,便更加珍惜现世,虽仍记不清有关“初七”的种种,但两人也渐渐不甚在意。 元旦假期时,他们一起去了泰国,远离熟悉的城市,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街头拥抱。 清迈是个幽静的小城,寺庙繁多,有古老的佛像和舍利塔。院落里菩提高树参天,他们并肩散步,一串串淡黄色的鸡蛋花在月下芳香四溢。离开前那晚有人在郊外放许愿天灯,火光将棉纸膨胀起来,冉冉飘进漆黑夜色里,像一只振翅高飞的白鸟。 谢衣用刚学会的蹩脚泰语说了句“我爱你”,沈夜低下头,亲吻他手上的戒指。圆月当空,光华如水。
在最好的时光,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梦。 爱,想爱的人。
Ch 8
一月中旬沈曦放寒假回来,沈夜抽了几天空放下工作专门陪她。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成长得很快,窈窕美丽,比起半年前离家时更显得成熟懂事。 因为父母早逝,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沈曦可算是由哥哥一手抚养长大,关系极亲密依赖,几乎称得上无话不谈。刚回家,她就缠着沈夜说学校里的琐事,说初恋的甜蜜与忧愁,边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个新的男士钱包,说是用自己做校内兼职的工资买的,没有动用卡里的生活费。 沈夜极宠妹妹,从不短她的吃穿花用,但对这份礼物也十分受用,摸摸她的头笑着收下,当下就把旧的钱包给扔了。 沈曦注意到家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比如盥洗台多了一套牙刷杯子毛巾什么的……她印象中沈夜是个工作狂,私生活算得上是洁癖,即使交女朋友也从未往家里带,不由觉得十分震惊。 晚上出去吃饭时,沈曦终于憋不住满腔好奇。“哥哥~”她抱着沈夜的一条胳膊,故意笑得不怀好意,“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嫂子啊?” 沈夜低头看着她,故作冷淡斥道:“不可以这么八卦,大人的事别管。” “什么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沈曦撇撇嘴抗议,锲而不舍追问道,“难得见哥哥对人这么上心,真是感天动地,反正迟早都要见的,有什么关系嘛。” 沈夜没绷住,无奈地微叹了口气,翻出手机相册递给她。照片上是绿树成荫的异国小镇,阳光晴和蓝天明媚,青年穿着休闲格子衫戴着细框眼镜,显是被拍照的人牵着手,正回过身冲着镜头温文而笑。 “哇……”沈曦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向沈夜,后者却一脸淡定地朝她挑起眉毛。沈曦擦了擦屏幕,又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感叹出一句:“挺帅的啊!跟我喜欢的类型差不多,我们真不愧是亲兄妹……” 沈夜轻笑了一声,说:“他叫谢衣,是X大建筑系的副教授。” 沈曦乍然得知真相,心里还是免不了刷弹幕,但她性格大方豁达,又不想叫沈夜尴尬,就尽量没表现出多少惊讶之色,只是笑着附和道:“这么年轻,好厉害啊,哥哥果然有一手!对了,不如叫他出来一起吃饭?” 沈夜打了个电话过去,因担心谢衣有顾虑,也没说有别人在,谢衣正好晚上有空,就问了餐厅地址说稍后就到。沈夜挂断通话,又跟妹妹叮嘱道:“先想好要说些什么,别令人难堪。”沈曦笑嘻嘻地连声说好。 不到一个小时谢衣匆匆赶到,刚进餐厅看到他兄妹二人,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沈曦主动站起来冲他招手,谢衣淡淡瞥了沈夜一眼,随即坦然微笑着走了过去。 “谢衣哥哥好,我是小曦。”沈曦俏皮地偏头,浅浅笑着自报家门。 “我知道,你哥哥经常提起,没想到真人比照片还要漂亮。”谢衣放下单肩挎包,坐在沈夜旁边,“抱歉,不知道今天你也在,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沈夜的手从桌下伸过来,拍了拍谢衣放在膝头的手,谢衣转头看着他,轻轻一颔首。沈夜开始点菜,谢衣常跟这个年纪的学生打交道,很快就跟沈曦聊了起来,谈笑风生的,沈夜反倒插不上话被晾在了一边。 谢衣性格温和亲切,言谈如春风,很容易博人好感,尤其是小女生的好感。沈曦很快就给他打了很高的印象分,且越看越觉得跟自家哥哥着实般配,看着就颇为赏心悦目。一顿晚饭吃得笑语不断,沈曦甚至意犹未尽地加了谢衣的微信,说要告诉他沈夜的一些糗事。 谢衣自然乐于聆听,笑得一脸纯良,简直是人畜无害。沈夜却叹了口气:“都说女生外向,果真不错。” 饭后沈曦称要跟同学聚会,一个人拎着包先走,还不忘冲沈夜挤了个“我很识相吧”的眼色。两人买了单,散步到码头边,沈夜说:“看得出小曦很喜欢你。你……不会介意吧?” “你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怕,这是我的荣幸才对。”谢衣摇头而笑,从江面吹来的晚风拂动他的头发,“更何况,我向来觉得我们的感情光明正大,无愧于天地。”
沈曦开学后不久,沈夜就去了北京出差,时间比较长,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谢衣也忙于新学期的工作,白日里无暇想念,却几乎每晚都接到沈夜打来的电话,沈夜一本正经地说当初他给充的话费还没用完。谢衣就在被窝里暖暖地躺着,诉说自己工作的烦恼和学校里的趣事,听他讲北国初春冰雪未融的寒意。 低声软语聊着,就被困倦一点点侵袭,也能做一宿好梦。 成年人之间的爱情,无论多么深而浓烈,都是相交而非相融,连思念也可把握恰到好处的分寸,绵长淡泊如水,不致伤神。只是有些变化总在不自知时发生,谢衣很少抽烟,衣兜里却开始备着香烟,是沈夜最喜欢的牌子。 谢衣看着教学楼外黄昏的霞光,那株两层高的榕树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给沈夜打电话,说,等你回来,春光也该恰好一起来了。 沈夜那头风声凛冽,他低声一笑:这边雪还没化,你那里已经开始变暖,真羡慕。 谢衣安慰他: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沈夜愣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转眼到了四月上,天气越来越暖和,又是满城飞花飘絮的时节。走在校园里,高大的榕树盘根错节枝叶交织,像一张遮天蔽日的稠密的绿网,风一过,就翩落满地淡黄的细芽儿。 这天周六,谢衣起了个大早出门跑步,春日的早晨空气清旭,街上行人稀少,他心情颇好地沿路慢跑了很远。9点多的太阳照在身上极为舒服,谢衣站在天桥往下看,恰是江心那一块绿洲住宅区。 谢衣从侧边楼梯跑下天桥,岛上环境清幽,绿草如茵碧波如镜,独栋的小别墅掩映在浓荫之下,听不见市区里的汽车喧嚣。因沈夜在出差,谢衣虽然有他家里钥匙,但去了也没意思,便打算再跑一段就原路返回。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起来,谢衣停下一看,是沈夜打来的,就带着几分笑意接了起来:“怎么这么早,今天不用工作?” 沈夜听出他气喘的声音,问道:“你在晨练?”谢衣“嗯”了一声。 沈夜说:“中午有空的话来我家一趟,一起吃饭。”谢衣着实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下周?怎么没跟我说?” “昨晚半夜下的飞机,没舍得吵醒你。”沈夜语声低沉而有几分温柔,“我在家里等你。” 谢衣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额头汗水,望着不远处沈夜家的小楼小院,眼底浮起些许微笑。“你现在出来,默念一句芝麻开门,或许有意外的收获。”谢衣边说着边走了过去。 “……什么?”沈夜微愕道。谢衣温言教导:“试试看?”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沈夜走出来,立时被晴暖阳光洒了满身。而谢衣刚打开了入户花园围栏的大门,正逆着光站在院落,看不清脸上神情,却又仿佛能想见是带着笑,眉眼微微弯着。 “Surprise!阿里巴巴。” 谢衣一步步走近,身后地上有斜长的影子,无数纤尘在空气中飞舞,是一道朝阳铺就的光路。 “我是在做梦吗?”沈夜向他伸出手,轻声笑道。 “不如让我揍你一拳看会不会痛?”谢衣摇摇头,笑着踏上台阶,握住他的手,“怎么提前回来,几点到的?” “夜里两点多。”沈夜穿着休闲家居服,长裤和V领T,全不像平日里西装严整的模样。想是刚起不久,头发有些凌乱,额顶甚至有一小撮顽强地翘着,平白显得年轻了几岁。 谢衣看得好笑,忍不住抬手想替他将立着的头发压下去。沈夜顺从地微微俯身,半边脸庞上有浮动的碎光,眉目是熟悉的英俊模样。沈夜低着头,想吻那近在咫尺的唇角,谢衣连忙后退躲开,一只手抵在他肩上。 “我身上都是汗……先让我冲个凉。”谢衣走进屋去,沈夜在他身后将门关上。 谢衣熟门熟路地翻出衣柜里自己的衣服,瞥见沈夜的行李箱放在角落,敞开一半,显是仓促间还来不及收拾整理。他进浴室简单冲洗了一番,出来后,卧室客厅却都没见沈夜人影,反倒楼下厨房里传来一些响动。 “阿夜?”谢衣喊了一声,没听见回答,就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下楼去。 来到厨房门口,就看见沈夜在流理台前忙碌着,鸡蛋奶油奶酪柠檬朗姆酒什么的堆了满桌。“你这是……准备做蛋糕?你居然会下厨?”谢衣震惊道。而且沈夜手法搅拌手法娴熟,俨然竟是一副大厨风范。 沈夜抬头看了他一眼,简单解释说:“以前都是我在照顾小曦,经常自己做饭。”面粉沾了一些在衣服上,沈夜看着满手的蛋液皱起了眉头,用下巴指了指挂在一边的围裙:“谢衣,帮个忙。” “嗯。”谢衣拿了围裙过去,沈夜低下头让他替自己套上,又在背后系了个结,转身继续去忙碌:“你会做饭吗?” 谢衣诚实地摇摇头:“一直吃的学校食堂……唔,会下泡面算不算?”沈夜勾唇一笑,说:“有空教你。” 谢衣抱着手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穿围裙手脚麻利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果真不错。将来就算在公司混不下去,出来当个大厨倒也能谋生。” “这算是诅咒吗?”沈夜淡笑着用眼角扫他,将搅拌好的蛋糕糊倒进模具里,架在烤盘上,一边往烤箱里放一边轻描淡写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自己做个蛋糕给你。” “哦……”谢衣尚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未回过神来。片刻后突然如梦初醒:“啊,什么?我生日吗?” 沈夜设定好时间,走到他面前无奈地说:“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不是,我二十岁以后就没特地庆祝过生日,连自己都忘了。”谢衣摸摸鼻子,垂下眼睫笑了笑,“我当然很开心,谢谢,你是特地赶回来陪我的吧?” 沈夜笑而不答,只摸了摸他尚带湿气的头发,说:“蛋糕还要等一等,不如我们来跳支舞?” 客厅音响里正放着舒缓的音乐,谢衣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在厨房?家居服和拖鞋?”沈夜挑了挑眉,表示有何不可。 谢衣示意他先将围裙脱了,然后拉着他走出去,退开两步弯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沈先生,赏脸跟在下共舞一曲?” 沈夜将眉睫淡淡一轩,伸手搭上他的掌心。两人随即踏着音乐迈出舞步,你进我退,手指相扣,视线交汇,呼吸相闻。音韵婉转悠扬在厅室里回荡,空气中有芝士的甜香,世界却仿佛都安静下来。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的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步伐轻缓,慢悠悠在客厅里转着圈,舞到窗边时谢衣一扬手拉上了窗帘,将阳光尽数遮挡在外。 沈夜低声笑道:“想干什么,意图不轨?”谢衣摘下眼镜扔在沙发上,理所当然地说:“我倒是想,但你肯不肯让我轻薄,嗯?”他话说得温和,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抬手揽住沈夜的后颈亲了上去。 回应他的是一个长驱直入的深吻。沈夜许是刚喝过茶,唇齿间还有淡薄的香气。 即使再淡定,也毕竟是分别了近一个半月,四十多个昼夜隔着数千里的距离,何况正处于热恋期,相悬两地就更牵肠挂肚。因而这久别重逢的第一个吻显得有几分紧张和生疏,却又温柔得过分。 舌尖伸进对方口中,试探、退缩、应和、纠缠,倒像是十□□岁的少年,第一次亲吻心上的人,小心翼翼,惶恐而又十足珍重。 谢衣想起今早沈夜打开门时,晴光披在他身上,表情是一贯的气定神闲,眼眸却亮而清朗,好似这先前半年来,甚至于是千年前遥远梦中的光阴,忽然都浓缩而停驻在那一刻。在此之前,在此之后,统统都已不再重要。 有时面对着这个人,他会觉得恍惚,梦境里的沈夜杀伐决断,眉目间神色高冷而又隐含煞气。而眼前这个真实的沈夜会笑,会累,会温情对待身边的人,除了骨子里那点一脉相承的气质。他感到不可思议,竟能这样经历两段人生,却又无比欣慰,伸手就能抱拥,不必惊心动魄肝肠寸断不得圆满。 热吻渐渐染上了暧昧情色气息,沈夜两条有力的臂膀箍在谢衣背后,俯下头舔他的脖颈,谢衣便顺着那动作将头后仰,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送到沈夜嘴边。他发梢还有水珠,微凉的小小一滴落在锁骨中央的浅窝里,淌出蜿蜒的痕迹,沈夜将它轻轻吸走,用湿热的唇舌熨暖那片肌肤。 “阿夜……”谢衣低声唤着,将手伸入沈夜薄薄的T恤里,他们喘着气,开始摸索对方身体的温度。音乐还在继续,脚下的舞步虽乱无章法,却也并未停住,只是腰胯开始摩擦,隐晦地挑逗着对方的欲望。 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突然间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分开,无声地相视一笑。 “蛋糕烤好了。”沈夜用拇指替谢衣揩去唇角的水迹,转身往厨房走去。谢衣嗅着那股食物浓郁的香味,笑道:“我是真饿了,还没吃早饭呢。”
因蛋糕出炉后还需冷却,谢衣先找了些零食充饥,没多久就心痒按捺不住,自作主张打开冰箱把蛋糕端了出来。 沈夜叹了口气,评价道这是糟蹋食物。谢衣却不以为然,笑着说民以食为天,没有什么比及时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了,就这样应该也还挺好吃的。 沈夜开了一瓶红酒,倒满两杯,自己晃悠两下先啜了一口。细长的高脚玻璃杯托在手里,中指上一枚金戒指发着微光,与深红的酒液相互映衬,极明艳好看。 谢衣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着蛋糕,拿起一旁的刀和叉:“切开吗?”沈夜无所谓地说:“随你高兴。” 谢衣笑了笑,干脆把刀放下:“那不切了,就这么吃吧。”说完他用指尖挑了一点送进嘴里,细腻柔滑的奶酪入口即化,醇香味道弥漫开来。谢衣颇满意地点头,赞赏道:“手艺不错啊,色香味俱全。” 沈夜知道谢衣喜欢吃甜品,所以特地准备了蛋糕,本想做好了等他来,不想被他突然光临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喜欢吗?”沈夜问。 谢衣眼中带着满足的笑意,体贴地问:“嗯,你也尝尝?”沈夜背靠在沙发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轻轻挑起眉尾,暗示意味不言而喻。谢衣也知情识趣,不再计较有辱斯文形象,用手指挖了一块递到沈夜唇边:“没拿勺子出来,你将就一下。” 沈夜握住他的手腕,直视着他的双眼,将那根手指一寸寸含进口中,用柔软的舌头卷住,慢慢地、慢慢地,舔了个干净。谢衣眼也不眨地看着,湿热的口腔将手指紧密包裹住,沈夜甚至吸吮着,情挑似地用舌尖描摹他指腹上的纹路。 沈夜平日里一派冷酷作风,在情爱中却是另一种样子,既感性又性感,既强悍又温柔。谢衣禁不住起了点别的心思,用指尖翻弄着,摩挲到他的舌根。 “你这样……我开始想入非非了。好像要不做点什么,就太辜负眼下的气氛?”谢衣压低声音调笑道,将手指抽了出来,在沈夜刮得光滑干净的下巴上抹出一道水渍。 沈夜将身体向后倾倒,姿态从容地斜靠在沙发背上:“今天你是寿星,都听你的。”谢衣轻声一笑,不再跟他客气,一口气将大半杯红酒都喝进嘴里,按着沈夜的肩将人仰面推倒,覆上了他浅淡的嘴唇。 沈夜将手插进他的发丝中,承接着这个满带酒香的火热的吻,甘甜微酸的红酒被细细哺入他口中,顺着齿关缝隙一路滑到喉咙,是一种似醉非醉的诱惑。 他们正式交往了几个月,也上过许多次床,因两人在这种事上都很放得开,也很少介意谁上谁下,全凭心情而定。今日大概别后重逢又情绪颇佳,谢衣动作间隐约有着强势和狠劲,沈夜也就懒得动弹,放任着他的主动。 谢衣长长地吻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跨坐在他腰间,将那件T恤掀起来,从头上脱下。“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午饭时间……”谢衣用手掌抚摸着那肌肉结实的胸膛,附在沈夜耳边轻声说,“做一次吧。” “来。”沈夜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唇角微挑,眼中含着挑衅之色。 谢衣抿唇一笑,扯松他棉裤的系带,将裤子褪下一半,深灰色的平角内裤包裹着男人的性器,勾勒出已有些硬挺的形状,露出腹股沟下稀疏的毛发。谢衣将手掌贴上去,隔着一层布料细致抚弄,满意地听见沈夜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夜习惯直接进入主题,谢衣则更喜欢前戏的情趣,尽可能延长性事的愉悦。他探身过去挑了一块奶油,涂在沈夜胸前两点之上,又将剩余的一点红酒沿着锁骨往下倾倒,沈夜蹙起眉似是不喜,却也未表示反对。谢衣低下头,用唇舌和手指碾过他的皮肤,细细品尝起来。 沈夜将手轻轻放在谢衣头顶,稍停了一会儿,一把脱掉他的衣服,顺着肩胛骨向下摸去,带着点儿煽风点火的意味。谢衣将一粒乳首衔在牙齿间轻咬,手指挤压着另一粒,刺激得两边都挺翘起来仍不作罢。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沈夜占据主控时,对谢衣向来体恤,自己反而是耐不住这样细煎慢熬的挑逗,微微喘着气出声催促。 谢衣摇头笑笑,也不答话,刚想下去找润滑剂却被沈夜一把拉住。“不用那么麻烦。”沈夜在茶几下摸了摸,拿出一条冬日里用的手霜塞给谢衣,“用这个。” “好。”谢衣点点头,忽然瞥见沙发上搭着的一条领带,想来是昨夜里被随手脱下放在这里的。谢衣起了玩心,抓起沈夜的两只手并拢在一起,用领带不紧不松地捆住打了个结。 沈夜唇角微勾,一动不动地任他施为,微卷的黑发摊洒在浅驼色的布艺沙发上,双手举在头顶,上身一丝不挂,却偏偏有种禁欲和危险交织的气息。谢衣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便扒下他的内裤,将两人已经勃起的地方贴在一起抚弄。 沈夜仰着头闭着眼,鬓角有薄薄的汗水,喘息被克制得并不重,却明显开始加促。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看着谢衣颈上垂下的一条细链,低声问道:“怎么把戒指挂在脖子上?” 谢衣停下手上动作,拈起那枚金戒看了看,轻声说:“抱歉,在学校被同事问起不好回答,我就贴身挂着了。”沈夜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瞬,抬起头吻上他的右眼角。 沈夜总喜欢在情事中亲吻他右眼下的痣,谢衣隐约觉得,这个并不显眼的印记对于沈夜来说或许有特殊的意义,不过沈夜不说,他也就从不问起。谢衣只是闭着眼,感受那湿润的唇舌划过眼睫,手心贴着沈夜的腹肌向下抚去。 “谢衣,放开我。”沈夜行动受制,始终觉得不舒服。谢衣也并不为难他,当下就把他的手松开,想了想,却又用领带蒙住了他的双眼。 沈夜还想说什么,谢衣轻轻“嘘”了一声,低头堵住他的嘴唇。挤了一大块护手霜,探到沈夜身下,用手指缓慢地开拓着,等到不再那么紧致干涩,就尝试着浅浅抽动起来。 沈夜一手揽着谢衣的腰,一手攥着坐垫上的流苏,因双目不能视物,渐渐变得烦躁起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沈夜喘着气,原本清润的声音染上了情欲的暗哑。 “那我来了。”谢衣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抬起他的腿,将坚挺的性器一点点推了进去。 谢衣性格温柔,即便是在情爱激烈之时,也总能细致地观察并照顾对方的感受。沈夜嘴唇紧闭成一线,始终一声不吭,谢衣却在感受到阻滞时适当停下,抚摸着他的腰胯,待沈夜稍微放松才继续。 疼痛被减缓,骨子里的酥痒却被无限延长,等到完全进入,可以进退抽弄时,两人都已出了满身的热汗。沈夜胸膛起伏,脖颈紧绷,喉结上下滚动着,乳晕上还有谢衣刚留下的浅浅一圈牙印。领带遮住他的眉和眼,看不见情欲蒸腾时的迷醉神色,只看见额心淡淡的川字纹。 谢衣在心中微叹了口气,试图用亲吻化解他眉间的凝重,身下持续律动着,偶尔撞到敏感之处,逼出他极轻的一声呻吟。 动作间,先前被抹在体内的膏体融化开来,随着进出被黏黏答答带出一些,湿得一塌糊涂,甚至能听见暧昧的水声。谢衣拉下沈夜一只手,让他摸过去,而后凑在他耳边低声笑语了一句情话。 “胡说什么呢。”沈夜无奈地笑道。谢衣亲了他一下,更快更深地抽弄起来。 沈夜被快感冲击得无暇说话,只是嘴唇微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喘息。谢衣披散的长发垂下来,那枚戒指闪着潋滟的微光,在沈夜眼前不住晃动,沈夜干脆张口叼住,咬在自己牙齿之间。 高潮时两人一同射了出来,心满意足地抱住对方。沈夜将盖住眼睛的领带扯下来扔在一边,手臂揽住谢衣赤裸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休息,谢衣慵懒地闭着眼,吻了吻他汗湿的颈窝。 就这么拥抱着静了好半晌,只听见对方急促有力的心跳,和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生日快乐。我爱你。”沈夜吻着谢衣的发梢,低声说。 谢衣埋首在他肩头,闷声笑了笑:“谢谢,这是最好的惊喜。不过……是不是还该有其他什么礼物?” “有,在楼上,稍后拿给你。”沈夜说。谢衣却摇头一笑,认真地说道:“你一回来,春天也跟着来了,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
“阿夜,说起来……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 “哦?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我?” “……不会,随便问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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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0, 2014 9:19:47 GMT 8
Ch 9
这天中午下了课,谢衣接到叶海打来的电话。 “你听说没有?流月古城遗址有新的考古发现了!”叶海那端风呼呼地吹着,话语却难掩兴奋,“真是奇了怪了,本来那座破城堆在山里,那么多年都无人问津。” 谢衣正走到食堂外,闻言有些愕然,不由停住了脚步:“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叶海说:“就是你去年来过后没多久,听说遗址工作人员某天上班,发现废墟结构有了明显改变,怀疑是强烈地震所引起的,奇怪的是附近居民对此都一无所知。不过更稀奇的是,土层被翻了出来,露出一些原本被埋住的东西,推断可能有墓葬,当地文物部门才引起重视,组织了考古工作队去进行挖掘。” “墓葬?”谢衣心下一沉,却莫名地觉得不对劲,偏又说不上缘由,便只问道,“得出什么结果没有?” “嗨,谁知道呢!”叶海笑着说,“不过估计没这么快,申请足足拖了几个月才审核立项呢,工作队好像也是前几天才进山的。” “……”谢衣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一颗心突突地跳,头顶艳阳高照,身畔学生来来往往,他手心却平白沁出了一层薄汗。 那头叶海又添了一句:“我看到地方电视台的车也过去了,今天晚上应该有相关报道,你不是感兴趣嘛,可以留意一下。” 谢衣应了声好,匆匆收线,稍微定了定神,又拨通沈夜的号码,将这番话转述了一遍。 “墓葬?不可能。”沈夜虽然也感到意外,却是语气笃定,一如既往的冷静,“流月城没有大规模土葬的风俗,从不修建棺椁,族民信奉身体血脉来于天地,人死之后,都是三尺白布覆面,以身归土还于清净。更别提后来因为魔气,连尸骨也不可能留下。” 谢衣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和你去遗址,就有好一阵地动山摇,不过当时天太黑没有看清楚。我总觉得就是那夜之后,那些深埋千年的旧物才重见天日。” 沈夜难得地沉默了片刻,也跟着轻声叹气:“别担心。这样吧,今天我下班早,晚上过去你那边。我也很好奇,他们究竟能挖出些什么。”
挂了电话后,谢衣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心中情绪隐隐翻腾,像是有什么正呼之欲出。所幸下午只有两堂课,他抖擞精神去上课,仍不免偶有心神不宁的时候。 晚上回到公寓,刚打开门就闻见淡淡一股油烟气和食物香味。沈夜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两盘热腾腾的菜。“回来了。”沈夜冲他微微一笑。 “嗯。你来多久了?”谢衣换了鞋,放下手里的公文包,脱了外套搭在沙发上。“没多久。”沈夜走上前来,亲了亲他的侧脸,继续去厨房里忙碌。 谢衣靠在门框上看他。沈夜挽着袖子在切菜,刀面和砧板相撞的声音规律而清脆,他微微弓着身,显出单薄衣物下的背肌和肩胛骨。突然间,有种温柔的情绪弥漫开来,占据了整个胸腔,谢衣悬了大半日的心这才落下来。 谢衣走过去搂住沈夜的腰,将自己的下巴颏儿搁在他肩上,故意使坏地加了些力。沈夜被他硌得生疼,却只是闷声笑了笑,抬起沾满水珠和菜屑的手摸他的脸。 “啊,别碰我。”谢衣笑着躲开,去看电磁炉上正炖着的一锅汤,谁料刚揭开锅盖,沸腾的水汽就铺满了他的眼镜片,眼前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谢衣好笑地摇摇头,摘下眼镜,用汤勺舀了一口尝味道。沈夜也仿佛有点心事,换作平常定会调侃两句,今日却极少说话,只静静看了他一眼。眼看菜炒得差不多,谢衣就转身出去布置碗筷。 糖醋排骨、干煸茶树菇、蒜蓉青菜、火腿冬瓜汤,贴心暖肺的家常菜式。谢衣满意地啃着肉,毫不吝惜地夸奖沈夜的手艺,又说:“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沈夜没说什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自己起身去添饭。 饭后谢衣主动去洗碗,等忙活完,恰好焦点访谈开始。沈夜漫无目的地按着遥控器,换到新疆台时,正巧在插播流月考古的新闻。 容色秀丽的女主播在进行简单介绍:“流月古城遗址坐落于北疆阿勒泰地区,最早发现于上世纪初期,由于规模较小,向来鲜为人知。日前,记者从文物考古研究所处获悉,最近该遗址开始有文物出土问世……” 谢衣盯着电视屏幕,惊讶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道:“这不是……华月吗?” 谢衣转过头去看沈夜,后者神情也颇为复杂,朝他缓缓点了点头,而后拉过他坐在自己身边。镜头转到发掘现场,空旷的荒山里,考古队的队员正在埋头工作,地上有挖了约一米深的长坑,土层下露出些难辨材质和颜色的器物棱角。 工作队的队长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带着细框眼镜,眉目冷峻,正向记者介绍刚清理完毕的一件金臂钏。谢衣大为震惊地凑近去看,好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用两指捏着眉心,苦笑道:“是瞳啊……” 沈夜点头,语气十分感慨:“都是故人。”谢衣靠回沙发上,任沈夜伸臂揽住自己,附和道:“天意这回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您认为,这下面有可能是个陪葬坑吗?”记者问。 男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镜,冷静答道:“不好说,毕竟从早年的研究结果来看,这座古城也许比汉朝要久远得多,属于某个古老部族,不太可能有大型墓葬。” 紧接着,镜头里开始展示一些出土修复完成的物品,有金环、银铛等随身佩饰,也有些零散的铜器和骨器,形状小巧,上面有或圆或方的穿孔。谢衣和沈夜对视一眼,几乎都是立刻就辨认出,那原本是祭司法杖上的构件。 谢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画面,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沈夜也默然不语,只覆上了他有些冰凉的手背,轻轻一拍,谢衣反手握住,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突然屏幕里展示出一柄刀具,刀柄乌黑嵌金,刃面直而窄,却是拦中折断且锈迹斑斑,下方打出的字幕是“形似唐刀”。谢衣瞬时就“啊”一声惊呼出口,连声音都带上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这把刀,我记得!” 那样的材料和做工,那样独一无二的制式,即使只在遥远旧梦中,他也绝不会认错。 “我知道。”沈夜手臂用力环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谢衣闭上眼,脑海中有无数画面纷乱闪过,一时是自己在用灵火打磨淬炼,一时又是自己手持长刀挥洒如行云。 这则简讯只有一分多钟,再睁眼时已经结束,主播说九点整还有关于发掘坑的进一步报道。电视里开始播广告,谢衣随手按了静音,与沈夜一言不发地互相依偎着。 静了好一会儿,谢衣缓过神来,轻叹着笑了一声:“依你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现,是连你我也不记得的往事?” 沈夜摇了摇头:“最多是些器物,不可能发现尸骨。” 这时谢衣手机响起来,他接通一听,是系主任打来的,拜托他今晚帮忙找出一份文件。事出紧急,谢衣只得应下,匆匆出门赶往办公室。
等文件整理上交好,已经是十点多。谢衣记挂着沈夜,锁好门,快步走回自己的教师公寓,路上被带着夜露湿气的凉风一吹,他蓦地一个激灵,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当年谢衣出逃时,分明就将那柄佩刀带去了下界,后来初七随身带的刀已经换了一把,为何竟会出现在流月城废墟中? ……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沈夜抓回谢衣之时,顺便将那柄刀带了回去?只是,沈夜明明对谢衣的背叛恨之入骨,多年来冷酷对待严厉训诫,为什么会保留谢衣的旧物?而那刀又是何时折断的,是流月城坠落之时,还是…… 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谢衣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取出钥匙开门,没料到刚走进去,就闻见一股子淡淡的酒气。 电视里正播着连续剧,是时下流行的宫斗题材,女主角珠环翠绕,腮边莹莹一点泪痕,如梨花着雨:“这究竟是我的错,还是我的孽?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谢衣颇觉好笑,正想批判两句沈夜的恶俗品味,转头却见沈夜已换了睡袍,微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并没有注意电视剧里的虐恋情深,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茶几上酒瓶几乎见底,手边还有半杯金黄色的液体。 “阿夜?”谢衣关上门走过去,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沈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神态极为慵懒倦怠,“回来了?” 谢衣微微皱着眉,拿过酒杯放到一边,弯下腰,将手心覆上他的额头,触及略有些热意。“怎么想起来喝酒,还喝了这么多?”谢衣声音轻柔地问道,“是考古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想喝就喝了。放心,我醉不了。”沈夜睁开眼,屋里只开着一盏壁灯,光线昏暗,显得他的目光尤为深邃。沈夜抬起一只手,摘下谢衣的眼镜,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谢衣默契地低下头,在沈夜唇上轻轻一碰。 沈夜却像是被这个细微的动作点燃了一般,忽然扣住谢衣的后脑,深深吻了上去。谢衣猝不及防间,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带着酒气的舌头长驱直入,带着极强烈的占有欲,谢衣并不排斥,只极力配合着与他唇舌交缠。 今晚沈夜的情绪实在有些异常,或许因为流月遗址的重新发掘,令得他想起了什么。 谢衣一面在心里暗想,一面热切地与他亲吻,并不宽大的布艺沙发被压得发出吱呀声响。沈夜一手撩起谢衣上身的衣服,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解他的皮带,谢衣则扯开他睡袍的系带,双手伸进去抚摸他的肩膀和胸膛。 所有的惶惑和不安,在肌肤相贴肢体相缠时,统统都烟消云散。而有些事,如果沈夜不想提及,谢衣也总是体贴地从不追问,说到底都是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然而难免仍有介怀,谢衣暗自盼望着等两人相处日深,就能有坦诚相对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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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2, 2014 13:09:34 GMT 8
半夜,沈夜从床上起来,走到连通客厅的阳台上,点了一支烟。 这个阳台是半开放式的,铺着木质地板,一侧角落放着几盆观赏植物,上面还垂着吊兰。白天阳光充盈,谢衣喜欢在阳台看书,就放了一把藤椅和一张矮茶几,有时也会拿个垫子直接坐在地板上写写画画。 这套公寓固然不比他家的别墅高档,却打理得井井有条,既不会显得过于空旷,又不失温馨的生活情趣。所以沈夜有空就喜欢过来留宿,陪谢衣消磨一个周末的时光,单是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或是夜晚挤在并不宽裕的床上睡觉,都别有一种平淡的满足感。 就像是自从遇上谢衣,他的生活就变得格外充实,那是怎样的事业成就也无法代替的。兴许人之所以需要另一半,就是找寻能够填补生命空缺的那个人。 这场恋爱,是他人生里的一个意外,初逢时惊心动魄,回溯时剜心刺骨,然而这一切在他们走到一起后,都化作脉脉柔情。大概是……所谓人生八苦早在前世就已历尽,所以注定了今生温柔相待。 沈夜忽然想起第一次真正见到谢衣,他作学生打扮,眉宇间自有清隽的书香气。他一手抱着书本一手拎着睡觉时被弄花的眼镜,匆匆跑到面前,五官历历分明,眼下一粒小痣,是无数梦境中熟稔模样。 他神情惶然,满脸羞赫之色,当着满堂学子向自己道歉说:老师,对不起。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 ——授业之恩,纵死难以回报万一。谢某作此抉择,非为明哲保身,只是因一己之故戕害无辜生灵,却万万不能苟同。 ——师尊,这是弟子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今夜过后,只当你我从未相识相知。 …… 沈夜念及此,心口那阵烦闷之感又翻腾了起来,连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着疼。他紧紧皱着眉,从口中吐出烟圈,看着那一点淡白在夜色里缭绕消散,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与谢衣一样,虽因前世纠葛而认识,却不会介怀过往。然而,那些生死别离喜怒哀乐,自打出生时就铭刻在骨髓里,无法忘却亦难以忽视。 再往前,就是连沈夜自己也不愿触碰的记忆。 没多久谢衣找了出来,他在黑暗里摸索到阳台,脚上趿着拖鞋身上穿着棉质睡衣,轻轻打着哈欠,犹带几分情事过后的慵懒。“怎么起来了,这才三点多……”谢衣走到沈夜背后,拿走他手上未燃尽的香烟,靠在他颈侧吻了吻。 “突然醒了就睡不着,抱歉,吵到你了吗?”沈夜低声说。 谢衣轻轻笑着,不由分说地拉他起来:“进去吧,夜里风凉,吹多了会感冒,我可没空照顾病人。” 沈夜没多说什么,任由谢衣牵着躺回床上,侧过身闭上了眼。谢衣将头靠在他肩窝,没一会儿就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一次见到沈夜时,谢衣十一岁,还是头上梳两个髻的年龄,却穿着一身祭礼才用的庄重的青色宽袍,衣摆和垂绦长长盖到脚背。他被这身装扮束缚,一路走得极慢,却也走得极稳,不曾有些许磕绊。 他踏上数十级的玉阶,走进高大厚重的石门,终于看见那个端坐在殿堂中的男人,玄金衣袍,色泽凝重又遥不可及。沈夜抬眸向他看来,眼神极静极冷,如渊冰深潭。 谢衣遵照长辈的嘱咐,提起衣摆双膝跪地,深深叩拜下去,尊称道:“大祭司大人……” 沈夜抬起他的脸庞,询问了他的名姓,考查了他的心志,评价他骨骼清奇是可塑之材。最后沈夜说:“本座既答应收你为徒,你是不是,也该换个称呼?” 谢衣捧着敬师酒,抬起头眨巴着眼,清清脆脆道:“弟子谢衣,拜见师尊。” 那年谢衣十五岁,研习偃术已有些年头,初有成就,每日都过得很充实。族中虽多有染病身亡之人,非但不会使他意志消沉,反而更激发了他努力成长的决心。 他着碧衫衣白裳,眸中熠熠神采,袖底一段清风,端的年少风华。 沈夜与他拆招对练,他刀意温和,沈夜剑气凛冽肃杀,没出百招他就被逼得退无可退,横臂一格,衣袍被割开好大一道口子,剑风划入皮肉一分。 谢衣捂着伤处,浑不在意地笑笑,服软道:“师尊剑法无人可及,弟子甘拜下风。” 沈夜虽有心迫他使杀招,到底也拿他的态度没办法,只得暂缓,牵过他坐在廊下,将衣袖掀至上臂,用法术替他治愈伤口,涂上清凉消肿的药膏。 庭前有风拂过,春天里青翠的细叶纷纷扬扬落下来,是漫天漫地一场绿色的雨。谢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夜,忽而攥住他微凉的手指,一点点握紧,沈夜挣了挣,终于没舍得推开他。 那时辰光静好,距离他们后来的决裂和别离,还有许多个年头。
……又梦见从前的事了,却是些这么美好的片段,像是电影里用长镜头展现的老时光。 谢衣慢慢睁开眼,在微明的晨光里轻轻叹了口气,思绪仍有些恍惚。躺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只是六点半,还能再睡半个小时。 沈夜侧身背对着他,薄被搭在腰间,漆黑发梢柔软地贴在颈后。谢衣靠过去,伸手揽住他,准备再睡了回笼觉,突然察觉到手下有轻微的颤抖。谢衣心头一凛立马清醒过来,再摸沈夜的手,却触到一把冷汗。 “……阿夜。”谢衣试探着轻声喊他,扳着他的肩将人小心翼翼翻过来,只见沈夜双目紧闭,眉心锁起深深一道川纹,唇色发白,额头亦覆满了汗珠。 谢衣无来由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有一次陷入梦魇,无论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沈夜这个样子,他不敢随意出声,正担忧间,沈夜却渐渐平复下来,片刻后睁开了眼,显出几许迷茫。 谢衣这才舒了口气,笑了笑,尽量语气轻松地问:“你还好吗,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是因为昨晚喝酒又吹了风?” 沈夜闭上眼长长吐气,带着些微睡意朦胧的鼻音说:“没事,刚才做了个噩梦。” “能告诉我梦到什么吗?太阳出来了,说一说没关系,不会应验的。”谢衣替他擦汗,轻声劝慰。 “梦而已,没什么好说的。”沈夜拍拍他的脸,如往常般给了他一个早安吻,随即起身下床往浴室走去。 谢衣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沈夜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心中就越发觉得不安。谢衣摇摇头,暗自决定要找个时机跟沈夜好好谈一谈。
这天周末,谢衣因为要赶一份设计图,独自留在家里工作。 日光晴好,他坐在阳台上对着电脑专注构想,手边书籍稿纸笔和尺子摊了一桌,客厅里电视开着权当背景音,新疆台正播着周末大放送的家庭伦理剧。 这些天不时会有流月考古的报道,谢衣一直留意跟着,陆续有器物出土,除却小部分是唐朝时期的制式,其他大都难辨年代。文物工作者推断说存在墓葬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兴许是一座空城,因为天灾或是战乱,在毁灭之前已经全族迁离,只留下少部分带不走的生活用具。 谢衣颇为感叹地笑了笑,认为沈夜说得对,这座从天而坠的所谓神裔之城,本就早被滔滔岁月侵蚀一空,什么也没有留下。想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掘结果吧。 工作稿画到一半,电视里又开始插播考古新闻,谢衣连忙放下笔,走进客厅去看。 仍旧是那个长相酷似华月的女主播,用她端正流利的播音腔念着稿子,屏幕右下角是发掘现场画面——“接下来继续关注本□□家报道,流月古城遗址考古。经过省考古队前期挖掘工作后,今天上午十点半,又有了重大的突破,在地下发现一具尸骸。现在我们来看画面。” 什、什么……谢衣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镜头转到现场,工作人员沿着挖出的台阶,下到深达数米的坑里,一人负责打灯,另两人小心翼翼掀开覆盖在上面的油布。只见坑洼不平的土层之下,赫然露出些灰色的骨骸! “目前,头骨和四肢正在陆续被清理出来,据了解,除颅骨有少许破损外,其他部分保存状况仍然较为完好,考古人员正在做进一步的挖掘。” 文物队队长神色冷静,眼中却有难掩的光采:“就现在出土的部分,可以看出这具尸骨颅腔比较大,眉弓突出,颧骨高挺,不出意外应该属于男性。等到全部清理复原之后,再通过骨架检测,才能得出关于存活时间和死因的确切结论。” “专家表示,接下来的工作是寻找墓志铭,以及确认尸体身份和生活特征。” “这座穿越千年的神秘古城,深埋地下的无名尸骸,究竟存在于什么年代,由于什么原因而灭绝,其中又会有怎样的过往?本台将会进行持续跟踪报道。” 谢衣死死盯着屏幕,眼前却一阵阵眩晕起来,他用力攥着衣领,感到心口止不住地发疼,仿佛被什么利器锥入一般,令他几乎窒息。 谢衣手忙脚乱关了电视,终于支撑不住地后退几步,背靠着墙壁滑了下去,全身无力坐在地上。心底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奔突着叫嚣着,正呼之欲出……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打破了一室寂静。谢衣如梦初醒,深呼吸了几下,抓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掌心里冷汗滑腻,他几乎握不稳。电话是沈曦打来的,谢衣接通,强自镇定地问:“喂,你好?” “谢衣哥哥,是我,你现在在家吗?”沈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焦急。 谢衣心下一沉,说:“我在,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我给家里打电话,聊到一半有同学来找,我就先挂了,但是几分钟后再打过去,就再也没人接了,打哥哥手机也是。哥哥如果出门肯定会先跟我说,我担心他会不会……”沈曦说着,几乎就要哭出来。 谢衣心头顿时狠狠一揪,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别急,我现在就过去看看。”说完这句他挂了线,抓起钱包钥匙就跑下楼去。 试着拨了几通电话,果然都没人接听,谢衣开着车往沈夜家去,一路上险些闯了红灯。所幸周末下午车流并不拥挤,不出二十分钟已经开到,谢衣连门铃也不按,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刚踏进一楼客厅,就听见电视里放广告的声音,谢衣一看,竟然是新疆台。再走近几步,就看到沈夜正躺倒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脸色苍白,早已不省人事。 “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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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2, 2014 23:40:19 GMT 8
Ch 10
“请问哪位是病人家属?” 谢衣正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听得这话猛地站起来:“我是。他怎么样?” “过度疲劳引起的突然性晕厥,最近是不是经常熬夜?”中年医生皱着眉问道,“心动过速的症状以前就有过吧,怎么还这么不注意身体?” 谢衣不由愣住:“不会吧,他身体一向很好,没有心脏病史啊。” 医生显然不信他的话,只摇摇头评论道:“别仗着还年轻就随便透支健康,要知道现在拿命赚钱,没准什么时候就得拿钱换命咯。”谢衣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劲,前两天他刚见过沈夜一面,后者不像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且不说这两天周末沈夜在家休息,更谈不上劳累过度,谢衣反倒担心,会不会跟流月城之事有关…… 想到此事,谢衣心中又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揪。医生又说沈夜已经没事,现在正睡着,留院观察一晚没有异常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谢衣忙收敛心神,问:“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医生点头说可以。 旁边的年轻护士看见谢衣的样子,笑着宽慰说:“嗳,你别太心急,看看你自己的脸色,可不比床上那位好到哪里去。”谢衣搓了搓冰凉的手指,笑着叹气,而后礼貌地道了声谢,小护士反倒微红了面颊,低着头走开了。 病房的窗帘半开着,外面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温黄的余晖斜斜切进来,照着病床上沈夜阖目沉睡的脸庞,近乎苍白冰冷。谢衣不由觉得恍惚,自相识以来,他看惯沈夜骄傲自信的模样,即便是陷于柔情之时,也从未显露丝毫弱态。在遥远的梦境里,这个男人更是无坚不摧的强大。 这样的沈夜看起来虚弱极了,以至于,让谢衣也感到恐慌。 谢衣搬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长久无声地看着沈夜的面容,外头走道上人来人往,但因关着门,那些嘈杂人语仿佛变得极为遥远,这间单人病房被隔出一方清静。“阿夜,你还好吗……”谢衣轻声念着,探到被子下握住沈夜的手。
傍晚时手机铃声响起来,谢衣从沈夜的外衣口袋中翻出手机替他接了,却是沈夜公司的同事打来的,向他确认次日开会的事宜。谢衣简要说明了沈夜生病的事,又为他请了假,同事想来医院探望,谢衣只道并无大碍,婉言回绝了。 眼看吊瓶就要空了,谢衣出去喊护士来换过,看着注射液顺着细细的管子一滴滴流入静脉,谢衣默然叹息,小心地执起沈夜扎着针头的手,抚过他戴在中指上的金戒。 突然间,谢衣只觉胸前窜起一点烫意,像是遽燃的火星,那一小块肌肤都被炙痛。谢衣眉头紧蹙,将挂在胸口的戒指从衣服里拖出来,他惊讶地看到,那枚金戒在暮色中骤然亮起来,光华潋滟夺目,而沈夜指间那点金芒也正与之辉映。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谢衣想起在遗址得到这枚指环时的情形,又见沈夜紧闭着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正经历一场梦境。交织错落的光芒之下,沈夜手掌心里却渐渐显出一道断纹,殷红如血痕,衬着他清冷肤色竟有几分骇人。 谢衣大为震惊,他并不记得沈夜手上有这样一条掌纹,怀疑自己眼花,不禁俯身凑近了去看,那点血色若有实质地开始发亮,且扭动着,在视野里弥漫流淌开来。谢衣只感脑中猛然钝痛,眼前蓦地晕眩起来。 好一阵天旋地转过去,眼中浓浊的白雾散开,谢衣恍惚间看见…… 流月城神农像前的广场上,身为紫微大祭司的沈夜被叛乱者夹攻,刀光剑影冲天而起。酣斗中,沈夜宽袖一拂,凝出光刃洞穿了对方的胸膛,叛乱的祭司低下头,看着锋利的尖刃从身前透骨而出,绿色的衣袍瞬时被鲜血染透,那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继而扭曲起来,不敢置信而又痛苦万分。 颓然倒地之际,他睁大着双眼,直像是两簇熊熊怒焰射向高台之上,沈夜负手傲立,回以他一个讥诮的冷笑。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两手结出法印,许多荧绿光点凭空出现,倏地飞高,沈夜正忙于料理另外两人,不防被那灵光侵入护体光罩—— “沈夜,我诅咒你……不得善终,一生所欲皆不可求……活着身心受苦,死后……堕无间地狱……永脱轮回……” 濒死之人话音低微,下方跪伏的人群中却有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惊呼。沈夜神色端然不动,唇角却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抬起左手,看见掌心命纹被拦中切断,透出些诡秘的青光。 “呵,可笑。”沈夜垂下手,看着血泊中那具逐渐消散的身躯,冷冷哂道,“莫非以为区区言灵偈,也能对本座有何损伤?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的,究竟是本座,还是你?” 不过顷刻之间,这场□□已被雷霆手腕镇压,城民们深深叩拜下去,脸上皆带着敬畏信服之色。站在最前方的一众祭司中,却有人踏前一步,遥遥盯着沈夜掩于广袖下的手掌,眼露焦急之色,却是欲言又止。谢衣认出,那赫然就是自己的模样。 忽然间诸般事物碎成千万片浮光,场景陡然变幻,再次重聚时,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大漠中一轮红月。而自己正倒在一个人的怀里,胸膛当中豁开一个血洞,温热的液体潺潺流淌出来,将身下黄沙都浸成赤红。 周身力气都已流失殆尽,谢衣勉力睁开眼,那人的面目虽近在咫尺,但因背着月光,只能看清隐约一点轮廓,眼中神光却亮得慑人,修长手指按在自己胸口伤处,仿佛想要挽留些什么。 “师尊……”他竭力掀动嘴唇,却只发出些如哽似咽的微弱的气音,抬起手想要触摸那人的额头和脸颊,却也只能无力地垂下。他扯出一丝苦笑,捻动手指结成法印,只见碧色清光从他的指端流出,迅速聚拢成形,凝成片片翠叶—— “众苦解脱……破偈。” 沈夜勃然变色,五指倏然收拢,钳住他的脖颈:“谢衣!你敢——”然而话音未落,阵法已经成形,碧叶织成的密网将沈夜周身笼罩,灵力化作莹莹光点落下,仿佛初春里一场多情的微雨。沈夜缓缓放开他,翻过左手,但见掌心命纹被截断之处泛起艳丽血色,原先隐隐翻腾的黑气已被逼退,余下满目清光。 “永别了……”谢衣在他的臂弯中沉沉合上双目,魂魄脱出身躯,化作细碎光华。在残余的意识里,谢衣模模糊糊地想,化作荒魂之后又将去往何处,可是传说中那渤海之东天地之极的归墟? “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有人在耳畔说道,那声音冷若寒冰,分不清究竟是愤恨,抑或是……
谢衣心中蓦地惊痛,就此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着,一手抓着病床上洁白的被单,已攥出了满把冷汗。一颗心扑扑地跳着,似欲震破胸腔。 沈夜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正靠坐在床头,双眸沉不见底,冷冷朝他看来。那神情不带丝毫温度,分明是咫尺之遥,倒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谢衣见他醒来心中顿喜,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嘴角微颤,却只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谁料沈夜却扣住了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掰下来,眼神凌厉如同两柄薄刀,看得谢衣心底无来由地一阵悸痛:“原先我还在疑惑,中了言灵偈、被诅咒魂飞魄散的人,为什么还能转生?真相原来是这样。” 他病体虚弱,嗓音有些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闷雷,从谢衣心尖上轰隆隆碾过去。谢衣霍然想通了一些关节,也是深感震撼,却又有种难言的欣慰。 “我……不需要任何人施舍同情,尤其是你。化为荒魂,一命换一命,当真是好大的代价。” 沈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而后用力一挥,谢衣一个没坐稳就被摔在了地上,椅子也跟着歪倒,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极清晰的响动。谢衣没吭声,慢慢站起来,借着走廊上透进的微弱光亮,看见沈夜眼中寒冷怒意。 “都是早已经过去的事,何必一直放不下……更何况,这是我心甘情愿作下的选择,自己都没有后悔过,你又何苦……” “我不想听,你走。”沈夜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 谢衣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惨淡的笑意。他实则也是心乱如麻,见沈夜这个样子,更清楚眼前情形多说无益,便转身向外走去。 右手刚搭上门把,就听见外面值班台有人开了收音机,新闻主播流利悦耳的嗓音飘到耳边:“……流月古城的考古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据悉,日前发掘出的骸骨已经大致上清理完毕,骨架完好,专家检测后判断是属于一名男性,陪葬物品还在进一步挖掘中……” 沈夜突然闷哼一声,抬手扶住额头,脸上露出些许痛苦之色。谢衣回过身看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早该想到的,当年流月城中,还有一个人没有感染魔气啊。”
沈夜枯坐了大半宿,病房里极暗,只有半掩的窗帘外透进来的一线路灯的光,将他的身影打在墙壁上,是模糊的一团深灰。走廊里偶尔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值班护士不时小声地聊着天,他心里纷乱,又似空无一物,只闭着眼沉默地半靠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他因工作缘故,也时有捱更抵夜通宵达旦,却从不曾觉得夜晚如此漫长过。沈夜长长叹了口气,只觉身心俱是疲惫,屈指抵住眉心揉了揉,起身下床穿上外套,准备推门出去。 不料房门从外面打开了,年轻护士推着小车走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保温饭盒,见状疑惑地“咦”了一声,问:“还这么早,你要上哪里去?” “我想出院。”沈夜微微皱着眉头,简短说道。 护士拿着听诊器走过来,一脸严肃地说:“那怎么行,心动过速到昏迷可不是小事,等会儿还要给你做个心彩超呢。” 沈夜坐下来,由着那护士给他检查心率,完了后摇摇头说:“我心脏没事,不用再做彩超。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负责。” 护士拿他这个固执的病人没办法,只挑起细细的眉,将他上下打量几眼,然后把那个饭盒塞到他手上:“就算有天大的事,都把早餐先吃了再说,也亏得你家人起个大早去给你买。” 沈夜一时发怔,过了十几秒才问:“你说谁买的?” “就是昨天下午开车把你送来的那个帅哥啊,不过好像赶着上班,自己没进来,托我拿给你呢。对了,住院检查费用他都替你结清了。” “哦,是他……”沈夜随口应着,心思却不像在这上头,晨光照着他眼下一圈淡青,神色颇有几分憔悴。护士走了出去,房门重又关上,那保温饭盒托在手里沉甸甸的,显是新买的,商标还完好无缺地贴在盖子上。揭开来,只见上面码着一小碟小笼包子,下面是满满一钵皮蛋瘦肉粥,热腾腾的水汽扑出来,闻着香极了。 沈夜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此时方才觉得胃里有灼痛之感,但对着这新鲜热乎的食物,又如何也提不起食欲来。沈夜将饭盒搁下,突然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起身走到床边,将那挂杏黄色的窗帘哗一声拉开,顿时晨曦迎面拂来。 这间病房正对着住院部外的场院,楼下是一方草坪,这季节里碧油油的,花木刚修剪过,是平整呆板的一圈,环绕着当中一株上了年头的老榕树,擎着巨大的翠盖。早上六点半不到,医院里寥寥没几个人走动,因而沈夜一眼就看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个身影。 谢衣背对着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休闲竖条纹衬衫,想来回过一趟家,又添了件深灰的针织外套,晨间露水清寒,他这身衣服看上去有些单薄了。曙色渐渐露出来,远处楼顶倒还挂着一勾残月,淡薄的冷白色,天幕却是苍蓝的,谢衣坐在树影下,在这样的昼夜交织的黎明里,静得不染尘嚣,看在眼底却有几分伶仃和孤清。 沈夜只看了这么一眼,心里就无来由地揪了一揪。他不知道谢衣在想什么,亦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但又偏偏能够感同身受。眼前这幕安静得不像是真实的,一时间倒不知比起那些刀光剑影的往昔来,孰真孰幻。 就这么楼上楼下地看了好半天,直到太阳升起,红彤彤地映亮了半幅天空,谢衣突然站起来,似有所感一般,转身朝四楼房间看过来。沈夜心头一跳,还来不及想什么,就这样与他目光相接,不偏不倚。 几缕光线打在隔壁大楼的玻璃上,又折射进眼中,金灿灿的刺目,沈夜微眯着眼,只觉阳光照在身上却殊无暖意。谢衣仰着脸,露出白净的一段脖子,挂着戒指的红色丝绳半掩在领口下,表情无喜无哀。 相识交往这大半年来,虽然也曾相悬两地,却从未因此生疏。只这一刻,他们像是隔得那样遥远,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岁月滔滔,隔着自前世承袭而来的生死离别苦。 分明是大好天色,沈夜心里却有一小块阴翳,正在慢慢地扩散开来。他习惯性地摸向衣服口袋,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夹在指间,却找不到打火机。他烟瘾虽不大,但谢衣也提醒过几次让他少沾烟酒,念及此,心头又是一阵烦乱。 微风几次将窗帘布掀起,阻绝两人相望的视线,复又无声落下,几次三番之后,谢衣轻轻一摇头,转身向医院大门外走去。 沈夜手上一个用力,那支香烟竟被捏断了,烟草丝细细碎碎落在地板和鞋面上。他闭上眼,一颗心向下坠去,从深处漫卷出寒凉气息,涌向四肢血脉。 而那一瞬间,许多片段交错着,在眼前一一闪现……
破界之初,沈夜经再三思虑,开始与心魔周旋,探知魔气功用,心中逐渐有了计划。谢衣向来与他亲密,将一切看在眼底,隐约感到此计不妥,倒显得比沈夜更忧心忡忡。 “师尊,弟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正值城中党派暗潮汹涌,沈夜于此关头心情不耐,更不愿听旁人赘言,便只淡然一拂袖:“既是不合时宜的话,就不要讲了。”谢衣顿时语塞,准备好的说辞全被闷在腹中,沉默不言,眼中却有两簇小火苗渐渐黯淡下去。 沈夜如何没有看见,却也不曾出言开解,只道他是自己最亲信之人,眼下虽不赞同,但有朝一日总会与自己同心同德。 不料数日后再见,谢衣已是心如磐石,笔挺地跪在自己面前,手中一柄雪刃寒光凛冽,映照着他坚毅神色:“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那时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徒弟早已成长得超出自己预料,以至于脱离掌控,亦从不曾如他所想般心意相通。 谢衣离开流月城那日,正是九月初大寒封冻,冰天雪地绵绵皑皑,树枝上结满了冰棱,偶尔落在地上,四溅成一朵朵碎花。谢衣走在尚未褪尽的夜色中,深深浅浅踩在雪里,留下一洼脚印,随即便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他日前刚受魔气反噬,灵力虚弱,又被沈夜软禁了几天,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有点空空荡荡。 瞳和华月助他破阵出逃,虽办得隐秘,但到底瞒不住沈夜多久。谢衣尚未走远,沈夜已寻了来,隔着一天一地的白雪,看见谢衣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迎向结界缝隙,似乎有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将他周身辉映在光华中,仿佛是……将他接引到一条生机勃勃的前路上去。 只一闪念间,谢衣已经跨越了那道裂口,飞离他的掌心。那时的沈夜虽恨极怒极心寒之极,但仍笃信着只要自己想,谢衣就不得不回来,就像幼时母亲做的纸鸢,线头放得再长,那轴始终攥在自己手里,既如此,何妨让他亲历世路艰险,磨灭那天真执拗的棱角。 然而那兴许,也是沈夜记忆中最寒冷彻骨的一场冬雪。 天地茫茫人心难测,廿余载后再重逢,已是覆水难收,势成反目,殊途如隔天堑。 谢衣自言生命珍贵,一己信念坚韧至斯,以至于宁肯舍命也绝不愿屈从。沈夜接住谢衣摇摇欲坠的身躯,眼看着鲜血染红黄沙,止也止不住,一颗心像是在痛,又像是冰冷麻木。直到谢衣拼尽一身灵力,施了那破解言灵偈的法咒,沈夜心里才蓦地迸开一条裂纹,整片冰面瞬时濒临倾坍,万劫不复。 沈夜动用了锢魂术,强行把那即将散逸的三魂七魄聚拢,塞回已无一丝温度的身体里,带回流月城续命。他心知此举累赘,脱离理智,心知即便逆天也无法改变化作荒魂的下场,却仍近乎报复地一意孤行着。他想,谢衣啊,你很好,但你岂能轻易如愿。 后来的百年中,沈夜看着言听计从心无外物的初七,从他冷酷狠厉中依稀看见自己的影,偶尔便会想到,当年他确有许多话想对谢衣说,终未来得及出口,而谢衣的心愿,也从未使他知晓。一生负气成今日。 只是直到初七离开他,那些话也没有机会相问。初七手持长刀走在广州清旷的长街上,踏过一地清明月色,伫足片刻,仿佛是想回头却又迟疑,最终仍旧一步步走远。他遥遥看着,心中想的却是初七既已知真相,想必会再次决绝离去,不会返顾。 就如同,每一次都是谢衣离开他,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即便前尘已逝,今生又重蹈覆辙,何其可笑…… 其实不愿推开你,其实我仍有心意未诉,却不知如何倾吐,还是只能看着你离去,如同无法挣脱的宿命…… 楼外阳光普照,人来人往,谢衣早已走出医院大门,极目也再看不见。
Ch 11
那天谢衣虽走得干脆,到底仍是悬着一颗心,记挂着沈夜身体是否有恙,只不过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千言万语涌到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夜的态度如同一把软刀子,打得他猝不及防,但又不知是悲伤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沈夜那句话说得冰冷决绝,但其中情意他如何不懂,若无爱之深,亦无痛之切。 只是未曾想过,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隔阂,只因这段爱情势如飓风,他们不过相遇短短时日,便已双双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乃至于只见情浓时乱花迷人眼,而忘记去磨合彼此心性。想来前世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纵然情坚若金石,实际上却是根基未稳,不堪一击。 连续二十几个小时没有睡觉,精神极为不振,正巧下午没课,谢衣告了半天假回家休息,本想只躺一会儿,不知不觉却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将地板映出一块明亮。 无来由的,谢衣就觉得心头茫然,泛起一阵失落。他拿过床头的手机,熟极而流地按下一串号码,拨通后“嘟嘟”响了数声都没人接,谢衣叹了口气,关了手机远远扔在一边。 谢衣想起刚才做的一个梦,那是他跟沈夜确认关系没多久,某天不慎吹了冷风发起高烧,吃了药躺在床上,手脚烫得难受,骨子里却在发寒。朦胧间听见电话在响,浑身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去接,辗转着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却闻见厨房里熬粥的香气,金红色的夕阳洒了满床,沈夜从门外走进来,一只手放在他额头,说:不过两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那时他想,有了这句话,管它什么俗世偏见流言蜚语,十丈软红亦可抛下。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等到命定的这个人,然后全心全意与他相爱。 不论前生今世,任由岁月更迭。
接连几天沈夜都没有消息,谢衣也没有主动跟他联系。倒是跟沈曦在微信上聊天时,沈曦提了一句哥哥心情不大好,问他们是不是闹了别扭,谢衣只淡定地否认,随即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因为系里来了新同事,周五下班后组织了聚餐,又一起去唱K。有平日相熟的年轻同事极力宣传谢衣的歌喉,说谢老师唱张国荣的歌最是好听,不逊原版,下手极快地替他点了好几首。谢衣礼节性地谦虚了几句,也不矫情,大方地接过麦克风。 缓慢抒情的旋律响起来,是一首《今生今世》,屏幕上出现90年代港片里张国荣的模样,眉眼俊秀,发梢柔软。谢衣站在幻变的光影里,一手揣在外衣口袋里,开口便是咬字清准的粤语腔。 他气质温柔和善,嗓音清醇悦耳,唱起情歌来更有别样的动人气韵,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小小的包房里只听他在悠悠低唱—— “风里笑着风里唱,感激天意碰着你,纵是苦涩都变得美。天也老任海也老,唯望此爱爱未老,愿意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 分明是极为熟悉的歌词,谢衣却微微一顿,像是瞬间忘了调子,片刻后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唱下去。一曲终了,有人带头鼓起掌来,谢衣低头笑了笑,将麦克风交给下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开了罐冰啤,仰头喝下一大口。 10点多开始有人陆续离场,谢衣兴致不高,也寻个借口走了,下楼时才发现外头在下雨,路面已积起了浅浅一汪水。谢衣没开车,站在街边等了许久也没有拦到一辆出租,干脆到便利店里买了一把伞,信步往雨里走去。 风雨潇潇的天气里,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各色车辆川流不息,驶过便劈开一道浊浪,哗啦啦四溅开去。路灯昏黄,映出灯下绵密的雨线,仿佛像是数不清的细丝,天地苍茫而清冷,若是忽略意境,行走其间倒有几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感觉。 漫步走了不知多久,谢衣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沈夜家附近,只因来过太多次,街景物事都熟稔在心,心神游移间便被牵引至此地。谢衣自嘲一笑,本想往回走,那一刻却又心生踌躇,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天沈夜和客户有饭局,席间众人谈笑风生,他虽无甚心情,却也不得不陪饮了几杯。散场后他婉拒了去沐足的邀约,在江边走了几步,散掉微薄的酒意,就开着车回家去了。 雨势逐渐加大,车开进小区时已成瓢泼之状,水花稠密地冲刷着车窗,令得他心烦不已。转角处路窄,却有不知是哪家的车子,兴许因为突发急事,突兀地堵住了去路。沈夜懒得再回头绕行,索性将车靠路边一停,熄了火开门下去。 他随身未带雨伞,豆大的雨点浇在头顶,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大半边衣服,因为这时节的雨天并不冷,沈夜也就不太在意,不紧不慢地朝自己家走去,皮鞋踏在湿地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响声。 路两旁栽着香樟树,冠大荫浓,绿叶茂盛,雨滴落在上面发出沙沙声音,虽是盛夏天气,倒被渲染出几分深秋的凄清。沈夜从来都不喜欢雨水天,心头烦躁不安,钥匙取出拎在指间,遥遥又看见自家楼房暗无灯光的窗户,更是心生抵触。 突然间,他却看见家门前一株高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撑着伞,候在灯火阑珊处。草丛里射灯太亮,猛然间刺得沈夜睁不开眼,他只觉恍然如坠梦境,几乎怀疑那里本没有什么人,有的只是自己的一腔臆想。 沈夜停在原地,隔着约二十多米的距离,凝眸再看过去。射灯偏转了方向,还给他一片视野清明,又照亮那人身周空气,让那人在明光中无所遁形——谢衣站在雨幕里,时间仿佛停滞,世界因他而静谧。 刹那间沈夜觉得,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等这样一个人撑着伞,为自己遮挡一程风雨。 谢衣也看见了他,一双眼漆黑若有碎光,安静坦然地朝他望来。沈夜迎着他的目光迈步走去,短短十几步路,倒像是极为漫长,终于他停在谢衣面前,谢衣抬了抬手腕,将伞移过他头顶。 “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带伞。”谢衣轻声开口,话音像是一阵清凉微风,从人心尖上拂去。 “没留意天气。”沈夜脱口应道,却觉自己嗓音低哑,不由怔了一怔。谢衣没说什么,静了片刻后沈夜像是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以为,你……” 谢衣像是明了他的心意,含笑叹道:“以为我会再一次离开你?” 沈夜缄默以对,却覆上他因撑伞而微凉的手背,慢慢握紧,眼底有微光闪烁不定。谢衣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雨水顺着伞面淌下来,在脚下溅起小朵的浪花。 谢衣摇摇头,平心静气地说:“对不起,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相反的……或许你才是我唯一的故乡。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其中有句话说得很好,叫,此心安处是吾乡。” 沈夜低声说:“我很抱歉,那天我并非有意要冲你发脾气。” “矛盾并不是单方面造成的。”谢衣看着他的双眼,极其认真地说,“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任性,在你需要陪伴的时候舍你而去,也是我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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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8, 2014 23:27:41 GMT 8
大雨如注,耳畔尽是雨丝抽打树叶的声响,两人都再没说话,又依稀听见谁微微叹了口气。谢衣的脸庞仿佛被笼了一层濛濛的白光,显得格外柔和,沈夜不禁抬起手抚上去,谢衣连忙捉住他湿漉漉的手,说:“怪凉的。” 沈夜这才舒展了眉头,嘴角弯起些许笑意,看上去尤为平和俊朗:“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本来是想回家的,但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见你不在,打算回去,但一犹豫又没舍得,没想到把你等来了。”谢衣摇头笑笑,“别在这里淋雨了,进去再说。” 开门进到屋里,两人各自换了鞋子,沈夜身上仅穿着的一件衬衫已几乎湿透,脱了随手挂在一边。谢衣取了一块干毛巾替他擦拭,发梢有水滴下来,落在赤裸的肩膀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沈夜一动不动地由他摆弄,客厅只开了一盏壁灯,将一切都氤氲在暗昧的蓝光里,周遭安静极了。 沈夜盯着谢衣看了片刻,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后腰处一揽,用力一带,便将人压倒在了沙发上。谢衣猝不及防地发出半声惊呼,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灼热的双唇已覆了下来,不容退却地将他吻住,叩开牙关,强横地攻城略地。 谢衣本能地伸手抓住他肩头,却被顺势托住后颈,辗转吮吻得更深,沈夜的手指从他鬓边插进去,扎起的发被挑散,流水般摊落在沙发浅色的布料上。 这样的亲吻极具侵略性,像是在确认什么,谢衣只觉浑身都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令他无力逃脱,只象征性地推了一推,就彻底放弃了抵抗。而这顺从的回应却缓和了沈夜的情绪,令他动作温柔起来,唇舌交缠间谢衣睁开眼,看着沈夜近在咫尺的面容和专注神情,那双眼中没有世界,只有自己的倒影……而不过数日未见,竟仿佛已分隔久远,每一天都漫长难熬,难怪得古人会有一日三秋之说…… 沈夜的手心滚烫,从谢衣腰际抚摸进去,如同烙铁一样,令他从骨子里开始战栗,有种意乱情迷的快活。沈夜自上而下拧开他的衬衣扣子,露出肩颈一小片肌肤,低下头,将湿热的吻印了上去,谢衣却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等等,我不是要……” 沈夜顿时停下来,微微撑起身体看他,呼吸仍是凌乱而急促:“怎么了,你不愿意?” “不是,先放开我。”谢衣低声说着,手上加了力道,两个成年男人力量相仿,若真较起劲来,谁也没法勉强谁太久。沈夜放开他,起身坐到旁边,一言不发地捏着自己的眉心,谢衣略整了整被扯乱的衣领,静静看他一眼,说:“我想跟你谈一谈。” 沈夜点点头:“稍等,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往楼上卧室走去。 这时谢衣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过一看,是乐无异的号码,接通来却传出阿阮清甜的声音,伴着些嘈杂的背景音:“谢衣哥哥,你还没睡吧?”谢衣惊讶地问:“阿阮,怎么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阿阮扑哧一笑:“今天是小叶子的生日,我们在吃宵夜给他庆祝呢,闻人姐姐还有夷则,大家都在,谢衣哥哥你要不要来,小叶子不好意思问你……”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乐无异忿愤不甘的声音:“可恶,把手机还我,这个不许抢在我前面说!夷则你个混蛋放开我!” 谢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将近十二点,不由感叹少年人真是精力旺盛:“我不去了,替我跟无异说声生日快乐,改天补送个礼物给他。”阿阮失望地说:“啊,真的不来吗,巫山烤鱼可好吃了……” 沈夜换了一身家居服,又煮了热牛奶倒成两杯,走过来在身边坐下。谢衣看了他一眼,叮嘱几个学生别玩到太晚注意安全之类,就将电话挂断,沈夜将水杯递给他,谢衣接过来两手捧着。若说先前还有几分忐忑不安,经过这一通打岔,心情倒奇异地坦然起来。 沈夜放松身体向后靠去,温声道:“你说吧,我听着。”谢衣淡淡一笑,手指摩挲着杯壁,低着头开始斟酌言辞,沈夜也不催他,清凉如水的灯光照拂在身上,有种沉静的安稳。 “阿夜……”过了好一会儿,谢衣轻轻唤他,尾音轻巧宛转如吟诵诗歌。“我们陷入了一个奇妙的轮回,当年相识的人,你,我,阿阮,无异……我们再次重逢,以相同的名字、关系甚至是长相和性格。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没有去禾木,或许不会遇上你,不会得到那些记忆,而我和你也不会走到一起。我们相爱,但是这份感情的起因究竟是什么,我们爱着的是现在的对方,还是早已逝去千年的那份刻骨的回忆?” “这很重要吗?”沈夜微蹙着眉,沉声说,“无论起初是因为什么,在我看来结果都是一样,如今,我心里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谢衣,我并非不懂自己的心意。” “是的,这并不重要,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可是……”谢衣停顿了一瞬,轻声接道,“你还是会因为那些事伤神,会心绪失控,沉溺于悲伤的过往,甚至迁怒于我。当然我并不介意,而这也不是你的错,相反的,或许是因为我曾经伤你太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脱身而出,不让过去影响现在。” 沈夜闭上眼叹了口气,如实说道:“嗯,你说的都没错。其实这些天我反思过这个问题,但是短时间内,也许还无法完全忘却,那些记忆毕竟……都太过刻骨铭心。” 谢衣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伸手覆上他的手背,与他十指交扣:“你愿意这样想就太好了。我也不是圣人,也需要时间过渡,所以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除了这个,我还有一句话想要跟你说……” 沈夜睁开眼,安静耐心地聆听着。谢衣看着他的双眼,含笑说道:“阿夜,爱情并非只有鲜花和巧克力,也不只是一味的给予和呵护。两个人如果决定长伴一生,就必然要面对生活的烦恼,面对柴米油盐的琐碎。现在这个和平的时代,不必面临前世那样举步维艰、进退两难的困境,但将来不可避免也会有新的挫折。” “前世因为我们有辈分差异,又地位悬殊,而你身份使然,习惯了担负责任,只是单方面地保护我或是管束我。但是如今不同,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业,是同龄人,社会地位平等,我并不需要被你保护在羽翼之下,而是可以替你做所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所以,你完全可以和我分享你的心事,甚至于让我照顾你、支持你。” “爱情不能一蹴而就,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而人无完人,没有谁能找到完美无瑕的另一半,只看如何坦诚交心,彼此包容谅解,从而都成为更好的人。” 谢衣声音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却有种柔和坚韧的力量。沈夜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只将他的手越握越紧,好半天才涩声开口:“我向来没有什么信仰,但刚才我突然很感激命运,让我再次遇到你,拥有你的感情。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听你讲一堂课,那一定很享受。” 谢衣微微一笑,又说:“我们也许不会有机会结婚,但我很想对你说……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顺境还是逆境,年轻还是衰老,我希望永远爱护你,陪伴你,不离不弃。” “我也愿意,求之不得。”沈夜伸臂轻轻抱住他,“先前看到你打着伞站在雨里,我突然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你微微地笑着,什么也不说,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谢衣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头顶吊灯和壁灯全都熄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跳闸了?”谢衣疑惑道。“我去看看。”沈夜起身绕开茶几,走到窗边将窗帘一把拉开,只见小区里每户都是黑的,路灯也都不亮,只依稀有遥远的霓虹光影,映出绵密不绝的雨丝。 沈夜语气平静地说:“都停电了。可能是雨下得太大,电路出了问题。”谢衣“哦”了一声,只听沈夜走到一边,在储物柜子里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阵,“嚓”地点着了打火机。 绯红的火苗摇曳着映亮他的侧脸,谢衣看见他手里拿着两根蜡烛,在火上点燃了,随即又拎出一架造型复古的欧式烛台,不由错愕:“怎么还有这个……” “前段时间买的,想着有空给你弄一顿烛光晚餐。”沈夜轻描淡写说道。谢衣心中一暖,复又有些感慨。 沈夜将烛台放在茶几上,坐回谢衣身边,外头风吹树摇雨声急促,沈夜看了看时间,问:“很晚了,你困不困?” 谢衣摇摇头:“不困。阿夜,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沈夜眉头微扬,颔首一笑。谢衣在烛光里握住他的手,轻声开口,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笨蛋,深爱着他的师父,但是有一天他跟师父吵了架,彼此都很不开心。他一直绞尽脑汁想挽救这个糟糕的局面,想对师父说,其实我不想跟你作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诉说。某天他去下界公干,意外发现一块石头,是远古时期神仙的遗物,上面残留着强大的清气。他很开心,想到可以帮助师父修行,就决定用石头打造一张椅子,在师父生辰时当作礼物送出。” “因为他曾经听人说过,两个人在一起,谁送谁的礼物多一些,就能把对方记得牢一些,所以他总是翻着花样,亲手做东西送给师父。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礼物还没来得及做,他们的矛盾就激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谢衣苦笑着停了下来,沈夜低声问:“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后来呢,那块石头怎么样?” “后来啊……”谢衣悠悠叹气,“那块石头一直封存在无厌伽蓝。后来你派初七去出任务,他见到那块石头,看见上面刻着的一个纹章和一句诗,但可惜他已经不记得那些事了。阿夜,你知道吗,那句诗是他当时的一份心意,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夜闻言眼神闪烁,问道:“那些事,你都想起来了?” 谢衣点头,轻声说:“差不多吧,好像自从遗址开始发掘,初七的记忆也就一点点回来了。我现在大约能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你之前在顾虑些什么。” “你会恨我那样对待你吗?”沈夜看着他的双眼,语气颇有些郑重其事。谢衣了然一笑:“你放心,这对我不会有丝毫影响。毕竟当年在捐毒,你亲眼看着我丧失生命,想必非常痛心,后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留住我,并非真的是惩罚我。” 沈夜闭上眼,微微皱着眉,仿佛在回想那些久远的悲欢离合,片刻后他说:“那时……我的确恨你。恨的不是你的出逃和背叛,而是恨你待我有情,却不肯妥协信念,恨你珍视众生,却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也恨你从来都不肯被我掌控,与我心意相通。” 谢衣听在心里,只觉得百感交集,低下头,看着烛火微光在两人指间流淌,而后轻声问道:“这些话,在那一百年间,如果你肯对我说……” 沈夜挑一挑眉,反问道:“已经成定局的事,难道你认为还能有挽回的余地?”“是啊……”谢衣唏嘘道,“也许无法改变我们的结局,但起码,彼此都能少一些痛苦和遗憾。” 沈夜无声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有件事我也许应该告诉你,上次考古队挖出的那柄断刀,是捐毒一战之后,被我带回流月城的。” “那你一直保留着我的旧物,直到……”谢衣试探地问出口,见沈夜点头承认,便也善解人意地不再探听他的心意,而是转言道,“说起这件事,我刚好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谢衣起身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夹,沈夜接过来看,却是几页A4纸,上面打印着一则附有图片的新闻报道——“流月遗址出土古墓,墓主身份成谜”。沈夜神色凝重,直接翻过文字部分,下面是几张文物的照片,其中一件物事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副结构奇特的金属面罩,因被风沙长久掩埋侵蚀,已变得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它的形状,甚至能想见当初被它的主人戴在脸上的样子…… “还记得这个吗?”谢衣伸手轻轻从图上抚过,“容我做个大胆的猜测,也许所有事情终结之后,初七回到了流月城,只不过……没有留下遗骨。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本该形神俱灭、化成荒魂的人,为什么还能够转生?” 沈夜看着那张图,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不起,我目前还记不清楚,但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没关系,以后慢慢再想,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庆幸的事,不是么?”谢衣握紧他的手,感受到那掌心里濡湿的汗意,“先不说这个,刚才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后来那个笨蛋逃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的师父,但是当他们二十多年后再重逢,那些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说出口,说的全是违心而伤人的话,什么‘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真是可笑……” “再后来……师父不再是师父,却成了他的主人。他们陪伴了彼此很长的一段岁月,但因为前科累累,他再如何表达心声,主人都不愿意信他。直到最后在神女墓,他对着别人起誓,无论发生什么,绝不会背弃主人第二次,他想,主人或许会相信他的这句话,只可惜没有机会听到。” ……
两人细细说着前生的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夜,几支蜡烛燃到尽头,窗外头远天开始泛白。 最后谢衣说:“你看,人生有时的确很无奈,很多事错过了,就没有机会回头,有些话当时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沈夜心情复杂,而又感到异常平静,抬手抚平他凌乱的发梢,低声说:“现在我都知道了,剩下的,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说。熬了整晚还习惯吗,上楼去休息吧。” 谢衣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整理身上衣服,说:“不,我要走了,而且我希望这段时间暂时不要见面,彼此都再冷静一下。” 沈夜不妨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眼神一凛,脸色顿时沉了几分,伸手扣住他的手肘:“谢衣,我不会再放你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谢衣笑了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沈夜,这辈子遇到对方,也许你我都没有办法再投入第二份感情。所以,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做好心理准备,给予彼此足够的信心,不过……” “时不待人,我不会一直停在原地,请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Ch 12
忙完手头一个阶段的工作,已经是大半个月后,沈夜抽了一个周末,再请上两天假,独自坐飞机去往北疆。 是时,流月古城遗址的考古工作已接近尾期。原本因为有尸骨出土,这个项目引起了界内相当范围的关注,但经过两个多月的发掘,最终发现竟也止步于此。有关专家人士纷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遗憾,开始对该墓扑朔迷离的真相进行猜测和论证。 沈夜一路车马兼程,去到时将近傍晚,考古队还在忙碌不休。遗址区看门的工作人员见有外人走近,走出来声明已经暂停对外开放,沈夜礼貌地说只想进去旁观一会儿,那人却还记得他的样子,不由大为吃惊,却仍是颇为犯难地说有文物部门的人在,恐怕行不通。 正说着话,里头有人看见动静走了过来,问道:“有什么事吗?”天边淡金色的夕阳洒下来,那人穿着夹克衫戴着细金边眼镜,神情冷峻,正是上过几次采访的考古队队长,也是……旧人模样。 沈夜只觉心里有种难言的触动,仿佛熟悉亲切,又仿佛怅惘唏嘘。那人听了工作人员的解释,眼神犀利地将沈夜上下审视一番,沈夜也不多说,只坦然回视,片刻后那人一点头:“赶远路来一趟也不容易,进去吧,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收工。” “多谢。”沈夜微微一笑,跟着走了进去,又听队长淡淡补了一句,“反正都圈起来了,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沈夜默然,看到遗址区里加强了防护措施,残垣断壁被挪动过,清出中央一大片挖掘过的土地。深坑上方搭建了玻璃钢罩,沈夜来之前打听过,出土的器物除了大部分金银饰之类被送往博物馆,其余一些文物还留在这里,和古建筑遗迹一同作为展览之用。 那具尸骨已被送往考古研究中心,待鉴定完毕后,大约会再运回这里建墓存放。 考古队队员都在各自忙活,见着陌生面孔,也只好奇地打量几眼,并未多加干涉。沈夜一步步穿过残破的墙垣和梁柱,几缕余晖自缝隙间透进来,映亮古老的雕花和图腾,恍惚便像是涉过了千余载的光阴长河,重返那个遥远幽深的旧梦中。上回来时他尚存三分疑惑七分难以置信,而如今,却只有满腔复杂难言的慨叹。 再走近几步,一眼就看见被陈列在玻璃下的那个面具,因被清理过锈迹,露出了原本的乌褐色金属材质,旁边放着的是一柄断成两截的武器,似剑非剑,似鞭非鞭。 沈夜沉默注视了好一会儿,缓缓闭上眼,刀光剑影尚在耳畔,前尘故往犹在眼前……
“……你将那些事都告诉了初七?” 寂阔深殿中,身着祭司服的白发男子沉声开口,语气冷静得过分。沈夜端坐在宽椅上,轻轻搭着两边的扶手,玄色衣袖如墨流淌:“是的,原原本本,毫无保留。” 七杀祭司瞳转过身去,看着墙壁上明灭的灯火,表情无甚波动,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沈夜轻笑了一声,抬眼望向殿顶上垂落的帷幔,道:“觉得不像我会做的事?” 瞳摇了摇头,淡声道:“我只是在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我或许都不能免俗。但我原本以为,你会让他陪你走完这一程。” “大概连我自己,也是看不透,想不明白。”沈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角牵起一抹嘲讽般的笑意,“罢了,那几个小毛孩算来也快到了,一切即将结束,初七即便反噬……” 他说到此却戛然而止,瞳无视他话语中自欺欺人的意味,转而说道:“你的确是个强大的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魂契之咒是禁术,千百年来无人敢于尝试,而你不但用了,还没有失败,只是逆天改命必有果报,可以说是用你的寿限换他一分生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沈夜将长眉一轩,摇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只不过事已至此,再谈寿限岂非可笑,左右都已是身外之物……而他的命,还有用处。” 瞳看也不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我对你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 “呵。”沈夜轻笑道。 …… 激战过后,矩木枝被斩断,遮天蔽日的稠密绿荫在头顶摇晃,殿宇楼台也开始崩塌,四下里飞沙走石。因失去护佑,流月城遍地生出冰棱,逐渐被森森寒雪封冻起来。 沈夜负手立在高处,周遭朔风凛冽木石倾颓,天地间却仿佛空旷而寂寥。他袍袖飞舞,如一只振翼欲飞的鹏鸟,顷刻间便要突破无形的结界,越过千重关山万里长河,去往遥远的长天尽头。 但他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呼啸的冷风卷着冰雪,侵入他衣襟发肤,无端地让他觉得寒冷。这多年来依仗神血护持,早已是风雪无畏,然而此刻尘埃落定,余他一人与空城相伴,却令他想起许多旧事。 浮光碎影自眼前倏忽闪过,沈夜在暴雪之中阖上双目,放任自己陷入沉不见底的黑暗,却又依稀有微光,自深处渐渐透出,予他一片亮色和暖意。头顶一根粗大的石柱轰然崩断,挟着迅猛风声从头顶倾压下来,沈夜一动不动…… “当心!”熟悉的声音在身畔急切响起,随即有人合身扑了过来,将他圈入温暖怀抱……
“你还好吗?”有人在肩头拍了拍,令沈夜呼吸一窒,自回忆中抽身而出。 他陷于汹涌的情绪里,竟没察觉太阳早已落山,荒野中暮色四起,凉风拂过树叶和长草,发出细如幽咽的声音。考古队长静静看着他,也不询问多余之事,只言简意赅说道:“我们下班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没看够的话后天可以再来。” “走吧,也没必要再来了。”沈夜定了定神,语气平静,眸光仍带几许悲凉。 他跟着队长走出遗址区,简单询问之后,得知考古队也打算返回城里,但他们人数较多且只有一辆车,难免有些逼仄。沈夜便邀请他们跟自己同行,队长也不客气,带着两个年轻人上了他的车。 汽车缓缓沿着山路驶去,沈夜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座古老城阙伫立在苍茫夜色中,清冷而肃穆,仿佛诉说着一个亘古流传的故事。 沈夜和队长坐在后排,路上被问起他为何对流月遗址感兴趣,沈夜只淡淡一笑说没有为什么,或许是缘分,又询问了考古工作的进程。队长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具骸骨很完整,身高大概一米八,在古代算得上是‘高人’,前些天做了人像复原,应该是个五官英俊的人,嗯,跟你还有点像。” 沈夜心头一动,淡淡笑道:“是吗,这么巧。”坐在前面的小青年转过头来,眉飞色舞地说:“据说从那个人手骨的曲折状况来看,他生前最后一刻,应该是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队长颔首道:“是我的猜测,要不是因为没有发现第二具尸骨,或许就能挖掘出一个相拥殉情的故事。可惜了。” 沈夜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似乎并未在意,只“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或许吧……你想象的,的确会是个动人的故事。” 车程漫长,沈夜大半时间闭目养神,听队长和小青年聊天,偶尔与他们交谈几句,得知了流月考古项目就是队长提出申请的。问及为什么从事这一行,队长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人的心思太复杂,跟木石泥土和死人打交道反而清静得多。沈夜闻言几乎失笑,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回到城里已经夜深,沈夜下了车,递出一张名片:“今天多谢了,有空来L市我请你喝酒。”正说着,眼角余光一扫,看见一个身着绿裙高挑美丽的年轻女人走过,眉眼颦笑皆是熟稔模样,一只蓝色蝴蝶在她身畔翩飞萦绕,薄翼轻盈,忽而栖息在发梢……她眨眼之间就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 “好的,我先走了。”队长接过名片收好,朝沈夜微微点头。 沈夜与他一握手,笑道:“有缘再见。”
七月中旬考试结束,学校陆续开始放起了暑假,谢衣回老家探亲待了十来天,不用上班的日子自是清静空闲,但心里又隐约有些空虚。 这天他收到一封英文邮件,这才恍然想起早两个月前和沈夜商定去土耳其旅行,机票酒店都是一早订好了的,行程攻略也做了七七八八,只是前阵子突生变故,就这么忘到脑后。谢衣对着那封酒店发来的提示信发了半天呆,拿起手机左右翻看,却没有一条想要的来电或短信。 谢衣一咬牙,本着不浪费的精神,简单收拾了衣服行李,独自踏上这趟行程。 买好的机票是土耳其的直航,约凌晨12点出发的红眼航班,须飞到伊斯坦布尔再转机。机舱里灯光昏暗,谢衣调低座椅躺下欲睡,突然听见一缕忧伤的旋律,原来是邻座的女孩塞着耳机在听歌,许是周围太过安静,有那么几句就飘到了他耳边。 那是他十分熟悉且拿手的情歌,去KTV的保留曲目,每唱必赢得赞赏无数。谢衣睁开一线眼帘,看着舷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突然觉得伤感。 人年少时心境澄澈,因此能轻狂无畏,爱恨情仇从舌尖滚落,就自以为已遍识红尘。靡靡之音,来来去去,吟唱的无非是类似的心境,如今有些听来空洞无味,有些偏又剜心刺骨。现在听到的这首,说爱的人是绝色一刀插心内,但愿不见便无挂碍,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谢衣心中一阵恍惚,暗想既已遇见又该如何,可算是万劫不复?一切众生色相虽是空,却总能致人沉沦无边苦海。谢衣闭上双眼,看见顶灯暗光落在睫毛上,幻成斑驳的光晕,他突然间想起这位歌手的另一首歌。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飞机在云端平稳地航行着,远离尘世,亦望不清前路,谢衣于半梦半醒间依稀回到当年,眼眸清亮,锐意风发,尚未与宿命相逢,而那种单纯的快乐一旦逝去就再难找回。 不知睡了多久,谢衣被耀眼的光辉唤醒。窗外已是清晨,璀璨的天光直洒下来,映遍云层万顷,有一圈淡金色的光斑浮在空中,似真似幻,瑰丽难言。谢衣想起近期热播的一部港产剧,里头提到这叫做halo,是雨过天晴之后,大气中的冰晶折射太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也是天赐的一枚戒指。 谢衣静静看了许久,心里涌起温柔的悸动,不知何故就想起那时沈夜在耳边低语着情话,给自己套上戒指的情景,真切得犹如昨日。谢衣不禁将贴身挂着的金戒取下,戴在中指上,抬起手,隔着玻璃触摸上去,指尖都被阳光浸染。
谢衣在伊斯坦布尔只停留一天,随兴游赏了几个著名景观。这个城市遗留着多个历史阶段的文化特色,令人目眩神迷,谢衣站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前,仰望着这座拜占庭建筑艺术的巅峰,感受不到多少如作家笔下所说的“充满了帝国斜阳的忧伤”,却无端想起前世的自己也曾踏遍万里河川,迎送寒来暑往。 那时的谢衣虽看过天下至美之风景,却未有片刻开怀,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诸事落定,定要与那人把臂同游,与他分享世间种种壮丽风光。 次日离开前,谢衣起个大早去了蓝色清真寺,清晨天色未明,尚有蒙蒙雾气,庭院宽敞干净而少人。谢衣踱步进去,穹顶高阔,四周悬着吊灯照明,墙壁上开了几百扇天窗,日光透过彩色玻璃投射进来,光影交织错落,仿若置身梦境。陆续有穆斯林进来祷告,身影专注而虔诚,谢衣闭上眼,心情始终无法做到空明澄净。 出来后,谢衣随即搭乘了内陆飞机到Izmir,而后乘车前往Selcuk。订好的酒店位于小城高处,白墙蓝窗,房间外带一个大露台,视野十分开阔。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热情友好,见谢衣独自入住,善意地提醒他还有另外的空房间,可将原先的大床房换成单人间,谢衣笑了笑表示不必。 夜里有个小型派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三两围坐,饮酒聊天,谢衣无心参与,坐在一边悠闲地吹着晚风。这时酒店老板拎着瓶啤酒凑过来,说起前些天听一个中国朋友提到,正准备和恋人共度夏天的情人节,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谢衣愣了愣,翻出手机年历一看,竟已是农历七月初六,便点头说就在明天,中国人叫这天做七夕,是神话故事里两个相爱的男女一年一会的日子。小伙子感叹说真是不幸,谢衣摊手一笑,说比起死别,生离已是万幸,但爱情总令人贪心,有了多就想要更多。况且世事总是变化无常,一去万余里,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第二天,谢衣去了爱琴海边的kusadasi小镇。天气晴朗,海湾里碧波荡漾,停泊着巨大的游轮,度假酒店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如垒起来一般,潮湿的风从海面拂到岸上,涛声悠缓,太阳烘得人骨头发酥。 这时节游人不多不少,或是在咖啡馆里闲坐,或是在海滩上钓鱼踏浪,谢衣独坐在木制的长椅上,拿出速写本来随手涂鸦,不时想着同临一片爱琴海的希腊是何种模样。 听听歌,写写画画,无所事事地消磨了大半天。日落前人逐渐多起来,有一对老夫妻手挽手在海边散步,头发皆已花白,步履蹒跚,却神态安详地互相扶持着,潮汐在他们脚下涨了又退,身后是被夕阳染红的大海。谢衣嘴角含笑地看了许久,心中感动非常,又觉得豁达而平静,于是开始在纸上描起这幅画面来。 他平日里少画人像,不免手生,便只三两笔勾勒一个地老天荒的意境出来。抬起头时,又看见不远处一对年轻情侣依偎在斜阳下,正在甜蜜地接吻。谢衣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却非感到寂寞,而是从心底里漫涌起深切的想念。 “Hello sir, do you want to buy some flowers?”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女孩走到面前,手里提着一篮子鲜花,黑发黑眼,睫毛浓密。 谢衣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着摇头说不要,小女孩有些失望,但也没过多兜售就走了。无来由的,思念的情绪如同藤蔓,从灵魂深处疯狂滋生出来,谢衣再也无从落笔,手机握在手中沉吟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始编辑短信—— “阿夜,那天我说如果从未相遇,我们的生活都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和悲伤。但是现在我坐在海边,看着阳光下那些幸福的伴侣,忽然一切都豁然开朗。中国戏曲里有句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我从未像今天这么感谢命运,让我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你,我的生命因此而变得完满。那天说的都是傻话,我现在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等。 “让我们从头开始。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我很想你。” 一气呵成地打下这一段发了出去,谢衣抬头望眺望,夕阳正逐渐沉入海面,天边有玫瑰金色的晚霞。他近乎稚气地幻想着自己背上生出羽翼,飞越海天尽头,去到最想去的地方。
“请问……”清朗沉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潺潺流泻的琴音,“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吗?” 谢衣低下头,看见一朵开到正好的红色玫瑰,露水从花瓣上滴落下来,细长花茎被拈在修长漂亮的指间,那手骨节分明,中指上一枚金戒熠熠生辉。 一波又一波海潮涌到面前,卷起白色的细沫,谢衣动也不动地僵坐着,那人也不催促,保持着弯腰执花的姿势。时间仿佛静止,天地间的喧嚣尽皆远去,只听见胸腔里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谢衣接过玫瑰,屏住呼吸,缓缓地转过头,站起来,本子和笔哗啦啦从膝头掉下去。 漫天斜晖里,沈夜长裤衬衫临风而立,眉眼英俊,唇畔有淡淡温柔笑意。美好得像一场梦。 “你说过,爱情不只是鲜花和巧克力,但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有送过花给你。”沈夜握住他的手,将体温共心意一同传递,“别再离开我,好吗?” 水汽氤氲上眼眶,谢衣眨眨眼,视线一片模糊,最后一丝阳光也被海平面吞没,沈夜眼中却仿佛有光芒,清冷而迷人。谢衣牵了牵嘴角:“沈先生,这句话该由我来说才对……” 两人手指纠缠着紧扣在一起,吧嗒一声,玫瑰花掉落在脚边,两枚戒指相触,在淡薄的暮色中发出潋滟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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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道砂 发表于 Jan 31, 2014 23:02:19 GMT 8
这篇更新完结了呢 诶因为不知道可不可以所以没有擅自帮GN搬来了,不过搬这么多文的姑娘你真是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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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4:30:32 GMT 8
完结了啊,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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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22:54:06 GMT 8
番外-天生一对
在等开饭的时候,谢衣随手翻阅着报纸,看到那占了整一个版面的楼盘广告,心念一动,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连沈夜走到身后也没觉察。 实则谢衣工作这几年也已薄有积蓄,本想着到了而立之年,或是哪日找到合心意的女孩,就搬出教师公寓,把钱拿来购置一套温馨小屋。却不想后来阴差阳错跟沈夜走到一起,于是结婚这档子事就无限期搁浅了,短期内也没有再买房的想法,反倒想过买个铺面之类的做投资。 只不过……现在沈曦毕业了回到本地工作,虽是和朋友在外租房,但前几日突然回家取东西,恰巧看到谢衣和沈夜正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虽然没被撞破什么,但事后两人多少感到尴尬,又有些好笑,也开始觉得似乎需要一个独属于彼此的私密空间。然而这还只是个模模糊糊一闪而逝的念头,谢衣只那么想了想,还未多加思量。 新开的楼盘都离市中心较远,广告标语无非是什么山光水色、世外桃源,谢衣漫不经心地翻过去,沈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吃饭了。” “啊……这么快。”谢衣笑了笑,将报纸顺手搁在一边站起身来。沈夜淡淡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个星期,谢衣正在办公室里准备课程,突然接到沈夜打来的电话。沈夜语气很平静地问:“谢衣,你手头有没有不急用的存款?” 出什么事了吗?谢衣心头一紧,却没有立时问出口,而是迅速在脑海里盘点了一下,回答道:“有,有两笔定期刚到期不久,还有货币基金,加起来大概五十多万吧。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别担心,没什么事,只是最近有个收益不错的产品,我手头活钱不够。你先借部分给我,稍后我再还给你。”沈夜说。 谢衣这才松了口气,又询问了几句诸如风险之类的事项,沈夜只笑笑,让他尽管宽心。沈夜本身是商科出身,对投资理财也颇有经验,谢衣倒也没什么顾虑,下午就去银行把基金赎了出来,晚上见面时将存折和身份证都给了沈夜,让他打了个玩笑性质的欠条。 其间谢衣也过问了几次收益如何,沈夜都说还算不错。可万万没想到,两个月后等到的却是一本房产证。
那是个天气晴好的周末午后,沈夜约了谢衣在咖啡馆见面,闲聊了几句之后,突然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上了车,沈夜拿出一个眼罩让谢衣戴上。谢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趣道:“这是什么花样,从实招来。”沈夜只说稍后就见分晓。两人恋爱这几年间,时不时也会玩点情趣,所以看沈夜神秘兮兮的样子,谢衣也不煞风景,笑了笑就依言照做。 车子刚上路时谢衣还跟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却不想开了许久还没到目的地,再加上双目不能视物,阳光又实在太好,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没一会儿谢衣就开始犯困,抓了个靠枕抱着就睡着了。 正在浅梦之中,忽听得沈夜在耳边低声唤:“醒一醒。”谢衣睡意朦胧地哼了哼,抬手抓抓头发,问:“哎,终于到了吗?” 沈夜拉开车门,将谢衣牵了出去,将一个小本子塞到他手里,慢慢取下他的眼罩。 刹那间,淡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涌入眼帘,谢衣一时不能适应,连忙闭上眼揉了揉。再睁开时,却看见满目青山,碧水晴霞,眼前门庭巍立,俨然是一座正在施工期的小区入口。 “这是……”谢衣彻底愣住了。片刻后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手中攥着的小本本果然是红色封皮,上书“房屋所有权证”几个大字。 “沈先生,别告诉我你买了房子……” 沈夜笑而不答,从背后将谢衣圈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侧脸,低声说:“不打开看看吗?” 谢衣按捺着满心的疑问,将房产证打开,上面赫然登记着他们两人的名字,所有权比例却是对半开。这下谢衣彻底无语了,“我说……买房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如果提前说了,恐怕你不会同意。”沈夜放开他,理所当然地说。 谢衣简直无奈至极,彻底没了火气,只觉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万事可以商量。”谢衣尽量耐心地说,“总比事后我不满意,你白费了心力的好。再说了,这里的房价一看就不便宜,花了不少钱吧,难道不该征求我的意见?” 沈夜摇摇头,解释道:“也不算贵,毕竟地段比较偏远。我有朋友在这家地产公司,找他要了内部折扣,而且是一期开发的,价格相对也会实惠些。” “我给你的钱都用光了?”谢衣没好气地问。沈夜勾了勾唇角,说:“留了十万给你。” 谢衣教学生颇有一套,对着这个任性的大男人,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得叹了口气,说:“那我岂不是还狠赚了一笔?” 谢衣向来好脾气惯了,此刻一本正经、含嗔薄怒的模样倒令沈夜看得好笑,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低声说:“好歹是我精心筹划的惊喜,你怎么一点也不感动?” “这不叫惊喜,沈先生,这叫独断专行。”谢衣正色道。 沈夜失笑,“放心,就独断专行这么一次。好了,谢老师,你还打算在这里站多久?木已成舟,倒不如进去看一看我们将来的家。” 谢衣莫名地被这个字眼触动了某根心弦,满腔怒火就那么烟消云散,连心都绵软一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静了一会儿,他终于泄气似地一笑,“走吧,你带路。”
沿缓坡向上走去,只见一泓清涧从山间迸发而下,渗入社区的每一个角落,顺势形成蜿蜒变幻的溪岸和花谷。四周山石错落,漫步栈道和青石子路穿插其间,以园为单位散布着主题风格不同的中式别墅,或独栋或联排,是前庭后院的传统格局,规划中颇见巧思。 谢衣认出这里毗邻大学城,这个楼盘去年也留心过一阵子,没想到成品还真的不错,只可惜附近交通系统还不完善,没有车的话出行难免不便。然而地势依山傍水,空气也比市中心干净太多,的确是个风景宜人的好住处。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区开盘有一段时间了,你总不会是这几个月才下手的吧?”谢衣问。 沈夜如实回答道:“不瞒你说,我很早就在留意,但确实是最近才下的决定。”谢衣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沈夜又添上几句:“我想过了,小曦现在也长大了,不会永远待在我身边,但是一直在外面租房我不太放心,倒不如回家里住,喜欢把朋友带过去也可以,那我就直接搬到这里。至于你,你不是说下学期学院会移迁到大学城,这样一来你上班也很方便。” 谢衣静静听他说完,心中十分感动,不由低头一笑说:“你想得这么周详,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夜拉起他一只手握在掌心,淡淡笑道:“说你喜欢就够了。”谢衣四下望了望,这个时间没什么人,也就放心大胆地由他去了。 走到一栋楼房前沈夜停下来,递给谢衣一串钥匙,“就是这里了。”谢衣转头与他对视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其实房子现在还是毛坯房,只有粗粝的白墙,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天花板上垂着一个白炽灯泡,石灰水味很刺鼻。谢衣楼上楼下转悠了一圈,打开通向后园的门,顿时青山秀水扑面而来,院墙上攀满了碧油油的爬山虎,不远处就有茂林修竹,景色令人心神一清。 先前的些许不悦早已一扫而空,此刻沈夜与他并肩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那些对未来的希冀却都突然生动起来,仿佛无数美好的日子正欲接踵而至。 谢衣拿着手机,把每个房间都拍了下来,沈夜明白他的意思,说:“室内装潢按你喜欢的风格来做。” “那是当然。”谢衣满意地笑笑,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你贷款了吗?”沈夜点点头:“贷了一些。怎么,你想帮我一起还款?” “没问题,我们一人一半好了。”谢衣爽快地笑笑,又伸手拍拍沈夜的肩,“这如果算是求婚的话,那可一点都不浪漫。” 沈夜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手指放到唇边轻吻:“有诚意就够了。” 谢衣很认真地点头,“说得也是。反正你带了这么大一份嫁妆,我怎么也不会吃亏,就勉为其难娶……唔!”还未说完,就被沈夜两指扣住下巴,将余下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谢衣只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就热烈地配合起来。 谢衣身高一米七八,沈夜是一米八,平日里走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差距,在亲吻时却形成了绝佳的角度,只要微微低头或是抬头就能碰到对方的嘴唇。沈夜很享受这两厘米的身高差,喜欢把谢衣揽在怀里,让谢衣搂住自己的脖子或是肩膀。谢衣也喜爱这样的亲吻姿势,每每都能感到正被对方全心全意地爱惜着。 ——并非如同对小辈的呵护,而是对待人生良伴的珍视。 天边正是夕阳欲沉。因刚入初秋,仍旧是山色苍翠、绿意葱茏,却有那一簇簇霜染的红枫映入眼底,鲜艳得仿佛像是开了花。
那天回去后,谢衣就将拍下的照片打印出来,对着那粗糙简陋的毛坯房一遍遍设想,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客厅的格局要如何显得开阔,书房里该有大书架和飘窗,卧室里床要怎么摆窗要怎么开,地板瓷砖和灯具又该选什么式样…… 林林总总,格外琐碎,谢衣对此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沈夜从旁看着,都觉得他眼角眉梢几乎承载不住那样多的喜悦,随时会流溢出来。 然而装修刚开始,沈夜就出了一趟长差,回来后立即陷入年末加班地狱。谢衣体谅他工作辛苦,只得每周末自己去挑选家具,到新家里看着施工队干活,偶尔发照片给沈夜看,沈夜也只说一句不错,由他全权拿定主意。 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临近除夕前,沈夜手头负责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谢衣已经放了几天寒假,而新居的装修也已大功告成。 周末那天,两人约定一同到新家过夜,沈夜说下班后公司还有年会聚餐,可能会晚些才到,谢衣就自己吃了晚饭,挑了喜欢的电影边看边等。没想到当晚沈夜迟迟未能脱身,两部电影都已落幕,眼瞅着墙上挂钟慢慢指向两点,谢衣终于扛不住困倦,往沙发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没多久沈夜回来了,刚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谢衣猛地睁开双眼,像个游魂一般飘过去给他开门。沈夜把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扔,揉了揉他睡得凌乱的头发,低声说:“抱歉,让你久等了,怎么不先去睡?” 谢衣迷迷瞪瞪的,抽了抽鼻子,牵着人就往里走,“你喝了不少酒吧?” “还好,醉不了。”沈夜笑笑,按着他坐下,“等我一会儿,先去洗个澡。”谢衣含混地应了一声,眼皮子不住地往下掉,不知听没听到。 等沈夜洗漱完毕换了睡衣出来,谢衣还坐在那里,却早就耷拉着脑袋睡熟了,橘黄色的灯光映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只能看见白净的半张脸孔,显得格外柔软。沈夜静静看了一会儿,始终没舍得叫醒他,便弯下腰,一手穿过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就这么抱进二楼卧室里去。 盖被子时谢衣动了动,睁开一双雾气迷蒙的眼,轻轻喊了一声“阿夜”,又伸出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我在。”沈夜俯下身,用手肘撑着身体将谢衣笼在下方,亲了亲他肉鼓鼓的腮帮子,又掀开睡衣一角,伸手进去在他身上细致爱抚。 谢衣闭着眼舒服地哼哼,声音又轻又软,却越来越低,沈夜疑惑地收了手,结果没过半分钟谢衣就打起了鼾,显然睡梦正甜。沈夜无语地盯了他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关了灯躺下去将人抱在怀里,就此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整个卧室被阳光铺得亮堂堂的,沈夜习惯性地向身边摸去,却捞了一把空,而门外正隐约传来一股食物香气。 沈夜按了按眉心,掀被下床,刚推开门就看见谢衣端着餐盘从厨房里出来。“早啊。”谢衣笑着打了个招呼,“洗洗过来吃东西吧。” 沈夜点点头,转身往浴室走去,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颇为意外地挑起眉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会下厨了?”谢衣摸摸鼻子,两颊浮起可疑的红晕,“照着菜谱做的,只是很简单的早餐而已。” 然而话虽如此,谢衣做出来的三明治还是出了些小状况,不仅培根煎得太焦,盐和胡椒倒得过量,连鸡蛋也是外黑里嫩,一口咬下去蛋黄还能流出来,唯一可取之处约莫就是外观还算漂亮。幸好热牛奶没什么技术含量,喝起来还是正常口味。 沈夜咬下第一口时,微妙地停顿了几秒,随即不动声色地一口口吃了下去。倒是谢衣自己尝出了味道,皱着眉头气馁不已,“好难吃……早上白折腾了那么久了,看来下厨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来日方长,想学的话慢慢教你。”沈夜开解他。谢衣听了这话,忽地眼神一亮。 谢衣要学厨艺,说干就干。当天中午买回了菜和调味料,他就系上了小围裙,在沈夜的指导下开始做红烧排骨。砍排骨什么的不在话下,谢衣无师自通,刀工耍得极为利落,待食材都准备好了,油在锅里烧着,谢衣一脸严肃如临大敌地盯着看。直到沈夜提示了一句“可以了”,谢衣不知哪里想岔了,就把刚洗过的锅铲放进滚油里搅了搅。 只听“嗤啦”一声,几点油星溅到手背上,烫得谢衣一个激灵。沈夜眼明手快地关了火,无奈地说:“让你下排骨,你放锅铲干什么。” 谢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脑短路了。” 于是开火重来。谢衣出师不利,被烫出了一点点心理阴影,端着一盆生排骨站得离锅半米远,扭过头伸长了手就想一股脑往锅里倒。沈夜看得好笑,劈手夺过来,“你那是什么姿势,想再被烫一次吗?” “唉,真麻烦。”谢衣摇头一叹,看着沈夜把排骨下到锅里,用小火先煎黄,扑鼻的肉香气很快就冒了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谢衣心里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从背后环住沈夜的腰,将头抵在他后肩膀上。 沈夜翻炒了几下,倒进清水煮开,回身去取酱油和料酒,又转到另一边去拿姜片八角桂皮等物。谢衣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背上,被他带着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等调料都下了锅,盖上锅盖小火焖煮着,沈夜拍了拍谢衣的手背,刚想说些什么,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是沈曦打来的,除却日常问候之外,还说近期正和在校的师弟师妹一同参加商业策划大赛,有几个地方想向他征求建议。 沈夜走到窗边,询问了几句关于整体方案的构想,将其中不切实际之处一一点出,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聊得认真,谢衣听得无趣,便拿过食谱书翻了翻,照着其中说的剂量往锅里抖盐。 沈夜一通电话聊了二十多分钟,谢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他。正午阳光炽亮,透过白色的纱帘却被过滤得柔和了几分,浅浅照着沈夜的鬓发眉梢,将他平日里略显矜傲冷锐的棱角也磨平些许。沈夜穿着一身家居服,脚上趿着妹妹送的兔子棉拖,虽是不伦不类的装扮,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可爱。 谢衣渐渐盈起笑意,沈夜一面讲电话,一面时不时地拿眼角扫他。谢衣越看他越好看,笑得更开心了,干脆走过去解开他的衣服扣子,露出胸膛和腹肌,开始上下其手起来,不时还坏心眼地吻他敏感的颈侧。 沈夜抬手挡了几下,在被含住喉结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胡闹!” “啊,胡闹什么?”电话那边沈曦听得一头雾水。“……”沈夜轻轻呼气,伸手去推谢衣的脑袋,“没什么,你继续说。” 谢衣识趣地放开他,走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看,尤不放心地盯着钟问:“还要煮多久啊?”沈曦和沈夜已经谈完正事,听见谢衣的声音,缠着沈夜把手机递给他。谢衣笑容可掬地接过去,刚开了个头,就被沈夜一把推到墙上,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线笼罩过来。 谢衣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抵住沈夜的肩膀,三言两语间结束了这通电话,沈夜捏住他的脸颊刚要惩治惩治,忽然间闻到一股微焦的香味。 “啊,排骨……”谢衣着急地喊道,推开沈夜,一个箭步冲过去关了电磁炉。 “水烧干了。”沈夜拿起锅铲翻了翻,又加了些水进去,简短评论道,“但也不是不能吃。” 烧焦事小,味咸事大。吃饭时沈夜一口咬下去,脸色立马黑了几分,皱着眉质问道:“你中途放过盐?” “是啊,放了一勺……”谢衣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几秒钟后吐了出来,苦着脸去找水喝。沈夜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说:“盐是起锅前才放。”谢衣垂头丧气的,已然没了食欲,他从小聪明过人,学什么都上手很快,恐怕唯有在下厨这档子事上受过空前的打击。 沈夜安慰他说慢慢练习,熟能生巧总能学会的,而后两人就着米饭吃了一顿咸得令人发指的午餐。
下午谢衣在房间里写论文,沈夜翻看了一会儿杂志,准备在沙发上睡个午觉,不想越躺却越清醒。他连续两个多月像个永动机一般忙碌不休,眼下突然清闲下来又有些空虚,不知该干什么好。 楼下放着一架崭新的钢琴,通体漆黑锃亮,是谢衣特地为他买的,花了不小的一笔钱。沈夜打开琴盖,坐在凳子上,两手缓缓抚过黑白分明的琴键,片刻后,悠扬悦耳的琴曲就从他指端流淌出来。 沈夜有一双极适合弹琴的漂亮的手,十指骨节清晰,修长有力,在琴键上跳跃时却有轻盈的美感,尤其赏心悦目。室外阳光充沛,满墙的爬山虎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和几片红色的叶子,一缕光线从窗帘间隙洒进来,沈夜戴在中指上的金戒折射出璀璨光芒。 琴声时而低沉柔和,时而跌宕起伏,沈夜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正渐入佳境时,后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梆、梆”的硬物敲击声,瞬间打乱了他的音律。 沈夜走过去推门一看,却见院中堆着不少木板油漆和工具,而谢衣搬了张小藤椅坐在太阳下,袖子挽到手肘,正拿着钉锤颇有干劲地敲敲打打。 “谢衣,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沈夜满脸不悦地抱着手看他,“家具买现成的就可以了。” 谢衣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自己做才有意思。你别忘了,我上辈子可是个偃师,做点简单的家具不过是小菜一碟。” 沈夜无言以对,心想他这几天总是早早就睡,原来是将精力花在了这件事上。忽然又忍不住莞尔,不再多加干涉,转身回屋戴上耳机看电影去了。
晚上两人商议出去吃饭,因沈夜提到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餐厅口碑不错,就打算不要开车,趁着夕阳西下的景色慢慢散步过去吃。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时,却见餐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通知,原来是老板提前收工回老年过年去了。暮色已沉,寒风萧萧,沈夜和谢衣无言对视了一阵,都觉得腹中饥饿难耐,而这里位置偏僻很难打车,周围也找不到其他餐馆,实在不知何去何从。 沈夜叹了口气,拉着谢衣原路返回,说中午做的红烧排骨还剩下半盆。谢衣大感生活无望,又立志有朝一日定要学好厨艺。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状况频出,三餐都吃得不尽人意。 然而生活可不就是如此?喜怒哀乐,柴米油盐,即便再琐碎再糟糕,也能一起谱写出细水长流的幸福。
当夜,谢衣做了一个古怪的,而又让他颇为唏嘘的梦。 梦里他追逐在沈夜身后,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长路上,脚下平滑如鉴,倒映出两人前生的影,沈夜玄袍宽袖长发如墨,而他却是碧衫白裳,依稀隔世模样。走过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走过天风海雨花开花落,却始终都遥不可及。可他无怨无尤,始终遥遥相随。 不知过了多久,一程路最终走到了尽头,却是九重黄泉忘川水冷,彼岸一片红莲业火。 这时沈夜停下脚步,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转过身来,沉默地望向谢衣。血红色的花朵燃烧起来,火舌舔着了他的衣角和发梢,他却不为所动,任由火光一点点将身躯吞噬。谢衣终于追了上来,沈夜向他伸出一只手,谢衣便坦然一笑,迎上前去。 他们并肩同行,涉过血与火的汪洋,将身心焚烧殆尽。却有银白色月光当头洒下,天地一片静谧,将他们接引到天荒地老的未来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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