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沈夜被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是地震了。
他盯着头顶上深蓝色的帐篷顶,呆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考古队的临时营地里。然后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骤然在他面前放大,吓得还裹在睡袋里的沈夜一个鲤鱼打挺撞上帐篷顶。
等他从帐篷顶下来后,发现那原来是他同事曈教授带的小研究生十二。
“刚才那……什么声音?”然后他从睡袋里爬出来,努力地想要把自己一头翘得非常超自然的头发给压下去。
十二一脸要抓狂的表情:“瞳和沧溟还有华月老师下去的时候,墓葬入口塌了!我就说这个墓塔是地震从水底下震出来的现在肯定松散不安全他们都不听我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瞳要是没想到这茬那他和你就得调个个了。
沈夜在心里默默吐槽,脸上却维持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把十二推出了帐篷,然后拎上自己的包也走了出来。
“是就入口塌了,还是墓塔里面也出事了?”其实比起几个熟识的研究员,他倒更担心那些勤奋得天没亮就下去的老教授们还有在当地雇来帮忙挖掘的工人。沈夜嚼着压缩饼干,一边翻着前两天刚到这地方时描的地形草图,在翻到遗迹还埋在水底下部分的地形图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示意十二过来。
十二正扒在和墓葬下摄像头相连的屏幕上,摄像头也被埋了的样子,屏幕上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十二是不是觉得自己能把屏幕盯穿钻进底下去。看到沈夜喊他,他又是一脸要哭倒长城的表情。
“过来——你看这边,在水里还有一个能进墓塔的地方。不深,就在水底下十米的地方。”压低了声音,沈夜指着水下入口的位置,“你去拿了设备就走,别让人注意。”
“沈教授……这、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别说我的学位证书了……我得被收拾成一张学位证书啊……”十二吞吞吐吐地,“而且……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啊……”
沈夜冷哼了一声,横眉竖目地瞪了他一眼,十二恍惚间觉得沈教授的眉毛不仅横了,还分岔了。
“瞳现在可指不定被压在哪呢。等那群研究员把入口刨开谁知道是猴年马月了,你到底去是不去?”
“我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十二和沈夜浮出水面以后,非常豪气地把氧气瓶和潜水服扒下来,想要再豪迈地把那堆东西甩到一边。但是转念一想,指不定一会还要靠这东西出去,又极尽温柔地把设备搂回了怀里。
“分头找,保持联系,你顺便再试试能不能联系上瞳他们。注意安全。”
把通讯器和手电筒从背包里翻出来塞进口袋,沈夜翻过一个坍塌后横在走道中央的石像脑袋,向着前方走了过去。
“沈教授你也小心——!”
背后传来十二大喘气着的呼喊,沈夜摇了摇头,开始打量四周。
这片区域前阵子发生了地震,好在地处偏僻没怎么伤到人,却不曾想到从水底震出了一座墓塔。这座墓塔年代久远,保存得倒是相对完好,奇异的是制式与普通供奉过世僧侣的墓塔不同,上面雕刻的文字也十分陌生,难以辨认墓塔到底是为谁而建。
地面上的入口虽然因为塌方被封上了,墓塔内部空间倒还算和谐愉快,没有大面积的坍塌。尽管如此,过道里依旧铺陈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沈夜连滚带爬地走了一段也不禁开始喘气——这也怪不得沈夜,自从他一年前评上L市大学考古系副教授,就很少再亲自去参与开发遗迹,他胸无大志,但求安逸地攒教龄等评上教授以后就可以过养老生活了,只是上级领导大约是觉得他得闲很对不起党和人民,差他跟着考古队跑来这穷乡僻壤考察。
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沈夜观察起四周石壁上的雕饰,石壁上仿佛还带着潮湿的水气,水藻与藤蔓满布其上,纠缠延伸成墨绿色的网。大部分还能够粗略辨认的壁画上,似乎都描绘着一个女子形象。沈夜想到一路上看到的石像,大多双目低垂,神态沉静,仔细想来也是女子面貌。
他越想越觉得这地方不寻常——有开发成国宝级旅游景点的潜力。他这样想,只可惜不能圈起来自己坐着收门票,沈夜长叹一声,却听见口袋里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沈教授沈教授!我找到老师他们了!还有几个研究员也在一块!上面的人说已经在处理入口的塌方了,过一会就能出去了。”
“行,你让上面报一下今天一共有多少人下了墓塔,我再找找还有没有研究员和工人在墓塔里边。”
他听见通讯器“滴”了一声,那边十二正要回话,一阵刺耳的噪音阻止他听清对方说的内容。沈夜有些莫名其妙地把手握成拳,在通讯器上敲了两下,噪音还是没有消失。考古队虽然其他条件不怎么地,但是在通讯器上应该还是不会大意的,而且这墓塔底下前两天考察下来也没有会干扰通讯的东西,沈夜不禁头大如斗,正在他想把通讯器关上的时候,噪音突然变得尖锐,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惨叫一般。
在短促而尖锐的最后一声噪音后,通讯器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果然早上起床不能不洗脸啊……
沈夜颓然地把通讯器塞回口袋,准备原路返回,先回营地再联系十二一行人。正在此时,他感到脚下的地面震颤了一下,悚然一惊。他看向头顶上的穹顶,细微的震颤已经从土地一路前行到了上方,开始有碎石和泥沙坠落下来。
来不及感叹祸不单行,沈夜跑到一侧的拱形神龛旁,矮下身子正要钻进去避难,大块的落石擦着他的背包砸到地面上,将他整个人撞进了神龛中,等到墓塔中的震动终于平息下来,沈夜抱着脑袋坐在狭窄的神龛里,满头满脸的灰土,狼狈不堪。
他蹑手蹑脚从神龛里探出小半个脑袋,唯恐任何一点动静又会引起这阴晴不定的墓塔的不愉快,动作却在看到来时的路时石化了。
来路完全被坍塌的石块堵上了。
沈夜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抑制住想要以头抢地的冲动,向前方的通道走去。向前的路虽然未被堵死,但是大小石块堆砌,坎坷更甚之前。沈夜一边在齐腰高的石堆之间行走,一边在内心对四方神佛嘶吼,只求塔里供的仙女有灵能撑一下墓塔,让他这个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各方面都还没立起来的大好青年别交代在这了。
走着走着,沈夜突然觉得脚底下踩的和之前的石地有所不同,俯下身查看,脚下竟然是一整面倒下的青铜门。四周也与之前狭窄的走道有所不同,尽管此处的塌方比他走过来的地方更为严重,也能够看得出倾塌前是一间规模极大的石室。他拂开青铜门扇上的青苔,看见上面精细的雕刻,想来这里或许是墓塔的中心也说不定。
然而此刻却没太多时间能够让他琢磨墓塔的结构了,他低下身子穿过面前交叠的倒塌石柱间的缝隙,眼角余光却察觉到了不远处一堆落石间的缝隙里有些微的光亮透出来。沈夜迅速地转过身,将手电筒对着那堆乱石的方向照过去。
“喂,那边——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他,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枯燥地撞击到四壁上,再返回回来。
沈夜有些烦躁,他所能想到光源中没有回应的理由可能是伤势已经不允许人回应了,那对他而言,不救良心上过不去,救了……恐怕自己也出不去。
将手电筒插进石块间的缝隙,沈夜缓缓靠近光源处。随着他的靠近,石堆之间透出的光辉越来越黯淡,在他立在石堆前时,不同于火或者灯的熄灭,那光辉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同时在他耳边,还响起了一声远去的叹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有些颤抖。那种古怪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脏,胃也不适地拧成了一团。他的听觉中,所有细碎接近沉默的声响被无限地放大,无数声音的残片在这一瞬间仪式性地凝固起来,在他的耳边响起:
“我并不认为你们能理解……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
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像是一场长久无尽的等待,终于在千里的跋涉中接近了终点。
沈夜穿过乱石的阻碍,看见一个双目闭合的人倚在石堆上,身上覆满了疯长的深绿色藤蔓。他俯下身,看到那人眼角下有形如血泪般的深红色印记,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极其醒目,甚至刺眼。他无法自持地伸出手,指尖点在那人的眼角下。像是处在无形的巨浪中,周身诸事都显得飘忽而不真切,手指下接触的肌肤透着微微的凉意,却并非死寂的僵冷。
那双眼睛睁开了,在手电筒光线的刺激下又微微眯了起来,沈夜在那双眼睛里细微的光点里看见晨曦与雾霭般寂静漫长的苦涩笑意,还看见了他自己的倒影,面目相似,神态却如此冷肃而陌生。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1]
[1]王家卫《一代宗师》
Fin.
啾啾和喵喵 楼主少发了4,要不要补到你那边的楼层去?
补发四
肆
沈夜走在前往生灭厅的甬道里,冰冷的石壁将他的脚步声无尽地回荡开去,只有悠远的回声追随着他,如同幽昧而深邃的暗处中,一双双紧盯着他的,隐秘的眼睛。
自从初七醒来之后,就将他送回了瞳那里接受活傀儡的训练,至今已一月有余,尽管沈夜丝毫不怀疑,即使被植入傀儡虫,做成活傀儡,保留了生前偃术法术的初七,一定会是活傀儡中最为优秀的。这样的思维仿佛依旧成了一个顽固的定式,带着些微他自己说不明白的好笑的自豪,在脑中挥之不去。
生灭厅的石门被他推开,常年少有人来访的入口发出生涩刺耳的响声。
高而深,在黑暗中无法一眼望穿的穹顶中工整地纵横着木梁与椽子,像是饥饿至死的人突出的肋骨一样压抑。
生灭厅的角落里,瞳半阖着眼睛,斜倚在轮椅上,呼吸平静,仿佛未曾感知沈夜的到来。
传音蛊像是飘忽不定的幽灵般靠近了沈夜,沈夜转过头问他:“初七……你将他训练得怎么样了?”
传音蛊小幅度地摆动了一下,传出瞳无感情的低笑声,像是看到献祭的无罪羔羊时餍足的异教神灵,优雅、致命又疯狂:“快要完成了,不过,初七刚才晕过去了,待他醒来后再五天……不,三天,他必将能由顶至踵,由身到心地理解隐忍与服从。”
“他在哪?我要看看初七。”沈夜的背脊紧绷如琴弦。
腐朽的肉体仍旧端坐在高墙下的阴翳里,传音蛊了然般地叹了口气,领着沈夜向一扇半掩的低矮的门走过去。
无风的室内烛火依旧颤抖,光线将繁复刑具映出令人惊骇的影子。原本暖色的烛光在斑驳的石壁上攀爬着,映出细碎如鳞片似的寒意。逼仄的石室内,墙壁上不断渗出点点滴滴潮湿的水珠,顺着不平整的表面滑落,然而除却那坟茔般的湿气,还有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甘美、刺痛而沉重地环绕着他。
那景象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缄默幽谷之中,含有涤除罪恶般的隐喻。
无力地伸展着的身形被困在木制的刑架上,像是一种蒙昧又秩序的牺牲,在初七赤裸的上身,有新的伤口横陈在旧的疮痍上。烛托发出燃着火焰的叹息,将苍白的肌肤染成血色,在紧闭的双眼下投下灰暗的阴影。
沈夜伸出手,撩开散落在低垂头颅前凌乱的黑发,抬起初七的脸,感到有反常的高温灼烧着自己的手心,他收回手,解开刑架上的锁链。
“够了,瞳,你做的够了。”沈夜说着,接住松开捆缚后初七瘫软下来的身体,回身向着出口走过去,“本座的人,理应我亲自调教。”
在路的尽头,在多年无人照料的纷乱树木间,湖心亭的轮廓渐渐地浮现出来。曾经光洁的石料已经褪色,缠绕满了浓密的藤蔓。看到那座熟悉的建筑的时候,沈夜感觉回忆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呼吸。那时候他来到这里,迎接他的会是问候与微笑,而不是缄默与空无一物。
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沈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初七带到过去谢衣的住所里,那片已经被他亲自下令封锁了多年的区域,在几十年间,湖心亭依旧有着当初的精巧和别致,像是当年他帮着谢衣将此处建起时一样熟悉。柔软的藤蔓顺着四周的石柱蜿蜒到穹顶上,低微的水声令人心安。
只是所有器用上,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连颜色也黯淡下去,如那些同样蒙上灰的记忆。
初七身体的温度几乎灼伤了他,他低头看着那苍白肌肤上紫红色的蛊虫印记。一些关于赎罪和谅解的想法跳出来,使他的内心混乱。他不愿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有一种未知的预感令他觉得,也许这一切,所有未流出的眼泪,都是上天与神灵理智失常的暴戾谬误。
事实不允许他自我怀疑。
初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伤口大多被包扎起来,余下不那么严重的,正在治疗法术的作用下缓缓愈合。连日来瞳的“训练”引起的风寒使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后和正为他治疗伤口的沈夜互瞪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主人……”他想起身行礼,却被沈夜按在了床上。
“别动。”沈夜沉声道,顿了顿,像是在为自己找个适当的说辞,“休要浪费本座法力。”
这命令让初七不自然地蹙了一下眉,却还是服从地躺着。蛊虫的印记使他的面容显得更加病态,他抬起沉重的眼睛,看向树丛之间投落向地面的点点光斑。流月城的地平线苍白而沉闷,白昼不耐烦地,仿佛准备好了随时离去,但是千百年来,在无数绝望直至颓唐的注视下,却从未离去。
随着树影的摇晃,地面上的光斑也在不安定地游移着,却让他感到亲切,好像他曾经无数次地躺在这个位置,注视着那来自结界外面静谧温和的光辉,满是憧憬与希冀。
沉睡在树影与光斑之中,是否可以化归温暖的土壤?
一双带着些微凉意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双唇上,沈夜的手充满侵略性地按住他的后脑,同样地,也富有侵略性的噬咬般的亲吻,让初七原本就有些模糊的意识更加混乱起来。层层叠叠的炽热意识燃烧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去,沈夜却中止了这个吻,直起身,以不可抗拒的姿态道:“记住,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
沈夜的眼神非常古怪,像是在逼视着他,又仿佛游移不定,他的神情迷茫痛苦,却又坚忍冷定,既非蒙受神恩,也非大彻大悟,而是一种歇斯底里又极度理性的狂热。接着沈夜用身体压制了他的所有疑惑,微凉的光洁肌肤将他从疾病的闷热中拯救出来,如他的主人将他从鸿蒙中引领到现世一般。
他们在极乐与哀恸之间纠缠着,沈夜似乎对他屈辱却温顺的姿态十分满意,他的手引领着初七的神智,在布满伤痕的躯体上游移,逼着他将压制在喉咙深处的呜咽与呻吟发出声响,直至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用于压抑。
体内的异物给他带来超出尺度的疼痛与欢愉,精疲力竭的意识像是一叶小舟,被遗弃在无尽的欲望之海上,快感与苦痛的不毛之地,在癫狂的大海中浮沉,循环往复,永不止息,沈夜是他唯一的锚,如信仰一般坚实,让他能够停留在避风的港口。然而同时,那沉重的锚也深深地钉进他的身体内部,暴戾地传输沈夜的喜怒与孤寂。
到疼痛与甜蜜的最终,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究竟是他自身感知到的,又或者只是沈夜想要让他感知到的,铭刻到骨骼里的从属关系。黑暗的大地在他面前豁然洞开,他无尽而无限地沉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