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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5, 2014 0:24:57 GMT 8
LZ,很喜欢你的文章,请问能不能把你的文授权转载到沈夜的个人论坛? 论坛地址是http://t.cn/8FP1LDx 首楼会标明作者~~~也欢迎LZ来我们论坛玩~~~ №121 ☆☆☆= =于2014-01-21 00:15:36留言☆☆☆ №121☆☆☆= =于2014-01-21 00:15:36留言☆☆☆ 好的,请随意。
ps:尽量后天或大后天更新。 №123 ☆☆☆天地玄黄于2014-01-21 16:53:5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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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5, 2014 0:26:44 GMT 8
转世背景,原著设定与其他设定杂糅。 OOC有,BUG有,还请多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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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无间地狱深处,炼魂池中,缚有一恶魂。
但凡在阳世犯下“十不善业”重罪者,死后皆入无间地狱受冰冻灼烧之苦。 罪孽再重一重,更需投入炼魂池,黄泉水腐其皮肉,斩魂刀刮其筋骨,滚滚天雷直入颅顶。一日死生百余回,日复一日无有间断。此即为无间之业报。
那恶魂罪业滔天,手中尸骨如山,天道难容,须在炼魂池内受足千年刑罚,方可魂魄化灰,逃脱这一番苦楚煎熬。
黄泉水燃着熊熊业火,卷着两岸厉鬼的凄厉嚎叫流过七百余年。那恶魂沉浮其中,已被侵蚀得不复人形,七百年天罚酷刑之下,连神智也已不复清明,虽未饮忘川水,却也已忘尽前事。只那方寸心脉之间,似还牵挂着几许旧事,迟迟不肯叫自己那缕惨败灵魄化散。
不知何年何月,西天佛祖莲座前,有一只青莲飘落地府。 黛青花朵闪动着莹莹流光,起起伏伏,随着黄泉水悠悠荡荡流入炼魂池。亿万年不熄的业火之中,青莲被火焰映照得血红。 恰时又一道天雷引下,雷霆之怒霹雳万钧。那恶魂再受不住,终于仰首一声惨厉长啸,灵魄华光绽放,耀日白芒中一道身影砰然而现。那身影苍白面孔玄色衣袍,一头微卷长发飞扬在半空,看去便似活人一般。 但这光景却只昙花一现,顷刻那人身体自足底而起飞快化作点点星芒。他向着浓黑死寂的空中伸出一只手臂,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不待他手指张开,星芒缠至指尖,刹那之间,那寒冰雕就似的人影便整个儿碎做片片萤光,只余一线青烟,氤氲散去。
青莲随波逐流,零星微芒飘落在莲瓣上。那方才被天雷击破的灵魄似有所感,屡屡青烟渐次飘笼至青莲周围。莲花无风摇曳,待那青烟在花心聚拢,花瓣缓缓收起合拢,依旧轻轻巧巧,穿过那滔天业火,再漂流过炼魂池,悠悠然直向忘川而去……
一
清明时节,花桃初绽,细雨微斜。 河中一只乌蓬小船缓缓滑过,竹篙在水中点起层层涟漪。船头一位绿衣白衫的公子,撑着油纸伞,一面烹茶品茗,一面举目四望,赏这早春一派青葱薄红的美景。 岸上正有几名婀娜女子路过,见到船头那绿衣公子,各个喜形于色,粉腮微红,莺歌婉转得唤他,“谢公子,谢公子……” 那翠衫公子正是息心堂少主谢衣。谢衣自幼拜息心堂主为师钻研偃术,年纪轻轻俨然已是一代偃术大师,又兼才貌双绝名满姑苏,世人皆赞“品貌风流,唯有谢郎”。
谢衣听得有人呼唤转头看去,那几名女子不由花容含羞,举袖遮面嘻嘻笑笑得躲藏。有个鹅黄衫子的不防备被人推出来,又羞又怯满面涨红,却也并不躲避,轻咬贝齿犹豫片刻,便大着胆子将自己手中一支桃花扔到谢衣船上。 众女子连声惊呼,旋即咯咯娇笑,纷纷效仿同伴,把手里的花枝、香帕,扔给谢衣。
撑船渔家放声大笑,“谢公子当真是咱们江南才俊第一人。小老儿这船上今日收的花,若拿去卖,能足够一家人十几日的口粮钱了。” 谢衣眉目清俊,闻言轻轻一笑,明朗如旭日晨光,“船家说笑了。清明踏青,诸位姑娘不过应景游乐而已。” 言罢,微微侧身向岸上女子点头致意。众女又是一阵莺啼燕语得嬉笑,追逐打闹着跑开去。 那船家又打趣几句,谢衣虽略显羞涩,但伞下眉峰轻挑却也有几分雀跃。 青春年少,大好韶华。可不正是斗酒寻欢慕少艾的好时节。 只是他生性恬淡,烈酒不易多饮,一杯清茶足矣。
乌篷船顺着河道转过一道弯,人迹渐稀,远远便能望见前方一座玉白拱桥。桥上一株桃花,开得分外明艳,花朵层层叠叠,绯红云朵般铺满整个树冠。 谢衣自远处望见心中一喜,不觉跨前一步道:“果然还是这相思桥的桃花开得最美。船家,劳烦快些。” 船家一声应诺,竹篙撑满,小船荡破清波直向相思桥而去。
谢衣一直盯着那树桃花,将至桥下,忽见桃树后闪出一条人影。那人一袭黑衫,身材修长挺拔,望去便如一柄锐利宝剑。虽尚未得见音容,遥望便觉有一股清冷之气。 谢衣见了心头一颤,胸口有股酸酸涩涩的情绪缠绵而生。那况味似故人重逢,又似冤家相对,颇为莫名。
小船渐行渐近,那黑衣人似察觉有人窥探,忽然转过头来,两道视线直直射入谢衣伞下。 谢衣陡然一惊,手指猛然收紧险些捏碎伞柄。 但见那人一张面孔苍白胜雪,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眉尖如被刀裁分作双叉。眉下压着一双浓黑眼眸,冰屑之下寒潮暗涌。 一副淡漠清高不近人情的面相,却着实是个冷玉霜月般的超逸人物。
谢衣心头跳动更剧。这般出色的样貌气韵,他若见过绝不会毫无印象。但若素未谋面,又为何如此熟悉? 正要开口询问,桥上那人也自怔忪一番,待回过神,蓦地身形摇晃面色丕变,袍袖一震,提气纵身凌空飞掠远遁。须臾工夫即不见踪影。 “好俊的功夫!”谢衣情不自禁一声赞叹。他倒不想自己偃术精湛,又有法术灵力加持,这等平常人习练的轻身功夫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未能与那人搭上话,谢衣茫然若有所失,一时也没有赏花的兴致。步上到相思桥为师尊摘了两支桃花,便吩咐船家原路返回。
细雨已住,谢衣收了伞坐回船舱内,自袖中拿出一本诗册翻看。这册诗集乃是他亲自摘录装订而成,随手掀开一页正是张若虚那首《春江花月夜》上。目光在那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上绕了两匝,右眼兀地火辣辣得炙痛起来。 谢衣右眼下眼睑处有两点胎印,形如泪滴,色如鲜血。此时那胎印处直如被刀刃剜去一般,抬手碰了碰那处皮肤,指尖竟有火灼之感。 “这却是见鬼了不成?”谢衣“咝”得一声,皱眉扔下诗册,拿冷茶敷了敷痛处,待灼痛稍减,掐一朵桃花叼在口中轻抿着,两手枕在脑后仰躺而卧。 他隐隐记起,尚年幼时,他与师尊四处周游行走,曾遇一位道人为他批命,言道他阴德深厚福泽绵长,再轮转几世,即可脱胎换骨飞升成仙。只这眼下两点胎痕含凶带煞,怕是要有所劫难。 谢衣想到这处,不禁眯眼轻笑。 世人皆道神仙逍遥自在,恨不得倾尽所有换一个不老不死之身。但于他而言,这十丈软红,喧哗尘世,才是至为宝贵之所在。秋去春来,月盈月缺,天道轮回,以万物为刍狗。仙命也好,劫数也好,人生匆匆数十载,他只求此生此世,无怨无悔。
乌篷船在水波中轻轻摇动。谢衣思绪纷杂漫无边际,不多时生出倦意慢慢阖上双目。口中桃花滑落在脸侧,越发衬得一张脸孔温润秀致。他轻舒口气,右手不觉按住左侧胸口睡过去,唇角浮起一丝浅笑,也不知是谁入了梦中来。
二
又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细密缠绵,在无边黑寂中听来分外清晰。眼前被墨色浓雾重重覆盖,只在极远处隐约透出一片淡色光晕。他极力向那光亮处奔跑,距离渐渐拉近,依稀可见那处似有一人执伞独立。 他见了那人影,心下焦急,脚步愈加匆忙。但那看似短暂的一段路,却总也跑不到尽头,仿佛越是努力,离那人……便越是遥远。 谢衣。 惶急之下他开口呼唤。 谢衣……
沈夜张开眼睛,窗外街头的喧嚣声骤然一气涌入,梦中无际的黑暗瞬时被撕得粉碎。他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怔怔盯着头上障幔出了会儿神,方记起自己已离了那个遥远海岛,如今正在江南腹地的一座小城中。
沈夜揉了揉眉心,缓缓坐起身来。这般轻缓的一个动作,仍旧引来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支撑不住。他天生元气不足身带顽疾,时常脏腑灼热尤如烈火焚烧,手足四肢却冷如冰霜雕铸。一冷一热两相煎灼,便如千万把利刃加身,那般况味,剜刮凌迟也不过如此。数年前他又为岛上疫疾所侵,邪气附体却无法可解,倒是越发得雪上加霜了。
沈夜盘膝在床榻上坐好,调动内息游走周身筋脉。昨日他碰巧路过相思桥,不知何故又触动恶疾发作,仓促赶回客栈即扑倒在床人事不省。现下体内灵力依然隐匿不振,唯有依仗内功将那恶浊之气压制一二。 气息巡回过七七四十九周天,身体微生暖意。沈夜心思又起芜杂,索性便收了功力,蹙眉凝神若有所思。 他还记得昏迷时的梦境。那梦境自年幼时便频频纠缠于他,到现时已有二十余年。彼时梦中只有一个执伞而立的模糊身影,无法追赶,无法靠近,每当他奔跑得筋疲力尽,那身影便会倏忽消逝,只余一天一地纯粹的墨黑。 这一回,却有所不同。
“谢衣。” 他将这梦中得来的名字轻轻念出口,只觉得那两个字在心尖上滚过一圈才又绕到舌尖,及至被双唇吐出,茫茫然心底百转千回五味杂陈,各中滋味无以言表。 沈夜抚了抚胸口,暗忖定是他这回发病过急,以致被内中邪浊之气摄住心神生了幻觉,不知将谁的名姓安到了那梦中人身上。
思量未定,忽听得窗边传来一轻一重的叩击声。沈夜下榻开窗,一只偃甲鸟展翅飞入,自觉落在沈夜小臂上口吐人语:“阿夜,南海即已事成便早日回还吧。万事不可操之过急。”那话语清脆甜美,竟是一副娇柔女子的声色。 沈夜点头应道:“明白,我会尽快。” 偃甲鸟仍不放心:“还有,你的身体……” “无妨。”沈夜挥手打断它,改口问:“小曦可还好么?” 沈夜少年时父母亡故,身边只余一个幼妹沈曦。两人这些年来相依为命,他待这小妹自然贵重至极。只可惜那年海岛上疫情爆发,小妹也身染邪气,自那后神智浑浑噩噩,却是再也长不大了。纵使他七情不全疏离成性,经那一番变故,也明白了何为锥心之痛。 偃甲鸟知他心意,忙轻点鸟首道:“阿夜尽管放心,小曦一切皆好。只有一样,想你想得厉害。” 沈夜闻言薄唇微微抿出一线上扬弧度,终日寒霜冰冻的面孔顷刻被暖阳融开一道缝隙,一时目中柔光流转,那神情竟也极为温软。 “如此便好。”沈夜叫那偃甲鸟落于桌案上,转身取了一条苏绣帕子并一罐糖果,手中清辉一现,幻化做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佩到偃甲鸟头颈上,“这是芳华斋的糖果,咱们那边吃不到。劳烦带给小曦。这条锦帕……华月,多谢你看顾小曦。” 那偃甲鸟眨眨眼,一双鸟眼竟似流泻出几分笑意,“阿夜有心了……我们等你早些回来。”说完闪动羽翅仍自原路返回。
此时暮色浓垂,一弯新月已爬上月桂枝头。 沈夜又运一遭功力,气海渐觉充盈。他换过夜行衣,熄灭灯烛,悄无声息翻上屋檐往城南而去。 既已不远万里来到此处,总要尝试一回。无论成与不成,明日便启程返乡。他与小曦,确实已分开太久了。 长剑吞口的寒光在月下一闪而过。沈夜飞纵腾挪,身形隐没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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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心堂地处姑苏城郊,四周群山合抱,绿水淙淙。山丘之上满布茶园、稻田。山腰上数个巨大的水车昼夜转动,将充沛的山泉水提灌到高处,滋养着数百倾田地。 这一大片丘陵梯田至少养活了上千口佃户。这些佃户大多是数年前南疆洪水、瘟疫肆虐时逃荒而来,拖家带口一路讨饭北上,行到姑苏城,息心堂主怜其贫苦,广开门户收容难民。 那时周围的山丘还多是荒岭,息心堂擅长偃术,短短工夫即研制出专供山地劳作的器械偃甲,一个月内便将数座荒山平整为良田。自那以后,那帮难民便在息心堂山庄安置下来,侍弄田地安然度日。
这日艳阳晴好,谢衣带了几个手下去巡视一处新入手山岭。 息心堂对落难之人向来尽力收容襄助,这些年下来,庄中产业虽多也渐渐不足耕种。堂主新买了临近这处荒地,命谢衣前去熟识地形,绘制图谱,预备设置水车、开掘沟渠等一应事物。
谢衣在山岭中兜兜转转,将近午时方勘测完毕。出了密林,忙抹一把汗水,寻了溪水边一块石头坐上去,摇着衣袖扇风解热,口中不住叹气。 有那平日要好的手下便笑嘻嘻凑上来打趣他,“少主,这回又是为了什么挨堂主责罚?” 息心堂偃术高绝。谢衣若是拿出几件合用的偃甲,不肖两三个时辰便能将整片山岭地势绘制完备。无奈堂主下令,要他务必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如此一来,没个三五日他是出不了山庄了。 谢衣又叹一声,“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前日在醉香楼多饮几杯,与人起了几句口角而已。” “小的们听说的可不止这么轻巧,”另一个手下嬉皮笑脸截住谢衣,“城里都说那日少主与知府大人的公子撞在一处,为了那湘悦楼的花魁娘子争风吃醋,又是斗酒又是对诗,闹得后来还险些打起来。” “喂!哪里有这回事!我怎么竟不晓得?” “不是这样?城里的酒楼食肆可都是这般传的。”手下纷纷取笑他敢做不敢当。 谢衣哭笑不得。闹出这等流言,也难怪师尊会拘他几日。即使明知他不是那等没分寸的,总也得给点惩戒才是。 众人一面说笑,一面收拾工具准备回山庄。 谢衣弯腰在溪水中净手,清澈水流淌过手心,正撩了一把往面上泼,忽见那透彻水底浮动着淡淡粉色。 谢衣心头一凛,顺着那浅淡颜色看去,只见上游的溪水已淌开一道绯红水线。 那帮手下也已注意到此番异状,一个个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谢衣站起身,“都等在这里,不许妄动。”话音未落足尖轻点已往上游掠去。
行不多远,即见山溪中倒卧着一个黑衣人。那人半边身子都浸在水中,血水便是自他胸口不断流入溪水。 谢衣静默片刻,慢慢提步向前。他离那人越近,心口便怦怦跳的越急。及到行至那人身旁,竟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谢衣眉心轻皱,小心撩起衣袍蹲下身,探手翻过那人身体。那人一头长发都浸了水沾在头面上。谢衣顿了顿,用手掌拂去他面上乱发。
双叉长眉,削薄双唇,冰白面孔沁凉如雪。 竟是他!相思桥上的黑衣人! “少侠!” 谢衣不及多想,急忙展臂便将人抱在腿上。 那人受到震动,眉头蹙了蹙,口唇轻轻开合。 谢衣俯身贴耳,听他气若游丝得唤,“小曦……”
三
窗外柳枝摇摆花团锦簇,檐下悬一银丝鸟笼,中有画眉婉转啼鸣。 沈夜环顾小院一周收回视线。他身处一间卧房,房内陈设质朴,墙边的宽大台案上铺满各式器械图谱;窗台上、多宝格中,到处俱是些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儿。若他所料不错,这卧房的主人应是一位偃师。
沈夜眉心紧皱,手掌按住胸口伤处。他力竭之时遇多人围攻,气力不济被一剑刺中胸口,虽侥幸逃脱,却并无奢望能活下来。可现下,不仅他胸前深可见骨伤口已有收敛之态,四肢百骸也充满劲力。病重这许多年,身上竟少有这般舒爽过。 救他性命那人,想来绝非仅仅是个偃师那般简单。
沈夜理不出头绪。 许是未料他会此时醒来,整个院落未见一个人影。沈夜披衣在房中来回走了两遭,索性自去开门寻人。 刚要转身,房门被从外边推开,一个小厮探进身来,瞧见沈夜双眼一亮,大喜道:“少侠醒了?”说完不待沈夜回话,扭头便往院外跑,一面不住大声喧嚷,“少主,少主快来。少侠醒了!” 那小厮嚷了两回,院门外飞快掠进一道翠绿身影。那人身形变换犹如幻影,眨眼即闪到沈夜跟前,手中还抓着一把药草。他晶亮眸光落在沈夜面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可算是醒了!你高热不退,昏睡了整整三个日夜,却是要唬死人了!” 那小厮忙在一旁帮腔,“可不是。我家少主这几日衣不解带看护少侠,偃甲房也不去了,还要亲自煎药。人都瘦了一大圈……” “又在胡说八道!再敢多嘴,晚膳扣了你的鸡腿!” 他主仆二人拌嘴逗趣,沈夜却连一句也未听进耳中。他只怔怔望着眼前那人温润眉眼,目光定在他右眼下两点鲜血般的胎印上,胸口涟漪顿起,莫名脱口唤出一个名字,“谢衣……” 那人猛然愣住,“你……我……”呆呆望着他一阵,“我们之前,可是曾相见过?” 他这般问话,沈夜也不禁一怔,继而惊道:“阁下当真名唤谢衣?” “正是,”谢衣微笑颔首,抱拳行礼,“在下息心堂偃师谢衣。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沈夜压下满腹惊疑,躬身回礼,“在下沈夜,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沈兄切莫多礼。伤重初愈,还要多事休息才是。”谢衣一面说话,一面亲自搀扶沈夜往内间去。他见沈夜面色仍旧略有疑惑,思忖片时,柔声问道:“沈兄过去可是曾与在下相识?而在下,却将过往尽数忘记了?若是如此,在下却要向沈兄好好陪个不是了。”他也知这情景并无多少可能,但沈夜既能唤出他名姓,少不得两人应是曾有些许瓜葛。 “不,少主多虑了。”沈夜知他误会,忙解释道:“在下此前并未曾与少主相识,只是少主……”他想起那时时入梦执伞独立的人影,微微恍惚,“颇似在下一位故人。” “哦?是什么样的故人?” 沈夜双眸微眯,似在透过眼前之人望向梦境中的身影,“是一位……梦中人。” 他说完方觉言语有所不妥,正要解释分明,谢衣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梦中人?”思量一番,忽然莞尔一笑,“那位故人,却果真不是在下了。我这位故人,只知沈兄是相思桥上人,谢某是相思桥下人。” 沈夜不明所以,谢衣又道:“清明细雨,碧波花桃。” 沈夜如梦初醒,“原来那日桥下赏花之人便是少主?那倒也真是故人了。” “说的便是,”谢衣携了沈夜手臂走到内间,照料他倚靠于床榻上,“即是故人,沈兄便不必再客气,只管在此将身体养好便是。” 说话间命小厮送上午膳,亲手分在碗碟中,看沈夜吃下去。 他也不问沈夜来历,也不管他是为何人何事所伤。沈夜对他说明几分他便听几分,那番全意信赖,倒似真真认定了沈夜是他的故人挚友。
自此沈夜便留在息心堂。谢衣与他一见如故,两人性情契合志趣相投,相处不久即直呼对方名姓,谢衣更是连姓氏也省去,只以昵称“阿夜”称呼沈夜,听去更多一层亲近。
大半月后沈夜伤势痊愈。息心堂主之前一直在外与友人游山玩水,甫一回还,谢衣便迫不及待拉沈夜前去拜见堂主,兴冲冲道:“快些!只要师尊一句话,阿夜以后便是息心堂的人了。过些日子,咱们再一同去将小曦接来。” 沈夜故意逗他,“你便晓得堂主一定会留我?我若不讨堂主欢喜,你这般着急忙慌的,却是上赶着要分别了。” 谢衣脚下不停自信满怀,“绝无可能!但凡是我喜欢的,师尊都喜欢!” 他一路风一般拽着沈夜去到息心堂正厅,直到踏上庭前台阶才稍稍安稳些。沈夜远远看到一个素白衣衫的人影在厅堂下背身而立,姿态挺拔宛如修竹。他心口猛顿一下,不知为何又记起那梦中之人。 谢衣当先跨进堂内,施礼唤过一声“师尊”,不待有吩咐即窜上前去缠在堂主身边。 沈夜稳一稳心神,低眉敛容,恭敬道:“晚辈沈夜,见过堂主。”
话音方落,堂中气息陡变。兀地似有一股无形的威压之气从天而降。顷刻间空气如被泥沙夯实,滞涩得叫人无法喘息。沈夜能感到一双刀刃般锐利的视线猛力扎在自己身上,一刀一刀,似要将他扒皮剔骨探看究竟。他大惑不解,却不敢妄动,依旧低垂眉眼,恭恭敬敬立于堂下。
厅堂之中,静如死寂。堂主与沈夜都如石化了一般,相对而立不言不语。 谢衣面色微变。他从未见师尊这般模样,心中难免忐忑,终于按捺不住,轻轻牵了牵师尊衣袖,“师尊,可是旅途劳顿,身上疲惫?” 息心堂主身形晃了晃,忽地站立不稳踉跄后退。谢衣急忙扶住他,“师尊!” 沈夜听到响动,也急忙抬起头,一望之下眼瞳遽然张大。
眼前两人,一绿衣,一白衫。身量相仿,体态相若,那般身姿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白衫人眉目被面具遮掩,看不清容貌,但只露出的下颌与唇形,细看之下,分明也与谢衣如出一辙。
沈夜心下迷茫如坠大雾。只觉好似镜中观花,水中照影,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
四
这一眼对视,只在须臾之间,却又似有千百年时光悄然流淌,徒留一声无言叹息。 沈夜尤自沉浸于惊愕中,息心堂主忽然袍袖一震拂开谢衣,身形一晃闪出厅堂,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师尊!”谢衣忙追出去,赶了几步又回头嘱咐沈夜,“阿夜切莫多心,先回院中等我。我去去便回。”语音未尽已飘出数丈之外。
谢衣追去师尊卧房,却发觉房间被施了法术。他此时才真正慌了神,又不敢擅自施法解开门锁,只得轻轻拍门恳求,“师尊可是责怪弟子自作主张?如若师尊当真不想留下阿夜,弟子……弟子尽快叫他离开,便是了……”话到末尾,分明不舍。
息心堂主又默念一个法咒,将所有声响隔绝在外。 永夜般的寂静瞬时包裹了他,那么荒芜,那么无望。就如同那一天,一模一样。 他走到窗边,抬眼看西天将坠的夕阳,在绯红似血的霞光里,寻找那座早已坠落的空中之城。 多少年了?时光于他毫无意义,他似也早已忘记岁月流逝。 只在每个无法成眠的夜晚,总会重回那一日。一回又一回,看那巨大浓密的树冠迅速枯萎,大段大段的树枝断落,带着吞噬一切的炙热砸向曾倾力护佑的城池。庄严的祭祀神殿颠覆倾颓,飘浮半空的大地发出嘶哑的怒吼震颤抖动。 施在他身上的禁术便在那一刻骤然解除,他跑出藏身的暗室,躲避着急雨般滚落的石块一心往神殿跑。
“师尊!”已倾塌半边的神殿近在咫尺,却无法再靠近半步,他只能大声呼喊,眼睁睁看那人身影渐渐透明,“阿夜!” “谢衣……”那人望着他,轻轻微笑,那笑容竟是从未有过的释然,“离开这里。听话。” 他咬牙不语,只管不停变换法术,想要冲破挡在两人之间的结界。 那人轻声叹息,“……是为师于你有愧……谢衣,最后应允为师一桩事吧。”他怔然停住手,仰起头,深深注视这个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男人,“他或许会再世为人。若果如此,下界去找到他,然后,护佑他,再也不要离开他……” “师尊……” “还有,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双拳紧握,眼中似涌出些微热意。 “再见了,我的好徒儿……” “师尊,你也要回来!”他竭力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人已然化作微芒的指尖。 “好……”那人仍是淡淡轻笑,“若是可以的话……” 微蓝星芒擦过手心一闪而逝。大地撕开一条裂缝,神殿剧烈抖动着,陷落进断裂的地心。 眼前爆射出灼目强光,有醇厚灵力争先恐后涌入体内。他被一股柔和劲力推送出去,在城池崩塌的瞬间,如一片树叶,慢慢向下飘落。
人世短暂,沧海桑田,一晃七百余年。他信守承诺,为那人守护着他想守护的人,或为师或为友,或暗中看顾或亲密无间,于坎坷尘世中护得他自在喜乐。 在这漫长的轮回与守护中,他亦做成许多想做之事,结交许多有趣之人。无论于这天下,还是于他自己,都已算是了无遗憾。 只不过,纵使他已在七百年的守候中磨灭了心中渴望,纵使他早已看透浮世轮转心明如镜,却有一执念仍旧无处搁置—— 他想再看那人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口唇轻轻翕动,院内枝叶细碎婆娑,轻柔声响拂过耳边。 门扉忽地敞开,谢衣毫无防备跌进屋子里,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师尊!”他慌忙撑住手边木椅站稳,抬头见师尊立于窗前,落日余晖披覆在他肩头,似是将他整个人都融进了那晕黄光芒之中。 谢衣一时静默,只觉这锦绣窗边晚春夕照,竟似深秋寒月般清冷萧瑟。 “谢衣,你……若想那人留下,那便留下吧。” 息心堂主忽然开口,言辞间微显滞涩。 谢衣愣了愣,旋即大喜,只是他心中亦顾虑恩师,到底也不愿就这般草率应承下来:“师尊当真应允?若是……若是师尊有所勉强,弟子……弟子……” “哦?原来你也并非真心留他?”息心堂主声音恢复如常,细细分辨竟似还有一丝笑意,“既然如此,那便快些送他……” “留下留下!我这便去知会阿夜!”谢衣连珠炮般一气喊完,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唯恐师尊又会改了主意。 息心堂主双唇轻勾,唇角抹开一丝浅笑。夕晖映照下,面具边缘似有一线水痕闪动。
谢衣一阵旋风般卷回自己院中,却寻不见沈夜。抓了个小厮询问,才知沈夜留了句“救命之恩,他日定百倍报偿”,便只提了身边那柄长剑离了山庄。 谢衣大惊失色,也不顾得隐藏灵力,周身光芒一闪,倏忽一下踪迹全无。 人间浊气日盛一日,此等神迹法术由来只存于飘渺仙山客,何曾能亲眼得见?那小厮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双眼睁得铜铃大小,直如见鬼一般。
谢衣催动瞬移之术,眨眼间又似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直直挡住沈夜去路。沈夜显然亦被他唬了一跳,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也忘了要赶路,只白着一张脸孔死死盯住他。 “师尊应允了。快随我回去。”谢衣不由分说,上前抓了沈夜手臂便往回走。 “谢衣,”沈夜挣了挣脱不开手,只得踉跄几步跟上他,“不必勉强。我身上好歹也算有些武艺,再找个镖局做镖师并非难事。” “说得轻巧。之前劫了你的那帮山贼,可还在别处逍遥呢。” 沈夜语塞,缓缓低下头去。 谢衣也觉此话说得重了,靠近沈夜身侧,轻声叹道:“我知阿夜功夫俊,凭自己本事四处走镖闯荡江湖,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你身上顽疾未解,总归是一层隐患。你便是真心想走,也等我与师尊合力,除了你那古怪病症再说吧。” 他这般柔声细语,便如呵护闹别扭得小孩子一般。 沈夜侧首看他,终年淡漠的眼底不由拂过丝缕笑意,亦放柔了声音道:“我并未多心。说来若能有你一半的功夫,便是痼疾缠身也无需顾忌什么。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说话间,唇边吐息轻轻拂在谢衣面上,将他面颊便垂落的发丝扰得微微晃动。 谢衣这才发觉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彼此呼吸相闻,青丝缠绕,竟似贴身相对一般。
谢衣兀地面上一红,连忙急退数步,扭头便往山上冲。跑了一阵停住脚,回身见沈夜独自低头跟在他身后,心里又舍不得离他太远,便又蹬蹬跑回去,改而牵着沈夜衣袖。两人便这般手拖手,一前一后往山庄去。 行至山庄正门外,沈夜收住脚步,拱手浅笑,“谢兄,如此,沈某便叨扰了。” 谢衣飒然一笑,右臂伸展,微微躬身迎候,“求之不得!” 两人相望而笑,手掌握在一处踏上门阶。 将入门时,沈夜无意抬头望一眼门匾,见那匾上“息心”二字笔势锋锐铁画银钩,玄色字迹以铁水浇铸,笔笔深刻直入骨髓。 沈夜胸口忽然一窒,但觉那笔锋似都扎进了眼目中,隐隐作痛。
五
息心堂与世无争。姑苏城外,群山深处,外有结界防护,内有偃甲守卫,俨然一方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 沈夜留在息心堂,堂主奉他为贵客,谢衣待他如挚友,堂中手下、仆从,兼之山庄众佃户,各个有样学样,皆对他周到谦和恭敬有加。沈夜痼疾缠身,堂主与谢衣翻尽岐黄巫医典籍,为他四处探访寻医问药。连他每日饮食都有小厨房特地调制料理,固气培元的上好人参灵芝汤药,日日清茶一般送进口里。这般尽心竭力,息心堂却是拿他当做何方了不得的世家清贵子弟来照应了。 沈夜出身微寒,身世飘零,自幼受尽族人冷漠白眼,后来背井离乡于江湖中沉浮飘荡,更领受过诸多欺凌不公。他生性淡漠,并不将这些世情冷暖放在眼里,甚至不曾体会过其中苦楚。及至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被谢衣救了性命,并暂留堂中将养身体,他方渐渐体味出,尘世间除却趋炎附势名利相搏,竟还有这样一份赤诚真情。
世态炎凉二十四栽,至此方觉人世温情。
沈夜冷心冷性,行事只凭自己好恶,旁人无论如何待他,从来入不了他的心。但息心堂这份挚情厚意,他即便是个无心无情的石头人也早被捂热了,他又天性不愿亏欠别人,是以息心堂与庄内上下大小事务,但凡能力所及,他都尽心竭力扶持帮衬。加之他身手不凡,聪明好学,堂主与谢衣又都是醉心偃术不理俗物的性子,时日久了,堂中防务琐事以及山庄田地账目,竟都由沈夜一力安排布置。一日,谢衣半是玩笑半是感激,唤了沈夜一声“沈大管家”。下面的人一心向主,竟也纷纷效仿改换称呼,似真似假地喊他“大管家”。
沈夜大为窘迫,执意不肯应允。 其时谢衣正端详着沈夜新做成的一只偃甲鸟,琢磨将内中灵力流向稍作变动,听闻沈夜又在为那“大管家”之称一本正经向自己进言,不禁摇了摇头叹道:“偏你会这般计较。唤你一声大管家怎么了?过去堂中未设总管,一应事物无论巨细都由师尊与我勉强应付。我俩的性情想必你也看得明白了,从来就不是那等善对世俗经济的人物。银两出入当真是如洪水一般来去无度。你才来堂中数月,便将里里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条。上至师尊下至仆役人人叹服。一声大管家莫非还当不得了?” 沈夜不及谢衣能言善辩,只仍皱着眉心,坚持道:“便是没有这个道理。我不过是个受息心堂恩惠的过路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已大感惭愧,而今不过力所能及为堂中稍理杂务,不仅占了管家的名头,竟还每月都有例银领。我虽是乡野村人不通教化,却也知这般反客为主实在过分。” 沈夜义正词严一番分辨,听在谢衣耳中却只剩了那一句“我不过是个过路人”。 谢衣不由呆呆愣住,望着沈夜清冷面孔,只觉那冰雪肌肤俊冷眉眼,无一处不合自己心意。想到这人终究有一日要离去,还未分别已觉不舍。情节之下劈口截断沈夜道:“你还是要走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以后还要将小曦接来同住的吗?” 沈夜愣了愣,片刻才想起他与谢衣以前确曾说过这些玩笑话,不禁笑道:“你竟当真了?莫说小曦尚未出阁,不宜离乡久居。便是我,不是堂中下属,亦非庄内佃户,若果真就这般不声不响滞留不去,也是不妥的。”顿了顿,又斟酌道:“堂主与谢兄待沈某一片精诚厚爱,在下铭感五内。但这情谊毕竟举世难寻,有些人不曾经历心有疑惑,也属正常。” 谢衣何等机敏,沈夜口中只露一分,他便将背后深意猜了个□□不离,当即面色一沉,道:“阿夜,可是有什么嘴碎的在背地里编排你的不是?” 沈夜不防备他敏锐至此,一时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只含混道:“没什么。你千万莫要多想。我在堂中时日尚短,多磨合些便好了。”
谢衣冷冷一笑,推开手中偃甲材料站起身来。他想起前两日应友人相邀进城吃酒,往常那好友偏爱美艳歌姬,席间总要有温存娇娥执酒清歌相伴在侧。那日那损友却一改往常癖好,尽请了各色俊美乐师陪酒作乐。席间更频频试探他喜好,问他那意中人更像哪一个。见他迷茫不解,更直白感叹谢衣竟也学会了装傻充愣,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那损友平日没正行惯了,谢衣便只当他又发了病,被他一通捉弄也未往心里去。现下想来,却是他想得简单了。庄子里私下蜚短流长还不定已传成了什么模样,连他的知交友人都当了真。
好,当真是好。他还不曾想得那样长远,倒有人迫不及待要帮他坐实了。
谢衣面沉如水,在房中转了两圈,心中怒火渐渐熄灭,细想之下竟不再觉得有多么愤怒。只一心记挂沈夜处境尴尬,怕是更不会久留了。 想了想,忽然转过头,目放精光道:“阿夜,不若我们今日便结拜做异性兄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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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6, 2014 23:29:52 GMT 8
六
谢衣原以为沈夜会一口应允,哪知沈夜听他提议神色一滞,沉默片刻,轻轻摇首道:“不妥。” 谢衣疑惑,“为何?”稍一转念,容色不由转暗,“原来在阿夜心中,你我之间尚称不得有兄弟之谊?” “谢兄怎会做如是想?”沈夜忙起身行至谢衣身边,“谢兄待在下,岂止是‘兄弟之谊’。若能结拜,实乃在下三生有幸。只不过……”沈夜双眉渐渐紧皱,踌躇道:“按我族中令法训诫,沈氏一门,不得与外姓结拜相亲。” 谢衣愈加莫名,“族规令法竟约束族人不得与外姓结拜?这又是何等道理?” 沈夜眸光幽暗,似有几许波澜涌现。他垂下眼睫掩住眼底情绪,淡笑道:“祖上传下的规矩,哪里有道理可讲。虽则如此,后人却不得不从。” 谢衣还要细问,有仆从敲门而入,直接向沈夜禀告,山庄与邻村交界处有佃户与村民起了纠纷。这些事沈夜已料理习惯,当即也未询问谢衣,只向他点点头便与那仆从同去了。
谢衣满腹疑团百思不得其解。要他断了结拜的念头,任由沈夜被流言逼走他又不甘心。思来想去,目光掠过桌上沈夜亲制的偃甲鸟,忽得又灵光一现,兴冲冲抓了那木鸟抬腿便往师尊院中跑去。
息心堂主性喜山水,往年这个时节大多又会出门在外游历名川秀水。今年他一反常态,自数月前回转堂中便未再出外远游。能与师尊多些时日相处,谢衣自是欣喜不禁。只是堂主人虽留在堂中,却不爱出院走动。他又喜静,平日连一日三餐都由随从送进房里,每日清晨谢衣请安过后,即紧掩门扉,非有要事,亦不许人擅去打扰。如此深居简出,却是可与那清修居士相媲美了。
谢衣满怀雀跃跑到师尊院外,待侍从通报后,方收敛满面喜色规规矩矩踏进院门。一抬眼自窗口望去,便见师尊俯首案前,手执一管白玉狼毫,在宣纸上细细勾描。应是又想出了什么新奇偃甲,在勾绘图谱。 谢衣眼珠儿一转,轻戳一下手中偃甲鸟尖尖鸟喙,“小东西,你可要好生表现才是。”五指一扬,那鸟儿脆生啼鸣往窗口飞去。 息心堂主被鸟鸣惊扰,转头即见一只翠羽鸟儿振翅飞来。堂主淡笑起身,抬手接住那偃甲鸟叫它停落在自己腕上,走到窗前语带笑意向谢衣道:“你竟有工夫跑来见我了?”
堂主窗前花瓶中插了几枝珍珠梅,花朵小巧如珍珠,色泽柔白似月光。花束旁边息心堂主一袭白衫,肩头青丝如云,半张面孔虽仍被面具遮掩,依旧难掩一派素雅风流。 谢衣眉开眼笑,小孩子般三步并作两步蹦跳到窗扇旁,笑嘻嘻道:“明明是师尊懒得见弟子,这回却又怪子弟来得少了。往后我就住在师尊院里,日日都在师尊跟前招您厌讨您烦。师尊说可好吗?” 息心堂主轻笑出声,“越发得油嘴滑舌了。还不快进来。” 谢衣忙应一声进了房,走至案前,见那张新勾的图谱上盖了一方素帕。谢衣自幼被息心堂主抚养长大,两人向来亲厚无间,名为师徒情如父兄。谢衣好奇那偃甲图,心中也无顾忌,伸手便想揭开帕子看一看,“师尊可是又有了好主意?” 他指尖刚碰到帕子边缘,息心堂主有意无意间抬手一挡,隔开他:“没什么。闲来无事做一幅山水。”转口又道:“你匆忙前来所为何事?” 谢衣不备师尊有此反应,不禁愣住。又听得师尊问话,便也不再多想,瞧了瞧乖乖停在师尊手腕上梳理羽毛的偃甲鸟,掩不住满腔喜悦道:“师尊觉得这偃甲鸟,做得可还好吗?” 堂主望着那翠鸟,“若出自你之手笔,当该逐出师门。” “自然不是弟子。”谢衣目光灼灼,“是个之前从未接触偃术的新手。可还入得师尊眼目?”
偃甲鸟梳理完羽毛又张开小小鸟喙婉转鸣叫,声色柔婉清亮,与谢衣屋檐下的画眉一般无二。堂主轻抚鸟儿羽毛,声音绵柔似春风拂雪,“想不到这一回,他竟也喜欢偃术了……” “不只喜欢,还极有天赋。我只简略向阿夜讲了几张偃甲鸟图谱,他便摸索着自己做了成品出来。我初学时,也未必及得上他聪敏。” 堂主闻言唇边现出淡淡浅笑。那偃甲鸟得寸进尺,窜到肩头去啄他面颊。谢衣要赶那小东西下去,堂主又阻住他,只由着那小东西放肆。 谢衣暗叹一声“妙极”,只觉这回定然十拿九稳,敛去面上得色,郑重其事道:“师尊可有意,再收一个弟子?”
息心堂主猛然抬头,手臂一颤打翻近旁一只茶盏。茶水尽数洒在案台上,敷在帕子下的宣纸浸了水分,笔墨晕染开来,依稀印出一个飘渺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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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Jan 28, 2014 22:36:53 GMT 8
七 “师尊!”谢衣心头一跳,忙要上前收拾。 “无妨,”堂主略显慌张,仓促将宣纸连素帕一同团起扔在旁边,问道:“你方才所言,究竟是何用意?” 谢衣心头隐约有丝古怪,但这情绪只如浮光一闪,无头无尾无处追究,他听师尊问话,便将心间那抹异样抛在一边,觑了眼师尊面色,谨慎道:“师尊偃术通天彻地,却只有我与无异两个弟子。徒儿想,若是遇上那有天赋又合心意的,再多收一个,于师尊的偃术传承定然大有益处。” 堂主一言不发,定定直视谢衣。那视线隔着面具依然锋利尖锐,谢衣垂首静立片刻额上渗出细密汗水,终是耐不住败下阵来,半是心虚半是委屈得讨饶,“好好好,我,我说实话便是了。师尊莫要再吓我了。” “讲。”堂主这回毫不留情,声线愈发冷硬。 谢衣牙根一咬,索性和盘托出,“近日庄子里传出许多捕风捉影的流言,” “流言?” “嗯,说阿夜……总之不是什么好话。这等闲言又偏生插了翅膀般跑得飞快,时日不长已传得满城风雨。阿夜受不得被人这般轻贱,已然动了要离开的心思。” “什么!”堂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谢衣好奇得望他一眼,堂主忙转身走到窗边,待心绪稍定,道:“……沈少侠他,身上宿疾未除,若此时离庄,之前一番诊治悉数半途而废,怕是于他,更有妨害。” “弟子也是这般思量。”谢衣急忙接下去,“阿夜身体好容易稍有起色,最近两个月都未曾发病,若赶在这个当口停了药石,只怕会被体内未除病灶反噬。”
他说完望了师尊一阵,便默立在书案前不再开口,手指无意间蘸了案台上的水渍,在台面上轻轻描出一道痕迹。 房中一时落针可闻。微风轻柔拂过,窗边花瓶中那束珍珠梅微微随风摇摆枝叶,簌簌落下几点粉白花瓣。 堂主神色微动,小心将那小巧落英收在一只透明偃甲瓶中,施上法术,令其永葆鲜妍。那瓶中落英已将过半,粉蕊红花不一而足,皆凋落自每日插在花瓶的花束。 这些花束,连同谢衣房中摆设的花枝,皆是沈夜每天清晨亲自采回,修剪整齐,再差仆从送过来。他自觉欠了息心堂天大的恩情,无以回报,只要事关堂主与谢衣,哪怕是细如微尘的琐事他也亲力亲为,且对仆从千叮万嘱,不叫他们透露丝毫讯息。 沈夜只当自己做的隐蔽,谢衣生性跳脱,又对偃术沉迷成痴,的确被他瞒了过去。却不知他背后另有一双眼瞳,早已将这一切收在眼中。每每于清晨听他脚步轻巧而来,再轻巧而去,不曾得见一面,却连那行走间衣袂摩挲的声响,都分毫不差刻入脑中。
息心堂主轻叹一声转回身去。谢衣仍旧着了魔般在几案上反复描画。他自己心不在焉还未察觉,堂主却一眼看出他来来回回不过是在写一个“夜”字。 息心堂主心尖如被针刺。 逃不过,终究是逃不过。哪怕跌跌撞撞隔了七百年茫茫浮世,哪怕再见时已懵懂无知忘尽前缘,那许多纠葛牵绊却已刻入骨骸融入血脉,只等一个眼神,便会汹涌袭来。 这便是六道轮回三生三世的缘分。 而自己,不过是个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的……人。
“七郎……”息心堂主看了谢衣良久,轻声呼唤。 谢衣讶然抬起头。他在宗族平辈中排行为七,乳名便唤作七郎,只是师尊却轻易不曾这样唤他。 “师尊?”堂主面孔雪白,谢衣紧忙赶到他身边,展臂牢牢揽住他,“师尊可是身上不适?快去休息,弟子这便差人去请大夫来。”说完便要唤侍从进来。 堂主轻轻摇头,一手紧紧抓住谢衣手臂,指尖几乎陷进他皮肉里,“七郎,你当真,当真这般舍不得……他吗?” 谢衣怔了怔,想起庄中流言,没来由一阵烦躁。皱眉思忖许久,垂下头去道:“弟子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清明那日头一回在相思桥上瞧见阿夜,心里便觉得亲近。后来侥幸救了他,留他在庄里,更觉得欢喜,简直一时一日都不想再与他分开。那滋味,便如与失散多年的亲人骤然相逢一般。或许……”谢衣抬头望住师尊,略略犹豫,轻声问:“师尊,这世上,当真有轮回的,对不对?阿夜也曾对弟子提起,他时常在梦里,梦到一个与我同名同姓之人。”
息心堂主闭了闭双目,复又张开。 罢了,既然一切皆为天意,除了顺应天命又能如何?
“你先下去吧,”堂主拍拍谢衣手臂,径自走回书案旁,“容我,再想一想。” 谢衣欣喜若狂,“师尊!” “去吧。”堂主向他摆摆手。 “遵命,”谢衣欢天喜地深施一礼,亟不可待蹦出去,“弟子这便去将阿夜找回来!”
又一缕清风飘过,将谢衣残留的欢笑声卷回天际。 息心堂主展开那张被水渍糊成一团的宣纸,浓重笔墨晕成一片,斑斑驳驳覆满整张画纸,只隐约可见,那画上轮廓似是一名俊挺男子。 堂主伸手轻轻触了触面目模糊的画中人,心底默默唤一声—— 师尊。
八
息心堂主偃术冠绝天下,对其衣钵传人资质要求亦颇为苛刻。数十年来行遍神州各地,门下弟子也不过两人。一个是自幼带在身边的谢衣,另一个便是十年前于机缘巧合下收入门中的定国将军小公子乐无异。当年收下乐无异,乃是作为关门弟子。多年后息心堂重开师门收纳弟子,消息传出,整个江南为之震动。
沈夜又惊又喜,着实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有如此机遇,虽则心中仍存三分犹豫,却也不敢再执意推拒,从善如流行了拜师礼。 礼成第二日,自京城方向飞来一只海东青模样的偃甲鸟。那鹰鸟飞至谢衣小院上空盘旋两遭,扑棱着巨大双翅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在屋檐上,仰首长鸣一声,自口中吐出一只华光湛湛的宝珠。 谢衣早已奔出房门候着,见状忙接住那宝珠,手中灵光闪动,宝珠化为一长一短两只木匣。鹰鸟蹲踞屋顶兴奋大喊,“小师弟快喊师兄!认了师兄才有见面礼!”那声音听去,却是一个明朗爽快的少年。 谢衣试了试,果然打不开那两只木匣,不得已将其高举沈夜面前,“阿夜,你……看着办好了。” 按年岁三人中沈夜最长,谢衣次之,乐无异今年只得十八岁,乃是最年幼的一个。往常只有他被师尊、师兄教训的份儿,现下终于盼来一个师弟,无怪乎他得意忘形,还未正式相见便要急着收个好口彩。 沈夜轻轻一笑,向那屋顶鹰鸟拱手行礼,“见过二师兄。” 鹰鸟又是一声清锐鸣叫,振翅窜入半空连连欣喜欢呼,“我有师弟了!我终于也有师弟了!”猛然俯冲而下羽翅掠过两只木匣,柔润灵光闪过,鹰鸟已洋洋得意,一路唤着师尊往息心堂主院中飞去。
两只木匣应声而开,一只内置一把宝剑。谢衣将其取出,宝剑吞口饰有黄金,剑柄处刻有“湛华”二字。 谢衣双目乍然亮起,“偃甲剑湛华!销金断玉锋锐无双。此剑乃是无异得意之作,师尊对其亦赞不绝口。” 沈夜为之动容,“尚未谋面,不想师……兄竟如此慷慨。” 谢衣道:“无异为人最是豪爽痛快,对人向来诚心以待。改日你二人相见,定能成莫逆之交。” 沈夜点点头,“如此,无异与你倒是极为相似。”言罢将宝剑收起。再打开另一只木匣,却是京城桂香斋有名的糕点马蹄酥。 谢衣笑不可仰,“万里迢迢送盒点心过来,亏他想得出。”他口上这般说,心里却一时温软起来。京城小吃万千,他最爱的便是桂香斋的马蹄酥。昔年师尊曾带他在京城流连数月,那时无异尚是幼童,却能记得他口味喜好,每日都差人将桂香斋第一炉马蹄酥送到他房里。 谢衣心知这糕点是无异捎带给自己的,伸手捏了一块咬一小口,不禁点头称赞,“这么多年味道居然丝毫未改,难得难得。” 一面说着,一面顺手将剩下的半块点心送到沈夜嘴边,“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沈夜也未多想,双唇微启吃下去,唇瓣边缘无意蹭到谢衣指尖。陡然间谢衣只觉那根指头被火星燎了一般,又痛又痒麻酥酥得直往周身窜。 谢衣猛地甩开手,一瞬间脸孔烧得滚烫。 沈夜满目疑惑,“怎么了?”见他面色异样,忙上前抚他额头,“着了风寒?嗯,似是有些热。” 谢衣手忙脚乱推开沈夜,转身远远躲开,支支吾吾,“呃,有点甜……咦?起风了?……啊,那什么,这个时辰灶房该备午膳了。我去瞧瞧他们在做些什么,再去添两个菜……”慌慌张张,被人追杀似地逃出屋子,没头没脑得往院门外冲。
沈夜莫名其妙,将那盒马蹄酥收在谢衣书案上,顺便翻了翻那堆杂乱无章的图谱,心底忽然警铃大作—— 谢衣要去灶房?还要添两个菜? 沈夜大惊失色,扔了图谱一头扎出房外,“谢衣,师兄!快回来!灶房重地,不得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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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 2014 14:45:24 GMT 8
九
单以天资而论,沈夜并非修习偃术的上佳人选。 据传偃术源自远古上神神农,乃是较之后世墨家机关术更为精巧细密的木甲机括之术。偃术千变万化高深莫测,内可用于稼穑农桑,外可用于御敌拓疆。最简单的偃甲可单纯以机括齿轮驱动,稍微精密些,则需偃师注入灵力,方可活动自如,发百倍之功效,否则便与普通木甲工具无甚区别。是以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偃师,无论体质、灵力、智慧、毅力都须得出类拔萃万中数一。正因如此,千百年来世人虽知偃术神奇精妙,其传承却一波三折,更有一段时日,偃术在尘世几近绝迹。幸得数百年前,有一位技巧、法术、灵力皆臻于化境的谢姓大偃师横空出世,方将此神技之术发扬光大,惠泽万民。 沈夜先天元气有损,于身体上已落了下乘,体魄之强弱又与灵力及法术修为息息相关,他要入偃师一门钻研修炼,势必要比常人更多几成艰辛。所幸他虽精力有亏但聪慧敏锐,自知禀赋不足更加倍用心,每日早饭后即入偃甲房,全神贯注不辨晨昏,竟每每须谢衣将他揪出来才记起要用晚膳。 息心堂主得徒若此,欣慰之余又觉酸楚,只恨不能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从脑中剔出,直接过身给他。
一日午后,沈夜难得想外出走动舒展下筋骨,与师尊及谢衣知会一声,便出了息心堂往山林间去。 穿过一片翠竹林,渐至不见人迹。沈夜面色潮红,心口一时烫如火烧一会冷如冰冻,全身筋络痉挛收缩,几乎站立不住。他拼了仅存的一点功力提身运气发足狂奔,终在跌倒前到得一处瀑下寒潭,神志昏昏,合身扑落谭中。 那寒潭之下沉有上古遗存的玄冰岩,潭水终年冷凝若雪山寒冰却不封冻。沈夜沉入潭底,缕缕冰寒水流若细密冰刃刺透肌肤直入脏腑,片刻之间周身如被冰凌层层裹缠几近麻木。然心口灼烧仍未消减分毫,心脏在那滚烫烈火炙烤之下几欲崩裂。沈夜强忍冰火间剧痛煎熬,尽力将五感抽离,等那潭水凝就的冰刀慢慢刺入心口,他才能自剜心敲骨般的痛楚中解脱出来。
寒潭深处漆黑无光,分不清时辰长短。沈夜沉在玄冰岩上,直到通体内外皆成冰塑,心口那处方略感轻松。他睁开双目放松力道,潭水缓缓推着他往水面浮去。将至浮出身形,便听不远处有人唤他,不用想也知是谢衣。
沈夜双手抚开水波站起身,水流哗啦作响扰乱寒潭。 谢衣便如留了一只眼睛在沈夜身上,不及沈夜上到岸边已穿过一丛花林飞掠而至。他一眼瞧见沈夜登时脸色大变,忙不迭扑上前去钳住沈夜双臂,直接将他自潭水中拔出来,“说过多少回,这潭水碰不得。若被潭底玄冰岩伤了内息,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补不回来!” 沈夜口唇青白,面上仍就冷冷淡淡,无所谓道:“盛夏酷暑,一时贪凉……” “一时贪凉?你是三岁小孩子吗?孰轻孰重还分不清楚?” 谢衣性情向来温文,这回却真真是被点了火药桶。这片潭水清冽透彻,看似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实则是个积累千年的冰窟雪洞,常人落水片时便能冻掉半条命,便是内功浑厚的武林高手,被玄冰岩寒气侵蚀,以致筋脉凝滞散尽功力者也不在少数。 “你习练的又不是玄阴门的功夫,就这么贸贸然跳下去,可是嫌自己身体太过强健内力太过深厚了吗?畏热贪凉,这么点暑气都耐不得,你何不干脆搬去昆仑雪峰一了百了?那里才是冰天雪地寒风入骨,保准你冻成个冰人,扔进锅子里煮半日也煮不化!” 谢衣一腔子疼惜、气恼挤做一团,胸骨都要被气炸。一面往沈夜口里塞些凝气护心的丸药,一面单手抵住他后心为他输送内力暖身,细想一想更恨得紧,嘴里便絮絮叨叨无论如何停不下来。
沈夜被他念得头昏脑涨,耳边活似有数百只小蜜蜂嗡声飞舞,侧首半是玩笑半是无奈斜他一眼,轻声叱他,“罗嗦。”口里说着,手中一抖,扯开身上湿透的衣袍。 青年人修长挺拔的身体展露在天光下。沾染了水汽的皮肤分外润泽,肤色被寒气浸透苍白到近乎透明,然肌肉健美,腰身紧窄,肩背手臂线条凌厉如刀锋雕刻,虽略显瘦削肢体伸展间却饱含飒爽劲力。 当真是静默时若孤松独立,行动间如玉龙游走。 谢衣胸口陡然一声响动,似有一块石子敲开表层硬壳噗通落进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再也恢复不了往日平静。他一双视线细细密密绕住沈夜,心头像钻进了什么奇怪的物事一下下砰砰挣动得厉害,脑中懵懵懂懂得想,原来什么“临风玉树”,什么“爽朗清举”竟也不能形容阿夜之一二。
他忽然静下来,沈夜反觉疑惑,又见他呆头呆脑直盯着自己愣神,不由眉心微皱,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愣?” 谢衣恍然回神,正见沈夜发丝间一颗水滴滑落坠在一侧锁骨上,轻薄夕照下,宛若冷玉凝清露。 谢衣脸孔顷刻烫得滋滋作响,仓皇转开连便又要落荒而逃。
“喂,师兄师兄,还是不要告诉师尊的好吧!”沈夜在他身后语露慌张,谢衣知他误会,心中忽而镇定下来。轻哼一声,背身负手恨恨道:“现在知道怕了?可知错了?” 身后没有回音,谢衣满腹狐疑正要回转过去,一件湿漉漉的衣袍兜头盖脸砸到他头上,“去生把火,把衣衫烤干。” “沈夜!” 一条下裤又砸过来,“快去,莫要多话。” 谢衣咬牙切齿,直想将这小师弟再按回潭水里好好洗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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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3, 2014 23:58:08 GMT 8
十
谢衣愤愤不平,却又对沈夜无可奈何,只得除了自己外袍扔给他,自去拾柴生火。
衣衫烤至半干,沈夜拎着几尾已处理干净的鲜鱼走过来。他披着谢衣的玉白衫子,齐腰乌发微微卷曲,缠绵若海藻,眉目漆黑清冷,比之着黑衣时别有一番风雅滋味。 谢衣看他远远走来坐在自己身边,心口像爬入了一只小虫子,细细弱弱得痒,不由道:“你穿浅色也极好看,何必整日都将自己裹作一团黑。” 沈夜将那几尾鱼穿在树枝上,架在篝火上烤,“黑色耐脏,不怕血污……晚饭就在这里吃烤鱼吧,不回去了。” 谢衣闻言愣了愣,旋即大笑,“这话从何说起?你过去是镖师如今是偃师,又不是屠夫更不是杀手,怕得什么血污?” 沈夜勾了勾唇角并不答话。他垂下眼去,火光映在他半合的眼底,炙热火苗疯狂舞动,便如他眼中也着了火。
篝火上的鲜鱼很快被烤得鱼皮金黄,滴滴鱼油坠落火堆,发出滋沥沥的声响。水溪边生有一种淡紫色水草,茎叶咸辣,可充作盐巴辣子调味食用。沈夜仔细翻动树枝,将顺手摘来的水草碾成粉末,洒在鱼身上。鱼肉鲜香之气扑鼻而来,诱人食指大动。 谢衣双眼生辉,巴巴伸手凑上去,“我也来烤。” 沈夜眼疾手快避开他,“别闹。去看看衣服可烤干了。” 谢衣岂会不知他这是在嫌弃自己厨艺,恨恨瞪他,道:“小师弟,你可还记得谁是你大师兄?” 沈夜抬头冲他露齿一笑,“好师兄,等会儿最好的都给你。” 口里唤着师兄,语气却似在哄骗闹脾气的幼童。偏生谢衣就吃他这一招,一面嘟嘟囔囔抱怨,一面乖乖去为他收拾衣服。
鱼干烤好,衣衫也刚好干透。沈夜换回自己衣裳,果然将最鲜嫩的鱼腹肉都分给谢衣。沈夜幼失怙恃,家中又有幼妹需要照料,许多年下来,虽为男子,一应家务亦桩桩件件得心应手。 那鱼肉烤得焦酥细嫩,只闻气味便叫人食欲大开。谢衣吃下两条,吮了吮指尖油脂,依然意犹未尽,两只眼只往沈夜身边瞟。 那边还剩一条最为肥美的烤鱼,刚刚烤好便被沈夜挑拣出来,裹在洗得干干净净的荷叶里。 谢衣被馋虫勾得心痒,又不好直接向师弟讨来吃,只得目光灼灼,看一眼鱼干再看一眼沈夜。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遭, 沈夜终于留意到他,伸手将烤鱼拿起递给谢衣,面色却略显犹豫。 “怎么了?这一条别有用处?”谢衣想起前些日子偶然听闻庄中小厮闲聊,似有一家佃户的女儿对沈夜青眼有加,时时做些吃食托人送进堂里。谢衣心中有了计较,此时时机合宜,便故意出言逗他。 沈夜点头,“这一条,原是想留给师尊的。”转而又摇头道:“你喜欢便吃了吧。我再去捉一条烤来便是。”一边说着话儿已站起身来。 谢衣心下安定,将他扯回身旁坐下,满心愉悦与他玩笑,“既是留给师尊的,我又哪里敢染指了?”瞟他一眼又道:“难为阿夜有此孝心,时时记挂着师尊,倒也不枉师尊对你一番宠爱。” 说来息心堂主虽将沈夜收入门下,他待沈夜却与过去并无多少变化,仍旧紧闭门户不喜见人,平日沈夜的偃术大多也都由谢衣提点教授,在旁人眼中,堂主未免对这位新收的弟子太过随意。 但沈夜与谢衣却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沈夜修习偃术所用工具图谱皆由堂主亲手操办挑选,他更特意为沈夜编录一册偃术入门图谱注释,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盈满书页,便是从未接触偃术之人,但凡识几个字,照着那本图谱一一习练下来也能小有所成。沈夜每每制成一只偃甲,无论多么粗陋简单,堂主都命谢衣拿去由他亲自指点修正,再嘱谢衣从中传话悉心指导。 他面上冷淡疏离,不过是天性矜持不喜亲昵罢了。
谢衣偶尔与沈夜说笑,直嚷两相比较,自己这大弟子倒成了捡来的,沈夜才是掌门弟子的待遇。 现下谢衣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听去亦是似真似假,好似笑谈,沈夜却不由一惊,忙正色道,“师兄缘何口出此言?师尊不过怜悯我出身贫寒,又生性驽钝,才不得不多费些心力指点。若我也如师兄一般聪颖绝伦,自然也不必耗费这许多精神。” 谢衣见沈夜果然误会,心中狂笑不已。沈夜不知他心意,见他沉默不语,心中越发焦急,“师兄心里当真存了芥蒂?这可真真是冤枉了师尊,莫说师尊向来以师兄为傲,依我说,便是脱了这层师徒名分,师兄亦是师尊掌上明珠。这天底下,怕是再没有人能叫师尊这般珍视。” 谢衣不意沈夜会有这番说辞,起了几分兴致,不禁开口问道:“阿夜为何会有这般思量?” 沈夜略略踌躇,道:“师兄,你可见过师尊摘下面具的容貌?” 谢衣骤然一惊,眼瞳张大。 沈夜看在眼里,静了许久,方缓缓道:“师兄,谢衣……你可曾发觉,师尊面具之外的半张脸孔,与你,与你……”他磕磕绊绊,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 谢衣却忽而眸光一闪,轻轻笑开道:“与我极为相像。是也不是?”
十一
谢衣却忽而眸光一闪,轻轻笑开道:“与我极为相像。是也不是?” 他一语点破,沈夜愈加无法回应。 谢衣见状笑道:“没什么不好讲的。自我长大成人,便不断有人将师尊与我认错。之前阿夜对此似乎无有一点好奇,我还颇觉惊异。原来竟是一直闷在心里。” 沈夜略显尴尬,轻咳一声,“这……毕竟是师尊与师兄的私事。我实在,不该多话。” 谢衣摇头,“自从师尊将阿夜收入门下,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往后,这等见外的话千万莫要再说。师尊也不爱听这些。”略作沉吟,蹙起眉心缓缓道:“有些事本该早些对阿夜说清楚,只是每回想要开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谢衣声音越来越低沉,便如思绪渐渐悠远。夜风撩动篝火,火光在他面上摇曳出明灭的光影。谢衣定定望着那火苗,自言自语般:“也罢,便当说个故事好了。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他眯了眯双眼,终于打定主意,转头对沈夜道:“阿夜,你可还记得十七年前,国朝有一位建威将军名唤谢芳。他一生征战南北战功赫赫,在朝中位极人臣统领天下兵马。突然却在一夕之间犯下谋逆重罪,被连夜逮捕下狱,谢家宗室族人皆受其牵连被诛杀九族。而他本人,亦被腰斩于市。” 沈夜心头一震,继而骇然大惊,“你!难道你竟是……” “不错,”谢衣轻笑点头,“我便是谢芳第七子谢七郎。家父获罪那年,刚满五岁。” 谢衣的目光越过篝火向极远处延展开去,穿过茂密竹林,翻过沉沉山峦,回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年。
十七年前,禁军闯入谢府那一晚,谢衣刚被奶娘哄上床歇息。 陡然间窗外纷乱四起火光冲天,奶娘不及将谢衣藏起,便被一只穿过窗棂的利箭射穿,满身血污扑倒在地。 谢衣被她护在怀里,小小面孔上溅满她胸前喷出的温热鲜血。五龄幼童惊恐得双目圆睁,连哭都哭不出。 门扉被踢破,一只粗糙大手像捉小狗一般,掐着谢衣脖颈将他自奶娘怀中拎起来。谢衣细弱得呛咳着昏死过去。
醒来时,谢衣已从锦衣玉食的谢家七公子,变作牛马不如的贱奴。 按国朝律法,谋逆者,或腰斩或凌迟,诛九族,七岁以下男童贬为奴籍,女童收入官家乐坊,而后世世代代不得赎身为良家。 谢衣年幼,捡回一条性命。但那时前路茫茫,幼龄稚童无人回护,虽生犹死。
谢家所获乃是谋逆大罪,一众被贬做贱奴的男童无人敢买去支使。谢衣并几个远支的堂兄弟被绑在一起,混在一群被贬流放的官员中往北疆发落。 冬日雨雪霏霏,众人身上却只有芦花填塞的棉衣御寒。出城不过百里,便有孩童奄奄一息。谢衣最年幼,但身为嫡子又聪敏过人,倍受谢将军娇宠,自下生便由国朝第一武将亲自推筋活脉、条理内息,小小年纪已能稍稍抵抗严寒侵袭。他将自己的破败棉衣扯下,裹在那不知名的同宗兄弟身上,却被随行压送的兵士一鞭抽翻,再被一脚踢中胸骨踩在雪水里。 “违令妄动者,死!”那兵勇狰狞呵斥比雨雪更冷。 谢衣陷在污水中挣扎不得,一面咳血,一面眼睁睁看自家兄弟被拖出去砍下头颅,身首异处扔在路边荒林中。 谢衣尖声哭喊,面上血泪交加,“我要杀了你们!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他周身痛楚难当,在兵勇脏污的官靴下扯着细细的嗓子抽搐哭骂,听在旁人耳中,却只是一个将死的小贱奴蝼蚁般无望的哀泣。 “好啊,七公子,”那兵勇用刀面拍他的脸,居高临下冲他放声大笑,“小的这颗脑袋就等您来砍。” 围观兵士跟着起哄大笑。 北行边疆太过辛劳,唯有此时方有些许乐趣。谢衣越是愤怒痛苦,他们便越是畅快。
时至今日,谢衣仍记得那刀锋拍在面上冷厉,记得那一阵阵刺进人骨髓中的大笑。甚至于,记得那兵士嘴边扭曲嘲讽的纹路。
那兵士一面肆意狞笑,一面高高举起长刀,刀尖转瞬便要刺穿他的胸膛。
沈夜猛然抓住谢衣手臂。谢衣唇边含笑,目中依稀有水光闪烁,轻声道:“别怕,我还活着……”
便在那危急之时,数只形状奇异的巨兽飞速掠下山坡,咆哮着挥舞坚硬兽爪冲入人群。一道寒光闪过,执刀兵勇嘶声惊喊,全身骨肉爆破而亡,尸骨无存。
谢衣被抱进一个温暖怀抱中。一双手掌覆在他双目上,为他遮掩住那片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别怕,”那人声音温润和煦,像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干净,“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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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4, 2014 0:34:59 GMT 8
十二 晚风徐徐吹过,玉盘般的明月悄悄爬上山坡,坠在林边的树梢上。 谢衣抬头望向那轮圆月,皎洁月光映亮一方黛蓝夜空,也似映进谢衣心底,奇异得抚平他胸口悄然涌起的躁动,将那些妄想破土而出的绝望、愤怒、悲伤、无助,再一次埋压至深处。 谢衣深吸一口气,回忆仍浸在过往那个肃杀萧瑟的冬日,面上神色却慢慢平静下来,除了眼角若隐若现的水泽光芒,再无多余情绪流露。
沈夜静静看着他,只觉他一张面孔仿若玉石雕刻而成。温润秀致,貌若多情;无悲无喜,又似绝情。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什么能动得了他的心。
“自那之后,我便拜入师尊门下,追随师尊一面修习偃术,一面周游四方见识天下大好风光。后来,机缘之下师尊又收了无异为徒,每年便会携我去京城逗留数月。又过数年,师尊带我自京城南下,途径姑苏时我身染时疫大病不起,缠绵半栽方得痊愈。师尊怜我年年跟随他四处奔波太过辛劳,这才在此处置办田地家产,立下了息心堂。自那以后,师尊再外出远游便不常带我了。而我在这边时日渐久,慢慢也习得了姑苏吴语,将此处认作了另一处故乡。” 沈夜皱眉沉思,缓缓点头应道:“这便是说,本地人常常说起的江南四大家之一的谢家,与你并无干系?” 谢衣颔首笑道:“确无干系。我本家出自陇南谢氏,十七年前九族尽去,早已门第凋零不复当日了。”火堆将熄,谢衣随手扔了几根树枝进去,火焰挣扎着亮了些许,仍旧逐渐暗淡下去,“当年若非师尊凑巧路过将我救下,就在那时,陇南谢氏怕是便已血脉断绝。”
沈夜听得“凑巧”二字,只是双唇紧闭并不回话。谢衣挑眉看他一眼,忽然笑出声来:“早知你不会信。” 沈夜一愣,无奈笑叹,“明知不信,又何必来糊弄我。” “不,并非糊弄,”谢衣轻轻摇头,收敛神色郑重道:“师尊确同我说,当年他只是凑巧路过,因憎恶兵勇虐杀幼童才施手相救。那时年纪尚幼,并不觉这番说辞有何错漏。及至日后年岁渐长,才发觉这般巧合实在离奇,便是话本唱曲儿中也不常有。况且……”谢衣长叹一声,向沈夜苦笑道:“阿夜,有一点果真被你说中:我被师尊收在身侧整整一十七年,时常侍奉师尊左右形影不离,即便如此,师尊仍旧……仍旧不曾在我面前除下过那副面具。” 沈夜闻言大吃一惊,满面不可思议,“当真?方才我不过随口一说,并不曾想到师尊竟然真的……” 谢衣点头叹道:“任谁也难以想象,相伴十七栽,做弟子的竟还未曾得见过师尊真容。我心中清楚,这般说辞你定然不信。但偏偏这满口荒唐胡话,一字一句绝无半点欺瞒。阿夜,”谢衣抬眼望定沈夜,轻声道:“你我相识至今,我不敢说事事都对你毫无隐瞒,但只要我开口对你讲的,便字字切实无有虚言。你,可信我吗?” 沈夜看进谢衣眸底深处,那清澈眼瞳中映着他两个小小的影子,专注而坚定,似是要直印进心底去。沈夜胸口微微温热,他静了片刻,清浅一笑,伸手握住谢衣手掌,“我若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
谢衣心口兀地跳漏一拍,他忙反手攥紧沈夜手心,轻柔细语道:“我便是要你这句话!阿夜,我不瞒你,自见你第一面我心里便与你分外亲近。世间若当真有前世因缘,我想便是如此了吧。过去我与师尊两人相依为命,如今有缘与你相遇,我便也将你当做,当做……”谢衣困惑得皱了皱眉,慢慢思索道:“……当做家人。只愿往后我们两个都能守在师尊身边,长长久久相伴不离。” 他懵懵懂懂将这些心里话尽数讲出来,虽只是平常言语,却遽然心跳急促,连呼吸都觉滞涩,更没来由得忐忑慌乱,只怕沈夜会怪罪。至于为何会怪罪,他自己亦是想不分明。 沈夜却不应他,只轻笑道:“十七年来不知师尊容貌来历,如今对我家事过往也是一知半解,竟便要当做家人倾心相待了。谢衣,你倒果然有趣。” 谢衣也笑起来,道:“师尊容貌来历我也曾极为好奇。幼时曾猜测,也许师尊是谢家流落在外的骨肉,更曾胡思乱想,或许……”谢衣顿住,摇首道:“无论师尊身份究竟如何,于我而言,只有我与师尊相依相伴的十七年才最为真切。我既已认定师尊,又何必再管什么形容来历?阿夜,”谢衣目光愈加幽深,眼瞳里跳跃起细小火苗,“人皆有过往,你若说与我知晓,我便听着;你若不想提起,那也无妨。你是怎样的人,我全看在眼中,与你那些过往无关。”
沈夜不料他有此回应,一时呆然怔忪。 两人相对静默,沈夜忽然将手自谢衣掌中抽出,转身盯着那即将燃尽的篝火,双唇抿作一道冷硬线条。 谢衣心下一紧,却不知自己言语如何戳中了沈夜心事。只得暗中轻息一声,面上仍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这便回去了。再晚师尊要担心了。”说完扑灭余火,作势起身。 “谢衣,我之前不同意与你结拜,并非因为族规,”沈夜却在这时突然开口,谢衣赶忙坐回去,听他低沉着嗓音,毫无起伏得道:“哪里会有那种可笑族规。不能结拜,只因我祖上是族中罪人,罪及后世,代代受族规责罚罢了。” “阿夜……” 沈夜唇角一线浅淡讥笑一闪而过,他瞟了一眼已越过林梢的圆月,漠然道:“那个大恶人与我同名同姓,也是姓沈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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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6, 2014 21:11:19 GMT 8
十三 沈夜唇角一线浅淡讥笑一闪而过,他瞟了一眼已越过林梢的圆月,漠然道:“那个大恶人与我同名同姓,也是姓沈名夜。 谢衣惊诧挑眉,口唇微动但并未出声。 沈夜目中讥讽愈甚,“又一个话本唱曲儿里也少有的巧合,对不对?自然不会这般凑巧,我原本的名姓并非沈夜,甚至并不姓沈。” “不姓沈?”谢衣讶然。 沈夜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他低低垂落眼睫,月光洒在他面庞便如投落在一片冰湖,“家父复姓祁连,本是族中首领之一。我八岁那年,族中灾祸频发暗生变故,各派角力倾轧渐至不可收拾。家父动用非常手段震慑作乱之人,形势虽被暂时压制,渐渐却有传言四起,暗指家母与近千年前那沈姓罪人同宗同祖。那沈夜为一己私利与族外恶徒勾结,迫害其他首领戕害下层族众,可谓是一身血债恶贯满盈。当年他恶行败露畏罪而死,沈氏九族亦遭诛杀,原是不该有他的同宗血脉遗留至今。也不知他们开了怎样的神通,不多时便将传言坐实。转眼间族中风云突变改天换地。”沈夜掀开眼睑,再一声冷笑,眸光重新凝做冰凌,“这样说起来,我与师兄倒确实有些缘分。家父从族人首领沦为包庇恶魔后人的阶下之囚,同样不过是一夜间的功夫。不日又被定下罪责,判了车裂酷刑。就死之前,更要父亲先自亲手……”沈夜身上轻颤一下,幽冷月影将他双唇染做青白,“亲手处决母亲。行刑那日,我……”
“阿夜,”谢衣忽然打断他,抬手揽住他肩膀,“太晚了,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练功。” 沈夜转头看他,眼中惯常冷漠无波,唇角却含了丝浅笑,“我幼时既然能忍过来,而今已过去十六年之久,略提一提能有什么妨碍?况且,往日种种你能受得,我便受不得吗?师兄却是小瞧我了。” 谢衣听他还能随口玩笑,心头略松,着意逗他道:“师兄心疼你还真般不领情,真真是个铁石心肠的。” 沈夜笑笑,视线转回中天那轮明月,继续道:“后面的便没什么了。我与小妹尚且年幼,双双逃过那场劫数。只后来族中一位术士卜了一卦,认定我与那千年前重罪之人形容相似、性情相近,十有□□是那罪人轮回转生。这等无稽之谈,新任首领却将信将疑,加之家父生前在族中颇有威望,年长日久,难免族人会淡忘了那场动荡的来由。于是首领便废了我本来的名姓,改换做那罪人之名。旁人作何思量无从猜测,只我自己,倒真是能生生世世难以忘怀了。”
谢衣环在他肩头手臂渐收渐紧,用力到指尖都微微颤抖。 沈夜似无所觉,语调仍旧平淡沉静:“抛开那诸多善恶是非,认真讲来,风波过后族中对我与小妹还算善待。一应吃穿用度皆不曾短缺,除了与其他族人少些来往,倒也与往常相差不远。除此之外还可读书习武,小妹也可跟人学做女工。只是那小丫头惫懒得紧,到现在连片荷花叶子都绣不好……”沈夜言至此处徐徐停住,静默片时忽而轻颦眉心,夷犹道:“……师兄,你,可是想给我换一条偃甲手臂?” “啊!”谢衣慌忙松开紧扣沈夜肩膀的手掌,略微垂头避开月色,屈指抵了下眉骨,歉然道:“听得入迷,忘了力道。”声音听去略显沙哑。 沈夜了然点头,垂首在地上拔了几根狗尾草捏在手中摆弄:“小妹最喜白兔,一直想绣一只雪白可爱的小兔子出来,努力良久总不能如意,每回都气得要哭鼻子。”沈夜提起幼妹面庞都变得柔和,唇边笑意遮掩不住,“我如今可以在外自由走动,等以后等寻个长久住处落下脚来,便能将小妹接出来同住。到那时,在院中给她养上十几二十只小白兔,她定能日日开怀再无心事。”沈夜语意温温软软,轻轻化在月色之中,丝丝缕缕皆是绕指柔丝。他手中的狗尾草渐渐变作一只小兔子,毛茸茸的小耳朵在指间调皮得一抖一抖。 谢衣点了点那小草兔子的耳朵,轻声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如今是息心堂正正经经收下的弟子,直接将小曦接来在堂中住下便是,何须另寻去处?你若还觉对小曦声名有妨,那咱们便及早为小曦留意着,就近张罗一门好亲事。她嫁得好有了归宿,你心中也能轻便些。”
沈夜编着小兔子的手陡然凝滞,良久吐出一口深长气息,自语般道:“嫁人?怎么可能……” 谢衣笑他,“这般舍不得……她都是大姑娘了,你还不快些操心为她寻个如意夫君,当心小曦要怨你一辈子。” 沈夜愣愣望着掌中小草兔子出神,闻言摇头苦笑,“我何尝不想……只是,我与小妹终究是戴罪之身,与人结拜尚且为族法所不允,又何谈嫁人?” 谢衣登时怔愣,许久方周身一凛,声音微颤道:“你……此话究竟作何讲?” 沈夜重新低下头去,为小草兔子编出小尾巴,“族法有令,重罪之人的后裔,不得婚配嫁娶繁衍子嗣。偷得一命已是万幸,其他的,不敢想了。” 谢衣听罢,沉重喘息几声,漫久未再出言。
沈夜编完了小兔子,捧在掌心吹一口气,小兔子全身细细绒毛微微颤动,活泼泼得便如活过来一般。 沈夜煞是满意,眉目含笑道:“好久没能给小曦编小兔子了,也不知她可还记得,哥哥编的兔子是什么模样。”将手中草兔递到谢衣面前,“这只便给你吧。我看你倒与小曦性子相仿,最爱这些软软绵绵的小东西。” 等了许久也不见谢衣来接,反倒扭头侧过身去。沈夜好奇凑上前,却见朦胧清辉映照下,谢衣眼角悄然泛着点点水光。见沈夜靠到身前,慌忙推他一把,别开头去,刻意嬉笑道:“突然靠这样近,真要被你吓死了。” 只那声线沉闷干涩,如何骗得过人去。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沈夜轻声喟叹,抬手轻轻覆住谢衣眼目,揽他靠在自己肩上,“真是个傻瓜……娶妻生子我本就不曾想过,有什么好难过的……”
明明已看淡那么多亲历的残酷过往,却还会为了别人几许坎坷忧思伤神。真不知这人究竟是太无情,还是太多情?
无人能解沈夜心中疑惑。 谢衣靠在他肩头,浓长睫毛如蝶翅轻轻骚动沈夜手心,只一遍遍唤他名字:阿夜,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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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7, 2014 20:30:15 GMT 8
十四 谢衣与沈夜将近子时方回转堂中。沈夜自回房中歇息。 谢衣将至院中时忽然改换主意。他拿了沈夜留给师尊的那条烤鱼转身去到厨房,也不喊厨娘,自己生了把火在炉上将已冷却的烤鱼略温了温,而后切做小块鱼段码在盘中,又取过一壶酒,两只酒盏一副筷子,一并放在托盘里。 谢衣施展轻功,一晃眼即到了师尊院门外。院中黑沉寂静并无灯火。谢衣驾轻就熟翻墙而入,脚尖轻点掠去后院,穿过一帘垂柳,视线豁然开朗。但见浩然月色下,一个白衣人盘膝端坐一方汉白玉石上。他微微仰首,水样月华自面庞流淌全身。清辉皎皎,素衣胜雪,恍然若月中仙人。
谢衣放轻手脚立于稍远处一株青松下,静静遥望师尊。 待体内灵力循环过一周,息心堂主收回凝于天穹圆月的目光,轻声笑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谢衣闻言从树后闪身而出,口中唤着“师尊”,迫不及待奔至堂主身前,放下手中托盘,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待堂主抬手虚空一扶,飞快直身坐到堂主身旁,手指面前托盘眼巴巴看住堂主邀功道:“今夜正值望月,弟子便知师尊又要看一夜的月亮。怕夜半师尊会腹中饥饿,特特备了一份夜宵。师尊尝尝可还合口味?”谢衣拿起筷子双手递到堂主手中,又在两只酒盏中斟满酒水。 息心堂主见那鱼肉烤得金黄,并无焦糊痕迹,不由颇为惊异,“你烤得?” 谢衣吐吐舌尖:“师尊何必当面拆穿。就不能给弟子留一点薄面么?” 息心堂主摇首轻笑,举箸夹起一块鱼肉。 谢衣侧首道:“是阿夜烤得。这条鱼最肥烤得火候也最好,他特意挑拣出来留给师尊的。” 堂主手腕微一颤抖,鱼肉落回盘中。低低嗯了一声,复又漫不经心般将那块鱼肉夹起,“……倒不曾想,如今他……竟还有了这份手艺。” “阿夜会的可不止这些!”谢衣听师尊淡淡点评沈夜一句,活似自己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夸赞,滔滔不绝数点开来,“无论偃术、法术、武功,甚至于这厨艺家事,阿夜样样一点即通。弟子追随师尊多年,也算见识过一些能人异士,细细想来,无论天资毅力竟没一个及得上阿夜。只可惜阿夜灵力不足,受于身体疾患所限,修习多时也不见多少长进。实在可惜。”他说起沈夜来,絮絮叨叨得停不住口。 息心堂主咬了一小口鱼肉,含在口里仔细咀嚼,待将那鱼肉嚼成肉糜,鲜嫩肉香都融在津液里,方慢慢咽下去。 谢衣眼疾手快,捧起一只酒盏送到师尊唇边。堂主浅浅抿了一口,清冽酒水划过咽喉落入腹中,顷刻一股热意窜过四肢百骸,似有一团火烙在胸口,怦怦博动。 他过去竟不晓得,一口清酒也能如此浓烈。
堂主闭目略略平定气息,又夹起一片鱼块递给谢衣,“着实不错。你最爱吃的。” 谢衣连连摆手,“弟子已吃过两条了。这是阿夜给师尊准备的。师尊莫要再记挂弟子。”口中这般说着,目光扫过焦黄鱼肉,立时又想起那鲜美滋味,不自觉小小吞了口涎水。 堂主轻笑,“当真不要?”说着便要将筷子收回。 谢衣忙抱住师尊手掌,拖着声儿道:“师尊您……明知我肚里馋虫最受不得这个……”话语未竟,张嘴便将那鱼块叼着口里,舒畅得连声赞叹,“真是比仙客居的烧鱼还要美味些。明日再叫阿夜多烤几条来。”端起自己那盏酒一饮而尽。 堂主把玩手中酒盏,状似无意般低声问他,“今夜你与阿夜,一直在外面呆到现在?” 谢衣干脆下手,又拎了一段鱼块,“嗯,一面烤鱼吃一面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 “……聊了些什么?” 谢衣待要开口忽然又顿住。他心里所思所想对师尊从未有半分隐瞒,只是沈夜身世颇为坎坷,见他平日言行,似是并不乐意向人倾诉。谢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支吾道:“也没什么。不过闲话些家常而已。” 息心堂主再未开口,又给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饮尽。酒气悉数聚集于胸,便如千斤巨石压在上面,呼吸之间倍觉沉重。
那一盘烤鱼多数又进了谢衣口腹。待壶中酒水也饮尽,师徒二人相携回到房中。 谢衣侍奉师尊漱洗完毕,黏在师尊身边仍不肯离开,“师尊,弟子今晚想跟您歇在一处。师尊可能应允?” 堂主满腹无奈:“多大的人来,还要睡一起。” 谢衣握住堂主衣袖耍赖,“弟子预感今夜会发恶梦,离了师尊不敢睡。”他当年刚被堂主救下,每晚睡下定然噩梦不断,后来一旦夜幕降临,竟是连合眼也不敢。堂主怜惜不已,每至晚间便寸步不离他左右,歇息时更将他牢牢护在怀里,万般抚慰。如此过了一年有余,谢衣方敢独自安睡。 堂主思及过往,自是不忍拒绝,叹道:“你啊……还不快去铺床。” 谢衣得了应允,欢天喜地跑去铺整被褥。
不多时两人一同睡下,熄灭灯烛,水亮月光透过窗棂铺陈在床上。 谢衣在月影下絮絮与师尊说话儿,简直要将自己与师尊在一起的这十七年,事无巨细尽数回味一遍。更漏滴过丑时,谢衣眼睑已张不开,仍旧含含糊糊不肯住口。 息心堂主轻抚他手臂,“七郎,睡吧。” 谢衣含混应一声,静了静,贴身上来将头靠在师尊肩颈,半梦半醒道:“师尊,七郎生生世世,都不要与您分开……” “傻孩子……”夜色幽凉,堂主轻轻顺了顺他发丝,沉沉睡过去。
谢衣依然睡不安稳,睡梦之间火光肆虐尖叫扑耳,一柄尖刀刺向胸口。他猛然张开眼,额上一层冷汗。许久喘息渐缓,觉出自己左手被师尊轻轻握在右掌中。肌肤相帖间,有缕缕温暖透过皮肤传递到心口。 谢衣侧过身定定望着身旁熟睡之人,至此方完全自梦魇中醒来。他极轻柔得摩挲下师尊右手掌心那枚叶片样纹章,展臂环住师尊腰身,细声蚊呐般低语:“师尊……无论您究竟是何身份是什么人,甚至……您永永远远是七郎的师尊。” 他说完如释重负,终于合眼陷入酣睡。
息心堂主张开掩在面具后的眼睛,目光流连在一室月光之上,紧紧握住谢衣环抱着自己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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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4, 2014 23:26:51 GMT 8
十五 六月将末,姑苏商号龙头郁金阁出海的商船靠岸,自海外带回数种珍惜香料。阁主亲自挑选其中上品,差人送来息心堂。 堂主收下香料,过午命人唤了谢衣来院中,将那几品香摆在他眼前,随他挑选。 谢衣眼珠儿在一块块儿或馥郁或清淡的香料上转了一圈儿,抬眼问堂主:“师尊要哪种?” 堂主捡起一块乌黑沉水香:“为师用惯了它,从没想过再换。” “那我与师尊一样便是了。” 堂主轻笑,“就知你会这样说。还如往常一般加些香樟木叶、冰片白术,简单捣碎掺匀即可。对吗?” 谢衣双目笑弯,点头道:“弟子自小习惯了师尊身上这气味,如今也早已受不得其他了。” “这香是极好,只是并不合你年岁。”堂主细细打量谢衣。当年收在身边的稚嫩徒儿,堪堪已长成眼前长身玉立、英姿勃发的青年。温雅形容间夺目神采徐徐绽放,正如旭日初升,终有光华蓬勃灿烂之时。
堂主心中宽慰。这一世风波迭起,所幸终究未曾辜负那人殷殷嘱托。 却不知七百余年寻寻觅觅方得一见,能否再得苍天垂怜,允他有朝一日可当面与那人一诉衷肠。只这一份心愿,便是自此往后年年岁岁只身孤影,也可了无遗憾了。
“不若再给你调配些许荼芜香。此香清淡活泼微带甜意,且香气缠绵持久。为师觉得正合你用。” 谢衣从善如流,“一切但听师尊吩咐。” 堂主点头,犹豫稍许又道:“谢衣,阿夜他……喜欢什么香。你可晓得?” “阿夜?”谢衣蹙眉细思,“倒不曾见他用过什么香。只他身上冷冷清清得自有一股冰雪气息,着实特殊得紧。” 堂主闻言,自手边酸枝锦盒中取出一只圆球样镂空香囊递给谢衣,“如此,那便暂且将这味香给阿夜用吧。” 那香囊乃是用上等羊脂玉雕就,精巧玲珑煞是可人。谢衣拿在手中不待凑近鼻端,便有袅袅香味自香囊飘散,恍惚叫人如坠玉雪莲池,清幽疏淡冷香盈然。 “好别致的香味儿!师尊,这是什么香?” “还没有名字。是郁金阁的制香师新近用龙涎、苏合、安息等香料调和昆仑冰莲配制而成。我喜它轻薄幽凉,便收了一些。刚巧倒与阿夜相契,不如就给他用。” 谢衣将香囊团在手中把玩,听师尊说起昆仑冰莲,双目忽得张大倒抽一口冷气,“昆仑雪莲?!” 昆仑冰莲长于昆仑雪域,百年结蕾百年盛放,入药可医百病,淬炼丹丸可增助内力暴涨,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奇良药。谢衣曾听友人提及,一朵冰莲花瓣百金难寻,便是当今圣上要寻这冰莲花,也是千难万难。
谢衣忽觉手中小巧香囊重逾千斤。他自小随师尊钻研偃术,所见珍惜昂贵之偃甲材料实在不在少数。他猜测香囊中这小小一块香料少说也有千两纹银。但价格离谱还在其次,昆仑冰莲数百年难觅一朵,此前他从未听闻会有人用昆仑冰莲制香。而师尊居然……师尊几时这般奢靡了?他竟然不晓得。 “师尊您真是……” 颇有亡国之君的风采。 谢衣暗自腹诽。这话却是打死不敢说出口。他将那香囊一丢,扑在堂主背上双臂环住他颈项,佯作抱怨道:“师尊偏心眼儿!弟子服侍您十七年,也不见师尊对弟子这般用心。阿夜才来多久?便是您的心肝肉了不成……”他说这话本是调笑,哪知话一离口,心口竟当真郁郁起开,活似被新来的弟妹夺去了长辈宠爱的小孩子。欢快语调低沉下去,头也深深埋在堂主背脊。 堂主讶然一惊,慌忙握住他一边臂膀抬手去摸他面颊,“怎么了?你也喜欢这香?好好,你既喜欢拿去便是,不给阿夜了。好不好?”软语抚慰低声宽怀,当真是将这弟子看做了自己至亲至爱。 谢衣额头抵在师尊颈侧,听他话语中微露焦急,心情瞬间便又云开雾散。他唇角偷偷勾起,仍不开口,心满意足听师尊哄慰自己。 “那昆仑冰莲本是寻来给阿夜纾解身上顽疾之用,谁知冰莲功用虽广却偏偏与阿夜体质相克。后得名医指点,若做成香料佩戴,对阿夜倒有镇定凝神之效。是以为师才有此一举,并非特意将冰莲寻来为阿夜制香。更谈不上为了他便轻怠你……”
谢衣听到此处终于沉不住气,肩膀颤动笑出声来。 堂主停下话语,明白谢衣又在淘气,不由摸了摸他发顶,无奈笑叹道:“你呀,究竟几时能长大。” 谢衣跳到堂主身前,满面笑容道:“明明是师尊自己不禁逗,怎么又来怨我?”他拿起那香囊摇了摇,“我是大师兄,自然不能跟师弟争教长短。况且阿夜初来堂中,理应多加照拂。”将香囊抛在半空又伸手接住,谢衣一撩摆袍便往外跑,“弟子这便将香囊给阿夜送去。他这几日心中不舒爽,没准见了这精巧物件便能开怀些。” 谢衣说者无心,堂主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不等他跑远,忙又急声唤他回去,“你方才说,阿夜近来心情不快?” “呃……”谢衣失了口,颇为苦恼得望了望师尊。 “不能讲?”堂主语气不疾不徐一如平日,仿佛却有几许萧瑟之意。 谢衣心头莫名一阵惭愧,忙道:“师尊言重了,哪有什么不能讲的 。”他放下顾虑,走到近旁为堂主斟一杯茶,“只不过是些阿夜的家事。他没主动开口,弟子自觉不便多话罢了。师尊既问起,定然知无不言。”而后便将那晚沈夜所述身世大略与堂主说了一番,叹道:“阿夜口上说父母被处决后,他与小妹的境况并无多少恶化,族人待他们也还好。但谁都明白,这话不过听听罢了。真若过得去,他何必独留小妹在家中,自己离乡千里之外讨生活?他本就心事重,轻易不肯对人表露心迹。那一夜弟子挑开头,引着他讲了许多知心话,本意是想能与他更亲近些。谁知弄巧成拙,勾起阿夜许多伤心事。这几日他在人前并无不妥,但在背人处时常黯然失神,夜间似也睡不安稳。思来想去……到底是弟子多事了。”
谢衣讲述完毕,即满心懊恼垂首立在一旁,自是不曾见到堂主放于案上的手掌缓缓收紧,须臾一丝淡淡血迹顺着手间纹路自掌心慢慢渗出来。 等了许久不见回话,谢衣抬头唤了声“师尊。” 堂主一手支额,似是满身疲惫,向他轻声道:“你且退下吧。阿夜的事,稍后再议。” 谢衣答应着,放轻手脚离了小院。
待谢衣走远,堂主忽然起身抬脚踢翻身前书案。杯盏笔墨零零落落倾洒一地。他疾步走出房中,掌中结出一道绿色光剑,猛然扬手一挥,院中花圃顷刻被削去大半,中间一株粗壮云杉被光刃直射而过,留下碗口大一个树洞。 息心堂主站在一地狼藉间周身瑟瑟颤抖。他眼望着那株被自己毁去的百年老树,突然全身力道尽失。抬手抵住墙壁,勉强撑着身体不肯倒下,掌间血迹在粉白墙面上滑下鲜红的五指血印。 “师尊……阿夜……” 堂主反复呢喃,声调间再无半分平常的冷静自持,一腔眷恋满腹疼惜倾洒殆尽。 直至暮色沉落,冷月初升,他仍低首倚在墙边不曾移动分毫。
第二日天色未明,堂主已起身守在院中。东方曙色初现,院门外传来轻巧而熟悉的脚步声。 堂主袍袖轻挥,两扇清漆门扉忽然洞开。门外两人登时双双愣住。 “师尊……”沈夜看清来人一时进退不得,手中一大抱花束无处隐藏,讪讪得立在原地,耳尖泛起两点羞红。 沈夜对面堂主那贴身随侍,早已忙忙得跪在地下。每日采摘鲜花本是他分内之事,数月来他却任由堂主弟子代劳,如今被撞破,着实有口难辩。只得不住叩首请罚。 堂主御下一向宽和,此时却看也不看那侍从。双目隔着面具定定看了沈夜一阵,伸手接过他抱在怀中的花束,轻声道:“进来吧。” 言毕转过身,当先跨进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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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2, 2014 22:18:50 GMT 8
十六
沈夜跟在堂主身后也进了院中。 息心堂主身为沈夜师尊,对沈夜偃术及灵力修为一向尽心督导指教,但因性喜清净,且沈夜入门时日不长,私下与沈夜并算不得亲密,沈夜往日也极少被堂主传唤来院中。
两人穿过庭院往书房去。路过花圃时沈夜扫一眼圃中繁花,不免略感惊诧。犹记得上月与谢衣同来请安时,这花圃尚且姹紫嫣红,娇嫩鲜花挤挤挨挨一派热闹景象。这回再见,竟已寥落稀疏凋零大半。也不知是师尊看厌了那些花朵叫人收拾了去,还是那些花儿太过娇贵养不长久。 沈夜目光在那冷清花圃上盯了一阵,暗暗心中有了计较。
堂主当先步入书房,径自取来花瓶,亲将花束插入其中。 沈夜头一回独自与师尊面面相对,难免有所拘谨,恭敬默立一旁并不言语。 堂主许久方将那花束摆弄整齐,回首对上沈夜面孔。 只在这一眼之间,先前种种矜持冷静顷刻坍塌,胸中千言万语忽如海啸扑空,一时心潮倾泻打翻那乾坤镜,水浪汹涌天地倒转,颠倒了时光,偷换了岁月。 他依稀望见一个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身影,穿过七百余年光阴,影影绰绰覆自面前这年轻人身上浮现出来。而在那人背后,一座雄伟高阔的城池刹那拔地而起。寒风烈烈扬起那人宽大的黑色袍袖,血色夕阳下,那人神色冷峻肃穆庄严若天神。
息心堂主喉头滚动,喉咙如被利刃劈开再灌进浓辣烈酒,一股似混杂着血沫味道的气流自喉管直冲向颅顶。 他恍然间失了神智,怔怔然抬手伸出去,似是想要碰碰那人的面庞。 仓促跨出一步,那人影却受了扰动,复如来时那般突然,倏忽被打散开去,连带身后巍峨城池一并土崩瓦解坍塌作满地废墟。
堂主乍然惊醒,面前幻觉如被疾风卷裹急速退去。 迷雾散尽,他仍旧身处姑苏城郊的一座小院中,屋檐下绿叶婆娑,耳边蝉鸣阵阵,眼前是自己新收不久的弟子。
胸口沸腾之意渐渐平息,堂主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张开。他别开目光望向窗外,静了一瞬,声音略显低哑道:“坐吧。莫要拘束。” 沈夜仍旧低垂着头,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弟子不敢。请师尊安坐。” 堂主一时语塞。 谨守师徒之道,真心相待平淡相交,这分明是他想要的局面。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想过,眼前这弟子竟已待他陌生至此。 息心堂主惯常淡薄世情,此时亦不免唏嘘。暗中叹息一声,点点头,便这般陪沈夜一同站着。
堂主先前心绪起伏,现下稍稍安稳,仓促间竟不知该如何向沈夜开口讲话。沈夜平日便是个冷漠寡言的性子,又对师尊仰慕已久,凡事只会听从师尊吩咐行事,绝不忤逆亦不多言,唯恐多说多错惹了师尊厌烦。此刻便将两片唇瓣紧紧一闭,活似被人拿线缝死了一般,一丝声儿也不出。 两人一左一右默然相对而立,彼此不过间隔丈许,仿佛却被千万重山水所阻,连一句体己话儿也无法送到对方耳中。
直到天边鱼肚白映出初生霞光,侍候饮食的小厮准时送来早膳,师徒间那股难言静寂终于冰融消逝。 沈夜洗净手,侍侯在侧为师尊布餐。白粥、小菜一一盛妥摆在师尊面前,方依师尊所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待要落座,又想起一事,急忙喊住将要离去的小厮,嘱咐道:“劳烦往少主院中传句话:少主要的玫瑰香片鱼丝粥做好了,还煨在小厨房的灶上。叫他着人取了,伴着点心吃即可。” 那小厮连声应诺,捧着食盒退下。 堂主勺粥的手顿了片瞬,随即若无其事如常用餐。沈夜倒是眼望桌上几样清粥小菜,迟迟未曾举箸。 息心堂见状,道:“可是这些粥饭不合口味?想吃些什么?我好差人去做。” 沈夜忙道:“这些便极好。”一面说,一面夹起一筷青菜。放入口中咀嚼两下,眉心暗皱。这青菜口感得也清爽,只是料理得滋味实在普通,余味竟还残留丝缕生菜腥气。
沈夜欲言又止,余光见师尊也是一副食欲恹恹的模样,终归主动开口道:“师尊,不若往后您院里的早膳也由我来做吧。我会的菜色不多,倒也有几样勉强能示人,早膳应是可以应付得来。” 堂主略感意外,停下手中竹筷,侧脸对上沈夜,轻声道:“太过麻烦。不必了。” “不麻烦,”沈夜赶忙回话,“反正也时常做给谢衣吃,多一个人的量而已,方便得很。” “……阿夜,你不明白,”堂主缓缓摇首,语气中淡淡的似有一丝无奈笑意,“对我而言,一日三餐无论吃些什么,或由谁来做,都是一样的。”
这话听来,倒像是有些责怪沈夜多事。 沈夜心头跳了下,低头应了声“是”,即埋首在粥碗里再不肯开口。 堂主见他如此,知他定是多了心,愈加放柔了声道:“阿夜的心意,我都晓得……” 沈夜懵懵然抬起头,定定望住自己师尊。 堂主咳了一声,匆匆转头面向书案花瓶中,那束沈夜亲手采来的木芙蓉,“每日的花束都很漂亮。我……很喜欢……” 沈夜呆了呆,旋即明白过来,这些时日他每日来送花师尊竟然早就知晓。他止不住心头惊喜,面上绽放明朗笑容,兴奋唤一声,“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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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4, 2014 21:57:46 GMT 8
十七 沈夜呆了呆,旋即明白过来,这些时日他每日来送花师尊竟然早就知晓。他止不住心头惊喜,面上绽放明朗笑容,兴奋唤一声,“师尊!”
这一笑,直如旭日初升。澄明光辉砰然跃出皑皑云层,霎时万物生辉夺耀眼目。
沈夜那等冷清冷面的性子,何曾笑得这般爽朗。便是记忆深处那混无罅隙的十一栽,相知相伴、倾心相交,也未尝见那人如此开怀过。
息心堂主只觉胸口都被那束笑容照得透亮,从心底生出和暖气息来。他脸庞被面具遮掩,旁人瞧不出异样,只他自己清楚,他两侧面颊竟难得生起些微烫意,牵连着心口温暖,一下一下,鼓动胸中那颗心脏,平缓而坚定得撞击着胸骨,让整片胸膛都泛起似甜还涩的刺痛。
堂主暗自平气调息,迫使自己移开与沈夜对视的目光。他见桌上菜色着实乏味,起身去内间橱柜,拿了几样特地备给谢衣的精致点心,一一放在沈夜面前。 “吃这些吧。我也知这些小菜味道欠佳。只是老周平生便只有料理膳食这一点兴趣,若连早膳也不允他做,只怕他会终日郁郁不乐。” 老周原是位技艺高超的庖厨,十数年前收过一个父母双亡的徒弟,自小带在身边当亲儿子养着。那徒弟聪敏机灵、嘴甜心细,从来与老周最是贴心。但学成出师之后,却再容不下这位名满天下,处处压自己一筹的师傅。怨念日久,终于犯下大错,收买山贼绑了老周,毁了他双目味觉,又挑断手筋。 一代名厨,竟落得个五味尽失的下场。
息心堂主一年冬日在北地逗留,偶于风雪之夜见老周在街角乞讨,心下不忍,将其带回山庄将养。 老周眼目肢体残缺,却傲气不减,不愿做那无有用处的白食客,数年来一直坚持为堂主操持早膳。他以为自己有昔年绝技在身,纵使手足不便,单单应对一份早膳也不会有甚么差池。却不知甜咸难辨,双目昏茫,便是简简单单一盘青菜小炒,也已力不从心。
堂主感他一片赤诚心意,不忍拒绝,便都倚着老周。无论每日送来的早点如何艰涩,皆都尽数用下。
沈夜听师尊简略讲过老周来历,心头撼动不已。原来那镇日守在灶房疯疯癫癫的老周,竟有这一番凄惨遭遇。 沈夜听得气闷,不禁道:“那徒弟,怎如此狼心狗肺!师尊,既然您知晓老周名姓,他又曾有些名望,想必他那徒弟也不难寻得。只不知这些年月下来,可已将那逆徒修理停当,为老周尝尽血债?”
堂主见他义愤填膺,当真是一副青春无匹朝气蓬勃的模样,心中不由略感宽慰,道:“哪有那般简单。老周容貌也遭毁损,又兼口不能言手不能书。他的身世,还是谢衣长大后前去查明的。那时候,老周那徒弟,已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易牙手了。” “管他是何等身份,即有了人,那便是寻得这血债债主了!”沈夜双拳紧握,目中寒光凛冽。 堂主却又摇头,道:“虽寻得债主,但若被戕害之人舍不得那人,作为旁人,又能如何处置?” “舍不得?”沈夜大惊,只觉得匪夷所思,“师尊您是说,老周竟还护着那逆徒?这……这却是什么道理?” 息心堂主轻声叹息,唇边一丝无奈淡笑,“等哪日,阿夜若也做了别人的师尊,便晓得了。”
沈夜双眉紧皱不再言语,显示对师尊所言不肯认同。 堂主夹一块糕点送在他碗碟中,自己勺一口清汤寡水的白粥,含在口中慢慢咽下,待那难耐滋味弥漫口腔,缓声道:“做师父的,有几人能对自己徒弟下那等狠手,更何况是自小养到大的弟子。便是曾真心恨过、怨过,到头来心心念念的,还只是一个舍不得。即便真的咬牙狠过心,兜兜转转,也还是要再救回来。不然,终日煎熬的,便是自己的心了。”这席话,轻渺飘忽,如同梦呓一般。 沈夜只觉师尊人在身侧,神识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他心中微觉慌张,不由紧紧盯住师尊。 只听师尊又一声长长叹息,自语般道:“这滋味,却是永远也要尝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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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5, 2014 23:34:35 GMT 8
十八
沈夜只觉师尊人在身侧,神识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他心中微觉慌张,不由紧紧盯住师尊。 只听师尊又一声长长叹息,自语般道:“这滋味,却是永远也不要尝过的好。” 话尾落处,似有星点忧思弥散。但那轻薄愁思也只眨眼一瞬,倏忽便如一尾银鱼滑入深潭,隐没不见踪迹。
实在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想来不过是堂主感于家中老仆际遇凄凉,偶生喟叹罢了。
但这话入了沈夜耳中,却如被尖针刺中,耳边嗡鸣乍起,头脑刹那乱作一团。 沈夜忙捏紧竹筷,埋首用膳。可他心头悸乱不休,偏在那乍然而至的仓皇之中,又翻腾起阵阵别样情绪,似是不甘,又似怨懑,两相冲撞扭绞做巨大漩涡,将他整个人拖卷其中。 沈夜面色泛白,胸口隐隐作痛,手指几乎攥不住两根纤细竹筷。
堂主望见他面有异色,登时心头如中了一拳,焦急之下一手握紧他小臂,急声道:“怎么了?可是心疾又发作了?”不待沈夜回话,手心已抵在他胸口,为他输送灵力调息。 精纯灵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胸中痛楚渐渐平息。沈夜双目半合,怔怔望着那只按在自己胸口的修长手掌,只觉得心中似空了一块。方才那莫名悲愤亦如潮水退去,茫茫然只留给他一腔辛酸,叫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沈夜头脑昏沉,目光顺着胸前那手掌一寸寸望上去,视线滑过面前之人的手臂、肩膀,最终定定落在那人被面具遮掩的半张面孔上。
玉白肤色,淡薄双唇。初见时只觉温文和煦宛若春风,待要细细瞧来,便可了悟那双薄唇会是如何冷淡绝情。 沈夜模模糊糊得想,若是由这双唇中倾吐无情之语,定然抵得过利剑穿胸。 只这样想着,胸口便又痛起来,便好似他当真曾被那口唇利刃刺穿过一般。眼前影影绰绰,依稀见得一道白衣人影手握唐刀立于月下,刀尖寒光湛湛,正对一个墨色衣衫的背影。 沈夜眉心皱起,情不自禁开口道:“……你……谢衣……”声色低沉威严,浑不似他平日语气。沈夜当先被自己声音所震,周身一凛,戛然住口。
堂主专心为他凝调内息,忽听他出声唤人,喊出的还是那自己早已用不得的称呼。那语调熟稔如斯,仿佛间,竟似故人前来相见。 陡然心跳如擂鼓,堂主猛然撤掌起身。他撞翻身后座椅急退数步,堪堪抵住背后书案才稳住身形。 “……你,你……师……莫非,莫非……”息心堂主半是心惊半是期待,眸光透过面具急切得在沈夜面上逡巡。
沈夜却已被眼前变故惊住,只当自己失神之下胡言乱语冲撞了师尊,忙双膝跪地道:“弟子唐突,请师尊责罚。”一面说,一说伏身深深叩首。 息心堂主怔然,双眼紧盯他弯作一条弧线的脊背,满腹渴盼一点一点都冷作冰团。他收紧双拳,须臾又慢慢放开,竭力平静道:“与你无关……起来吧。” 沈夜嗫喏,“弟子不敢……” “起来!”堂主骤然怒意暴起,厉声叱喝,“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能随随便便向人跪拜!”
自古以来,弟子跪师父便是天经地义。堂主玲珑心肝,此时所言却已毫无章法。 沈夜被这歪理打得猝不及防,当即如被人一张掴在脸上,愣了愣,却也不敢随意辩驳,只得涨红着面庞咬牙站起身。 堂主余怒未消,犹自训斥:“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轻易向人下跪!” 沈夜终于按捺不得,轻声反驳道:“师尊,除了跪拜天地父母,弟子也不过跪了您而已。” “便因是我,你才更不能跪!”
此言即出,师徒二人俱是一怔。 天地君亲师,理应受世人敬拜。为人师尊,却不愿受弟子一跪,这弟子收得如何勉强,由此即可窥知一二。 沈夜果真尝到那万箭攒心的滋味。他面上阵青阵白,终至全无血色。急促喘息几下,仍旧无法违逆师命,垂头应道:“……弟子……遵命……”
息心堂主惊觉失言,待要补救,却为时已晚。 沈夜立在门边,噤声垂首,木然如一尊石雕。那般神色,却比两人头一回相见更要陌生百倍。 息心堂主至此方彻底清醒,他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轻轻合上双目。
回不去了。那座常年被冰雪覆盖,几乎没有夏日的冷寂之城,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人,也再不能见到—— 无论形容如何相似,气韵声色如何相近,纵使连微末发梢都纤毫不差,那人也再不能回来。 那等清冷孤高,皎洁若高天冷月似的人物,自那城池倾覆后,这世间,便再不能有。
身前这人,面对他时向来只有尊敬与顺从,谨小慎微到木讷谦卑的程度。 这是他的弟子,也只能是他的弟子。
天地茫茫,碧落黄泉。他要寻的那人,也许早已消失在洪荒宇宙,了无痕迹。
息心堂主张开眼睛,透过面具望出去的视线浮动着一层菲薄血色。
一个长随自院外跑来向堂主回话,言道少主请沈夜过去院中一趟。 堂主轻轻颌首,张口道:“……阿夜,你且去吧……”顿了顿,又道:“……方才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那……并非我本意……”不过片瞬之间,声音竟干涩如老人。
沈夜恭顺行礼,低低应了声“是”便随那长随往院外去。 晨风吹拂沈夜玄色衣摆。息心堂主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胸口那方寸之间千回百转,不知做何滋味。 行至院门口,沈夜突然顿下脚步,转头望回来。他一双清冷眼瞳流动幽寒水光,浸着眼尾浅淡绯红,冷至绝处,亦伤至绝处。
息心堂主心口猛然缩紧。眼睁睁见那一对眸子,重又将他一颗心,挑在了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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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28, 2014 22:43:35 GMT 8
十九
沈夜自堂主院中走出来,微微眯起双眼。 其时朝阳已高高升起,璀璨华光铺满大地。满目葱翠绿花树沐浴其中,柔嫩的叶片与花朵上都闪动着细碎光芒。 阳光也洒在沈夜肩头,将他衣衫之下的皮肤熨帖得和暖舒适。但那可人温度却总入不了他心。六月季夏,正是空气湿暖、徐风熏熏的时节,他却提早一步跨进了隆冬,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寒气刺骨。
沈夜神色木然,微垂着头往谢衣院中去。他二人昨夜商定,今日一早要去姑苏城中听琴。城中凤鸣楼自京城新请来一位琴师,琴技绝妙,人称瑶琴仙君。 谢衣除却偃术,平日最爱这些风雅玩意儿,刚得了信儿便与城内一众好友相约,急着要去领略仙君琴技,还定要沈夜陪他。 沈夜只算粗通音律,本没有多少兴致,只是抵不过谢衣执拗,少不得要依了他。
今晨沈夜特意换上前些时日新置的衣袍。那衣袍薄绢织就,一色淡墨,银丝滚边,袖口另有一圈青绿色流苏样的嫩叶,针法精巧堪比苏绣。腰间佩上昨日堂主所赠香囊,冷香绕体,清凉阵阵。发丝用银色丝带简单束起,只留下两束分在胸前。手中又被谢衣塞了一把玉骨折扇。 沈夜鲜少做文士装扮,行动处腰间环佩叮咚脆响,颇有些不自在。 谢衣绕着他转了两圈,却是双目晶亮,连连抚掌赞叹,“阿夜,见了你这模样,我才知何为‘肃肃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沈夜虽知他只是拿些好话逗哄自己,心中仍略感喜悦。他自小被视作邪灵转世,人人避之不及,像谢衣与堂主对他这般倾心相待的,实在不可多得。
到底还是存了妄念,竟忘记了自己生于罪孽、长于暗夜,原就不应领受这样的拳拳挚情。 旁人宅心仁厚可怜他病怏怏孤身一人,不忍叫他离去,他倒越发不知轻重,得寸进尺起来。 现在回转头去仔细思量,却是他强人所难了。
将至谢衣院门外,胸口又觉剧痛侵袭。这回发作不同以往。 沈夜多年前经受时疫侵染,后经医治虽无性命之虞,却在体内残留下一股邪浊恶气。那邪气平日被他用灵力强压在丹田深处,并无大碍,也不会被人感知。此时他心绪不宁,那恶气似有所感,隐有蠢蠢欲动之势。 沈夜心知不妙,脚步微错直接越过院门,身形一鹤冲天往堂外飞掠而去,不多时即又到得那处瀑下寒潭。 寒潭因水底藏有玄冰岩,水温常年森寒如冰。现下虽刚至夏末,水潭四周的草被已然枯黄,潭壁还有薄霜凝结。
丹田内那邪气如一只久困恶虎将要撕破牢笼。沈夜快步踏入潭中。他今日气息大乱,不敢合身扑到潭底,只得在离岸边不远处寻到一块玄冰岩盘膝坐下。潭水漫过他腰腹,刀锋般的凉意缓缓刺入皮肉里。 沈夜闭目调理内息,牵引着体内灵力,试图将那股狂暴邪气重新压制回丹田。邪气狂傲不逊,窜入筋脉冲撞撕咬。沈夜双眉紧皱,额上冷汗密布。所幸方才堂主刚刚为他输送过灵力。堂主修为精深,一身灵力凝聚天地精魄纯净且浑厚。更难得这灵力与沈夜自身残存灵气极为契合,活似原本就该为他所有一般,操控起来可谓随心所欲。
沈夜屏气凝神心无旁骛,约莫过了盏茶工夫,在体内肆虐的恶气渐渐势弱,心口烧灼剧痛亦在潭水寒意侵蚀之下缓慢平歇。 沈夜稍稍舒了口气,略略放松心神。
便在此刻,耳边忽传来飘忽人语。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便是从他自己口中吐出。再细听却又生疏至极,混无半点相似。 声音时远时近,忽左忽右,渐渐竟似有千万个人同时在他耳旁开口讲话。至于讲些什么,却又一句也听不分明。 沈夜双拳紧握,周身颤抖不已,头脑都要被这模糊声浪锯成碎片。体内邪气顷刻又有复苏之相。
“闭嘴!”沈夜忍至极处,陡然出声厉喝。一语既出,胸腔疼痛忽然撞开咽喉,一口鲜血喷涌出口腔。 沈夜蓦然张开双眼。坠在潭水中的血水正氤氲散做血丝,缠绵缭绕,印在他倒映在水中的身影上。
沈夜短促喘息着,耳中嗡然作响,却已听不到那诡异人语。他心头悸动稍缓,抬袖试了试额上汗水。 将要放下手臂时,沈夜忽然顿住——他映在潭水的倒影,竟然未曾随他一齐动作。
沈夜咬紧牙关,双目一瞬不瞬盯住潭水。被他扰动的水面涟漪渐平,映在里面的人影,如照映在铜镜一般清晰浮现眼前。 沈夜死死盯住那人影眉目,终于看清,那当真不是他。 一样眉尾如刀裁的交加双眉,一样血色浅淡的薄唇,一样苍白如冰雪的肤色。但那绝不是他。那般冷峻高傲鄙睨天地的气魄,绝不是他!
沈夜呼吸急促,视线胶着在那人影身上,头脑如被飓风席卷一团狼藉。 疑惑、恐惧、焦躁、渴望,无数情绪碾压过他心尖,最终他却只是着魔般望着那水中人影,怔怔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那人。 那人似也在回望他,凌厉目光犹如利刃刺在他身上,突然轻启双唇,低声道: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薄唇微勾,唇边笑意似讥讽,似无奈,“……如你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本不该有所奢望才是……” 那般苍凉语气,似已看尽沈夜前世今生。
沈夜如遭雷击,一瞬间似乎听到心底某个角落彻底碎裂的声响。他遽然大喝一声“走开!”,斜斜挥出一掌,一团淡薄黑气击向水面。 他惊怒之下不及隐藏功力,足足使出五成有余。潭水爆开漫天水花,匹练般直扑长空。水底硬如精钢的玄冰岩被强劲内劲砸开一道裂缝,潭底传来石板倾垮的混沌响动。 水潭四周的鸟兽被扑天水箭惊扰,纷纷哀鸣奔逃。有那栖在水边的鸟雀躲逃不及,被夹带劲力的水滴击穿身体,纷纷坠地而亡。
沈夜瞪视被他一掌击得面目全非的水潭,面上一层淡黑薄雾若隐若现,五官被那雾气笼罩模糊其中,看去竟有几分狰狞。 胸口血气翻涌,沈夜紧咬牙根,许久才将身体内那股暴虐戾气强压下去。他喘息片刻,猝然警觉近旁似有异动。 沈夜猛然抬首低喝,“什么人?” 右手势如闪电出掌如勾,凌空虚抓一把,一个人影从附近林间飞出跌在对岸水潭边。
那人浑身瑟瑟发抖,抬头望见他,见鬼一般蹭着地面直往后躲。 沈夜面沉如水,慢慢自水潭中站立而起。他紧盯住那人,轻轻抬起一脚踏上水面。那水面在他脚下竟如平常沙土地面一般,稳稳托住他,任由他一步一步,轻轻巧巧得从那荡漾摇曳的水波之上走了过去。 那人见得这等鬼魅景象,怕得愈急,声音破碎不住求饶“……饶,饶命……” 沈夜迈步跨上岸边,认出那人是王姓佃户家的小女儿。那女子时常做些吃食托人送到堂中给他,是以他约略对这人形貌有些印象。
沈夜眸光幽暗,走到王姑娘近前蹲下身,轻声道:“王姑娘,莫怕,是我。” 王姑娘却已不敢再抬头,怯懦得又道一声“饶命”,头垂在胸口,两手紧紧抓着怀中一团黑漆漆物事,抽泣着哭出声来。 沈夜抿了下双唇,耐着性子道:“抬起头来。” 王姑娘一味摇头,泪珠一串串砸落。 “别再让我说第三遍。抬起头来!” 王姑娘周身一抖,惊恐得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孔。
沈夜双目倏忽闪动两点赤红光芒,诡谲如妖瞳。他牢牢锁住王姑娘眼睛,诱哄般轻声道:“记着,你方才,什么也不曾看到。” 王姑娘身体陡然一怔,双目空洞得点头应“是”。待神智归体,看到眼前沈夜,面颊忽得飞起两团红晕,低头羞怯道:“……啊……沈公子……” 沈夜点头轻笑,“王姑娘怎么回来这里?” 这处寒潭已临近山庄边界,周围荒岭尚未开垦,平时极少有人迹。 王姑娘被沈夜问话,面上羞红愈甚,水眸微垂,细声道:“哥哥前段时日提起,这水潭上面的山丘上开有一种极好看的花,香味也极好闻。翠娥今日早上偷偷跑来,想摘一些花儿做糕点,好给沈……”她说出一个沈字,蓦地咬唇收住口,眼睫颤动得好似一双受到惊吓的蝴蝶。 沈夜佯作不知,转开话头,“以后莫要独自到这种地方来。冒昧唐突姑娘,还请见谅。”一面说着,一面用衣袖掩住自己手掌,搀住王姑娘小臂。 王姑娘心头茫然,总觉自己似是忘记了些什么。但有沈夜在侧,她自顾不得去想那些,含羞带怯,由着被沈夜扶她站起来。
这一起身,被她抱在怀中的那漆黑一团方显出模样来,原是一只不足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小奶猫。 小猫被一双玉手紧攥在怀里,细弱嗓音“喵喵”哀叫两声,蹬着短小四肢不住挣扎。 沈夜见那小东西被捏得可怜,委婉提醒她:“姑娘养的猫?” “……不是,是方才捡来的……啊!”王姑娘此时才发觉那小猫险些要被她攥得喘不过气。慌忙松开力道,可巧那猫儿忍到极处,张开爪间尖刺朝前一抓,正将王姑娘手指划出一道血痕。 王姑娘吃痛,仓促放开手。小猫落在地上,滚了两滚,跌跌撞撞钻进林中去。
沈夜忙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扯开来给王姑娘包裹伤口。小猫气弱,伤口并不深,只正巧划到一条细小血脉,血水流得多了些。 薄纱帕子缠过两道,仍旧被血迹浸透。王姑娘悄悄抬眼,少女芳心砰然乱跳。待要再细细瞧沈夜眉目,却发现他唇角也有一道血丝,蜿蜒流过细白下颌,触目惊心。 “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王姑娘忧心则乱,情急之下竟抬手去为沈夜擦拭血迹。手指伤口沾染上沈夜唇际血丝。 “不可!”沈夜一怔,急忙跃后回撤,袍袖轻挥隔开面前女子。 王姑娘回过心神,顿时羞惭难当。两人尴尬对立,一时无语。 恰时密林外有人呼唤王姑娘名姓,少女霎时白了脸,“是哥哥!若被他看见翠娥与公子……那,那……” “姑娘保重。沈某先行一步。”沈夜说完,身形一晃隐入林中。 须臾水潭边复有人来,兄妹两人轻言几句,相携离去。
沈夜听得林外声响渐歇,背倚树木,又呕出一口血水。 心志大乱、妄施禁术,若继续留在这里,体内那头恶兽怕是便再也关不住了。 他在此间已经消磨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已经忘却自己要做什么。 也许,的确是时候……
沈夜咽下口中残存血水,按捺胸中痛楚勉强站直身子。他举步欲走,脚面忽被什么物事抓挠一下。沈夜低头,却是方才那只纯黑小猫趴在他靴面,仰头对他“喵喵”叫唤。 沈夜弯腰将那小猫拿开,自顾自往外走。那小奶猫却似认定了他,拖着一条折断的后腿,踉踉跄跄试图跟上他。 沈夜皱眉,“腿坏了?怪不得会被个小女孩抓住。”再走两步,那小猫儿歪歪扭扭,滚着跟头扑上来,稚嫩的小嗓子叫的越发凄凉。 沈夜到底不忍,矮下身轻抚小猫头顶,“你想跟着我?我尚且不知该去何处落脚,如何养你?” 小猫不理他,只管凑上近前,小小头颅蹭着沈夜掌心,软着嗓音撒娇。 沈夜轻叹一声,将那小东西收在掌心,“也罢,有我一口饭吃,总归饿不死你。”站起身,怀抱幼小猫儿离开寒潭。
行至那处山岭之下,沈夜擦净嘴角血线,抬眸四望。 芳草萋萋,水绕青山。有鸟雀啁啾,有繁花争艳。 多美的地方,只可惜,不是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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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3, 2014 22:28:39 GMT 8
二十 谢衣等了许久不见沈夜踪影,城中好友已有那等不及的亲自带了车马来接他二人。谢衣脱不开身,只得遣下人去寻。不多时侍从来报,言道沈夜不知去哪儿捡了只瘸腿的小奶猫,这会儿正设法给小猫接骨。着他前回话说,今日只能爽约,还请谢衣与诸位贵客见谅。
此番相聚众人已商议了半月之久,虽说沈夜直到昨日方松口答应一同前往,但即已应允,事到临头,众目睽睽之下,断没有再这般推诿搪塞的道理。
谢衣匪夷所思,问那回话的仆从,“堂中上下,除了他沈夜,便再没一人能为小猫接骨了?” 仆从支吾道:“……沈公子说,别人去接,他不放心……” 谢衣一口气卡在喉间上不去亦咽不下,生生将自己憋得哑口无言。 众好友在一旁面面相觑,各个暗自嘀咕,想这师兄弟间必是出了罅隙。因与沈夜从未谋面,不好太过多言,只得打个圆场,纷纷夸赞沈夜怜惜弱小,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谢衣气急反笑,当即撩衣跳上马车,一阵风直奔姑苏城。
他心里堵了气,将至宵禁才自城内返回,回到堂中已是月上中天。 沈夜房中亮着灯烛,听到院中响动打开房门,怀中抱着一只小小黑猫立在门内,向谢衣笑道:“回来了?玩儿得可好?” 谢衣目不斜视,径自越过沈夜回了自己房中。他晚间多饮了几杯,此时只觉酒气上涌头脑昏沉。偏又不想洗漱歇息,在房内兜了两遭,便立在窗口,怔怔望着对面厢房沈夜映在窗纸上的身影。看得久了,眼眶被酒意熏得酸涨。
罢了,反正次次都是自己先低头认错,也不多这一回。 心底暗叹一声,谢衣唤随从送上清水,匆匆净过脸,便拿了特意自城里带回来得牛乳香糕,想要给沈夜送过去。
走到门边待要开门,门扉忽然被从外面推开。 沈夜端了一只托盘,上置一碗淡褐色汤水,笑吟吟看着他道:“时辰晚了,别出门了吧。快将醒酒汤喝了,早点歇息。” 谢衣瞪着他,门神般堵在门口不进不退,正当当拦住沈夜。 沈夜面上笑容不减,轻巧抬脚狠踩他一下。谢衣吃疼惊呼一声躲在一边,抱起左脚恨声道:“暗放冷箭!绝非君子所为!” 沈夜侧身进了屋子,将醒酒汤放于桌案上,“兵不厌诈。况且,君子二字从来都与我不沾边。”
谢衣板着脸走过去,扔下手中糕点,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喝完了,心中残余的那点委屈别扭,也尽数被浇灭。 那牛乳香糕被扔在桌上,油纸包散开一角。沈夜看到一块块乳白色糕点,心头微动。师尊与谢衣都不爱牛乳腥气,且他刚进门时便见谢衣将那油纸包拿在手里想要出门。这糕点是买来给谁的,不必想自也清楚。 沈夜一时迷惘,情不自禁捏起一块点心。
谢衣捧着空碗,从碗沿儿上偷瞧沈夜。见他自个儿循着香味将牛乳糕送到嘴边,馋猫儿一样小口小口咬来吃,越发觉得这一日自己与他赌气实在幼稚可笑。 他不爱听琴便不听,他喜欢养猫那便养他十只八只。只要他觉得快活,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自己不能依着他?
谢衣一念至此,登时心旌摇曳,连口腔中残留的醒酒汤微苦余味,也觉出一丝甜意来。 他心下雀跃,便又生出点捉弄人的坏心眼。将碗往桌上一搁,故意哼了一声道:“我可还气着呢,谁许你吃了?再说了,你便知这糕点是买来给你的么?” 他不过促狭心起,顺势逗一逗沈夜。且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自认两人已然交心,这点玩笑应还当得起。 哪知沈夜听他质问,神情陡然滞涩,顷刻面孔也泛了白,“啊”了一声,竟当真将糕点放下,尴尬笑了笑,垂下眼目道:“……我……对不住……”
谢衣无论如何猜不中沈夜会有此反应。他只觉心尖被人拧了一把,又是气苦又是不甘,抓过那包牛乳香糕整个儿塞进沈夜怀里,恼怒道:“除了给你还能给谁?我不过玩笑一句,你竟当真。莫非在你心里,我便是那样不可信的人?” 他说着心中苦味又起,只觉一片真心全都被人辜负。当即再不愿与沈夜多说一句,转身坐在案前,愤愤然独个儿生闷气。
两人一坐一立,静默如石像一般。 谢衣在外游玩了一日,精力有所不济,便在他几乎要瞌睡时,忽觉有人扯他衣袖,飞快转过头去,沈夜唇边含笑指着他袖口问:“才穿了一日,袖子怎就破了?” 谢衣身上的衣衫是与沈夜那件一同制成。一式的布料款式,只配色略有不同。沈夜一身淡墨银丝,谢衣素白翠绿,更显生气活泼。 谢衣极爱这身外袍,不想头一回穿出去便心不在焉勾坏了衣袖。这衣袍用料考究,刺绣针法也颇为特殊,他那袖口上划出的裂痕足有寸许长,这套衫子大抵是不能再穿了。
谢衣有心再晾沈夜一晾,又怕他再多心,捂住袖上破损处,闷声道:“应是在虎丘山下摘花时划破的。” 沈夜今晚格外好脾气,面上仍旧笑意融融,绕至他身前,为他除下衣袍,“让我来看看,还能不能补上。” 谢衣初时反应不及,待到听清他话中之意,惊得两眼圆睁,“你还会补衣刺绣?” 沈夜拨亮烛火,差仆从拿来各色丝线,“试试看吧。略会一些,并不精通。”一面言语,一面已挑好合用的丝线,穿上银针,仔细斟酌后落下第一针。
谢衣即惊且喜,哪里还顾得上与他斗气,赶忙偎在沈夜身旁,双目精光四射,看他运针缝衣。 沈夜手法不甚纯熟,但技巧却意外得出色,那绕在袖口的碧绿树叶被他细心缝补过,竟看不出一丝破绽来。 谢衣惊讶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开口问他,“阿夜,你怎么连这样女孩儿做的活计都会?当初为什么竟会去女红?” 沈夜笑意不减,眼中幽暗一闪而过,道:“因为只有我会了,小妹将来才能学会。” 谢衣不明所以,以为沈夜抹不开面子,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糊弄他。当即也不再刨根究底,只歪头枕在手臂上,专心看沈夜手下针法。 他看了一阵,目光不禁随着沈夜牵动针线的手指落回他面庞上。
晕黄烛光下,沈夜的面孔如覆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温润了他凝在眉间的冷厉。那平日深刻精致到锋利的五官,此刻便如剑锋沾染了胭脂,幽幽潋滟着冰雪般的艳色。 谢衣呆呆看了一阵,鬼使神差抬手去碰沈夜眉尖,口中呢喃道:“阿夜,你若是女子,该多好……” 沈夜讶然,扭头看他一眼。谢衣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混话,霎时羞得抬不起头来。 沈夜倒不怪他,仍是和顺一笑,道:“我若是女子,这点手艺可是见不得人了。”转口又道:“累了一天,你先去歇息吧。我这边好了。” 谢衣口里应着,只是不动,强打精神陪着沈夜。只是到底困顿已极,不一会儿便斜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沈夜停下针线,怔怔望着他沉静睡容,良久轻叹一声,将他抱在床榻上安顿好。
将缝补好的衣衫叠好放在谢衣榻前,沈夜又为他掖了掖背角,离去前吹熄灯烛,轻声道:“七郎,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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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12, 2014 22:38:17 GMT 8
二十一
天空晦涩,几颗星子暗淡无光,若隐若现斜在天边。竹林被溽热夏风吹得沙沙作响,树丛间不时传出一两声窃窃虫鸣,越发显得这夜晚幽静深沉。
沈夜坐在桌前,手执秋毫悬笔停于宣纸之上,及至浸在暮色中的窗纸上,依稀现出浅浅青白痕迹,仍未落笔写出一个字。 笔尖浓墨坠下一滴,墨迹在雪白信笺上晕染开来,便好似无暇雪绸上沾了一枚泥点,碍眼得很。 沈夜眉心皱得更紧,稍作沉吟,终于放下手中毛笔。 若是留恋,小小一方信笺如何写得下满腹心事;若要离别,纵有再多愁绪也只得道一声枉然。 他本就是七情不全刻薄寡恩之人,离乡日久,竟也学起别人依依惜别诉情笔端,终究是不妥,也终究是可笑。
沈夜起身,自腰间摘下师尊赠与他的羊脂玉香囊,在锦盒中收好放于桌案上。想了想复又提笔,匆匆写下百花羹的食谱压在镇纸下。 这几个月,谢衣胃口被他养叼许多,这百花羹已是一日都离不得。撰下这份食谱聊做离别之言,倒还实用些。
收拾停当,沈夜站在屋子中央四下环望。床铺桌椅、陈设摆件,俱都归置原位,与他初来时别无二致。除去书案上那张寥寥几笔写就的食谱,房中再无他半分痕迹。 沈夜放下心来,当即再无犹豫,取了自己随身长剑,又将那只瘸腿小黑猫揣在怀里,轻巧掩上门扉,脚下几个起落,身形即可隐没远处。
他运起轻功,连夜南下,天际破晓之时,已奔出百余里。 沈夜素有顽疾,加之昨日心绪震荡,真气游走倍感滞涩。强自催动内力赶了一夜路,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沈夜不得不缓下脚程,午间路过一处小镇时,往集市上转了一遭,打算买匹马代步。他身上所带银两不多,一路上又要住宿吃喝,盘算下来,所余银钱只够买一匹老马。 沈夜随意买下,草草用过午饭便又上路。那嶙峋老马却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垂头搭脑的,及至落日西沉仍未跑出苏州府地界。
沈夜烦躁不已,靴尖紧磕着马腹,扬手挥鞭将路边一块大石击做粉碎。 怀中传来一阵异动,垂首去看,却见那乖巧伏在衣襟中的小黑猫探出头来,两只柔弱前爪搭在他胸前,轻巧一纵,竟拖着一条瘸拐后腿跃至他肩头。小猫嗓音娇柔,“喵喵”叫两声,毛绒绒的小脑袋挨在他颈侧轻轻磨蹭,竟是要安慰他的样子。 沈夜目露暖色,伸出一指轻挠小猫下巴,道:“想不到,你竟是个知心的。” 小猫糯糯得又叫一声,小巧舌尖轻舔沈夜指尖。沈夜唇角浅笑,拍拍那小东西的脑袋,“乖,晚饭给你吃鱼。”回手抓起小猫放回怀里。 胸前贴着一团柔软皮毛,心口处被捂出屡屡温暖,沈夜只觉满怀焦躁亦平缓许多。索性时辰已晚,他也不再心急赶路,任由那老马慢悠悠跑下去,直至入夜方到了下一个小城,寻了间客栈住下。
其时客栈灶房已停火,伙计只拼凑出几碟青菜送上。沈夜无法,只得将就着盛了一小碗白粥喂给小猫。 小东西歪头瞧了半晌方才凑上前,舔了几下,抬头冲沈夜拖着长音“喵”一声,而后便满脸嫌弃,扭头将自己团作一只毛球,不再理人。 沈夜目瞪口呆,直疑心这小东西简直要成了精。但到底是他言而无信,抬手轻弹一下小猫耳尖,道:“今日太晚了,明早定会给你备下鱼糜粥。”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听得懂人语,小猫抖抖耳朵,眯起金黄眼瞳觑他一眼,埋下头去呼呼大睡。 沈夜看着实在可爱又可笑,心头顿起怜惜,将那小猫小心托于掌心安置在床铺枕边。
城中灯火次第熄灭。沈夜漱洗过后推开窗扇,幽白月光倾洒肩头,隐约渗透着淡淡凉意。
夜已深沉,整个小城似是只有他尚未安睡。
沈夜自腰封中抽出一把匕首,压在腕间轻轻划过,苍白皮肤上立时留下一串鲜红血珠。他掌心结印,被划破的手腕间灵光闪动,血珠被一团柔黄光晕包裹住漂浮至半空。 沈夜并指一挥,指尖华光流动,低声轻喝:“去。”那血珠顷刻化作一只赤羽小鸟,仰首清脆鸣啼,双翅震动飞箭般冲出窗口,向着明月尽处飞去。
他灵力不足,身上亦未带可用的传信偃甲,唯有用己身血液加注些微灵力,方可尽快向千里之外的所在传送出消息。 这种以鲜血幻化而成的飞鸟速度极快,但因路途过于遥远,少说也须两三个时辰方能来回。
熄灭烛火,沈夜脱去外衫上床歇息。睡在枕边的小猫似有所觉,喉咙里咕噜轻响,闭着双眼拱进沈夜怀里。 沈夜伸掌托住它,揉着它小脑袋轻声问:“冷了吗?”
一室寂静,自是无人应他。
月光爬进窗棂,映出一地银白。不过夏末时节,已觉秋霜暗起。
沈夜抚摸小猫脊背的手缓缓停下。 他似是直到此刻方认真察觉,自此别后,应是山高水长,再无回路。兜兜转转,他终于又是一个人了。 印窗纸上的树影被夜风吹得婆娑摇动,干瘦的枝干活似一只伶仃孤影。 沈夜望着那树影,抿紧双唇,扯过一边薄被将自己与小黑猫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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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0, 2014 0:12:42 GMT 8
二十二
“哐!哐!” 月影西斜,小巷中传来规律的打更声,空旷声响回荡出许远。
沈夜在沉睡中皱起眉心。他又陷在熟悉的梦魇里,黑暗网一样紧缠着他,雨丝打落在皮肤上冰凉彻骨。前方一线微弱光晕,模模糊糊笼着一个白衣身影。 沈夜向着光亮处奔跑,他想张口呼喊,喉咙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死死卡住发不出声音,而那影子也似在渐渐变淡。 这梦境已重复过千百回,他知晓无论如何拼尽全力,总无法追赶上前面屹立不动的人影。他有心放弃,脚步却不为他所控,一径徒劳得奔跑下去。剧烈跑动下,胸腔猛力鼓动似要炸裂,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热度。
前方人影似有所感,向来背身而立纹丝不动的身形,这回竟轻轻侧转,依稀露出一小半面孔。 沈夜心头惊颤,喉间气流突破阻隔,脱口唤道:“谢衣!” 这名字一出口,那人影倏忽变作一道白光直逼眼前。
沈夜猛然张开双目,只见黑寂房中竟当真浮动起一圈柔亮光环。 沈夜心头一凛,飞快跃身榻下抽出枕下长剑。
那光环闪烁急速散去,零星微芒中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女子乌发如云衣饰华贵,望去娴雅雍容明丽非凡。
沈夜高举长剑怔楞原地,见那女子缓缓向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方恍然惊道:“廉贞祭司?为何……”一语未竟,想起两人当下情状,赶忙扯过外袍紧裹在身,一连后退数步,右手轻按胸前,微微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廉贞祭司大人。” 华月笑容微敛,摇首叹息,“数月不见,阿夜,你果然又与咱们生分了。” 沈夜神色肃整并不答话。
华月知他心性如此,也不难为他,裙摆摇曳踏前几步,道:“总算盼到你要回来。明日小曦见到你,不知会如何欢喜。” 沈夜听她提及小妹,面上神情不由舒缓些许,抬起头来柔声道:“小曦可还乖吗?这些时日,有劳大人照拂小妹,属下感激不尽。” 华月听他这般回应,也只轻蹙一双秀眉,依旧笑意温雅,“你我与瞳,咱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我亦向来视小曦如胞妹,往后这样的话,再毋须多言。” 华月家世尊贵身居高位,这些年来,却能无视沈夜兄妹罪人身份,对小曦呵护入微关怀备至。沈夜纵使铁石心肠,也不免心生感念。 一念至此,沈夜终于凝目注视面前女子,细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华月!你,你这是……”
华月身周环绕一圈柔和灵光,那光芒五彩流溢,明灭闪动如灵蝶蹁跹。此类灵光极为罕见,沈夜至今也只在万险之际见过一回。他心头震撼不已,惊道:“这是,元神出窍?!” 华月移开目光,轻轻垂下眼睫,软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能早一点赶过来。” 沈夜与华月的故乡,在南海深处一座小岛。那岛屿与中原相隔万里之遥,以华月的灵力修为,运用传送之术,亦须一段工夫方可赶到此地。而元神行路却是形随念动,即便远隔重洋,也不过眼睫交错之间,顷刻便至。 只是这元神离体之术太过凶险,沈夜一族虽天赋异禀,灵力充沛精于法术,但他们毕竟并非修道中人,贸然行此术法,势必更添一重风险。
沈夜惊怒交加,厉声道:“简直胡闹!速速元神归位!”一面说着,指尖已聚起灵光,欲助华月元神回体。 华月忽而一笑,水眸清亮望向沈夜,“阿夜,你总算记起我的名字了。” 沈夜微怔,方觉自己有失礼数。 “属下越矩,请廉贞祭司大人责罚。”他收起法咒垂手而立,恢复平日恭顺冷漠的模样。
华月暗自轻叹,缓步行至沈夜面前,道:“那便罚你服下这枚珠子吧。”摊开一手,掌心静卧一颗珍珠大小的玉白宝珠。 沈夜见那宝珠圆润柔亮、色泽清润,宝光流转间似蕴含一股纯净灵力,不禁迟疑道:“这是……凝魄珠?可是那惠觉寺……”他陡然收住话头。 华月已知他心中所想,点头道:“正是。你服下它,借其灵力,明日一早即可返回岛上。” 沈夜却不肯就此听命,望了那凝魄珠一阵,沉声道:“此珠来之不易。我若服下,岛上境况又当如何?” “阿夜尽管放心,这枚珠子名为凝魄,实际不过是抽取三魂七魄所蕴灵力淬炼而成。真正的凝魄珠还在岛上。有宝珠震慑,岛中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 沈夜依旧有所踌躇。 华月又道:“此珠服下后,并不会为人体吸纳,只起暂时增强灵力、压制邪浊恶气之效,日后取出,仍可与三魂七魄融为一体。你在外行走多时,我已察觉你体内邪气隐有反噬之态。若无它助力,只怕……” 华月话未说透,两人却都已思及岛上族人发病时凄惨形状。沈夜眉心紧锁,只得服下那枚凝魄珠。
华月目露喜悦,声音听去都欢快几分,“如此便好。时辰尚早,我先行一步。阿夜再歇息片刻,等天色放亮便动身回岛吧。” 华月素手轻挥,周身华光流转,元神立时便要隐没归体。 “大人!”沈夜情急之下顾不得规矩,慌忙唤住她,“不知属下请求之事,可有眉目了?” 华月稍顿片瞬,摇头道:“没有。”说罢转开身,向窗口行去,“你莫要再多想,早些回岛方为正事。”
只这须臾犹豫,沈夜已看出端倪。 “大人!”他移形换位,单膝跪地挡在华月身前,“请大人告知属下实情。属下一生所念,唯有此事。” 华月紧闭朱唇,许久方道:“你这是何苦。你至多也不过还有十数年,又何必,何必……” “十数年,对一名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大人,您不会不懂。我已将小曦拖累至此等地步,又如何能再心安理得看她浑浑噩噩度过接下去的十年?”沈夜不善向人表白心迹,话说至此已觉尴尬,强自坚持道:“而今即有一线希望,纵使不过一厘一毫,也须得尽力一试。属下不求小妹能够恢复如常,只愿她第二日醒来,还能记得前日学过哪些字;还能记得,她的哥哥,变成了什么样子。” 华月胸口剧烈起伏,沉默片刻仍是不肯退步,“你体内灵力尚未收回,凝魄珠功效毕竟有限。目下你执意犯险,并非良机。不若等你灵力回体之后,再做计较。” 沈夜骤然抬头盯住华月,“我灵力收回之时,便是情势失衡之际。到得那时,再无时机!” 华月抿紧双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保证,若遇险情,定会及时抽身以自保为上,”沈夜缓下语气,柔声轻语,“月儿,你……便成全我,为人兄长的一份心愿吧。”
华月蓦地一震,目光与沈夜视线相接,凝望良久,终于道:“月前,岛上新寻得一批古今典籍。瞳查阅后,发现一册上古残简中,记载有一种遗传自远古的类人凶兽。取此兽脑髓凝炼丹药,可明心智固元神。瞳推测,或可一试。” 沈夜急切追问,“这凶兽可有名字?可曾查到它隐匿何处?” “此兽名为雪猿人,依稀似在西北祁连山深处。” 沈夜欣喜若狂,站起身又对华月深施一礼,“还请大人代属下谢过大祭司大人。属下即刻启程前去祁连山一探。事成之后,立即回岛,绝不延误。” 华月情知阻不住他,只得交代道:“此兽凶猛异常,集上古灵识与天地戾气于一身,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我岛上族人身染恶疾,除你之外,无人能如常在陆地行走而不被人发觉。你孤身前去,万万珍重。切记!切记!”
沈夜全副心思已然飞去祁连山,无论华月再说些什么只会一味点头应承。华月眉间愁雾缭绕,也不再多话,默念一道法咒,元神刹那隐去附回本体。
她身影方才消失,沈夜一步跨到床前掀开薄被。小黑猫窝在被下睡得正香,沈夜一把抓住它塞进怀里,任它惊恐之下喵喵惨叫在胸口乱抓乱挠。再回手抓起长剑,扔下一块碎银,直接飞身窜出窗外。
夜半起了云翳,阴霾吞没整个天空,连一颗星子也未留下。乌云如盖,白日喧哗热闹的街巷,此时触目所及尽是一团寂寥黯淡。 正是黎明前最阴冷黑暗的时刻,连最活泼好动的鸟儿也缩在巢穴中,不愿扇动一下翅膀。
沈夜跃出窗口,身形尚未落地便在半空陡然转折,凌虚踏步如踩云梯,仿若一道黑色电光向西北方全速掠去。 轻功与法术交替施用,接连两日昼夜奔波,第三日上,沈夜即到达临近祁连山下的一个村落。 这处村落已与嘉峪关相去不远,再往西去便是胡人的地盘。
沈夜驻足眺望,远处祁连山脉雪峰高耸,如一条望不到首尾的银色巨龙,连绵盘亘在苍茫高原。西斜余辉洒在巨龙庞大的身躯上,冰雪凝就的鳞片折射出千万道光芒,刺得人眼目生疼不可逼视。 沈夜双目微眯,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向山麓下的村落走去。
他一路疾奔赶来,虽服过凝魄珠有灵气功力护体,也难免感到疲惫。天时已近傍晚,沈夜疏于与生人交往,向村中猎户买了些干粮、熏肉和一坛烈酒,便去了村边一片树林里。 北地气象酷寒,夏末秋初,晚间树木枝叶上已有霜花凝结。沈夜选中一颗粗壮树木,在近旁点起一堆篝火,独坐火堆旁喝酒吃肉。
怀中小猫拼命往外拱,沈夜这才记起它,连忙将那小东西放出来。这几日风尘仆仆,也不曾好生看顾小猫。难得今夜有闲暇,沈夜割下最嫩的一块肉,捣成肉糜,泡在清水中用内力温好喂给小黑猫吃。 小猫狼吞虎咽吃完肉糜,抖抖耳朵,歪着小脑袋冲沈夜软绵绵得叫。水淋淋一双流金猫儿眼,可怜兮兮的,竟似流露着几分祈求。 沈夜只抽搐一瞬,便又如法炮制,另做一份肉糜送到它嘴边。如此反复几回,等沈夜回过神,余下的熏肉竟已被小黑猫吃去了一小半。
沈夜死死瞪住小黑猫,活似在看一只怪兽。那样小的一张肚皮,究竟是如何装得下这许多食物?
小猫吃得心满意足,舔舔爪子跳回沈夜怀里,寻个舒服的位置眯起眼又要睡。 沈夜捋了下它的小肚皮,无奈道:“真真是个小馋嘴。你可是与谢衣一般,这肚子里有个无底洞?” 他无意间说出谢衣名姓,心口登时如被猫爪扑了一记,胸口散开细微痛楚。 不告而别,终归是他行事不妥。也不知谢衣一觉醒来,会是何种光景。师尊又……
沈夜紧忙闭上眼睛,极力挥开趁隙窜入脑海中那一翠一白两道身影。
即已做出决断离开息,诸多顾虑便再无必要。 从今往后,永不相见,只等岁月的河川,将彼此的面目都冲刷模糊。
山林深处传来阵阵狼啸。冷风穿林而过,卷起早落的枯叶在空中飞旋。 沈夜扑灭篝火跃上树冠,躺在一处粗大树杈间。 北地的天干净清冽,夜空上的星星灿若明珠,密密缀满一方墨蓝天幕,仿佛伸手便能摘下。 沈夜仰望繁星,想起小曦撒娇要摘了颗星星做项链的模样,唇角不觉勾起笑意。
他只有这一个小妹,茫茫尘世间唯一的亲人。今后的日子,他只为小曦而活。
朔风刮过林梢,小黑猫怕冷得往沈夜怀里缩了缩。沈夜将那小东西捂在胸口,运起内力发热护体,而后亦合上眼睑。
树林外的草地里,草虫嘶嘶鸣叫,远方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羌笛声。 沈夜听着耳畔细碎起伏的虫鸣笛声,模模糊糊将要睡去。正在半睡半醒之时,颅顶忽然发紧窜过一阵胀麻。
沈夜乍然大张双目。
一道黑影四足并用迅疾窜上树顶,指爪如钩抓向沈夜胸口。 怀中黑猫凄声嘶叫。 沈夜抱紧黑猫拧身躲过袭击落在树下。 黑影狂怒咆哮,形若鬼魅如影相随。 沈夜旋身后退,手中长剑铿然出鞘。 那黑影浑不怕死,冲着剑刃直直扑过来。 沈夜扬手挥剑。 剑身雪亮如冰,锋锐冷光映出那黑影一张狰狞面孔。
面上一双血红眼珠,如若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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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6, 2014 23:32:18 GMT 8
二十三
沈夜心头巨震。长剑斜刺去如光电,堪堪便要刺中那怪物胸口。 千钧一发间,沈夜仓促变招回撤利剑,身体于半空猛然拧转,一个鹞子翻身,迅疾荡出数丈开外。只那剑势仍旧收之不及,凛冽剑气刺破红眼怪物上臂,鲜血长流。 那怪物不知自己刚在剑刃下捡回一条性命,对臂上伤口亦是毫无所察,只觉腹中饥饿犹如火烧,眼见将要到口的食物竟自手中逃脱,登时怒不可遏。 红眼怪物嘶声咆哮,一头乱发尽皆直竖,高举双臂岔起利如铁钩的十根手指,粗壮身躯如一座会移动的巨塔,轰隆隆径直朝沈夜奔去。
方才剑光晃动间沈夜已看得分明,这怪物虽面目可怖行止凶残,但尚且算是一个活人。沈夜不愿伤他性命,又想将他这般癫狂形态瞧个究竟,一时便不远不近,施展轻功在他身前数尺之内游走周旋。 那怪物也不知练过什么邪门工夫,浑身用不尽的蛮力,随意挥掌下去便能齐腰砍断一棵小树。偏他身高八尺一身蛮横筋肉壮如铁牛,身形却如鬼魅般灵活飘忽。
两人眨眼已在小树林中往来数遭。地上草皮被那蛮力怪物一双铁脚践踏,留下串串深约半寸的足印。再看那怪物手臂,此前被沈夜剑气所伤之处,已然凝血痊愈, 沈夜看得暗暗心惊。 初见这怪物,他震惊之余,心头更有三分疑惑七分猜测。此一番试探下来,已将他心中猜疑确定大半。 沈夜刹那只觉毛骨悚然。他已眼睁睁看着此等行尸走肉毁去了一座岛屿,如今在这万水千山之外,西北边陲之地,竟又得见同样情形。 莫非当真是……宿命难逃?
沈夜面色苍白,眸底深处漆黑如夜透不进一丝亮光,他双眼死死咬住不远处似人非人的怪物,握住剑柄的手指慢慢收紧。 沈夜脑中千头万绪,脚便下不觉缓了几分。 那怪物逮得空隙,张开血盆大口,带着呼呼风声连连吼叫着合身扑上来,尖利指爪触到沈夜一片衣角,一声裂帛撕碎半边衣摆。 沈夜陡然惊醒,脚步微晃正要错开身形,树冠中兀地传出柔嫩又凄厉的叫声,一只小小黑影忽然自枝叶中窜出,飞也似得砸在那怪物面上。 那怪物被抓了眼目,怒吼声震耳欲聋,伸手一挥将那黑影摔在地上,抬脚便要碾上那团毛球。
“小黑!” 原来那黑影便是先前躲入树顶的小黑猫。 沈夜长剑再次出鞘,连刺怪物胸前五处穴位。那怪物走火入魔失了心性,身上穴位却尚未被侵蚀改变,被连封几处要穴,任他力可拔山,高高抬起的那只脚也再无法踏下,身体簌簌抖动,轰然如小山崩塌瘫倒在地。 沈夜双目冷厉,跨步上前弯腰将小黑猫抱在怀里。小猫气息奄奄,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沈夜左掌浮起灵光为其疗伤,右手长剑划过一股罡风抵在那怪物颈侧。 “孽畜!”沈夜满身戾气,一字一句都似在牙缝里磨出来,“自寻死路。”说话间,剑尖已刺破那怪物颈部皮肤,再偏一分便能切断喉管。
“……在那边。” “快些快些……听声响,应是那边了……” 恰其时,林外骤然传来阵阵喧闹,且声音离沈夜所在之处越来越近。 沈夜心生戒备,转身挡住那怪物,长剑平举胸前。
不长工夫,十数名青壮男子脚步杂沓奔入林中,手中或高举火把,或紧握木棍马鞭,看模样装扮,应是临近村落的牧民猎户。 那十数人跑至近前,看到沈夜明显俱是一愣,再看他面目狠厉持剑而对,个个都怔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个眼尖的瞧见沈夜背后遮挡之物,不禁“啊”得一声,喊出来,“淌了这么多血,大柱这回可真是要死了吧?” 众人眼光都往那处看去。 沈夜心头一动,正想要问那人几句话,林中又闯进数人。当中间一对年迈夫妇,被几个年轻人搀扶着,喘着粗气颤巍巍赶来。经人指点看清倒在沈夜脚边的怪物,老夫妇一望便知此前种种情景,顿时泪如泉涌跪倒在沈夜跟前,“求公子饶过小儿一命!小儿大柱身患失心邪症,神志不清,并非有意得罪公子。求公子开恩!” 夫妻两人连番跪拜叩首,额上沾满灰土,两双浑浊老眼殷殷仰望沈夜,满溢哀求凄苦。 沈夜如何受得住这些,一时间如芒在背,袍袖送出劲力搀起二老,面上依旧冷冰冰得道:“起来。不杀便是。” 老夫妇千恩万谢,涕泪交加抖着手脚,凑到近处去查看爱子情形。
大柱所染病症极为怪异,除却情志癫狂无知无觉外,伤口还可急速痊愈。他颈部被沈夜扎下的剑伤约有半寸,此时也已愈合大半,只那蔓淌至肩部、胸口的血污仍旧触目惊心。 发丝苍白的母亲见到爱子惨状,哭得越发悲戚。虽则如此,她却不敢碰触大柱一下,尤其不敢沾上血迹,只将手缩在衣袖里,轻轻试了试大柱额角的污渍。
沈夜见那老妇举动,心中再无半分疑惑。他搂紧小猫退到阴影处,顿觉满身疲惫,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大柱入夜时挣脱锁链逃出家门,村里众人慌忙帮着寻找,所幸未酿成大祸。现下大柱被沈夜封了穴位动弹不得,机不可失,几个胆大的青年当即用麻绳将大柱牢牢捆了几匝,将其塞进一只铁笼抬走。 老妇人手扶铁笼跟在后面默默垂泪,疼惜万分却也毫无办法。老丈在侧旁扶着妻子手臂,亦是满面晦暗。 行出几步,老丈突然想起沈夜,忙转身走回来。他见沈夜衣袍半毁,心知是自家儿子惹下的祸事,忙极力邀请沈夜去他家中过夜。 沈夜略略思量,到底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便顺水推舟随那老丈回家。
老夫妇姓田,原本算得上是村里的中等人家。年前大柱自军中归家,渐露病症端倪。田氏夫妇膝下只得两子,长子狩猎坠崖而亡,余下这一子再不得有半点闪失。 夫妻二人将家中资财变卖干净,数月来四处延医问药。哪知大柱病势不仅丝毫未见起色,反倒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竟至人性尽失,见到活物便要冲上前撕咬啃食生啖其肉。村中许多人家的牛羊俱都遭了他毒手。 村民见此情状纷纷悚然色变,田氏夫妇亦怕大柱会闯下人命官司,只得整日将大柱关在笼中囚禁,而后更搬出村落,在数里之外的半山腰处搭了一座茅屋小院居住。环目四顾,周围野草遮天只这一户人家,凄清寥落真如座荒坟一般。
村人帮忙将大柱抬回田家小院,立时如避瘟疫仓皇散去。 田老丈口唇颤抖,默了半晌对沈夜道:“公子,小儿这病,只要不碰到他的血,便不会过身。” 沈夜眉心微皱,他有意提点几句,终究却不忍心,只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应道:“我明白。” 田老丈明显松一口气,忙将沈夜让进屋中。 家中久未待客,田老夫人见沈夜饮了她斟下的茶水,竟喜得目泛泪花。 田老丈面皮微红,挥挥手赶老妻去为沈夜缝补衣袍,自己陪沈夜聊了几句闲话,听闻沈夜要去祁连山找那怪兽雪猿人,忙连声劝阻。 “那可是真正会吃人的恶兽。传闻方圆千百里,凡是见过那恶兽的,没有一人可走出祁连山。” 沈夜听他这般言语,反倒欣喜无比,“如此说来,这怪兽雪猿人,应是当真存于这祁连山中了?” “说不准,”田老丈摇头道:“大多都是传言,真正有谁遇上过,老汉我在这里活了半辈子,却是不曾亲见。只是那祁连山深处本就遍布凶猛野兽,且那山脉又有一半在胡人地盘内。胡人,那可比饿狼还要凶残百倍。大柱若不是在战场上与胡人打仗受了伤,也不会……”田老丈放于膝头的手掌猛然握拳,良久方才平复下来,揉揉眼角,继道:“公子,你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还是能不去便不去的好。莫要拿自己性命玩笑。” 沈夜主意早已拿定,自是不会更改。他只留心到田老丈另一段话意,手中徐徐抚摸小黑猫柔软皮毛,仔细掂量道:“老丈,听你所言,大柱的病是被西面的胡人传过身的?” 田老丈愣愣出神,稍后叹息道:“说实话,这也是个说不准的。大柱过去在军中往家里寄信,偶有一句半句提到过,有些胡人打仗不要命,浑然像不知道疼一般,被捅穿了肚子还直挺挺得只顾冲刺拼杀。那时谁拿这些话当真?直到后来大柱负伤回家,却变成这副样子……哎,不提了不提了……”田老丈抹一把脸,站起身来,“公子若要坚持入山,老汉就给公子蒸一条羊腿带上。祁连山长的很,进去了一时半会儿便出不来。多带些吃食,也好有个防备。” 老丈一面说着,一面进了灶房。 沈夜望着他佝偻背影,心房中丝丝缕缕,蔓延开某种类似酸楚的情绪。
院中一侧不时传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沈夜起身走出屋外往柴房去。大柱被抬回后,便被安置在那里。 怀中小黑猫已缓过气来,听到那响动惊惧得直挠沈夜手心。“别怕。”沈夜拍拍它小脑袋,将它放回衣襟内。 柴房门扉半掩,一只丈许长的铁笼横在墙边。大柱无法直身,半蹲半靠蜷在里面,犬类一般摇头晃脑,颈上铁链不断磕在铁笼上。他抬头瞧见沈夜,顿时须发怒张,露出尖利犬齿仰首嘶吼。 沈夜眼中望着他,脑海中浮现过一张张曾经熟悉,又变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那些脸孔或许美丽或许亲切,又或许平庸或许可厌,到的最后,全都只变作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
沈夜合上眼睛,须臾又缓缓张开。他轻轻向着大柱颅顶抬起一手,掌心隐约有灵光凝聚。 “公子,衣服缝好了。公子来试一试吧。” 田老夫人忽然在屋里唤他。 沈夜连忙答应,深深看了大柱一眼扭头离开。
天时已近半夜,沈夜试过衣服便去了睡房休息。他辗转反侧,将至天亮方有些睡意。不多时耳畔又似听到阵阵哭泣声。 沈夜翻身下床。淡青雾霭中,田氏夫妇瘫坐在柴房门口掩面痛哭。 大柱因病所致,腹中时时饥饿难忍。他情志暴虐神思混沌,连自己与旁人都分不清。半夜嚼碎自己舌头,血沫碎肉呛入喉管,他那具不痛不伤的怪异躯壳,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沈夜转身走回房中。大堂的桌子上摆着一条完完整整的清蒸羊腿,那是田老丈连夜为他准备的干粮。沈夜拿出身上全部银两放在那条羊腿旁边,静默片瞬回到院中,双足点地翻过竹篱。 他在山脚下停住身形,运起内力吐出腹中凝魄珠。 宝珠悬浮半空清辉流溢。沈夜默念法咒,若有若无的黑气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那黑气逐渐聚成一团包裹住凝魄珠。宝珠华光时隐时现,终将黑气悉数消融。只那璀璨清光却也黯淡了大半。 沈夜收回凝魄珠,一时气血不宁,丹田之内邪气翻涌。他忍痛调息一番,暂且按下体内不适。
天边聚起彤云,似有雨雪向雪山深处堆积。 沈夜极目远望,身形忽地拔地而起,如一只离群孤雁向着雪山顶峰振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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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5, 2014 22:58:01 GMT 8
二十四 祁连山脉连绵千余里,雪峰险峻遍布冰川。时令刚至初秋, 行入雪山深处,已有纷扬雪花飘落。 沈夜在山间寻觅数日之久,仍未见那怪兽踪迹。入山前备下的食物已经用尽,深山雪原飞鸟绝迹,便是想随手猎些野味果腹也不太容易。 再往前便是祁连山脉最高峰,山势越发漫长陡峭。因鲜有人迹可及,此峰并无道路与外相通。沈夜踩着漫过小腿的积雪,以长剑开道辟路,艰难跋涉而行。他自小长在南海岛屿,本就不适北地朔寒天候,虽有内力护体,但宿疾缠身真气不调,待到攀至山峰半腰处,气息已渐粗重。 沈夜暂且停下歇息。雪落得更急,沾在眼睫上的雪沫结成冰晶,视线穿过睫毛间隙,朦胧浮着一层细薄冰屑。 沈夜微眯双目,隐约见前方极远处似有一片水光闪动。他向牧民打探怪兽行踪时,曾听人提及,祁连山腹地最深处有一处咸水湖泊,周遭草木环绕,多有鱼虾禽鸟栖息繁衍。只是山路险阻,绝少有人亲眼见过。 莫非,前处便是那咸水湖?
沈夜面露喜色,拍拍怀中饥肠辘辘的小黑猫,提纵真气奔向那水光处。 未至跟前便望见一汪湛蓝青碧。沈夜清啸一声,身形宛若一阵墨黑旋风翻卷而过,双脚稳稳落在湖边。 因湖水咸涩,水面并未结冰。湖边雾气氤氲,铺着一层细雪,雪下青色草痕依稀可见。无数水鸟受到惊扰,竞相引颈啼叫,振翅高飞。 沈夜袍袖卷起一袭风雪挥向半空,雪光过处,数只飞鸟应声落地。 小猫腹中咕咕噜噜响作一片,闻到鲜血腥气,呜呜哀叫窜出沈夜衣襟,连滚带爬扑向落在湖水边的鸟儿。 “小黑慢些。待我清洗干净……” 沈夜话未讲完,小黑猫一招饿虎扑食叼住一只麻鸭,微一用力,竟将那鸟儿脖子生生咬断。狼吞虎咽吃下一整只长长的麻鸭脖颈,小猫抽空抬起头来,嘴边沾着几片染血的鸭毛,无辜得冲沈夜“瞄”得一声。 沈夜将后半句话尽数咽进肚里,面无表情,道:“请慢用,不必理我。” 小黑猫从善如流,飞快将剩下的麻鸭身躯送下肚去。
天时将近正午,余下的时辰已不多。沈夜草草处理过另一只麻鸭,在湖水中随意荡了荡,割下一块生肉,胡乱咀嚼几口强自咽下去。 这处险峰人迹罕至,近处又有湖水萦绕,一年四季俱有鸟禽走兽出没。与外隔绝,加之食物丰沛,若那雪猿人当真生长在祁连山,也独有此处是最合宜的所在。 沈夜将吃饱喝足的小黑猫揣进怀里,继续往雪山峰顶赶路。 牧民中有传言,雪猿人居于凌绝孤峰最顶处,行踪飘忽、性情残暴,多以棕熊羚羊为食。 沈夜上山前特意猎获一只棕熊,取了熊血置于瓷罐中,以内力保其血液不凝。这一路行来,他每到一处雪峰便倾洒熊血为饵引诱那怪兽。 沈夜使出浑身功夫攀至雪峰极顶,身后苍茫雪地,蜿蜒缠绕着一串殷红血线。
朔风刚猛如刀。祁连山脉的巅峰,如一柄巨斧辟入云霄,浓厚灰云堆积在腰际,远目 极望,唯有片片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峰。 沈夜矗立峰顶,风雪割透衣袍,灵力与内功都已抵不过那尖锐风刃。小猫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呜咽般颤抖哀叫。 沈夜用一双失去知觉的手护着它,轻声道:“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这雪猿人是小妹仅有的一线希冀,不到最后关头,便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雪落得更急,雪花纷纷扬扬交织成网,倾覆在这一天一地的苍茫之中,纠缠得几乎没有缝隙。 沈夜被落雪裹成一尊雪雕。天色急速暗下去,远方天地交接之处彤云翻滚,狂风嘶吼呼啸,更大的暴风雪即将裹挟而来。 再迟下去,他便无法再走出这雪山。
小猫已冷得叫不出声。沈夜跃下山峰,寻得一处稍微背风处放下小黑猫,张开灵力结界将它护在里面。 牧民祖先留下的传言中,雪猿人最爱饮食的并非是棕熊羚羊,而是新鲜的人肉人血。相传那怪物闻得人血便如狂性大发不管不顾,便是有刀山火海,也要先将鲜美人肉吃在嘴里。也正因如此,此处雪峰山腹间虽水草丰美,却鲜有人至。
沈夜觑着双眼望一眼山顶晶莹冰雪,站向迎风出。他撩起衣袖,拔出长剑自手肘往下切下一块尺许长的臂肉。 鲜血自臂弯喷洒而下,点点血滴溅落在莹莹白雪上,浇出朵朵艳红桃花。
二十五
这等风雪肆虐的天候,雪山极顶酷寒如被千年玄冰封冻。沈夜全身早已冷得麻木,加之他体质与常人有别,一块臂肉切下来,他倒并未觉出多么痛楚。只那粘稠血液淌满整条臂膀,血腥气瞬间四溢开来,委实可厌。 沈夜面露嫌恶,微微皱起眉心,以长剑杵地支撑住身体。
狂风卷着飞雪铁鞭一样抽打在身上。沈夜耳中隐隐刺痛,耳膜似乎要被扫入耳道的风刀扎破了。 他在耳边尖锐的嗡鸣和飓风呼号中,依稀听到类似野兽嚎叫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发自深埋的地下,蕴含着比狂风暴雪更加肆无忌惮的力量,一声声、一寸寸慢慢接近。 沈夜目光瞭过寒光冷冽的山脊,峰峦高处的冰川积雪仿佛被一股无形怪力震碎,纷纷自两侧抖落。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大地在瑟瑟战栗。 沈夜淡淡得勾了下唇角。他甩落臂上血水,扯下一截里衣将伤口略略缠紧,急点数个穴位封住血流,而后催动法术尽量掩藏起身上的血腥气,身体侧翻落到背阴处的雪地上,将大半身形埋进数尺厚的雪堆中。
地面的抖动越来越剧烈,雪团夹着冰块自山巅滚落。烈风刮过,带来山脚下鸟兽奔逃的凄惶鸣叫。 沈夜埋在雪中屏息以待。 伴随着身下一阵叫人晕眩的震动,一大片浓重阴影漫过了山脊。沈夜刹那间只觉背上压了千斤巨石。他转动眼珠,余光似看到一座小雪山向山峰这边缓慢移动而来。待那雪山离得稍近些,他才看清视线中那白茫茫的一团并非是雪,而是一身亮白混无杂质的毛发。那身与冰雪一色的毛皮覆盖在一个山一样沉重高大的身躯上。它两腿直立,脚印巨大深刻,每踩出一步大地都在颤抖。它看似走得极缓慢,却转瞬就已来到眼前。 沈夜顺着它宽阔的躯体一路看山去,在形若肩膀的部位之上,看到一张仿若人一般的面孔。
雪猿人。 那先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类人凶残怪物,此刻正一步步逼近到跟前。
沈夜猛然握紧手中剑柄,瞳孔剧烈张大,全身登时如燃了火般炽热。
那怪物果然如传闻一般嗜好人血。它迈动看似极为笨重的双腿,挪到沈夜留下的血迹旁,粗壮手臂蛮横挥舞,浸泡在鲜血中的雪沫便如水流,被它尽数吸入口中。 新鲜人血的腥气在口腔炸开,雪猿人头上毛发舞动,张开大口兴奋嚎叫,双臂平举如巨猿一样用力锤击胸膛。
空门大开,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沈夜猛然跃出雪堆,如一支玄铁长箭向那怪物腋下射去。他速度极快,将全身力量凝于剑刃,便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也逃不开他这一剑。 剑身毫无阻力刺入怪物皮毛。沈夜心中一沉,不待他回手撤剑,雪猿人怒目嘶吼一掌扫过,沈夜胸口如被铁锤碾过,折翼飞鸟般斜斜在半空跌出去。 长剑扎入雪地拖出长长剑痕,沈夜以剑为凭勉强站稳,口中喷出一口血水,臂间伤口受到牵动血流如注。 雪猿人两只铜铃大眼都被那鲜红血液占据。怪兽裂开嘴唇,发丝近似人类笑声般的呵呵声响,甩开壮如树干的双腿直直朝沈夜扑去。 沈夜目光凛然,手结法印催动凝魄珠灵力,手中长剑迸射灼目光芒。他扬手一挥,精钢利剑陡然暴涨十数丈,变作一条伸缩自如的链剑向雪猿人面门招呼过去。 沈夜剑法颇有所成,危难之下,一柄链剑更是舞得凌厉逼人滴水不漏。雪猿人被链剑纠缠,一时捉不到人。剑上光芒又炙热如火,那怪兽皮毛被燎得滋滋作响。缠斗数百招,雪猿人狂啸怒吼,两只巨掌猝然交错分开,左掌火光腾空,右掌玄霜凝结,忽一用力,左掌火球并着右掌冰刀箭雨般向沈夜兜头急射。
沈夜心中一凛,翻身倒地滚出数丈避开一波冰火袭击。 他着实未曾想到,雪猿人竟有如此奇异功力,可同时随心所欲操纵水、火两种属性的术法。 这上古怪兽,莫非已超脱五行之外,不囿于万物相生相克的天理道法之内?
只这一闪念的工夫,雪猿人已攻出数十招。火光熊熊冰刃飞溅,霎时山峦摇动,冰雪崩裂。雪峰上层层积雪已然松动,若一味缠斗,恐有雪崩之虞。 沈夜眼前黑雾阵阵,堪堪便要支撑不住。他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左手并指抹过长剑,温热鲜血撒在剑身上。沈夜默念法咒,一滴滴血珠忽然幻化出无数个形貌与他一般无二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向雪猿人急攻。 那些幻影受沈夜神识牵控,偶人一般无有痛感知觉,只知一味强攻厮杀,被打中要害,便凝做尖细血刺钻进那怪兽体内炸裂开来。雪猿人铜皮铁骨不畏这等寻常法术。但那些牛毛血刺虽不致命,却也叫雪猿人一身银亮皮毛披挂上血迹斑斑。饶是雪猿人功法诡异凶蛮刚猛,一时间也被缠得头疼不已,只将一双凶狠兽瞳死死盯住沈夜,嘶叫连连。
沈夜此时已至强弩之末。他咬牙调动全身灵力操控幻影,豆大的汗珠滚落额角,身体无法支持半跪在雪地上。 沈夜心底雪亮,他现下体力身法俱与雪猿人相去甚远,纵已使出全力,恐也难免要丧命于这怪物口腹之中。 扒皮掏心,啖肉饮血,便是那惯会涅槃重生的神鸟凤凰也要死个透彻,更何况他不过是个……
雪猿人蓦地一声骇然嘶吼。沈夜猛然张大双目,却见一根血刺正正扎入那怪兽左眼,血滴在眼眶爆裂,将那怪兽半边脸孔炸得面目全非。 沈夜心中狂喜,迅疾将所有灵力加持于长剑,身体骤然发力斜飞出去,整个身体都化作一柄利刃对准雪猿人心口扎下去。 那怪兽痛楚难当,失控之下被沈夜逮住空档刺中心脏。雪猿人哀嚎震天,刹那地动天摇。 沈夜强忍胸腹间沸腾邪气,将剑柄稳稳扣在雪猿人胸口。雪猿人剧痛下癫狂奔跑,片瞬脚下踉跄,庞然身躯轰然倒地。雪山一般魁梧到骇人的身体,便如被撒了气的皮囊一般急速缩小,最终变作一只约十尺身长的人面雪毛怪兽。
沈夜大口喘息,迷蒙目光看定剑下猎物,唇边浅笑一闪而过——这等幻术,倒真是不同寻常。 小黑猫一直被沈夜以结界挡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上蹦下窜。沈夜不敢大意,等了片刻见那怪兽确是无有动静,方缓缓拔出长剑撤下结界。 小黑猫柔声软叫,四条短短的小腿刨着雪花向沈夜奔过去。不及小猫跑到跟前,已死去的怪兽忽然长身暴起,铁拳重重擂在沈夜胸口。 沈夜被打飞出至半空摔落在雪地,全身骨骼都似被碾碎,痛到极致只余木然。 沈夜双目模糊,依稀看到小黑猫焦急奔跑的小小身影。雪猿人指爪锋利的脚掌正对着他的头面落下来。 眼底荡开一抹绯红,沈夜依稀似陷入了幻梦中。在梦里,一个月光般素净的身影翩然飞越过山脊,雪花一样,轻轻柔柔飘落下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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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Apr 8, 2014 23:07:11 GMT 8
二十六
身体周围猛然迸发一圈白光。 天地间忽然寂静无声,除了寒冷再感受不到其他。
真的是太冷了…… 沈夜艰难呼出一口气,眼睑沉沉坠下。黑暗将他吞没,一同抹走那道素白身影。
依稀有股轻淡香气萦绕鼻端,似是药草清香。 沈夜缓缓扇动眼睫,有微弱光亮落进他双眼张开的缝隙中,视线像蒙了一层棉纱,模模糊糊看到一片蓝白相间的凌乱花纹铺展在面前。沈夜花了一段时间方才看分明,那花纹是一顶床帐的帐顶。 胸口刺痛隐隐,四肢像是陷在云朵中绵软无力。沈夜轻轻喘息一阵,将目光从帐顶移开。 一张条案出现在视野中,侧旁另有一张书桌。书桌之后,有人一袭白衣侧身独坐。 心脏蓦地受惊般撞在胸骨上。 沈夜挣扎着探起上身,气息虚弱道:“师,师尊……”
那人听得响动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走至床边,微微俯下身柔声询问:“醒了?身上可还好吗?” 风流儒雅,仙风道骨,与息心堂主一般俱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却并非是他。
沈夜身上力道骤失,跌回床铺间,“是先生救了在下?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人淡然轻笑,“贫道并未做什么。公子毋须挂怀。” 沈夜略显讶然。此人自称道人却并未着道袍,一身白衫长发垂肩,倒是一副文士样貌。 似是看出沈夜疑惑,那人又道:“贫道苍玄,生性惫懒无状,让公子见笑了。” 沈夜忙道不敢。 苍玄撩衣坐于床前,探手搭在沈夜腕间试他脉象,片刻颔首道:“雪猿人未曾伤到公子根本,调养这几日已无大碍。只是……”苍玄顿了顿,续道:“公子体内似另有一股怪异真气,与你本身气血灵力俱不相合。长此以往,恐于公子身体有大妨。” 沈夜怔了怔约略一笑,垂下视线,道:“在下先天元气不足,真人所言怪异真气恐也是自胎中带来的。有劳真人挂心了。” 苍玄见他似有所防备,当即不再多言,又嘱咐他几句便自起身离开。
接下来一连数日,苍玄每日早晚俱来房中亲自为沈夜诊脉医治。苍玄医术高绝,有他出手调理,不多时沈夜已能下床走动。 苍玄救回沈夜,便将他带至附近这处道观医治。苍玄本是云游至此,并非此观中人。几日后沈夜身体大为好转,恰巧苍玄观中传讯请其速归,苍玄留下足用的内外服丹丸汤药,切切叮嘱沈夜定要休养足日,而后便招来仙鹤乘云而去。
沈夜心知自己现下这副模样,便是早早启程回乡,也不过是平白亏耗内力,设法与华月传过信后,便安心留在观中将养。 这处道观被环抱在一座葱翠山谷中。山间绿树葱茏水溪清湛,云雾缭绕鸟啼鹿鸣,倒真是一处山水画儿般的绝妙所在。 小黑猫镇日在山林间扑蝶撒欢,彻头彻尾野成了一只小豹子。观中饮食清淡,沈夜恐那小东西饿肚子,时常偷偷打些野味给它解馋。小猫翻着肚皮滚在沈夜跟前,却是越发得黏人了。
山中岁月静好,沈夜每日清晨调息过后,独自去后山沿着林中青石小径登至山顶。山顶处有一凉亭,四周翠竹婆娑,微风过处幽凉阵阵。 一日晚间,沈夜偶然兴起又去了后山,刚行至山腰处,忽听得有阵阵琴声自山顶凉亭传来。沈夜不由停步细听。那琴声悠远缠绵,起势轻灵回音低沉,绵绵密密婉转不绝,分明是一腔愁绪无处凭几,却只道出满腹思恋无怨无悔。 沈夜只觉那一弦一声俱都紧紧缠在了心尖上。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不待细想,足尖轻点人已飞纵出去。 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不过转眼之间,待他掠至山顶,亭中已空无一人,只隐约似有淡淡清冷香气在风中飘散。
之后几日,每到傍晚他便等在亭中,却再未听过那晚的琴声。渐渐得,沈夜也便淡了要见见那琴师的心思,仍旧改在晨间去后山。 但那凄清曲调却是刻在他脑中再也拂不去。沈夜不善抚琴,便斩断一根翠竹削出一只长箫,依着记下的调子摸索吹奏。只那仓促间制成的洞箫音色凝滞干涩,竟及不得那琴音十之一二。 小黑猫前爪捣住双耳,一双后足将他靴面蹬得泥点斑斑。 沈夜无奈苦笑,只得收了竹箫下山去。 又隔一日,他自后山回到房中,见桌案上摆着一只长形锦盒,打开来里面竟躺着一只湘妃竹箫。 沈夜陡然怔住,只疑心自己花了眼。 午间小道士按时送来饭菜,沈夜将锦盒递换给他,“道长落了东西在这里。” 小道士连连摆手,笑道:“这么名贵的箫怎会是观中之物。此箫乃是苍玄真人特意托人送来给沈公子的。公子只管收下便好。” 沈夜手指拂过长箫,道:“苍玄真人离开日久,怎会得知在下近日喜好弄箫?” 小道士忽然面色涨红,含混道:“这,这……许是观主与真人书信往来,偶尔提到了吧。我,我还要去打扫厨房。沈公子慢用。” 小道士抓了食盒,慌慌张张夺门而出。 沈夜静静凝视竹箫,将长箫抵在唇边,轻柔声色低婉幽回,一声声撞在心头,滴滴都是心尖血。
斜阳西沉暮色垂落,沈夜手持竹箫去到后山。那琴声果然再次响起。沈夜凝听许久,在琴声抚至第二叠时吹奏起长箫。 一琴一箫,低回婉转遥相呼应,似有连绵不绝的思念化作滴滴雨丝落在夜下的山林间。 许久琴箫俱止。 沈夜依竹遥望天边明月,提步往山上行去。 他一步步踏过青石小路,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 山风摇曳,似在诉说无法宣之于口的心语。 沈夜走到小路中央,遥遥望见那道素白的身影,踏着一地月光轻轻自高处走下来。 他们遥相凝望,一人来自山脚,一人来自山巅,一步一步消弭了彼此的距离。
月光透过林木枝叶披落肩头,他们终于站在了一处。 沈夜的目光溪水般流过面前那人被面具遮挡的面孔,只觉自己又陷在了梦境里,直到那人轻声叹息,向他伸出手:“阿夜,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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