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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4:07:18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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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1:11 GMT 8
华月觉得紫薇尊上最近越来越暴躁了。
起因在于他那个到处乱跑的叫谢衣的小徒弟。沈夜每天议事完毕找谢衣查功课,十有八次找不着人,如果找到了,那就绝对是在七杀祭司的宫室。
“你看这像什么话?本座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他去跟瞳学造那些木头玩意!”沈夜回来一看不见谢衣人影,又对华月抱怨开了。
华月表示这怪谁咯,然后吩咐侍从:“去七杀祭司那里把谢衣公子叫来。”
沈夜黑着脸端坐在宝座上等。等了许久侍从回来了,带回一只偃甲鸟。沈夜的脸更黑了:“谢衣呢?”
侍从没开口,偃甲鸟抖抖翅膀说话了:“阿夜,他不在我那儿。”
沈夜怒道:“叫我紫薇祭司大人!”
偃甲鸟:“…………”
沈夜继续怒道:“本座没叫你,你来干嘛?要来就自己来,叫一只木头鸟来干嘛?谢衣天天往你那里跑,不在你那在哪?”
偃甲鸟:“……你徒弟知道你会去我那里找他,所以不来了。”
沈夜一拍座扶:“本座不要这样的徒弟!你要你拿去好了!”
偃甲鸟:“……我先走了。华月你哄哄阿夜。”
哄你妹!沈夜一巴掌把偃甲鸟打了个跟斗,怒气冲冲的看着偃甲鸟颠着翅膀飞快逃走了。
华月努力搜索着安慰词:“阿夜你也消消气。谢衣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兴致来了难免过度些。来日方长,慢慢教导就是了。”
沈夜哼道:“前日教他的术法,到现在一次也没见他练过!这般惫懒,以后如何放心将流月城交给他?这次等他回来了,本座必不轻饶!”
华月摆了个“这厮的确该罚属下绝对相信您会狠狠罚他”的鼓励表情,然后默默飘到了殿外,手一招,那只偃甲鸟瘸着飞到了她肩上。
“瞳,你说这次谢小衣会被怎么处罚?”
“跪一个时辰?”
“顶多半个时辰……赌不赌?我赢了你替我另外做一把琴,要冷玉丝的。”
“好。我赢了你以后要替我看着谢衣,找点事给他做,别让他再往我这跑了。”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我惹不起他师父。”
沈夜大人是出了名的勤政高效,并且天赋异禀,可以一边处理政事,一边给妹妹沈曦讲故事,一边等谢衣回来,还要一边生气。一心四用,十分英明神武。
等他哄完小曦睡觉,又处理完一案牍卷宗,捏碎了三块竹简之后,谢衣终于回来了。
十三岁的谢衣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少年,瘦精精的像只猴。他怀抱一个大箱子,在门外探头一望,看见沈夜在案桌上支着头睡觉,便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的朝自己的房间溜去。刚走两步,身后响起冷冷的声音:“去哪啊?”
谢衣脚步一顿,苦着脸转过身来,行了个礼:“师尊……”
沈夜姿势不变,闭目说道:“整天不务正业,成日不见人影。回来见到为师一声不吭就想溜,你真是越发的懂规矩了。”
谢衣眼珠子转了转,转出个笑容来:“弟子以为师尊睡了,夜深露寒,弟子是想回房给师尊取件衣服。”
沈夜听了这话,不禁睁开眼来,把谢衣打量了一番,心想这混账小子见风转舵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是跟谁学的?跟本座?不能够哇,本座是多么实诚的人。
谢衣眼见师父脸色陡然冷了几分,便暗叫不妙,果然沈夜冷哼道:
“你整天跟着瞳,别的不知道,敷衍推脱的本事倒是大涨。”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谢衣跟前,也不叫他起来,指了指那个箱子问道,“什么东西?”
谢衣小声道:“这是弟子新做的偃甲。”
沈夜冷笑一声:“很好。于偃术一途如此尽心竭力废寝忘食,当真是勤奋有加,只不知本座前日教你的术法,你掌握了几成?”
谢衣低头不语,沈夜心中有气,正要大加斥责,忽见谢衣抬手拈了个法诀,口唇微动,周身灵力暴涨,瞬间凭空结出一个灵气光盾,金华流转,光彩熠熠。
沈夜登时把冲到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
谢衣年纪小,灵力不足,吃力的维持着光盾,他抬起脸看向沈夜笑道:“师尊,这招瞬华之胄徒儿学会啦。”
沈夜憋了憋,突然一出手,直直穿过光盾,抓住了谢衣的胳膊。
谢衣惊呼一声,瞬华之胄登时破散。
沈夜把他轻轻一扔,怒道:“你这也算学会?瞬华之胄何其强韧,你却被人轻易就突破了,也敢妄称学会?”
谢衣揉了揉胳膊,咕哝着说:“能防别人就够了。弟子再怎么练,也防不了师尊啊,师尊多厉害。”
“哦?你就这点志气?”沈夜斜他一眼,见他小脸涨红,额头微微见汗,不由有些心软,“你先起来。”
谢衣讪讪站起,衣袖上沾了灰也不敢拍。沈夜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心中颇想替他理理衣裳,又颇想把他扒了裤子,狠狠揍一顿。
谢衣以前不是没挨过揍,有时候他胡闹过头了,沈夜也不会跟他讲君子动口不动手。当然,尊贵的大祭司要教训徒弟,必不能跟平民百姓家一样真扒了裤子打屁股,而是唤了执刑人,抬了受刑凳,拿了施刑杖,一五一十的打得威武肃穆。此招极为狠辣,常有贵胄之家拿来教训子弟,再皮痒的孩子挨了几次也必定乖如偃甲兔。
但谢衣不同常人,十分没有骨气,棍子还没挨着屁股,就开始撇嘴;一棍子下去,立马热泪奔腾,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泣鬼神,简直叫人不好意思再打他。有一次甚至把沈曦也惊动了,小姑娘抱着布兔子呆愣愣的看着痛哭流涕的谢衣,然后拉拉沈夜的衣服,小嗓子也带了哭腔:“哥哥,不要打了,他要被你打死了……”
沈夜看着纯真的妹妹,实在没法把“才打了一下”这句话说出口,只得命令停手。如此几番,沈夜吸取教训,不肯再简单粗暴的对徒弟动武,转而罚他跪地思过。但谢衣只要被罚跪,次日必定哎哟哎哟喊着膝盖疼,并且要把裤腿卷起来,让沈夜看他淤青的膝盖,以此证明自己身受重伤需要静养,得到许假后就立马撒丫子跑去瞳那里捣鼓偃甲。
有了以往种种不堪回首的经历,此刻沈夜大祭司面对自己的小徒弟,不禁心潮起伏,在“杖刑伺候”和“跪地思过”间犹豫片刻,憋出一句:“你知不知错?”
谢衣赶紧点头:“弟子知错。”
沈夜又道:“以后可还敢再犯?”
谢衣把小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弟子再也不敢了。”
沈夜说:“好,从现在开始回你自己房间,把瞬华术全篇抄刻二十遍,刻完之前不许出房门一步。”
谢衣:“弟子……啊——哈?”
沈夜看着徒弟惊讶的表情,心中颇为愉悦,命侍从搬来竹简刻刀,便施施然负手回了自己寝宫,走之前还没收了谢衣的木箱。
往后数天,神殿里都不见了谢衣的身影。祭司们纷纷议论,说紫微尊上的那个宝贝徒弟呢,以前不是都破例上殿的嘛最近怎么销声匿迹了。议论归议论,又不敢去探问沈夜,大家都知道大祭司的脾气比驴还要招恨三分,尤其是在谢衣的事上,多问两句,都是要被大祭司用“本座徒弟不劳你操心”的眼刀插满身的。
在这些祭司中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跟沈夜自幼亲近的廉贞祭司华月和七杀祭司瞳。华月悄悄探听到了独家真相,便去找瞳抱怨:“阿夜这次怎么不走寻常路了,这叫我们的赌约怎么办?”
瞳高深莫测的皱了皱眉,正要对此发表一番见解,忽然有人来传,说大祭司叫七杀祭司过去。
于是两位赌友只好匆匆分别。瞳奉命而去,只见沈夜面前摆着一件木制器具,见了他便道:“你来瞧瞧,谢衣那小子又捣腾出了什么玩意?”
瞳凑进细瞧。那东西高约一尺半,雕琢成了枝繁叶茂的树木摸样,树枝上蹲着一只木制小鸟,偏着小脑袋似乎正要鸣唱。
“雕得倒是很精巧。”沈夜拍了拍小鸟脑袋,“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瞳看了看他,很想说你怎么不直接问你徒弟去。但是多年相处,已经让他学会不跟沈夜一般见识,直接伸手将小鸟脑袋上一根呆毛拨了几圈,只听齿轮咔咔转动,那小鸟活了似的翅膀一抖,眼珠一转,开口便出了声:“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个神女……”
沈夜登时发了懵:“……这鸟怎么跟本座一样?!”
瞳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只是鸟声音跟你一样。”
沈夜:“……………………”
据事后七杀祭司瞳所言,当时流月城大祭司的脸色,很像古书上描述的猪肝色。之所以说“像”,是因为七杀祭司表示他也没见过猪肝,不敢确定。
气疯了的大祭司决定去找徒弟谈谈人生。 当他见到谢衣的时候,谢衣正蹲在一堆竹简中间,哭丧着小脸拿着小刀刻啊刻。
沈夜并不同情徒弟,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逼问徒弟为何把为师做成了一只鸟?
然后他看到徒弟眼睛一亮,就隐隐感觉不好。果然谢衣立刻开始了长篇累牍的讲解:“师尊,这是我新发明的。别看它摸样不起眼,但可厉害了!我在里面设了凝音术,灌入灵力之后,就可以把想要的声音收录下来。风吹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唱歌的声音,乐曲的声音都可以。师尊你看这里有三十六根树桠,每一根都对应着一首曲子,想听什么拨动相应的枝桠就可以了!这个东西可难做了,我看古书上说下界有一种凝音石,但是咱们流月城没有,所以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想出办法弄了跟凝音石差不多的……”
沈夜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喝止了他问道:“这里面怎么有为师的声音?”
谢衣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师尊……有了这个东西,您以后就不用每天都抽空给曦小姐讲故事了。您把故事讲好存进去,曦小姐要听故事的时候,一拨这鸟脑袋上的毛就可以了。徒弟怕树枝太多不好记,专门给您设计了这专用鸟毛。”
沈夜愣了愣:“这东西……是给为师做的?”
谢衣眼睛亮晶晶的:“嗯。我想先试验一下,就偷偷录了师尊的声音。”
沈夜看着小弟子的眼睛,一时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半响才道:“你为何想起做这个东西?”
谢衣理所当然地说:“师尊日理万机,还要天天给曦小姐讲故事,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弟子想……”
“好了。”沈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的时候脸上表情已经柔和下来,“为师知道了。”
他一向面冷,这番话已经算是表扬了。谢衣很快乐的蹭了蹭他,叽叽喳喳的道:“师尊,偃术真的很神奇很有用。,等弟子以后学好了偃术,还要做更多更有用的东西,让大家得到更多的好处,不要再过得那么辛苦了。”
沈夜默然片刻,叹道:“随你罢。”随即又正色道,“只是你不要因为痴迷偃术,便荒废了术法。”
“不会的!做偃甲也需要术法呢!”谢衣笑嘻嘻的,“师尊,您今天就试试用这个给曦小姐讲故事吧?”
沈夜点头答应:“好。”然后心里默默说,傻小子,小曦哪里是想听故事,只是想要为师去陪陪她罢了。
这番话他没有说出来,想了想问道:“谢衣,你这个会讲故事的偃甲,有什么名字吗?”
“有啊!它叫‘故事大王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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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2:12 GMT 8
谢衣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大王一号算不算贿赂了沈夜,不过沈夜自此倒是对他沉迷偃术不再抱有异议了。
而这个流月城谢氏家族的贵胄子弟,在偃术方面越来越显出了惊人的天赋,不到两年,同样长于偃术的七杀祭司瞳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等到谢衣十七岁的时候,于偃术上的造诣已然达到烈山部数千年来一个新的巅峰。
与此同时,流月城的状况也日趋恶劣。五色石日渐捉襟见肘,城中不得不各处精心调度,尽量节省供热消耗。但是流月城悬于高空,长年酷寒,燃料不足之时,常有体弱不擅术法者冻死病死,种种惨状不一而述。就□□主沧溟也久病缠身,城中事务大权几乎全由沈夜一人总揽。
沈夜于政事上虽然熟稔精干,但对于流月城状况也是束手无策。思忖再三,他下令削减内城中四成的五色石,用以补给外城。理由是内城乃各家贵族府邸所在,贵族们灵力多强于平民,又兼身修术法,可以抵御严寒。此令一下,顿起哗然,不少内城贵胄怨声载道,但畏于沈夜铁腕,谁也不敢出来公然抗命。 一时间,关于沈夜篡权专横的风言风语很快流传开来。沈夜知道后也只是冷冷一哂,并不理睬。
这日,谢衣照例跟沈夜议完事,又略陪沈夜说了几句闲话,从大祭司宫殿走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落下的巨大夕阳给古老的宫殿镀上了金色的冰冷霞光,波光粼粼的水池里荷花平平铺向远方。
谢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温暖空气。如今的内城,也只有这个地方五色石燃烧充足,始终暖和了。
他新晋了破军祭司,穿着宽大柔软的祭司袍子,沿着白色长阶而行。十七岁的谢衣身量已经长高,相貌端正温润,举止也日渐儒雅稳重,只是有时眉目顾盼间,还隐约带着幼时的狡黠稚气。
一路行来,偶尔遇到几个见了他脸红低头的侍女,谢衣一概报以柔和微笑,且走且笑的出了宫门,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宫外的雍门狄。 雍门狄似乎等了他很久,一见他来便面露喜色,忙忙拽住了问:“怎么样怎么样?紫微尊上可应允了?”
谢衣为难地看着他,揉了揉眉心道:“抱歉阿狄,我没跟师尊说这事。” 这事说的是雍门家的事,雍门狄的父亲身体不好,术法修为也甚浅,自从内城五色石削减之后,便干脆病得卧床不起了。雍门狄求到谢衣跟前,请他跟沈夜求个情,多拨一点五色石来救父亲。谢衣跟雍门狄自幼结识,交情甚笃,雍门狄还比他小一岁,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喊谢衣哥哥,雍门家出了这事,谢衣自思不能袖手旁观,然而若说去找沈夜求情,他又开不了这个口。
不是不敢开口,而是不忍开口。沈夜近来因为五色石的事顶着多大压力,他朝夕跟随左右,是亲眼目睹的,若是给雍门家开了这个先例,那么沈夜的政令就更难实行下去了。 雍门狄听了谢衣的回答,脸色惨然,缓缓松了手,沉默半响才道:“抱歉……我知道此事希望渺茫,为难你了……”
谢衣见他如此,心中好生不忍:“雍门老族长还、还好么?”
雍门狄轻轻摇头:“……拖时间罢了。” 说着叹口气,朝谢衣微一躬身,“小弟放心不下家中,先告辞了。”
“——等等。”谢衣止住了转身欲走的雍门狄,拍了拍对方肩膀,“阿狄,不要着急。这样吧,我把我家里的五色石都给你,你先拿回去应急。”
“这怎么可以?”雍门狄大惊,连忙推却,“万万不可,你……” 谢衣一笑:“有何不可?反正……”他眼中微微黯淡,“反正家严家慈皆已故去,并无其他顾虑,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办。雍门老族长身体紧要,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两人告别之后,便各自回府。谢衣命人家中五色石统统送往雍门府后,又打发了家中寥寥几个侍仆,叫他们“先回家呆着,等暖和了再来。”他自己收拾了两个大箱子,趁着天色尚明,便匆匆赶往大祭司宫殿。
沈夜正在同华月议事,见他来,便问道:“何事?”
谢衣看了看华月,笑道:“无甚要事。师尊跟华月祭司有事商谈么?那弟子先……
沈夜打断他道:“有事就说。”
华月瞪着谢衣佯怒道:“怎么,你要跟阿夜说什么还不让我听?”
沈夜道:“华月,祭祀之事便照方才所议办理,你下去准备吧。”
华月:“………………属下遵令。”
眼看华月消失在法阵中,沈夜方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谢衣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微微低头道:“弟子想到师尊这住上几天,望师尊应允。”
“哦?为何?”
“……师尊操劳政事,弟子想随侍左右,好为师尊分忧一二。”
“是吗?”沈夜踱到谢衣面前,一动不动的审视着弟子,直到对方涨红了脸,才淡淡道,“为师不需你分忧。你还是回你那个冰天雪地的家里自在逍遥去吧。”
谢衣吃了一惊:“……师尊?”
沈夜哼道:“舍己为人,你倒是慷慨。还到为师跟前扯谎,简直该打!”
谢衣被当场揭穿,反倒轻松下来,笑嘻嘻行了个礼,他毫无诚意地道:“弟子知错了。请师尊收留弟子罢。”
沈夜一甩袖子:“指望为师跟你一样慷慨?这里没有你的地儿!”
谢衣苦着脸求道:“师尊。弟子家中此刻就是个冰窟窿,在里面呆上一会,手脚定要冻坏,到时候恐怕只能跟瞳大人一样装个偃甲肢了。师尊~”
沈夜毫不动容:“既要做好人,就该付出做好人的代价。你不是喜欢偃术么,换个偃甲肢体不是正合你意?”
“偃甲再好,也比不上活生生的血肉嘛。”谢衣眼睛里放出无比诚挚的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弟子万不敢自轻自伤,令师尊难过。”
谁要为你难过!沈夜气道:“油嘴滑舌……混账!你以前住的房间还空着,暂且留你几日。等雍门家事毕,你就立刻回去!”
谢衣怔了怔,道:“几日?师尊的意思是…………?”
沈夜缓缓点头道:“不错。我遣医官去看过,雍门族长时日不久了。”
谢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眶已然发红。
沈夜道:“你很难过?”
“弟子幼年失怙,常得雍门家照拂,弟子……”
“生死离别,世间常态,谁也逃不脱。况且流月城这种境地,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沈夜转过身去,语气不带半点波澜,“谢衣,若哪一日为师逝去,为师只盼你全心为我流月城效力,勿要徒劳伤怀。”
谢衣浑身一震,失声道:“师尊何出此不祥之言?师尊修为精绝,必不会……”
“做师父的,自然会比徒弟先走。”沈夜闭目道,“本座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带领族民离开此地,寻得一线生机。若此愿得偿,生死之事,又有何惧。”
谢衣怔怔看着沈夜的背影,一瞬间心头涌上许多滋味,说不清是敬仰,是悲伤,是心痛,还是一些别的东西。这时候,十七岁的谢衣只是暗暗坚定了决心,这一生,自己也定要穷尽偃术之力,为烈山部,为师尊,争一个光明的未来。
如沈夜所言,半个月后,雍门族老族长回天乏术,溘然长逝。其子雍门狄继任族长,次年在破军祭司谢衣的力荐下,雍门狄升任天同祭司。
同年,谢衣被任命为生灭厅主事,成为流月城数千年来最为年轻的主事祭司,而下一任大祭司的继承人选,也仿佛已是心照不宣,无需置疑的事实。
神农寿诞是每年流月城最热闹的日子,也是最受重视的节日。往年这等要事都是交由廉贞祭司华月一手操办,今年却有些不同,沈夜特意叫了谢衣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无非是叫这位板上钉钉的下任大祭司跟着熟悉政务而已。
沈夜对于这唯一弟子的重视偏爱,众人有目共睹,也大都习以为常,纵有一些不满的,也只得心里悄悄嘀咕而已。唯独贪狼祭司风琊,接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勃然作色,一掌震翻桌案,也不顾身侧有人,便咬牙切齿道:“沈夜这厮,竟如此偏心——”
旁边属下连忙截了他话道:“贪狼大人,小心慎言啊!”
“怕什么!”风琊咬着牙冷冷一笑,“他沈夜就算听了去,又敢把老子如何?老子论血统门第,术法实力,哪一样不比谢衣强上百倍!哼,沈夜那厮又算是什么东西,无非是城主脚下一条狗罢了,若非沧溟城主抱病不能理事,又怎会轮得到他到处发号施令……”
他心中积郁已久,连珠似炮的发泄一通,下属们既不敢赞同,又不敢反对,只得陪笑硬着头皮听着。风琊正骂得畅快,忽然门外有人笑道:“贪狼大人何事如此生气?”
笑声未落,一人飘然而入。此人高挑清瘦,广袖长袍,颇有出尘之态,脸上带着黄金面具,朝风琊团团一揖道:“在下在外面就听得贪狼大人大发雷霆,不知所谓何事?”
风琊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赤霄,你今儿怎么有空跑来我这边?你倒是清闲。”
“自然清闲。”赤霄毫不客气的在石椅上坐了,从容笑道,“往年这个时候,在下给廉贞大人当副手,忙得不可开交。今年托大祭司的福,有破军大人和廉贞大人商量着,在下少不得躲个懒偷个闲。”
风琊重重哼了一声,挥手命下属们退了下去,气闷闷的在赤霄对面坐了,只不说话。
赤霄察言观色,心中暗笑,说道:“倒是风琊兄,破军大人如今几头忙着,恐怕这生灭厅的事务都落到风琊兄一人头上了吧?”
风琊冷笑:“哪里。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自然摊到我头上,至于机要大事嘛,我说了哪里算得?还得劳烦破军祭司拍板决定呢。”
赤霄故作恍然道:“也是。说来破军祭司大人,年纪轻轻,倒真是少年英才,能者多劳啊。”
风琊哼道:“英才?能者?呵呵——赤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最是知道我。你倒说说,我哪里不如谢衣?他谢衣能的,我哪样不能?”
赤霄弹了弹袖子,略作沉吟,道:“确有一样你不能……”
风琊瞪着眼急问:“是什么?”
“你真想知道?”赤霄四下望了望,凑到风琊耳边压低声音道,“……侍奉大祭司,你能么?”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温热的气流细悠悠绕过风琊耳边,带着一丝隐秘的暧昧。风琊先是茫然,继而不可置信的恍然了:“你是说——?怎么可能!他们——”
“我前日去找廉贞大人复命,无意见路过后殿别院,你猜我看到什么?”赤霄微微含着笑,伸手比了一个姿势,“大祭司在教破军大人刀术,他的手是这样的……这边握着腰,这边搭着脖子,两个人贴得毫无缝隙,脸都贴一块去了。你说,破军大人都多大了,术法身手也不差,还用得着……呵呵,听说破军大人之前在大祭司宫里住了好几年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怨不得大祭司如此偏爱于他。”
风琊听得呆了,却仍旧摇头道:“他们是师徒,师父点拨徒弟修习,又什么大惊小怪的。”
赤霄呵呵一笑,道:“风琊兄说的是,在下也是此意。破军大人如此得大祭司看重,风琊兄既是破军大人的副手,自然跟着沾光,必定是前途无量了。”说着岔开话题,东拉西扯的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走时赤霄回头看了看风琊,见他始终恹恹的皱着眉头,知他心中已有疑惑,赤霄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流月城的空气是静默的,赤霄大步流星,硬是走出了一路凛冽寒风。他在冰冷的空气里且走且笑,他知道风琊是怎样的人,一个自以为冷静深沉的愣头青。长久的愤懑加上这点疑惑,足以让他跟谢衣之间大闹一场。
而沈夜——赤霄在寒风里又笑了。他想自己并没有冤枉他,贴在谢衣身后之时,这位高高在上的紫微大祭司看着自家徒弟的眼神,他绝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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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后,谢衣与风琊在生灭厅公然动了手。
华月赶到的时候双方斗得正紧,激荡的灵气中两人的衣袂里猎猎作响。风琊招招攻势凌厉,谢衣却似有顾虑,只一味躲闪招架,幸而身法迅捷,躲得尚且从容。
“你俩还不住手!”华月急得要上去拉架,忽然手腕一紧,回头看时却见沈夜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
华月只得按捺住了,又看了一会,只见风琊越发咄咄逼人,谢衣处境愈险。沈夜却仍旧一言不发。
谢衣一个瞬身,又躲过了一招攻击,心里对风琊的纠缠不休也怒火渐生。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道:“谢衣,拔刀!”
谢衣侧眼望去,立刻便在攘乱的人群里看到了沈夜,也看清了沈夜眼里严厉的责备。
“还不拔刀!”沈夜见他不动,继续用心语术催促。
谢衣无声的叹了口气,手中一捻法诀,光咒转动中长刀祭出。随着瞬间暴涨的灵力,谢衣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漫天刀光里。
这是华月第一次见到谢衣的刀法。谢衣向来不喜欢刀剑之类,就如他不喜欢那些不留余地凌厉十足的攻击术法,但沈夜逼着他学,他也就学了。
很多年后华月还清楚的记得这个场景,她想,谢衣的刀,真的不是杀人的刀。
他的刀毫无杀意,甚至堪称和煦。温温柔柔,流水一般淌开来,是一场漫天漫地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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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3:18 GMT 8
刀光骤敛。
两道身影乍合即分。
四周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呆呆看着背对而立的两人。风琊脸色发白,一动不动;而谢衣表情凝重的拎着他的刀,刀很普通,刀刃有幽幽冷光,仿佛刚才的盎然春意只是众人的一场幻觉。
华月蹙着眉,方才那一瞬间太快,她竟然没能看清这场打斗发生了什么。
在极度的寂静中,一个声音沉沉响起:“斗尊之日尚未到来,便忍不住开始切磋了?真是好兴致。”
围观的人们这才发现紫微大祭司竟然也在,立刻自觉的分开一条道来。
风琊眼里闪过一丝惊惧,连忙躬身行礼,沈夜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谢衣跟前,冷冷看着自己的徒弟。
谢衣被他的目光压得有点难受,只得露出个可怜的笑容:“师……”
才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沈夜狠狠瞪了回去。沈夜又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直接转身便走,谢衣愣了愣,愁眉苦脸的跟了上去。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师徒二人越去越远,都是摸不着头脑,这就打完了?不是,生灭厅两位主事祭司公然斗殴,大祭司就没点表示?
“都杵着做什么?神农大人寿诞在即,你们都没事干了?”华月板着脸轰走了切切私语的群众们,又神色复杂的瞥了一眼风琊,心想这娃居然赶着和谢衣打架,真是够胆也够蠢。幸亏谢衣似乎没受什么伤,不然就阿夜那个护短偏心样,指不定把风琊怎么着呢。
风琊呆立半响,慢慢伸手摸向自己的眉间,又慢慢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有点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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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跟在沈夜身后,一路默不作声的到了大祭司的寝殿。
沈夜径直走入殿内深处,头也不回的长袖一拂,沉重的殿门应声闭合。他这才转过身来,沉着脸看向谢衣。
谢衣没等他说话,先就低头认错:“师尊,弟子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夜冷冷道:“哦?你错在何处?”
“弟子……弟子不该和贪狼祭司动手。”
“是吗?”
“咳,弟子尤其不该在生灭厅如此失态。”
“还有吗?”
“……弟子方才,理应向贪狼祭司好言谈合,却不置一言就走了……”
“谢衣!”沈夜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还要继续与为师鼓唇弄舌?!”
他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神色,谢衣吓得一怔,却见沈夜逼近几步,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你方才为何迟迟不拔刀?风琊出手狠辣,你却束手束脚,是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不成?!”
谢衣张口结舌的看着沈夜放大的怒容,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师尊,弟子又不是要跟贪狼祭司以命相搏,一时意气,何必……”
“方才你那一招,轻则可以在风琊额上划一刀,重则可取他双目,就算你不想伤人,再不济也能割下他额发,你却在最后折身避开,是怕大家看出胜负,于风琊面上有损?”沈夜根本不听他说完,只管咄咄逼问。
“……师尊目光如炬。”
“呵,以德报怨,你倒好心!为师竟不记得曾教过你轻忽自己性命,一味退缩忍让,你却是从何处学来!”
“师尊。”谢衣摸着头笑了一下,“弟子没有轻忽性命,贪狼祭司他伤不了我。”
沈夜气结:“你!对敌之际生死一线,你也如此托大手软不成?”
“可是风琊他不是敌人啊。”谢衣小声嘀咕着,见师父越发火大,便赶紧垂下头去。
沈夜看着一脸认错相的徒弟,感觉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亲眼看到好几次谢衣险险从风琊招下躲过时,心底骤然涌出的怒气和惧意似乎还在冲击着胸膛。沈夜忽然怀疑起自己把这个弟子教成了什么样的人,太过善良,太过磊落光明,似乎对任何人都报以宽容善意,对任何事都可以容忍,都好商量。
————他简直都想象不出谢衣会和什么人以命相搏的样子。
这样的谢衣,能和他一样在黑暗的权利顶端走下去吗?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沈夜随即又在心底摇了摇头,他想权利并不天生黑暗,黑暗的也许只是人心而已。
“少在为师面前装委屈,你心里不服,为师知道。”沈夜冷哼道,“如今自然随你胡闹,以后当了大祭司,看你怎么办。”说着恨恨瞪了谢衣一眼,“还哭丧着脸做什么?说说看吧,怎么打起来的?”
谢衣怏怏抬起头,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贪狼祭司今天脾气似乎有点大,说了几句……奇怪的话,弟子一时没忍住,跟他争辩起来,然后就、就不知怎么的动起手来了。”
“奇怪的话?他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谢衣心想这几句话实在莫名其妙又十分无礼,若是对师尊说了,恐怕风琊要倒大霉,便面不改色的扯谎道,“大概是弟子最近忙于神农大人寿诞,生灭厅的事务差不多都是贪狼祭司在处理,把他累坏了,发点牢骚吧。”
沈夜又瞪了他一眼:“你忙于寿诞之事?这倒奇了,华月昨日还向我告状,说你成日缺工,找不到人呢,原来你竟如此勤勉,这倒冤枉你了,不如找华月来你跟她当面说清?”
谢衣当场被拆穿,愣了一下,便立刻又继续面不改色的侃侃说道:“师尊明鉴,弟子的确是在忙着为寿诞做准备。师尊还记得弟子跟您说过么,流月城一草一木似生实死,无法生长败谢,所以弟子想造一个偃甲房,试着移种一些果木……”
“这与神农寿诞有何关系?”
“师尊……”谢衣谈起偃术,脸上便光彩顿显,“神农大人的寿诞祭酒,因为没有多的,今年用了明年用,都用了几百年了……神农大人年年对着同一鼎酒,想必不会高兴。如果我们可以酿一些新的酒,不光可以用做寿诞、祭祀,还可以分与城民,大家同乐,那多好呀。” 沈夜数年前曾听他提过此事,当时觉得不过是异想天开,此时见他重提,不禁有点惊讶:“你的意思是,你做成了?”
“嗯!”谢衣眼睛亮晶晶的,掩不住的兴奋喜悦,“前些天发现果木已经长了些小果子,便改进了偃甲房的灵力流转,今日去看,发现有一些已经长很大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青果,捧到沈夜面前,“这个最大,不知道可不可以吃了。”
沈夜接过那枚青果,入手触感细腻微凉。他攥着这枚绿色的果实,看着眼前的弟子,很久很久未发一言。
这个弟子,他一路看着他从小小的孩子长到现在的俊秀少年,他知道他喜欢偃术也天分卓越,但他从未想过,偃术在谢衣手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在生机灭绝了数百年、时光摒弃四季俱失的流月城里硬生生培育出了青青的果子。
偃术竟神奇如斯。沈夜凝视着谢衣,骄傲、惊讶、狂喜……许多情绪在他心里激荡,他想:或许有那么一天,谢衣真的能突破上古大神之力,把流月城从绝望的深渊里拔出来。
“你……做得很好。”拉起谢衣的手,沈夜把那枚青果放入他手心,又握住了他的手,道,“以后你在偃术上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只要流月城有的,你只管去拿。”
“真的?”谢衣大喜,笑道,“弟子想要五色石,弟子最近想出一些新偃甲,没有五色石就难办了。不多啊,只要一点。”
“可以。”
“多谢师尊!”谢衣眼睛都笑弯了,又谄媚道,“这是流月城结出的第一枚果子,师尊你吃了吧?”
沈夜心想这徒弟真是没白疼,也不推脱,很感动的咬了一口果子。他从未吃过食物,很生涩的调动牙齿和舌头嚼了几下,脸色便是一僵。
谢衣口水津津,眼巴巴盯着果子问道:“好吃吗?”
沈夜把果肉吞下肚去,点头说道:“很甜。”
谢衣从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好奇得不行,沈夜递给他:“你尝尝看。”
谢衣急忙啃了一大口,嚼了嚼,很新奇的笑道:“原来这就是甜啊!”
沈夜:“………………你不觉得这果子还有点硬?”
谢衣笑道:“可能是还没怎么熟。不要紧,弟子刚造了一个小的灵力炉,待弟子拿去烤上一烤,就熟了!”说着捧着果子飞奔而出。
沈夜看着他的背影,很惆怅的想:那种味道,明明应该是特别酸吧?或者,也有可能是特别苦?特别辣?特别咸?反正不可能是甜。
总之,对味道毫无鉴别力的弟子,捉弄起来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啊……
谢衣对烹制食物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堆普普通通的木头,经过谢衣的手,就成了千变万化精巧绝伦的偃甲;一堆普普通通的青果,经过谢衣的手,也能千变万化,并且绝对看不出本来面目。
流月城人不饮不食,无人有制作食物的经验,于是谢衣无师自通的将青果捣鼓出了许多花样,一样不漏的拿去请师尊和好友品尝。
沈夜等人第一次吃到他弄的食物后,表情都是各异。沈夜闭目片刻,徐徐点头道:“不错。”此言一出,华月和瞳齐齐望向沈夜,眼里不约而同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得到称赞的谢衣十分欢喜,转而热切地望向两位好友。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瞳率先开口道:“的确……十分特别,一言难尽。”
华月盯着那盘黑乎乎的东西,喃喃道:“原来食物就是这种味道,真是……”不吃也罢。
谢衣喜道:“我也觉得这果子十分奇特,稍作加工便与原本的味道模样完全不同,既然大家喜欢,我再去做一些……”
“不必了。”沈夜止住他道,“所余青果也不多,得叫人拿去酿酒。”
谢衣想说其实还有挺多的,但沈夜看了他一眼,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至于这个……”沈夜端起那盘食物,目光朝瞳和华月望去。
华月打了个寒战,立刻行礼道:“属下还有要事,先告退了。”说完一个法阵赶紧跑了。
瞳近来犯病,腿脚不利索,跑得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沈夜把那盘食物塞了过来,心里不由暗自叫苦。
“瞳,你顺便把这盘东西给风琊带去。就说他和谢衣之事本座不予追究,现将流月城数百年首次结下的神果赐予他,盼他以后尽忠竭力,莫要再生是非。”
“……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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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门狄最近忙得脚不沾地。雍门家祖上曾经是酿酒行家,家中传有酿酒古方,大祭司便将为神农寿诞祭典酿酒之事交由了他家来办。雍门狄之前从未做过此事,时间又极为紧迫,他连夜熬读古方,又督着人赶制各种所需器具物件,也就仗着年轻,否则非累趴了不可。
那日他正在家中绘制新建的酒坊图,正巧赤霄前来拜访,雍门狄见了他十分欢喜,连忙屏退左右,口中笑道:“许久不见你了,你跑哪儿去了。”
赤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道:“我闲得很,到处乱逛罢了。你怎么了,眼底下青了一圈,气色也不好,病了么?”说着伸出手去,在他眼底轻轻揉了揉。
雍门狄被他用手指在脸上揉弄,不觉面颊微热,却不避开,只低声道:“你不知道吗,紫微尊上把酿酒之事交给了我,神农大人寿诞祭典就快到了,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好几宿没休息了。”
“紫微尊上?你这么替他尽职卖命?”赤霄脸上闪过一丝冷然。
“不是替他,是替流月城。”雍门狄捉住对方意欲抽回的手指,急道,“阿霄,你知道我的意思,我……”
“好了。”赤霄神色缓和下来,轻轻拍了拍他,又托了他下颌低声轻笑道,“你急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是想你,好几次来找都说你不在家,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算算咱们都多久没见了?”
雍门狄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笑容:“等祭典忙完,我们……”
“嘘——”赤霄揽过他肩膀,让他斜靠着自己,一手温柔覆住他双目,低低说道:“你身子本就弱,加上劳累过度,灵力都衰微了。你只管好生睡一觉,我给你补补灵力。”
雍门狄顺从的在他手底闭上眼睛,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双目缓缓流入体内,说不出的舒适,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
赤霄替他输送了一会灵力,听他呼吸渐渐沉了,正要将人放到榻上,忽听雍门狄喃喃道:“阿霄,你是不是还在恨大祭司……”
赤霄微微一惊,低头看时,却见雍门狄闭着眼睛,一时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的梦话,便迟疑着没有做声。
雍门狄蹙起眉头,似梦非梦的又模糊叹道:“……我知道你恨他,那件事,你永生不能释怀……唉……”他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终于彻底陷入了沉睡。
赤霄盯着他的睡容,良久良久,脸上浮起一个冰冷至极的笑,“是的,我恨他,永不原谅。不光是他,这整个流月城都该死,早就该死……呵呵,什么神农寿诞,拜神求佛是没用的,这个神佛都厌弃的,罪恶扭曲的地方……”
他的眼睛冷如寒冰,动作却温柔至极,慢慢吻上了雍门狄的眉心。
“阿狄,你在——”谢衣推门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脚步一僵,惊得愣在原地张大了嘴。
十八岁的谢衣对于情爱之事虽然也知晓,但从未亲眼看见如此情景,一时不禁愣在当场。榻上的两个人也被惊动,雍门狄脑子一醒连忙坐了起来,神色掩不住的惊慌,赤霄却很平静,一手仍旧揽着雍门狄的肩,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衣。
谢衣和他目光一触,心里便陡然一震,只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雍门狄的脸红了又白,只得暗自拉了拉赤霄的袖子,用眼神恳求他先离开。赤霄轻笑着站起身,微微朝谢衣躬身,口中说道:“见过破军祭司。两位慢聊,在下先告退了。”说完又是一笑,抖抖衣袖飘然而去。
雍门狄见他离去,心头略宽,眼见谢衣神色古怪,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便只得强笑道:“你最近不是在忙祭典,怎么有空过来?”
谢衣只看着他,脸颊微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雍门狄把头一低,半响道:“你看见了?”
谢衣此刻脑子很乱,仿佛有什么从未想过的,极其荒谬隐秘的东西陡然撞在眼前,让一向唇舌伶俐的他张口结舌的不知如何应答。
雍门狄坐在椅上,想了想,忽然一笑,摇了摇头道:“看见也没什么……阿衣,你不要惊疑,我和赤霄,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谢衣结巴道:“你们……可……”
“阿衣你要说什么我知道。”雍门狄痛快承认下来,心头反而陡然轻快,“是非对错,善孽因果,我都想过。我与他,并非一时轻率之举。”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谢衣纵有满肚子的言词也无话可说了。谢衣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坚定的年轻祭司,心想许多年未听他喊起阿衣这个称呼了,此时喊起,无非是望自己念在自幼相交的情分,不要把此事抖露出去。念及此,谢衣只得道:“你既然想得清楚,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此事……若被别人看见终是不好,你们往后……当心些。”
雍门狄点头应允,见谢衣转身要走,便忙拉住他道:“怎么就走了,你凭白无故来一趟?没什么事吗?”
谢衣早把来意忘了个干净,怔了怔才道:“哦,也……也没什么事。我来看看你的酒酿得如何了,若是……”
“若是酿好了,先给你弄一坛子。”雍门狄展颜笑道,“什么新奇的东西你都等不及。你这秉性我还能不知道么,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给你预备着的。”
“那就有劳了……”谢衣起身告辞,雍门狄送出门来。谢衣走了不远又回首相望,迟疑道:“阿狄,你当真……想好了?不会后悔?”
雍门狄笑了一下,以手握拳放在心口,低声缓缓道:“此心既予,永不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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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和沈夜一起回到大祭司殿时,谢衣耳边似乎还响着雍门狄的这句话,神色也是恍惚,惹得沈夜大为不快。
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回应,沈夜走到谢衣面前,看着低头不知神游何方的徒弟,冷不丁喝道:“谢衣!”
“啊?弟子——”谢衣猛然抬头,眼见沈夜满是愠色的脸近在咫尺,不觉倒退一步,“师尊?”
沈夜冷哼道:“为师与你说话,你呆呆怔怔的,魂飘到哪里去了?”
谢衣慌道:“弟子……弟子什么也没想……”
沈夜见他全不像平日的伶牙俐齿,心中奇怪,俯身盯着徒弟的脸,道:“你敢欺瞒为师?究竟所为何事?”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是呼吸相闻。师徒俩向来亲近,平日这般谢衣也不觉有异,此刻沈夜带着热力的气息扑在他脸上,却叫他忍不住的面热心跳,脑海里乱糟糟的又浮现出赤霄和雍门狄相偎的情景,他们也是靠得那般近,他亲吻了他的额头……
似乎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谢衣骤然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向沈夜的前额。沈夜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却见谢衣重新低了头,小声道:“弟子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完便行个礼,脚底生风匆匆而去。
沈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角,半响才喃喃道:“这是发的什么疯……说走就走,越发纵得他没规矩了。”
大祭司决定不理发疯的徒弟,自顾自在案边坐下处理政务,刚看了两个卷宗,便再也看不下去。他仰面靠在宝座上,心烦意乱的想:“该不会真的身体不适吧?难道——谢衣也出现病症了?”
心念及此,沈夜只觉一阵寒意自胸口升起,再也坐不住,连夜传令流月城的最高医官,命他们“好生给破军祭司诊治,不得有些许差池”。而医官们浩浩荡荡的到了谢衣府内,战战兢兢为一脸莫名的谢衣诊视了半夜,然后回禀道破军祭司全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苦于疾患的流月城里简直是奇迹般的健康。
沈夜听了这个回报,舒口气之余,又觉奇怪。华月问清来由后,沉吟片刻,笑道:“这哪里是病,恐怕是……”
沈夜道:“欲说还休的干什么?要说就说完。”
华月微微红了脸,嘴角憋不住的笑意:“恐怕是,情思初开,跟哪家姑娘有了些什么吧。”
沈夜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便只觉脑子里轰然一沉,模模糊糊听见华月还说什么“谢衣也长大了,时光真是飞快”之类,也全听不入耳了。
华月正说得高兴,忽见沈夜突然起身怒道:“这逆徒!他敢!”说着转身拂袖,怒气冲冲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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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4:12 GMT 8
之后几天,沈夜暗暗留心谢衣日常行踪,看看这逆徒可有跟哪位姑娘走得近,若真的耽于情爱,自己必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作为大祭司的亲传弟子,该当全副心思的专注政务修行术法才对,什么情情爱爱的,简直可恨! 结果才短短数日,沈夜便发现跟谢衣过往甚密者不下数十人,不仅有年轻貌美的少女,连一些青年男子看着也十分可疑。谢衣这逆徒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言笑晏晏,常有姑娘跟他交谈着便要脸红起来,他手里的偃甲也是送完这个送那个,还将外城某位年轻平民偃师请到家中,秉烛夜谈了一晚上。 沈夜知道这个徒弟招人喜欢,却也料不到他招人喜欢到了这个地步,吃惊之下重新细细审视谢衣,他才似乎陡然间发现了谢衣身上的变化。他仿佛还记得谢衣当年的模样,矮矮的,单薄得很,一脸古灵精怪的稚气,像只细瘦的小猴子;而现在的谢衣早已褪去了孩童时的跳脱,宽大的祭司袍掩不住他挺拔身形,沈夜看着他周旋在无数人中间,眉目沉稳温润,言谈举止无不让人如沐春风,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不少信服钦佩的眼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师徒俩天天相处,对方身上一点一滴的变化倒不容易看出来。直到此时沈夜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小徒弟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如此优秀出众的人物……太过优秀了,竟叫他一时心头百般滋味,不知是自豪欣慰,还是怅然若失。
祭典之期渐近,谢衣也暂时放下了偃甲研制,认认真真的协助华月操办起诸多事务来。他天资聪颖,虽是第一次处理祭典相关的事务,却也有条不紊毫无纰漏。待得祭典大礼过后,便是流月城每年最热闹的时间,祭司们用灵力燃起巨大火把,照得彻夜通明,外城的平民们也获许涌入内城,尽情歌舞。今年更与往年不同,城中酿出新酒,大祭司命分与族民共享,虽每人所分不多,然流月城人素无饮食,更无酒量可言,不一时便醺醺然的醉倒不少。 谢衣同众人热闹了一番,便悄然独自离开,一路走得拐弯抹角。内城神殿西南有株孤零零的杏树,他蹲下来在树下挖出了一坛酒,兴致勃勃的倚在旁边大石上,拍开封泥喝了起来。 此时月色极明,天幕中又大又圆的苍白月亮将光华慷慨洒了满城,谢衣且看且饮,听着远处人群的喧闹声,心中甚觉安宁快乐。
正怡然自得间,忽而耳边风动,一只手从他肩侧闪电般伸出,毫无费力的夺走了他手中的酒坛子。 谢衣大惊,回头望去,却见沈夜站在身后,一身黑色大祭司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板着脸正看着自己。 “……师尊。”谢衣松了口气,起身笑道,“您吓了徒儿一跳。” 沈夜冷哼,抱着酒坛毫不客气的往谢衣方才所依的石上一坐,拧着眉毛道:“遍寻你不着,难得一年大家聚着开心,你独自躲来这里干什么?伤春悲秋?” “流月城里若有春秋可伤悲,弟子倒求之不得了。” “那就是独自躲起来快活?” “师尊。”谢衣哭笑不得,看看沈夜虽然沉着脸,但眼中并无怒色,便蹭到沈夜身边坐下了,“弟子只是连日来忙于琐事,心中烦乱,想偷个闲独自静静心而已。” 沈夜斜他一眼,又哼道:“这点小事你就嫌烦,等你做了大祭司,还不天天烦死?” 谢衣笑嘻嘻的:“说得是,既如此师尊就可怜可怜弟子,另外找个人做这大祭司可好。” “胡说八道。”沈夜嘴上训斥,心中却也并不真动怒,晃晃手中酒坛道,“这不是祭典上分的酒,你倒会藏私,必定是不知怎么跟天同祭司死缠烂打要来的。” 谢衣见他一猜就中,只得讪笑。沈夜举起酒坛灌了一口,反手抹抹唇,看也不看便将酒坛往旁一递,谢衣接过去,目光幽幽盯着坛口片刻,也喝了一口。
空气中弥漫着冽冽酒香,沈夜透过层层枝蔓望向明月,他目力极好,隐隐能看出月色里若有若无浮动的绯红光芒,那是伏羲留下的封印。沈夜凝神看了许久,心想这帮上古大神弃烈山部如敝履,族民们却还数百年如一日的对神祗崇拜祭祀,实在是可笑可悲。若此封印不能破,城中如今日这般的热闹又还能维持几年? 思及此处,便觉心中沉重。却听谢衣喃喃道:“不知下界的月亮,与流月城中有何分别,真想去看看……” 沈夜侧头,看着他道:“你很想去下界?” “师尊难道不想?” …………沈夜沉默了一下,怎么不想,日思夜寐的都在想。拿过酒坛又喝了几口,沈夜道:“这伏羲结界凭人力决不可破,要去下界谈何容易。你以前说想依仗用偃甲之力破印,可有眉目了?” 谢衣皱了皱眉,道:“很难。弟子试过几次,离能炸开结界还……差着很远。而且这般剧烈的爆炸,弟子恐怕……不能炸开结界,倒先把流月城炸毁了。” “此事急不来,你慢慢琢磨就是。”沈夜拍拍他的手,看着对方在月色下越发温润清秀的脸庞,心中一动,突然很想摸摸这张脸。 谢衣应了声是,想了想笑道:“若有一日咱们真去了下界,师尊想做些什么呢?” 沈夜抽回手,道:“还能做什么?继续做这烈山部大祭司罢。” “……师尊这回答也太没意思了。”谢衣喝得有点醺然,微微靠上沈夜身体,笑道,“弟子若能去下界,定要四处好好走一走。古籍上记载下界那么多奇景异色,百灵万物,弟子一定要去亲眼瞧上一瞧,方才不负此生。” 沈夜听着少年意气飞扬的言语,不觉脸上微笑,谢衣半转身子看着他,眼神是清澈澈的明亮:“师尊做大祭司也可以偶尔偷个空嘛,咱们一起去游览四方河山,可好?” 沈夜失笑,正想说听你这语气好像封印已经被你破了似的,然而看着谢衣的眼睛,这话竟是说不出。而腹中的酒似乎灼烧起来,沈夜的手也终于不受控制的抚上了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容,他说道:“好。等到那时,为师与你同去。”
很久之后谢衣都还记得沈夜指腹的温度,身负神农之血的沈夜体温较常人为高,温热的手指触到自己的面颊,接着是整只手掌毫不迟疑的贴过来,轻轻托起他的脸。
谢衣心中似乎有什么怦然炸开,他望着沈夜的双眸,喝下去的酒也好似在腹中燃烧起来,一路灼热滚烫的烧上去,烧得他刻骨铭心。
沈夜并没有再做其他举动。然而自那晚起,师徒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萌发,无质无形的,只在彼此偶尔的眉梢眼角,目光碰触间才明白其中意味,明白对方心中所思所想,大概与自己差不了许多。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沈夜和谢衣都没有再去触碰彼此之间微妙的关系,好像就打算任由那些不知为何物的情绪日渐生长,不闻不问。
政务之余,沈夜照旧抽空指点谢衣的刀法术数,谢衣于术法上一点就透,进境飞速。而于刀术却一直不合沈夜之意,认为美妙有余,凌厉不足,但无论他说多少次谢衣仍是改不过来,沈夜无奈之下也就罢了。
谢衣法力精进,于偃术一途更是如虎添翼。他雄心勃勃的先是计划着造就新型偃甲炉,使得不必燃烧五色石也能为流月城提供热力,然而终究难度太大,一年过去仍旧是不尽如人意。谢衣苦恼之余,便转而研究起爆炸偃甲来,有一次不慎把自家府邸都炸了半边,只好又抱着铺盖卷跑到沈夜的主神殿来凑合。
他幼时曾在沈夜身边吃住数年,日夜相伴。后来长大后回族中居住,沈夜也曾觉得这弟子烦人,而今心境转变,看着谢衣到来便只有欢喜,师徒俩若议事晚了,便常常毫不顾忌的从酒库里取了所存不多的酒畅饮一番。
有时喝得兴起,沈夜便取笑谢衣,笑他幼时害怕不敢独自入睡,定要师尊相陪,等到长大还经常往师尊这边跑。笑完便又许诺,待到破除封印前往下界,干脆在大祭司宫殿旁给他修座寝宫,省得他再两处乱跑。
谢衣只是笑,心中知道破界谈何容易,沈夜虽是玩笑之语,他却能从中听出沈夜的焦虑来。那种焦虑日甚一日,压在沈夜的眼里,黑沉沉的叫他不忍心看。
心焦之下,谢衣越发的加紧了偃甲的研制。这一日他又独自在偃甲房中忙碌,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球状物,四周布着法阵,无数根细细的导灵栓正将莹莹流动的灵力倒入球体内。谢衣展开一卷竹简,蹙眉对着上面所绘图制凝神细思,时不时改上一两处,正专心致志间,门外忽有人传道赤霄大人求见,谢衣正欲出门相迎,却听朗朗笑声,赤霄已经自行走了进来。
自从目睹了赤霄和雍门狄情状后,谢衣面对赤霄心里总有点不自然。赤霄倒似全不在意,他是奉命给谢衣送五色石和其他偃甲材料的,当下便笑眯眯的让谢意清点了物件,自己四下张望,口中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破军祭司的偃甲房,当真大开眼界。”
谢衣心中盘点着物件数目,嘴上谦逊了两句。待到打开装有五色石的箱子后,谢衣眉头一皱,道:“这石头……”
“怎么?”赤霄凑过来,探头看了看,“破军祭司觉得有问题?”
谢衣摇了摇头:“……成色太差。恐怕不能用。”
赤霄做出个惊讶的表情,接着叹气道:“如今五色石不敷使用,好点的都拿去烧了。如今还能匀出一点来给你做偃甲,若是再过些时候,恐怕是成色差的也没有了。”说着拿起一块,在手上颠了颠,“我觉得都差不多嘛,哪里看出不能用来?” 话音未毕,他忽然扬手,将那块五色石扔进了法阵中。
“你————!”谢衣大惊,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但见法阵瞬间疯狂转动起来,无数根细细的灵力流呲呲作响,阵中偃甲球体光芒骤然大盛。
谢衣不及思量,一掌振开赤霄,接着长袖一展,舜华之胄刚刚使出,便听轰然巨响,谢衣只觉眼前一点极亮的强光陡然炸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震碎胄盾打在他身上,谢衣立刻被震飞出去,鲜血狂喷中似乎听到沈夜的惊呼,接着下一刻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衣受伤甚重,初时在昏睡中也如坠冰火,浑身痛苦难当,沈夜命医官日夜不停的救治,用了最好的药,甚至自己亲自上阵用灵力帮他恢复,情况方才好转。
待到谢衣挣扎着熬到醒来,已经是六天后了。守在旁边的侍女见他睁眼,喜不自胜,立刻便出去禀报,过不多久,便见沈夜神色匆忙的赶来,旁边跟着华月和瞳的偃甲鸟。
“你可算醒了。你要再不好啊,阿夜就该急疯了。”华月窥他气色好了许多,便忍不住的喜笑颜开。
偃甲鸟拍了拍翅膀,响起瞳冷淡的声音:“那爆炸偃甲怎么回事?上次炸了房子,你也该吸取教训才是。这回算是命大,若有个闪失……”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沈夜蹙着眉打断了瞳,“做你们该做的事去,都杵在这里干什么,有本座在他又死不了。”
“阿夜你……”华月还想说什么,却被瞳的偃甲鸟啄了一口,咬着她衣袖拉出门去了。
谢衣忍着疼问道:“师尊,赤霄祭司他——”
“他没事,受了点轻伤。”沈夜沉着脸,这几日的心痛焦虑都化成愤怒,待要好好训斥徒弟一番,又顾念着他伤势未愈,只得忍耐着说,“别的事你少操心,先把自己养好要紧。”
“是。”谢衣答应着,眼睛眨了眨,忽然发现沈夜左额上一处血色伤痕,登时惊道:“师尊,这是……”说着身子一动,沈夜忙伸手用力按住了他,怒道:“别动!”
他这一使劲,手上的伤口微微迸裂,松手时便在被子上留下了淡淡的血印。谢衣瞪大眼睛,脸色苍白的抓住沈夜的手,强自翻开手掌,但见血肉模糊,一处深深的裂缝竖着几乎切开了整只手掌,鲜血汩汩流出。
“弟子…………连累师尊……”谢衣怔然半响,眼眶渐渐酸涩。
沈夜淡然道:“既然怕连累为师,以后就该自己好好保重些。”说着便抽回手来。
谢衣低下头,闭着眼沉默了一下,突然唤道:“师尊…………”
“嗯?”
“弟子僭越。”谢衣伸出右手,看了看沈夜,指尖慢慢涌出一点灵力,凝聚成薄而锐利的锋刃。
那锋刃划过谢衣右手掌心,将掌心命纹缓缓割开,血立刻流了出来。 沈夜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动作,脸上也毫无表情。
谢衣收起灵力,张着流血的手掌,抬起头和沈夜对视。
四目相对,静寂无声。
良久良久,沈夜忽而闭目一笑,复又睁眼,左手伸出,那掌心的伤口也割裂了他的命纹。
两只手掌缓缓贴到了一起,两道命纹里的血融入对方。
沈夜凝视着对方的双目,声音沉而稳:“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谢衣静静道:“弟子明白。”
以命相连,生死不弃。这是烈山部上古时对所爱之人最慎重的仪式和誓言。
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沈夜常不自觉的看着自己左手掌心里仿佛永不能痊愈如初的伤痕,然后慢慢握紧。每一次都握到一把微冷的空气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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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5:00 GMT 8
赤霄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一个相同的梦,他做了十几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身处梦境的时候,心里隐隐约约都能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
有人牵着他的手,他茫茫然看看自己的手,手是小小的。然后他往上看,看到绣着美丽花纹的衣袖,顺着往上是一只纤细的胳膊……胸脯,肩膀,再往上是细细的脖子,脖子上面是一张女孩子的面庞……
他忽然就看不清这张面庞了,明明是极熟悉亲近的人,可就是看不清了。女孩子的目光从高处落到他身上,一滴冰冷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听见她低低的说了一声什么,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突然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狠狠把她拽了过去,越拽越远。
赤霄心里陡然一惊,张着嘴喊不出来,拔腿就追。他的腿不知道为何就变得好短,怎么追都追不上,眼看着前面的两人越走越远,他撕心裂肺又无声的喊着,害怕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外面的天特别黑,月亮特别白,他看到抓走女孩子的那个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一瞬间赤霄看清楚了这人的眼睛。衬着那人身后巨大惨白的月亮,那双眼睛仿佛来自地狱般可怖,他的心脏陡然剧烈的纠缩起来,跪倒在地,绝望的伸出手臂……
不,不是他。是一个小小的男童,幼小的脸上满是恐惧,渐渐的这张脸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变成了大祭司沈夜的面孔。沈夜睁大了眼睛,眼底的恐惧那么强烈,那么强烈,恳求般朝自己伸出手——
赤霄睁开了眼。 似乎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的神情间仍是有点空茫。缓缓按上心口,梦里的痛苦绝望……以及快意,都仿佛还残留在那里,他忍不住无声的笑起来。
“别笑了。”
赤霄脸色微变,扭头看去。雍门狄不知在一侧站了多久,眉心蹙着,很忧心的样子:“阿霄,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笑?”
“……没什么。”赤霄头脑渐渐恢复清明,起身理了理衣裳,“你进来怎么不着人报一声?”
雍门狄说道:“报了,你睡太沉,没听见,我就进来了。”
“……”赤霄心中不悦,待要发作又忍了回去,看看时辰不早,便道,“你先回去罢。我得去神殿给破军祭司换……”
“阿霄!”雍门狄突然打断了他,顿了顿一咬牙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这次谢衣差点被炸死,他虽然说是意外,但你……是不是你……有意的?”
赤霄闻言,侧头看了雍门狄一眼。雍门狄心里微微一抖,看到对方的眼底似乎有冷光一闪而过,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杀意。
“我跟破军祭司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他?”赤霄淡淡道,利落的披上了祭司外袍,不再理会雍门狄,拎起镶金的药箱便朝外走。
雍门狄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赤霄又折回身来,走进了凑到雍门狄耳边,压低声音轻轻道:“若我是有意要杀他,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说完不待对方有反应,赤霄冷笑出声,一把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连续几天,赤霄都会到神殿为谢衣换药诊治,神殿的守门侍女看他都看熟了。换药完毕,谢衣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轻快许多,喜道:
“赤霄祭司的医术当真了得,看来我这条手臂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我还想着若是废了只手,以后可怎么做偃甲呢。”
赤霄收拾着药箱子,唇边挂着谦逊的笑:“破军祭司谬赞了,我于医术一道也只是皮毛而已。倒是破军祭司偃术绝顶,不是还曾经为手脚坏死的族民做过偃甲肢么,呵……就算医药无救,也难不倒破军祭司吧。”
谢衣愣了愣,笑道:“哈,以前师尊也这样笑过我。怎么都跟我说偃甲肢的事,偃甲再精巧绝伦,跟活生生的血肉也不一样嘛。”
“……紫微尊上,原来也会说这等玩笑之语?”赤霄显出一点惊讶神气,道,“尊上在外面可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破军祭司和尊上的师徒之情当真令人羡慕。”
谢衣听了这话,便不由得暗自窘了一下,倒好像被别人发现了什么私密一样。连忙岔开话题,两人又略闲聊了几句,便听外面报大祭司来了。 眼见沈夜进来,赤霄连忙躬身行礼。沈夜点点头冲他一挥手,赤霄便识相的告退而去,离开时他低着头,从眼皮底下深深看了沈夜一眼。
“用了赤霄的药,倒是好得快了许多。”沈夜检查完徒弟的伤情,发现大有好转,心中十分欣慰。
谢衣被沈夜握着手指,只觉暖烘烘的,惬意得要眯眼:“不知道赤霄祭司从哪里学来这身医术,不做医官倒可惜了。”
“他祖上好像就是医官出身吧。”沈夜漫不经心的想了想,把徒弟揽在肩上靠着,替他一根根的揉弄手指。谢衣的手掌很薄,腕骨硬而清晰,手指修长灵活,十指相扣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皮肉下略细的骨骼。
沈夜摆弄着谢衣的手。这是千百年来最伟大的偃师的手,拥有惊世骇俗、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然而现在这只手乖乖的躺在他手里,毫无反抗的任由他揉捏摆弄。
沈夜慢慢闭上眼睛,探索着摸到掌心里,有一条细细的疤痕,是为他刻下的。
沈夜想:这是我的。 这只手,这条疤痕,这个人,都是我的。
想着想着嘴角边不自觉的带了笑意。谢衣凝目望着他,望了许久才出声唤道:“师尊。”
“嗯……”
“这次事故虽是意外,不过却也有意外之喜。”谢衣手腕一翻转而握住对方的,“弟子这几日想出了一个改进爆炸偃甲的方法,或许可以……”
沈夜霍然睁眼,眼中精光慑人。他看着谢衣。
“或许可以炸开伏羲封印。”
沈夜沉吟半响:“有几成把握?”
“两成。”
“若失败呢?可有危险?”
”………………弟子……”
“你去做吧。”沈夜松开谢衣的手,站起来,背过身去,“两成生机,对我流月城来说,已是……万幸。”
“妈的,谢衣这臭小子,仗着沈夜的腰子就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俩,成天他妈的乱折腾老子。” 风琊站定在流月城西方白虎位上,四周几个低阶祭司给他护着法,听他又骂骂咧咧的连紫微尊上也扯了进去,连忙一个个的低了头装没听见。
“天天折腾老子给他布阵,也不见他捣腾出个什么玩意来,哼——也就亏沈夜拿这个废物当个宝。”风琊翻了翻眼皮撩了一眼天空,满腹牢骚。
谢衣伤刚好就开始动手改进偃甲,想要炸开伏羲结界。为了爆炸不波及流月城,还得每次都兴师动众,在流月城四方二十八位布下结界,将整个城体罩护起来。
然而大费周章的试了两次,都未能成功,想也知道,伏羲大神设下的结界,就凭谢衣?呵——痴心妄想,偏偏沈夜下了令叫众人一切听谢衣布置,把风琊的鼻子都气得歪了几天。
正说着,城中心方位突然光芒乍盛,巨大的灵力柱拔空而起,直直插向天际。
“贪狼祭司大人!阵法启动了!”一个属下指着天穹叫起来。 “喊什么喊,老子自己不会看吗?”风琊冷哼,又腹诽了一句白费功夫,不情不愿的拈起法诀。念诵声中,他身上很快涌出金色法光,那法光越来越亮,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直扑中心天穹而去。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古老的吟诵声,空气因为无形的力量波动起来。二十八道金光仿若金色游龙般,在流月城上空穿梭交错,最终织出了一个巨大繁复的结界之印。
封印方成,但闻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原来却是灵力柱越升越高,已然撞上伏羲结界。
风琊眯起狭长的眼,看到中心光芒所源之处出现一道身影,利剑般顺着灵力柱直直飞向天穹。隔得太远了,风琊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却仍旧暗暗咬紧了牙——谢衣谢衣,他仿佛能看见那人金绿色的祭司袍被风猎猎吹舞的样子,真是可恨极了。
谢衣手里捏着一把汗。在灵力柱上布置好偃甲,他抬眼看了看似乎触手可及的结界,深吸一口气,果断按下了偃甲机关,灵力柱光芒顿时暴涨! 接着那光芒骤然流转,飞速涌入天顶的偃甲。不过片刻间,仿佛擎天柱地一般的巨大灵力柱便被全数吸入了一个小小的偃甲中。
“合印!”谢衣大喝一声,笼罩流月城的金色封印应声闭合。几乎是于此同时,一声惊天撼地的巨响自天穹炸开!整个流月城都陡然一震!
天崩地裂般的震动中,流月城的居民们睁大了眼,惊惧的仰望着头顶巨大的封印,祭司们咬紧了牙关,死命催动自身灵力维持着防护结界。
改进过的偃甲破坏力远甚从前,终于有几个年轻祭司支撑不住,口鼻流血不声不响的倒了下去。防护结界的光芒顿时一暗,正危急间,一道强大的灵力凭空而起,沈夜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手了。
流月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紫微大祭司身负神血,灵力极为精纯霸道,黯淡的结界很快又复明亮。沈夜蹙眉凝视着天穹,目中忧色重重:这样的尝试太过耗费人力物力,尤其是消耗大量的五色石,实在是……试不起几次了。
谢衣也同样紧张的仰头而望,心中狂跳,爆炸的震动渐渐变小了,谢衣胸口一沉,难道这次又是失败?
正焦虑间,忽听上空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哧,仿佛天上有什么裂开了。 谢衣心头一震,霍然扭头,下意识的去寻找沈夜的身影。沈夜刚巧也正在朝他看来,两人目光一碰,谢衣了然的点点头,飞身而起朝那破裂声出寻去。
防护结界在爆炸中已然消耗殆尽,谢衣祭起法术,在极高的空中飘忽萦折,四处细细查看。沈夜紧紧望着他,太高太远了,谢衣的身影在巨大的天穹下显得那样小,他看不清。
谢衣全神贯注的查看着结界,突然,一处狭窄的裂口撞入他眼中。谢衣一怔之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连忙飞过去靠近了看,仍旧是一道清清楚楚的裂口,那裂口很窄,只够瘦小的人勉强穿过,然而这狭窄的裂口看在谢衣眼里,无疑便是整个部族的那一线生机!
狂喜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膛,谢衣凑过去,裂口处有冰冷如刀的风灌进来。千百年来,这是外界的风第一次吹入流月城——谢衣伸出手,感觉到风从他指缝间急速穿过,年轻的心脏便更急速的跳动起来,他低头向下看,一眼毫不困难的就找到了沈夜。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两人却仿佛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喜悦。沈夜望着天穹下的徒弟,眼里是满满的骄傲,嘴角也忍不住漾起了笑意。
笑意才显,沈夜陡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谢衣当心!”
谢衣闻言回头,却已然来不及,但见裂口处黑雾狂涌,一只冰冷无形的手从黑雾中探出,瞬间掐住了谢衣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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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6:24 GMT 8
谢衣闻言回头,却已然来不及,但见裂口处黑雾狂涌,一只冰冷无形的手从黑雾中探出,瞬间掐住了谢衣的脖子。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突如其来的袭击下,谢衣不及细思,立刻反手拍出一掌,浑厚灵力迫得对方松手,借机身形一闪远远退开。
方才站定,那黑雾又如影随形般欺上。那黑雾中一股纯邪之力极其强大,谢衣不敢硬碰,只一味躲让,但他之前驱动偃甲已经耗费不少灵力,身法不如平常迅捷,正险象环生之际,忽见沈夜瞬身而至,扬手一挥,巨大的胄盾金光夺目,无数符文飞转,堪堪挡出黑影一击!
轰然撞击中,沈夜和那黑雾各退数丈,谢衣惊道:“师尊!”
“躲开!”沈夜衣袖一拂将徒弟带到身后,自己复又瞬身上前,漫天只见黑雾金光交错,完全看不见了人影。
无数人呆呆望着天空中这场风云为之色变的激斗,一些灵力弱的禁不住强大煞气和灵力的碰撞波及,竟而昏阙过去。
谢衣满心焦灼,想要上前相助又苦于实力不济,正无可奈何间,但闻轰然巨响,两团光芒乍合又分,金光敛去,沈夜负手而立,神态肃然。
“师尊?”
“无妨。”沈夜摆摆手,暗自咽下口中上涌的血气。
黑雾飘在不远处,慢慢凝聚出一个人性,那人捂着胸口,似乎受了伤。
“尔是何方怪物?擅闯我流月城,胆子不小。”沈夜目光森然,冷冷盯着对方。
那人低低笑了两声,说道:“尊驾又是何人?身上竟有神农之血的味道,当真是……美味之极。”
这声音说不出的嘶哑冰冷,仿佛带着无尽的邪意,听得谢衣心头一紧。沈夜却似毫不动容,冷然道:“不回答,便是想死。”说着眉峰一扬,掌心灵力光芒又起。
“呵呵呵呵,方才一战,你我实力如何尊驾心知肚明,呵呵……我素无恶意,尊驾又何必故作姿态?这就是流月城的待客之道么?”
沈夜冷笑:“素无恶意,却背后出手袭击本座的弟子?”
“不过略逗逗小孩子罢了,何必生气?”那黑影飘忽不定,四顾笑道,“千百年沧海桑田,世间早已变换了摸样,想不到上古烈山部族人却能在这流月城存活至今,当真是……幸甚至哉。”
沈夜不动声色的盯着那黑影,暗想自己身负神血,却堪堪与此人打个平手,实是生平所遇第一强敌。如若硬拼,免不了两败俱伤,念及此便收了手,道:“阁下此来究竟何意?”
“你们炸开伏羲结界,可是想前往下界?”那黑影忽然飘近,几乎是贴在沈夜身前,看对方不置可否,便嘿嘿发笑,“下界如今浊气极盛,恐怕烈山部的各位在那里活不下来呢。”
不待对方回答,那黑影又哑哑笑道:“不过流月城之主,你的味道很对我胃口……不如让我来助你达成此事,如何?流月城之主?”
沈夜心念电转:上古之时下界便浊气蔓延,如今千百年过去,更不知是何等摸样……无论如此,暂且先稳住此人再说。
“本座并非流月城主,乃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你通体邪煞之气,想来定是魔界之人了?”
“呵呵呵呵……”那黑影似乎饶有兴趣的围着沈夜飘了一圈,“鄙人砺婴,大祭司阁下……幸会,幸会。”
魔界突袭者,转眼成了流月城的座上宾,一时间议论四起。
沈夜也不予理会,一边敷衍砺婴,一边暗自遣人前往下界探查情况,结果极为失望:下界浊气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前去探查的人受到浊气侵蚀,甚至还死了几个。
砺婴提出的办法也很简单:烈山部人只需染上他的魔气,便足以应对下界浊气。
谢衣私下跟沈夜提过多次,说族人对他留客魔族之事多有不满,沈夜只烦道:“本座难道不想将他赶出去?只是如今下界竟找不到一处可安身之地,若赶走砺婴,岂非绝了后路?”
“弟子愿去下界寻找!天地何其广阔,弟子定能寻到一处清气之地!砺婴说是助我们染上魔气,但他岂能毫无所求?届时只怕……”
“好了。”沈夜打断他,看了看徒弟,“下界之事不用你操心。倒是几处结界薄弱之地震塌了不少民居,你去负责修缮之事。再有,殉职的那几位祭司,他们族中的抚恤善后事宜,也由你去办。下去吧。”
谢衣急道:“可是砺婴……”
“砺婴之事为师自有定夺。”沈夜看着徒弟焦急的样子,很想摸摸对方的脸,强自忍住了叹道:“谢衣,你信我。”
信我。我一定能为烈山部,为大家,为你,争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 “你疯了?!这等叛逆之举你也想得出?!”雍门狄脱口惊呼,霍然站起瞪着眼前的人。
赤霄目光流转,毫不在意的笑道:“阿狄,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失态……呵,我若是叛逆,那沈夜与妖魔沆瀣一气,岂非更是对神农大人的叛逆?”
雍门狄眉头紧蹙,道:“与妖魔为伍自是不妥,但也是无奈之举,若为救我族民,神农大人也定不会怪罪。”
“哦?残害下界苍生,神农大人也不会怪罪?”
“你说什么?这话从何说起!”
“呵……我昨儿遇到了贪狼祭司,他满腹委屈,跟我抱怨了一堆。”赤霄悠悠然站起,踱到雍门狄身边,忽然一笑,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你猜他跟我抱怨了什么?他说啊,大祭司真是偏心眼,博民心民望的好差使就让谢衣去做,抓人喂心魔遭人记恨的恶事就让他去做,那些人被心魔吸了七情六欲啊就疯了,互相撕咬,一地都是残肢碎体……”
赤霄的声音又轻又冷,针一般钻进雍门狄脑子里去,疼得他苍白了脸:“什么……人?风琊去下界抓人了?”
“还没有。”赤霄哼笑道,“那位紫微大祭司,支走了他的好徒弟破军,就命风琊抓了生灭厅中待罪的犯人去供砺婴吸食。如此心狠手辣,倒真得了前任大祭司的真传……只是如此能供心魔吸食多久?如今内城已然消息四散,沈夜是要拿下界众生填心魔的肚子,换一城苟活呢。”
“……这只是那些人胡乱推测罢了,并无证实,又岂能当真?”雍门狄脑子嗡嗡直响,嘴上虽反驳,心里却隐隐觉得,若是能换族人活命,大祭司他……大概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夜他对待自己族民尚且狠辣,你难道指望他怜悯下界苍生?”赤霄嗤笑一声,“你还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大祭司是个什么样的人吶。”
雍门狄面色苍白如死,僵直着身体怔怔而立。赤霄又接道:“沈夜仗着沧溟城主病重,越权专断跋扈霸道,各家贵胄门阀早已对他不满;如今这厮又与妖魔同流合污,更不配流月城大祭司之位,我已联系下几大家族共掀义举,至于雍门家如何抉择,你身为雍门族长,自然随你的便……或者……”他嘲讽的勾勾唇角,“或者你也可以去向沈夜告发,说我意图谋逆……”
“………………”眼看对方无言以对,赤霄心中笃定的笑了,他太知道这个年轻的恋人,太知道他有多善良就有多残忍,有多懦弱就有多果决,他还知道他有多爱他。
“你慢慢考虑吧。”赤霄心下得意着正要离去,忽然雍门狄叫住了他:“等等。”
回身,只见雍门狄的目光利剑一般刺过来,问道:“赤霄,你告诉我,你这番计划,到底是为了下界苍生,还是为了……报复紫微尊上?”
赤霄面色陡然一寒,盯了雍门狄半响,冷笑:“有何区别?”
“你果然是为了报复他!”雍门狄怒气上升,“你究竟跟沈夜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搭上这样的风险去报复?你说你至亲至爱之人是因为沈夜而死,却又总不肯说清楚,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长久的沉默过后,赤霄急促的笑了一声:“你真想知道?呵…………”他闭上眼睛,声音突然间毫无情绪,仿佛再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告诉你也不妨。我的家族,曾是流月城最有名望的医官世家,后来……老城主感染了病症,你是知道的,流月城中感染此病的人,哪里救得过来?可是许多医官便因此获罪,夺去官职,全家贬为贱民,不过我家却偏偏逃脱一劫,你猜为什么?呵……因为前任大祭司他呀,打算给他儿子找个玩具,我姐姐当时虽只是个小孩子,但是天资极好,便“有幸”被大祭司看中了……”
他忽然睁眼,目光亮得可怕,“廉贞祭司是流月城第一个活傀儡,可是你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个失败死掉的试验品?你知道吗?哈哈……”
“……你姐姐,就是其中一个?”雍门狄皱起眉头,道,“可那也是前任祭司的事,与沈夜无干……你如此疯狂行事,究竟是在恨谁?”
赤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又复大笑,“我恨谁?我谁都恨!作为大祭司视族民的命如粪土肆意践踏!作为父亲为了官位出卖自己的女儿!作为神裔竟要去和妖魔一起祸害下界!哈哈,这个流月城早就疯了,烂了,早就该死了!”
雍门狄震惊的看着眼前疯狂大笑的人,仿佛到了此刻,他才真正的认识了对方,真正的看清了这人心中无尽的黑暗。
长长出了一口气,雍门狄竭力平静了声音,缓缓道:“赤霄,你才是个真正的魔鬼。你想杀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的清醒和锐利,接着道,“此心付与你这魔鬼,我也无话可说,但你要知道——我即便答应助你,也是为了下界众生,并非为你。待事成之后,我定会杀你!”
赤霄慢慢收了笑声,看了雍门狄一眼,没说话。
“你走吧。”雍门狄决然转身,不再理会他。
赤霄欲言又止,终究却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他一路走得很快,衣袂生风。他想雍门狄肯定是恨他了,他知道雍门狄爱他,爱得痛苦不堪。而他自认也爱雍门狄,爱得点到为止,无话可说。
风声从耳边吹过,赤霄心里无声的笑了起来,无话可说,那就一起死吧,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破除伏羲结界的喜悦,很快就被各方猜忌恐怖的情绪所冲散。
紫微大祭司忙着与心魔砺罂周旋,而赤霄的计划也已暗中布置周全。城主沧溟一系的贵胄大族早已对沈夜独揽大权不满,减除内城五色石供给更是怨气难消,此次他们嘴上应允支持赤霄,却各自心中算盘打得噼啪响,谁也不肯先出手。
赤霄心中雪亮,知道这些人畏惧沈夜神力,正等着自己做这个出头鸟,若是自己赢了,便群起而攻推翻沈夜;若是输了,那也指望不得这些人出手相救,到时弑逆之罪一下,恐怕自己要不得好死。
虽然明知这些人的心思,赤霄却全然不在乎。沈夜与砺罂一战受伤不轻,纵然在众人面前强装无恙,却瞒不过医官世家出身的赤霄。若要刺杀这位身负神血的大祭司,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要是得此良机都刺杀不成,那么命该如此,他赤霄也绝不怨天尤人。
仿佛一条窥伺已久的毒蛇,他满怀兴奋的等着吮血之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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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月独自在阴暗的长廊里徘徊,时不时朝长廊尽头的密室看上一眼,满脸焦虑不安。她很想冲进去,但是沈夜和砺罂密谈的时候,从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亲近如自己,甚至是谢衣,也被他拒之门外。
两个时辰之后,密室之门终于打开,沈夜一个人走出来,密室门再度合起。沈夜看了看华月,什么也没说就径直朝前走去,华月瞥了那密室一眼,追上沈夜问道:“怎么样了?砺罂他怎么说?”
沈夜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似乎跟心魔的周旋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沈夜的脸上是一片疲倦,他好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华月从未见他如此神情,心下一惊,脱口道:“难道你……你答应他了?”
见对方默然不答,华月便已知晓答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半响才道:“族民……恐怕不会尽皆赞同。”
“本座行事,何须别人赞同?”沈夜冷哼一声,睁开眼来,“有异议的,尽管叫他们闭嘴就是。”
华月道:“可是,派去下界的人也说了,下界如今修仙门派林立,势力十分庞大,若我们如此行事,将来……又如何在下界立足?”
沈夜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就不必多问了。”
“阿夜!”华月真急了,脸上也变了色,“这一步踏出便是覆水难收,你当真想清楚了?再无回旋余地?”
沈夜看着她:“你有其他办法?”
“…………”
“既然没有,就无需多言。”沈夜绕过华月往前行去,走出几步,忽闻华月在身后低低道:“阿夜,你打算怎么跟谢衣说?”
沈夜目光一颤,下意识的握紧双手,右掌心中那条伤痕隐隐作痛。
“谢衣……自会明白本座的苦衷。”
天渐渐暗了。流月城常年冷清,此刻天色晦暗,更是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谢衣独自走过空荡荡的长阶,脚步很沉,心情更是比脚步更沉。
他刚刚处理完殉职祭司的身后抚恤事,耳中似乎还得见那些祭司家人的哭泣,眼前似乎还看得见他们悲伤的面孔。哭泣和悲伤都是浅而微弱的,仿佛是连这一点表达情绪的力气都已耗尽,更多的只是绝望和茫然。
死亡,在流月城仿佛早已不值一提。生命的逝去也无非指尖风过,微微卷起一点凉意便消失无踪,似乎从来不曾存在。
谢衣抬起头,望向城中心巨大的神农雕像。那神像目光慈和,面目含笑,千年如一日般注视着这座神裔之城,谢衣出身贵族大家,从小所见所闻,便是族人对神农大神虔诚的崇拜信仰,后来他成了紫微大祭司的唯一弟子,沈夜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谢衣,不要指望什么神祗,人只能自救。否则,便是等死。
自救。这个词在谢衣心头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于偃术一道竭尽心血,也无非为了自救二字,若是能救一族性命,便是暂且与妖魔为伍,只要不祸及他人,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谢衣!”一声呼唤打算了他的思绪,转过视线,只见一个白衣青年立在高高的神台上朝这边招手,正是雍门狄。
待走近些,两人寒暄了几句,雍门狄便问他道:“你哪里可有多余的传音偃甲鸟?若有,送我一只可好?”
谢衣略一怔,笑道:“以前说要送你,你只说不要,现在怎么又有兴趣了?”
“人总是会变的。”雍门狄低头笑一笑,停了片刻,略作迟疑又道,“阿衣,紫微尊上意欲与心魔合作之事,你可有耳闻?”
“满城风言风语,想听不到也难。但师尊到底意下如何,我也不知道……”谢衣长叹一声说道,“我原本以为,凡事但凭自己心意去做就好,如今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两难之事。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有时候竟也不得不做。”
雍门狄微微一笑:“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愿。得失取舍,不过如此罢了。能有机会自己做取舍,自己选择最想要的东西,已然幸甚。”
他停了一停,声音很平静地继续道,“有时候,明知被人利用,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也只能这样走下去。”
“是啊。”谢衣喃喃道,“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所以为了救烈山部,师尊他明知会被砺罂利用,也……
雍门狄道:“阿衣,整个流月城病魔缠身,你却是少有的健康。雍门狄有你这样一位朋友,实属平生最大幸事。”说着退后一步,竟而深深抚了一躬。
谢衣连忙把他扶起,又惊又笑:“这是何故?不就是求一只偃甲鸟,怎么还行起大礼来了?行了,我一会就差人把东西给你送过去,你快别这样了。”
“那就多谢了。”雍门狄含着点笑意,深深看了谢衣一眼,目光清澈无比:“阿衣,再见。”
看着雍门狄一袭白衣渐渐远去,谢衣忽然起了一种错觉,仿佛那背影就要在晦暗暮光中化去。他摇了摇脑袋,摆脱掉这些不祥的念头,转身向大祭司寝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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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7:13 GMT 8
谢衣刚回到寝殿,便听侍女说紫微尊上去了自己房里,并且脸色不好,似乎出了什么事。谢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找出一个传音偃甲鸟差侍女送去雍门家,自己回房找沈夜。
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谢衣皱起眉头,半响才看清沈夜抱着个酒坛子委顿在角落里,闭着眼似乎已然沉睡。
谢衣反手关上门,走过去在那人旁边坐下。沈夜仍旧是一动不动,但多年相处,他知道沈夜此时醒着,而且是非常清醒。
果然,沉默片刻之后,沈夜伸手,把酒坛一递,谢衣一言不发的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慢慢咽下去,方才开口道:“师尊,既然做了抉择,又何苦折磨自己。”
沈夜闭着眼,心里苦笑一声。果然是相处太久了,这个徒弟现在连问都不用问,一眼就能把自己看透。
“谢衣,我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他的声音很低沉,很疲倦,仿佛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已经精疲力尽。
谢衣默然不语,雍门狄平静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也只能这样走下去……
无声的叹口气,他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摸索着,摸到了沈夜的手,温暖手指一根一根缠绕上去,紧紧扣住。
“师尊。”他低声说,“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们一起走,总能看到希望的。”
谢衣的手非常暖,甚至有点热。沈夜觉得那热度顺着指尖一路燃烧,很快烧起心底一片灼灼痛楚。掌心触及到细微的梗起,那是两条带着伤疤的命纹贴合在一起了。
一起走,总能看到希望的……沈夜在黑暗里悄然睁眼,心里清醒万分:这条路走到尽头,希望属于谢衣,毁灭属于自己,他们相握的手将不得不分开。
以命相连,生死不弃,终究只是空言。到那时候,不知谢衣会不会恨自己。
谢衣问道:“砺罂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师尊,他想要我们做什么?”
沈夜沉吟片刻道:“他想附身矩木。”
“矩木?”谢衣蹙眉思索,“矩木内有神农大神的血,难道他要吸取矩木的生命之力?若是如此,那流月城岂非……”他顿了顿,又道,“也罢,等族人迁往下界,流月城就是一座空城,也无需再靠矩木来维持了。”
“…………个中详情,明日召集所有星位祭司之时,为师自会说明。”沈夜把酒坛递过去,“今晚不谈政务,你且陪我一醉罢。”
谢衣听他语气黯然,心下不忍,便转了话题笑道:“弟子见古籍上说,酒之一物,可以解忧。怪不得神农大人总是面目含笑,想是年年有上祭的酒喝,所以再没有什么忧愁了。只不知师尊之忧,可曾稍解?”
“胡言乱语。”沈夜道,“如此说来,你那日在杏花树下偷偷喝酒,又解了何忧?”
谢衣微微红了脸笑道:“咳……弟子哪有什么忧,只是……忍不住想尝尝酒是何种味道而已。”
沈夜亦是微笑,心想这弟子从小好奇心太甚,小小一个流月城倒是束缚了他,等到得下界,山河广袤,天地无垠,他的才能也必能绽放出更璀璨的光华。
等到那时,不知自己还是否有幸得见。
一口冷酒入腹,化作焚心似火。沈夜在黑暗中长久凝视着谢衣的侧脸轮廓,酒岂能解忧?这些年来唯一能解忧的,也只有身边的这个人罢了。
即便生命尽头终将分别,能携手相行这一生,上天也已……不算薄待自己。
第二天,流月城动乱爆发。
“师尊!”谢衣一路跟入寝殿,急切道,“师尊请收回成命!”
沈夜沉着脸斥退左右,皱眉看了谢衣片刻,方道:“为师既已下令,此事休得再提。”
流月城大祭司素来威严冷酷,旁人若见了他这般愠色,早就吓得噤若寒蝉。谢衣却顾不得许多,大声说道:“恕弟子不能坐视师尊下此荒谬之令!”
沈夜早已忍耐多时,听闻此言顿时心头火起:“哦,你是在骂为师荒谬?”
“弟子无礼!但株连无辜,苛刑至此……师尊,你如何能……”谢衣定定看着沈夜,满眼都是惊痛。
“犯上作乱,自当严惩。”沈夜冷冷道,“莫非是因为那雍门狄与你交好,你才这般对你师尊不依不饶?”
谢衣脸色顿时苍白,嘴唇颤了颤,忽然屈膝跪下,道:“雍门狄妄图刺杀师尊,死有……”他咬着牙,终究是无法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弟子不敢替他辩驳。但是他三人已然伏诛,师尊又何必祸及其族人?”
师徒二人向来亲近,若是旁人不在场,谢衣连平常小礼也不必行的。此时见徒弟下了跪,可见是真急了,沈夜不由心软,缓和了语气道:“苛刑峻法亦非我愿,但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赤霄等弑逆,除了你和华月,竟无一人相助本座。瞳是身体不便,其他人呢?袖手壁上观,心中打什么主意本座岂能不知?”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眸冰寒,“与砺罂合作拯救族民势在必行,不容任何人阻碍。若不施以雷霆手段,何以震慑众人。”
沈夜一边说着,看了看俯身于地的谢衣,忍不住弯腰去扶他:“为师知你生性仁善,可身在其位,亦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事。等你将来当了大祭司,就会慢慢明白……”
谢衣霍然抬头,避开了沈夜的搀扶自行站起,一双眼睛亮得异常,深深望进沈夜眼底,他一字一句的道:“师尊恕罪。肆意株连,杀戮无辜……弟子永远不会明白!”
“——你!”沈夜被顶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他大怒道,“好!好!本座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气得无可奈何的转了几圈,狠狠看一眼依旧挺直着腰背,倔强不语的谢衣,沈夜一甩袖子,“回你自己寝殿去好生思量!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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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从来没觉得这么累。满身疲惫的回到住所,便再也支撑不住委顿下来,对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发了半天呆,他闭上眼,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十余年呕心沥血破开了结界,却带来这样的后果,砺罂……即将变成半人半魔的族人……叛乱弑逆……自己看到沈夜遇险时的震惊与恐惧……
还有那三个叛乱者灰飞烟灭的场景,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死死纠缠着他的情绪。
忽然空气中一阵细微的风吹来,一只偃甲鸟悄无声息的飞入室内,扇动着翅膀落在了谢衣面前。
谢衣愕然地看着它,那偃甲鸟偏了偏小脑袋,开始说话了:“……阿衣,是我。”谢衣心头一震,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不是自幼相识的雍门狄是谁。
那清朗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缓缓说道:“若你能听到这番话,那想必我已不在世间。长话短说吧,阿衣,紫微尊上与心魔合作之事万不可行,心魔修炼需得吸取人之七情六欲,被他吸食之人,无不丧失神智,举止癫狂疯乱。风琊受紫微尊上之命,将生灭厅中所管犯人送与心魔吸食,结果竟相互撕咬攻击至死……其间惨状难以尽述。而紫微尊上必不能以族民尽与心魔做口中食,除却协同心魔残害下界苍生,换取族民生存,想来没有第二种合作之途。”
谢衣听到此处,已然是面色惨白,全身冰凉。那声音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阿衣,紫微尊上与你师徒情深,我知不论此番行刺成功与否,你我多年情谊都已无可挽回。然而思量再三,不能不将此事告知与你。望君念在苍生何辜,与紫微尊上求情一二……”
那声音里似带着无限茫然,仿佛也知道这种恳求只是徒劳,沉默片刻之后,又复叹息一声:“就这样罢。各人有各人选择的路……道长而歧,就此分别了……“
“……珍重吧,吾友。”
谢衣慢慢把那只偃甲鸟抓在手里,抓得很紧,手指骨节都泛了青白。他沉默着,心里转过无数念头,终于一咬牙,转身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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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夜你也是,有什么话好好说,师徒俩闹得那么僵干嘛。”
华月替小曦弹完琴,待小曦熟睡之后,便同沈夜悄然退出。看着沈夜一直冷着脸,知道他心里发愁,便忍不住说道,“谢衣他也只是一时想不通,过些时候就好了。小时候不也这样吗,自己闹一会就知道错了,你又何必发作他。”
沈夜哼了一声,心里也颇有点后悔。转念一想谢衣自小闯祸,向来是认错认得最快的,也许明天,最多后天,他就会像以往一样哭丧着脸来说“弟子知错”了。
“本座也是为他好,那么心软,以后当了大祭司怎么压得住众人。”沈夜冷冷一摆手,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以后可就有得忙了。”
华月点点头正要告退,忽然一个侍女急急闯进来,不及行礼便禀道:“紫微尊上!生灭厅来报,破军祭司闯入生灭厅密所,撞……撞到了正在进食的砺罂,打……打起来了!”
“什么!”华月大惊,急忙回头看沈夜,只见沈夜面色铁青,目光冷如冰雪,袖袍一挥,法阵骤闪又灭,人影瞬间消失。
沈夜赶到之时,谢衣正在砺罂的攻击下苦苦勉力支撑,一身衣袍尽做血染。沈夜一看之下气血上涌,立刻出手分开两人,回身怒喝:“谢衣,退下!”
谢衣剧烈喘息着,身形摇摇欲坠,却仍旧不甘心的上前想要说什么,沈夜不容他开口,厉声道:“华月,带他下去!”
“是,尊上。”华月悄悄扯了扯谢衣的袖子,给他递了个眼色,谢衣咬了咬牙,看看沈夜又看看砺罂,不情愿的应了声是。
待华月和谢衣离开后,沈夜面朝砺罂,缓缓说道:“本座管教弟子不严,阁下受惊了。”
砺罂幽灵般在阴暗的密所里飘荡着,发出嘶哑的笑声:“呵呵呵呵,大祭司言重了……那个年轻人灵力至清,心思纯澈,实在是十分美味……”说着他停了一下,似乎舔了舔嘴唇,“这些天的食物都太过无趣,大祭司若是晚一刻来,我便可以品尝到那无上的美味了……”
“是吗。”沈夜淡淡道,话音刚落,突然身形一闪!在空中长鞭祭出,灵力暴涨中,满室嚯嚯鞭影,狂风巨浪般朝砺罂席卷而去!
砺罂一惊,骤然急退,打出一道魔气护住周身。长鞭挟着金光瞬间将魔气绞得粉碎,魔气碎而未灭,反倒将金光包裹起来意图吞噬。沈夜毫不理睬,迅如疾电般欺身而上,穿过砺罂再次打来的魔气,瞬间长鞭勒住了对方的脖子。
与此同时,砺罂魔气化为利爪,也堪堪抵在了沈夜背后。
两人僵持着,稍有不慎便是断头穿胸之祸。
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后,砺罂呵呵怪笑起来:“大祭司……这是何意?”
“本座的弟子,本座自会管教。”沈夜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但砺罂却分分明明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浓烈杀意。
“但是……若你敢再打本座弟子的主意,本座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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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月最初以为谢衣受了重伤,然而拨开衣裳一看,又不见伤口,诧异道:“你没有受伤啊?那这衣服上怎么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血。”谢衣怔怔瞧着那些血衣,轻飘飘的回答。
“不是你的?那是谁……”华月突然反应过来,登时就说不出话了。
生灭厅密所,乃是砺罂进食之地,那些被吸取了七情六欲的烈山部人们疯兽一般互相撕咬残杀,血流一地,身死之后尸体化为虚无,满室鲜血却仍旧留了下来。
华月看了看那些透着黑的血衣,一阵血腥味冲入鼻中,她心中一阵烦恶,几欲作呕,连忙皱了皱眉别开头去。
谢衣伸出手抚上团团血迹,手指传来濡湿的感觉,他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
“你……想开点。”华月稍作犹豫之后,叹气道,“阿夜他也是不得己,现在这种局势……你就退一步,别跟阿夜闹了。”
谢衣默然不答。华月等了片刻,见他用力闭着眼,睫毛剧烈颤抖,知道他心中痛苦,只得又叹口气,也不说话了。
两人一言不发的相对闷坐许久,沈夜方才归来,华月看到他便松了口气,行了礼低声问道:“没事吧?”
沈夜摇了摇头,口中答道:“无事。”眼睛却只瞧着谢衣,看见对方低头不语,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浸满血迹,就不由得眉头一紧,朝华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华月低声道:“他没受伤,那些血是……那些人的。”
沈夜闻言心头一宽,点头示意华月退下。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沈夜看着这个徒弟,一时不知道是该加以安慰,还是应该先训斥一顿再说。
沉吟良久,最后只说出了一句:“去把衣服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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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8:27 GMT 8
沉吟良久,最后只说出了一句:“去把衣服换了罢。”
谢衣抬起头,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愈显苍白,他动了动嘴唇:“……师尊?”
“去把衣服换了。”沈夜重复了一遍,眉尖也微拧了起来,“一身血污,成何体统。”
谢衣呆了一会,脸上的神情始终恍惚,仿佛还沉浸在方才所见的惨烈景象中。他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空气中是浓重的血腥味,这是族人的血。他呆呆看着沈夜。
“不要让为师说第三次。”沈夜避开他的目光,拂袖而出。
流月城物资匮乏,深夜沐浴这样的事情也堪称奢侈之举。沈夜大费周章的命人汲了净水,用灵力炉烧热了送入室内,他见不得谢衣身上沾血的样子,谢衣向来是干干净净,那血简直像是玷污了他。
以前谢衣经常在大祭司宫中歇宿,因此沈夜这边也有他的不少衣物,当下就命人去取了一套干净衣服并鞋袜。谢衣自在里间沐浴,沈夜独自在外间坐了半个时辰,只觉心绪烦乱,又竖着耳朵听了听里间的动静,一点响动也听不到,便忍不住走进去看个究竟。
刚打开房门,热腾腾的水汽立刻弥漫而来。沈夜透过茫茫水汽一看,只见谢衣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沉在浴桶里,似乎是已经睡着。
然而沈夜知道他没有睡,沈夜还知道谢衣现在表面上安静,其实心里肯定在盘算着怎么说服自己。
不过不要紧,沈夜早就料到这个徒弟会反对,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先闹一闹发泄发泄,再讲讲道理,训一顿,也就不闹了。
“洗好了就出来吧。”沉默良久之后,沈夜突然开口说道。
谢衣一言不发的站起来,水珠从他光裸的肩头和胸膛滑落,他也不擦干,直接披上了衣袍。
沈夜在旁边看着,这具身体他再熟悉不过了。谢衣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满脸稚气又矮又瘦的小孩子,到如今长身玉立的青年,他甚至熟悉这人身上的每一点印记和疤痕,这个疤痕是谢衣小时候练刀法受的伤,那个疤痕是某年某月偃甲失控时受的伤……沈夜全部都记得。
十一年朝夕相伴,骨血都已经融入了彼此的生命里,分不开了。沈夜很笃定的想:谢衣不会怎么样,就算有些许不满,也只能待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沈夜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见谢衣发梢还滴着水,便亲自拿了块布巾替他揉了两下,口中说道:“弄得如此狼狈,与砺罂动手之前何不多想想后果?与你说过多次休得莽撞逞能,从小全当耳旁风,非得要弄一身伤才罢休。”
谢衣低着脑袋任他搓揉,垂下来的睫毛有点潮湿,他低声道:“师尊,砺罂什么都告诉我了。”
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停了下来,沈夜沉默了一瞬,把布巾丢给他,说:“为师并未想对你隐瞒。穿好衣服,出来说话。”
沈夜自认并不是一个拙于言辞的人,他没有想到与徒弟间的这场谈话,会进行得如此艰难。他更没想到谢衣的态度会如此坚决,口口声声不不能祸及下界苍生,不敢“苟同”自己的做法。
争执到后来,竟然不得不以决斗的方式来解决。谢衣明知不敌,仍旧咬着牙全力以博,竟也逼得沈夜不得不回防了几次,沈夜心中渐生恼意,下手也狠了三分,几招过后便制住了谢衣。
夺来的长刀点着谢衣的心口,沈夜冷然道:“你可服输?”
谢衣额头见汗,竭力平定了一下喘息,说道:“弟子服输。”
沈夜脸色稍霁,正要撤刀,又听谢衣接着道:“弟子无能,今日既无法救族民于水火,也阻止不了师尊戕害下界,更杀不了砺罂……然师尊之所思所谋,恕弟子决难认同!”
”——你!!”沈夜勃然大怒,执刀指着对方的手都气得微微发抖,怒视着这个一脸倔强的弟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最终背过身怒道:“本座不需你来认同!但你若再去找砺罂的麻烦,阻碍本座大计,本座决不饶你!”说完狠狠将刀一掷,甩袖走了。
谢衣慢慢从地上拾起长刀,慢慢走到殿外,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一道冷风扑来,他忽然捂住胸口,力不能支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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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夜便召了华月来,命她下手去查谢衣为何会突然去生灭厅密所,到底是何人私下给他传递消息。华月答应了,迟疑一下说道:“阿夜,这事谢衣早晚都得知道,瞒也瞒不住的。”
沈夜本也没想瞒着谢衣,但昨天师徒间的争执闹得他一肚子气,此时便怒道:“本座岂能不知?然而他是本座的弟子,这事何时跟他说,如何说,是本座的事,岂容旁人在背后嚼舌根!”停了一下又接着恨恨道:“城中流言四起,本座不予深究,看来这些人是得寸进尺越发放肆了!”
华月见他气得脸色都变了,心知这师徒俩必定是大闹了一场,惴惴道:“那谢衣他……?”
“休提那个逆徒!”沈夜狠狠一摆手,狠狠闭上了眼,片刻又复睁开,道:“华月,你觉得会不会是风琊?”
华月怔了怔,皱眉道:“应该不是。风琊向来办事牢靠,再说他素与谢衣不合,怎么会……”说到这里她忽然生起一个念头:若是风琊有心看沈夜师徒间起嫌隙呢?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冷,便把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你去吧。暗地去查,不要惊动其他人。”沈夜揉着眉心,满脸倦色。
华月答应着正要走,沈夜忽然又唤住了她,微一迟疑后,叹口气道:“月儿,谢衣自幼与你相识,你得空也去劝劝他。这逆徒当真是叫本座……”他摇摇头,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无法可想。
“属下知道了。”
然而没等华月来得及劝解,两天之后,一卷长长的联名谏书便摆到了沈夜案前,洋洋洒洒皆是反对大祭司与心魔合作之举。底下署的第一个名字就是:
破军祭司,谢衣。
沉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苍白天光刺破了室内的黑暗。
华月孤身立于门外,冷风吹起她的衣裙,她微蹙着眉,目光四下一扫,看到某处时停了下来。
“谢衣。”她出声唤道,踏步走入室内。
微薄的光线中有人站了起来,轻轻拂了拂衣衫,对她说道:“你来了。”
那声音很平静。华月皱眉看着对方,两人已经数日未见了,自谏书一事后,沈夜干脆利落的处置了所有联名的人,杀伐贬黜株连者甚众,一时流月城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唯有谢衣。沈夜抹去了谏书上谢衣的名字,将他禁足于此。
屋外层层结界,室内不设烛火,黑暗中一囚数日,谢衣看起来脸色不免有些憔悴,然而眼睛却还十分有神,瞧着华月问道:“是师尊让你来的吗?”
华月沉默了一会。这几日沈夜从不曾来看过谢衣,甚至提都没有提起。直到有人呈报上来,说接受魔气感染的试验品大都无恙,并且已然可以适应下界浊气,华月闻言也自欣慰,分批将族民感染魔气的计划早就拟定,只等着这个呈报来便可以开始。
沈夜听完之后,一言不发的沉思许久,忽然叫过华月,命她将谢衣加入首批感染者之中。
华月不知道沈夜此举的意思,是惩治,还是试探?她揣摩不清,然而也只能奉命前来。
面对谢衣这个问题,她一时竟说不出话,的确是沈夜让自己来的,但是此行目的却是……
谢衣见她迟疑不语,心中了然,笑了笑说道:“师尊可是想好如何处置我了?”
“阿夜他……让我来带你去砺罂那里。”华月艰难的开口,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之色,“谢衣,师徒间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你也别怪阿夜,这次你实在是……”
“我知道了。”谢衣打断了她的话,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华月瞧着他的背影,或许是室内昏暗的缘故,她竟觉得短短数天之内对方清瘦了不少,然而脊背却还是挺得笔直。
谢衣再转过身来,神色已然如常,目光平静地对华月说了一句:“既然是大祭司之令,那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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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染魔气,对于久居清灵之地的烈山部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路前行,耳中听到尽是痛苦的呻吟嘶喊,偶尔见有压制不住魔气的族民直接身体魔化,被同族抬出。
谢衣看着那些魔化的丑陋身躯,眼神沉沉的,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族民们一个个排着队被送去队伍尽头的密室,眼瞅着快到谢衣了,华月咬了咬牙,忍不住悄声道:“你若不愿,我再去劝一劝阿夜。”
谢衣一笑道:“多谢。但是……不必了。”他看了一眼华月,眼睛在晦暗中仍是那么明朗清澈。然后他踏步向前,走入了那间密室,再也没有回头。
谢衣静静躺在冰冷的石床上。
这是一间狭小的石室,没有任何窗户,唯有四方角落的幽蓝灵光盈盈流动,更增阴暗之意。
在这片阴暗之中,谢衣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他。或许不能称之为眼睛,因为那只是一团人形的混沌黑雾,连清晰的五官轮廓都欠奉,然而那来自混沌中的目光是如此邪恶,仿佛一条冰冷潮湿的大舌头,一点一点把谢衣全身舔了个遍。
谢衣面无表情的躺着,任由他看。
没有人说话,室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过了许久,砺罂嘶哑的笑声低低响起,谢衣感觉到死寂的空气起了一丝波动,幽蓝灵光被这丝波动带得一惊。
“大祭司的弟子,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那声音就贴在耳边,仿佛来自地狱般的森冷气息瞬间侵入全身,谢衣微侧过脸,目光毫不退避的对上砺罂。
“呵……呵呵……”片刻对视之后,砺罂哑声大笑起来,“有趣……当真有趣。谢衣,你实在是我见过心性最坚韧的人……若是有可能,我真想尝尝你的七情六欲是何滋味……”
这笑声说不出的难听,在室内回荡不止,谢衣却恍若不闻一般,仍旧不躲不闪的盯着砺罂。
“你知道吗,人的七情六欲无形无体,但在我眼中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砺罂绕着石床飘了一周,最后停在床头,“谢衣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心性至纯至澈,唯有喜、爱、悯……如今再见,你心中已然多了哀、怒、恶……”
他停了一下哑声抵笑,悄无声息的伸出双手,覆上了谢衣的头部,“呵呵……谢衣,你因何哀,因何怒,又是因何恶?”
纯邪的魔气骤然自天灵涌入,利刃一般不可阻挡地刺穿这具上古神裔的清正之体。巨大的疼痛让谢衣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砺罂的声音越发愉悦,仿佛从对方的痛苦中得到了无限快感:“你痛苦的情绪,也是一样美味啊……呵呵呵呵……大祭司若见他弟子如此摸样,不知道又会是什么表情……”
体内的清气与侵入的魔气正在剧烈对抗,洗筋剔髓般的痛楚让谢衣神识几乎丧失,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大双眼,掌心已然掐出汨汨鲜血。
强大的意志力阻止了他的晕厥,他要清清醒醒的,一点一点记住这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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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月城的夜晚极冷。一轮苍白巨大的月亮悬于天穹,冷冷月华下的流月城非常安静,静得如同一座巨大华美的坟墓。
沈夜站在神台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座神裔之城,许久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华月的声音响起:“阿夜,我把谢衣带来了。”
沈夜并未回头,只扬了扬手,华月忧心的看了看这师徒俩,默默行礼退下。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没说话,沈夜闭目半响,方冷冷道:“谢衣,你可知错?”
无人应答。沈夜眉锋一凛,霍然回身,当即便是一怔。
他看到了谢衣的脸,那张向来鲜活,生机勃勃的面孔此刻是死一般的灰败,嘴唇惨白,仿佛刚经过一场炼狱之苦。
沈夜只怔了一瞬,便立刻把那一点不忍压了下去,声音更冷的又问了一遍:“你可知错?”
谢衣看着沈夜,轻声道:“弟子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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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19:54 GMT 8
“哦?”沈夜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罪在何处?”
“弟子违逆师命,愿承其罪。”
“是吗…………”沈夜缓缓走过去,凝视了谢衣片刻,忽而冷冷一笑。
谢衣只见沈夜眼中寒光一闪,接着手腕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被拽了几步,狠狠一扔,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搡下神台。
“谢衣!”沈夜厉声道,“你看着这神台之下!告诉为师,你看到了什么!”
“……弟子看到流月城。”
“不错。这是流月城,是你的族民困守了数千年的地方。”沈夜冷冰冰盯着徒弟,“这座城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谢衣闭了闭眼,脸色愈加苍白:“弟子知道。”
“你知道,却要阻碍本座大计,要让你的族民全部跟这座死城一起陪葬?!”沈夜怒意渐显,目光冷锐如刀,直直逼视着对方,“谢衣,你身为烈山部破军祭司,罔顾族民生死,该当何罪?”
神台之上冷风冽冽刮过,谢衣看着脚下的流月城,眼中露出极痛的神色,只道:“弟子知罪,听凭师尊责罚。”
“呵……责罚?”沈夜斜眼瞧着这个徒弟,忽而扬手遥遥指向远方,“本座若要责罚,你此刻已然跟他们一样。”
谢衣微怔,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团幽蓝云雾缓缓浮起,在黑夜中莹莹发光,如梦如幻,美丽至极。
谢衣呆了一瞬,登时明白过来。他全身陡然一震,忍不住抬手按住心口,生生忍下那里突如其来的剧痛。
“本座早有谕令。倘有违逆者,杀无赦。”沈夜沉声说道,“谢衣,你是本座的弟子,是烈山部未来的大祭司,本座便饶你一次。”他不自觉握紧了双拳,眉间杀意冷然,“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如若再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看了谢衣一眼,便拂袖而去。
走了不远,忽听谢衣在身后轻声说道:“师尊真的认为,戕害无辜……屠戮苍生……此等滔天罪责,烈山部能担当得起?”
远方的幽蓝云雾在短暂的聚拢后,悄然随风散去,化为点点星尘坠入黑暗。谢衣不知道那是多少族人的魂魄,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似乎也要归于虚无:“尸山白骨,流血漂橹,此番景象换来的生机,天若不谴,人亦必诛。”
沈夜沉默片刻,忽而低低冷笑一声,道:“放心。纵然天诛地灭,亦由本座一人承担,落不到你和烈山部头上。”
谢衣霍然转身,盯着沈夜的背影,心念电转间已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不由脱口低呼:“师尊?!”
“黑暗罪孽都将终结于此城,烈山部的未来……必然是光明。”沈夜仰头望着天穹孤月,一字一句缓缓道,“身为烈山部下任祭司,你要做的,就是带领族民在这条光明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谢衣,勿要让为师失望。”
谢衣望着沈夜渐行渐远,一时间无数滋味涌上心头,竟是难以言语。他闭了闭眼,忽然屈膝而跪,朝那背影深深行了一礼,再起身时,他的眼中已然不见任何哀戚。
师尊错爱,弟子无以为报。然弟子所行之道,恕难从师尊所愿。
七日后,流月城叛乱再起,数位祭司闯入禁地,惊动沉睡中的沧溟城主,大祭司沈夜亲自前往镇压。 同日,破军祭司谢衣离开流月城,叛逃下界。
夕阳西沉的时候,蔡老汉跟往常一样赶着牛回家。此时正值七月盛夏,暑气难耐,只待日头落了才有几分凉意,蔡老汉敞着短襟,带点清凉的风吹得他十分惬意,兴头一起,便一边迎着落日走,一边哼起了小调。
由于天气燥热,泥路上已经干裂了缝,人行牛踢一路走得尘土飞扬。走了半里地,忽然看见一个人坐在路边,垂着头看不清面孔。蔡老汉赶着牛过去,因觉得这人穿得挺奇怪,便仔细瞧了一眼,这一瞧不要紧,蔡老汉看见这人胸前金光闪闪,挂着个大金项圈!
蔡老汉穷了一辈子,连银子都没摸过,登时就被这金光晃瞎了眼。他脚步也走不动了,俩眼黏在那金圈上,犹犹豫豫的磨蹭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先赔了满脸笑容:“这位老爷……”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蔡老汉不禁一怔,只见这人年纪极轻,面如冠玉,是个极俊秀的公子,愣了愣便改口道:“这位公子,怎么独自坐在这荒郊野地的?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年轻人眨了眨眼,脸上有些茫然之色,并不回答。蔡老汉心想这莫非是个聋子?又问了两遍,年轻人似乎听懂了,开口答道:“有劳……老伯过问,并无、无难处。”
他口齿生涩,一句话说得很是吃力,蔡老汉全不在意,殷勤问道:“公子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汉家中里这不远,公子不如上我家里坐坐歇口气?”
他一面说着,一面暗地里打量对方,蔡老汉乡野之人,认不得出什么绫罗绸缎,只觉得这人一身装扮很是华贵,样式也稀奇,不知道是哪家贵公子落到这穷乡僻壤来,蔡老汉暗自盘算着,定要好生巴结巴结,说不定这位贵公子一高兴随手打赏一下,那便是天降横财了。
见那人踟蹰不答,蔡老汉拍了拍胸膛道:“公子放心,前面就是蔡家村,老汉村里活了五十几岁,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来不会……”
“多谢老伯。”年轻人站起来微微躬身,说道,“老伯盛情,却之不恭,不如老伯如何称呼?”
“哎哟可不敢当公子的礼!老汉姓蔡,公子叫我蔡老头得了。”蔡老汉赶忙还礼,又问,“公子尊姓大名?”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晚辈谢衣。”
原来当日谢衣趁动乱之际逃出流月城,慌不择路的落到下界,举目一望四野茫茫,目之所见全然陌生,只得选了个方向前行。一路走来看到山野田地,落霞孤鹜,先时尚且好奇惊叹造物之神奇,后来越走越觉不对起来,渐渐心慌气短,四肢无力,头也一阵阵发晕。
谢衣从未有过这等感觉,也不知是不是渡魔气的后遗症,实在走不动了,便只得在路边稍作休憩。
他才歇了没多久,蔡老汉便赶着牛过来了。谢衣琢磨着呆在这里也无计可施,便索性答应了蔡老汉,骑上牛背,随他去往蔡家村。
牛这种动物,谢衣原来只在祭祀的铜鼎雕刻上见过,此时伏在牛背上颠簸前行,心中只觉恍然如梦:自己真的已经不在流月城了。
行约半个时辰,便见前面群山之中一个小小村庄。天边红霞如血,小村庄也似披上一层绯光,村民们已经在准备晚饭,各家炊烟缕缕升起。
蔡老汉殷勤万分的请谢衣进了家门,因见谢衣满脸病容,便打发儿子去村里请土郎中,又和老婆一起扫地除尘,忙忙碌碌的要给谢衣收拾出一间干净点的睡房来。
谢衣坐在空荡荡的土房里,脑中昏沉,腹中疼痛,正难受之极,忽而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香味。谢衣吸了口气,但觉这香味诱人之极,不知不觉的咽了口唾沫,他随之起身,循着香味找去。
穿过满地鸡屎的院子,他最后找到了一小锅黏糊糊的东西,那锅正放在火上煮着,煮的一锅黏糊嘟噜嘟噜直冒泡,香味便是从这锅里散发出来。
仿佛出自本能一般,谢衣不自觉的伸出手,端起那锅,微一犹豫,便低头喝了一口。
蔡老汉忙着收拾屋子,等儿子请回了土郎中,这才发现谢衣已然不在房内。待在厨房找到谢衣时,但见这位贵公子立在灶旁,灶台上是喝空了的一锅面汤。
蔡老汉一家瞠目结舌,眼看这位红光满面抹着嘴的贵公子,哪里还有一丝病容。
蔡老汉端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院子里跟狗玩成一团的小孙子,狗不是真狗,是谢衣捣腾了半晚上,用几根柴火捣腾出来的玩意。蔡老汉越瞧心里越慎得慌,不知道谢衣给这木头狗施了什么妖法,竟然跟活物似的会叫会跑,哄得蔡老汉的小孙子心花怒放。
谢衣已经在他家盘桓两日了,蔡老汉对他十分不满意,原因是谢衣实在太抠。蔡老汉炖了自家的老母鸡,一边给谢衣夹鸡腿,一边哭诉家里多么艰难,两个人还没一条裤子,小儿子都二十几了,连房媳妇都娶不起。
他老泪涟涟的诉了半天苦,谢衣耐心听完,深表同情,表完同情之后就什么行动也没了。蔡老汉赔了许多眼泪,外加一只老母鸡,却见谢衣连一点掏钱的意思都没有,蔡老汉不由心里犯了嘀咕,怀疑自己捡回来一只铁公鸡。
铁公鸡不仅一毛不拔,还要问东问西,什么稀奇古怪的地名故事听得蔡老汉脑仁疼,只得打发了他去找同村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刚开始见谢衣温文儒雅,谈吐不俗,正是相见恨晚,大有秉烛夜谈之意,结果谈了两晚,私塾先生家的藏书被谢衣翻了个底朝天,自己肚里那点墨水也被掏得精光,当下掩面遁走,再也不敢见谢衣。
谢衣心中也甚是忧愁,他下界时倒是带了几卷地图古籍,然而数千年过去,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人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他翻遍了私塾先生家的藏书,下界的文字与烈山部也颇有不同,他且问且看,辛苦查到后来,所得也是寥寥。又思及自己叛逃下界,流月城如今不知何等情况,更不知师尊会如何难过失望,心中烦扰之极,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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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蔡老汉家打了些粮食,装了一牛车,蔡老汉带着孙子坎儿要进城卖粮,换些盐巴回来。谢衣正想出门游访,闻言也欲同行,于是一牛三人便浩浩荡荡的向凉州城进发了。
凉州是个大城,十分繁华熙攘。谢衣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景象,想起冷清的流月城,不免又要暗自神伤。到得地方,蔡老伯给坎儿买了根糖葫芦,嘱咐他好生跟谢衣呆着,自己便推车去了粮铺。蔡坎儿嘴里叼着糖葫芦,抱着他的木头狗躲墙根玩去了,谢衣东张西望片刻,看见一个书摊,眼睛一亮便走过去翻看起来。那书摊老板见他衣饰贵气,便也由着他翻看。
谢衣捧着一本山水神话的杂书,正看得专心致志,忽而身后有人喝道:“喂——这个东西是你做的?”
那声音又冷又媚,谢衣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相貌秀丽的年青女子站在身后,一手捧着那只偃甲狗,一手抓着蔡坎儿。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蔡坎儿也不哭喊,两眼呆呆的好像迷了魂一样。
谢衣顿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转过许多念头,含糊道:“姑娘有何见教?”
那女子面若冰霜,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谢衣,冷冷道:“我问你,这只偃甲狗,是你做的?”
谢衣听到偃甲二字,不由心生警惕,那女子见他不答,忽而轻轻一动手腕,袖中一条细蛇闪电般无声无息的朝谢衣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衣蓦然出手,飞快捏住了蛇尾,手指一推一拉,但听咔嚓声响,那蛇陡然一动不动的僵住了——原来竟是一条偃甲蛇!
“果然是高人。”年青女子见他一出手便直取偃甲蛇机括,目中光彩一闪,不由脱口赞叹。
谢衣将偃甲蛇丢还给她,道:“姑娘原来精通偃术,失敬。不知姑娘此举,是何意思?幼童无知,可否将那个孩子放了?”说着一指蔡坎儿。
年青女子后退一步,面上虽仍冷漠,语气却已经温和了几分,抱拳道:“今日得见同道高手,实乃平生之幸。在下南疆天玄教呼延采薇,幸会!” 呼延采薇出身南疆偃女族,素以偃术自负,不意此番前来中原遇到谢衣,相谈之下大为折服。谢衣初时心存戒备,后来见呼延采薇言行磊落,于偃术也确有一番见地,便渐渐放下了防备之心。
两人相处短短数日却已交情甚笃,呼延采薇多年走南闯北,博闻广识,听闻谢衣意欲游历四方,便邀他同行。谢衣欣然应允,当即找到蔡老汉辞别,蔡老汉眼巴巴的瞧着谢衣,只恨谢衣心无灵犀,并不明白蔡老汉的意思,呼延采薇在旁边看着,心里暗笑,也不出言提醒。
两人告辞而去,数日之后偶得一消息,说是海内有一孤本,收录了不少上古神魔、人妖精怪之事,谢衣留了心,一路打听过去,闻之此书几年前于海世博卖行所拍出,最后落到陵水郡一位神秘买主手中,至于这位神秘买主的身份,却是再也打听不出了。
谢衣得了这个消息,立刻与呼延采薇动身前往陵水郡。陵水郡乃东方一大郡,又是水陆商运枢纽之地,熙熙攘攘说不尽的繁华。两人寻访了几天毫无所得,呼延采薇见谢衣满脸忧色,便邀他去天蜃楼喝酒散心。
陵水郡最有名的酒乃是天蜃楼的醉春风,杯酒足金,酒香清淳如春风拂面令人未饮先醉,后劲却是极大。谢衣闻到酒香不由大为赞叹,才饮了两杯,已是微醺之态,呼延采薇嘲笑他道:“酒量不济,还要贪杯!”
谢衣晕晕然道:“这酒却与谢某家乡的酒大为不同,实在是……难胜酒力。”
呼延采薇道:“这些天我问你是何方人士,你只闭口不谈,倒是第一次见你提及你家乡,怎么,你家乡也有什么出名的美酒?”
“并不出名,也……不算美酒。”谢衣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过我们只有那一种酒,且十分珍贵,不是人人都喝得起的。”
呼延采薇来了兴趣:“哦?是什么酒?”
谢衣沉默片刻,缓缓道:“死酒。”
呼延采薇闻言一怔,谢衣端起酒杯,依栏而立,仰头望着天上明月,半响不语。
他生平第一次喝到的酒,是雍门狄所酿,是与沈夜同饮,如今早已成云烟往事。
此刻细想来那酒中滋味,确实并无生气,想是在死寂的流月城结出的青果,也许早已染上了死亡的味道。
呼延采薇正自疑惑间,忽闻谢衣喃喃道:“我的家乡有一株很古老的杏树,已经有数千年那么久……我曾经跟一个人在树下喝过酒,看那杏花开得极盛,如云如雪……然而现在想起,其实那棵树早就死去了,不过徒留躯壳而已……”
呼延采薇皱起眉头:“什么树如此奇怪?”又笑道,“这些日子也不见你给谁捎过信,我只当你无亲无友无牵无挂,却不想还有同饮同醉之人,想来定是与你十分亲厚了,是你家人还是朋友?”
谢衣凝目望着一轮皎皎明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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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0:31 GMT 8
一壶酒尚未喝完,忽听楼下喧嚷起来,有人叫道:“水注百戏开场了!入场十金!”
谢衣不明所以,呼延采薇秀眉一挑,咦了一声说道:“这天蜃楼倒是藏珍纳宝,竟有这样好东西。”见谢衣一脸茫然,便解释道,“水注百戏是数百年前偃术大家德横先生的得意之作,以水之力驱动木人歌舞弹唱,犹如真人……我之前也仅是听闻,不料今日倒有缘一见,咱们便瞧瞧去。”
她出手阔绰,当下就付了二十金,便有人来领着下了楼。通过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暗门,眼前霍然开朗:但见场中一泊清池,无数睡莲灯在清水中飘飘浮浮,映得池中戏台宛如琉璃梦境。戏台上数十个木偶人或执乐器,或摆舞姿,形貌面目皆是栩栩如生。
此时四周已经座无虚席,人人屏气凝神。忽而池中清水缓缓流动起来,随着水流,木人们便似活了一般,乐师开始奏乐,婀娜少女翩翩起舞,更有飘渺歌声曼唱道:“秋风瑟瑟兮露为霜,明月皎皎兮望故乡。群燕辞归兮鹄南翔,君何淹留兮寄他方……”
谢衣听了这歌,心头不由一痛,呼延采薇却看得兴致勃勃,笑问:“德横先生比君如何?”说着看了看谢衣,自己笑答道,“不及多也。”
正说着,却听那歌声拔到高处,骤然停顿,接着便听到几声极压抑的咳嗽响彻四周。
众人不禁哑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脸色微变,急急步入屏风后,不久那歌声又起,起了片刻又喘着咳嗽起来,似是已经到了极限。
谢衣和呼延采薇早就看出唱歌之人并非戏台上的木偶人,想是那躲在屏风后的歌者坏了嗓子,此时也不惊讶。其他看客却忍耐不得,纷纷叫嚷怒骂起来,正纷乱间,那屏风后传来打骂声,以及一个女子的哭泣求饶,声音极为凄惨。
呼延采薇听那女子的求饶声渐渐低了下去,再也忍耐不得,素手一扬,但见寒光一闪,那屏风应声被劈为两半!
这一下变故突起,众宾客登时大哗。呼延采薇身形一展,矫如飞燕般掠到台上,一脚踹开那名管事,将缩在地上的女子扶了起来。
几个打手见状团团围了过来,谢衣微微皱眉,一道法诀使出,那几个打手立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
“这位姑娘伤得如何?”呼延采薇这才细瞧那女子,只见那女子肤白如雪,容颜极美,一双眼睛却黯淡无光,竟是个瞎子。
岂料那女子一把抓住了她,哭道:“恩人,救救我!”说着目中流出血泪,化为珍珠铮然掉落!
呼延采薇诧异道:“你是个鲛人?”那女子尚未回答,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响起:“两位真是勇气可嘉,竟敢来我天蜃楼闹事。”
话音未落,空中白色法阵一闪,一个白衣青年自法阵中慢慢走出。
呼延采薇见了这青年,不由暗赞:好个丰神如玉的美男子!这青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四下一顾慢声道:“今日招待不周,让诸位贵客受惊了,大家所交场费如数退还,先请散了吧。”
众人早已吓得面目失色,听闻此言立刻便做鸟兽散。那白衣青年这才转向呼延采薇,又瞧了瞧谢衣,道:“在下天蜃楼主人叶天,与两位素不相识,两位为何来砸我的场子?”
那名鲛人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早已浑身发起抖来,紧紧抓着呼延采薇跪下去哭道:“恩人救命!他们将我劫来此处,天天逼我掉泪为珠,待我哭瞎双目,又逼我卖唱娱人,恩人救救我……”说着大哭不止。
谢衣和呼延采薇听闻此言,都吃了一惊,呼延采薇拔出长剑怒道:“好个贼子!竟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叶天毫不在意的抚摸着怀中的小白狐,慢悠悠笑道:“这话却奇,这鲛女是叶某从海市买来的,叶某是个商人,买她来自是为了有利可图,如何谈得上无耻二字?”
呼延采薇怒道:“把人当做物件买卖,还有脸说?看剑!”说着一剑递出!
她剑招极快,奈何叶天比她还要快上三分,从从容容的一边应付一边笑道:“姑娘真是冤枉了在下,在下可从不曾买卖人口,鲛女妖类,何时倒变成人了?”他嘴上说得客气,手上却渐渐狠辣,那小白狐两只爪子扒着他胸前衣服,兴奋得叽叽乱叫。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打架,眨眼已过了数十招。谢衣看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出手,一道强横灵力将两人震开,缓缓步入中间道:“两位且慢动手,听谢某一言。”
叶天被他灵力所迫,竟是半分上前不得,不由暗暗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阁下有何见教?”
“叶老板,你如此折磨这位鲛人姑娘,可曾念及她亦有父母亲友?亦会痛苦难过?如今她双目已瞎,便请你放过她如何?”
叶天哈哈笑道:“你吃鸡鸭鱼肉,可曾念及鸡鸭猪鱼亦有父母亲友?亦会痛苦难过?既然你如此仁善,便请你以后再不要吃荤如何?”
“……若谢某没看走眼,叶老板也并非人类,与这位鲛人姑娘同属妖族,叶老板把自己同族视作畜类?”
“我是灵狐,她是鲛人,如何便是同族?”叶天悠悠一笑,说道,“阁下省些口舌罢,要领走此女,也无不可,出十万金来,她就归你了。”
呼延采薇大声怒道:“跟他啰嗦什么!直接打过就是!”
谢衣却冲她摆了摆手,对叶天说道:“十万金谢某是拿不出来。不如这样,叶老板的水注百戏少了歌者,谢某便替叶老板做一个偃甲歌者,岂不强过真人在屏风后偷唱?叶老板意下如何?”
叶天尚未答话,他怀中的小白狐已经叽叽叫了起来,叶天屈指在小狐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微斥一句:“听到偃甲你就来劲!”又复盯着谢衣看了片刻,末了一笑,“能唱歌的偃甲,在下闻所未闻……好啊,今日叶某便等着大开眼界。”
这却也并非叶天孤陋寡闻,当世之时偃术早已式微,所传门派屈指可数。即便是几百年兴盛之时,也未曾听过能够口吐人言的偃甲。是以当两个时辰之后,听一位貌若真人的木偃甲歌罢一曲,余音尚自绕梁时,叶天和呼延采薇都惊在了当场,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半响,叶天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整衣肃容,朝谢衣深深一拜。
“阁下真乃神人也!古今第一偃术大师非阁下莫属。”叶天直到此刻,方才真心实意的拜服谢衣。他倒也爽快,立刻命人放了鲛女。
那鲛女得了自由,却不肯走,谢衣一问之下,才知她女儿也被抓来了此处。叶天脸上略有尴尬,忙命人抱了她女儿来,那还是一个小婴儿,闭着眼捏着小拳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多谢两位恩人!”那鲛女抱了孩子在手,不禁喜极而泣。因她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叶天干脆安排了一辆马车,着人送她回到东海。
临走之际,那鲛女又再三拜谢,呼延采薇笑道:“区区小事不必如此。”又见那鲛人女婴生得粉妆玉琢,不由轻轻握了她小拳头赞道,“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鲛女忙道:“恩人!这孩子还未曾来得及取名,两位于这孩子有再生之德,能否请两位为小女赐名?”
呼延采薇怔了怔,转头看看谢衣,谢衣笑道:“这也是一场缘分,你便给她起个名吧。”
“那……就叫红珊吧。”呼延采薇从袖中取出一只红珊瑚手链,套在婴儿胳膊上,柔声道,“这东西送与她,愿她今后平安喜悦,一生顺遂。”
“我代小女谢过恩人赐名!”那鲛女盈盈下拜,终于抱着孩子告辞而去。
谢衣目送她母女离去,面上微有怅然之色。呼延采薇笑道:“聚散离合,人生常态,君又何须伤怀?”
“并非为此。”谢衣闭目叹道,“我只是想,为了自己的利益,至别人的生死性命于不顾,这种事情世间不知还有多少……如这对鲛人母女还算是幸运,跟她们一样的那些人却又当如何……”
“想这么多干嘛,救得一个是一个,救不得的想也没用。”呼延采薇不以为然,说道,“若要把所有人的性命都压在自己肩上,那就是铁人也压死了。”
正说着,忽见叶天抱着小白狐而来。见过礼后,叶天拿出一捆破旧的羊皮卷,道:“听呼延姑娘说,谢兄来陵水郡是为寻访一本神魔古卷,正巧这古卷是在下几年前于海市所得,便送与谢兄。”
谢衣得此意外收获,喜之不胜。叶天又转向呼延采薇,沉吟了片刻,道:“呼延姑娘,我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刚听到消息,贵教教主似乎已经仙去,新任教主之位正争夺得紧,呼延姑娘可有耳闻?”
他知交遍江湖,耳目灵通,既然说出这种话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呼延采薇脸色微变,看向谢衣。
谢衣知她所想,便点了点头道:“你且放心。”
呼延采薇也不多说,只道:“那我回一趟南疆。你到了何处,记得传信与我。”她素性干脆,说完一抱拳,便自去了。
谢衣也向叶天告辞,叶天尚未说什么,他怀里的小白狐先叽叽叫了起来,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扒住谢衣不放。
叶天斥道:“小海,撒手!”又向谢衣笑着说,“舍弟年幼无礼,勿怪。”
“原来这是令弟?”谢衣也觉新奇,摸了摸小白狐的脑袋,那小家伙兴奋起来,叽里呱啦又嚷了一通。
叶天聆听一番,笑道:“小海说,他很喜欢你的偃术,以后等他修炼出人形了,再去找你玩。”
谢衣笑着应了,辞别而去。那只小白狐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最后嘤了一声,用爪子捂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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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不知道,数月过后,叶天便将他做造的偃甲歌女以一百二十万金的天价卖出。而偃师谢衣这四个字,也从此刻出现在了偃术的历史中,成为后世无数偃师奉若神明的名字。
与此同时,流月城史上最大的叛乱也堪堪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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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1:49 GMT 8
流月城。 已经入冬了。对于高悬九天的流月城来说,四季并不如人界一般分明,春夏秋冬,不过是冷一点、更冷一点的区别而已。
华月来到大殿的时候,沈夜正在沉睡。巨大的殿内空荡荡的,花纹繁复的织毯长长铺过去,铺成一条窄窄的、阴暗华美的路。
路之尽头是一把孤零零的宝座,沈夜就坐在上面,靠着冰冷的玉石椅背,闭着眼,面容平静。
华月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然而下一刻沈夜就开了口:“何事?”
他没有睁开眼,声音也无一丝波澜。华月微微迟疑了一下,沈夜已经再次开口:“不要让本座问第二遍。”
“……是。下界探子来报,发现了一些……谢衣的消息。”
沈夜霍然睁开眼。那一瞬间,华月看到他眼底掠过一抹雪亮的光,森冷如刀。
他冷冷道:“继续说。”
华月只得说下去:“是。据探子回报,下界近来多有传闻,说有一位年轻的偃师,技艺精绝,所造偃甲与活物无二。世人极为追捧,如今已是声名大噪,只是……这位偃师行踪飘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沈夜道:“确定是他?”
“不敢确定。”华月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人最后出现据传是在下界东方的陵水郡,但已是数月前的事,现在到了何处,谁也不知道。”
“去查。”沈夜冷冷道,“人手若是不够,你只管去调拨。行事当心些,万不可泄露。去吧。”
华月望着他,心中一阵涩然,半响方道:“阿夜,你……就不能放他走吗。”
沈夜面如寒冰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就算把他找回来了,你又打算怎么样呢?”华月迎着他的目光,并不畏惧:“难道你真的要杀了他?”
“你是在质问本座?”
“属下不敢!”华月大声顶回去,“如今关于破军的传言满城皆是,诛杀再多人又岂能当真堵绝悠悠众口?你却迟迟不废破军席位,即无处置亦不澄清……阿夜,你……”
“够了。”沈夜眼中怒气沉沉,语气越发冰冷,“廉贞祭司,前任大祭司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该说的话、不该问的事,就不要说,不要问?”
华月脸色顿时苍白,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沈夜许久,她冷冰冰屈膝行礼,道:“属下知错,属下告退。”
说完她起身便走,走了不远又停住,头也不回地说道:“尊上心中所思所想,属下不敢妄加揣测。但望尊上……不要后悔。”
就在她快走出大殿之时,身后传来沈夜冰冷的声音:“从今日起,追捕破军之事,你不要管了。本座会另觅人选。”
华月咬牙道:“属下遵令。”说罢衣裙一扬,消失在了殿外。
沈夜慢慢抬起右手,出神的盯着掌心,半响,他冷冷一笑,握紧了手掌。 那个人……真不愧是他花费无数心血,一手带大的弟子。短短数月,已然在下界声名赫然。
谢衣啊谢衣……绝世美玉匿于砂砾顽石之中,你以为……你真的能永远躲下去吗……
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突起,指尖掐入皮肉之中,一缕鲜血从掌心沿着命纹缓缓流下,无声无息的滴落。
一只狸猫轻轻巧巧跳上绿衣少女的手臂。
“谢衣哥哥,阿狸它还是没有找到水源。”侧耳听文狸叽叽咕咕一番,阿阮皱起小脸对谢衣说道。
谢衣正在擦拭一具偃甲蝎,锋利的蝎尾在烈日下闪着苍白的光。天气热极了,他还层层穿着长袖宽袍,抬手拭去额上汗水,他也皱起脸对阿阮道:“这可如何是好……好热啊!”
阿阮是谢衣从巫山带回来的小姑娘。当日谢衣遭到流月城追捕,虽力战脱身,却也从此不得已隐姓埋名,小心隐匿行踪。这许多年来他为求诛灭心魔,拯救烈山部之法遍访四海,某一日追着线索到了巫山,在那里遇到了阿阮。
谢衣看阿阮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独自带着文狸赤豹住在巫山,放心不下便把她带了出来。阿阮不知世事,混沌未开,都是谢衣教她诸般事务,谢衣孤身漂泊久了,得了这么一位天真活泼的小同伴,心里也挺高兴。又过了数年,谢衣带着阿阮从南泽一路向北而行,走到河洛的时候,两人停了下来。
河洛大旱。 这场旱灾在朝廷的文书记载中不过短短数行字,道何年何月某地天旱,帝虔心告祈上天,旱情得解,百姓深感皇恩如此云云。
而事实上是,当谢衣达到河洛之时,这里已经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朝廷赈灾的粮被官员盘剥掉不少,灾民们每日靠一碗发着霉味的稀粥吊命,吊不住的就一命归西,许多灾民只得背井离乡的逃荒,死在逃荒路上的不计其数。天气炎热,许多尸体无人处理,大灾尚未过去,大瘟随即而来,诸般惨状难以尽述。
谢衣看到这等人间地狱般的惨景,自是不能坐视。他带着阿阮悄悄在河洛留了几天,天气实在热极了,幸得几年前他在武陵源偶然得到一宝,名曰桃源仙居图,此画中别有乾坤,谢衣在桃园仙居里面修有屋舍亭台,两人住在画中自有一番清凉世界。谢衣时时留心着流月城的追捕,阿阮便放出阿狸去,叫它各处寻找水源。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收起偃甲蝎,谢衣望了望黄天烈日,喃喃自语。
阿阮蹲在地上逗阿狸玩,口中说道:“谢衣哥哥,这里的人好可怜,我们想法子帮帮他们吧。”
“………………”谢衣下意识的抬起手,凝视着掌心的命纹之痕,心里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以他的偃术,引水解决此地旱情并非不可能,然而如此一来,自己的行踪也就暴露无遗了。
谢衣忽然觉得一阵不甘心,他已然访得有一神剑昭明,可以斩断世间所有灵力链接,然而却在此时……倘若行踪暴露,自己恐怕难逃一死。 世间便是有如此为难人之事。他怔怔的想:罢了。
数日之后,一架巨大的龙骨偃甲出现在河洛大地上,水自百尺偃甲顶端倾泻而下,世人惊以为九天银河落。干旱的河洛大地迅速得到滋润,数十万黎民得以存活,偃师谢衣这个不被记载于官方史记的名字,也从此流传在了河洛大地上。
旱情得解,谢衣便立刻带着阿阮飘然而去。不久之后,两方人马也追踪至此,一方是朝廷密探,前来打听传说中那位引天河之水下界的是何等人物,若是神仙中人,定请回京去,为当今圣上搞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吃吃。
而另一方,则是奉了流月城紫微大祭司沈夜的密令,前来追拿他的……叛师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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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揽着他的妹妹,给她讲司幽和巫山神女的故事。
这个故事他已经讲了无数遍,熟悉得即便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回报的关于谢衣的消息,口中还是可以一字不错的把故事讲下去。
然而沈曦今天不要听故事了。她拉着沈夜的袖子,仰起稚气的小脸,忧心忡忡的问他:“哥哥,你为什么难过?”
沈夜怔了怔,立刻用最柔和的表情对她笑道:“哥哥没事啊,小曦不听故事了?”
沈曦仍旧忧心的望着他,孩子独有的敏感让她觉得哥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说不定是受欺负了。
“那……你是生气?”她歪了歪小脑袋,不太能确定该怎么形容沈夜眼底的情绪,是难过,还是愤怒?总之,那是一种让她看了很心痛很心痛的东西。
孩子细瘦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沈曦把头靠在他颈窝里,稚声稚气的说:“哥哥,小曦陪着你,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沈夜闭了闭眼,抱住她瘦小的身子,柔声问:“小曦会永远陪着哥哥吗?”
“嗯!永远!永远陪着哥哥!”
永远吗……沈夜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仿佛欣慰,又仿佛讽刺。
他慢慢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仿佛暗夜寒冰中抱住了一点微弱的温暖。
自烈山部迁徙计划定下后不久,流月城中就秘密派出不少人手,在下界不声不响,一点一点的建了几个据点,其中一个便是无厌伽蓝。
这日华月照例去议事,见一个女祭祀正从神殿出来。这位女祭司是当年从华月手中晋升上去的,两人颇为相熟,后来女祭司被派往无厌伽蓝,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这次碰巧遇见,华月倒颇为惊喜。
相谈了几句,女祭司告诉华月,此次回城乃是因为他们已在下界寻到一处好地方,风景绝佳且又僻静,正可以做族人将来的迁徙地。沈夜也很看中此地,赐名龙兵屿。如今龙兵屿的修建草案已然完成,她带回城来让大祭司过目定夺。
华月之前也听沈夜提过龙兵屿的事,见一切顺利,心下也自欣慰:“如此甚好。紫微尊上可有什么不满意处?”
“别的倒也没有。”女祭司皱眉想了想,“只是尊上让在大祭司殿旁再修一座宫室,属下觉得这有些与制不合,斗胆谏了几句,似乎惹得尊上不大高兴……”
华月微觉诧异:“哦?什么宫室……”她瞥了一眼女祭司手中的图卷,问道,“可是这个?给我看看。”
那女祭司微一迟疑,因知道廉贞祭司是极得紫微尊上宠信的,便不敢违命,恭恭敬敬的将图卷双手递上。
华月展开图纸,只见一座精美的城池绘了满卷,街道民居,宫殿神庙,河流树木无不详尽……这就是烈山部未来生息繁衍的地方。她不由微微恍神了一下,定了定神仔细在图中略一搜寻,大祭司殿位于城中心,极为显眼,她很快便找到了。果然在大祭司殿旁绘有一座宫室,笔墨尚新,显然是新添上去的。
那宫室旁写着三个字:瑶光殿。
“瑶光……”华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手不由微微颤抖,几乎捏不住那卷图纸。
“还有一事,不知当否告知廉贞大人。”女祭司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说道,“属下在无厌伽蓝偶然听到一些消息,似乎……似乎已经找到了破……破军大人的行踪……”
华月悚然一惊!她眼光凌厉的扫了一眼面前的女祭司,寒声道:“你不要脑袋了么?此事休得再跟任何人提起!”
“属下莽撞!再不敢了!”那女祭司脸色登时惨白。
华月不再多言,将图卷交还给对方命其退下。然后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神殿入口。她知道沈夜就在那神殿之中。
阿夜,阿夜……你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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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湖。
谢衣静静立在竹榻旁,看着榻上沉睡的……另一个自己。
一样宽广明净的额头,一样温和文秀的眉眼,一样修长灵巧的手,指腹上的老茧也完全一模一样。
就连谢衣自己都几乎分辨不出,榻上的这个自己,只是一具偃甲。
若一定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这具偃甲的右手掌心的命纹上,并没有那道伤痕。不过无妨,除了他自己……以及那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一处细微的差别。
谢衣之前犹豫过是不是该刻上那道伤痕,最终也还是放弃了。守不住的誓言又何须执着,若此番真的一去不返,何不如让这个偃甲谢衣开始新的人生。
通天之器已然拆分藏好,阿阮也被封印在了桃源仙居。这个孩子真是敏锐又倔强,此行生死莫测,她却一定要跟着去,谢衣不得已封印了她。等到百年后阿阮醒来,一切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天色初晓,薄冥的光透入室内,可以看到空气里细微的浮尘。再过不久,这一天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谢衣凝望着榻上的偃甲人。若是自己一月不归,这具偃甲人就会苏醒。
他会像无数个普通的早晨一样睁开眼,揉揉眉心,从榻上坐起来。 他会推开房门,望一望初升的太阳,吸一口清晨微润的空气,然后拎着水壶,去浇屋边新种的花。 他会给自己煮一份粥,然后感叹味道不错。 他会照常一头埋进偃甲房里,倒弄那些千奇百怪的偃甲。 他会在月色中入睡,和自己一样梦到那座冰冷的城池和那个人。 他会……让谢衣继续活下去。
手指一寸一寸抚过偃甲人的眉心,谢衣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幽灵,默默的遥望着另一个时光中的自己。
这是他毕生偃术的巅峰之作,他用全部的心血、智慧和技艺,做出了另一个谢衣。
谢衣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具偃甲人达到了什么样的境地。他给他下了幽居静水湖的指令,但或许有一天,他终究会走出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他会遇到一些人,遇到一些事,会经历人世间的缘聚缘散悲欢离合和另一段传奇。 ———那将是属于另一个谢衣的,自己再也无法看到的东西。
收回手,谢衣踏出房门,走入了薄光之中。 静水湖的这个幽居之处极美,流水淙淙,鸟语花香。屋舍是不久前新翻修的,他走过很多地方,见到很多风格各异的建筑,经常过段时间便忍不住要学着做来。
这世间山河如此广袤,万物造化如此神奇,有多少奇妙之处待他去探寻。 但是……恐怕没有时间了。
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竹舍,他知道里面正有一个自己等待醒来。 他想:再见了。谢衣。
西北,大漠。
沙漠的夜晚很冷,风很急。一轮孤月高悬于空,清冷霜华遍人间。 这荒凉大漠在月光中一直一直铺延开去,仿佛要延伸到天地亘古的尽头。
谢衣提气疾行,衣袍在风中猎猎而舞。穿过这片沙漠,便是西北捐毒国。那里,或许有他一心寻找的昭明剑碎片。
一阵黄沙携风卷过,谢衣突然停住了脚步。但见法光明灭中,六个身着烈山部祭司袍的人凭空出现,团团围住了他。
“属下等奉紫微尊上令,前来请破军大人回城。”一个祭司向他行礼,姿态恭敬,语气冰冷。
请……?不是抓捕吗?谢衣心里苦笑:“若是我不与你们回去呢?”
“那便得罪了!”话音未落,六人陡然暴起,灵光暴涨中齐向谢衣袭来!但闻轰然巨响,黄沙散去,却已不见谢衣的身影。为首的祭司心头一惊,未等他反应过来,忽闻一声低低念诵,五灵光芒闪动中,一道灵力索游蛇般飞快缠上他全身,登时叫他动弹不得。
众人脸色齐变,只听谢衣在身后叹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不必妄送性命,走吧。”说着长袖一扬,撤去了灵力索。
六名祭司面面相觑,情知实力悬殊,却也不敢就此离去。为首的祭司咬牙上前一步,躬身道:“破军大人,属下等奉紫微尊上令而来,若不能将您带回去,属下等恐怕性命难……”他尚未说完,忽然寒光一闪,这名祭司的头颅高高飞起,鲜血狂洒! 于此同时,几道寒光掠过,其他五名祭司胸口洞开,一声不吭的噗通倒下。
谢衣惊骇回身,透过漫天血雨,他看到了二十二年未见的那个人。
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仿佛听到时光呼啸着掠过耳旁的声音。
风沙血雨遥遥隔开了两人。许久,沈夜唇边浮起一丝冷笑,缓缓走上前来,语气悠然:“二十余载未见,本座的弟子连见师礼也忘记了?”
谢衣脸上毫无表情,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沈夜闭了闭眼,很好……连师尊也不肯叫了。暗自握紧双手,他道,“破军祭司是自己跟本座回城,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
谢衣没有答话,那几具尸首已化作莹莹魂光,风一吹便随之散去。他目送最后一点魂光湮灭于风,眼底一片惊痛:“这些人是大祭司的手下,大祭司为何取他们性命?!”
沈夜负手而立,漠然道:“不为什么,想杀便杀了。”
“…………”谢衣眼睁睁看着沈夜,二十二年过去,这人身上的气息都变了许多。更冷、更肃杀、更无情……他光是站在那里,凌厉冰冷的煞意已然压顶而来。
长袖拂动,灵光中长刀缓缓祭出。谢衣后退一步,再次躬身行礼:“足下之令,恕谢某难以从命。”
沈夜冷笑:“好,好。十一载师徒之情,在你眼中便不值一提。烈山部生死存亡,于你亦是无足轻重……本座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昨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再提。”谢衣目光平静,语气也无一丝波澜,“道不同不相为谋,谢某之道,与足下背向而驰。昔年师恩,恕谢某无法再报……”
话尤未落,他突然掠身急退,堪堪避开迎面刺来的一剑!
沈夜持剑于手,面如寒冰,瞬也不瞬的逼视着对方:“谢衣,本座只问你一遍,叛师出逃时至今日,你究竟是否知错?是否知悔?”
谢衣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谢某无错,亦无悔!”
积压了二十余年的怒气在心中骤然爆发,沈夜手腕一抖,长剑携至强灵力化作无数光影,瞬间将谢衣淹没。但闻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剑光被生生炸裂,谢衣一身白衣直直冲出,人尚在空中,长袖一展,召唤出数个偃甲战蝎,蝎尾锋利无比,闪电般向沈夜扫去!
电光石火间,两人已然交手数招。沈夜术法修为精绝,又兼有神农之血护体,谢衣虽有偃甲相助,却也渐渐不支,气息紊乱中一个躲闪不及,被凌厉剑气带过手臂,只听嗤一声轻响,手臂处衣衫破裂,鲜血登时涌出。
谢衣一个后掠退开,看了看伤口。伤口很深,半幅衣袖很快被鲜血染红了。那红色似乎刺痛了沈夜的眼睛,一剑劈开扑来的偃甲蝎,沈夜咬牙道:“谢衣,你当真宁死也要与本座作对?”
“生命珍贵,谢某何曾愿死。”谢衣面不改色,突然手指沾血飞快捻了个法诀,口中微诵,巨大的血色封印拔地而起,将猝不及防的沈夜困于其中。
谢衣深知这封印困不了沈夜多久,半分不敢耽搁寻隙便走。才刚转身,便听剑气啸然,沈夜破印而出,长剑势如风雷迎面刺来!
千钧之际,谢衣不及思索,舜华之胄瞬间展开!才展到一半,沈夜的长剑已然刺到,强大的灵力带着长剑,几乎是毫无困难的刺破了舜华之胄。
一剑贯心。
冷风卷过黄沙,沈夜望着眼前的弟子,脸上是近乎困惑的神情。 血汨汨流出,谢衣的身子晃了晃,一声不吭的倒下。
沈夜茫然丢了剑,俯身去抱他。那血疯狂从心口往外涌,他本能的凝聚了灵力去捂那伤口,血依然止不住,活泼泼的从他指缝中溢出溜走,很快浸红了身下的黄沙。
怀里的身体一分一分冷了下去。谢衣凝目望着沈夜,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已经呈现灰白的死色,然而他依旧望着沈夜,用尽所剩无几的生命,一眨不眨的望着。
“你说什么?”沈夜茫然问道,然而谢衣只是望着他,那目光叫人看不懂,似乎是留恋、不甘、悲伤,甚或有一丝释然。 接着他眼珠微动,又缓缓把视线移向了夜空。
生命迅速流失,目光涣散在月色里。谢衣靠着沈夜的臂弯,慢慢闭上了眼。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一生踏过千山万水,看遍世间风景,最后看到的,原来是这样一番景象。 ——大漠明月,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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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2:13 GMT 8
瞳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睡眠很浅,众人若无要事都不敢打扰。这么多年来,还只有前任大祭司猝死时他才被半夜叫起来过。
推开沈夜的房门,一股血腥气息扑鼻而来。瞳皱了皱眉,踏入房中,一眼看到了坐在榻旁的沈夜,和躺在榻上的那个人。谢衣全身笼罩在白色灵光中,一道一道的符文在灵光里流转不休。
二十二年,沈夜真的把那个人抓回来了。
“你来了。”沈夜并不回头看他,声音平静地道,“他受了伤,你给他治治。”
瞳依言过去,只看了一眼谢衣的脸色,不自觉暗吸了一口冷气,道:“不用治,他死了。”
“他受了伤,给他治。”沈夜似乎没听见瞳的话,手中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出,包裹着榻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瞳也很平静:“我治不了死人。”他语气略带嘲讽,“撤了你的锢魂诀,他立刻就飞灰湮灭。他已经死了。”
沈夜转过头,眼珠子盯着他,瞳这才发觉沈夜的脸色也惨白得跟死人一样。然而瞳并不动容:“谢衣死了,阿夜。”
锢魂诀是极为消耗灵力的禁术,沈夜在下界吸入不少浊气,又一刻不停的使用禁术,身心早已到了极限。只靠一股意志力撑着,他缓缓道:“死了……也给本座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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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的炼蛊室,似乎是这个流月城最森冷的地方。室内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械容皿,他穿梭在这些器物中,慢慢挑出一条条蛊虫。
他的动作很慢,语速也很慢,像是在心底琢磨过无数遍仍旧很是迟疑:“我没有用死人做过傀儡。”他看着沈夜,“未必会成功。”
沈夜一言不发。瞳缓缓走到谢衣榻前,道:“人死不能复生。死生天命,非人力可改……”
“天命?”沈夜陡然冷笑,“悖天之事,本座难道还做得少了?”他眼中寒光凌冽,”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他醒来!”
“我也许可以让他醒来。”瞳瞧着沈夜,单眼中少有的露出了不忍之色,“不过醒来的还是不是谢衣,可就不知道了。阿夜,你要想清楚。”
沈夜垂目,盯着谢衣毫无生气的脸,他的脸也同样毫无生气:“……不是最好,本座要那等叛师悖逆的弟子何用。但他此身此命、偃术法术皆出自我烈山部,本座岂能容他丝毫无报就轻易去死……”
“呵……”瞳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地划开了谢衣的胸膛。
胸口并没有流出多少血,似乎这具身体里的血已然流尽。沈夜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瞳取出心脏,置入蛊虫,眼睁睁看着谢衣平静苍白的脸,手指深深陷入掌心里去。
直到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稍微醒来,这一醒,便是痛不可当。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这个弟子,明明从小就是认错认得最快的,经常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软着嗓子哭丧着小脸说师尊弟子知错了……为什么这次就那么犟、那么犟呢?
明明从小就是最怕痛的,小时候闯祸被罚,板子还没挨到屁股,就要嚎啕大哭……一剑贯心,那么深的伤口,多么痛,他怎么不哭了。
明明是那样温和的人,对谁都容忍谦让,为什么……偏偏对自己的师尊以命相搏?
掌心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谢衣,谢衣,你告诉本座,为什么?
锋利刀刃细细划开皮肉,将蛊虫一一置入全身各处骨节,瞳一双手灵巧之极,十指翻飞中伤口已然缝合完毕。
这时饲养皿中的母蛊微微动了动,谢衣身子陡然一震,手脚开始剧烈颤抖。瞳一皱眉,伸手按住了那只母蛊。
“怎么?”沈夜寒声问道。
瞳并不回答,指尖触着母蛊,仔细感受谢衣体内各处子蛊的活动,脸色越来越沉,半响才道:“……不成。” 不理会沈夜骤然巨变的脸色,瞳撤回手,淡淡道:“他很抗拒。”
沈夜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情绪,望着那具躯体,只觉喉中艰涩:“他……”
“魂魄不散,意念过强。”瞳无声的叹口气,几乎是怜悯的看着谢衣,这具躯壳已然渐渐透明。锢魂诀的效力渐渐弱了,再过不多久,谢衣就会化为魂光,同所有烈山部族人一样,消散于天地间。
“………………呵,意念?”沈夜忽而冷笑,双手光芒聚起,毫不犹豫地按住了谢衣头部两边灵穴。
瞳微微一怔,认出来沈夜用的乃是紫微一脉秘术,名曰无往。当年前大祭司曾意欲将此术传与瞳,最终还是罢了。 无生无往,无忧无怖。从此过往种种,皆如前世红尘烟消云散。
法术光芒越发夺目,源源不断涌入谢衣脑中。沈夜几乎能感觉到掌下有一缕魂魄在苦苦挣扎不休,徒劳的试图脱体而去。
沈夜俯身下去,定定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 谢衣,谢衣,你想去哪里?
就在锢魂诀彻底崩溃的瞬间,谢衣的躯体也涣然一震几欲散去,体内的魔气汹涌而出!瞳十指一弹,无数根细细的灵光飞出,钉入谢衣周身,一层薄薄白光立刻罩住了他的躯体。
于此同时,无往术施展到了最后,随着记忆一点一点被洗去,那扭动挣扎的魂魄也慢慢动静微弱下来。
往昔种种,自此不复。沈夜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谢衣,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那魂魄彻底静了。许久许久,忽然,谢衣的眼睫下浸出了一点水光,几乎同一瞬间,一滴泪轻轻砸落在谢衣脸上。
薄薄白光被这两滴泪漾开,魔气急剧从这两点涌出,鲜红如血。
待一切处理妥当,瞳将新制的傀儡送入密室,返身回来,看了看面色灰白的沈夜,默然片刻道:“紫微尊上,请保重。”
沈夜微微一震。这个称呼的含义再明白不过,紫微尊上,流月城的大祭司,请为你肩上的担子保重。
“你打算怎么安置他?”瞳疲惫的揉揉眉心,“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 瞳抬眼看他:“你调去追查他的那几个人……” “杀了。” “…………” 沈夜闭上眼:“连秘密都不能保守的人,留之何用。”他又复睁开眼来,唇边浮起冷笑,“怎么,你觉得不妥?” “属下只是觉得,与其杀掉,不如送给我试蛊。”瞳平淡地转过视线,“对了,这个傀儡五日后就会醒来,在此之前,你最好给他想个名字。” 顿了顿,他轻轻接道,“他是流月城的第七个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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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紫微殿。
偌大的殿内灯火几乎全灭,只余紫微祭司的宝座上方镶满宝石的灵力灯发出幽幽的光。
沈夜坐在这光芒之中,静静等待着。 三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这里,等着他未来的徒弟从前方长长的甬道走来。
那时候他刚接任大祭司之位不久,这座殿堂四处点满琉璃灯,照得那甬道上花纹繁复的织毯美丽无比,仿佛一条通往光明天堂的道路。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渐渐近了。
沈夜慢慢握紧了手指。
那脚步声似乎有些迟疑,有些僵硬,却仍旧循着本能一般,朝这唯一有光的地方寻觅而来。
终于,那人踏出了黑暗的甬道,仰起头,望向坐在高处光芒中的沈夜。
四目相对,沈夜心底一痛,唇边却浮起笑意。
真好。 那样茫然的,陌生的、空无一物的眼神。
沈夜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人,许久许久。
三十三年的时光从指间悄然而过。他终于微笑着朝那人伸出手去,低声唤道:
“初七。”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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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3:56 GMT 8
这是一间暗室。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时间和声音。 只有无尽的黑暗。初七仰头望着虚空,手指在地上慢慢划动。 他在默写剑诀。剑诀很长,写完第六十七遍的时候,那个人就会来了。
最后一笔划完,暗室门悄然洞开,苍白的光骤然涌入。 沈夜才刚踏入室内,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到他面前,单膝跪下:“主人。” 这声音平板得毫无感情。沈夜垂目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宽大的袍角冰冰凉凉拂过初七的脸。
暗室门缓缓闭合。沈夜立于黑暗之中,一时没有说话,半响才道:“初七,过来。” 初七应声而来,沈夜伸手抬起对方冰冷的下颚,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双沉静的眸子。
沈夜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这个傀儡在暗室里是如何的狂躁不安,拼命想要往外跑,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双眼睛从茫然,到惊恐,到疯狂,最终归于沉静。
沈夜凝望着这双沉静的眼,片刻方道:“开始吧。” 初七应道:“是,主人。” 话音方落,一道雪亮剑芒惊起,瞬间划破了黑暗!
沈夜掠身后退,袖袍挥处,金光顿起,毫不费力的击溃剑芒,直直朝初七打去。初七半空中身形一折,避开了金光,又是一剑递出!
初七身形矫如飞鹰,迅如闪电,四面八方朝沈夜攻击,沈夜立定不动,随手挥击,但见满室剑影,金光耀目,短短瞬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
打到最后,沈夜破开剑光,骤然欺身而上,一探一抓,已然将初七的手腕制住,强大灵力迫得初七动弹不得。
温暖的触感从手腕处传来,对方带着热力的呼吸就在耳边,初七垂下眼睛,道:“属下输了。”
他既不惊讶,也无不甘,更没有一丝要挣扎的想法,这样的比试已然进行了无数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
沈夜松开他的手,淡淡道:“再练。”
“……是,主人。”初七应了一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沈夜一眼,又低了下去。
他极少有如此举动,沈夜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你有什么要说的?”
“属下觉得,主人今日于与以往有些不同。”初七毫不迟疑地道。
“哦?有何不同?”
“方才与属下过招之时,主人的灵力有些紊乱。”初七停了一下,又道,“而且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气息。”
沈夜眉锋一凛,他来暗室之前,确与砺罂刚动过手,或是沾染了些许魔气,想不到竟被初七发觉了。
常年在这黑暗之中,目不能视,身体其他方面的知觉倒是更敏锐了许多。
“……专心练好你的剑术,别的事不用你管。”沈夜漠然望着前方,道,“什么时候跟本座战平,什么时候你就可以走出这道门,站在本座身边。”
初七沉默了一下,道:“是。”
那一瞬间的沉默激怒了沈夜,他霍然转身,冷冷逼视着对方,语气却很平静:“怎么?心有不满,但说无妨。”
初七把头垂得更低:“属下只是觉得,无论再怎么练,也及不上主人。”
沈夜猛然握紧了手,指尖不自觉的掐入掌心。 许久许久,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道:“初七,本座给你讲个故事。”
初七垂着脑袋,只听黑暗中沈夜的声音悠悠说道:“……以前有一个徒弟,练功不认真,经常偷懒。他师父教他的防护术,他总也练不好,每次都被他师父击破……他师父很生气,训斥他,这徒弟就说:能防别人就够了。弟子再怎么练,也防不了师尊啊……结果,你猜猜怎么样了?”
并没有等初七回答,沈夜自顾自又说道,“这徒弟总以为能防别人就行了,没想到啊,后来他们师徒反目,这徒弟的防护术依旧是挡不了他师父,被他师父……一剑刺死。”
他低低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好笑,“初七,你说,这个徒弟他是不是活该?”
初七垂目答道:“是的,主人。”
沈夜看着他,那眼底闪过一抹极痛的快意,唇边笑意越来越深,他缓缓道,“最相信的人,也许下一刻就会兵刃相见;以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某一天就真的会发生……这茫茫世间,最不可琢磨的便是人心。所以初七……你必须足够强大,因为这世间,每个人能够依靠和相信的,都只有自己。”
“……是,主人。属下知道了。”
“你继续练剑吧。明日此时,本座再来看你。”沈夜闭了闭眼,推门而出。
室内重归寂静。 那个人带来的光、风、温暖和气息又消失了。初七默立许久,慢慢抬起头,黑暗中一向沉静的眼睛里光芒闪烁。
这世间,每个人能够依靠和相信的,都只有自己。
可是……我想相信你,也想成为你的依靠。 ……主人。 夜很深了。
沈夜坐在外间,手里捧着一卷文简,就着通明灯火细阅。
案上还堆着不少文简,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看下去,可以看到天色欲晓。
长年的彻夜不眠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而沈夜似乎是已经习惯了。 每每倦极一闭眼,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就纠缠上来,不死不休,如此倒宁愿不睡。
何况,沈夜也确实是没有时间。 最近砺罂越发的不安分。这数十年来流月城投至下界的矩木枝数量寥寥,砺罂大为不满,言语间常有威胁之意,沈夜对此心知肚明,却依旧不肯增加矩木枝的投放。
倒不是因为顾惜下界苍生,但几次投放矩木枝已然在下界引起一些修仙门派和地方官府的注意,只是每次投放的地点都是精心选定,地方偏僻人口稀少,加之每次投放必要间隔许多年,下界几次查无头绪,也只得当是一种奇怪的病症不了了之。
沈夜在下界广布耳目,听闻了这些消息,行事便更加小心。城中感染魔气的子民尚自不多,若计划未成,先被下界修仙门派发觉,那便只有功亏一篑。
最不能舍弃的都舍弃了,最不能牺牲的都牺牲了,只为了这个计划——只有这个,他绝不退让。
几次商谈无果,砺罂也不耐起来,渐渐从动口演变到动手。这些年砺罂吸食人界七情六欲,修为大增,沈夜每次与他交手,都觉察到他的功力又更强了一些,而自己……沈夜暗自忖度着,自己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神农之血赋予他无上灵力,却也时时灼烧着他的躯体,个中痛苦难以言述。即便如此,沈夜也不敢露出一份疲态,心知砺罂出手只为试探,若自己稍显弱势,那后果委实不堪设想。
放下文简,沈夜捋起长袖,凝视着自己的手臂。苍白肌肤下隐隐的暗青色比几天前又扩大了一些,裂纹般伸延开来,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
对于这种病症,沈夜再熟悉不过,流月城因为这死去的人不计其数,这些暗青色会慢慢腐蚀肌肉和骨头,慢慢扩延到整个手臂,身体,最后让人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沈夜盯着这些青色裂纹,面无表情地盘算自己还能活多久。几十年?一百年? 似乎……太长了。
他仿佛极其疲倦的闭了眼,思维一下子轻飘飘的恍惚起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带着哭泣的声音叫道:“哥哥……哥哥……”
沈夜猛然睁开眼,起身大步走入内室,将躺在床上犹自哭叫的小女孩抱入怀中,柔声唤道:“小曦?醒醒。”
“呜呜……哥哥,小曦不要进矩木!”从噩梦中惊醒的沈曦一睁眼看见沈夜,立刻一头埋在他怀里哭道,“哥哥哥哥,救救小曦!”
“小曦不怕,只是做梦而已。”沈夜安抚的一下一下拍着小女孩的背,声音温柔如水,“哥哥就在这里,谁也不敢欺负小曦的,好不好?”
“……呜呜,好……”沈曦用小手揉了揉泪眼,四下一望,发现自己正躺在锦绣卧房里,并没有梦中的危险可怖。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泪痕未干,已经换了笑脸,却还是挂在沈夜身上不起来,扭股儿糖似的撒娇要听故事。
沈夜对着这个妹妹,总是有无尽的耐心温柔,当下把她连人带被子的揽入怀里,第无数遍给她讲巫山神女和司幽的传说。
沈曦一直最爱听这个故事,然而今天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沈夜,似乎是什么都没听进去。讲到一半,她忽然伸出小手,摸了摸沈夜的脸,怔怔道:“哥哥,你很累吗?”
沈夜愕然垂目看她,只见孩子的小脸上露出一种难过的表情,细细的眉毛皱起来:“……哥哥,你看起来很累很累的样子。”
不等沈夜回答,沈曦又问:“天很晚了吗?小曦都睡了好久好久了,哥哥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沈夜沉默了一下,柔声道:“哥哥是大人呀,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处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总是睡的。”
“这样啊……”沈曦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末了很认真的说,“那小曦一定要快点长大,等小曦长大了,就能帮哥哥做事,就不会让哥哥那么累了。”
“……好啊。小曦真乖。”沈夜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微笑起来。
兄妹俩又说了一会话,沈曦精力不济,很快打着呵欠又睡过去了。沈夜替她理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长久凝视着孩子稚气宁静的睡颜。 他的妹妹不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会有帮哥哥做事的一天了。
不过这也没要紧,等明天小曦醒来,就会忘记今天许过的愿望,会重新做回那个在雨夜里满心惊惶的小女孩。
手指慢慢抚过孩子的脸庞,多么有意思呢。他最希望改变的人,永远不会改变;他最不希望改变的人,却早已……面无全非。
心口骤然剧痛,一股血腥气涌上,沈夜捂住嘴,看见指缝里的血悄无声气滴落到被褥上,是黑色的。
数月后,沧溟城主之堂弟雩风晋升巨门祭司,正式入主神殿供职。
雩风身负烈山部最尊贵的血脉,年轻气傲,灵力卓然。随着他的晋升,流月城中某些沉寂多年的势力,再一次蠢蠢欲动。
华月咬着牙,一路走进大殿,她走得极快,裙角都带了风:“属下见过紫微尊上!”
沈夜从堆积如山的文卷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愠色,便把文卷一放:“你怎么了?为何如此生气?”
“属下斗胆,敢问紫微尊上,明渊之死,尊上为何不予处置?!”华月仰着头,大声问道。
沈夜眉心微微一拧。明渊祭司是华月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手下,天资虽不高,但办事素来勤恳可靠,甚得华月倚重。明渊几天前自下界返回参加一个祭典,却不知何故得罪了新晋的巨门祭司雩风,两人动起手来,明渊不过一个中阶祭司,当场便在雩风掌下重伤昏迷,还没等医官赶到就已灰飞烟灭。
此事一出,华月勃然大怒。然而雩风何等身份,在场众人要么含糊其辞,要么一口咬定是明渊无礼在先,雩风失手误伤,反正明渊已死无对证,雩风却是万万开罪不起的。华月一怒告到沈夜面前,孰料沈夜将雩风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这事就算揭过了。
见华月满脸怒色,沈夜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你觉得本座该当如何处置?”
“雩风身居高位,明渊不过中阶祭司,又是出身平民,一向最是谦让有礼,如何敢与雩风相争?”华月愤然直视着沈夜,说道,“再者,雩风与明渊素无过节,下此狠手,分明是挑衅……属下。若轻易饶过,将来他必定越加放肆!”
她中间顿了一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其实她不说沈夜也明白,华月是自己最得力的属下,雩风此举并非冲着明渊,也非冲着华月,而是冲着自己。
一步一步,慢慢试探他这个紫微大祭司的忍耐底线。
雩风的这点心思,他早看得一清二楚。然而看在眼里,也只觉得可笑——跋扈嚣张,毫无城府,无非也只是那些老城主旧部推上来的一枚棋子而已。
似这般蠢人,还不值得他动怒。况且雩风身后脉络复杂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流月城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动荡和不安。
“处置雩风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难道还需要本座提点你?”沈夜淡然闭目。
华月咬了咬唇,悲声道:“……属下……明白。可是明渊……难道就这样枉死?”
“枉死?”沈夜冷笑一声,“这些年枉死之人还少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多。”他又复睁开眼来,看着从小陪伴长大的女子,眼神终是一软,缓缓道,“本座知你与明渊交情甚笃,然而你应该知道,自我们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起,情之一字便是最多余的东西。”
他重又拿起文卷,再也不看华月,口中说道,“这事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华月张了张嘴,终究低声应道:“是……”她顿了一下,又问,“今年的神农寿诞还有三个月就到了,尊上打算……”
沈夜头也不抬地道:“一切照旧。”
待华月走后,他仍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卷,许久,他慢慢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眉心,疲然闭目。
神农寿诞……终于,又是一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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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的修为进展很快。
无论法术还是剑术,他几乎都一点即透。有时候沈夜在旁边瞧着,眼中也不由浮起一丝骄傲之色,然而往往立刻被更大的冰冷覆盖了。
这一天,沈夜教了他一套新剑术。
初七拎着长剑站在角落里,沉默地看着沈夜为他演示。
灵力在黑暗中璨然绽放,沈夜剑诀一引,满室剑光幻影中,无尽黑暗似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挟卷着,宛如无声无息的惊涛骇浪一般骤然涌起!
初七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沈夜,他看到那人踏着这浪尖孤身而舞,那剑光泠泠,仿若长风飞雪,仿若天穹惊电,一道一道直刻入他眼中去。
看到后来,他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跃入那片惊涛骇浪中,长剑挽起雪白光芒,他随着那人的节奏,加入了这场暗夜之舞。
一招一式,仿佛是看了千百遍,理所当然的熟悉。回旋擦肩而过之时,他就着剑芒看到沈夜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眼中的神色叫他很不明白,似惊讶,似了然,似意味深长的嘲讽和亘古无尽的苍凉。
然而沈夜什么也没说。
最后一刻双方灵力剑气已达顶峰,长剑如两道白虹在空中直直相撞,光芒骤然大盛。身形交错间,初七见沈夜一掌拍来,他右手握着剑,当下不及思索,左手聚起灵力,堪堪和沈夜对了一掌。
便在此时,漫天剑光盛极而灭,室内重归黑暗。
初七被沈夜灵力震得直往后退,待身形站定,立刻跪下道:“属下知错,请主人原谅。”
半响才听黑暗中传来沈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有何错?”
“属下一时莽撞,冒犯了主人。”
“……呵。”沈夜慢慢握紧了手。刚才那一掌相对,肌肤碰触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初七掌心中那一道微微楞起的疤痕。
他问:“初七,你为何会这套剑术?”
“属下不知。”
沈夜无声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初七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怎么知道很久以前有个不听话的徒弟,常自偷瞧自家师尊练剑,被逮住了就是好一顿训斥。
“为何要偷看?要学为师教你便是。” “……不不不徒儿不想学,师尊,徒儿的功课已经够多啦!师尊饶了我罢……” “那你为何要偷看?” “因为……因为师尊舞起剑来实在很好看呀。师尊师尊,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呀?”
沈夜垂下手,唇边笑意更深。那人天资卓绝,即便不学,恐怕在旁边看也看会了,以至于物是人非事事休,身体却总还念念不忘。
四周很静,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然而沈夜知道初七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每一句话。
他当年没有告诉那个人,这套剑法,叫做寂灭。
而时光流转,最后竟是初七与自己,在黑暗里共舞这一夜寂灭。 真是……有趣。
“……初七。”许久之后沈夜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想出去么?”
初七答道:“属下没有想或不想,一切听从主人吩咐。”
“很好。”沈夜返身朝室门走去,“今晚你就出来吧。”
初七有点诧异地抬头,只听沈夜说道,“方才一战,你实力已然足够。现下情势有异,本座有任务要交给你。”
话音未落,他霍然推开室门,在骤然涌入的光线中回身深深看了初七一眼:“利剑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饮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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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5:09 GMT 8
流月城下雨了。
每到雨天,沈曦总会比平时更难哄,惊恐的抱着她的布兔子不停哭泣。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已经是子夜时分,沈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轻轻退出沈曦的房间回到殿堂,准备把剩下的政事处理完。
殿外的雨声越发大了,吵得沈夜心烦意乱。批完最后一份奏简,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片刻,心想初七怎么还不回来?
心里有事,终是不能入睡。他索性起身而去,一把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冷风呼地扑进来,夹带着细细的水丝,沈夜仰起头,冷冷望向漆黑的苍穹。
很多年前流月城也有过这样一场大雨,自己抱着小曦拼命在雨中狂奔,那雨那黑夜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怎么逃都逃不出去。累极了,绝望极了,然而仍旧不能停下脚步,冰冷的大雨追着他,追了一百多年,不肯罢休。
沈夜仰着头,脸上冰冷毫无表情,眼神却是恍惚的。 他想,这一生,也许是永远不能逃出去了。
“主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跪在地上道,“任务完成,属下前来复命。”
沈夜眼中的恍惚之色登时敛去,重新变得锐利冰冷,他并不看脚边的黑衣人,只道:“怎么用了这么久?”
那人低着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此次对手法力不俗,故尔耽搁了片刻,请主人恕罪。”
沈夜这才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一身玄衣,衣袍被雨水浇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出那人的笔直——笔直的脊背、笔直的腰、笔直的手臂和腿。他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整个人仿佛一柄利剑,锋利、冰冷、残酷,随时准备斩杀一切。
“初七,抬起头来。”那人顺从地抬头,沈夜慢慢摘去了他的面罩,盯着他的眼睛,“本座不需要会撒谎的属下,你明白吗?”
一滴水珠顺着苍白的下颚滑落,初七垂下眼,道:“……属下知罪。属下动手之时,那人央求属下允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属下与他说了几句,故尔耽搁了。”
沈夜微微一挑眉毛:“什么愿望?”
“回主人,那人说他女儿的生辰快到了。”初七的声音里一丝波澜都没有,“他给女儿准备了一条灵石手链当生辰礼,央求属下让他给女儿带上再死。”
“……”沈夜冷睨着初七,“他求你,你便答应了?你……可怜他?”
初七淡淡道:“不,属下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哦?哪里有趣?”
初七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瞬,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托在手上。那是一串断了的手链,用的是上好的灵石,晶莹剔透,在暗夜里流转着幽光。
沈夜眸光一闪,缓缓道:“毁人心愿,果然有趣。”
他抬起初七的下颚,看着眼前这张脸。初七的脸色极其苍白,衬得两点殷红魔纹越发艳魅,沈夜凝视了他许久,忽而轻轻一笑,道:“初七,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悠然道:“最有趣的,莫过于时间——”
初七茫然着不明白,沈夜收回手,再不看他,取过灵石手链,返身走回殿内——他瞧得分明,那灵石上,封着满满的密文指令。沈夜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心计倒谋得深,可惜撞上初七……呵。
仍旧不看亦步亦趋跟着他进来的初七,沈夜淡淡道:“初七,你做得很好。从明天起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去七杀祭司那里把你身体破损的地方补一补罢。”
“是,主人。”初七领命,眼中却有一丝憾意。他很喜欢出任务,这近百年来除了沈夜和偶尔见面的七杀祭司,他没有其余任何可以交谈的人,沈夜仿佛就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而每次出任务的时候,他就可以和那些将死之人说上几句,看他们悲哀、恐惧、愤怒、不甘……那些活生生的情绪,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意。
待初七离去后,沈夜支着头望向殿外。雨下得更大了,一切罪恶、计谋、明争暗斗,都埋葬在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冷雨里。
流月城又将迎来暂时的平静,以及一年一度的神农寿典。
短短数天之内,老城主一脉位高权重的几位人物接连死去,身处权势争斗中的诸贵胄祭司自然是噤若寒蝉,惶惶自危。然而这并没有影响到外城的平民们,神农寿诞这一日,人们照样盛装华服,等着祭祀大典完毕便各自歌舞美酒,兴高采烈地玩乐起来。
沈夜主持完祭典便站在神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欢腾的人群,眼神冷冷地若有所思。
时局暂定,等到祭典完毕,便该将雩风调离流月城,让他到无厌伽蓝去,还可免了些纷争……五色石快要告罄,龙兵屿的修建该加紧了,但尚有许多族民未曾感染魔气……然而看砺罂的架势,若不大大满足他一回,他是决计不肯再出魔气……但若投下大量矩木枝,恐怕便要惊动下界修仙门派,况且砺罂如果因此实力大涨,自己弹压不住他,那流月城岂非危矣……
无数个念头在沈夜脑中转来转去,他闭上眼,继续思索,投矩木枝的事该派谁去呢,瞳病着,风琊心思越来越摸不透,实在不可信,华月……华月不能去,若是她手上染了这么大罪孽,以后要怎么到下界立足,怎么带领龙兵屿……
一念及此,沈夜不禁睁开眼,抬起手凝望着掌心伤痕。望着望着,他唇边浮起一丝萧然冷笑,很好……走得痛快,这无穷无尽的烦恼,都与你无干,都是为师的了。
祭典过后,沈夜便一纸谕令将雩风调至下界无厌伽蓝。此后十余载流月城零零碎碎又投了些矩木枝,但终是难以满足砺罂的胃口。不光五色石,连矩木内神农之血也即将耗尽,矩木隐隐已现枯萎之兆;与此同时,因西域盗寇横行,阻绝商旅,中原王朝派大将乐绍成挥兵征伐西域捐毒国,战火硝烟,一触即发。
沈夜得此消息,不由暗暗留了心思,战争从来多死伤,若是借此机会投下矩木枝,倒可以掩饰一二。因事关重大,沈夜便亲自督办,捐毒国乃是大漠之中一个小小孤城,实力自不能与中原王朝相提并论,只等着捐毒国破之日投入矩木枝,到时捐毒变成死城,也先得疑心到中原王师头上。
不料捐毒虽国弱主昏,大将兀火罗却十分悍勇善战,智谋过人,双方几番交战没有结果。乐绍成不愿强攻多增死伤,便下令围城,只待对方粮水耗尽,且又修书一封与兀火罗,言辞恳切阐明利害时局,想要不伤兵卒劝得对方投降。
下界耳目将此事报上,沈夜沉吟良久,心想若是双方言和罢手,岂非错失良机。当下拿定主意布置妥当,又秘密唤过初七,命他如此这般行事。
待初七也领命而去,沈夜望着眼前精巧的大漠沙盘,许久许久,他忽而伸手,轻轻将象征捐毒国的一旗折倒。
一城罪孽,流血漂橹。死后便入无间地狱,亦难偿此债。
沈夜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想,那又如何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漠燥热,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初七悄然闪过层层守卫,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般,毫不费力地来到了捐毒王宫。
隐去身形,他耐心地潜伏着。直等到夜深人静,侍卫宫女们退出,他看到捐毒浑邪王步入寝殿,脱去衣衫就寝。浑邪王一张苍老的脸上愁容满面,初七淡淡地想,如今矩木枝已投下,捐毒国果然人心渐渐失常,动乱频发,外有强敌围困,内有臣民骚乱,想必这个年老的捐毒之王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
浑邪连日忧心劳神,闭目正欲睡去,忽而耳边风动,他骤然睁眼,只见眼前一个黑衣人影立于榻前。浑邪大惊,张口想要呼叫侍卫,却见那黑衣人手中光芒一闪,他登时发不出声音来。初七漠然看着对方惊惧瞠大的眼睛,抬手置于对方头顶,灵力缓缓透入,他一字一字缓缓道:“兀火罗拥兵自重,里通外敌,意图谋逆,听清楚了么?”
随着灵光一点一点自天灵盖渗入,浑邪的眼睛慢慢变得昏浊,一脸茫然地跟着念叨:“兀火罗拥兵自重,意图谋逆……”
初七满意地收回手,掏出乐绍成写给兀火罗的信置于榻边,随即闪身而去。
浑邪犹自魂不守舍地重复着:“兀火罗拥兵自重,意图谋逆……兀火罗拥兵自重意图谋逆……”
不多日,捐毒王宫派出使官传下王令,称大将兀火罗拥兵谋逆,其心可诛,着收回兵权,逼其认罪伏法。兀火罗是个血性汉子,如何受得这等屈辱,当下拔剑斩了来使,虎目中滚下血泪,长叹一声天亡我捐毒,便横剑自刎。
兀火罗既死,捐毒防线随即崩溃,乐绍成连夜率兵攻城,但见四处火光熊熊,嘶杀之声震天。此时捐毒城中,早已是一片人间地狱,城中紫雾弥漫,满地残肢碎体,还存活的人们互相嘶杀啃咬,状如疯魔。
初七跃过几间燃烧的断壁残垣,他刚杀了几个神智尚自清楚的捐毒人,衣衫上沾了尘土,还有一些新鲜的喷溅血迹。四处搜寻了一番,眼见没有神智如常的活口了,他正欲回流月城复命,忽而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初七循声觅去,在一处废墟下找到了一个婴儿。
那婴儿被一个死去的侍女抱在怀里,哭得小脸涨红,小手小脚胡乱蹬来蹬去。看见初七,那婴儿便收了哭声,一双大眼睛盯着初七好奇地看,初七手腕一抬,长剑指着婴儿的小脸,那婴儿却像是全然不怕似的,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抓剑尖,咧着小嘴露出一个天真稚嫩的笑容。
初七微微犹豫了一下,一个婴儿,不管神智清不清楚,肯定是什么都不会记得的。就在他这一犹豫间,震天撼地的炮声过后,便听一阵马蹄声如雷响起,渐渐地近了。初七又朝那婴儿看了一眼,悄然隐去了身形躲在一旁。
一队骑兵纵马而行,老远便听得有人抱怨道:“这地方邪了门了,怎么连个活人都看不见?”“你没看见倒好了,刚才老子倒碰着个活的,扑上来朝老子张嘴就咬,简直跟疯 狗一样!你没看他们连自己人都杀?”“他娘的……这地方不会有鬼吧?听说有几个先进城的弟兄也疯了……”
正说着,有人叫道:“听!有小孩子在哭!”,接着一阵窸窣声响,又有人道:“这怎么有个小娃子?快去报告将军!”
初七隐身在旁,眼见那几人抱着婴儿骑马而去,这才重现身形,四下望了望这人间炼狱般的死城,他面无表情地展开法阵,瞬身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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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流月城,初七依旧隐着身形,飞快闪入沈夜住所。殿中并没有沈夜的身影,然而初七仿佛是本能的知道他在哪里,直接寻过去,果然推开一扇房门之后,他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房内没有点灯,光线晦暗,一股清冽的酒气扑面而来。初七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那人身边跪下道:“禀主人,捐毒国……”
“嘘——”沈夜并不看他,只竖起一根手指朝他摇了摇,“不要说话。”
初七哑然闭嘴,这才看清沈夜面色微醺,眼神朦胧,仿佛是醉了。
抱着酒坛又灌了一口,沈夜但觉浑身轻飘飘的如在云中,前尘往事忽远忽近地在他脑子里回荡,一时真实,一时幻梦。
本座是要下地狱的。他轻飘飘地想,并不觉得痛苦或是悲哀,转而又想,那人会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身周一切仿佛是似曾相识的,晦暗的房间,弥漫着酒香的令人沉醉的空气。沈夜闭着眼睛,脸上是一种宁静的神色,他喝酒,喝了一口,忽然把酒坛往旁边一递。
初七顿时愣住。主人从不曾有过这般举动,这是什么意思?要自己陪他喝酒么?这可是大大的僭越,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沈夜,心里揣摩不定,不敢擅动。
许久无人来接,沈夜猛然睁开眼,扭头看去,只见初七茫然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尽是疑惑。沈夜如梦初醒般怔了一瞬,忽而以手支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道:“初七,捐毒之事如何了?”
初七连忙回到:“一切顺利,尽如主人所谋。”
“很好。”沈夜把酒坛塞到他手中,“赏你的,喝了。”
对于沈夜的命令,初七是从不违抗的。接过酒坛便喝了起来,沈夜不喊他停,他便一直喝下去。
待到一坛酒饮尽,傀儡平日里苍白的脸竟似乎有了些血色,目光也变得迷离。溢出嘴边的酒水顺着脖颈缓缓流下去,初七昏沉沉地仰起头,忽而唇上一暖,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仿佛万千光点在心中轰然炸开,初七愣在那里,耳边是沈夜微微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全都柔软地扑在他心上。
心……按上自己的胸膛,那里是死寂的,一片空荡荡。初七着了魔似的,分明知道是逾矩,却不由得伸手捧住了沈夜的后脑,翻身热烈地回吻过去。
清冽的酒香在唇舌间纠缠不休,第一次,却像是演练了无数次一般默契。昏暗中两人衣衫渐渐褪去,苍白的身体仿佛泛着微光,初七一路顺着脖颈往下亲吻,滑过肩头和锁骨,他把脸贴在沈夜的胸膛处。
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真好……他静静地想着,侧过脸,轻轻舔吻苍白肌肤上微红挺立的一点。
沈夜似乎战栗了一下,伸手按住初七的后脑,力道很轻,介乎制止和抚摸之间。
于是初七一侧头,让那只手顺着脸颊滑落,接着轻轻叼住了手指,顺着略微苍白的指节细细亲吻过去。
体内似有烈酒一路沿着背脊燃烧,空气仿佛都变得醺醉而火热。肢体纠缠间,沈夜的目光慢慢涣散,越过初七的肩头,他茫然望向虚空。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变得混沌模糊了,直到一阵剧痛劈开身体长驱直入,沈夜才略清醒了一瞬。那剧痛直捣入体,顶在某个点的时候,巨大的欢愉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初七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完全循着本能,一场欢爱被他做得手忙脚乱又理直气壮。用力冲撞着身下这具苍白光滑的身子,傀儡一向淡漠沉静的眼睛里渐渐染上某种情绪,他喘息一声,俯身下去亲吻对方微微汗湿的额头。
沈夜仰面而躺,身体随着对方的动作颠簸,铺天盖地的痛楚和欢愉中他失神地望向初七,望着对方的眼睛——昏暗中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带着温度,带着爱意,急切而热烈地凝视着自己。
时光骤然混乱了,岁月一层一层撕开,久远得仿佛从不存在的时光深处,也有一双眼睛如此真挚热切地望着他,一直望着……望着……不依不饶的,一直要望进他灵魂深处去。
在那欢愉到达巅峰的最后一刻,沈夜抬起手,捂住了那双眼睛。 “不要看。”他喃喃不知对谁而说,“……不要看。”
事后的清理有些麻烦,两人的身体都是一片狼藉。初七眼看沈夜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琢磨着自己此举大概也算不得冒犯,清理完毕后,他照常侍立在旁,目光淡薄,神情沉静。
沈夜闭目许久,突然问道:“后悔吗?”
初七一怔抬头:“……主人?”
“如今种种,你是否后悔?”沈夜睁眼瞧着他,满手血腥,一身罪孽,在黑暗中沉迷情欲堕入深渊——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属下得以侍奉主人左右,于愿已足,并无后悔。”初七答得毫不迟疑。
“呵……”沈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自在捐毒投下矩木枝后,砺罂颇为满意,依约熏染魔气与流月城诸人,然而感染魔气后丧失神智至癫狂者也为数不少,沈夜索性把这些人拨了一部分给瞳做试验,其余的关起来以备后用。
与此同时,龙兵屿的修建也在加紧进行中。又过数载,龙兵屿大体修建完毕,据回报的人讲,新城修缮极为齐备,又兼地方潮湿温润,草木繁盛,实在强过这冰天雪地的流月城百倍。沈夜听完回报,点点头道:“很好。”停了一瞬又问,“大祭司寝殿也修建完毕了?”
那属下恭恭敬敬答道:“回紫微尊上,已然竣工。”
“是吗……”沈夜慢慢道,“那么……摇光殿呢?”
“一并修建完毕。紫微尊上可要拨冗前去一观?”
沈夜沉默片刻淡淡道:“……以后再说,你下去吧。”
待那人退下,沈夜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闭上了眼。
一只偃甲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座椅上。沈夜仍旧闭目道:“瞳,你有何事?”
瞳的声音自偃甲鸟口中响起:“属下前来向大祭司禀报一个好消息,亏得前些日子的那批试验品,凤凰蛊已然炼制成功。”
“……”沈夜睁开眼来,面上少见的浮起欣喜之色,“果真?”
“是的。”瞳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冷冷淡淡,并无半分激动喜悦,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小事,“凤凰蛊可令血肉重生,那些肢体腐烂坏死的族民当可获救。”
沈夜欣然道:“如此甚好,族人治疗之事便交由你和华月安排。”他说着神色微微一黯,“若是早些炼出此蛊,你也不至于……”
“无妨。”瞳淡然道,“偃甲肢体也一样可用。”
沈夜无声地扬了扬唇角。瞳忽然又道,“龙兵屿既已建好,族民感染魔气者也已八成有余,大祭司是否可以开始安排族民迁徙了?”
“……不急。”沈夜沉吟道,“矩木神血尚可再支持一段时间,龙兵屿防御工事也还不够完善……况且……” 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了。
偃甲鸟扑了扑翅膀,瞳的声音再度响起:“况且大祭司此时还未能想到除去心魔的法子,是么。”
“砺罂不除,族民于下界亦不得安生。”沈夜冷然道,“矩木枝一事下界死伤众多,各修仙门派早晚会察觉,我烈山部要在下界立足,总要给那些人一个交代。”
“呵……杀死砺罂,便能跟下界交代了?”瞳似乎叹息一声,改了称呼,“阿夜,你到底在打算什么……?” 不等沈夜回答,他又道:“随你罢。只是属下想提醒大祭司一句,大祭司在做决定之前,最好先想一想,那些只能跟随你的人,到底该何去何从。”说着,他也不理会沈夜脸色骤变,偃甲鸟拍着翅膀径直飞走了。
沈夜默然许久,不自觉的抬起手凝望着掌心伤痕。
那些只能跟随我的人……小曦……还有……
他慢慢握紧手,仿佛要把什么紧紧抓住。眼中寒光骤然闪过,他冷冷地想:不管黄泉地狱,都一起去吧。
此后十余载,流月城又零零散散投了少量矩木枝下界,砺罂虽多有不满,但沈夜以唯恐惊动修仙门派为由,只是一味敷衍,始终不肯再有大动作。
然而即便再三小心,矩木枝之事仍旧慢慢引起了下界警觉,不久之后,百草谷一名天罡潜入无厌伽蓝,正巧被沈夜擒获。更有下界耳目报知,一株矩木枝被人取走,下落不明。
沈夜命人再三探听,终于探明这株矩木枝不知何故落入一位名叫公西先生的神秘人之手,似欲在海市博卖行出售。沈夜便派了下属前去,命其去往海市带回矩木枝,如若不成,便干脆毁掉,总之不能任矩木枝公然现世,否则隐患无穷。
城中诸事缠身,沈夜安排下去后,便将此事后续交予华月负责。他本想着此事不算棘手,华月足以应付得来,因此也不甚放在心上。
不料数日之后,华月却带回了一个让他再也意料不到的消息。
沈夜觉着,自己似乎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谢衣这个名字了,久得仿佛是隔了几生几世,以至于当华月提及这个名字之时,他脑中都恍惚了一瞬。
居然有人要去寻访谢衣,这实在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情,怎么可能找得到呢?然而沈夜依旧派了人尾随而去,细细想来,自己其实也是很荒谬的。
这么想的时候,初七刚刚从他身上离开。两具身体都大汗淋漓,床上衣物纠缠,乱得一塌糊涂,沈夜脸色潮红,喘息着,眼睛望着上方的虚空,眸子里是一片清浅又深幽的汪洋。
初七又缠上来,手掌抚过沈夜汗湿的额头,细细密密地亲吻他。傀儡的唇是没有温度的,然而很柔软,慎重缠绵地一路细吻下去,所经之处唇下的白皙肌肤微微颤栗。
沈夜突然一把抓住初七脑后的头发,逼迫对方抬起头来。他的力道不小,初七很顺从地微微撑起身子看他:“主人?”
沈夜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慢慢摩挲着初七脸上的魔纹。殷虹的两滴,一滴是他的,一滴是那个人的。
初七不明白他此举的意思,百年来沈夜常常这样看着他触摸他,眼神时而凌厉时而茫然,初七看不懂,然而也并不在意。作为一个傀儡,不需要懂太多,自己只需要知道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就够了,那就是永远忠诚,永不背叛。
“…………没什么。”沈夜探身过去,吻了吻初七脸上的魔纹。下一刻,两具躯体再次纠缠在一起。
极致的欢愉中沈夜慢慢抱紧了初七,慢慢闭上眼。这具躯体,冰冷的,没有心跳,没有气息。
然而世间只余这一个初七。
沈夜唇被吻得泛着嫣红,唇边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世间总还有这一个初七在自己身边,至于别的……早已无从寻觅。
悲耶?幸耶?
谢衣当年在下界声名极盛,人却是神出鬼没,隐蔽甚深。沈夜本以为那天罡一行人前去寻访,顶多能找到一些谢衣的旧迹,不料根据下属回报来的消息,那行人似乎竟然真的与一个年轻偃师相遇了。
听着下属描述那偃师的身形相貌,沈夜眼前似乎能勾画出那一道身影,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慢慢抓紧了座扶,细长手指由于用力过度而透着青白,几乎到了生生撇断的地步,然而沈夜像是无知无觉一般,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只觉得可笑。
百年布局,艰难跋涉,终于快要走到路至尽头的时候,那个消逝百年的人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因破军祭司之事不曾公之于众,是以沈夜没有再惊动旁人,只唤了瞳前来商议。这些年来沈夜对瞳是愈发的依仗,瞳虽名为属下,却倒更像是老友一般,两人之间共享了太多的阴暗罪孽,这百年时光如此漫长寒冷,有瞳相伴,也是一点稀薄的暖意。
况且,除了沈夜自己,唯一知道初七存在的,也只有瞳。
瞳闻之此事也颇为讶异,沉思一番之后,他对沈夜道:“若当真是他,那么唯有一种可能,便是谢衣在百年前曾经用偃术造出了另一个自己。”他看了看沈夜,见对方冷然不语,便继续道,“他许是早已预料到生机渺茫,就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留了后路……”瞳摇了摇头,也觉此事简直难以置信。
多么荒唐呢,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以为那人已然不复存在,然而下界竟还有另一个谢衣存活于世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经历着他们永远无法知道的一切。
“或许……是有好事之人冒名也未可知。”瞳瞥了一眼沈夜越发冷厉的脸色,说道,“以谢衣在下界的盛名,有人贪慕虚荣,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也不稀奇。毕竟偃术之力有限,想要造出与常人无二的偃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沈夜冷然道:“谢衣的偃术,你是知道的。对他来说,世间没有不可能之事。”
瞳默然不语,沈夜闭目片刻,道:“瞳,炼蛊的事情你先放一放,去下界替本座打探明白。若果真是他,你不必动作,只管回报本座。若是别人胆敢冒他之名……”沈夜眼中杀意一闪,“当场格杀!”
“属下领命。”瞳欠了欠身,微一沉吟又道,“那么敢问大祭司,如果真是那人,大祭司意欲如何?”
沈夜眉峰一凛,目光如刀般扫了瞳一眼,一字一句道:“那么……本座便亲自去了结这场残局!”
七杀祭司行事一向利索干脆,很快便从下界带回了消息。
一点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微弱的光跳跃着投在沈夜脸上,映得他素来苍白的脸庞似乎有了些许暖色。初七静静地立于一旁,透过面具默不作声地看着沈夜,而他看的那个人只管抬着手凝视自己的掌心,很长时间连姿势都不曾变一下。
初七不知道一个掌心有什么好看的,然而他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很安静。主人专心致志地凝视掌心,他就可以悄悄的,用堪称坦然的目光逾矩地看着主人,看着他的每一寸轮廓,偶尔他垂下的浓长眼睫微微一颤,初七便觉自己空寂的胸膛似乎也要随之颤动起来。
许久之后,沈夜终于垂下手,慢慢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半响才唤道:“初七。”
“属下在。”初七立刻跪下去,等着命令。
“明日,随本座去往下界无厌伽蓝。”
初七毫不迟疑地应道:“是,主人。”话音未落,沈夜忽然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脸。
四目相对,初七只觉沈夜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的无声质问,仿佛是要望穿他身体一般直直逼视过来。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初七不禁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茫然却不惊慌,平静又坦然地垂下眼睛,他等着沈夜给他的发落。
然而下一刻沈夜就松开了他,疲惫地挥挥手:“你下去吧。”
待初七退下,沈夜向后一靠,极力把紊乱的思绪收拢起来。
此番随行去往下界的除了华月,风琊也是该带上的。百余年前破军祭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虽被他强行压下,然而城中谣言暗传却从未断过,沈夜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兼之风琊与族中各方势力关系暧昧,心思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不如带他前去亲眼目睹破军之死,也绝了某些念头和谣言。
缓缓抚上前额,沈夜闭目冷笑。
谢衣,谢衣,你实在是不错。过了一百年,仍旧可以轻易叫本座切齿痛恨,心乱如麻。
而即便如此,当本座听闻你还有残影留存于世的那一刻,竟然……欣喜万分。
竟然那么盼望……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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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5:53 GMT 8
无厌伽蓝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所在,或许因为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寺,又或许是在这里死去了太多人的缘故,总有几分可怖阴冷的意味。加之此地常用作刑讯和试验之地,痛苦嘶嚎声长年不断,实在是叫人从骨子里瘆的慌,一些被调至无厌伽蓝的祭司们不堪忍受,以致玩忽职守甚或私逃者也不鲜见,是以沈夜时不时的要亲自前来视察一番,初七跟在沈夜身边如影随形,也来过几次无厌伽蓝。
此时初七隐去身形,潜藏在一个角落里仰着头看穹顶上繁复古旧的花纹。
沈夜带着几个下属不知做什么去了,临走前只吩咐他留在无厌伽蓝等着,初七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沈夜为何特意把自己带下界却又不许自己随行,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只顺从地遵循了沈夜的命令。
穹顶花纹颠来倒去地数了无数遍,初七有点焦虑,他似乎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沈夜这么长时间……或许很久以前奉命前往捐毒国的时候有过?太久了,记不清了。初七有点烦乱地想,主人带了廉贞和七杀两位高阶祭司前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不知主人会否有危险……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初七立刻又笃定了,强大如主人,断不会有什么能让他陷入险境。
然而转了个身,他又复惴惴起来:如果……万一,真的遇到什么劲敌……
傀儡的心思向来简单,如此纠结不安的情绪极为少有,初七按住眉心,尽力慢慢平复思绪。
不能想太多。沈夜告诉过他,不必要的思虑徒增烦扰,想太多,手就不稳了。手若不稳,还如何能当主人的利剑。但是沈夜并没有教过他,情之所系,如何才能不思不忧不烦不扰。初七越是要平复思绪,就越是思潮起伏,不能自抑。
幸而就在此时,沈夜回来了。
常年相处,初七对沈夜的气息已经是非常的熟悉敏锐,人刚一回来他就立刻觉察到了。然而一看沈夜身边还跟着廉贞祭司,初七只得隐在一旁,待两人说完话,廉贞祭司退去后,他才默默在沈夜身后现身。
沈夜并不看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悠悠然道:“……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你说——是么?”
初七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应道:“是的,主人。”
“……呵。”沈夜似乎笑了一声,侧身看了看他,“初七,你来。”
初七应身向前,走过几步之后,他清楚地看到了方才一直被沈夜的身子半遮住的东西。
那是一个头颅。
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在脑中炸开,初七僵直了一瞬,死死盯着那个头颅,几乎不能移开视线。
沈夜的声音在旁边悠悠响起:“初七,你在看什么?”
初七浑身一震,立刻回过神来,俯身道:“属下失礼,请主人恕罪。”
“你……喜欢这个东西?”沈夜盯着他,眼睛里冷冷的藏着笑,把玩着那头颅的发梢,“初七,回答本座。”
初七垂着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主人喜欢,属下就喜欢。”
“是吗,甚好。”沈夜闭了闭眼,忽而抓了他的手,拽着他去摸那头颅的脸颊,“这东西做得倒是精巧绝伦,你说呢?”
手指触及那冰冷面颊的瞬间,初七几乎要忍不住抽回手来,他生生忍住了,轻声回答:“是的,的确不错。”
的确不错。虽然那头颅与真人一般无二,但初七仍旧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一个偃甲头颅。
一个神态安详,眉目宛然的偃甲头颅。可以想见做这个偃甲的人是何等的技艺非凡。
沈夜悠然道:“再好的东西,若不能归己所有,也是毫无意义。”说着长袖一拂,法光闪过,已将那头颅封藏于虚空。
初七忍不住抬眼,正好看见那头颅消失前的一刻。这个头颅想必是刚从一具偃甲人身上斩下的,甚至还有灵力残余其中。
作为一个暗杀者,这些年自己杀的人也不少,那些人被杀之前都无一例外的愤怒惊恐。初七想不通这偃甲人的脸上为何却毫无怨怼,只是一派的安然欣慰。
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微笑着温和地看向自己。
之后很多次,初七都在想,沈夜到底把那偃甲头颅藏于何处了呢。
但他始终没能问出口。那天沈夜似乎跟以往有了些许不同,情事之时他狠狠抓着初七,用力之大几乎让初七痛哼出声,事毕之后初七累极睡去,沈夜却大睁着眼,凝望着熟睡的初七,目光冷肃。
那些往事他本以为快要遗忘了,却在百年之后,在同样的荒漠冷月里,看到了那个同样对他兵刃相向的谢衣。
如坠梦境。沈夜想这一幕何其荒谬,而最荒谬的莫过于自己,明知对方只是一具偃甲,竟还要一直问下去,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倒好像求得个不同的答案,那百年时光便能倒转从来。
呵……当真可笑。
手指虚虚沿着初七的面庞轮廓划过,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若是你,你也会如此吗?不悔,不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收一个弟子,然后为了维护你的徒弟对我兵刃相向。
沈夜闭着眼漠然地想,若你仍是你……又何曾顾虑半分。 永不再见了,破军。
自捐毒回来后,在紫微大祭司谕令之下,破军祭司席次玉印宫室等均被废除,烈山部永不再设破军祭司一职。百余年来关于破军的种种传闻终于像是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结论,时光飞逝,当年那个年轻的破军祭司也很少有人再记得起模样,只剩一个单薄的影子存在于流月城的史册中。随着史册中关于破军的记载被删除,那个单薄的影子也消失殆尽了。
毁破军宫室之前,沈夜推开了这座宫室的门。自从谢衣走后,他就下令封锁了这里,任何人不得出入。
随着大门开启,光线和风骤然涌入。封闭了一百多年的宫室森然毫无人气,沈夜踏着积落满地的浮尘走进去,目光静静地四下一扫。
室内很凌乱,各种偃甲零碎散落满地,成堆的竹简堆在一边,角落里还有几只半开的箱笼。 ————可以想见那个人离开之时是如何的焦急,连半刻也不愿意多留。
当天,有几名祭司看见紫微尊上在破军宫待了许久,末了似乎带了一卷书简之类的东西出来。这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紫微尊上去一个废弃依旧的宫殿做什么呢?
然而这点奇怪很快淹没在了流月城即将到来的风雨里。
贪狼祭司风琊被派遣下界,之后几名风琊属下因违背大祭司令擅入寂静之间被处死,再接着,贪狼祭司在下界亦莫名失踪,生死不知。
多年来□□清肃明里暗里的斗争早已让人们变得敏锐而警惕,仿佛再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流月城各方都安静下来,惴惴不安默默无言地等待着接来下的命运。
初七守在太华山道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自杀了风琊后,他便奉沈夜之令,一路尾随乐无异等人直到太华山,因太华山修仙高人甚多,初七不敢冒进,便留在山道处守待。山道亦是遍布道家机关,又有符灵,他需得万分小心才能不惊动任何人。
太华山极冷,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满了他一身。初七却似毫无感觉,只垂着眼睛,目光久久凝视着手中的偃甲刀。
刀柄金乌交错,光彩熠熠。初七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刀柄上一遍一遍摩挲着,手指是苍白的,和刀柄一样毫无温度。
“我希望,你这柄忘川,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沈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初七把刀放平,坦然地望向天穹。
天穹灰白,不知沈夜在这高天之上的哪一处?初七闭上眼,感觉那雪片落在脸上,轻轻柔柔的,他微微翘起唇,露出一个浅淡笑容。
我如何会背叛你?我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你需要我的存在。
雪愈发大了,山道那头传来隐隐人声。初七陡然睁开眼,看到乐无异一行人离去,便立刻起身跟上。玄色衣衫动处落雪簌簌,那些雪落满他一身,不曾化去些许。
而在高天之上的流月城里,沈夜却再也等不得了。
矩木枯萎之事已然为砺罂所知,沈夜一边布局,一边暗暗开始将族民迁往龙兵屿。于此同时,又一批矩木枝投入下界,吸引去了砺罂的所有目光。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只待最后一击。若说还有什么变数,就只是初七和那尚未知下落的昭明神剑。
华月问及初七之时,沈夜丝毫不漏痕迹地敷衍了过去。然而华月走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
初七,你会作何选择?你会像那人多年前一样决然离去,还是会回来陪在本座身边直至那终局到来?
心念及此,沈夜垂下手,闭目一笑。时至今日,不管作何选择,都仿佛——已非最初所愿。
但是无论如何,布好的棋局,总还得一子一子落下去。定好的那条路,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到终点。
数日之后,乐无异等人自南海返回,带来了神剑昭明。
沈夜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是一无所有的。 站在高处俯瞰流月城的时候,这座神裔之城显得如此荒凉,有微冷的风穿过他空无一物的手心。这其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明明空无一物,却又似乎永远在失去。 仿佛是自血肉与灵魂深处一点一点抽离剥夺,这种滋味极其缓慢地被拉长了百年之久,是一场残酷又漫长的折磨。 折磨得久了,沈夜倒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这百年来与人斗与天斗与命斗,他向来是雷霆手段计谋缜密,冷漠理智得令人生畏。而此时面对着乐无异等人震惊的面孔,沈夜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神剑昭明已在初七手中,他却仿佛突然兴致高昂地滔滔不绝起来,唇边含着残酷笑意告诉那几个年轻人,他们见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谢衣,而是一具偃甲。 那个天罡的小姑娘震惊之极,偃甲怎么可能与常人一般无二?呵,有什么不可能,这群小家伙,他们才和谢衣相处了几天?他们对谢衣又知道多少?这世间……再无一人比他沈夜更清楚那个叫谢衣的人,再无一人比他更知道,谢衣是一个怎样出色的天才。 他是他一手教养大的,最骄傲的弟子。
初七一言不发地立在身边,如同沉默的护盾。但是沈夜眼睛虽望着乐无异等人,其实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初七身上,他看到余光里初七微颤的睫毛,抿紧的嘴唇,甚至能感受到那人绷紧恐惧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听到自己曾经如此光彩夺目的你,此刻在想什么?震惊?憎恨?你……恨我吗?
仿佛觉得还不够,沈夜几乎是在提醒与诱惑着初七:神剑昭明在手,大可以反噬本座——
沈夜说的并非虚言。两人实力相差无几,初七有昭明相助,又加上乐无异等人,若当真动起手来,生死胜败莫可预测。
然而此时此刻,沈夜却似什么也顾不得了。这种行为简直荒谬之极,他清清楚楚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而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什么也不会得到,失去的却可能是昭明和自己的性命。
但是他顾不得了。
这世间最难掌控的是人心,沈夜从来对别人的心意毫无办法,对自己的心,也一样无可奈何。
初七终究是说出了绝不背弃,惶惶然抬起眼求他莫要离弃于他。或许是真怕沈夜不要自己,在乐无异一行人寻隙逃走,尾随听到昭明剑心的消息后,初七主动请命要为沈夜取得剑心。
临别之时,初七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而回过头来,向沈夜望了一眼。
苍白寒冷的月光下,那眼中的眷恋是如此刻骨分明—— 此后数个昼夜,沈夜每每等待到心如沉渊之时,总是会想起这个眼神。
推演过无数遍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 砺罂被封印了,沧溟死了,魂归天地。 族民也大多已迁往龙兵屿,下一步,就只等初七取来剑心,击杀心魔。
沈夜想,初七应该总是要回来的。
即使是再一次的背弃,即使是回来取自己的性命——这一世纠缠至今,终了之时,无论如何总该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就好。
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直到下界的修仙门派终于攻上了流月城,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瞳,初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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砺罂死了。 乐无异离开了,带走了谢衣的手札。 沈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里。乐无异跟当年的谢衣真是像极了,那双眼睛烈烈地看着他,沈夜看得见那眼睛里住着一个干净的、年轻的、生机勃勃的灵魂。 他知道这个少年一定会把谢衣的偃术传承下去。 从今往后,百年千年,谢衣仍旧会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绝世偃师。 从今往后,千年百年,沈夜永远是那个戕害苍生,罪孽深重的烈山部叛乱祭司。 谢衣和沈夜这两个名字,永永远远不再有交集。
雪越发大了。 沈夜独自走在长长的神道上。
大地在他脚下裂开,古老的宫殿开始崩塌,这座神裔之城终于走到了尽头。 而沈夜只是慢慢地走着。 曾经无数次想过结局会是什么样,等真的到了这一天,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精疲力尽,心如止水。
无数巨石在他身边砸落。
狂风夹着霜雪呼啸而过,他看见小曦,华月,看见瞳。 那些他所珍视的人们微笑凝望着他,无数往昔画面如潮涌来,仿佛一条从生命初始奔涌而来,将要淹没一切的洪流。 而他孑然一身,逆流而行,慢慢走进了那片天崩地裂的宁静之中。
——若有一日咱们真去了下界,师尊想做些什么呢。 咱们一起去游览四方河山,可好?
——好。等到那时,为师与你同去。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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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6:14 GMT 8
番外一
沈夜觉得谢衣这个小孩简直是上天派来气自己的。 练刀术偷懒就罢了,悄悄教小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罢了,趁师尊小寐之时意图把师尊的分叉眉涂成一行也……罢了。 今儿这倒霉孩子竟然还把七杀祭司的偃甲机关给拆了! 简直不能忍!
沈夜就决定不忍。 不理会谢衣可怜巴巴的哀求,沈夜坐在宝座上,板着脸看谢衣被人拖了打棍子。 “呜呜呜弟子知错了……呜呜呜师尊饶了弟子罢,弟子以后一定乖乖做功课,乖乖听师尊的话呜呜……嗷!” 一棍子下去,谢衣的假嚎顿时变成真哭,大眼泪珠子啪啦啪啦直往下掉。 “哇哇哇哇哇哇————呜呜呜呜呜呜————”第二棍还没下去,眼泪珠子已经变成了眼泪小溪,欢快地奔流直下。 沈夜瞠目。 “嗷嗷嗷呜呜呜哇哇哇啊啊啊啊——”谢衣还在哭,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哭声直上干云霄,打棍子的下属也呆了,举着棍子看看谢衣又看看沈夜。 沈夜结舌。 “好痛哇呀呀呀呀——咳咳咳——嗝——”这是哭噎着了。 沈夜扶额。 然后沈夜摆摆手叹口气:“罢了。”
他罢了,谢衣不肯罢。直到晚上还红着双眼睛抽鼻子。 沈夜就很怒:“没完没了了?为师罚错你了不成?” 谢衣撇着嘴看他,撇着撇着眼睛里又开始水光盈盈。 沈夜再次扶额。 他就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小孩。难道真打重了?沈夜心里犯了嘀咕,把谢衣拖来扒了裤子一瞧,除了红肿一些也并无大碍。 毕竟就才挨了一棍子。
谢衣提着裤子皱着小脸委屈得不行:“以前从来没人打我……” “哼,既当了本座的弟子,以后挨打的机会多的是。”沈夜把谢衣横趴在榻上,给他屁股蛋上涂药。 谢衣就更委屈:“噢…………” “噢什么?”沈夜继续怒,“徒弟不听话师父就打得,下次你再犯为师照打不误,哭也没用!” “…………”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还记恨为师?” “………………” 依旧没有回答。沈夜偏头一看,又一次扶额。 这倒霉孩子竟然已经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泪。
涂完药,沈夜才发现一个大问题:谢衣把他的床给占了。 看看谢衣头埋在枕头里,闭着眼睛睡得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沈夜忽然就有点不忍心。 这时候挪他回房,一定会惊醒他的吧。
唉罢了罢了。 沈夜肚子里发着牢骚,自己也脱鞋上榻,拉过被子给两人盖盖好。 他刚躺下,谢衣后脑勺长眼了一样,翻个身朝他这边拱啊拱,两只短胳膊抱住他的一只手,脑袋一直拱进他颈窝里。 接着两条短腿又缠上来了,脚丫子还朝沈夜的大腿蹬啊蹬。 蹬得还挺有劲。
沈夜几乎要把这小家伙丢出去——什么倒霉孩子!什么倒霉睡姿!成何体统!不能直视! 然而紫微大祭司深呼吸了几下,还是忍了下去。 啊,本座是一个多么耐心慈祥的师父啊。 帮谢衣把露在外面的肩膀盖好,沈夜忍不住在心底赞美自己。 然后他睡着了。
然后他不出意外的又梦到了那场大雨。 无穷无尽的冷雨,无穷无尽的黑暗。 沈夜茫茫然在雨中走着,不知道要走往何处去。但是他心里并不慌张,仿佛是知道有一个人会在一个地方等着自己。 他继续走。不知走了多久,一把伞从身后遮了过来。 沈夜回身,看到自己的小徒弟。 梦里的谢衣还是很矮,努力踮着脚,伞堪堪撑到沈夜头顶。他仰着小脸朝沈夜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地。
“……唔?”揉揉眼睛,谢衣爬起来,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师尊。 他小小的吓了一跳,扭脸四处一看,自己竟然睡在了师尊寝宫。 捂着还是很痛的屁股,谢衣悄悄探身过去,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沈夜看。 眼见沈夜睡得很熟,他抓了一把沈夜的头发玩着,卷卷的,好软。 师尊是在做梦吗,嘴角都翘起来了,分叉眉也舒展开了,一定是在做美梦。 谢衣继续眨巴着眼,终于忍不住撅起嘴唇,试试探探地在沈夜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沈夜仍旧沉睡未醒,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心里那场冰冷的大雨下了许多年。 如今,雨停了。黑暗天边透出一丝青白。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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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21:26:4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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