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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8:08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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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8:26 GMT 8
章一
1.独留一人在往昔
天婴作骨,碧蚕丝为筋,溶魂液贯通全身,杀生石熔之作核。
取异兽鹿蜀之角碾为粉末,调以碧髓石脂,混合后加以三昧真火熔化,敷于表层,形若人体肌肉皮肤,表情栩栩如生。内部嵌入水玉导灵栓,法术驱之,偃甲便可直立行走,肌体柔软灵活,与常人无异。
神殿侍女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破军祭司近来偃术大有进展,每天呆在偃甲房里鼓捣新玩意,没要紧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被大祭司训斥了多少次。但凡少年人好奇心重也不是坏事,谢衣将训斥左耳入右耳出,久了大祭司便也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得上房揭瓦,也就由得他去了。
“冥思盒,我的冥思盒。”
谢衣喃喃着跳了起来,满屋子打转去找自己的东西。侍女连忙把一早就抱在怀里的黑盒子奉上,破军祭司一旦折腾起来整个房间都会如同狂风过境,所以重要的东西都会事先让人拿着。谢衣一把就抓了过来正想往偃甲人那敞开的头颅里塞,动作却突然顿住,奇怪地回头看了侍女一眼,他俊美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抹着粉末,大概是方才在做偃甲人皮肤时不小心给自己抹上的。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破军祭司呀我可不是被你半路抓过来让拿着冥思盒的嘛。侍女欲哭无泪。
沈夜刚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只见一个神殿侍女尖叫着从偃甲房内破门而出,仿佛身后追着一只穷凶极恶的怪物,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开始了震动。这样的情况在祭司们修行法术失控时常有发生,他神色一凛,正想进偃甲房里去看看,却不料一道人影从里头飞快扑出,竟将他猛地扑倒在地,手里提着的酒磕在石阶上,哐啷就打碎了。
“师尊危险!快躲开——!”
偃甲房在他身后轰然爆炸,穹顶顿时被掀飞了半边去,火光冲天而起。
沈夜灰头土脸,一边袖子还沾着被打翻的酒,觉得自己大概穷尽此生也不会有现下这般狼狈了。他单手结着印,赶在爆炸声惊动整个神殿之前便已布下了结界,他的好徒弟则趴在他身上被烟火呛得连连咳嗽,脸上横七竖八布着灰尘和粉末色彩,活像个人形烟囱,轰轰地向外冒着烟气。
“谢衣——”
晓是沈夜脾气再好,眼看着自己的偃甲房被炸了也终于挂不住脸,却不想谢衣的反应比他还快,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啊啊啊我的偃甲人!”
沈夜一巴掌抽在了谢衣的屁股上。
沈夜好不容易清理出一处能坐的地方,端着君主一般的姿态坐了下去,只可惜四周残垣断壁,地面还残留着被水系法术冲刷过的痕迹,对面的墙黑糊糊地焦了一大片,与他的高姿态实在是格格不入。谢衣给沈夜端茶过来的时候特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幸好,总算不像方才那般吓人。
“你方才在做什么?”用杯盖刮了刮面上的茶叶。
“……偃甲人偶。”
“爆炸的原因?”细细喝下一口,被茶水烫得舌头一缩,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忍了下去。
“大概是……”谢衣半跪着,膝盖下铺了层干净的毯子,他挠了挠后脑勺,“偃甲核心与冥思盒的灵力流产生了排斥。”
“胡闹。为师这段时间忙于准备神农寿诞,疏忽与你,今天特地前来,却看到我的乖徒儿险些把神殿炸了,真是极好。”
沈夜想放下茶杯,四下的桌子全被炸毁了,只能勉为其难地继续端在手上,“瞳腿脚不便,平常喜欢用传音偃甲忽悠本座也就罢了,你如今做这偃甲人,连存放记忆情绪的冥思盒都做好了,莫不是想用它代替你在神殿的工作,自己好安心呆在偃甲房里胡乱倒腾?”
“师尊目光如炬……啊不对,师尊冤枉弟子了!”谢衣额角有汗津津而下,“偃甲始终是偃甲,生灭厅的事务繁杂精细,又岂是区区偃甲人所能胜任?弟子不过一时好奇,若能成功也稍稍能聊以自慰,权当多一个助手,其他事情,自然是万万不敢想。”
“本座谅你也不敢想。”
沈夜面色稍霁。他当然料得到谢衣不敢想别的,纵使做得再逼真毕竟也只是个偃甲,给谢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放它在神殿内自由行走,“偃甲作人一事古来多有人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虽有形体,却无灵魂,与一般偃甲无异,又怎能称得上是人?”
谢衣低着头不敢做声,看不出是服气还是不服气。大祭司也懒得管他听没听进去,拂了拂袖子站起身,索性将茶杯重新塞回谢衣手里。
“但因为你这种不思量后果的行为,这偃甲房和工具都被炸毁了,总得给本座一个交待。修理的费用,就从你每月的饷银里面扣吧,而且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都不准你再踏入偃甲房半步。”
逗弄徒弟是相当有趣的事情。沈夜看见自个的乖徒儿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面上的表情变化万千,心中颇有快意。偃甲房爆炸了让他来灭火收尾也罢,谢衣的祭司服弄破了回头还得让他缝缝补补,这点小惩罚,实在是不为过。
于是沈夜抱着这点想法,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然不顾谢衣在身后的叫喊。
“师尊!弟子愿意抄十次法术咒诀作为惩罚……哦不一百次!请收回成命啊!师尊!师尊——”
2.衾单梦碎花开少
初七在无厌伽蓝,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人。
准确点说那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颗孤独的头颅,被放置在桌面上。廉贞祭司奉命出去后沈夜便一直在摩挲着那个头颅的脸颊,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自己心爱的人一般。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流月城的大祭司喃喃说道,“你说——是么?”
暗杀者静静地跪在屋子的阴暗处,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频率降到最低,连华月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初七的眼睛从记事以来一直不大好使,只能勉强看清那头颅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单边的镜片,扮相儒雅斯文。
主人叫它作谢衣,那是一百多年前就已叛逃出流月城的破军祭司的名讳。
沈夜料得到不会有人回应自己,他翻过了头颅,被切断的脖颈底下露出精密的零件。表层肌理相较多年前还加了几样罕见材料,那般栩栩如生,竟是个偃甲人,连侵淫多年偃术的偃术师都能轻易被瞒过去。
“本座真不敢相信,当年经历过那样的失败,居然还真让他做了出来……是本座教导无方,教出了这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刚极易折,当真不是好事。”
他摇了摇头,“若他当年便说明自己的用意,大致也不至落到如今地步。但本座不能容忍背叛,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初七,若有一日你也落得如此两难境地,你会如何选择?”
初七没有考虑,“初七永远不会背叛主人。”
“回答得很好,但愿你勿忘今日之言。”
沈夜放下手中偃甲头颅,走过来亲自扶起了初七。两人靠得极近,初七能闻到大祭司身上焚香的气息,这种味道不禁令他微微感到头昏目眩。
“否则,即便痛失肱骨,本座也定会亲手……再杀你一次。”
章一 完 章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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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8:49 GMT 8
章二
1.独留一人在往昔
初七拥有意识后过了七天,才被允许摘下眼罩来。
受过伤的眼睛在恢复后不能立即见光,于是他被关在了幽暗的禁闭房里,铁链锁门,仅有一束天光能透过顶上的小窗照亮一小块地板。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名叫鸣蜩的人,他的身体机能几乎尽数坏死,发痛起来只能呻吟着满地打滚,初七便把唯一的床铺让给了他,每天就着那点光给他端水送些吃食。
他们都是没有过去记忆的人,鸣蜩是五月的别称,他是流月城七杀祭司手下第五个活傀儡,初七顾名思义排在第七。他们的诞生就是为了神殿出生入死,行动虽然自由,但必须保证绝对的服从和忠诚,否则脑颅内的蛊虫一口撕咬,生死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初七对此并没有实感。他看着鸣蜩一天天衰弱下去,觉得一个人临死前还要受此煎熬,倒还不如让蛊虫直接咬死了事。到最后鸣蜩疼得直翻白眼,只能在床上不停抽搐,初七沉默着摔碎了装水的碗,用锋利的瓷片割开了他的喉咙。
活傀儡的血溅得他一身都是。
就在他杀死鸣蜩的那天,禁闭房的门时隔半月终于开了,骤然涌进的强光照得初七几乎睁不开眼。出现在玄关处的男人身形瘦削,眼罩遮去了小半张脸,一头白发尽数融入天光,他短暂地扫了眼床上那已经断了气的人,目光很快回到初七身上。
“跟我出来,紫微尊上要见你一面。”
初七脸上覆着木制的面具,亦步亦趋地跟在七杀祭司身后。有特殊用途的活傀儡不得轻易见人,于是他们专挑了阴暗小巷,一路前往神殿。
“鸣蜩他……已经死了?”
瞳一路都没有说话,在即将踏入神殿的时候,才低低问了这么一句。
“……是。”初七回答。
“鸣蜩他险些将神殿的事情泄露,这么死已经算是轻松了……不过也罢。”七杀祭司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其他,他静静地看着初七,“你今后不再归属于我,而是直接侍奉大祭司,更不得半点有违抗的念头。否则,你的下场将会比他凄惨百倍。”
“是的,七杀大人。”
初七未来的主人高高站在大厅的台阶之上,他拂了拂广袖慢慢转过身来,眉目周正,姿态庄重得有若君临。城主沧溟因病沉睡矩木之侧,这个男人便是流月城的最高掌权者,彼时他看了眼单膝跪在地上的活傀儡,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即便瞳过来之前先领初七去清理了身子,却还是盖不过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他看着站在旁边的瞳,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责怪,七杀祭司倒是依然站得笔直,丝毫不见避让。
“他叫什么名字?”沈夜问道。
“流月城第七个傀儡,故名初七。”
“初七……念起来倒也不复杂,但愿人也是一样简单易懂。”沈夜点头,“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瞳回答,“无妨,只是视力受到了影响,而且不能照射强光。”
“尽量治好,本座的人,可不允许有如此瑕疵。”
沈夜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垂着头的初七先是看到一袭纯黑的祭祀袍扫过眼前的地面,旋即他的面具被轻轻揭开,大祭司的目光落在他右眼底下的魔纹处,眼瞳沉沉有若夜色。这个男人是比悬于九天的流月城还要高的一个存在,对了,就像那轮孤月一样,明明他们之间距离如此贴近,却又似乎遥不可及,令初七几乎要屏住呼吸,只能高高抬起头去仰望。
“初七……初七。”
沈夜像是确认一般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
“从今天开始,你就直属于我,只听从我的命令。你的名字是初七,将会成为我最锋利的刀刃。”
初七直了直腰板。纵使没有鸣蜩的存在在先,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只充斥着一个想法。这个人,他绝对不会再去背叛。
“是,我的主人。”
至于为什么是“再”,就不属于初七能够考虑的范围了。
2.衾单梦碎花开少
沈夜又倚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 近几年来矩木开始出现枝节枯萎的状况,沈夜一开始曾用法术对矩木进行治疗,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它的枯萎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是他在潜意识命令自己不要去承认这个事实。在那之后他就彻底封闭了寂静之间,禁止除了瞳和华月一干心腹以外的人进入,以免矩木枯萎的消息泄露,平白引起城民人心不稳。 沈夜觉得自己也有如这矩木一般,体内燃烧着神农的血液,但总有烧尽的一天。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化,先是五脏六腑开始衰败,然后就是腰脊佝偻,四肢萎缩,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树叶一样缩成一团,直到最后烂成一滩腐肉,谁都不再会认得。 这作为在流月城只手遮天的紫微祭司而言,大概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死法了。 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好觉,近些天来病势愈笃,整夜都疼得像被人用刀插进胸口狠命地搅,还得避着不让旁人知道。所以华月总会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无可奈何地摇头,然后命人把他要处理的东西全都搬到她的房间去;然而瞳却似乎知道些什么,每次沈夜小憩醒来都会发现身上多了条毯子,上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蛊虫气息。 今天沈夜睡得不太安稳,几乎在有人靠近时就立即清醒过来,反手就抓住了一只偃甲手腕。身前的男人被弄得发出一声痛哼,他擅长以各种手段去折磨别人,自己的身子却受不了半点折腾。 “瞳,是你?”沈夜松开手,揉了揉眉心,“有什么事吗?” “你先前不是向我要一样东西?” 瞳退开半步去,手上捧着一只细长的木盒。越靠近要进行计划的时刻,沈夜的疑心病愈发地重,白发的男人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虽然还不算完美,但好歹是完成了,所以特地拿过来给你看看。” “你腿脚不方便,让属下拿过来就罢了,何必自己亲自跑一趟?” 沈夜接过了那方木盒,入手微沉。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长刀,刀身雪亮,柄上还嵌着偃甲机关,他将其取出顺手一挥,偃甲刀凌厉地划破空气,牵起飒飒风声。 “这把刀,可有名字?”沈夜眼中带了些微赞许。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此刀算得上是用尸骨重新锻造而成,由是取名忘川。”白发的男人顿了顿,“只是你打算将它赠予初七作为佩刀,实在令人揣摩不透用心。” “你想多了。他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还是让本人用起来会更顺手一些。” 沈夜横过刀身,刀面上映出了他狭长黑亮的双眼,“忘川,忘川……真正的谢衣已经彻底随着他的偃甲人去了,忘川这个名字……倒也适合。” “大祭司能有这般想法,也不枉属下一番苦心。” 瞳点了点头。流月城的七杀祭司在沈夜的面前相比起是属下,更像是一个长辈,所以他被召见的时候敢光明正大地用传音偃甲代替自己,殿前说话也毫不忌讳。沈夜在他眼里已然是一本读得通透的书,只怕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呵呵,本座只是如你当年所愿。” 沈夜冷冷笑了笑,将忘川重新收回盒中,“还记得本座当年问你为什么故意让初七杀死鸣蜩,你回答我,既然让初七成为活傀儡,第一步便是令他认清身份,甘愿成为一个卑微而忠诚的存在。” 瞳静默不语。 “我岂又不知道,这般举动,实际上是在告诫本座认清他已为活傀儡的身份,莫要再念昔日师徒之情。”沈夜走到白发男人面前,“瞳,我说得没错吧?” 瞳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目光,“那么大祭司,你是否又做到了呢?” ——你是否又做到了呢? 这当真是个好问题。
忘川果然非常适合初七,碎影流转,寒光湛然,那个青年接过刀时神色不变,私下却忍不住轻轻拨弄,显然是用得十分趁手。 沈夜看得有点恍惚。他怎能险些就忘了,谢衣抹去了与生俱来的温润秉性之后,余下的就是一把经过百般淬炼的刀,锋利逼人,刺痛他人的同时也不惜伤害自己,所以当年在捐毒才会下手那般决绝,生生给沈夜留下一个历经百年也解不开的心结。 谢衣啊谢衣,你可当真是……狠心。 初七径自试弄着手上的新刀,听到沈夜的脚步慢慢靠近了,便赶紧收回忘川,刚想半跪下来,却被对方握住了手臂。主人对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离他极近,声音几近耳语,像是在温柔对待自己重视的人——初七当然不敢妄加揣测,他习惯地半垂着头,然后感觉到沈夜取下了自己脸上的木制面具,冰凉的指尖轻轻抚弄着右眼底下那块泪痕一般的魔纹。 “……主人?” “初七,被压制了一百年,现在可算有点出息了。” 沈夜捏住他的下颔,能感觉到瞳种下的蛊虫在自己灵力的驱动下蠢蠢欲动,但那样的骚动相比起一百年前明显孱弱了许多。一百年前受过的伤,只要在当时把命吊住了,再致命的伤也会慢慢痊愈,沈夜分明感觉到指尖上蓬勃的生命力,远胜于自己,假以时日,初七或许便能完全脱离偃甲的支撑。 偃甲做的鸟可以传音通讯,乖巧听话,随时都会听从召唤回到你身边;而真正的鸟或许会狠狠啄你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飞走。 脑内的蛊虫受到鼓动,初七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主……主人?属下不明白……” “你见过那个偃甲头颅,或许你会有些疑惑,但你不敢问。不过没关系,你迟早都会知道一切,也会知道自己本来打算做什么,到那个时候,本座说不定能满足你的心愿。” 沈夜眼底闪过微光,“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记住了,初七。你的命是本座给的,没有我的允许,就绝对不能轻易去死!” “……是的,主人。” “还望你能记住今日之言……背弃诺言,于你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夜松开了他的下颔,骚动的蛊虫终于重归平静。初七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跟随了主人百年时间,沈夜总喜欢看着他的脸自说自话,时而开怀,时而又莫名地有些怨尤,初七从他的零星话语中得知主人曾被他最为信任的徒弟背叛过,所以才会时常怀有疑心,甚至对他这个最忠实的属下也不例外。 但是初七连命都是属于主人的,只有沈夜了解他的一切,清楚他的价值。若不跟着主人,天地之大,他又能到哪去呢? “现在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沈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伸过手臂揽住他的腰。初七有些讶然地抬头,感觉到一个不算灼热的吻轻轻落在了自己额头。 “那些人还要滞留太华山一段时间,左右这几天还有闲暇,你今晚就留下来吧。” “……是。” 初七低声应道,乖顺地闭上了双眼。 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其实沈夜自己也不太明白。 初七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被扯松,墨黑长发散落一枕头,衬着一张被烛火映得绯红的脸。沈夜伸手去捞,柔软的发丝很快又从指间溜走了,于是他有点强硬地将它们揪了起来,用力地去咬初七的脖子。 身下的青年发出啜泣一般的惊喘,他挺了挺腰,松垮的黑金劲装便滑脱下来,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和腰背。被魔气感染的初七远没有当年的谢衣纯净,因为长年替沈夜做一些清扫叛逆党羽的活计,身上仿佛总带有若隐若无的血腥气息,无论如何都洗脱不去。 沈夜用嘴唇吸着初七的肌肤,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束染着血的黑色醉心花,就连他的双唇都要被一道染成黑色的。 是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 沈夜这么想着,不容分说地翻过初七的身子,深深地将自己埋了进去。初七的手在他被进入的一瞬间揪紧了身下床单,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快意的突如其来,手背上暴起了青筋,嘴里逸出不成调的呻吟。沈夜托起了他的腰,用力地往里抽送,初七单薄的后背浮起一层细汗,沈夜强硬地扭过他的头,吻在了那被咬得微微发白的唇上。 红鸾千帐被翻浪。 初七的声音逐渐透出了欢愉,尽管活傀儡多数被泯灭七情六欲,但在这种事情上的表现也总是诚实的。沈夜猜初七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床笫间的表现总是会令人满足,正如他现下的样子,轻颤的长睫平添几分妩媚,扭着头微微阖着眼的样子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寻亲的幼兽。 这让沈夜不觉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他生性薄凉,加之即位紫微祭司后对流月城鞠躬尽瘁,对情事几乎可谓毫无欲求,至多可以说只是贪图相互拥抱的一方温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畏手畏脚的,当时作为沈夜唯一的徒弟和酒伴的谢衣在祭典上被灌得不轻,沈夜小心翼翼地抱他回房时还不老实,辗转摩挲兼之轻捻细吻,让静心寡欲的沈夜也受不了,回房终于忍不住摁床上办了了事。当时谢衣也是生涩得很,脸上却挂着奸计得逞的笑,双臂藤蔓一样圈着沈夜的脖子不让他离开,身体健康有力,光洁得像是神殿水池里盛开的莲花。 “呃……主人……主人?” 身下的初七有些痛苦地扭着身子,沈夜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间竟把对方的腰掐得通红。他放松了力度,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身上嶙峋的伤痕——尽管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来休养,这具身体终究已经不复完美,而沈夜每次都无法将目光从这些几乎能让一个人丧命的伤上离开。 “初七……” 他勾过初七的下巴,对方眼角的潋滟让他很是欣赏,“莫是忘了在这种时候,应该叫我什么?” 初七难耐地扭着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属……属下不敢……” “哦?那违抗本座的命令,你可就敢了?” 沈夜将他翻过身来,身下动作不停,初七实在是被弄得没办法,才呢喃地在他耳边哼着阿夜阿夜,声音细如蚊讷。他低声应着,伸手去抚摸初七的脸,手指盖住了眼下那梅花一点殷红的魔纹。 就算已经改制修复过来,甚至随意捏造成自己最满意的形态,但终究……都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初七半夜是被身旁低低的呻吟声惊醒的。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梦中情形已然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被女人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去见一个身份高贵的人。那个人面容像是倒映在水中的月,碰一碰就碎了,他只记得那人的声音温和动听,抚弄着他头发的手心温暖如斯。 “唔呃……呼……” 沈夜背对着躺在初七的身边,他蜷起了身体,胸前衣服被抓得一片皱乱,喉间竟隐隐有血沫翻涌的声音。初七一惊,连忙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只见沈夜用手捂着前胸,眉头深深纠结在一起,嘴唇竟透出了死灰色。 “主人?主人!” 初七轻轻地晃着他的肩膀,也不管是否僭越,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就将自己的灵力传渡过去。沈夜疼得几乎无法聚起力气,只得反握住初七,袖子顺着手臂滑了下去,从手腕到肘部有一大片烧伤的痕迹,肌肉狰狞地盘结着,显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伤。 沈夜体内的灵力就像破开了个洞,呼呼地往外漏着风,几乎难以汇聚起来,初七渡过去的治疗法术就像是石沉大海般尽数被吸走,却似乎毫无作用。初七有些焦虑,勉强撑着爬了起来,尽管不久前的欢爱令他有些筋疲力竭,“我现在就去叫七杀大人……” “不行!” 沈夜抓住了初七的衣摆,这个动作仿佛就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摔倒在床上,嘴角的血顿时濡湿了雪白的床单。初七连忙将人扶起,沈夜将头靠在他怀里,身体疼得止不住地痉挛,“我没事,不许……不许去找人……” 活傀儡没有说话,他不会违抗沈夜的意思,自然不敢提出异议,只沉默着布下疗养的法阵,尽量让主人好受一些。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沈夜才长出一口气,稍稍缓过神来。他的指节隐隐透着黑气,也许用不着太长时间,身体就要从那段开始慢慢腐坏了。 “辛苦你了……初七。” 初七摇头,不声不响地松开手,将被攥得通红的手缩回了衣袖里。 “本座的旧疾,你我心中有数便可,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就连瞳也不行。”沈夜重新躺了回去,眉间明显写着疲倦,“大祭司身怀旧疾未愈,这可不是件好事。万一传了出去,只怕城民……” 后面的声音几不可闻,他竟再次睡了过去,看来是被折腾了半宿,已经疲倦至极。初七整理好沈夜被弄乱的衣物,再掖好了被子。 他呆呆又看了一会,才探出手,修长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眉眼。沈夜鲜少有需求,多年来唯一在他枕边安眠过的人也只有初七一人,唯独这个时候,身为傀儡的初七才敢稍稍放开胆来。 ——主人担忧城中人心动荡所以隐瞒病情,却对初七毫无保留,难道就没想到过,初七也…… 他不敢再往下想,拉起被子也躺了回去,将头抵在了沈夜的肩上。彼此方入秋不久,流月城内却已冰霜冻结,寒风透过窗沿吹了进房,床幔微微摇动,初七心口一凉,不知觉地就缩起了身子。
章二 完 章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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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9:06 GMT 8
章三
1.独留一人在往昔
谢衣活了二十二个年头,才第一次知道饥饿究竟是什么个滋味。 支撑起整个流月城的矩木内融有神农的一滴神血,足以让烈山部族的人从上古至今不饮不食而活,他们不须如同下界人一般养殖耕种,由是他们只掌握了祭祀需要的酿酒技巧。谢衣自然不是例外,偷溜到下界的他首要任务是选了出山清水秀的所在给自己建房屋,却不想劳作了两天后竟险些昏迷过去。当时他还想着砺罂的魔气当真不靠谱,保质期堪比鲜肉,才下来几天就被浊气感染了,待我回去定要向师尊告上一状。
后来他才发现,自他感染魔气私自逃往下界,背弃了流月城人的身份之后,他便再也不可能受到神农的庇护了。
神剑昭明,由远古铸剑部族龙渊族人锻造而成,相传此剑中夜铸成之时,四野星华皆为之夺,具有强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天皇伏羲启用神剑昭明,赶赴东海斩杀巨鳌,取其足暂止天穹倾颓之势。只可惜昭明随之损毁,不复原先形状。 谢衣翻阅典籍的时候走了个神,险些将盒子里的盐全倒了进去。青菜下锅炒的时候整个锅都冒出了火,惊得他双手一缩险些让喷着火的锅连着青菜全砸自己脚上,于是一道水系仙术下去,出锅的菜叶子蔫吧着有些焦黑,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他也不知道做成这样究竟对是不对——谢衣被师尊的好酒养了十一年,尝酒的舌头在流月城里称得上一绝,但却尝不出饭菜做得到底好不好吃。 谢衣数了数兜里剩下的银子,只能勉勉强强地将这跟别人做得不大一样的菜吃下去。之后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没能起来。 他开始寻找昭明剑的下落。昭明剑在巨鳌一战后崩碎,作剑柄、光、影三部分,分散于神州各处,上古流传至今的说法大多并不翔实,谢衣就着七杀祭司提供的零星线索在下界找了近五年时间都一无所获,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却也始终不肯放弃。 昭明已是他唯一的寄托。有了那把连灵力都能为止所断的神剑,一些事……或者是一些人,说不定就能回到原先的模样。 那天是下界人所说的中秋,谢衣早早结束手头的事赶回纪山的居所,将自己年前酿的酒从树底下挖了出来。他的酿酒手段也是沈夜一手教出来的——沈夜少年时便嗜酒,神殿内存了些许酒都能被尽数摸走去喝,喝光了就只能自己动手酿,久而久之自然练出一手好技艺。谢衣见过他挑选谷稻的手法,边动手边习惯着向自己弟子传授经验,师尊难得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时,脸上专注的神情总是让人轻易移不开眼睛。 谢衣拍开酒坛上的封泥,直接就着坛子喝了。自己酿出来的东西总觉得少了什么,但胜在够烈,几口下去仿佛心窝上都点了一把火。 下界人道中秋佳节,一要赏月,二求合家团圆,下午给他送柴的樵夫也早早下了山,赶回去一家团聚了。谢衣坐在庭院里,身边空无他人,只有偃甲水车在屋后呼呼打着转的声音,偃甲人的头颅静静躺在他的身侧,面容平静,像是已沉睡了千万年之久。 流月城从上古至今一直以燃烧五色石为动力,高高悬浮于九天之上,但五色石并非取之不尽,终有燃尽的一天。流月城相比起以前已经低垂了许多,夜空万里无云之时,可以清晰看见参天矩木支撑着那个像是泛着血光似的城郭,孤高地睥睨人界大地。 谢衣喝得有些晕,醉眼惺忪地仰着头,流月城在他瞳子里落下了鲜红的影。他伸出手去勾勒故乡的影子,月亮和流月城在眼前却分作了五六个,他胡乱地比划几下,最后只得沮丧地放下了手。 “流月城,师尊……呵呵……如今的谢衣,连想念你们的资格都不再有。” 他端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漏下的酒水沾湿了衣裳。谢衣用力擦了擦嘴角,手臂一阵,空了的酒坛子横飞出去,哐啷摔碎在墙角。 他的故乡何其近,近得伸手就能描绘它的形状;他的故乡又是何其远,远得他或许穷尽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呃……” 谢衣喃喃着打了个酒嗝,他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衾单梦碎花开少
初七从来没有自己学过偃术的记忆。 不知道失去过往前的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与七杀祭司手下的其他活傀儡不同,他被制造出来后就已经能自如运用法术,而不需要额外地去研习。对偃术的本能则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些材料到了手就能随手做出偃甲来,甚至有时候连初七自己都不知道做出来的东西究竟用途何在。 沈夜对他摆弄偃术的行为没有过多表态,初七却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些许不欢喜,于是在没有传召的时候他才会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一些小玩意聊以自慰,做完后又塞到床底不再去碰。 初七的手似乎曾受过重伤,时不时会控制不住轻轻颤抖,握得住刀剑,精细的活却做不来,做出来的偃甲大多不能使,只能充当玩物组了又拆拆了又组。这天也是如此,早些年做出来四个毫无用处的偃甲蛋被他卸了组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用处,于是顺手又扔回床上,却一不小心挂倒了先前主人送他的偃甲刀,刀与偃甲盒双双砸落在地上。 他微微吃了一惊,生怕忘川被砸坏,连忙过去查看。却不想那四方盒滚动几圈,竟迸射出光芒,隐隐一看有文字在空气中浮动。初七不明所以地凑上前看了看,却一时被吸引,连忘川都没顾上去捡。 “……涂之以金泥……水火不侵,坚逾金铁……并取异兽鹿蜀之角,碾为粉末,调以碧髓石脂,以三昧真火熔化,灌入尾针……” “今日乃下界人所言中秋佳节,宜赏月,阖家团聚。吾一人独居纪山,对月独酌,心下难免寂寥。思及往日饮酒之时多有师尊陪伴,虽有师徒之分,却如知心旧友,只叹音容笑貌尚在眼前,故人却已不在身侧,故而哀叹感伤……也罢,流月城与下界之人岂能两全,道之所异而已。谢衣私自逃往下界已属大逆之举,但愿苍天有眼,令吾早日寻到昭明,以戴罪之身返归故土,以求日后无愧于心而已……” 这莫非是……谢衣的记忆? 初七看到出现在其中的文字时微微一愣,他想要触碰那些文字,它们却像水一样从指间轻忽地溜走了。 “……吾之记忆似乎太过庞杂繁复,所置灵力无法承担……无奈之下,唯有删减庞杂七情六欲,留存重要事件以及一些简单情绪,重聚阴阳五行之灵,偃人活,虽则木讷许多,好在安稳长久……” 四方盒仍在滴溜溜打着转,“无奈私心尚存,终有一事且不能放下……吾一生倥偬,为族人奔走,本不应有意于儿女情长,却仍为一人动心,每每仰望夜空都难免思及那人身影似月,孤高清冷。吾之此行凶吉难辨,毕生相思存此偃甲之中,只盼偃人日后能远离是非,莫要走上吾之老路,再与师尊刀剑相向……” 谢衣的记忆似乎到此便戛然而止,四方盒又转了转,然后接的便是一些冰凉的文字,“取其胸骨,心脏等关键部件,拼合为一柄横刀,刀名……忘川。” 后面的字就模糊不清了,初七所做的偃甲毕竟存有瑕疵,偃甲盒很快便耗尽灵力,重归沉寂。初七小心将盒子与忘川一同捧起,像是捧着一个人的心。 他脑海里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却像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抓不住了。不知为何,他竟能切身体会到谢衣对月独酌的无奈,彼时天高风寒,孤月悬空,烈酒灼烧着他的胃,却温暖不了他的心。 同样的影子在沈夜身上他也看到过。常常倒了一地酒坛,浑身的酒气,初七去扶起沈夜的时候对方嘴里还在喃喃,好徒儿,再去给为师拿酒来。 明明是那样思念和爱慕,为什么又要叛逃呢……若初七的离开会让主人伤心哪怕一丝半点,他宁可生死相随,即便百年后化作一抔黄土,也定要长眠在主人的身旁。 初七这么想着,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偃甲刀,刀面上倒映着他眼底的魔纹,莹莹如同一颗泪珠。
章三 完 章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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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9:27 GMT 8
章四
1.独留一人在往昔 手臂,双腿,仿佛都已经不属于自己。 谢衣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掌心都被汗湿了,滑溜溜地几乎握不住刀。前方有剑气携着风汹涌袭来,他勉强起身,长刀一引,兵器骤然相撞,火星四溅。 纵使暗暗结下了防御法术,谢衣仍觉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一撞,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了墙上。一袭黑衣旋即追至,剑势如虹,有若追星逐月,天地光华为之所夺,他心下一凛,下意识就闭上双眼,却不料那道寒气破空卷来,堪堪停在了他的鼻前。 一刹那冷汗津津而下。 “……你输了。” 谢衣戚戚然睁开了眼。只见剑身后沈夜的那张脸冷若冰霜,他半晌后才收回手,长剑一挥,几滴鲜血便顺着剑刃被抖落在地上,谢衣这才惊觉左颊一凉,血液从那一线伤口里涌了出来,他双膝一软,顺着墙就坐倒在地上。 十一年似师似友的相处,竟令他差点忘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强大之处。沈夜身为流月城掌权人,在其位而谋其职,平日对属下温和,却不代表没有狠厉的一面。谢衣是他唯一的徒弟,虽有训斥,但多是和颜悦色,今天却难得较起真来,招招不留情,想必也是动了气,谢衣被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沈夜收手及时,只怕他要血溅当场。 沈夜看了看谢衣脸上的伤,似乎有些不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不想竟被谢衣侧身躲了过去。他的好徒儿收起长刀,挽起祭司服的下摆,重重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夜眯起了眼睛。 谢衣低着头,大气不敢喘,脸上的血顺了面庞滑落下来,“弟子冒犯师尊,对师尊刀剑相向,请师尊责罚。” “这是本座授意,你何错之有?” 谢衣没有说话。沈夜看着他低下头的模样,很快便恍然大悟,当即气得袖子一挥,“谢衣,你当真出息了,竟以这等手段责备于本座,你真以为本座不敢罚你?” “弟子不敢!”谢衣的脸色顿时惨白几分,他抬眼看了看沈夜在方才打斗中被自己割破的衣袖,“弟子自傲自大,此其一;以下犯上,此为其二。除此之外,万万不敢有别的意思,还请师尊肯准,让弟子求个心安。” “很好,那你就在这里一直跪着吧!” 沈夜抽身而去,怒气冲冲地往神殿里去了。神殿内的低阶祭司和侍女们几时见过他们师徒翻脸,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谢衣心中有些惨然,他躬下身子,脸上被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痛。
那天晚上,流月城下起了大雨。 神殿内的灯早已灭了,里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掌着灯的侍女匆匆而过,看了眼那在大雨中朦朦胧胧的黑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隆隆”声中,神殿沉重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谢衣跪在雨中,雨水冲洗着他的头发和身子,湿透的祭祀袍紧紧贴在了身上,稍一睁眼,水珠便会顺着睫毛滑进来,弄得眼睛一片酸涩。神殿地面均以巨石铺就,寒气逼人,他在外面跪了一整天,只觉得膝盖刺痛,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 白天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刀剑相向难免见血,尽管沈夜手下留了情,谢衣还是被他的剑风波及,腰上腿上都受了伤,雨水一淋就冷得进了骨。他缓缓地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身体禁不住打着颤,谢衣抬起头艰难地睁开眼睛,大祭司休息的房间没有点灯,连帘子都拉得紧紧,像是在表明一种无声的拒绝。 他再也找不到师尊的所在了。 大雨中传来有节律的声响,吱嘎吱嘎地由远而近,像是轮椅的双轮在滚动,一个人穿过雨幕缓缓而来,最终停在了他的身旁。 “七杀大人……”谢衣头都没抬,声音有些虚浮,“你怎么来了?” 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要遮你一点吗?” “我已经全身湿透,遮也无济于事,就不必了。” “嗯,我想也是。” 白发的男人撑着纸伞,还真的没有分过来一些的打算。瞳看了眼谢衣望着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让我猜猜你执意要在这里跪着的理由。” “七杀大人心如明镜,又何必遮遮掩掩。”谢衣苦笑一声,“弟子不肖,日后不能再侍奉师尊左右,这点惩罚相比起我要犯下的过错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 “我想也是。”瞳又点头,“既然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多跪一会吧,今后大概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瞳是知道谢衣打算的,甚至还算得上是间接怂恿者之一,他和华月瞒着大祭司偷偷开了前往下界的通道,随时都可以把人送下去。他今晚本来想给谢衣送昭明的消息,却被手下傀儡告知大祭司与其弟子于神殿外大打出手,破军祭司顶撞师尊受到惩罚,在神殿外跪到现在都还没起来。 意见相左,兵刃相向,十一年师徒情谊近乎决裂。瞳意识到这是个尽快将人送走的好机会,于是冒着雨赶了过来,却不想一来就看到谢衣痴痴抬头望着神殿某处,郁结和不舍皆有之,分明是因为一些心事想不开,才自愿跪在这里的。 “我在来的半路上遇到了华月。” 瞳沉默半晌,还是暂时将自己的考量吞了回去,“大祭司挂念着你身上的伤,怕你被雨淋病了,本来想让华月来看看你的情况,实在不行就强行将你打晕了扛回去,是我把华月截在半路上的。” 谢衣肩膀一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来看他。 “寻找昭明,驱逐心魔……这事并非不能找他人相助,但若去下界的人是你,后果只怕不堪设想。”瞳的伞终究还是遮过来了一点,有只偃甲手放在谢衣的肩头,“你是他唯一的弟子,更是大祭司一位的继承人,你们的意见相左原本就引来神殿内不少闲言碎语,这趟前往下界对他而言无异于背叛……下场如何,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师尊教导之情,谢衣终此一生,绝不忘怀。”谢衣低声道,“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为了流月城一线生机而罔顾下界人的现状,更不能看着……师尊与心魔合作,泯灭人性,冷酷无情。” “谢衣一心所愿,竭尽偃术所能,只为回护一人一城,让烈山族人和乐安康,前往下界安居生息……让那一人不再苦愁乏闷,重展昔日笑颜。为了这些,谢衣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瞳闭了闭眼。不愧是沈夜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本质上都是一样地倔强,若是认准了理,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所以在两人开始产生分歧的那天起,他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师徒两人形同反目,分道扬镳,处一室而谋异计,或许唯有死亡,才能让另一方彻底妥协。 “我知道了。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由你一人承担。我和华月,就只会帮你这一次。”
那场雨过后,流月城的温度骤降,属于烈山部族的漫长冬季又要来临了。 而跪在神殿外的谢衣在雨停后便已不知去向。此后,流月城再也不见破军祭司的影子。
2.衾单梦碎花开少
沈夜走进沈曦的房间时那小丫头还没有睡,趴在床上正翻看着一本什么,连她最心爱的兔子玩偶都被冷落在了一边。见到进来的人是沈夜时她发出一声欢呼,跳下床便往哥哥的身上扑。 沈夜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沈曦百余年来都没有长过个,以前抱着她想逃出神殿时觉得似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现在搂在怀里倒真的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哥哥有个故事没给小曦讲完,小曦怕明天就忘记了,所以就等着了。” “哦?”沈夜将她抱回床上,“是昨天那个司幽上仙和巫山神女的故事?” 小女孩都喜欢听缠绵又带着些梦幻色彩的故事。从前沈夜就为这睡前故事差点愁白了头发,最后还是华月友情提供,一经讲述就立马受到好评。于是沈夜也省得再去准备其它,索性一天讲一些,过了三天又是一个循环,百余年来从不变样,讲得他将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字序从不带错乱。 现下他已经斟酌好了词语,却不想沈曦摇了摇头。她躺在床上,认真地扬起了小小的脸,“哥哥先前讲过一个皇帝的故事,他被自己最宠爱的臣子背叛,一气之下就把他变成自己的傀儡带在身边了……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呢!后来那个臣子恢复自己的记忆了吗?” 沈夜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讲过这个……” “哥哥不准耍赖!”沈曦撅起了嘴,她掏出那本自己方才还在翻看的东西,竟是本精致的小册子,“小曦当时怕忘记,可是都记下来了!” “……” “唔……小曦想了好久皇帝和臣子是什么,哥哥讲过皇帝是地位很高的人,就像是沧溟姐姐那样的吗?臣子是服从于皇帝的人,神殿里的人都听沧溟姐姐的话,就是臣子了吧?”沈曦自顾自地点起了手指,“哥哥你说,那个臣子是因为皇帝要举兵所以才逃走的,明明就是皇帝做得不对,为什么却要惩罚臣子呢?” “……因为那个皇帝没有子嗣,他将臣子视如己出,打算在自己百年之后将皇位交托给他。” 沈夜摸了摸沈曦柔软的头发。他想起来了,百年前第一次见到初七那低眉顺眼的模样时,心中似乎总堵着一口气郁结不开,那天晚上竟忍不住将那事情编作故事跟小曦讲了,作为发泄的手段也难免有些幼稚。在那第二天沈曦便失去了记忆,沈夜自然也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没想到当时的无心之举在百年后被人旧事重提,沈夜一个措手不及,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幸好,这么一个延续了百年的故事,也该让它走向终结了。 “将皇位交托给他?是让那个臣子来当皇帝吗?” “是啊,皇帝行事无道,总会有所报应。而国家交到那个臣子的手里,或许他能找到一个不用发动战|事,就能让国民安乐生活的法子……只可惜,是他自己放弃了,所以遭到了惩罚。” “嗯……小曦不太懂。” 沈曦摇了摇头,“那么被做成傀儡,变得听听话话的臣子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会一直留在皇帝的身边吗?” 沈夜沉默好久。 是啊,他会一直留在皇帝的身边吗?如果故事没有结局,这对于不会编故事的沈夜来说确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像司幽上仙究竟喜不喜欢巫山神女一样。但难得地,这次他却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不。”他低声说,“皇帝把臣子从前的身份告诉了他,让臣子自己选择去留了。臣子被当作傀儡养了这么多年,一开始会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但到了最后,总是会离开的。” “咦……皇帝好不容易让臣子变得听话,为什么却要告诉他真相呢?” “因为皇帝找到了方法,可以不再牺牲别人以回护自己国民的方法,但他先前做过的事,终究是无法挽回了。”沈夜顿了顿,目光沉沉,“这时候再把臣子留在身边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直接放他自由。所有的罪孽,让皇帝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沈曦眨巴着眼睛,她心智太小,显然还不能听懂为什么找到了法子却还要遭受报应。但她还是忙着把刚听到的故事往日记上写,边写着还时不时停下来思考一会,看得沈夜不禁失笑。 “这个故事很无趣吧,小曦。”沈夜歪着头看她那些写得小小的字,“每次哥哥给你讲故事你都只是听听,这个为什么要特地记下来呢?” 沈曦被问得停了笔,竟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因为小曦以前在日记里写到,哥哥在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会露出好像很伤心的表情……应该就像现在一样。” 她扔下了笔,伸长手臂来够沈夜的脖子,“如果小曦醒来发现哥哥不在了,一定也会这样难受吧……” 沈夜愣了好久,才伸手回抱住妹妹,用力竟有些不知轻重。沈曦被搂得浑身发疼,却没有叫出来,她伸手摸了摸哥哥的眉心,那里多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像是一道鸿沟,将她和以前那个会捣蛋,会用偃甲小鸟哄她开心的哥哥分开了。 ——如果小曦醒来发现哥哥不在了,一定也会这样难受吧…… 沈夜走出沈曦房间后,耳边里还一直在回响着她的这句话。是啊,当年谢衣自请在神殿外跪了一个昼夜,他担忧对方身上的伤一夜没睡好,结果一觉醒来后却发现人不见了,心就像是被刀割了一样疼。 昭明剑已被沈夜亲手取回,心魔也被成功封印,这几天他没日没夜地在忙着把族人迁往下界的事情,若不是沈曦提起,他几乎就要把初七的事情忘记了……不,又怎么可能忘,是多久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以至于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初七身份的沈夜都微微地愣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当年作出要往下界投放矩木枝决定时,被惊得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谢衣,也是一般地震惊和不可置信。 嘴上请求着不要离弃,心里头其实是恨着的吧……骄傲如谢衣,那般洁净的谢衣,竟会沦为一介暗影,被指引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下手无情,刀上沾满了同族的鲜血。沈夜加注在他身上的不仅是羞辱,更是对他人格的完全否定,令他碌碌百年而一无作为,浑噩百年而不知所从。 沈夜仰头看着那从上古支撑流月城至今的高大矩木,冥蝶之印已经发动,作为代价,城主沧溟已经香消玉损,形神俱灭。再过不久,流月城就会彻底成为一座空城,待谢衣之徒带了昭明剑心来,再一剑砍了这矩木,便可让砺罂彻底无所凭依,百年恩怨一刀了断。 此间事了,若是以桎梏百年作为代价,谢衣已不再欠沈夜什么。他值得有更好的未来,可以在一直向往的下界自由自在地生活,拥有一个机灵乖巧,内心如同明镜般通透的徒弟,他们可以一起完成毕生的愿望,将偃术发扬光大,造福一方。 属于烈山部族和谢衣的漫漫长夜即将结束,而他一介罪人之身,只求能陪着这冰封霜冻的流月城直到夕阳沉下的最后一刻,随之化作尘埃,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沈夜这一个人。 这样的话,就算是孤独一人死去,大概也不是那么令人恐惧的事情了。
章四 完 章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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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0:59:47 GMT 8
章五
1.独留一人在往昔 谢衣偷偷从偃甲房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今天是神农寿诞的日子,流月城彻夜通明,举城欢庆。唯有这夜,城民们才被允许进入神殿,与祭司们共同参加祭典,过道里都挤满了人,谢衣生怕被人认了出来,只得带上面具,在人群中且挤且走。 “让让!麻烦请让让!” 他高声喊着,高高举着刚做出来的方形偃甲,生怕被人挤坏了,周围的人被他挤得怨声四起。耳听祭祀台那边的舞蹈的鼓点已经遥遥响起,咚咚有若亘古钟声,他心急之下,脚下被人一绊,整个人竟不由自主地就直往前扑。 有人伸手出来,在谢衣将要扑倒在地的时候扶稳了他。谢衣惊魂未定回头一看,身边的女子也是面具遮脸,怀里半抱着箜篌。竟是华月。 “适才四处找你,你可算来了。”华月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很快就出了人群,语气里有些埋怨,“你自己提出来的点子,若不亲眼看看,那就太可惜了。” “哦,我方才赶着去做了个偃甲。廉贞祭司可是找到了好地方?咱们快点去吧。” 谢衣抱稳了怀中的木盒子。这件偃甲的制作花费了他不少功夫,内里嵌了上百颗灵石,一旦以灵力驱动,灵石便可记录下眼前之景,以供使用者日后观看。这偃甲虽然不大,内部构造却复杂精密,光调试就花去了谢衣两昼夜时间,临到祭典要开始了才匆匆抱出来,却不想险些被城民堵在半路上。 华月带着他穿过人群,避过了守卫祭祀舞蹈的护卫,两座高大的神农石像遮去了他们的身影。华月找的这个地方确实好,视野开阔无阻,城民不会轻易上来,四下无人,也不会有护卫发现他们。 “师尊呢?” 谢衣探头探脑往祭祀台上看去,打鼓的祭司和守卫分两纵列一字排开,他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华月把他拉得更近一些,只见中央站了一人,戴的是银白色面具,底下露出来的唇线抿得紧紧,更显得下颔形状如刀削般凌厉。 那人穿着简式的祭司服,白底翠边,宽大袖口滚着金色流纹,纯金腰封束腰,胸前垂着玉饰。他的一头蓬松长发被尽数扎起,洗去了一贯的雍容华贵,更显得体态修长,霁月光风,举手投足间似乎携着风,满城月华都禁不住为之流转。 谢衣惊得移不开眼,“莫非那就是……” “这衣服我左右改了不满意,还是阿夜自己做的呢。”华月掩着嘴笑,“看看为了你这一个提议,他费了多少功夫,回头定是少不了挤兑你了。” 说话间,台上的紫微祭司一个旋身,金翠的长袖缓缓铺展开来。他换了服饰,又以面具掩去真容,除了神殿内的高阶祭司,没有人知道在台上献舞的人究竟是谁。沈夜已经跳了一会,他似乎还有些紧张,动作却丝毫不乱,他落脚于紫微星位,旋即连踏七星步,宽大袖袍随风舞动,形若流云,底下翻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指尖结着法印,凭空结出翠绿的矩木枝,再反手拍出,法术凝结而成的幻木竟拔地而起,参天耸立。 台下的城民欢声雷动。 鼓声咚咚,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谢衣的心上。不否认当初在大家面前提出让大祭司于寿诞上献舞的建议,确实有公报私仇的成分,作为师尊禁止他踏入偃甲房一个月的小小抗议。沈夜不会舞蹈,即便是仓促准备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这段日子里自然也管不着谢衣是否偷溜进偃甲房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无论是什么事情,沈夜不仅要做到,而且一定要做得完美,如同现下一个转身,下腰,细微入至,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台上的人戴着面具,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谢衣却似乎能想象得到,沈夜此时定是目光沉沉似水,隐隐却带着不为人知的笑意,如同水面上浅淡的涟漪。他心中充斥着一种私密的快意,沈夜是流月城的大祭司,却是谢衣一人的师尊;他会在所有人的面前起舞,却是因为谢衣一言起意。 如此一人,他只恨不能,不能…… 谢衣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谢衣……谢衣?” 华月连着好几声才唤回了他的神,“在想什么呢?祭祀舞蹈已经结束了。”只见祭祀台上鼓声渐熄,如同潮水退落,那人微微躬身,双袖掩在身前缓缓后退,直至从后头两列上前的祭司们彻底盖过他的身形。 “哎呀!” 谢衣愣了好一会,才拍着脑袋险些跳了起来,“我竟然忘记把灵力注入偃甲里面了!”
谢衣一路回到主神殿时还是垂头丧气。他两个昼夜不眠不休,正是为了今天留下师尊舞姿,无论跳得好是不好,日后总能有个挂念。为此他对偃甲做了多方面的调整,以保证使用起来不致出错,而万万想不到最后竟是因为看得入神坏了事。 有了一次经历,下次再要师尊应允,可不是一件易事。 谢衣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此时祭司们都在参加祭典,偌大的主神殿空空荡荡,连他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他思忖着师尊大致会回来稍作休整随后再出去主持祭典,便抱着偃甲推开了门,高声叫道。 “师……” 剩下一个字被谢衣硬生生吞了回去。 沈夜确实在主神殿里,但他没有再出去的意思,就这么靠在宽椅上睡着了。他身上还穿着那套祭祀舞蹈的服装,手里轻轻捏着面具,胸膛正随着呼吸平稳起伏。谢衣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轻手轻脚地过去,只见沈夜微微皱着眉头,长睫在眼底投下半月的阴影,不见半点颤抖,显然已经熟睡。 “师尊……” 谢衣一声轻唤低不可闻,他怔怔地看着沈夜的面容,似乎怎么都看不够。沈夜的面部轮廓刚毅,五官却略显柔润,不至凶狠,闭上眼敛起满目光华时,则像是在做着一场缱绻温柔的梦。 他的眉毛平缓地向外舒展,末梢却淡淡分了支,听闻这般相貌的人命途曲折,一生孤苦凋零,无所凭依。谢衣才不信,师尊身边有知己如命的沧溟城主,忠心耿耿的廉贞和七杀祭司,还有小曦……再不济,也有他谢衣,愿作那零星萤火光,一直陪伴师尊左右。 谢衣缓缓地靠了上前,他双唇颤抖,几乎不敢呼吸。那张睡颜近在咫尺,于他而言却像是镜中花,水中月般的一场梦,碰一碰都怕碎了。 一下而已,仅仅一下就好…… 他这么想着,嘴唇柔柔地贴上了沈夜的眉心,微微凉意便在他的唇瓣蔓开了。谢衣轻轻嗅了嗅,还能闻到师尊身上焚香的气息,他有点迷惑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瞳,沉沉有若漫漫长夜。 “师尊,你怎么醒着……不对!” 谢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得连忙滚到地上,毫不犹豫就跪下了,“弟子冒犯师尊,请师尊责罚!” “哦?” 沈夜直起了身,眼里不见半点睡意。神殿内阴寒,座椅都略嫌冷硬,他练了几宿的祭祀舞,疲惫不堪,倚在这却睡得不甚安稳,在谢衣踏入主神殿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了?” “这个……”谢衣心跳如钟鼓,根本不敢抬起头来。这般爱慕的思绪在心底藏了好多年,念在师徒有别,谢衣也只得按捺不发,却不料今天一个控制不住,竟被抓了个现行,“弟子……弟子……” “说不说?” 沈夜的语气倒是听不出别的情绪,谢衣却禁不住满头大汗。师尊待他一向温和,两人虽是师徒,倒更像亲密好友,谢衣在他面前也从没有其它顾虑。但此事跟之前的闯祸又岂能相提并论,说好听些是情难自禁,往不好处说,便是以下犯上心思不纯,侮蔑师尊,更是罪加一等。 “师尊莫要再逗弄弟子了。”谢衣一咬银牙,左右大错已铸,倒不如一次说个清楚,“弟子心思不纯,对师尊存此念头。弟子请除去破军祭司一位,做奴做仆,还望师尊念在弟子一片赤诚之心,不要将弟子逐出神殿。” “……” 沈夜没有说话。他的心思向来难测,谢衣也没有把握,若师尊嫌弃他心思恶浊,不能网开一面而逐他出神殿,今后可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么胡思乱想着,下颔却意外地被两只手指抬了起来,旋即便有一片温热在谢衣的唇角化开了。 “师尊……?”谢衣的眼睛瞪得好似铜铃。 “这便成了。为师不尊,也是大错。” 沈夜伸手来拉他,谢衣被拉过去与沈夜一同坐着时脑袋还有些晕乎,手上抱着的偃甲盒子哐地就砸在地上。谢衣被不容分说地堵住嘴唇,身子很快就软了,竟没能腾出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偃甲便被沈夜一把抄在了手上。 “这是做什么的?” 大祭司一手搂着自己的徒弟,晃了晃那个偃甲,里面传出零碎的撞击声,想是已经不救了。谢衣红了脸,他将头埋在沈夜的肩窝里,方才发生的事情令他如堕云雾。 “这,这是……特地为师尊做的。”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师尊破例在寿诞上献舞,徒儿怕以后没有这种机会,于是做了个……可以记录下眼前之景的偃甲。但先前徒儿忘记将灵力注入偃甲之中,所以……” “提出那般要求也罢了,竟还想记录下来。贪心太过终有损失,为师可没教过你?” 谢衣仰头看他,眼眸亮如星辰,“是的。但师尊也教过我,有些事物,不去争取是不会到手的。” 他满心喜悦。谢衣长久之来将沈夜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想不到因种下去有朝一日竟也会结出果来,尽管不可置信,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惊喜。沈夜自然明白谢衣指的是什么,这个徒儿心上似乎有七窍,若不是多年相处以来动了些心思,沈夜自然不会如此纵容他,少年脸上明媚的笑容,可是他这许多年来都求不得的珍贵事物。 “你说得对。这偃甲也有意思,你取了什么名字,日后多做几个,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回师尊,它叫……不灭之冠。” “不灭之冠?名字倒是有趣,但世间万物,又岂有长生不灭者?”沈夜摇头,举起了手中的偃甲,“你看,即便当时你记录下来,这偃甲也已经坏了……不灭,未免也有些名不副实。” “偃甲坏了,弟子回头可以再做。” 谢衣轻轻握住沈夜的手腕,就像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心上,“有些事物或许很脆弱,风一吹就变了模样。但人最赤诚的心愿,总是不会改的。” 沈夜静静与他对视好一会,晌久后才微微点头。 “好,那本座就拭目以待。”
2.衾单梦碎花开少
初七狼狈地摔到地上,方才奔跑和掷刀的动作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双腿像柳条一样绵软无力,一点一点挪到已然紧紧阖上的石门边,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 千柱之阵消耗极大,神女墓失去了支撑,隆隆落着石,灰土沾了他满头满脸。乐无异还在外面用晗光拼命地劈着石门,那孩子呼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初七,叫他谢伯伯。初七被他叫得有些心烦意乱——百年前谢衣苦苦寻找的昭明碎片已归为一体,如今剑心也已然入手,正是一举歼灭心魔的好机会,抓着心血的孩子却还在外面叫唤。他咬咬牙,狠狠一拳砸在了石门上。 “……走!你想让昭明剑心为你陪葬?!” “……” 乐无异在门外沉默了好一会,才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显然外面也要撑不住了,才扯起嗓子高喊,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谢伯伯,我很快就回来救你!” 脚步声很快就远去了,初七将后背靠在石门上,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孩子,终究还是把他当做谢衣了,当做那个绝无仅有的杰出大偃师,流月城大祭司备受宠爱的徒弟。 从三世镜上收回手时,那般柔软的感觉还留在皮肤上,一如师尊拥谢衣入怀的温柔掌心。初七有些恍惚,甚至连自己都有些认不清自己究竟是谁,那些记忆,那些亲昵的触碰分明就是属于谢衣的,可他却能清楚记得那时沈夜身上的气息,以及柔软双唇上微微的凉意。 还有得知一腔心思并非单方面时的喜悦,铺天盖地,跨过百余年的时光,再度淹没了他。 初七的呼吸有些困难,他的身体随着整个神女墓摇晃,不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墓穴就能彻底崩溃瓦解,连同他这个渺小得如同影子一般的存在。 他突然有些不甘,初七这个人就要无声无息地葬在水底了,可高居天上的那个人大概终此一生都不能知道。主人或许会为初七一直以来的顺从感到满意,让留在身边便乖乖地呆着,让他走便随口说出初七真正的身份,然后寻了夺取昭明剑心的借口就让他乖乖走了……就像对待百年前的谢衣,从不愿留给他人选择的余地。 但他怎么可能逃。若不曾有过以前的记忆,纵然百年来看着沈夜伤神,也不过像是看着他人的故事。而天道无常, 百年前一时探不清的真相,上天便让他用一百年时间去好好看个清楚,看着沈夜那为对抗心魔步步为营,遭受病痛和神血灼烧的辗转痛苦,以及口中喃喃乖徒儿再给为师拿酒,抱着酒坛沉沉睡去的孤独身影。 而他只能以一个忠诚属下的身份看着,没有半点介入或制止的余地。这就是对谢衣的报应。
百年前那场梦的结局,他现在总算是想起来了。 谢衣后来也没有去制作不灭之冠,因为他没有机会再看师尊跳舞,自然有些意兴阑珊,加之后来忙于破伏羲结界的事,这昙花一现的偃甲自然被抛诸脑后,再也无人提起。也许师尊说得是对的,世间万物,又岂有长生不灭者,就连人心难以保持最初的模样——在沈夜的身上,他再也找不到百年前那个温和的,会纵容弟子捣蛋的师尊的影子;就连当初说出那番话的谢衣,后来也毅然与沈夜断绝了师徒关系,从此天上地下,异地相思,两处茫茫。 但是初七只想留在主人身边,永远都不背弃他。 “不行……初七要回去,绝不,离开主人……” 初七用手扶住石门,挣扎着站了起身,他的腿被砸下来的巨石压断了,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他的愿望是那样小,小得对于沈夜而言几乎微不足道,但那确实是支撑初七的全部,即使最终难逃一死的命运,初七也要回到主人身边,不会让他一个人面对那样的结局。 神女墓的穹顶全然碎裂,仿佛有光涌入了初七的视线,粼粼水光划过他的眼底。他费劲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一点点零星的希望。 主人……是你吗……
章五 完 章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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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8, 2014 11:00:11 GMT 8
章六
1.独留一人在往昔
瞳很久没有见过沈夜那样狼狈的姿态了,墨发凌乱,面上蒙尘,黑金的祭司服破皱不堪。他的右袖完全被烧毁了,右臂从腕部到肘尖一片血肉模糊,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人没有松手。 那人毫无生气地靠在沈夜怀里,双手软软下垂,容易让人联想起水底断了根的藤蔓。原来应是白色质地的长衣尽数被鲜血染红,还顺着沈夜的衣摆不断往下滴落,沈夜的手死死摁住他的心窝,愈伤法术被施展到了极致,却还是没能止住受损心脉的淌血。 “瞳,救他……救他!” 沈夜低声吼道,不容分说便闯进了七杀祭司的寝殿,将人放到了床上,雪白的床褥顿时被染成一片红。瞳跟进屋来,阔别二十二年,他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谢衣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当年那个满腔怒火与复杂心绪的青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双目紧闭,眉头拢成了结,不难想象在失去意识前究竟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瞳上前探查谢衣的情况。他的身上大片烧伤和锐器划伤,胸骨断了大半,断骨倒刺入心脏引起严重的出血,心脏已停止了跳动。他下手如飞,上下点了几处大穴,方能堪堪止住血液向外流的势头。 “五脏均有受损,其中以心脉、肺部最为严重。”瞳伸手去探谢衣的鼻息,呼吸自然是没有的。青年双眼紧闭,嘴唇因失血过多泛出死灰,“用偃甲护住心脉,蛊虫维持意识,或可救之,但代价极大。” 沈夜在一旁看着瞳的动作,他的衣服和双手上都沾满了血,表情像死一般沉寂。 “无论用什么手段,”他低声道,“给本座救回他。”
瞳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已经过了足足五个时辰。 沈夜还在厅里等着,连衣服都没有去换。他的手被草草包扎过,显然是单手使得不熟练,伤处被包得乱七八糟,烧伤的痕迹从凌乱的布条下露了出来,血液在上面干涸凝结,灰败难看。瞳皱了皱眉,去洗净手,拿来了伤药和绢布,重新替沈夜包扎伤口。 七杀祭司的寝殿里空无旁人,就连侍女和活傀儡都被屏退了,沈夜此行连瞳和华月都瞒了过去,自然是因为此事有所戒备。一时间只能听到布条抽动的悉悉索索声,以及沈夜偶尔低沉的抽气,晌久过后,瞳才彻底收拾完毕,沈夜抽动着手臂,痛痒无比,使不上力气。 “烧伤不碍事,所幸未曾伤及筋骨,用法术可以治愈。谢衣的我也已经处理过了,除了致命伤,其他部分经过疗养便能恢复原样。”瞳说道,“等你这里的伤好了,我再替你抹去这些痕迹。” “不必,就让它留着吧。” 沈夜抓过瞳给自己准备的新净祭司袍,草草就披上了。他眼底有着浓重的阴影,脸色青白,显然还受了别的伤,但他不说,瞳也不敢轻易查看。 “我还当是因为什么事情,能让你瞒着旁人独自前往下界。”瞳犹豫了一下,“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 “哦?” 沈夜停下了正欲往房里走的脚步,“你可打算要指责我的不是?” “不敢。大祭司的想法,属下又怎能妄加揣测。”瞳摇了摇头,“只是,凡事都需要有个度,过于强硬只会遭来反噬,经过今日之事,你应是最懂这个道理的。” “不必拐着弯跟我说别的。直接说吧,谢衣他怎么样了?” “生,亦或是死,只看今晚。” 瞳回想起谢衣的状况。胸骨断了大半,五脏六腑都受到严重冲击,流血不止,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场致命的爆炸场景,若不是有所偏差,只怕当时整个人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他的内脏均有损伤,我用了偃甲和蛊虫作为支撑,日后或许有恢复的可能,但也需要花上极长的时间,也有可能……今晚便产生严重的排斥,直接身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踌躇,但这并瞒不过与他相交已久的沈夜,“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他的眼睛受到强光刺激,手也受了重伤,损及筋骨。日后即便能恢复过来……空有一身卓绝偃术,只怕也是可惜了。” 沈夜神色一僵,他沉默着看了自己受伤的手许久,最终还是一声低笑。 “若是撑不过今晚……呵,本座的弟子,又怎么可能连一个晚上都撑不过去。”他抚平了衣袖,“就让本座亲眼看看,他是否如嘴上所说那般坚决吧。”
沈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不愿再想象的场景。 他循循教导了十一年,亲若密友的好徒儿身着白衫,梳着稳重的发式,一张满是戒备的面容竟是那般陌生。谢衣手上的唐刀对着他的胸口,不偏不倚,再往前一步,便要直直捅进心窝里。 ——谢衣啊谢衣……本座特地跑来这下界,可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的。 他听到自己在说,握着剑的手如同声音一般冰冷。 ——谢某难以承受如此错爱,即便这么回去还能继续担任破军祭司,可一切……都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模样。 偃甲蝎在谢衣身旁挥舞着大钳。沈夜有些想笑,法术,偃术,谢衣所学一切,有哪些不是自己亲手教予他的,可他万万想不到,那苦心教导的一招一式,竟会有朝一日,成为威胁阻碍自己的最有力武器。 ——你真的不后悔?若本座坚持带你回去,你又当如何? ——谢某心意已决,你我师徒见解相左,所求有别,师徒情义已然断绝。足下若坚持,尽管拿了谢衣这条命去。 那夜捐毒月冷风高,风中似乎若隐若无地传来驼铃的声响,低沉冥冥如同镇魂之音。谢衣展开瞬华之胄将他隔绝在外,像是连他的心都要隔了开去,一手抹亮长刀,那张似乎总是充满荧荧笑意的脸上写满了决绝……还有不舍。 ——住手! 沈夜猛地醒转过来,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地。他有些晃神,仿佛仍置身于那篇茫茫沙海,耳边流转着胡女的歌声和夜风的愔愔哭泣。 谢衣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已经昏睡了整整五个昼夜,即便撑过了最艰难的那夜,却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瞳认为是沈夜错手将谢衣伤及如此地步,这几日来走动也难免感慨——这般苦苦守候,辗转反侧,还不如当初下手就斟酌着些。 沈夜也没有去反驳,若不是他相逼,谢衣自然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但若真是他出手重伤谢衣,又何必这样千辛万苦将人救回来。回想起当日情景,两人一言不合,谢衣引爆身边偃兽,沈夜强破了瞬华之胄才堪堪将人夺回,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在热浪扑面前他分明是看到谢衣的神色一变,强行侧了大半身子过来,偃甲在他身前猛然就爆开了,沈夜当时只觉胸前像是被重锤狠命一击,抱着谢衣禁不住连连后退,最终狼狈地摔在地上,满手尽是鲜血。 他亲眼看着昔日的爱徒在自己怀里咳出鲜血,或许还吐出了一些内脏的碎片,然后便死气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轻得仿佛三魂七魄业已弥散。 沈夜坐在床边,伸手抚摸着谢衣那张苍白的睡颜,那面容即便染上了魔纹,却还是如此沉静安详,一如过去在自己怀里安然睡去那般,但一切都已然回不到从前。身体被毁,只能倚靠偃甲和蛊虫生存;双手被毁,一身杰出偃术尽数覆水东流,骄傲如谢衣,又会作何感想? “谢衣,你可是不愿醒来?若是你醒来,见到自己身处流月,是否又会再从本座身边逃离开去?” ……若是如此,本座又该用什么方法,将你永远留在身边呢? 沈夜的手缓缓向上游移,终于停在谢衣的额头上,盖过了那紧紧拢在一起的眉头。沈夜的掌心下漫出柔柔绿光,关于谢衣这个人的记忆,他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半生所获卓绝才华……尽数在那掌心底下被抹去。 沈夜无声地收回手来,站起了身,不再往床那处看上一眼。 “瞳,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瞳静静地驶着轮椅,从阴暗处缓缓而出,他似乎往床那边扫去一眼,脸色平淡,“有什么事吗?” “给他种上子母蛊,送去暗室,休养直至伤势复原能行动如常。身上法术偃术,只留少数,剩下统统抹去,从今往后,他就作为活傀儡存在。此事需保密,除你我二人,不能让第三人得知。” 沈夜拂了拂袖子,掩去满脸倦色,大步地往外走去,“谢衣此人,本座就当他死去了。” “我明白了。” 瞳回答道。门被重重关上后,他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谢衣无知无觉地躺在那,接下来的命运他已无处得知,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2.衾单梦碎花开少
这亲手编织了百年的梦,终究是该醒了。 沈夜顺着台阶,一点点走出了寂静之间,走过正在崩塌的石桥,慢慢地进了神殿。他从未觉得这段路竟是如此长,长得像是走过了一辈子,硬石板的路面在他身后一点点冻结起来,失去了矩木支撑的流月城很快就被被冰封雪冻,连同他沈夜一起,然后彻底陨落,化作天地间的尘土。 到最后,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沈夜一步步拾级而上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扑倒在石阶上,墨黑的祭司服一层层铺了开去,他的嘴角缓缓流出血来。 砺罂操纵沈曦挥来的那一刀究竟还是重伤了他,抗拒了百余年的魔气被强行灌入身体,与神农之血产生了剧烈的排斥,而接连使用高阶法术已耗尽了他的力量,沈夜甚至连护住心脉的一点灵力都聚集不起来。 两股神魔之力在他体内冲撞,像是要生生将他的胸膛撕开一般,沈夜又咳出一口血,他费力地伸手,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最终还是无力地瘫软下去。 耳边只闻隆隆巨响,神殿坍塌,石墙颓圮,这座悬于九天的神裔之城,终于迎来了它的终局。沈夜索性翻过身来,躺在冰冷的石阶上,冰雪蔓延上来,他的双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夕阳终于向下沉去……就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属于他的黄昏真的太久了,自从他被送入矩木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天幕晦暗,月冷千山,黑暗渐渐地笼罩了他。 而那黑暗的最深处,又是谁的心念不肯改,幻作五光十色的——梦?
或许那真的是一个梦。 沈夜看到一个人,穿过浓雾,从断裂的石桥那边走了过来。那人一身黑金的劲装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一步一步都像踏在沈夜的心上,他上了楼梯,半蹲下身来,轻柔地将沈夜的上身抱起,头搂进怀里。 “主人,属下来迟,请恕罪。” 沈夜有些不敢相信。他艰难地抬起手,摘去了那人的面具,那张脸的轮廓温柔如昔,眼底一抹魔纹盈盈如同垂泪。指间触及是一片实在温暖,瞳种下的那些用以控制情绪记忆的蛊虫,都彻底失去了踪迹。 “很好……你竟是还没有死。” “如果不活下来,或许永远没办法弄清楚你在想什么。”那人搂着他的双臂微微收紧了些,“无论是一百二十二年前,还是这一百年间,你去见沧溟城主的时候总是要避开我,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好好跟我说,就是为了独自承担这个结局?若不是拼死从神女墓中逃出,最后你就真的只能一个人死在这里了,你将作为一个叛族者,甚至到最后都不会有人理解你的想法和付出。” “你以为……本座,会怕这点小事?” 沈夜气若游丝,他的血染到了对方身上。那人的手放在沈夜的心口,愈伤的法术毫无保留地渡过来,就像百年前沈夜曾对谢衣做过的那样。 沈夜有些迷茫,他抚摸着那人的脸颊,那人的眼睛一片清亮。 “现在的你……究竟是谢衣,还是初七?” “交由你选择。”那人躬下身,低垂着头,右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前,那颗炽热的心脏在掌心下有力地跳动,“谢衣与沈夜在百年前早已断绝师徒恩情,但初七一直都是主人的初七,永不离弃。” 沈夜低声笑了。他用尽力气破开初七的疗伤法术,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神殿在他们的身周坍塌,逐渐化为尘埃,冰凌刺穿了初七的大腿,远远传来鲲鹏的尖声哀叫,呼啸而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好好,那你就是初七……”沈夜沉沉道,他眨了眨眼,似乎还不想就此睡去,但最后还是禁不住疲倦,缓缓合拢了双眼,“就这样陪着本座……直到最后吧。” 他终于在自己心爱的人怀里,沉沉睡去了。
终章·百年梦醉,百年梦碎
百年前的谢衣喜欢建筑,喜欢美景。他乐衷于在下界各处风景优美之地建造房屋作为暂居之地,忙碌不停,但在纪山这个地方还是忍不住一住十年,此地房屋周围的偃甲机关和幻术屏障也最为密集丰富,可见其对纪山之喜爱。 初七将新酿的酒埋到了树下。他的手已经不再适合制作精细的偃甲,但酿酒的水平还是在的,初春埋下的一坛子酒,中秋时启开酒香能蔓延整个屋子,主人一定会喜欢。 百年前摔碎的那个酒坛子他已经找不到了,说来也对,百年前就碎了的东西,过去这么长时间,也早该化成灰了。他仔细回想着百年前被沈夜在捐毒捕获的场景,当时明明是那样愤怒和决绝,到现在竟只在心中留下淡淡的影,揉一揉就散了。 那座曾引起修真门派瞩目的神裔之城在半年前已彻底倾塌,在天地间消失无踪。初七原本打算陪着主人就那样一同去了,但眼看着神殿坍塌,天地崩毁,盛开的冰凌如同指引向黄泉彼岸的花一路蔓延过来,他紧紧抱着沈夜,竟害怕得微微发抖。 有句话谢衣说得对,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才显得弥足可贵。此行一去黄泉路,或许有缘能求得来生萍聚,却毕竟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沈夜不再是沈夜,而初七,也不再是那个一心只为主人的初七,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去做,有许多话或许还没能说出口,就要走到了尽头。 他怎么能甘心呢?纵使不为谢衣,身为初七的他,也仍有许多事想做……有许多话,从未曾对主人说得出口。 最后初七还是尽了自己的全力,堪堪将沈夜从流月城里带到下界,寻了谢衣一处隐秘的旧居住了下来。沈夜至今没有醒过来,他感染上砺罂的魔气,能够不惧下界浊气而生存,然而体内魔气与神血相争过激,加之受了昭明剑气所伤,昏迷不醒,药石罔顾。初七半年来走访各地,用尽手段也无力挽回,还担心举动过大引来修真门派注意,最终只得耐心等待,等待沈夜体内神血彻底燃尽,自动醒转的那一天。 只希望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晚…… 初七这么想着,埋上了最后一抔泥土,将地面拍打平整。但愿主人念在初七百年来忠恳劳苦,在中秋那天能陪他喝上一杯,就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彼时初春雪融,繁花始绽,纷纷扰扰。一朵绯色桃花脱离枝头缓缓而落,划过初七眼底那鲜艳魔纹,如同轻轻一吻,他伸手去碰,花瓣却倏然从他的指尖飘走了,顺着春风一路蹁跹,直至苍穹。 身后房屋的竹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初七回身去推开它,屋子里充满了焚香的气息。
“主人,该起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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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了一下要不要干脆让他们抱团死在流月城算了,抬头看看首楼的保证,于是放弃(′・ω・`) 纠结了一下最后陪在沈夜身边的人究竟是谢衣还是初七,不过果然想说的还是初七对沈夜说的那句话。但谢衣的痕迹是不会被抹消掉的,他的记忆和人格已经完全被继承,初七可以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也就是一种表现。 第一篇给沈谢的文还是想表达一下对人物和剧情的感想,个人觉得这个结局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沈夜有没有醒来,会不会醒来什么的,才不告诉你们(ゝω・)~☆ 如果要开第二篇的话……估计是傻甜白吧【蜡烛】 那么有缘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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