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 [夜初] 观其语 by 花扇

章一

室内无光，却可见刀影倏忽，能闻人咆哮之声。

闪，越至后方，挡，侧砍，收，刺。在刀离体之后，人形保持着站姿僵直了片刻，随即重重倒下，鲜血倾涌而出。

初七拿布擦拭去了刀上斑驳的血迹，从地面的血泊中退了出来。他能够感受到血渗透了他的鞋底，抬起手在鼻下闻了闻，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让人厌恶的气息，却侵入了他自己的每一处毛孔。

这是谁的血？

——可笑，这人死于他的刀下，而他竟不知他是谁。

他走上前去揭开了那气息已断之人的面具，手上残留的液体化作红珠抵在了那人毫无血色的脸上。若非重病或死，常人脸上该是有血色的。他的手指在那人脸上游走，将那红色画满了整张苍白的脸。

可那人还是死了。血迹斑驳并不能被称作“有血色。”

初七觉得无聊了，便将刀收了起来。用于擦拭刀刃的白布落在了那死不瞑目的脸上，遮去了那双死前便已失去神智的双眼。那尸体化作烟灰，而他亦毫无留恋地离开。

每次杀的人都是那张脸，而现在他还要去见那张脸。这么一想，自己的生活倒是有些单调乏味。




瞳见他从自己收容失败品的暗室内出来后，便扔了一块干净的擦布给他：“有劳。”

“七杀大人无需客气。”初七抬手将东西稳稳接住，擦了擦手。肮脏之物也不必还给这位冷面男人了，随手点起一个火球将它烧作灰烬。

“你要烧，便也把你衣服一道烧去。”

初七埋头看了看自己前胸衣襟上也是布满了那人的鲜血，冷哼一声。

“多谢七杀大人提点，主人不喜见血，是我疏忽。”言罢便消失于那冷面祭司眼前。



初七回到了现今流月城实际主宰者的寝殿，敲开墙边一处被幻术隐去的突出石砖，便见地下弹出一道暗门。顺着那石阶走下，便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抽开顶部的一扇小窗，让月光流入这处暗室。这里好歹与那失败品所待之处不同，还是见得着点光的——这让他有些庆幸自己并不是失败品中的一个。

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从木柜中翻出一套样式一致的衣服穿上。又将自己用木桶存来的雨水倒入盆里，撩起衣袖便要洗那血衣。

其实只用洗那衣襟上的血迹便可。他的衣服是黑的，待那血迹一干也就看不见了。但他还是揉搓着那些黑色的部分，也不管他有没有将血洗去。清水逐渐被染红，他拧干了衣服，将他在月光之下挂了起来。

这时，沈夜回来了。他站在那扇小窗外，自高处俯视着那人覆着面具的脸。

初七单膝下跪，高高抬起头看着那人被衣袍遮住的脚，道：“主人。”窗户太小了，他看不见沈夜的脸。

他没有得到回应，只是目送那双脚从自己视线中消失。




沈夜没有来见他，而他也对此习以为常。这被自己称作“主人”的男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话语不多，表情匮乏，若非他亲口说出谁也难知他心中所想。初七明白自己仅仅是一个傀儡杀手，无需太过了解主人的心思，只需将被嘱咐之事办妥便算尽职。而主人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他不必过问。

主人说：“莫让他人发现你的踪迹。”他便小心躲藏，未有主人命令从不踏出这间暗室，即便如今日一般执行主人命令，了结之后也会即刻归来。

主人说：“你是本座的一条狗。”他便竭尽其忠，磨尖利爪，望若有一日主人遇险他可护其周全。

至于主人在说这些话时有何考量、以何心态，皆不在他在乎范围之内。

但人心复杂连自己也无法认得通透，他对沈夜酒精是以如何情感待之，他也不甚清楚。



沈夜回了寝殿不久，便有沈曦的侍女赶来，知是自己的妹妹醒来，只得匆匆赶去。

小姑娘正抱着兔子抱枕嚎啕大哭，见了他才止住了哭声，从床上蹦了下来直冲进他怀里。

“哥哥，抱。”

他将沈曦抱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抱就抱。小曦怎么又哭了？”

沈曦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带着哭腔说道：“哥哥不在，小曦要哥哥陪我。”

“哥哥也想陪小曦。可哥哥有事，走不开，小曦和华月姐姐一起玩，让她给你弹琴听——好不好？”

“小曦就要哥哥……”

妹妹还是这样，永远长不大，只知道缠着哥哥嚷着要听故事。但每隔三日她都会忘记他是谁，而自己便一遍又一遍地对她将“哥哥在这儿”“我是哥哥”云云。就像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循环不尽的套，即便面容更改老去、心智逐渐成熟，却仍是将自己永远困在过去。若他不再告诉小曦他是他的哥哥，那么他也不用再在这里重复着同样的事……可他做不到。

他有太多未能放下的事，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样，会过得比较轻松。

这是否算作逃避，他也无法断言。

沈夜尝尽了神血的腥苦，所以他不喜欢血。他被迫放弃过去的自己是在一个雨夜，所以他也不喜欢雨。

可那人身上充满了血腥与雨水的味道，他实在不想去面对。毕竟，还要见到那人的脸，更是伤痕重叠，苦酸加倍。

(2)

初七发现自己的这把刀有些钝了，就连砍一个木头桩子也需舞上数下。当然这锐利程度用于人已是足以一刀封喉，只是这流月城中并没有那么多人让他去杀。平日里沈夜要他练功也不过是面对这些假物，即便是使用幻术将它们化作人形，也终究不是真。

——说到幻术。沈夜每次让他去清理的瞳的失败品都会被施与幻术，化为那七杀大人的模样。而其中缘由，沈夜未曾告知于他。但初七明白，面对长着这样面孔的人，他比较容易狠得下心——或者说乐意去杀他。

初七对瞳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若非是他高超的技术，他此刻早已作为一个失败品被自己这样的人所杀。这么一想，他反而该感谢瞳才是。


也许过了几天，也许比那还要长，沈夜终于亲自打开了暗室的石门，来见了初七。如初七所料，主人这次又是来让他去七杀祭司那儿的。只是这一次较于往常有些不同，沈夜随着他一同去了那处不见光的暗室，说是要亲手看他杀人。

初七并不介意有人在旁观赏这出肮脏的表演。他回首望了望立于开启的门边之人，握紧了手上的长刀，指向那长得与瞳一模一样的失败品。那人已经发了狂，似乎被称作魔气的黑雾萦绕于他的身旁。

“去吧。”沈夜一声令下，初七便蹬地而上，直夺那人喉头。

此次的失败品似乎比以往的几个更加凶暴，初七一击未能使其毙命，反被那人以术法相逼。好在他身手矫捷无比轻松躲过，绕到那人身侧对准他腰间一砍，在那人还在因痛苦而吼叫之时反手一刀取下了他的头颅。

血。

这个方向初七刚好能看见沈夜的神色变化，知道这如注流出的血液使他产生了不悦。他将沾满了血的右手藏在了身后：“回禀主人，属下已经将此人诛杀。”

就在他说话之时，一把轻灰在他身旁扬起，很快地便消失不见了。

沈夜未有料到这场演出会这么快结束，初七充满杀意的身姿仿佛留下了幻影，还于那光亮与黑暗交接之处飘忽。

他说：“好，很好。”

沈夜记得初七起初是不愿意杀人的。即便是听从他的命令对他人以刀相向，但那刀上却连一丝一毫的杀意都没有。而对方却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失去理智的疯狂攻击使初七很快败下阵去，最终还是由他亲自动手，才未使这傀儡轻易死去。

那时候初七受了致命的伤，奄奄一息。他看着初七倒在血泊里，用手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而双眼却依旧有力地盯着他。那目光并非是求救，而是不甘，像是在说：既然都已作为一个傀儡活了下来，为什么还要这样狼狈地死去？

沈夜让瞳救了他。

他知道——也许初七自己都不明白——初七对于自己傀儡的身份是十分不甘的。所以他对瞳心存不满，但这份不满却因对自己的不知而淡若不存在。沈夜也仅仅是在此之后让瞳对那些失败品施予幻术，利用这一点点的不满激发初七心底的杀意。

事实证明，他的计划很成功，初七终于有了几分暗杀者的姿态。



“多谢主人赞赏。”

沈夜见初七动了动手臂似乎是想要向他行礼，但却没有进行下去，而是呈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将手臂禁锢于身后。

“你先回去吧。”

“是，主人。”初七如释重负地离开。

沈夜步上通往地面的台阶，远离了那被血水洗刷过无数次的暗室。他看见瞳坐在轮椅上等他，神色看起来有些痛苦。

“解决了？”

“你怎么了。”

“哦……”瞳微微撩起了左手衣袖看了一眼，“没什么，病而已——这一次，你倒是跟着一起来了。”

“来看一下成果。”

“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方才初七决然的模样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勉强评价道。

“那便好，不枉我做出如此牺牲。”

“牺牲？你又怎会在意这种事。”

瞳摇头道：“是不在意。训练一个傀儡还不依靠蛊虫控制头脑，是得花一番功夫。若有必要，也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

沈夜默认。

“要是哪一日你觉得无趣或是它不受控制了，交与我便是。”

“你啊……还是自己保重。”沈夜长叹一声，目光移至瞳的左手，“这手是保不住了吧？”

“是。”

沈夜阖眼轻振衣袖，疾病困扰烈山部人多年，瞳也已是换去了双腿，要不了多久还得加上一只手。呵……若非有神血之力加持，他怕也早没了完整的血肉之躯——其中烦扰，言语难道一二。

“保重。”他只能如此说道。

沈夜回到了寝殿。

“初七。”一声呼唤后，那人的身影便即刻现于眼前。瞧他已是褪去了一身血污，干干净净地跪在前边，只是身上却隐隐有些雨水的潮湿味。初七知道他讨厌血迹，每每杀人之后皆用雨水洗去衣上污垢，却不想这恰好又戳中了他的怒处。

沈夜无意迁怒，只道：“以后……别用雨水洗衣。”

“是的，主人。”初七没有犹豫地便答应了。

“流月城内有住民日常取水用的水池，去那儿莫叫人发现便是。”

“是的，主人。”

沈夜听初七再次应下便想叫他离开，但又看他似乎还有些欲语还休的样子，便道：“你有话要说？”

不问，他是不会开口的。

既然主人都已发话，初七即不再隐瞒将心中所想道出：“属下是想，那池中之水不也是雨水吗？”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主人，见他神色有异，以为自己冒犯了他，便埋下头道：“属下妄言，请主人责罚。”

“责罚？”沈夜向他走近，逼得那人膝行后退了几步，“你说的既是事实，为何本座要惩罚与你？”

“属下令主人不悦……”

“本座并未不悦——你，回去吧。”

初七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出口的却还是一句：“是，主人。”



空荡的殿中霎时只留沈夜一人。

“池水不也是雨水……”他将初七之言默念一遍，惊觉这人倒是说出了他一直未有察觉之事。雨落于地化为池，城中之人洗衣皆是利用池水，他也不例外。若是厌恶雨水之味，那他岂非得不近任何人甚至于自己？

他所介怀的并非是初七身上的雨水潮湿气，而是自己始终未能释怀之事——沈夜忽觉自己异常的可笑。

(3)

沈曦依偎在沈夜怀中，兔子抱枕被她扔在一边，小手抓着自己哥哥的衣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墙上的幻象。

“小小鸟！哥哥，那是真的小鸟吗？”她惊呼起来，一只手指指着画面中飞翔的生物，差点从沈夜怀中跳了出来。

沈夜摸了摸妹妹的头，又将她搂紧了些，轻声告诉她：“是啊，那就是存在于下界的鸟类——小曦看了开心吗？”

“开心！”沈曦看着哥哥高兴地点着头，目光很快又被那从未见过的景色吸引过去。那潺潺流动的溪水清澈无比，在灿烂的日光下粼粼闪耀。水底卵石密布，不时有鱼游过，岸边绿树间栖息着有着亮丽羽毛的小鸟，一阵风吹过后树叶嚓嚓作响——小鸟便扑棱着翅膀向空中飞去。

生机勃勃，和她能在流月城看见的景色相差太多了。

沈曦想起了小时候，她曾与哥哥一起看过的记载下界生物的书类。上边未有绘图，只有名字和几句简略的注解。她识字不多，这些东西还是哥哥讲给她听的。

她知道：小鸟是长着翅膀，能够像神仙一样，自由自在于天空中飞翔的动物；鱼长有鳃，可以使它们不必施展法术便能在水中生活；猫的瞳孔会随光线强弱而变化，动作灵活可以从高处跃下而不受伤——而那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才能做到的；还有狗，有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有时憨憨的——哥哥以前悄悄对她说过，他才见到华月姐姐的时候就觉得她很像那书中说的小狗——有时又很凶猛，忠心耿耿回护主人。

沈曦笑着看了看不远处的华月，见她也对自己一笑，又眨巴着眼转向沈夜：“哥哥。”

“怎么了，小曦？”

“小曦想看看小猫……”

沈夜见妹妹冲他撒娇也感无奈，便朝在一旁施法的祭司问：“这次下界你可见到了猫类？”

那祭司行礼否认。

“那就下次吧，小曦。”沈夜安慰着满脸失望的妹妹，神色也是不忍。今日已是三日轮回的最终日，到明天小曦醒来怕是也忘了这回事……

他又向那祭司吩咐道：“你若是见到了猫，便捉一只回流月城。”

“是，属下领紫薇尊上命。”祭司应下了这略显奇怪的命令。

沈曦听哥哥这样说了，方才的失望一扫而光，喜逐颜开，捏着沈夜的衣袖又缠着他要听故事。



初七靠着背后冰凉的石墙静静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

原来主人还有个妹妹叫小曦。主人应是十分疼爱她——他从未想过主人竟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也从未见过主人不为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主人现在看起来很开心，是因为那是他的家人罢……

而自己又是否拥有家人？该是没有的，他只有主人。

那边那个女人就是华月，主人同他说过，她是流月城的第一个傀儡。同为傀儡，她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外人眼前，替主人办事分忧……

是否是因为他与主人相处时日还不够久，自己能力仍不足够的原因，他才只能像现在这样隐于暗处？

主人在和他的妹妹讲故事，声音虽非抑扬顿挫，却也将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如临其境。沈曦听着那故事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讲出自己的感言：“神女姐姐真可怜……”眼皮却已经开始打架，睡意顷刻袭来。

初七见主人拉起被子替他的妹妹盖上，目光忽有飘移，像是看向了他。

初七摇了摇头，只道自己是见的人多了，想的无谓之事也就多了。他是一个暗杀者，本就是不该得见天日的……而主人身边只有他一名杀手，这就够了。

沈夜忆起初七还在房内，便望他所立之处看了一眼。果真见到他沉默着若有所思、呆站在一边的模样，便令华月替沈曦抚琴镇梦，随即离开。

初七跟了上来，待远离主殿重归寒峭之中后，沈夜对他说：“方才那些景色，乃是下界之景。”

“是，主人。”

“小曦的记忆停留于几十年前的某一个雨夜，此后每隔三日她就会忘记一切回到那天……就连本座的脸，也不认得。”

沈夜平铺直叙的话语中不带情感，可初七听着，却觉得主人此刻心中定不像他所见那样淡然。虽说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妥，但他的的确确是有些高兴的——这是主人第一次说起有关他的事情——好像离主人近了那么一点。

“小曦刚才很开心，看到了与这流月城枯败之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定是开心的，本座今日也是第一次见。”沈夜忽然想起了什么，“见过那些景色，你日后若是览尽这座荒城，怕是会失望。”

“属下怎会……”“无需早早断言。”

“……是，主人。”

“虽说大多时候小曦都在沉睡，但本座事务繁忙也无法在她醒时都伴于身边，有只小猫陪她也不错。”

“猫……”

沈夜听他似有疑问，便道：“流月城浮于高空，寻常鸟雀亦无法抵达……你未见过也是自然。”

“属下曾于主人赐予卷宗内见过描述。”初七回道。

沈夜记得自己当初是将自己小时候所阅之物给了他一些，其中应是有相关记载的书类。

“猫，体小爪利，瞳孔随光而更。光强则缩，光若则张；性乖劣，行动灵活，善捕鼠。犬……”

“种类繁多，静多温顺，动则勇猛；家养之犬若遇主人受难，则拼死护主以尽其忠。”沈夜听他将书中所写一字不漏地背诵着，也回忆起了自己曾看过的内容。

“是，主人。”

沈夜也记得他曾对着初七说过，他是他的一条狗。当时是以何种感情说出此话，他已忘却，但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一种期冀。

初七跟在沈夜身后，向那只有他二人所居之处归去。晨曦将至。

章三

沈夜身为烈山部大祭司本就位高权重，但能有今日只手遮天的局面，也是因流月城城主沧溟因病沉睡于寂静之间无法领导族民所致，即便遭到反对他也只能屏退众多障碍，承担起这份重责。

沈夜的父亲是前任大祭司，因此他于孩童之时，便与当时还只是继任者的沧溟相识。只是沧溟体弱，自小便有了患病的征兆，同他相处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沧溟在沉睡之前曾对沈夜下过唯一一道命令：每日都带些下界的花去她身边。她心知自己此生已无缘于下界，至少在她还生存于这牢笼之中时能够闻一闻……那属于自由的气息。

沈夜作为大祭司是极为称职的，即便是城主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有时是海棠，有时是芍药，到了冬天还有腊梅……这些年内，仅有数日中断。

走在通往寂静之间的长阶上，他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团穿行于矩木枝桠之间的黑雾。他提高警惕，却装作未曾看见一般，直行至沧溟身边，将才采来的鲜花放在了她的手边。

“好久不见……大祭司。”

狂妄的笑声在身后响起，沈夜暗提一口气，道：“有何事便说，勿扰了本座与城主叙旧。”

“叙旧？呵呵呵呵……城主数十年来从未醒过，不理世事，是有许多该和她说一说……”砺婴贴近沈夜身后，叫那人只觉背脊处生出一股凉意，不得不转过身来。

“比如——当初立下之约，大祭司大人是否有放在心上一事……呵呵呵呵……”

总算是来了……沈夜不紧不慢回道：“这些年来已有数批矩木枝发往下界，可城中却仍有因病而全身溃烂至死之人存在——本座反要问你，是否履行了当日约定。”

数批？不过几株罢了……砺婴怎会不知沈夜的考量与顾虑。

“感染魔气无非以毒攻毒，那些无法堪受魔气之威的无用之人……大祭司怎能怪在我的头上？”

沈夜料今日现身，便是要道出他等待多年而不得、难以忍耐的不满，心下明了再拖下去砺婴只会愈发不安分，不自觉地攥紧了敛于袖中的手。周围只有沧溟一人，自是无法帮衬于他，早已习惯独陷困境的沈夜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心中已是考虑起之后需要安排下的事宜。

“盟约一事本座自会履行，而你——”沈夜不屑地看着砺婴，“只需做好该尽之事，言多无益。”

言尽于此。话语中的施压之意砺婴已是了然，可这位自视甚高的大祭司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他不禁怀疑。

“那么，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呵呵呵呵……”

笑声一如既往地刺耳，沈夜见那雾气消失于眼前后，回望一眼那维系着烈山部众人一切的矩木，拂袖而去。

沈曦新得爱宠，这两日来精神奕奕脸上总是绽着微笑，看得沈夜也感到轻松了不少。处理事务之余，也常去探望他特意安置于主殿的妹妹以求宽慰。

一进房间，沈夜便瞧见妹妹蹲在床边的猫窝旁，逗弄着那只来自于下界的小猫。

“属下参见紫薇尊上。”一直伴着沈曦的华月向他行礼，沈曦一听，便嚷着“哥哥”抱着小猫冲了上来。

“哥哥哥哥，小猫刚才叫我了呢！”

那猫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哥你听，它在叫我的名字呢！”

沈夜微有动容，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小猫又不会说话，小曦怎么知道它在叫你？”

猫又适时地叫了起来。沈曦踮起脚尖把猫高高举起：“哥哥又不懂猫语，怎会知道它不是在叫小曦。”说着，沈曦血着猫的叫声，“喵、喵”地模仿起来。

沈夜看着妹妹难得这么开心，嘴角也勾了起来，守于一旁的华月见这滑稽的场面也跟着笑，房间内一时显出了久违的和乐之景。

“哥哥笑了！”沈曦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高兴地蹦了起来，“小曦好久没见哥哥笑过了！”

沈夜嘴角霎时僵在了那里，妹妹惊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而他却不知要如何应对。华月察觉到大祭司面上的窘色，赶了上去要将小曦拉开：“小曦乖，你看现在已经很晚——”却被沈夜挥手止住。

“那小曦就像当初学下界言语时一样，学学猫语，然后告诉哥哥它在讲什么好不好？”

沈曦连忙点头说好，也就忘了为何哥哥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不见这回事。她对着小猫说：“小曦还要教小猫说我们的语言，这样小猫就可以陪哥哥玩儿了。”

沈夜向华月点头示意，要她照顾小曦，而自己则逃离了这微妙的窘境。


初七将寻来的粗糙扁石放在地上，盘坐于前，取来佩刀借着月光看了看刀刃。又从身旁的木桶中捧了一把去池中取来的水浇在石上，手上施力磨起了刀来。

窝在墙角的动物听着声响摇着尾巴跑来，鼻子在那石上嗅了嗅。初七被它所扰，手中刀不小心滑过石面，就差一点便划在了那狗的脸上。

还好……

他站了起来，将狗抱起放回了墙角，回到原处坐下，却听那东西喘着气又跑了过来。初七抬头盯着它的脸，压低声音说：“回去。”

那狗却依旧趴在他跟前，没有丝毫动弹的意愿。

初七举起才磨了两下的刀抵在了它的颈边以示威胁，但那狗还是不动，一双圆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的刀却不敢再往下移——这狗是主人给他的，不能出事。

他收回了刀，又将磨刀石和木桶收好，坐在石床上同那只狗相视无语。想他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此刻却被一只狗限住了手脚，当真是……无可奈何。

章四 　　
　　静水之下亦有活鱼游动，不过藏得够深，不足为外人看破。
　　 　
　　沈夜屏去前来汇报寿诞准备事宜的祭司，却见一久未逢面之人到来。他看着那人露在外边的左臂，算是明白了他消失多日之因。
　　
　　好在只是左手。瞳虽对蛊术有着一腔热忱日夜钻研，但同时也是城中精通偃术为数不多的良才。自那人……叛逃之后，望尽整个流月已无人偃术在他之上——若一个偃师失去了右手……实为可惜。
　　
　　“尊上召属下前来，可有要事？”
　　
　　“正值人手短缺、事务繁重的时节，你倒好，片语不留消失得彻底。”沈夜并无怪罪之意，只因一切进展顺利心绪平静，难得有与之可说话之人前来，便随口多说些罢了。
　　
　　“你说‘寿诞之前来见。’而寿诞于明日巳时开始，今日来见并未违背尊上命令。”
　　
　　“……罢了。”沈夜一身疲惫，无意与瞳多挖字眼，“那些事倒也无需你亲自动手。不过你毕竟是生灭厅主事，祭祀相关记载还需你把关。”
　　
　　“是，属下明白。”
　　
　　“你的手……”
　　
　　“不妨碍日常动作。”
　　
　　不妨碍日常动作……也仅此而已。从瞳的那双假腿便可得知，依靠偃甲短暂站立行走是无大碍，可大多时间还是需要轮椅辅助——世界上再是精巧的偃甲，也不过只是死物。
　　
　　“听说这些天，你从下界带来了一只‘猫’？”瞳一言将话题转换。
　　
　　沈夜道：“是，本欲给小曦作玩伴，只是此刻已交给了华月处理。”
　　
　　“哦……那只猫在我手上。”
　　
　　“那便随你处置。”看来他虽隐去身迹，对近日城中发生的大小诸事也不乏了解。沈夜颇感欣慰，毕竟能为他所用之人并不多，而这些人皆与他齐心，才是他破除万难的关键。瞳要这只猫，只怕是又想到些什么奇法需要研究之物罢了。日后他还要去往下界，能用下界之物练手也是不错。
　　
　　——只是他可能撑到那时？
　　
　　瞳从未感染魔气以敌浊气侵蚀。沈夜心知他无意与那外界来者为伍，自是不屑于借他人之力缓解疾病之苦。他亦从未向瞳提过这样的要求，只道随他心意便是。何况除他之外，还有万千族民深受病痛折磨，他又怎有闲暇去关心每一个人的想法。
　　
　　放任也是一种独断。
　　
　　“你先回去吧。”沈夜对那本就不宜多立之人说，“保重。”
　　
　　“是，属下告退。”
　　
　　
　　
　　
　　
　　自那日主人领他览尽流月之后，初七便被允许自由于城中活动。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主人要他出来看看，他便离开那个阴暗的地底，在外游荡。
　　
　　他踩在延伸至民居旁的矩木枝桠上，看着下方院子中的欢乐景象。主人同他说过，明日是神农寿诞，久困城中的族民在这接下来的几日中可不受拘束进入主殿祷告，且无论祭司还是平民，皆会备上一些舞蹈欢歌，于寂静之间之下的石台上表演，以供众人同享喜悦。
　　
　　这家人似乎便是在为此准备。
　　
　　几个年轻姑娘在年长女性的带领下，牵着裙角迈出柔美的舞步，口中轻轻哼唱着用流月古语填词的轻快歌曲。曲声悠扬婉转，少女因舞步错乱而不时响起的嬉笑声伴着阵阵微风，使得这流月城中的凉意在不觉中减少了几分。
　　
　　初七冷眼看着下方还未完成的表演只觉乏味，正欲离开却听有一姑娘哀声道：“这舞我学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受了婆婆的夸奖，却是再也不能跳给破军大人看了。”
　　
　　“你就是跳，他也不会注意你。”另有一人接腔道。
　　
　　“破军大人离开流月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
　　
　　“大人们的考量岂是我们能猜透的——还是快练习吧，明天可就是寿诞了。”
　　
　　歌声再次响起。
　　
　　初七看了看这重归无趣的舞蹈，翻身跳下树枝，往传送法阵走去——世人的欢笑皆与他无关。
　　
　　
　　
　　初七回到寝殿，听主人卧房之处传出细微声响，想是主人今日提早回来。正犹豫是否要去面见主人之时，便有一声“初七”将他引了进去。
　　
　　沈夜此刻褪去了外袍坐在床上，手中仍旧握着一简文书。他抬头看了一眼立于门口的初七，说：“过来。”
　　
　　众祭司皆早早回去休息以备接下来接连数日的寿诞祭典，沈夜亦非例外。他回来时不见初七，便想他是外出游逛去了，本因困乏想早些就寝，却仍是惦念着事务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再次确认寿诞流程。
　　
　　初七恰逢此时归来。
　　
　　平日寝殿内清扫杂事皆有侍女着手，初七还是第一次进入主人的卧房。内里并无许多摆设，倒是有几排书架，存放着不少典籍。床边有一盏朴实烛台，点亮了那人面庞。
　　
　　他向主人走近，只见主人以手示意他在旁坐下。
　　
　　“属下失礼。”
　　
　　“你……替本座捏捏肩。”
　　
　　“是，主人。”
　　
　　他的长发被撩至胸前，冰凉手指上的寒意透过了他单薄的衣衫，沈夜微微动了动肩，嘱咐初七力道重些。初七的手一向都是这么冷——这一点，从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沈夜便知道。
　　
　　初七机械地进行着手中的动作，手心却因紧张而开始发烫。想他这双手持刀使得出神入化，此刻却是怎么也掌握不好力道，生怕重了惹恼主人，又怕轻了主人不满意。
　　
　　沈夜却未对他忽轻忽重的指法做出任何评价，这使得初七更加不知所措。他可以感到自己手心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主人的肩僵得厉害，似是积压了不少疲累。
　　
　　主人体温也很低，该是流月城寒凉气候所致。
　　
　　主人好像渐渐放松了下来，这个力度应该合适。
　　
　　主人……
　　
　　沈夜合上木简，往后递与初七：“明日祭典，你也去吧。”
　　
　　“……是，主人。”

（2）


砺婴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客人似乎具备了一种有趣的能力，可以于梦中窥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据说，就在他侵入流月城之前，此人便梦见过一道紫黑色雾气从镜中浮出，化作人脸……如此说来，他与这仅见过一面的男人，倒还是颇有些渊源。

那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是他刚来流月城不久，这沉睡于矩木下的城主被封印之时。

砺婴想了想——他好像是沧溟的堂弟？是一个……与沈夜不同的人。自视甚高，沉不住气，比那大祭司好掌控多了。

记得那时候的他，躲在泱泱人群之中，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看一眼，却咬牙切齿地瞪着沈夜，好像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眼中有不忿，心中有不甘——可用，可用，呵呵呵呵……

砺婴挑中了他，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能不能助他，叫那大祭司明白……他已经，等得太久了呢？

“扰人清梦。你——有何事啊？速速禀来。”雩风语气挑衅，被眼前这黑影连连托梦数日，睡不安稳，他是有些被折磨得不耐烦了。可寂静之间并非人随意得进——都怪沈夜那厮，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他算是算个东西——他只得抽了寿诞前夜，城中无人守备之时前来。

“自然是……为你心中所想之事。呵呵呵呵……”

雩风听这笑声瘆人，即使狂妄如他也不由得悬起了心。

心中所想？哈，他在想什么岂是这鬼东西能猜透的？

砺婴看着他不语，齿间流出的笑声却无止。

啧，心魔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忽然想起自己出来得匆忙，竟忘记了携带魔契石。

黑影向他逼来，雩风咬了咬牙，往后退了一步。

“又是一年。”

沈夜跪于沧溟眼前，向她恭敬深行一礼。

“神农寿诞……呵，仍旧有人在问神农何时归来，依旧有人……在日夜祷告，乞求神农带领我们逃出困境。”

沈夜起身，看着那未曾被阳光唤醒的女人独自低语：“我们也依旧在为神农贺诞。年复一年，没有止境。——族民凭此机是可以欢欣几日……”

“可这些……又有何意义？困于城中，面对苍凉，又有几人是能真正快乐的？”

“最终能解救我烈山部人的……不还是只有我们自己，这些被离弃之人么？”

“尊奉神农的上古部族、烈山部人的大祭司，竟是一个不信神农之人——体内却流淌着神血——沧溟，你说这是否可笑？”

代替被问之人回答的，是来自远方的雄壮奏乐声。他似乎已经听见了族民们的欢声笑语，听见了他们的期待与渴望。

祭典……就快要开始了。

“那人说，我不适合当这个大祭司。可我也知道，这一切……只有我才能做到。”沈夜看着自己象征着力量的右手，紧紧蹙起的双眉终于释开。

拜见城主乃是寿诞之前的固定仪式，于沈夜而言，则是将一年内积累的怀疑不断抛开，又将自我的决意不断抛重拾的典礼。

“抱歉，今日没有给你带花。”他最后只留下如此话语。

沧溟已经帮过他太多，而剩下的……只有他自己独自面对。

前方路长，正如脚下那通往神农像前的石台之道，纵有万千之人对他俯首称臣，却终究只是旁观者，无法与他一同走完这条注定只有他能走的道路。

而他亦无法后退。

在这用血与火铺成的道路尽头，沈夜转身，以黑袖振去己身迷茫，向一切曾经质疑过他的人示下威严。

不情不愿吗？不甘不认吗？

愤怼吗？无奈吗？

既定命运可以更改吗？

逆天行事，你们……敢吗？

他看见所有人都向他垂下了平日高仰之首，蕴含力量的右手抵在心脏跳动之处，对他立下效忠的誓言。

他看见了那位于高台之上，那个……一直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人。



“愿神农尊上庇佑我流月城烈山部人——”

奏乐一时停止。

初七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在话音消失后的一刹那，就连主人也要像那神农雕像下跪行礼——是因为那是他们的信仰吗？

他看着宽大衣袍也遮不住的主人挺直的背脊，也随着跪了下去。

阳光下的神农像闪耀着灼人光芒，他在那金光之下看见主人望向了他。

目光相对，初七愣了一会儿，伏下了身朝着他的神献上自己的敬意。

愿他能永随主人身后，不离不弃。

沈夜收回视线闭上了眼，感受着膝下的寒凉，这刺眼的阳光仅是虚幻。那庄严的神农之像像是在看着他这卑微的凡人，而他终是没有低头。

他有利剑与护盾，自可挑战天意。

（3）


　　祭典之后设有筵席，烈山部人虽不需吃喝，但每年的今日，人们总是会呈上佳酿，以烘托节日喜庆气氛。
　　
　　 沈夜端坐正前中央，那本是城主的坐席，只是沧溟无法到场，他便接替了这个位置，坐在上方看着祭司们有意无意地扯些闲话——倒是没有人主动向他说点什么，该是不敢。
　　
　　台下觥筹交错与他无关，沈夜对此状颇感满意。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杯，独酌也算是别有风味——可有个人一道喝酒也是好的。
　　
　　他往下扫视一圈。瞳因身体状况不佳，早已归去，而华月亦带着金丝果酱去陪了小曦。
　　
　　如此……便找他吧。
　　
　　
　　
　　
　　沈夜提早离席，提着两坛子酒远离喧嚣，踏着如水月光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他打开了机关，朝那下边住着的，先他一步归来之人唤了一声：“初七。”
　　
　　初七很快便出现在他面前。
　　
　　拳风从沈夜眼前扫过，他迅速退后一步避开来势汹涌的攻击。初七双手撑地，扫腿直冲他面部袭来，沈夜提着酒无法做挡，只得向后下腰险险躲过。他见初七越至高空，料想依他习惯，下一招应是绕至他的身后从后方突袭，他侧跨一步同时腾转，却不想初七只是于空中翻了一身，并未落在他的眼前。
　　
　　暴露出弱点的后背遭受一击，他向前冲出几步才得以稳住身形。手中酒于坛中翻涌，沈夜只道碍事，翻身便将其中一坛向初七扔去。
　　
　　初七双手接住了酒，只听主人对他说道：“拿住。”还未来得及反应，沈夜便移至他的跟前，以手作刀向他劈来。
　　
　　初七倒吸一口气侧身避开，单手将酒坛圈于怀中，转身向前冲上石壁，于壁上空行数步后翻身一跃，从袖中抽出菱镖向沈夜飞去。
　　
　　杀手全身遍布致命武器，即便此刻未有全番装备，但这夺人暗器却是随携于身。对着主人使用这东西已是不敬，他不敢用上十分力气，心想凭主人自能看清其轨迹——他只是需要一个空挡。
　　
　　沈夜亦未曾想过他会如此大胆，习惯性地挥袖要甩去那袭来之物，却听清脆一响，手中酒坛碎裂，酒水迸溅而出。
　　
　　香气顿散开来，引人垂涎。
　　
　　“属下技力微末，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请主人恕罪。”
　　
　　沈夜看了看唯一剩下的缠绕指间的细绳，挥手让他起身，只道无妨。
　　
　　“本座要你伺机偷袭，却长久不见你动作——怎么挑了今日？”
　　
　　“回禀主人，属下闻主人今日前去筵席必会饮酒，而酒后乃是缺少防备之时，属下才决意此刻动手。”
　　
　　“不错。身为一个暗杀者，与其与人硬碰，不如看准时机一击毙命。本座本应赏你——”沈夜从初七手中接过酒坛，“但你却毁了一坛佳酿。”
　　
　　“请主人降罪。”
　　
沈夜却未言罪，只问他：“初七，你喝过酒吗？”
　　
“没有，主人。”
　　
“哦……”沈夜往房内走去，“你，随本座来。”
　　
　　
　　
　　
初七听命搬来一台矮桌置于沈夜卧房之内，将酒放上。

二人相对席地而坐。初七盯着那坛幸免于难的酒坛，不敢抬头。如此与主人对坐，还是第一次。

沈夜将酒启封，抓着坛沿仰首率先饮下一口。世人道酒穿愁肠，饮酒浇愁，他亦如此做过。而今非愁，只为烈酒入体之时那片刻爽畅。他将酒坛递给初七，道：“喝。”

初七接过，也学着他的样子猛灌一口。

此酒乃是依烈山部自古流传秘法所制，酒性至烈，如其族名。初尝之人，无一不会为此烈性而痛苦非常，喉头苦涩短时间内无法消散，胃内亦如被劫火焚烧，催人落泪。只待泪尽之后，苦痛散去才会感其甘甜。

——此酒名为“醒世。”

人世间苦楚万千，而苦尽甘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然却仍有不尽其数之人，在曙光降临之前放下执念，甘愿言败。

沈夜第一次喝这酒时还是个孩子，凭着无畏与好奇偷偷潜入酒窖，要尝一尝那所谓“醒世”之酒。他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比如为何他和小曦为何不能像别家孩童一般，有父母陪伴身边其乐融融；又比如，明明身为大祭司之子，他却为何连最简单的火球都施放不出……

他以为喝下那酒便能知晓其中缘由，最终却是因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住酒性之烈，还在痛苦之中便已晕睡过去。等到第二天被人发现后，他还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通。

童年戏事，如今想来甚是唏嘘。而何为“醒世，”待沈夜接替父亲之位成为大祭司之时，才初识其意。

初七在前咳嗽不止，双眼被呛得通红，说不清话却依旧道自己失态，要主人见谅——模样倒是有趣。

沈夜继续喝着酒，看着初七捂着胸口渐渐平复，问：“此酒如何？”

初七缓了缓气，答道：“先是苦辣，余味却是甘甜无比。”

“那就继续。”说着，沈夜将坛轻轻扔向了他。

初七再次喝下，竟始觉有些迷恋那酒后畅然之意，无法释手。

“此酒虽有益体之效，但沉醉于中却是有害。”

初七只觉眼前主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不清，脑中一片混沌，手也开始打颤拿不稳酒坛。失去意识之前，他仅凭本能回复了一句：“是，主人……”

沈夜抢先接下就要落地的坛子，将剩下的酒一气喝至见底。

初七醉了——也是，第一次喝酒便喝这么多，怎会不醉。

沈夜看着他沉睡的脸庞，起身将他搬去了床上。就让他在此留宿一晚吧……

章六

流月冰封前刻，偃甲炉及时宣告竣工。

初七为防稍后雪化有水流入，便将窗口严严实实封好，这才备装出门——偃甲炉即将启用，主人特许他也去见证这盛景降临的一刻。



严寒还未撤去,外边却已是一派温馨之像。

“门窗都已封好了吗？”一人站在屋顶，高声冲着下方的人喊道。

“封好了——哎你别急着铲雪呀，我人还在下边呢！”

“快上来，偃甲炉就快开了。”见那人也攀至屋顶，他才拿着铲子将周围的雪都铲至下方地面，笑呵呵地说，“等会儿雪化了发大水，也就只有这上边能待啰！”

初七展望四周，果真瞧见家家户户都攀上了房顶，人数之多颇为壮观，模样看上去也都是欣喜不已。

主人想看到的，也就是这样的表情罢……初七收回目光，踏雪前行。

流月底区。

“阿巧？你去哪儿呢！快回来，等会儿发水危险——”妇人紧抓着圆顶上的凸起处，不敢挪动一根手指，看着自家养女急匆匆地从屋内跑出也不知要往哪儿去，只得扯着嗓子呼喊。

少女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奔跑着，头也不回应了一句：“我去看看叔婶，很快就回！”

“小心啊！”

雍门巧这几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总觉心里不爽快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被这样的预感折磨数日实在难以安心，可见与她最亲的养父母并无异样,又反思这是否是自己错觉……

雍门巧这才想到与自己生父关系匪浅的叔嫂。但她为避嫌，听叔婶嘱咐平素鲜少与之往来，也就是今日实在忍不住了才打算冒险去看一看。

“这小姑娘怎么还到处跑？”有人在议论。

一路上雍门巧见四处房屋圆顶上都爬满了人，对她这异常的行为指点之声不绝于耳。而前方雍门氏人聚居之地却是万籁无声……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

少女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死寂，不详之感愈演愈烈。

“叔叔——婶婶——”

雍门巧徐徐走过空荡的街巷，拖着串串脚印，来到熟悉的石屋门前。她屏住呼吸，想要听听内里是否有人说话，却只闻周遭风啸飒飒。

颤抖的手抚上了紧闭的石门，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门推开，脚下却因地滑而就此随着门启摔了进去。

她捋了捋散落的额发，呆望着所见之景无法动弹。



偃甲炉驱动需有强大灵力作持，仅凭那些个祭司的能力远远不够。沈夜亲自临场，督促余下三人做最后的准备。

他看着前方偃甲炉，身后只觉一阵轻风吹过——是初七。

人已到齐。

“开始吧。”沈夜令道。

那几名祭司齐声应道，分别移至偃甲炉左、前、右三处，举起法杖向沈夜示意。只待大祭司移步上方，即可开始施法。

沈夜腾身一跃，跳至偃甲炉之上，环顾左右见三人准备已毕，便竖指起势。

“起——”

狂风骤临。

初七眼见四股灵力同时注入偃甲炉，尤以由上自下那股最为强盛。即使他身处远方，那强大灵力给予人之压迫也未少却半分。主人与他交手之时从未动用法术,，如今观来主人之力当真深不可测，而他此刻所见也许还未及三成。

他抬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制于最高点之人被灵力逼起的黑发在空中浮沉，周身为金光所覆宛若神明——那样的风姿世上无人可与之伦比，只得叫人仰望。

初七竟觉得有些骄傲。

只听偃甲炉处传来呲呲声响，五色石业已有燃烧之势。

点点火光从炉内黑暗中窜出，沈夜忽皱紧了眉头，进一步催动术法。脚下偃甲炉开始震动，火势渐大，在这热气之下他的额上已布上了一层薄汗。高阶术法连番催动，即便有神血之力压制……沈夜感到胸口之处如蚁啃噬，暗自咬牙忍住疼痛侵袭，却于此时惊觉其余三股灵力似有些古怪。

——不好。

黑雾顷刻袭来。沈夜察觉那三道灵力霎时间转变方向，面前寒意掠过，睁眼一看只见一以魔化的祭司挥舞着以手化作的短镰向他袭来。

他强行止住反击的本能——若是此刻收手便是功亏一篑。

初七在这儿。

还未等他呼出那人之名，沈夜便感又一股灵力爆发，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朝他这边赶来。镰刃已逼至他眼前，却在划下的那一刻向下坠去。沈夜看见那祭司魔纹遍布的丑恶面庞上乍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背已为利刃劈作两半。

沈夜脸上沾了些血，但他却顾不得这些，失去灵力作辅，他只得一人独自撑起这樽炉火，而其灵力消耗巨大容不得他分心。

就交给初七。

剩余二人见状皆调转目标，举起利爪向那杀手攻去。

初七脚踩还未化作飞灰的肉块，借其力落于沈夜跟前以背向他，双膝微曲摆好架势迎敌，杀意凛然。

他不会让他们靠近主人一步。

初七应对魔化之人已是驾轻就熟，虽是头一次同时应战多敌，却也不会跌入劣境。刀落血溅，区区数招便已在二人身上留下多处血痕。受伤后的祭司魔气更甚，似乎连魔化后仅存的心智也丧失殆尽，只顾着向那最初目标发起一番狂击。

初七见二人似有意越过他直击沈夜，便以身为护，左劈右挡，终是未让二人突破他用刀划下的界限。

身后灵力在瞬间退去。偃甲炉突发巨响，火光瞬时将整间塔室照作白日，刺得人双眼生疼。就在这一刻，初七闭眼反手一刀割下二人头颅，只见那两具血肉模糊的身躯随着强光淡去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

——即便身陷血雨，他也赢得轻松。

初七还未得空喘息，正想着是否应立刻去清理身上血迹，肩上便受了一击。

“主人！”

沈夜手搭在初七肩上，勉强撑住身体：“扶……本座下去。”

(2)



初七将沈夜扛至塔室门前，让主人可以靠坐于门框边。他觉得有些抱歉，因为他让主人衣襟上沾染了引人生厌的鲜血。

初七见主人胸膛急促起伏脸色发青，一副痛苦难堪的模样，才从主人肩上收回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刺鼻血腥味，抹了一把脸上的尚未凝结的血，向后退了几步，却又走回沈夜身边，双腿一软跌跪在他手边。

“主人。”他低声说道，“属下听门外已有水声，而此地设有结界……无法使用传送法阵。”声音像是丧失了气力，仿若游丝飘荡不定。

沈夜微眯着眼看向了他。

“请主人示下……属下，应该如何做……”

沈夜见初七双手攥成了拳，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初七脸上流淌着血水，连左眼下的魔纹都被红色遮盖，看不清楚——真像在哭。

不过他是不会哭的，沈夜想。并非傀儡缺乏情感，也非初七生性冷静，而是因为他沈夜没有命令他流泪。

沈夜心中嗤笑，他竟是让属下为自己担心了……

他灵力消耗太过，全身如散架一般乏力。但若是让他在这儿多歇息一会儿，大概也能自行恢复□□。可他没有这么多时间，等太久总会让人发现。而大祭司身染恶疾一事若是传出，怕会造成民心不稳，祸害城中安定。

他又看了看仍是低沉的初七。

给初七找点儿事做，也许会减轻他的自责。

“初七。”沈夜唤道。

“是，主人……”

“将你……灵力分……与……本座。”他断断续续吩咐道。

此言一出，初七眼中光辉闪现，如同死水终于泛起波澜。

他回道：“是，主人。”初七起身，移至沈夜对面盘腿而坐。

提气，运气，施法——初七只觉自己的灵力如水流一般，从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又缓缓注入了另一人的体内。然后，灵力受到了剧烈的冲撞。他蹙起了眉头——那股力量十分强横，像是在阻止他的灵力与沈夜的融合。胸口如被重锤敲打，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闭着眼看不见主人的模样，但凭那失控的呼吸声他也知道，主人此刻同样也不好受。

沈夜只觉己身灵力、神血之力与初七灵力在体内互相冲撞震荡，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要将他身体炸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痛感使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雨夜，身在矩木之中煎熬，脱胎又换骨。

此举艰险，若是初七无法承受神血反噬，那么他二人怕都得葬身此地。

沈夜想他该是信任初七的——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利剑，在此刻又怎会输给区区神血。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也没有任何事物映于眼前。沈夜只见漆黑一片，看不见光，也看不见初七。

身体犹如浮在空中那样轻盈爽快，苦痛终于消尽。待他重新能视之后，他看见了安静躺在前方的初七。

他们成功了。

沈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昏睡之人身旁，将他扶了起来。撑着他背的手摸到一片湿漉，初七全身汗血相溶，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狼狈不堪。

“初七。”沈夜叫他。

初七应是听见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沈夜这才定下心来。

初七脸上的血蹭在了他的衣上，沈夜看了看那些脏处，却并未将他推开。听门外水声已经退去，他将初七抱起，开启了石门。

　　不速之客造访七杀宅邸，七杀祭司看清来者无言接待。
　　
“我这儿没有别的衣服，这些是备给试验之人穿的。”瞳拿出了两身普通祭司服，“还望尊上莫要嫌弃。”

沈夜颌首，将手中湿布放下，接过衣服。

“初七呢？”

瞳答道：“无碍，休息一会儿便好。”

“……有劳。”沈夜本在想是否该去看看初七，此刻却又念起一事，“听初七说，你把那只猫做成了傀儡。”

“大祭司消息灵通。”

沈夜将折叠整齐的衣物展开，看了瞳一眼：“本座有件事要交给‘八’做。”

瞳问是什么。

“族民无法抵御魔气而失控袭人之事……这些年来已有数件，不足称奇——但这次的三个却有明确目的——”

“杀了你。”瞳道中心中所思，“嗯……是与之前那些不同。”

“你让‘八’去找找，看偃甲炉处是否有那三人遗落的魔契石，若有便将其带回。”

“……属下遵命。”

“还有——”沈夜叫住了正欲退下的瞳，“此事保密。”

瞳点了点头，道：“属下明白。”

沈夜换下血衣后去了另一个房间，初七正在那儿休息。他将另一套祭司服放在初七身边，于床沿坐下。

初七还未醒来，气息微弱却是平稳，正如瞳所说那样没有大碍。

他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沈夜的视线落在了初七露在外边的锁骨上——方才瞳为他检查褪去了他的衣物，此刻仅有一条薄被蔽身。

初七的身上有一条长疤，从锁骨之间一直往下——沈夜将被子拉下——绕至胸口然后一直蔓延到腹部。在这皮肉之下，是支撑傀儡生命的偃甲。而在那周围还是伤疤，有的是瞳在改造他时留下的刀疤，有的是他与人交战时留下的爪痕……还有很多。沈夜看着那具伤痕纵横密布的身体，竟已分辨不出哪一道是他当初留下的痕迹。

找不到了……但似乎，也没有找的必要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突然的凉意，初七张开了眼，眼前一阵模糊之后，他看见了主人若有所思的脸。

“主人。”嗓子干涸，他只能轻唤了一声。

沈夜见他已醒，便将衣物拿了起来：“穿上。”

初七听命，撑起身体将衣服接过。正当他埋下头系着腰带之时，他听到主人说：“我们……回去。”

(3)



时已近暮，如洗空中晚霞零落，高悬夕阳即将为明月所替，此刻只洒下流金于城中恋恋不舍。湿润的空气随呼吸刺入鼻腔，令人神清气爽，心中阴霾尽去。高树枝叶上还有水珠滑落，掉在那平滑石地上，流入其间罅隙安歇，存出一汪明镜。

虽不见莺飞鱼跃、花红柳绿，但凋敝半减、清冷爽静，却也是流月独有的祥和柔景。

人们纷纷从高处爬下，瞧着这七月余晖绚丽，顾不得地面湿滑，相互奔走共谈奇景。或兴奋或慨叹，他们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未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二人信步行过。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城间，距离随着步子时长时短，却隔离了旁人，像是处于另一奇境。

覆着面罩，身穿平凡衣着，谁人也不知他们是谁，只道不过是这流月城中再寻常不过的祭司。无人跪拜无人指谪，光明正大不惹议论，为了那些卓殊付出的代价仿若烟消云散。只手遮天亦或不见天日，是大祭司还是暗行者，在此刻也都归于平淡，与常人无异。

沈夜放慢了脚步，让身后那略显虚弱之人能够跟上。初七状况仍旧不佳，本应使用法阵早些将他带回寝殿休养，可沈夜还是想让初七看看这些他所求之景。

初七观前方之人步伐稳健，知主人已恢复如初心中欠欠终于放下。他拉了拉这宽大的祭司服，想还是那身衣适合自己。




地下幽室内还是进了些水，潮湿难耐，不宜有伤之人居住。念及此处，沈夜阻止手已按在机关上的初七，引着他去了卧房，命令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初七散发脱去衣靴，顺从地躺了上去。方才行走之时尚不觉得，如今身下有了支撑便觉乏意冲脑，手指在侧摩挲着柔软的被单，瞄了一眼正背对于他更衣的主人。

这场景似有些熟悉。

寿诞那日他不慎酒醉，得许留宿于此，次日清晨醒来见到的便也是这番景象。他想那夜他与主人是睡在了一起的，只是自己毫无意识，也是免去了如现在一般的尴尬。床本就不大，初七往里挪了挪硬是挤出了一块空处。

先前神血灼烧之势褪去后更感体内寒凉，沈夜多披上一件罩衫后才回过身去看那贴在墙边的人。他走了上去，叫初七往外一些。

初七依言动了，只见主人在他身旁躺下。常人的体温于他而言可称得上温暖，他触碰到了主人温热的手，却没有挪开。

飞蛾扑火，雪为暖融，遇见足以温暖己身之物即使明白前路将止，也敌不过那追求热意的执念。他终将为主人而死，何不趁能够触碰之时多贪恋一刻……

沈夜也已疲乏，想着趁瞳替他探查魔契石的片刻小睡一会儿，却见初七仍睁着眼似有迷茫，只好叹息一声道：“睡吧。”

声音温柔安抚着初七的彷徨，两个字就像魔咒于他脑中起了效用。他的眼越眨越缓，最终上下眼睑相合，睫毛微微一动睡了过去。

沈夜左手压着初七的手指，像是摸着了块冷冰。

初七自无常人体温，他仅仅是一个傀儡。肉傀儡除却有血肉之躯，其他与木铁制作的偃甲该无二致——若沈夜在他脑中放入了蛊虫。但沈夜没有这么做，他便如活人一般产生了情感，有悲有喜，有爱有恨，尽管这些都因一人所起，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那么沈夜呢，作为一个人，他又有何种情感？

收敛情绪，喜怒不形于色……在旁人眼中他只怕比傀儡更不似人。但他的确是人，有心脏跳动，能感冷暖，更有爱恨嗔痴。但凡有人愿意细细体味，便会明白他也不过是个人罢了。

沈夜握了握那只手。他也没想过，有这么一日他会让一个傀儡介入他的世界。

世事大多不为人意所控，但结果却未必是坏。

章八

初七坐在矩木枝上，仰望着远处的寂静之间。空气湿闷，他觉得胸口像有巨石压迫不适，想这天大概是要变了。

初七本是跟着失魂落魄的雩风来了此处，又见他带着一身戾气离开。随后他见到了姗姗来迟的主人，说让他在此等候。他便坐在这儿，等着主人同他一起回去。

离得太远，初七看不见主人的身影，倒是看见那矩木四周的石柱造型独特，就像一个鸟笼将人与木锁在了里边。

——可流月城哪儿来的鸟……

初七以为是自己想多了——这几天他总是想得很多，因为主人说过要他多想想。

有一阵夜风吹过，贴在脸侧的发丝被风吹起，他用手压了压，却觉手背上有水珠砸下——果然下雨了。

先是潇潇细雨，继而变作淋浪大雨。初七知道主人是不喜雨水的，偏偏这流月城内又阴寒多雨……实为造化弄人。他用了主人曾说过的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无奈。

……主人去往寂静之间已久，不知何时归来。他想是否该回去拿一把伞来，刚一落地，便见沈夜孤身穿过雨幕，向他走来。

沈夜的脸色便如这天一般阴沉，叫人望而生畏。初七赶了上去，叫了一声主人便不再说话，以免自己多嘴惹了主人不快。

道上用于照明的火把已为雨水浇熄，月也隐去行迹，只有不时划过的闪电能让初七看见主人疲惫的面容。他不知道在那矩木之处发生了何事，会让主人露出这般神情。

走至一圆场中央，沈夜突然叫道：“初七。”

“是，主人。”

他未有停步亦没回头，只是不着边际地问了初七一句：“你说小曦现在在哭么？”

沈曦？啊……现在在下雨，那小姑娘若是醒着，应该是正哭闹着找哥哥吧——可应该这样回答吗？

初七斟酌了半天还是回道：“属下也不清楚。”

“……该是哭着的。”沈夜给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个明确的答案。

雨水倾盆浇于他们身上，初七只觉这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使他更加喘不过气。主人在他前方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水顺着他的长发而下，看上去也有几分落寞之意。

“像是养成了习惯……一看到这雨便会想起那夜，都不用小曦来提醒。”

电光再次划过，照得沈夜脸色惨白。在滚滚雷声之下，他的声音竟显得有些虚弱。

“主人。”初七打断了沈夜的自言自语，只是话一出口他便觉自己失礼，愣在原地踟蹰，还是沈夜停下问他何事他才开口：“主人，这雨太大了……还请主人加快脚步，以防寒气入体……”

加快脚步……

沈夜靴底也被雨水濡湿，就好像赤脚踩在这块凉地，寒意可以轻松地渗进他的体内。

“初七，若本座让你跑……你说，你能跑出这场淫雨么？”

“……属下愿意一试。”初七只当这是个命令，将黏在脸侧的发丝捋至而后，做出一副要跑的姿势。

“呵……不必了。”

“主人？”

“本座试过，已晓其结果。”沈夜抬首仰望那好似无边的矩木，“怎么跑……也跑不出。”

初七听主人慨叹，好像是明白了主人为何憎恶下雨——毕竟主人是不常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雨水淋在沈夜仰起的脸上，他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使他恨上这流月常景的男人。

好像就是在这里——他跪伏在这水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前任大祭司将小曦从她身边带走，将他们推进了无底的黑渊。

“只有你才是这流月城的大祭司，是我……愿意合作之人。”

砺罂方才撂下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夹杂着淅沥雨声，震得他耳膜生痛。他闭上眼，仍有雨水在他脸上肆虐，像是要洗清他已犯下的和即将犯下的罪孽，又像是融入他的血液使他更觉身体沉重。

他知道自己失态，但有时候却也想放肆一回。

可雨……好像停了。

沈夜睁开眼，只见一片黑色替他挡住了远方烟雨中的矩木。

“主人。”初七在他耳边唤道。

沈夜回首，见初七不知于何时脱下了外衫，将其高高举起。

“你在做什么？”

初七双手撑着为主人挡去雨水的衣服，仰起了头：“属下只想为主人遮风避雨。”

沈夜转身面向了他。

初七待雷声响过，才继续说道：“若主人逃不出这场淋漓雨，至少……至少还有属下为主人遮挡。等到大雨停歇，主人也就不用再跑。”

初七不会说恭维话，也不会说漂亮话，所以沈夜知道这些话是他发自肺腑，要说给他听的。

若说没有动容……罢了，何必自欺欺人。

“小心着凉。”沈夜推开初七高举的手臂，“你看，这衣袖不还是湿了？”

初七依言看了看那袖子，只得垂首：“属下疏忽……”

“……你且召出传送法阵，我们即刻回去。”沈夜命道。

(2)



初七将手伸进桶里试了试水温，然后伏身想要往下再加一把火。沈夜看着那桶上方飘起的白气，止住了他的动作，自己上前探了探水。

指尖刚碰到水面，他便急促地把手收了回来，对初七说：“火过了。”初七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不仅对冷不敏感，就连热也难以感知。他有些疑惑——既如此，他为什么可以感到主人手心的温暖？他想到那日主人用手抚着他的脸，那手的温度好似还留在他的脸上。初七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发烫，至少……比那桶里的水烫。

这可真是奇怪……

沈夜见初七偏过了头，便自顾卸去发饰将外衣脱去，搁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内里的几层衣服也都湿透了，腰带浸了水不大好解，他便叫了一旁的初七来帮忙。

初七听命上前，食指勾住了细带，手上用力一番折腾之后才将它拆开。他看主人抬起了两臂，便再向前半步，捏住衣襟将衣服拉下。身体微微前倾，初七只觉自己的胸膛就要与主人身体的相贴，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像是流窜到了他的身上，像那浴桶下的火一样燃烧。

果然很蹊跷……

当沈夜身上只剩最后一件薄衣与裤子时，初七停下了动作看向了他。

“继续。”沈夜如此说道。

初七只好依言继续。他觉得有些紧张，双手发着颤将衣脱去，又拉着裤腰蹲下——主人赤裸的躯体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发现主人的身上亦有不少伤。只是那伤疤比较奇怪，微微凹下边缘泛着红——初七好像在哪儿见到过这样的伤。

……是在哪儿呢？他绞尽脑汁，一时也想不起来。

这慢悠悠的宽衣过程让沈夜感到难熬，途中初七冰凉的手指不止一次碰到了他的肌肤，他便觉那寒意在体内沉积，急需温暖之物包裹他的身躯。

水该是凉了下来。踏上几部台阶，他匆匆跨进了浴桶之中，浸入了那温热的水里。

可他还是觉得冷。

沈夜瞥见了仍是站在原地的初七，见他还穿着那身湿衣，不禁想问他是不是也觉得冷。

于是他说：“初七，你也进来。”

初七身形一顿，还以为主人是在说笑——可主人怎会说笑……他迟疑片刻，只好当着沈夜的目光缓缓将衣脱去。他不自在地拆散自己的头发，光裸的脚踩上了台阶。

浴桶并不是很大，要容纳两个人还是显得挤了些。水位又高了一点儿，漫过了沈夜的脖颈。他看着初七一副眼不该往哪儿放的模样，动了动腿，好像踢到了坐在他脚边之人的身体。

初七被这动作惊到，眼一下子朝主人那边看去。透过水，他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处伤疤。

他终于想起了曾于何处见过与这同样的疤痕。是在那些曾死在他手下，感染魔气失败之人的身上——而那些人都患了病。

“你还要看多久？”

初七回过神来，迎上主人颇有些玩味的目光。

沈夜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胸前，也明白了初七在想些什么：“你很好奇？”

初七说是。

沈夜将手搭在了木桶沿上，深呼出一口气，便将他还未告知初七之事款款道来：“……前任城主育有一子一女，其子病发甚早，在沧溟还是个孩子时便已卧床不起，自是无法接任城主之位。而沧溟亦染恶疾，城主一脉本就薄弱，前任大祭司遂与城主商榷，为防城主百年之后无继任人选，决定极力找寻治疗疾病之方……他们想到了神血。”说到此处，他将手放回水中，悄悄地握起了拳头。只不过水从指间流过，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可此法是否可行他们也只是猜测，亦不敢轻易让沧溟亲自冒险……所以，就在如今天一般的雨夜……”

初七似乎猜着了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事。

“前任大祭司、我的父亲，不顾亲情、无视求饶，毅然将同样患病的我与小曦送入了矩木——作为试验品。”

原来主人的神血之力是因此而来……初七蹙起了眉。

“神血带来的折磨无法用言语形容……也不必多说……尽管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我好歹忍过，获得神血护持。而小曦……”沈夜阖上了眼，眉间一道皱得更深了些，“正如你所知那样，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

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中太久，初七自觉自己的身体便如主人的声音那样乏力。

“人人皆知大祭司之子不擅术法不及他父亲半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没用的孩子接过他父亲的责任与职责——恐怕他自己也没想过，多年之后他竟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人。”沈夜本为解答初七的疑惑，却在不觉中说了许多。他睁开眼，要初七靠他近些。

“可惜神血并未治好我的病。”他捉住初七的手，压在了心口上的伤处，“数年之前它便复发，只不过被神血压制，扩散得极为缓慢罢了。”

那诡异的触感让初七顿觉不适，就如他那已经没有跳动的心脏上裂开了一个口一样，又酸又痛。他的手像抚慰一般在那处摩挲，却怎么也抹不平那道伤。

明明是一只冰冷如死尸的手，可为什么……沈夜不禁想要更多。贪念来得陡峭，就连他自己也感到讶异。他捧着初七的脸，埋下了头。

猝不及防的吻让初七张皇，另一只手也压在了主人的胸膛上，却不敢将他推开……也不想推开。

那吻很浅，仅仅停留在唇齿相碰，却又好像进入了心中让人痴迷。沈夜放开了他，初七的手却仍留在远处，他看着主人惊讶的眼神，像是魔怔了一般将自己的唇再次送了上去。

这次终于对了。吻变得更深，在他口腔中搅动，激起双方一阵战栗。沈夜搂住了他瑟瑟抖动着的身体。

初七两只手搭上了沈夜的肩，被反压下的吻逼得向后仰去，幸而他的腰被沈夜用手拖着，才未失态地跌入水中。他听见水向外溢出的声音，就好像自己正卷进了漩涡之中，随着波动晕眩而至沉迷。

沈夜也未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也许只是初七的主动点燃了他内心潮湿已久的柴火，而他只是凭借着寻求温暖的本能想要抱紧那团火焰。吻渐渐下移，他吻过了初七的下颌，吻过他的颈侧……他用双手托住初七的臀将他往上抬起，以能够亲吻他的锁骨……再往下……

初七只觉自己被主人越抬越高，半个身体都浮出了水面，主人的双唇到达的每一个地方都让他感到难耐，先要避开却又不忍打断这份美好。他双臂支撑在木桶边缘，腿则被沈夜置在了肩上，身体形成了一个倒转的拱形，只有臀部泡在了水中。

他看见了自己的器物从水中抬起了头……

“主人……”

听见他的呼唤，沈夜停下动作顺着初七的目光看了过去：“很舒服？”

“……是，主人。”初七看着自己的脚尖回道。

沈夜也知道自己藏在睡下的那处是怎样的状况。在水里泡了太久，他也觉得胸闷，便揽过初七张开的双臂将他抱了起来。

初七勾着沈夜的脖颈垂着头，看着主人将他抱离浴房，带着一串滴答而下的水迹来到了他熟悉的卧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他甚至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被放在了充满着主人气息的床上。

“……主人？”

沈夜侧身坐在了床边，手指将初七凌乱的湿发向后撩去，露出他光洁的额头，露出整张没有被物遮挡的脸。

“初……七……”

他仔细地端详那张脸，手抚过那张脸上艳丽的魔纹，像是有些疑惑，沈夜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初七？”

“是，主人。”而那人也回应了他的呼唤。

他是初七。沈夜收回了手。

沈夜想他是喜欢初七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理由，只不是那么一瞬间的从未有过的动容，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初七，你可愿将自己交予我？”他问他。

交予主人？

初七不清楚为何主人会这样问他。他以为自己本就是属于主人的东西，主人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所以，沈夜再添了一句：“不是作为傀儡，而是作为初七。”

初七无需多想，便立刻说道：“属下的性命归主人所有，任凭主人处置。”

无论是作为傀儡还是初七，他都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好。”

初七好像看见主人笑了，于是他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章九

　　未及辰时，“酣战”之后极度困乏的二人业已早早醒来。
　　
　　初七想是否应该向主人问声早，却又念及这话自己从未有机会说过，几个字在嘴里打转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睡于外侧的沈夜先他离床，从柜中拣了件单衣扔给他，他便裹着那衣服光着两条腿跑回了暗室。利索地更衣梳洗完毕，初七回到卧房，想要看看是否需他伺候主人漱洗，却没想到主人却已离开了房间。
　　
　　他将主人给他的衣服折叠整齐放在床上，余光瞥见了床单上几点印记，忆起昨夜的身体交缠，心中暖意丝毫不减。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想是有当值的侍女前来，他便拖过被子将那痕迹盖上隐去身形躲去了一边。
　　
　　那侍女没有进房，像是被人叫了过去。依稀听见几句交谈之后，初七便见披着件靛蓝罩衫的主人走了进来——原本就卷翘的头发未经梳理更是打眼，日间束在脑后的发丝垂于两边，倒是让沈夜的脸看上去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柔和。
　　
　　初七寻了套干净被单换上后，便对他道：“属下这边伺候主人梳洗。”
　　
　　沈夜却摆了摆手，掀开被子又躺了回去。他见初七面有忧色，便说自己无碍，要他备好刀以防万一。

初七面色一肃，接下命令：“是，主人。”
　　
　　
　　
　　
　　雩风待在这巨门祭司的宅邸总觉得闷不透气，便趁着天还大亮着出去走走。这是他父亲在世任职时的居所，而他这区区低阶祭司若不是仗着自己的血统又怎能居于此处——想到这儿他便来气，沈夜一直压着他的职位以阻他扩展势力，而至今时今日他还得借助心魔的力量才能发起反击，实是……难以容忍。
　　
　　他给自己的行为冠了个“忍辱负重”的名头。昨夜他趁着沈夜卧病城中管理松散之时，潜入寂静之间见了砺罂，而那心魔听说他已无人可用，便慷慨地说要分与他一些魔气，目的自然是杀了沈夜。
　　
　　能够亲手诛杀那让他陷入如此尴尬境地之人乃是他梦寐多年之事，只是沈夜虽对外称病，可究竟伤势如何也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有砺罂魔气相助，雩风亦无十足把握，不敢贸然行事。
　　
　　他瞧见了坐在花园石坛上抚着箜篌的华月——那琴声倒是凄凉。
　　
　　人说琴可传意，又是发生了什么让那廉贞祭司如此哀伤？雩风摸了摸下巴，双眼眯作了一条线。
　　
　　他潜去了树后，旁顾左右无人，便安心地躲在暗处窥视那忧戚之人。
　　
　　华月于清晨之时便从侍女口中得知大祭司的计划，她只道此计冒险却也不得违抗命令。
　　
　　指尖拨动琴弦，奏出一首怆然悲曲。
　　
　　华月已察觉到了雩风就在近处，尽管心有犹疑，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将这预备好的戏给演下去。
　　
　　若要琴音动人，则需以真情而抚。沈夜如何从一个单纯的少年变作今日眉宇沉重的大祭司，她是再清楚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怀念起那个因别扭而不肯将自己心情展露于人的孩子。如今的他亦如往日隐藏情绪，担华月却也知道他再不是那个沈夜——他是烈山部的大祭司。
　　
　　何等尊贵又无奈的称号。华月竟觉自己眼角有泪流出。这也好，戏演得够真才足以使那人信服。
　　
　　琴音骤止。
　　
　　她拭去眼泪理了理裙角，起身离开了那个繁花盛开却无香气弥漫的花园。
　　
　　
　　
　　
　　雩风一路尾随华月，来到了沈夜的寝殿之外。
　　
　　咦？这儿……怎么那么多守卫？
　　
　　只见那些以面具覆面紧握法杖的祭司们个个身上都带着股肃杀之气，警惕地环视着周围。
　　
　　雩风有些纳闷——沈夜寝殿平时并无护卫看守，一来他长居主殿少归此处，二来这流月城中无人有那个实力可近他身侧，根本无需人护。
　　
　　莫非沈夜那厮是真的不行了？
　　
　　华月还在那些调来的祭司面前来回踱步，像是在训示着什么。
　　
　　看来那日沈夜受的伤的确不轻，休养了这么多天还是恶化了。雩风咂着嘴，心中只感无比痛快。只不过他一直缩在这寝殿又能瞒得了多久？终究纸包不住火，大祭司病重一事迟早要在城中传开。而到了那时候人心惶惶……唉，于心何忍啊。雩风眼珠一转，只觉砺罂予他的魔气在体内蠢蠢欲动。
　　
　　那便由他亲自为族人解忧罢……以下任城主的身份。

（2）

　　八月还是下界之人沉李浮瓜的时节，而高悬于天的流月城六月过后即为冰雪严封，即便有偃甲炉中燃烧的五色石抹去了那些冻雪，但却也融不尽这彻骨的寒凉。然而这夜来得还是较晚，算是烈山部人知晓季节的唯一途径。初七怀抱着刀坐在寝殿之顶，静静地看着下方那些不明所以、却仍被叫来此地做戏的祭司们在这霞光之下露出了困意。他扬起了手看了看那绣着叶纹的宽袖，叹这祭司服实在不与自己的刀相符。
　　
　　也不知是真是演，在一个祭司仰面打起了呵欠之后，他便见护卫们接二连三地都做起了类似的动作，有几个甚至瘫坐在了地上，迷迷糊糊地揉起了眼。
　　
　　初七站了起来，向远方望去。
　　
　　
　　
　　
　　华月从殿内步出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疲顿景象，心中纳罕，疾步走至一名昏昏欲睡的祭司身前拍醒了他。
　　
　　“廉贞……大人？”惊醒的男人挣扎着站了起来，可两只眼却像被糊住了一般怎么也长不大开，待他好不容看清眼前之人时便又是一片黑暗袭来，身体如沉石一般向后摔去。
　　
　　华月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该只是昏死了过去。
　　
　　这摔倒动静不大不小，却也不至于一点旁人反应也不引起……正当华月疑惑时，便听左右传来连番响动。她往旁瞧了瞧，只见其余的祭司们皆已横躺于地面，不省人事。
　　
　　正捧着盆水走出寝殿的侍女得见此状，手一软便将铜盆撒下，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
　　
　　“啊——”
　　
　　华月顾不得这群昏迷之人，闻声后立即向那处赶去捂住侍女的嘴叫她莫要惊慌，却见她睁圆了眼，像是看见了令人恐惧的东西，口中发出呜呜的泣声。未及华月转身察看便觉颈后一凉，带着侍女一齐直往前倒去。

　　雩风踏过二人的身体，挑了挑自己的头发。他犹豫着是否要先杀了这两个女人，转念一想又道此时还是先将沈夜处理了要紧——没了沈夜，他手下的废物还能做出什么不成？
　　
　　“唉……沈夜的人，也就这点儿本事——和他一模一样。”他倒是将这大不敬的话说了出口，左右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顾虑。反是这屋子空荡，回声也算给这即将作坟的地方留下点活气。
　　
　　外边这么大动静，沈夜也不做出反应……哼。雩风轻笑一声，经过堂屋继续往内里探进。
　　
　　他步子迈得极重，像是故意要打扰那人安眠。咚、咚……
　　
　　他终于听见了第二人的声音。
　　
　　这咳得……
　　
　　经过一个拐角，雩风来到了沈夜卧房门前。里边那人像是知道有人在外，咳嗽声霎时停止。
　　
　　嘶哑而又微弱的声音响起：“华月？”
　　
　　“啧啧……”雩风迈了进去房，笑着对沈夜说，“是我。”
　　
　　窝在厚被里的人身形明显地动了一动，随后又立即支起身体，却因乏力而摔了回去。这一震又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肩不断地耸动，额上亦冒出了层层汗液。那张惨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嫣红，从雩风那处看去，沈夜就是一副与当下时辰相衬的日薄西山的模样，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一命呜呼化成那微末尘埃。
　　
　　沈夜一手掩着嘴，偏过头望向了雩风，藏在被中的手握住了许久未用的剑。他清了清嗓，可发出的声音却仍是沙哑不清：“你……是来取本座……性命的。”这样的境况下，雩风为何而来已无需再问。
　　
　　“是啊，紫薇……尊上。”
　　
　　沈夜听他语意嘲讽，先是一哼，后目光又在雩风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双戏谑的眼上，更是轻蔑地道：“既如此……你便动手罢。”说着他即闭上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雩风气短，被这不屑的眼神一盯便是火冒三丈，恨不得此刻就将沈夜一击诛杀——可他也不想沈夜死的这么容易，只得强压下心中怒火，琢磨着要如何在死前好生作弄他一番。他摸了摸怀中的魔契石，那里边积蓄着砺罂给予他的魔气。
　　
　　雩风默念咒语，那从黑石中流出的魔气即直直窜入胸中，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黑雾缭绕，魔气从他胸口迅猛扩散，脑子像被那雾气封闭几乎无法思考。他暗道不好，竭力控制住魔气侵蚀他的意识。
　　
　　心魔狂妄的笑声在他耳边作响，他捂住了耳朵全身缩做一团。
　　
　　砺罂的魔气竟如此凶猛……好歹将那魔气压制，雩风闭眼感受着力量在他身体里蹿动的快感，他将手负于身后，大摇大摆地向前跨了几步。
　　
　　只见一只以黑雾塑成的巨手从他体内伸出，带着一阵邪风将那虚弱之人抓起一把甩在了石墙上。雩风不等沈夜身体倾落，便使着那手再次将他捉住——这一次他将沈夜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裹着被子一同滚落地面的剑落入他的视界。
　　
　　“我说啊，沈夜。”雩风绕过咳嗽不止的沈夜，拾起了地上的剑，“死到临头还欲反抗，你以为你现在这鬼样子还拿得动这剑？”
　　
　　沈夜不语，双眼往门那方看了一眼，挺直了背脊却感一股凉意直渗骨髓。他无需回头也知是雩风将那剑抵在了他的背上。沈夜为魔气所制动弹不得，被紧捏在手中的压迫感使他有些喘不过气。这魔气直接与砺罂联结，虽他那夜已与砺罂达成共识，但若那心魔此刻反悔，他亦无反击之力。兵行险着，为防万一，他命令初七乔装祭司伺机行事。
　　
　　雩风决意让沈夜在死前吃些苦头，也未将剑置于他的要害——他想先割下沈夜一条手。
　　
　　沈夜向隐于门边的初七使了个眼色。
　　
　　“呵……”雩风狞笑着高举起剑。利刃划破空气，眼见就要触到沈夜的右肩，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那剑便哐当一声摔在了沈夜悬空的脚边。

（3）

　　
“初七。”
　　
“是，主人。”
　　
沈夜唤了那戴着面具的来人一声，见他杀气正盛，又背过身去未有多说什么。
　　
方才还得意忘形之人现已失去意识闭了嘴，安静地躺在地上，而那魔手亦随之消失无迹。沈夜本只想要初七将他制住，以便他借雩风与砺罂相谈。他又看了一眼初七，只见他仍用刀指着那人，握着刀柄的手似乎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有些微颤抖。
　　
沈夜整理了一下被魔手弄乱的单衣，令初七去看看外边那些人的状况。初七迟疑了片刻，但见主人此刻已无刚才所见的虚弱之相，才听命退下。
　　
“砺罂。”沈夜对雩风说道。
　　
砺罂只需借个身体出来说话，而那身体是否清醒并不碍事。于沈夜呼唤之后不多时，那本存于雩风胸中的魔气飘散开来，环绕于其主人身周，雩风倏然睁眼，红光在其眼中一闪而过。随后，他张开了口，砺婴的声音从中幽幽传来：“呵呵呵呵……大祭司……雩风既已败于你手，那么矩木枝……呃？呵呵呵呵……”
　　
沈夜见他向自己靠近只觉反感：“此次牵连性命颇多，城中无人，本座也暂无暇着手矩木枝投放一事。”言下之意便是并无打算履行其约。
　　
“雩风”又走近了些,面相狰狞：“大祭司可是要反悔？”
　　
“砺罂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沈夜瞄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你若不信，大可现在就杀了本座。”
　　
“雩风”敛起早已聚于手中的魔气。“取本座性命并非难事……可本座死前，定先让矩木与整个流月作陪葬——这,本座……还是做得到的。”——他想起了昨夜于寂静之间沈夜说过的话。
　　
区区凡人怎可与魔抗衡，砺罂自信能够轻易杀了这位紫薇祭司，可他也清楚沈夜亦有能力让他多年来的等待毁于一旦……沈夜心狠手辣，且下界可容烈山部人居住之所尚未寻得，流月此时仅是一座死城，他更无顾虑。
　　
正当砺罂衡量其中利弊之时，只觉自己的灵力不稳似是受到了冲击。想来是这身体的主人醒了过来，正欲将他赶出。此力甚锰，砺罂久未吸食七情亦无足够力量抵御……只好笑道：“呵呵呵呵……我岂会怀疑大祭司所言真假……”
　　
沈夜察觉“雩风”面有异状，瞳孔四周的深红在逐渐淡去，便知砺罂在这儿也撑不了多久：“雩风体质特异，与你相连。本座会收去他的魔契石，砺罂大人若是愿意可随时附身于他。以他的身份，要号令流月并非难事——你意下如何？”砺罂自不会轻易信他所言，他便撂下这番话以作安抚，至于他信或不信……也由不得他。
　　
“那么我便期待着……那矩木枝遍布神州的那一天。呵呵呵呵……”

雩风本只是砺罂激沈夜的棋子，他可不信雩风那性子可担城主之位。此次算是在沈夜那儿吃了一瘪，但他提醒沈夜的目的想来也已达到，便也不打算再做纠缠。



笑声与魔气皆于刹那间散去，沈夜抬手施法将雩风怀中的魔契石收入手中。

雩风好不容易从砺罂那儿夺回了身体，此刻累得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连沈夜走到他头边他也抬不起头看他一眼。

沈夜也不着急，从一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拿了块白布耐心地擦拭剑刃。雩风属城主一脉，天生灵力便胜过常人，若非生性恶劣也是个可造之材。这些年来城中精锐死伤众多，而他的计划要想顺利实现，人手是必不可少的。更何况雩风身份特殊，他纵然有多想除去这个隐患，也无法行事。

也好，如此也可提醒自己行路之难，不可有半分松懈。

“沈，夜！”雩风终于缓过了气，只是脑中混沌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只记得自己举起了剑，在那剑现却在沈夜手中……他质问沈夜：“你做了什么！为何砺罂会附体于我！”

沈夜慢悠悠地回道：“为何会附体于你……呵，这……该问你自己。”

莫非是砺罂予他的魔气？

沈夜看着雩风扯着自己的衣服寻找魔契石，便将那物化出摊在手心。

“给我！”

“屠杀族人，行刺本座，谋夺城主之位……哪一条算来都是死罪。”沈夜握着剑，走至雩风身前，“与砺罂私结，反被其利用。如此可怜，呵，本座反是不忍要你性命。”

“何必在这儿故作慈悲。”雩风听见沈夜话中一词心中郁郁，憋了半天才问，“利用？你说砺罂利用了我？”

“砺罂可是以日后将矩木枝送往下界为换，助你登城主之位？”

雩风不语，只当默认。

“你以为……你当得了城主？”

“总比你称职。”雩风蔑笑一声，大喇喇地坐在地上看着沈夜。

“此话从何说起？本座仅是烈山部大祭司，而城主——”沈夜这话说得不急不快，语调亦无起伏，陈述着事实，“是沧溟。本座只是在为城主……尽忠。”

“呵……左右现也与城主无两样，这话你也倒说得出口。”

“那么你又以为凭你以沧溟血亲名义登上城主之位后，能堵得住悠悠之口？到底言不正名不顺，只怕那时烈山部将被你屠杀殆尽。流月城空，你这城主……呵。”

雩风只知阻碍自己前路之人为沈夜，便想现将他除去，倒还未曾想过之后。如今想来，莫说其他城民，就连所谓城主一系之人也怕难以接受他越过仍在世的沧溟踏上城主宝座。

砺罂不愧为心魔，掌控人之七情，几句话语便使他忘却一切被仇恨蒙眼。他咬了咬牙，也不知该如何回话。二人皆是沉默，良久雩风才忍着一口气说：“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既与砺罂有缘，本座便收了你的魔契石，让你能与他共商流月存亡大计。”

已在砺罂那儿吃了亏，雩风怎敢再与他同谋，若无魔契石护身，砺罂要想对他不利可非反掌之易！情急之下，他只得哭喊：“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不急……砺罂亦盼望着烈山部能够安然前往下界繁衍生息，若是途中出了差错……”沈夜看了看冲到自己眼前的男人，“比如叛乱之类妨碍本座大计……他便附身于你，再取代本座。”

剑立于雩风颈边。

“到那时，本座也不得不杀了你。”

想到刚才砺罂占据他身体时的境况雩风仍觉后怕。他咽了口唾沫，手将衣袖捏得皱皱巴巴。

“勿妄想，勿妄为。你若不想被砺罂操控，不妨少将时间花在这些无谓之事上，勤加修炼。”

随着沈夜将剑收回，雩风再次瘫软在地，愤怒不甘此刻也只能收在心底，只得听从那大祭司之言无可违抗。

（4）

夕阳已下，明月初升。

华月醒来后仍是恍惚了一阵，待醒过神来，唤醒她的那名祭司却早已没了踪影。她顾盼左右不见其人，那人身影也不知是融入了这齐装人群里，还是这无际夜幕之中。

华月想着得赶紧进去看看大祭司的状况，匆匆扫视一圈皆已苏醒的祭司们便欲入内，却见气急败坏的雩风走了出来。

雩风撞开围绕在殿外的几个祭司，从这条勉强开辟出的窄路里挤了出去。他踉跄走至一水池旁边，双手撑着池沿，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狼狈的脸。他用手划破了那平静的水面，使那波纹将那空中圆月拆解得支离破碎，然后，他看见那月在风波之后重归傲然。

即便是幻影，月依旧不为他力可摧。

沈夜扶起雩风临走时踹倒的烛台，重新为它点上了火。初七本想上前帮把手，但见华月于此刻来临，便扶了扶尺寸略大的面具，退去了一边。

“属下参见紫薇尊上。”

“外边的那些人状况如何？”沈夜虚作一势让华月起身。

“看来是没有大碍。”华月想到方才见到的雩风，眉间一沉，“尊上打算如何处置雩风？”

“明日本座会下令，提他席次。”沈夜回道。

华月不解：“他犯下这等错事，尊上竟不治他的罪？”

“本座自有考量，你照做便是。”沈夜倒也不愿再将这烦心之事再叙，不知者反是少些担忧，看着华月愁容便岔开了话题，“雍门巧呢？”

华月听他问起那小姑娘，再想沈夜对雩风的处置也是不安：“她这些日子留在属下住处，属下亦嘱人看守未让她离开。只是她惦念着尊上为……为她叔婶报仇一事，夜不能眠……”

沈夜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可是在想，她若得知本座放过雩风，定会对本座的决断有所不满？”

华月心中所想败露，只得承认。

沈夜知她是不忍那姑娘期望落空——华月对无辜之人总是心软，这样的性格可贵，却难堪大事。

“一人之愿何以与万人之存活相提并论。”一说及此，他的言语总会化作坚冰，使人只觉寒意彻骨，不敢置喙。既生为烈山部人，便得为其既定命运付出代价，正如他身为大祭司，便得舍弃前尘脱胎换骨，做出为“前世”所不齿之事一样。“她要是不悦，那你便叫她耐心地看着，本座会有如何作为。”沈夜轻振衣袖撂下诺言，他所行之事还容不得他人臧否。

华月自知无法扭转沈夜的决意，多说无益，便道：“……是。那么属下这便先行告退，殿外祭司们的记忆我会替他们抹去，尊上……还请早些歇息。”言毕即行礼离去。

沈夜等那袭裙滑过门沿，才将视线转至屋内角隅。他冲那处招了招手，便见初七现身眼前。

“主人。”

初七跪下行礼，那尺寸不合的面具随着他垂首沿着鼻尖滑下了些，露出半双眼来。沈夜坐在床边伸手便能触及他的脸，他用四指将那面具往上抬了抬，见初七微微动了动鼻子，又张开手指将它取下。

“起来吧。”

初七站起身来，甩了甩那叫他深感不便的衣袖。他本考虑过这袖肥大，该可以将刀掩于其中，但他的佩刀无鞘，只怕是会划破衣衫反倒将利刃展现于他人眼中，只得作罢。

沈夜看他穿着那身衣服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倒也想起了自己初次穿上那服装的模样。层层衣衫颇为厚重，如千斤重担压在胸口直叫人难以喘息。但见他人并无同感，只道唯有他一人对此感到不快——但现在却不是了。初七还是适合那身劲装，轻如飞雀，利如猎鹰，一袭黑色也合他杀手身份。历任大祭司皆着白衣，而沈夜却喜黑，兀自将己装色更改，恰将自己融入那寒沉夜色——正如他名。

该说是否一切皆于冥冥中注定，让他们二人皆生若黑夜。

章十一

穹顶崩裂，青石倾落，光柱骤升。一人握刀立于四方光阵中心，身姿挺拔，因面上覆有一造型独特的面具，无法辨认其为何人。

身为阵眼之人收起刀，似乎因疲劳过度步伐有些不稳，略向前走了几步便瘫跪于地，仰首望向上方完好无损的天顶，总觉得有这面具阻碍他视物，一切都如雾霭般朦胧不清。但这仅仅是他的错觉，沈夜又如何会让一个暗杀者失去那双锐利的眼。

眼见一块巨石极速掉落，就快要砸到他的高高仰起的脸。他闭上了眼，那石便在离他只有半寸之距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夜看他支撑不住即解除了幻术。千柱之阵消耗巨大，他能坚持至今已是不易。

“初七。”

“是，主人。”

“到此，本座已将所有传授于你。”

“……是，多谢主人。”初七仍旧跪在那青石地面，好像是真的失去了所有气力。

主人回寝殿的次数日趋减少，一月能有一次都算是罕见。也只有要授他术法之时，初七才能与他相见……当真是习惯了二人独处的好，初七听了这像是宣告结束的话语，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正如那醒世酒，迷醉了、生瘾了，就再也无法释下，只得一杯接着一杯。如若不然，人便像是失去了心，胸膛左方总是空落落的。

“再是何等好酒，沉醉了终是有害。”主人似乎这样说过。

而这害处便是他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多了太多想要之物。

沈夜手紧捏着一份有些年头的木简，敛在袖中迟迟未能拿出，目中光辉明了又黯往复数次。他走至初七身边，弯下腰将那早已备好之物举在了他的眼前。

初七双手接过木简吃力地站了起来，却见主人背过身去，没有与他相视。他埋下头将木简展开：“……主人？”

“你若愿意，便学学偃术。”沈夜沉声道。

偃术……这一词，初七这些年来听过数遍却也仅限于知道这个名字，而那些更深的他也没有机会碰触，算来……他也只差这一门未学。主人虽是问他意愿，但此话既出他也不愿拂了这番好意。他便从起始处开始，细细地读了下去。

沈夜见他仔细参详这份谢衣遗留之物，想他对此必是有极大兴趣，暗自轻叹一声，不知是否该对此感到欣慰。

“本座对偃术不甚熟悉，破军……居所之内应还有更多册本，你可去那里查看。”

初七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是，主人。”

“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去向瞳请教。”

“是，主人。”

初七到底还是走上了他为他铺好的路。

沈夜阖眼，松了一口气，心中再多挣扎到这一步也都化作无谓。



初七来到这里才想起，多年前主人领他走遍流月之时绕过的几座屋宇正是他此刻所在之处。破军房内似有人常来打扫，片尘不染，摆设看起来也应未被人擅自挪动，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去——只是没有活人生气，凡来此之人皆能知晓这里已有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破军是主人徒弟，对他的居所上心也是应该。

说起来沈夜虽对他倾囊相授，初七却从不把自己当做是沈夜的徒弟，因为主人亦未把自己看做他的师父。主人只是在教一个傀儡如何像人一样活下去，仅此而已。他所学所有皆是因为他需尽己责，以初七的身份护主人周全。

那么偃术，又是否可以助他维护唯一在乎之人？

初七将早先于七杀祭司那儿得来的木材与工具放在地面，从书架上找出几卷图本。主人赠与他的那册木简上记载的是偃术概要，阅后心中已有其大概轮廓。初七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他皮肉覆盖之下便是偃甲——偃术竟可延续生命，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想要做出与自己一样的傀儡，让他们同自己一样，忠于主人至死不渝。

又一年神农寿诞。借此之机，沈夜向族民宣布了两件令人欢欣鼓舞之事。一是可供烈山部迁居之地已经寻得，二是为流月城添了两名高阶祭司——巨门与太阴。

巨门自是顶了其父职位的雩风，而太阴则是与雩风交好、名作明川的男人。二人品性十分相像，皆是自视甚高不将旁人看在眼里之人，是有足以堪任此位的能力，却也易被自己的狂妄糟蹋，掀不起什么风浪。也因如此，沈夜才放心将这般不安分的二人都提此高位。

砺罂听说沈夜已在下界寻了处浊气不侵的地界蠢蠢欲动，捡了祭典之前他来看望沧溟的机会，直截了当向他提起矩木枝一事。多年来沈夜以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推脱，想着龙兵屿一出他也再无拒绝之理，而沈夜的回答亦让他十分满意。

“好。”

沈夜干脆的答复，激起砺罂一阵肆意的疯笑。他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将花置于沧溟手边再不如往年一般与她多说什么，踽踽离开了寂静之间。

(2)

瞳方送走了初七，便又迎来了沈夜。这一前一后时间卡得精准却未碰头，看似二人约好了不相见，却不过是他们微妙的默契。

瞳正收捡着之前拿出的一套工具，对来人说：“你晚了一步。”

沈夜坐定：“此话怎讲？”

“初七刚走。”

哦……那是错过了。

“是么。本座是有段时日未见过他了——他近况如何？”

“……他说他体内的偃甲出了些毛病。”瞳如实相告。

“‘他说’？”

“自己发现，自己修补。我只是帮他看了看。”

沈夜听了，点了点头：“看来他偃术大有长进。”

“……是。”

初七研习偃术不过数月，便能有如此可喜成绩，看来要他成为……谢衣并非难事。也只有这样，在他死后，初七才能在龙兵屿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沈夜颇感宽慰，身体微微向后倾去，让椅背替他担一些疲累。-

瞳从木架上取下一条发黑的长枝，乘着轮椅来到沈夜跟前：“之前你送来的两个人，我给了他。”

沈夜看着他手中的矩木枝，便知他指的是最先发现延至流月底区的矩木枝枯萎的两名祭司。这神血即将耗尽的事实再次呈现在他眼前，沈夜不禁心中一紧。为不让此事传出，他才将那二人送给了瞳，又让华月留意各区矩木枝的状况，唯恐让族民发现引起恐慌。

“他要人去做什么？”

“他说是秘密。”瞳将初七原话复述，食指同时在那木枝腐烂处搅动。

没有听到原因沈夜也不在意，左右初七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让他留点秘密也是无妨。

“大祭司让我考虑的矩木枝改造之法……”瞳将手中的枝条举起，在烛台边借光看了一看，“我想,借着矩木枝枯萎之后自体中残存的神血为基，该是能找到方法的。”

“已有眉目？”

沈夜已陆续往下界送去不少矩木枝，而吸食了人间七情的砺罂也是一日比一日贪婪……

无论如何也要在冥蝶之印发动前，削弱他的力量，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沈夜叹了口气：“有劳。”

瞳到现在病情没有过重恶化已是十分难得，若是可以,沈夜也不愿将这么繁杂之事全都交给他去做。

但也快了……很快，他们就都可以去龙兵屿了。族人，华月，瞳，小曦……还有初七。

初七将其中一名男人置于石台之上，而让另一个惊恐地倒在旁边看着。他没有用术法禁锢二人，因为在告知他们即将面对之事后，两名祭司便欲自绝性命，还是初七与他们一番搏斗才救回了他们——此时已是奄奄一息的二人又如何能反抗他？

他先挑了伤得更重的一个下手。

　 首先剖开他的胸膛，将灌入灵力的木制心脏放进，断了的肋骨也用削好尺寸的木头代替,再用针线缝合，从外部再次往偃甲内注入灵力。
　
　 “偃术……”倒在地上的祭司虚弱地叫了一声。
　
　 初七应道：“是偃术。”
　
　 最后将手放在他的额头，抹去记忆便就完成了——他仔细研究过自己身体，大约就是这些了。整个过程没有耗费太长时间，初七用备好的白布擦了擦手，看着那个还在沉睡之中的、经历了自己所经历的傀儡。
　
　 就叫他“九”吧。
　
　 初七将“九”搬下石台，随后转向那个即将成为“十”的人。
　
　 祭司咽了口含血的唾沫：“你是……谁……”
　
　 “初七。”初七回道。
　
　 “你的偃术很……厉害……”祭司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让我想起了……谢衣……大人。”
　
　 初七摇了摇头：“我不是谢衣。”
　
　 “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
　
　 初七绕到祭司身后，双臂从他腋下穿过将瑟瑟发抖的人拖起，突然问了一句:“你想成为傀儡吗？”
　
　 祭司咳了几声,血从嘴角滑下:“你……会放过我？”

“问问而已。”

不知道主人在那之前是否问过同样的问题。可无论问还是没问，至少现在自己这样……很好——初七是这么想的。不这么做，人可就死了啊……

他将祭司放到了石台上。

这也许是一件错事——初七拾起了刀。但又有什么，会比活下去更重要。主人想要的，不就是让烈山部人能够存续下去么。

……

初七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有些发愣。违背一人意愿，将人改作傀儡——他到底还是做了和沈夜一样的错事。

九,十。流月城内又多了两具活傀儡。

他们醒来时不会说话，双眼迷茫，行动呆滞，和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判若两人。初七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忽然思考起了自己以前怎样的一个人，是否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就像是……另一个人。

初七不打算去问主人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因为之前是怎样的人如今再问也无意义。但他认为自己应该感谢他、那个曾经的自己，因为有他自己才能够随侍主人这么多年。可初七又觉得有些抱歉，因为也许那个人并不希望被改作傀儡——应该没人自愿成为傀儡的吧。就像华月，最后不也亲手杀了那个使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吗？

初七自然不会杀沈夜,也不会去杀瞳。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主人让他从一个傀儡，变成了人。

(3)

“主人。”

“主……然……”

初七摇头，再说了一次：“主人。”

“助……人？”

不对。

初七待“九”和“十”适应了新的身体、能够活动自如后，便开始教他们说话。不用说，这首先学的词当然是对沈夜的称呼，只是眼见大半天过去了，两个傀儡还是说不利索。初七也不曾想过这声他说得顺口的“主人”竟会这么难念，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自己也回到了最初的那段乏味时光。

初七口干舌燥，面对这两个懵懵懂懂的傀儡，第一次产生了累的感觉。——主人那时也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累了？那就休息会儿罢……”他这么说过。

初七便将沈夜的话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抿着嘴舌尖在干裂的唇上舔过。

两个傀儡也不大明白“休息”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闭上了嘴，自己就不该说话，安安静静地蹲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人。

初七被这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眉头蹙了又舒。

“主人。”

傀儡们听他又开了口，便再次机械地跟着念了起来：““主……人？”

有点像了。初七颌首，继续道：“主人。”

“主人。”

终于对了。初七舒了一口气，向“九”“十”点了点头以示赞许。

傀儡像是得到了激励，两人几乎同时从地上爬起，又同时走到初七面前对他说：“主人。”

初七没有反应。

“主人。”他们又叫了一声。

“我不是你们的主人。”初七想他们该是认错人了，把他当做了他们的主人，“你们的主人是烈山部的大祭司，沈夜。”直接唤主人名讳是为不敬，他轻抚左胸虚行一礼，遥表歉意。

傀儡还是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将视线钉在了这个他们唯一认识的人身上。

也是，“九”“十”都还未曾见过主人……他该尽快带这两名傀儡去面见主人才是。

初七便领着傀儡去了最里间的屋子，告诉他们不要出声、不要乱走、好好地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说完之后，初七才想起他们该是听不懂自己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但没有他的指挥，“九”“十”也做不出什么事——初七不会怀疑自己的猜想，只因以前的自己就是如此，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他拉上了那扇厚重的石门，将那两具沉默的傀儡锁在了幽深黑暗中。

沈夜知道初七来了。

此时他正与华月商讨着龙兵屿的事宜。神农雕像已经塑成，而后便是主神殿、各阶祭司寝殿以及平民所居房屋。眼前木架支起了一幅高约一丈宽两丈的巨大地图，制图之人凭自己的双脚双眼走近看尽整个岛屿，才绘出了如此详尽的地图。

沈夜立于图前，手指在纸上点划，将自己设想的布局一一说与华月听。华月依他所言用毛笔在上做了标记，又听他说房屋若用石建会显得阴寒沉闷，定要改用木制，尽量与下界民居相同，便在地图一角多添了几笔。

她发现还少了一处沈夜没有提到：“尊上的寝殿应布于何处？听制图人说，若是到了春天，这里便会百花盛开，左近又有溪流，安静雅适——尊上意下如何?”她手指在地图左方点了点，心里有些忐忑。她知道即便建了寝殿，也不过是多了一处无人可踏足的空屋。只是她还是抱有一点希望，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沈夜想到初七还在旁边听着，若说不建定会惹他生疑，只好道：“就那儿罢……”

华月听了喜笑颜开，因忙碌而憔悴的面上多了些血色：“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说着便将地图收去，急急行了一礼便轻快地离开了。

沈夜轻叹一声，坐回椅上，挥袖叫初七现身。

“主人。”初七许久未见沈夜，看他这些日子来又是疲惫了不少。

不知那两个傀儡是否能让主人开心……

“你长居破军宅邸钻研偃术多日——如何，可有突破？”

初七答道：“属下遵主人吩咐日夜研习，已有小成……”

沈夜听他此话中带有点傲气，联想瞳前些日子说的，也知初七定是做出了什么稀奇东西，要向他邀功来了。——说是邀功不妥，初七应是想要他看看他做的偃甲。

“哦？”

“属下想……主人能够看看属下新制的……偃甲。”

谢衣以前也爱让他看他的得意之作，只不过他一对偃甲了解不深，二谢衣是他悉心培养的爱徒、下任大祭司的人选，应借偃甲多与风琊那些高阶祭司走动，他才屡次拒绝。

而这次请求他的是初七。虽他一心想要初七成为谢衣，但近百年来他也深知自己终究无法将他看做谢衣。

毕竟，这两个人是不同的。即便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躯，就算他让初七戴上面具遮去那张脸，沈夜也还是能感受到二人的不同。

他所想要的与他所想的，竟是如此无法忽视的矛盾。

“好。”

初七听他答应，立刻起身：“请主人随属下来。”话中是掩藏不住的兴奋。

当石门在眼前开启后，沈夜霎时变了脸色。他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初七才走到“九”的身边，见主人生了气当即便双膝跪下，低声道：“回禀主人，这是‘九’和‘十’。”

无需初七再多解释，听这名字沈夜也明白了那宛若石像的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活傀儡……

“本座要你学偃术，你就用偃术做出了这个东西？”沈夜闭上了眼，缓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主人……”初七并不清楚主人为何会对这两个傀儡起如此大的反应。他回首看了看那两具在此盛怒之下仍是毫无知觉的傀儡，垂首不语，只等主人言明。

沈夜却令：“杀了他们。”

什么？

“主人？”

“杀了他们。”沈夜加重了语气，不容反驳。

“……是。”

初七走到傀儡身边，将化出的刀架在了其中一人颈边。下手之前，他问了沈夜一句：“是傀儡让主人不高兴了吗？”

沈夜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激动失态——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初七也做出与他同样的错事。

所以他说：“是。”

初七背过身去：“……属下遵命。”

他学偃术不过是想要主人开心……

他们本就求死。

自己该是错了。

白光于眼前闪现，刀划过咽喉，飞灰顷刻飘散。

这把刀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舔过血了，这一刻见着那腥红的液体，初七才忆起自己是个杀手，而不是偃师。

偃甲，不过是些会动的纸壳罢了。

初七苦笑。再精妙的偃甲，若不受主人青睐，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转身走向沈夜跪下，双手举起，手中出现了一份厚重的木简——那是主人给他的。

“请主人原谅……属下不愿再学偃术。”

初七语意绝决，而沈夜怒火减退，目光却是黯淡。

他本就不该让初七学偃术。

他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初七。就如他当年未曾问过谢衣是否愿意成为傀儡一样，他也没有问过初七是否愿意成为谢衣。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徒弟和所爱之人活下去，而这份执念反而使他忘了问他们的意愿。

沈夜将那份木简收回：“起来吧。”

“是，主人。”

“你为何……要做出他们？”他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初七高声回道：“属下只想将他们培养作与属下一样的傀儡，护主人周全。”

沈夜听了，沉思不语。

初七便跟着他一起沉默。

“你不是傀儡。”良久，沈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初七却说：“无论是否为傀儡，属下只想护主人周全……至死不渝。”他想要让主人知道，这是他永不会更改的心意。

（4）



沈夜神情肃穆，心中却是万千感慨。听了初七的肺腑之言，他又岂会毫无动容。

只是“至死不渝”……他若这么想，只怕到最后是会失望。

——他想护的人，从一开始就走向了死亡。

到那时……初七定会将他的死视作自己的过错，而揽罪于己身是何等难过的事，沈夜怎会不知。脚步会变得沉重，呼吸会变得艰难，身无法舒展，心无法舒畅，即便抬起头直面阳光也只能看到挥散不尽的阴霾……

他很快就能解脱，而初七又会担着这份罪责活到几时？沈夜还要给他很长的未来，这份苦楚也将会伴随他的余生。

然而痛苦又如何？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初七，若本座要你砍下自己的双臂，你当如何？”

“属下遵命——只是……”

“只是什么？”

“属下先断右臂，那么左臂……还需请主人亲自动手。”

沈夜哼笑一声让一直持续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见初七也因这略显奇怪的问题，放松了自己紧耸的肩。

沈夜又问他：“那么，本座要你去死，你又会如何？”

“属下定当心甘情愿为主人而死。”

“……那么，本座要你活呢？”

“属下自不敢做出有损自己性命之事。”

“无论用何种手段，你都会活下去？”

“……属下性命归主人所有，任凭主人处置。”

“好。”沈夜满意地笑了。

他用一个狡猾的手段，听到了自己的想要的答案。无论用什么手段，初七都得活下去。

自欺欺人？他沈夜一世未曾欺骗过什么人，在最后一刻骗一骗自己又有何不可。——可沈夜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没有什么意义。

当年他不想要精心培育多年的徒弟死去，所以他才将谢衣改作傀儡，让他的身躯不至于化作灰烬泯灭于尘世——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他这一生，心意也动摇过无数次……也仅止于动摇，最终他也未为任何一人改变自己的决定。

做错了？结果并不如他想象那样坏。做对了？却总有遗憾。无论对错，做了便是做了。有何结果，他一力承担便是。

纵别人恨他憎他、爱他敬他，他又何需在意。



“初七，过来。”

沈夜揭开了他的面具。

这张脸是谢衣的脸，它赋予了初七以谢衣的身份生存的能力。

面具落在了他的脚边，初七微眯着眼，让主人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动。这样的温存使人眷恋，亦使人失去防备。

对于一名杀手，这太过危险。

“初七。”

“主——”从天而降的一个吻封住他未说出的话语。

唇齿相接，温舌触碰，热情却又止于一条无形的界线。初七想要拉开自己的衣襟，手却被沈夜拉住，缠到了他的腰上。

“主人？”初七疑惑唤道。

“就这样。”

沈夜将初七的头按在了自己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背，宽大的衣袖使得初七整个人都被笼在了他的黑色之中。只是初七的衣服与他的一样，也是黑的——这样看上去，倒也分不清谁是沈夜、谁是初七，不过是紧紧相偎的二人，将他们自己融入黑暗之中罢了。

“初七。”

“是，主人。”

“以后会发生许多事。”

“是，主人。”

“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凭你自己的信念去做就好。”

“是，主人。”

“而本座，会赋予你所有的行为……一个意义。”

“……多谢主人。”

这些话语就在他耳边响起，初七可以感受到主人的双唇在他耳上擦过带来的那一点点痒。但他不舍得避开，将他的主人抱得更紧，像要让自己溺死在这仿若梦境的真实之中。



左行三步，右转再行五步。以脚步丈量这间暗室，初七才知此处比他所想的还要狭小。踮脚，再伸手便能触及石顶。

这屋子给予人的压迫感太重，重得让人无法呼吸。这样的窒息感，若放在九十年前，初七断然是体会不到的。然而他在这匆匆数十年中与主人共同走遍了流月，此刻重归旧地、回到□□，他才发现自己最初拥有的实在太少。

是因为经历的、得到太多，所以想要的、渴求的也就多了起来。

他想要离开这间只有自己的暗室，想要替主人扫去阻止他前行的障碍，想要与主人一起喝茶读书，想要和主人缠绵……他想要的太多，可说来也不过只是“想要一直跟随主人”这一个微末的心愿罢了。

可主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初七将顶上的小窗打开，让那一小块月光跌入他渺小的世界。主人没有出现在那方格之外，但他知道主人就在他身前，只要他呼喊一声，主人便会停下脚步回首看他。那双眼中不会有震怒、惊讶、欢喜亦或是其他任何情绪，只是看着一个理所当然存在的人，眼波无澜，平静如静止的月华。

初七再也没有离开过暗室，沈夜亦再未回过寝殿。初七不过是日日练习着主人授予他的全部，而沈夜则是为流月的终局竭尽自己所剩的全力。



据留守无厌伽蓝的祭司说，近日有一天罡妄图潜入无厌伽蓝探查魔气于下界流散一事。

沈夜近年来已往下界投放了不少矩木枝，引起下界各大门派注意也是预料中的事。可砺罂却仍不知足，每隔数月便于寂静之间与沈夜一战。说是切磋，沈夜也明白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实力，若败下阵来盟约即毁，烈山迁移亦将化作泡影。

百年已去，冥蝶之印也将近完成，只需再等些日子便能启动将砺罂彻底封印。

沧溟也该等急了罢……沉睡百余年却连一次也未睁开眼来。身为烈山部大祭司，他必须得让他的城主，在生命的最后看见烈山存活的希望之光——这是他们毕生所求，殚精竭虑、苟延残喘至今的唯一目的。

章十三



昨夜下了场大雨，灌满了放置于窗下的木桶。多余的水溢了出来，漫在了地上，在这寒冷的地方蒸发也变得缓慢。

初七的刀钝了，他需要将它磨利，尽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把刀才会重新派上用场。

被晾在一角已久的磨刀石被初七重新搬出，一捧水落在它的身上将它冲刷，又有刀刃与它相磨——它发出了低闷的哀叹声。

这磨刀声让初七觉得心烦。

这样的感觉让人不爽快，他想要用刀将那颗又麻又痛的心挖出来。可那不过是个偃甲，将木头挖出也是无济于事。

初七的刀算不上什么好刀，用久了再如何打磨也恢复不了往日的光利。可好歹跟了他百年，时间长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刀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初七舞了舞刀，忽然抬起了头。

沈夜还未走暗室机关前，通往地下的门便已向他打开。他在枯井般的暗室口边站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款款踏上台阶。

初七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离开这里，也没有取下面具，跪在一块粗糙石边，静候他的来临。

“主人。”

沈夜就立在门口，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目光从初七身侧的几件物品上扫过，沈夜顿时明了他在自己回来之前是在做什么。

“初七。”

“是，主人。”

沈夜长吸了一口气，弥漫于空气中的潮湿水汽让他只觉从头凉到了脚。他用偏快的语速说道：“你稍作准备，明日随本座去下界。”

“下界……”初七屏住了呼吸。

“无需多问，随本座去便是。”沈夜以强硬的口吻阻止初七可能会问出的问题。

初七心中纳罕，依旧低着头却偷偷抬起了眼，看了看主人的神情：“是，主人。”

沈夜又想了想，忽又改口说：“本座会先行离去……你直接去无厌伽蓝。”

“是，主人。”初七应道。

既已通知了初七，沈夜也没有多在此处逗留的意思，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静跪于前、纹丝不动的男人，毅然而然地转身，匆匆将他的身影抛在身后。

初七等主人离去后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望着置于黑暗中空荡的阶梯，手指半握作拳。

主人似乎有些奇怪。

初七捡起先前放在一边的刀，食指聚集灵力在刃上抹过。他背过身面朝灰暗的石墙，想要试一试新磨好的刀。

横举，刀气从左划至右，刀尖略抬反手下拉又是一竖。每一个动作，都在那面陈石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初七收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以便更好地看清他在墙上刻下的字。

“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观其语……”初七叹了声气。

主人方才的言语着实奇怪，虽是一如既往的不容人臧否的语气，却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急迫地打断人说话亦不寻常。至少，主人极少同他这样说过话。

无论对方所说如何不和他心意，他也会静静听完，在听的过程中细细思考要如何回复……更莫说方才初七并无多言之意，不过是听到“下界”一次，顿生感慨罢了。

下界。

得知要前往下界，初七故意用下界的文字刻上了那三个字。他不知主人此番前往下界是为何事，但主人要他去无厌伽蓝，想必是与烈山搬迁之事有关。

终于要去下界了吗……

主人多年筹谋之事即将结果，初七应当是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心中仍是烦闷异常。

作为一个人便会有七情六欲，心会因人的所思、所求而做出反应。主人说他不是一个傀儡，那么尝到这样酸楚的滋味再正常不过。

该庆幸吗？

初七认为自己是该庆幸的，这些都是主人给他的宝物。没有这样的情感，他也不过是最初的那个傀儡。

“观其语，察其色，随其令。”他突然想起，主人似乎有很久没有与他说过这句话了。

这是主人教给傀儡的准则。

“本座并不需要一个不会思考的傀儡。”主人也曾这样说过。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主人默许了他所有自主的行为，放任他去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可不用他说，不用他指示，不用他下令，初七都会按照他的心意去做。

初七在墙上添了一刀，刀痕贯穿三字。

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初七会为沈夜做任何事，不是因为那是主人表示出的意愿，而是他心甘情愿想要为沈夜去做。

初七将飘移的思绪拉回，又思索起了主人为何行为如此反常。从寿诞翌日相见，主人对他厉声相向之时，初七便察觉到了其中怪异之处，可他连连想了多日也未能通透半分。

主人作何打算他从未过问，只因他无需过问。可主人也要他多做思考、凭自己心意做事，那么，想不透彻的事便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初七对着墙上破碎的刀迹扬起了嘴角，想自己这么些年倒也学会了钻空，做出点狡猾的事。

也许这次下界之行，正是真相浮出水面的起始。

(2)

初七以为自己正走在六月后的流月石道上，满目所见皆是冰雪。

主人没有告知他何时去无厌伽蓝，只说他会先行一步。下界任务未明，初七想再如何也不能晚上太久，正午过后便带上一把刀离开了暗室。临行之前他绕去了主殿，想要看看主人是否已经动身。

初七是没见到沈夜，又去沈曦房内看了看，在他仍未见其人准备赶去下界之时，却见着了华月与风琊二人在神农像前私语。

初七走近一听。

“大祭司已先行离去，你为何还在此逗留。”

风琊阴笑几声，说：“廉贞祭司可知大祭司此次下界所为何事啊？”

“你心中既已明了，何必再问。”华月瞅着是有些不悦。

“老子只是担心大祭司。”风琊背过身去，遥想那宝座还未坐热就被沈夜派去送了死的巨门祭司，又想想今次下界将要处置之人，对沈夜又生了些不屑。

华月却不再与他搭话，从他身边擦过，径直往殿外走去。



初七踩着一地莹白，于无厌伽蓝外的一片枯树林里见到了沈夜。他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愿去打扰主人，却在后退时踏上了一根埋在雪中的腐枝，暴露了行迹。

沈夜动了动身子，向他看了过来。

“属下参见主人。”初七见自己已是藏不住了，便前行数步下跪行礼。膝盖以下为雪水濡湿，初七不适地微微动了动腿，然沈夜却一直未叫他起来。

沈夜望着这茫茫白雪，眼前恍惚如穿梭了时光，却又被这刺眼的白伤了眼，雪地中溢出火一般的红，烧了这雪地融出一滩血水来。

而谢衣就躺在那殷红之中，快没了气息。

“呵……”

沈夜亲手捏碎了幻象——初七看着主人的五指弯进了他的掌心，青筋横起。

不知主人……想起了什么。他还未忘记风琊与华月的话，照他们所说，此行该是十分凶险的。

“初七。”在严寒之中，沈夜的体内依然是温热的，呼出的气泛着白，“你去里边候着。”

“主人。”

沈夜并未想到他会插话，蹙眉问道：“何事？”

“主人将行之事，可需属下跟随？”初七斗胆问道。

“……不必。”

他又问：“那主人可有其他任务交与属下？”

若无事让他去做，主人何必让他来此。

“初七。”沈夜将这一声名字叫得甚是温柔，可转眼接下来的话却是让那难感冷热之人骤生寒意，“别忘了自己身份。”

主人衣袖振起之风刮过了他的鼻尖，初七倒抽一口冷气：“……属下失言。”

沈夜感到远处有一人灵力传来，应是华月。

“进去候着，勿要妄动。”他即刻令道。

还在深思中的暗杀者顷刻隐去身形，绕路错开来人，孤身进入了无厌伽蓝。沈夜挥手，以灵力推去了初七在自己身前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初七面色平静，脚步却如杂乱的思绪飘移得异常的快，待来到一间与流月相似、立有神农雕像之处时，他才停下脚步，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他只是想缓一缓被主人一言就能玩弄于鼓掌的心。



沈夜在夜色之中看那偃甲看了很久。

盘腿坐于黄沙之上，与新结交的几个年轻人畅饮同欢。——其中有个蓝衣少年看起来灵慧活泼，偃甲在与他说了些什么话后便笑了起来。

他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笑容却是看得到的。

不知怎的，沈夜感到有些许欣慰。

畅然欢笑于烈山部人实在太难得，只是……这一切不过只是假象。

那位与谢衣偃甲相谈甚欢的少年应也是位偃师，却不能看破眼前之人所藏奥妙，实属讽刺。——也是，论及偃术，又有何人能与他的爱徒相较。

连如此惟妙惟肖宛若活人的偃甲都能制出，除却那古往今来的大偃师谢衣，还有何人能够有如此能力。

百年后再度领略这傲人偃术的滋味……当真奇妙。

他对站在身后的一个男人说：“明川，你先去吧。”

太阴祭司随即便戾气迸发，跃下石崖急赶着要去毁坏那份伪造的祥和。在明川现身于那一行人眼前时，沈夜看见谢衣偃甲的脸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危险！



沈夜记得，瞳之前问过他这样一句话：“今次之后，再也不可能有退路。你当真不会后悔？”

毁去那个偃甲，那么以前的那个谢衣便真的再也不复存在了。可若放眼览尽流月现在的枯景，便知谢衣当年行事不过是场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切都还是如沈夜的计划行进。

一切早已结束，他只是来收拾残局，抹灭所有已经无法实现的东西，留给自己覆盖罪孽的残酷现实。

谢衣的背叛让他厌憎、不甘，可他并不后悔自己培育出了这样的一个徒弟。——能永不违初心、为自己的道赴死，何尝不是件壮举与幸事。

初七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否是被幻术所控，他才看见了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又或是说自己还有一位孪生兄弟？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事，有两个拥有同样面容之人？

初七心中疑问重重，眼神钉在了那轮皎洁圆月下主人的面庞上。

沈夜毫不留情的将那人狠狠摔到了地面。

“主人……”

初七根本无心去看那与他有着同样面容之人在做些什么。他只知道，主人在对着那人时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怒气。

主人是恨那个与他长得一样的人吗？

他……又是谁？

在寻得答案之前，初七看见主人向前冲进了一片爆炸所绽放的巨大光环之中。他抛下疑问，如疾风般穿过了崖间，向沈夜奔去。

光芒褪尽的那一刻，沈夜捧着一个头颅从一摊废墟之中走出。

初七停下了上前的脚步——那个头颅，是方才那个人的。

离近了些后，他已经能听见主人与风琊的声音。只听风琊说：“谢衣这厮，死到临头还来这么一下，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主人有难，他自得上前相护。——初七不顾自己有违主人之令的行为会惹他不快，鲁莽靠近。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因此得知如此荒谬的事。

谢……衣？那就是……谢衣？

沈夜早就知道初七来了，亦能够猜到此刻他是做何等表情。

……这也好

他转而对身旁两名手下令道：“即日起，废破军祭司席次、玉印、宝册、宫室，删其生平经过，其人永不得配享宗庙，同族三百年内不得供职于主神殿。”

这话再次向初七挑明了那人身份。

谢衣……这个名字似乎解答了他之前不明之事，却又好像有许多仍被迷雾笼罩。

谢衣。

初七愣在了那儿。



“尊上。”

沈夜压下了胸口疼痛，对华月说了声无事。连番催动高阶术法，牵扯了他愈发严重的病。见风琊还在场，他也不宜露出弱态，便吩咐他们将随着偃甲而来的四人带回无厌伽蓝。

此时无垠沙漠之间只剩他与初七二人，各有所思。夜风从二人中间吹过，卷起黄沙飞舞盘旋。

“你最近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唔……”

见主人又被病痛折磨，初七已顾不上自己的心绪，连忙上前扶住了步履晃荡的沈夜：“主人，是否立刻返回流月？”

“去无厌伽蓝。”沈夜无力挣脱初七的手，便由他扶着，看他传来法阵。

他用余光看了初七一眼。

与他所想不同，初七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就如未曾目睹方才之事。若他没有戴上面具，也许沈夜还能从他目光中读出一二，然而现在……初七究竟在想些什么沈夜无从得知，就像回到了百年以前，他不问初七便不会说。

沈夜捂住了胸口，脸色变得更加灰败，但他却就此推开了初七，将那人的头颅化出摆在了桌上。

(3)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你说——是么？”

拥有思考能力、与真人无异的偃甲，存入的记忆即便是他也只能窥探不过一二……

——谢衣，不愧是谢衣。

沈夜感到些许疲惫，见自己提出的问题还未得到回答，便捧着偃甲头颅慢悠悠地走到石柱之后。

“初七。”

“是，主人。”听见主人唤他，初七本能般地应道，可他的心却依旧留在了迷雾之中。

“你说是么？”

二人回到无厌伽蓝后不久，华月便来面见沈夜，其间她与沈夜所说之话叫初七十分在意。——还在为“尊上本就不宜久留下界”一言而迷惑。

直到沈夜又叫了他几声，他才忆起主人是在与他说话。

巅峰之作？

初七将目光锁在了主人手中的头颅上。

谢衣？

哦……那是主人引以为豪的徒弟。他百年来无意从族民口中听过不少谢衣的事迹，也见过他留下的作品——那的确是位优秀的人，被主人称作巅峰之作也不为过。

初七回道：“是的，主人。”

可主人亲手杀了他，又如何叫人不感慨。若有一日他违抗了主人的心意，主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吧……可那一日，该是不会到来的。即便有那么一日，他想他也不会介意死于主人之手——但也许会有一点难过。

不能再伴随主人身侧，的确是件令人难过的事。初七惊觉自己想得有点远。

沈夜满意地点了点头，以为凭借初七所学偃术多少该是察觉了此头颅的怪异之处。他本就想让初七见一见这偃甲，而初七自作主张跑去捐毒目睹他的所作所为虽非他本意，但也算是帮了他一把。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初七至始至终都只看着他一人，又怎会注意到他想让初七注意的事情。

其实他不用费这么大力气来暗示初七他曾是谢衣的事实，只用对他说：“你是谢衣，是背叛本座、逃离流月的破军祭司。本座将你改作傀儡，重新调教，才让你成为忠心耿耿的属下。”如此，也可省去他不少心力。

可一来，仅凭他的这些话能让初七产生几分动摇，是否能令初七恨他尚不可知。二来，他也无法对着初七说出“你是谢衣”这句话。

他想让初七以谢衣的身份活下去，却也不愿直接否定他的存在。

沈夜偏过头，问：“既然之前你也在场，那些小毛孩你可记住了？”

“是的，主人。”

初七隐约记得，其中有名叫作乐无异的少年，是谢衣的徒弟。

“本座带你来下界，便是要你见见他们。他们在寻神剑昭明，想你方才也该听见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本座不宜出面，这些事还需你在下界奔波。”沈夜将偃甲头颅交给了初七：“你回去后，将他带给瞳。”

“是，主人。”初七仍是愁眉不展，“主人……属下可否请教主人一个问题?”

沈夜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期待他会问出什么——是有关谢衣的也说不定。他即让初七起身：“说。”

初七施术将偃甲头颅收去，先行一礼，道：“属下听廉贞祭司说，主人不宜久留下界。”

沈夜尾指轻轻颤了颤。

“那么待一切结束之后，主人居于龙兵屿……可会有碍？”

“龙兵屿乃本座遍寻下界才得的宝地，自然无碍。”

若神血还能抑制他的病情，若……他还能活下去的话。

初七这么一问，也就表明他开始在想流月城坠后的事……沈夜只告诉过他，他会除去砺罂，然后与族人一同前往下界。而沈夜为自己设定的下场，当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知于他的。

初七像是安心了些，点了点头：“主人病情如何？”

“你的问题太多了。”沈夜浓眉紧蹙，背过身去。他知道，即使自己说这病近来未有加重，初七也不会相信——他可是看着自己身上的溃烂之处一点点增加的。

初七见主人避而不答，也明白了主人的状况。他朝沈夜背影一礼，道：“多谢主人替属下解惑。”

“待到了龙兵屿，病会好的。”沈夜往前走了几步，抬首仰望神农之像，“无需你担心。”

“是，主人。属下……期待着那天。”

期待？期望越多，失望也就越大。呵，随口编织的一个谎言……怎么又给他添了期望。

沈夜静观那神明的脸，想这是否是天意要叫他尝一尝不如意的滋味。



瞳才收到来自大祭司的密函，便见那风尘仆仆的黑衣杀手造访他这充斥着布满血迹的小屋。他将手中蛊虫放入中年男子的体内，问：“有事？”

“主人让我将此物交与七杀大人。”初七从摆满工具的桌上推出一块空处，将偃甲头颅放下。

瞳抬眼看了看那头颅的脸：“你对它……作何感想？”

初七摇头道：“没有什么感想。”

“哦……那你回去向大祭司复命罢。”瞳将那人身体又剖开了些，从初七那方望去，他可以看见里面蠕动的数十条蛊虫。看那男人的装扮，应是前些日子潜入无厌伽蓝的天罡。

“七杀大人可是在做傀儡？”

“‘十一。’”瞳说出了昭示他身份的名字。

“主人向七杀大人提过‘九’和‘十’？”

初七从未想过沈夜会向他人提起自己做的傀儡，毕竟……那时主人看上去十分不悦。

瞳瞥了一眼初七：“提到过。他说你偃术不错，制出的傀儡丝毫不亚于我当年的作品。”

原来，主人还是肯定了他的所为。

“七杀大人偃术过人，主人也曾叫我多向大人请教。”

“是么。你若早将要制作傀儡一事告诉我，我也好分你一些蛊虫。”

初七又看了看‘十一’：“做傀儡，就一定需要蛊虫？”

说到蛊虫，瞳倒是不吝于开口，用手指指了指‘十一’的头：“脑中会植入子蛊，母蛊由我保管——你脑中就有。子蛊能够维持大脑的运作，若无子蛊，大脑很快便会死亡……你那两个傀儡，即便你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除此之外，还有何效用？”

瞳又端起脚边的养蛊盅：“没了……若需控制傀儡心智，则会多植入其余蛊虫。我给‘十一’种了这样的蛊。”

“……那我体内，除了子蛊，可还有其他蛊虫？”

“没有。”

得到意想之中的答案，初七松了口气——主人，又怎会用蛊虫控制他。

章十五

七杀祭司将偃甲刀为沈夜送了来。

紫薇祭司左手支在扶手上，正处于沉睡之中。瞳此次是乘着轮椅来的，也不担心久候会给他的身体造成负担，便抚着置于腿上的他的又一杰作，听着大祭司沉重的呼吸声静候他苏醒。

瞳发现这里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

他自幼便与蛊虫为伴，那东西只要有一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瞳未被眼罩覆盖的那只眼直直往大祭司的脚下看了过去。

应该在椅下。

“有事？”

还带着倦意的男声在瞳前方响起，瞳收回目光，坐在轮椅上向他行了一礼：“大祭司。”

沈夜看见他带来的东西，当即明白了他的来意，招了招手让瞳将东西奉上。他觉得很累，连站起来都不大方便。手中的偃甲刀也似有千斤重，他将其举起参详了片刻后便放在了腿上。

“这……就是那具偃甲？”

“是。”

“他……将头颅带到你那儿时，可有什么反应？”

瞳稍稍沉默后道：“我依你所示问过，他应是没有察觉。”

“是吗……”沈夜将偃甲刀收起，“既然你来了，便帮我将初七召回。”

“哦——你要将刀给他？”

先前沈夜在给他的密函之中，嘱咐了他在刀内放入他新研制的凤凰蛊。

“……他在下界行事，是该给他把宝刀。”

沈夜也想起了他在暗室内撞见过的场面。这些年来他也未曾给过初七什么神兵利器，凡刀……也配不上他。

瞳颌首道：“那我便派只偃甲鸟去罢……‘十一’才完成，我脱不开身。”

“无妨。”沈夜说着，无意地又以手肘靠在了扶手上，头微微地偏了过去，“本座也无意让你再多奔波。”

瞳看他那模样掂量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你这屋内，被人放了蛊虫。”

沈夜本快阖上的双眼霎时间重现锐气。

“在你椅下。”瞳向那儿指了指，便见沈夜施法将那被蓝光包裹的小盒取了出来。

光芒在蛊盒落于沈夜手中之时消失。他将盒盖掀开，正如瞳所说那样，里面有一条缓慢蠕动着的蛊虫。

“这是？”

瞳移到沈夜身边看了看，断定道：“传音蛊。”

沈夜瞥了他一眼：“流月城内蛊虫皆管于你手，谁有这个能耐敢于你眼下行窃。”

“蛊虫数量、去向我皆做了记载，并无缺失……”七杀祭司不急不快地回答。

“有趣。”

想不到到了此时此刻，流月城内还有人心怀不轨。

瞳将手置于盒中母蛊的上方，闭上眼试着感知子蛊的方位——若子蛊留在流月城内，凭其连接他是能够知晓另一只此刻正在何处的。

沈夜瞧着瞳脸色微变，蹙了眉问他：“如何？”

“子蛊在……大祭司寝殿。”七杀祭司收回了手，木头手指在扶手上的“咚咚”敲打声在这氛围中显得格外的响亮。

于大祭司寝殿内居住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沈夜，而另一个……

沈夜将蛊盒关上，手指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紧紧捏着那坚固的盒子。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瞳：“他是怎么得来的？”

“我曾给过他一只种有传音蛊的偃甲鸟。” 瞳回想后答道。

沈夜听后，点了点头：“本座知道了……你，下去吧。”



初七正欲赶回流月向主人禀明乐无异等人去向，便见天边有一黑点向他这方飞来——那是只鸟。他抬起手，让偃甲鸟停栖于他臂膀。

“初七？”

是七杀祭司的声音。

“七杀大人。”

那方的瞳简洁明了地传达了沈夜的谕令：“大祭司让你尽快返回流月。”

莫非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他迅速说道：“劳七杀大人转告主人，属下立刻启程返回流月。”

话音方落，那正展开了翅膀的偃甲鸟便扑棱着飞速向上空冲去，重新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了憧憧白云之间。

初七望着暗蓝天空，竟觉得有些不安。

沈夜单手把玩着那小盒子——拇指将盖掀了，又用食指将他推回去——双眼闭着面无表情，若不是手中动作看上去便如睡着了一般。那盒子里趴着的蛊虫倒不受震击的影响，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倒是会背着本座做些小动作了。沈夜用鼻子发出一声笑，高过了木盒关闭的闷响。

初七此举虽是不妥，但沈夜也明白他不会对他不利。看来他是察觉了什么，又苦于无法直接开口相问，才出此下策。

他想知道什么？

谢衣的事？

初七认为他忌讳提及谢衣，觉得不该问怕惹他不开心。

那他似乎也没有理由把这蛊盒除去。

沈夜一挥衣袖，便将初七的“算盘”放回了椅下，双掌一摊又见方才瞳送来的偃甲刀躺在了他的手上。

偃甲刀刀柄上的机关内藏了一只蛊虫，名叫“凤凰蛊。”尽管它无法令人起死回生，却能使伤口血肉复原，若非一击毙命，应是能保人性命的。

沈夜并非不相信初七的实力，只是……多一重保险也是好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将自己的食指割破，让那血滴在了通体乌黑的蛊虫身上。那虫舔了血，便也化作了朱红，安静地沉睡过去。

凤凰蛊需以一人性命为代价。沈夜想自己终究是要死的，若是时机恰当，他也乐意用自己这条命多救一人。

(2)

沈夜好不容易才把沈曦给哄了回去，抱过她的手上隐隐缠绕着一股子金丝果酱的味道。平日里他总说多吃那果酱对身体无益，偶尔才允许小曦吃一次。可近来，无论妹妹是否向他央求这零嘴，他都差人把果酱给她备在手边，像是以后都吃不到了似的。

小曦说她要唱新学会的歌给他听。那歌他听小曦唱过许多次，以前华月也唱过，什么“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什么“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小曦总会忘了她学过这首曲，而他听了这么久，无意中也就记着了。

“残月。”

黎明将至，月又何必流连已不属于它的那片空。

旭日将升，还会有谁念着那寒夜霜华。

仿若有谁在他耳边吟唱。沈夜向前走了几步刚要坐下，身体却是一僵——他转过身去：“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初七闻言现身，照旧毕恭毕敬地跪在他前方不远处。

“属下来迟，主人勿怪。”有些日子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将歌声打断，沈夜微微动了动眉，舒缓着紧绷的太阳穴。

“无妨，要不叫砺罂觉察，是得花些功夫。一切进展顺利？”

初七返回流月后立即去了寝殿取了蛊盒，本还寻思着是否要找个借口，却听主人替他免除了苦恼，心中多少有些歉疚。

“他们中途遭遇了意外，如今正耽搁在太华山。”

“太华山？那几个小毛孩……照这样闲逛下去，他们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来找本座？”

主人如此心急，他也不该怠慢才好——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尽快弄清主人目的才是……对了，那天罡说是两个月内必须返回百草谷。初七将此事告诉了沈夜。

“两个月……太慢了。”

也就是说，还等不了短短两个月……

“你好生跟着他们，若有必要，就暗中出手相助，不必请示本座。”

“是，主人。”

初七抬了抬眼，想要看看那椅下的蛊盒是否还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可沈夜挡在了他的眼前，他看不到。

“没有，主人。”

沈夜走上前让初七起身。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

初七看着主人近在咫尺的脸，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冰冷，只是与之恰好相反的、主人吐息之间呼出的热气。那温度打在他的脸上，叫他心神不定。

“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初七向后退了退，这才让没有主人气味的空气让他静了静：“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可无论他冷不冷静，这句话皆是发自肺腑。

这句本该让沈夜开心的话却叫他气恼：“你说什么？抬起头来，大声些，再说一次。”

初七放大了声，道：“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没有任何犹豫，竟然还是……没有任何更改。

沈夜无奈，却又无法说他不是，只得挑了不含任何其他情感的话来回应他这初七的这份炽热之情。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忠心，本座倒可以省下不少心力。”他将那柄种有凤凰蛊的偃甲刀化出，“这个，你拿去吧。”

“主人？”

此刀一处，初七便感到一股迫人的灵力——绝非世间凡品。而这把刀，主人说……要给他。

“这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

初七跪下领刀，口中说着：“多谢主人，属下一定善加运用。”心中却是……

“与其打磨刀刃，不如磨砺自己。”曾有一次，主人在撞见他磨刀之时这样说过。

他不求一把好刀，只视自己为刀。初七明白主人赐他“忘川”是出于好意，可他却也因此觉得自己还是……不够。

“不必多礼，你是我最忠诚的步下，理当厚待——但我希望，”沈夜闭了眼再睁开，提了口气才使自己能够对初七说出接下来的话，“你这柄‘忘川’，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初七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就这样被沈夜毫无征兆地提出，他还来不及震惊便脱口否认：“属下不敢。属下的性命归主人所有，任凭主任处置。”说完之后，他才感到气闷与不解。初七惊讶地瞪着眼看向沈夜，只见他伸手虚扶：“这柄‘忘川’，是瞳拆解另一具偃甲，精心改造而成。”

他只好站了起来，却因情绪的波动感到脚软。

“但也正因如此，‘忘川’内灵力流不够稳定，瞳只得以封印镇伏。若无本座谕令，不得擅自解印。”

前一句乃是事实，而后一句则是为了与封印同在的蛊虫——若封印一解，凤凰蛊也将随之发动。

“属下明白，请主人放心。”

沈夜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初七还不理解的事情：“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着那些裂纹和缺损……”他不过是在诱导初七的思路向他想要的那样发展。他直视初七的双眼，问他：“你说是么？”

初七很快回道：“是的，主人。”

沈夜也管不得他听进去了几分——之前的暗示效果不如预期——他只能尽力。

人心……又岂是能随意掌控的东西。沈夜已经掌握了流月的局势，而其他的……他做这么多，又是否能换来想要的他人的结局。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沈夜扯了扯嘴角，“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是的，主人。”

初七又可会明白……他的苦心。他该是明白许多的，可唯独这一件事，沈夜不想要他知道。

“那么，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问初七，也问自己。手中人命无数，却还想要别人活下去。他要的这么多，要怎样的代价才足以相衡。

他一人之性命，是否足够？

初七没有回答他，像是在思考他的问题。可他并不知道他的一切作为，又怎会得到答案。

沈夜转过身：“好了，本座还有事要办，你先去。”

“是的，主人。”这一句，初七咬字咬得略重，看着那背影，那声“主人”好像永远也叫不够。沈夜进了内房，留了他一人。他走到椅边，看着原封不动躺在椅脚边的小盒，“得失”与“代价”二词撞得太阳穴生疼。

章十七

待初七击退挡住前路的藤蔓之后，四人早已不知去向。沈夜见他无事，也收起了聚起的灵力。
夜已深，城中居民皆已熄烛入眠不复白日喧闹，唯有海浪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受了伤应还未逃远，属下这就——”“不必。”
初七的话被淹没在夜风之中。
他看见主人也在看着他，脸在月光之下显得惨白。
他不知道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要到此时才将隐瞒百年之事告诉他，为何要说出放他自由这样的话，为何阻止他去杀那几人……
沈夜说：“过来。”
初七向他走了过去。
“昭明既已到手，那些人已经没用了，不必多费力气。”
“是，主人。”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初七下意识地缩了缩，复又往回靠紧，让那份冰凉减轻他面上的热度。
见他迎合，沈夜忽地收紧五指拉扯着那眼下的魔纹，硌得初七颧骨生疼不自觉地紧紧闭上了眼。
看着他终于给了点明显的反应，他问初七：“痛么？”
“痛。”
沈夜放开了手：“本座还以为，你已经麻木了。”
初七垂首。
“本座问你，你如何看待此事？”
“属下愚钝，主人所指为何事？”
“谢衣。”
没了面具遮掩，初七一瞬间的彷徨轻易地落入了沈夜的眼。
“属下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很多。”
沈夜见初七向他走近了一步，快要贴上他的胸膛。
“主人为何让属下学偃术，为何陡转态度，为何时至今日才说属下曾是谢衣，又为何……要问属下是否愿意离开。”初七提了口气，向沈夜伸出了双手，“但是属下也明白了一些事。为何能够伴随在主人身边，为何在最初主人不愿见到属下。”
沈夜被初七僭越的双手拥抱。
“属下有这一百年已经知足。”初七使惯了刀的手又稳又坚定，牢牢地捉住了这个还在沉默的男人，“不求主人给属下答案。——这也许就是主人所说的‘麻木。’”
“可你想知道。”沈夜轻轻推开了他。
初七没有否认。
“否则，你不会用传音蛊。”沈夜觉得背后有些凉，像是沾了水。他往刚才碰过他的手那儿看去，初七手心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已经汇成了血滩。
“原来主人已经知道了。”初七将右手抬起，看着刚才被昭明重新磨开的伤口，“那么主人与七杀大人所说，是有意让属下听到的罢。”
沈夜苦笑：“呵……”
“属下猜测，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
“你不明白的所有，都是本座有意为之。”
初七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沈夜拉过初七受伤的手，用灵力为他疗伤。
初七也没说“属下自己来”之类的话，看着那温和的灵力为他抹去血迹。主人的灵力带有神血之威，再如何控制如何温柔，也还是会让人感到疼痛。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本座要这样做？”沈夜替他治疗完毕却没有松开那只手，而是将它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该是他的手太凉，连初七一向没有热度的手都变得温暖。
“想。”初七面对沈夜不会撒谎，“主人愿意告诉属下，属下就听着。主人不愿意，属下就自己想。”
“想得太多只会给自己添负担。”沈夜见他无精打采又道，“你看，你现在不就疲惫万分。”
“属下只是介意，曾经对主人刀刃相向，做出过主人不能容忍的事。”初七还是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属下也不能容忍自己。”
“初七。”沈夜听了，唤了他一声。
初七抬起头，视线却依旧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这一百年，是否足以功过相抵？”他问自己。
“初七。”
“是，主人。”
“初七——既无过错，何谈功过相抵。”
初七看向了他。
“你如何，本座很清楚。”
“主人……不介意？”
“介意？你会知道这些皆是本座一手安排，本座以为你知道了这些会愿意离开。”沈夜感到初七的手在颤抖，“然而最终事与愿违，很好。可这样的结果，反而令人满意。——初七，你说这是否可笑？”
“主人既知答案，何必问属下。”
初七见沈夜胸膛起伏，该是在笑。
沈夜笃定地说道：“你怎么可能愿意离开。”
初七沉默了半晌，道：“主人方才说要放属下自由。”
沈夜霎时松开了他的手。
“若属下现在说愿意，主人可会放属下离开？”
初七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沈夜握紧了拳，说：“会。”
“那么，属下现在可是自由之身？”初七又问。
“是。你想去哪儿，本座都不会阻拦。”
初七往后退了几步，与沈夜相望。虽隔了距离，但初七还是第一次觉得主人的面庞是那么的清楚。
沈夜看着初七跪了下来，声音不大，所说的一字一句却都清晰无比。
初七说：“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主人赐予属下自由，这就是属下的自由。”
“你已经不是我的属下，你自己要求的。”沈夜冷道。
“那么，主人可愿再次接受初七成为烈山大祭司的属下，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
沈夜未用言语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上前去，将他拉起：“你以为你这么说，本座就会答应？”
“全凭主人定夺。”
“这不够，你……”沈夜凑到了初七的耳边，“还得成为本座的影子。”
“是，主人。”
“主人若死，影子便也随之消失……你可明白？”沈夜已无将事情隐瞒的必要，“本座会同流月共亡。”
“是，属下明白。”
“你好像并不在意本座的决定。”
初七答道：“主人所为自有考量，若不这么做，下界修仙门派怕也难以放过烈山部人。”
“你倒是通透。”沈夜转身背对初七，“若早知如此，本座何必做这么多无谓之事。想要你活下去？呵，你本就该随着本座一起死。”
话已至此，初七已经没有什么疑惑了。这种感觉很奇怪，疑惑缠身之时处心积虑想要摆脱想要了解，可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时，却没有解脱的快感——或者说，就如从未疑惑过一般。
就好像于一条直路上行走，纵然前方迷雾蒙蒙，可心底知道这条路只有一个尽头。
“是的，主人。”
那条路的尽头就是……
雾已经散去，初七看见的只有一幕夜色。

（2）

“昭明……剑心……”
之前沈夜还来不及细细打量这柄上古神剑，直至将其握于己手才发现它所蕴含的力量也不过尔尔，心存怀疑便留于广州，找到乐无异一行人以探听详细。
初七听了剑灵的话，当即跪下道：“主人，属下愿将功折罪，为主人取得剑心。”从渡口至此，沈夜未开口说过一个字，这让他以为主人还在生气。
“若有剑心，自然更好。”
沈夜见初七似乎还为自己的逾越之举心存愧疚，也觉好笑，便又补上一句：“不过初七，本座可以信任你么？”
“若是带不回剑心，属下情愿以死谢罪。”
这一说了要他共亡，便把“死”字挂在了嘴边。这么些年，有样学样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好，那就交给你了。本座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本座失望。”
初七将头埋得更低以回应这份信任：“是的，主人。”

秦炀离开后，那四人也进了客栈说是要休养精神出发。初七此时没了去处，立在沈夜身旁等他发话。
沈夜俯瞰这宁静祥和的广州城，想是没有机会领着身边那人感受这下界平凡之乐了——不过他的族民可以做到，而这也就够了。
“他们既要休整，你也好好休息。”
初七道是，又问：“主人是否即刻返回流月？”
沈夜还未能回答，便觉眼睫一垂，眨眼间水珠便模糊了他的视界。仰首一看，那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掩去。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却恰恰应了初七的预感。
“不急。”沈夜在这时予了初七一个答复，“先去……避雨罢。”

初七将窗开了又关，淅沥沥的雨声仍未停歇。他听见动静回首便见沈夜裸着身从浴房内走出，又赶紧去火炉边查看晾在一旁的湿衣。
这空屋是初七于广州城内逗留之时寻得的，灰尘密布，应是许久没有住人了。如此，屋内也无干净衣物可供被雨淋湿的二人更换。
所幸他们并未在雨中待得太久，里边的那件被火烤了一会儿也干了个七八。初七将衣服递给主人，也将自己的那件披上。
“初七——”沈夜坐到了床上，看向了他，“过来。”
初七便走了过去，在主人身边坐下。
“主人不宜长留下界，还是早些回去才好。属下虽将这里打扫了一番，但毕竟简陋。”
“与你那暗室倒无甚差别。”沈夜不以为然。
“主人贵体，又岂能——”“初七。”
沈夜打断了他的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顿感一阵晕眩。
他不是不愿返回流月，而是因体内神血涌动牵连病情，方才又消耗了不少力气，此刻根本无法凝聚灵力。沐浴之后他便觉昏沉，一坐下便没了力气再站起来。
初七发现了主人的异常才多加催促，却未想到如此严重——他捉住了沈夜的手，将灵力汇集于掌心。

神血予人的痛楚初七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不知从何处而起，又将于何处相撞，直至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给挖尽了，剩下一具溃烂的身体记下那刻骨般的疼痛。
若非沈夜拉住了他的手，初七怕是连坐也坐不稳。
沈夜却已经习惯，此刻被这猛烈的撞击感刺激得干事清醒了不少。他微微睁开了眼，初七早在不知觉中将他的手背抓出了数道鲜艳的红痕。
痛苦时有人作陪，却无法减轻一分一毫，不过是多了一人不痛快。
这条命明明已近终结，为何还要尝尽生不如死的苦以换得短暂的时间，垂死挣扎……多么难看的场面。
但是……于他们而言，这模样，大概也只有对方能看了罢。


“够了。”
一声轻呼如剪剪断了牵扯初七脊梁的细线，沈夜将脱力倒下的男人抱在怀中，责备道：“自作主张。”
初七眯着眼，脸正巧贴在沈夜胸前一道伤口上，速速移了目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是出了差错，你要如何承担。”沈夜向后挪了挪，让墙能够支撑住尚未恢复全力的他，又将初七拉近。
从不远处传来的火舌舔舐柴木的声音盖过了二人微弱的呼吸声。
初七抿了抿唇，觉得有些渴。
“上一次……很久以前，你就晕了过去”沈夜拨着初七湿润的发丝，以只有靠在他肩头的人才能听见的大小说着往事，“当真没用……不过数十年过去，长进却也不小。”
初七至少还醒着。
“是……主人教导有方。”初七以气声说道，却不能让沈夜没有听清。
“嗯？”
他便勉强凑到主人耳边，再说了一次：“是主人教导有方。”
“本座何时教过你油嘴滑舌？”沈夜偏过头，看着初七。
“若有万一，属下……定不惜代价保全主人性命。”
初七听见沈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主人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不知在想何事。
渐渐地已经听不见窗外的雨声，也许是停了。
力量一点一点恢复。待能活动之后，初七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沈夜的脸，却在中途被另一只手截下。
“这条路，是本座选择的，也只有本座一人可走。”沈夜攥住了初七的手腕，“而你——跟在后面便是。”他托着初七的背将他完全送入了自己的怀中。
初七的手别扭地被压在了身后，但他却不愿让主人松开。
“你可知……本座最初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傀儡。”
“属下最初，也只是一个傀儡。”
沈夜点了点头，下颌在初七发间摩挲。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是的，主人。”
时间改变了许多，可到底是傀儡为了主人所求而生出了人心，还是主人因傀儡化人而添了欲求？——这，又有谁能说得清……
凡人寿命匆匆而尽，能尝尽这番滋味，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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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吻从锁骨处直上。沈夜仰起了头，让初七的亲吻顺着曲线一直来到他的唇下，而双手则牢牢扣着他的腰与手，让这个吻止步于下唇。
  初七用舌尖碰了碰主人唇下的那块浅小的凹地，抬起眼请求着主人的允许。本就是随意披着的衣衫现已凌乱不堪，沈夜看着这具裸露的身躯，松开了一只手在他背上游走。
  禁锢便如此被卸去一半，但初七却没有再往上继续他的亲吻，而是照着原路嘴唇再次归于锁骨，搔痒似的咬了一咬，又继续向下。
  这样的小动作非但不会叫沈夜不悦，那麻痒的快感反是将那火星催成一团烈火，在初七口腔的包裹下愈烧愈旺。
  沈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额上则出了一层薄汗。欲望被人肆意地舔舐，湿滑、温暖的感觉从那一处扩展至全身。
  压抑得太久，急需宣泄一般的渴求促使他将初七的头死死压住，打乱了那条舌头活动的节奏。初七停了一会儿来适应这突然的深入，主人激烈的反应让他感到愉悦，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加取悦这个男人。
  沈夜听初七发出了闷闷的声音，便放开了手。然初七依旧将他的性器深深地含在口中，用无法自由活动的舌尽力勾勒着根部的形状，模仿吞咽的动作刺激着它的顶部。沈夜急促地呼吸着，五指揉着初七散乱的黑发，发丝有如指环在他指间成圈，他便抓着那圈扶住初七的头上下移动，在他的口腔内抽插。
  初七张着嘴无法控制津液从嘴角滑出，他却顾不得失礼，只是安静地迎合着主人的摆布。
  在他以为主人就快要释放的时候，性器从他口中抽出，而那张嘴得到的是沈夜充满占有欲的一个吻。唇齿相合纠缠，初七几乎不能喘气，只有那血腥味刺激着、同时麻木着他的头脑。嘴唇，亦或是舌被划破的痛感，在与主人互换着爱意之时根本不值一提。
  而他的性器亦被沈夜握住，拇指逗弄着顶端的小口，呈跪姿的初七只觉双腿越来越软，渐渐往两旁打开，滑坐于床。沈夜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埋下了身体将初七压在身下。
  小腿肚与大腿相叠的别扭姿势让初七感到不适，但很快这样的感觉便被主人啃咬他侧颈的酥麻感掩盖。沈夜微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耳边，像是从那儿点燃了火，直烧得他全身泛着异常的红。初七张开眼看着主人起伏的身体，回想着主人方才情动的目光——少了几分平日的冷静，多了几分迷醉与疯狂。
  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
  “在想什么？”
  沈夜发现了他的分心，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初七挪了挪被自己压得失去知觉的腿，答道：“在想主人。”
  “本座就在你身边。”沈夜见他不适，便帮着初七将腿放松，“还有何可想。”
  初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并非刻意去想……”
  沈夜吻着他的小腹，问他：“那是如何？”
  “是——啊……”初七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呼吸顿时变得紊乱无比。可比起从下身传来的令人窒息的快意，还是那挑逗着他的性器之人令他失去了理智。
  “主人……”
  沈夜伏在初七腿间，为他做着初七才做过的事。在那物慢慢胀大的同时，他感到初七恢复知觉的腿将他夹紧，而那断断续续的呼唤声也化作了诱惑的喘息与呻吟。
  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快感夹击下，初七很快地泄在了沈夜的手里。这时，他听见主人问他：“那是如何？”
  初七竭力平复着气息，闭着眼等涣散的意识重聚。他睁开眼，看着沈夜说：“是属下所思所想皆是主人，容不得其他。”
  “很好。”沈夜赞赏了他的答案，又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腿：“腿没事了？”
  “是，主人……”
  “转过去。”
  初七领了命令，在沈夜的帮助下支起了身体，复又趴跪于他的身前，将那处久未被触碰的地方完全展现。
  主人将什么东西涂在了他的穴口。初七想了想，应该是……
  “姑且用这东西……”沈夜借着初七射出的液体将手指微微探入穴内，“聊胜于无。”
  初七回过头，却怎么也看不见主人。手指一直未能深入，停留在极浅之处磨动，让人难耐。
  “想看？”
  初七转回了头，说：“主人莫要戏弄属下……”
  “戏弄？”沈夜放在穴内的食指往回一勾，便见初七身躯震了震，“之前你何尝不是在戏弄本座？”
  “主人此话怎讲……”
  手指终于往里探去。
  “本座问你是否愿意离开，你说不。”
  初七埋下了头。
  “后来你又向本座讨这份自由。”沈夜再加入了一根手指，“你说这是不是戏弄？”
  “属下并无此意……”
  “本座知道。”沈夜停在了初七体内最为敏感的那处，指尖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挠动。
  “主……主人？”
  “你想说的事，直说便可，不必弄些弯弯绕绕。”
  “是，主人。”
  “本座……可没教过你这些。”
  初七感到那两根手指的速度加快，只觉穴口又胀又酸。
  沈夜见已经差不多了，便拍了拍初七翘起的臀让他伏得低些以便他进入。
  “主人……不也常这样？”初七刚说完这句话，穴口便被撑开，主人的性器缓缓地侵入了他的身体。可这过程并不顺畅，体液的效果毕竟有限，二人互相看不见的脸上都带着点难受的表情。
  “放松，初七。”
  初七只好将腿分得更开。
  沈夜试着抽插了数次，才等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
  “继续说。”
  夹杂着一阵阵拍打声的命令响起，初七忍着体内撞击带来的快感答道：“常常反问……嗯……属下一些明明……明明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
  沈夜加快了在他体内来回的速度。
  “属下明白，主人是想……告诉属下，教导属下……”初七扬起了头，无法控制被情欲染色的声音从口中泻出。
  “这样……可以让人印象……更为深刻。”
  “属下……亦是如此。”
  沈夜捉住初七的腰将他拖了过来，而暴露在外的性器也顺着这动作再次重重埋入。
  “啊……”
  “那么你说，本座现在在做的事……又是想告诉你什么？”
  初七脸贴在起了层层褶皱的床单上，没有出声。主人的气息又回到了他的耳边，让他迷乱。他看见主人的手臂支在他的脸边，而他却还是看不见主人的脸。
  “本座是想告诉你……”沈夜捏住了初七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你所有作为所有思想，本座都清楚。”
  这句话叫初七兴奋，不自觉地夹紧了身体。沈夜被他这无意的动作撩拨得皱起了眉，双手转而移到初七胸前，在那两点处磨捏：“你的回答呢？”
  “属下……亦是如此。”
  得了满意的回答，沈夜在初七肩上烙上了一个吻。
  这，应该就是他一直要求初七的知足。

番外·相性一百问

《流月生活》周年刊特集：《暗访小黑屋之不为人知的大祭司感情秘史》
神农寿诞当日发行，与民同乐(*￣▽￣)y

1 （请告知你的名字）
沈：沈夜
初：初七

2 （年龄是？）
沈：一百多
初：（看主人）
沈：比我小。
初：我比主人小。
花：夕阳红啊。
沈：（沉声）夕阳终于向下沉去……
初：（拔刀）
花：我看见了血色的夕阳……此生无悔。

3 （性别是？）
二人：男。

4（你的性格是？）
沈：一言难尽。
初：忠诚。

5 （对方的性格是？）
沈：忠诚。
初：温柔。
花：真的？
初：（认真）真的。

6 （二人什麽时候见到的？在哪裏？）
初：百年前，七杀祭司府。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沈：一言难尽。
初：眉毛很奇怪。
沈：初七——
初：但是有一种归属感。
花：（眉毛和归属感的关系在哪里？）下一题。
初：（低头）只想跟在主人身边。
沈：（意味深长地看了初七一眼）初七，已经下一题了。
花：多谢……大祭司。（怎么办这是初七在表白吗，才第七题啊！！！！）下一题。

8 （喜欢对方的哪裏？）
初：全部。
沈：……
花：大祭司？
沈：全部。
初：（吃惊）主人……
沈：(强硬）下一题。

9 （讨厌对方的哪裏？）
沈：本座如何能将一个我厌恶之人安于身边整整百年。
花：也就是说……没有？
沈：（默认）
初：没有。
花：这也是意料中的答案了。

10 （觉得你和对方的相性如何？）
沈：他很不错。
初：（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勾起了嘴角）很好。
花：果然秀恩爱就是接受本次采访的目的啊！

11 （怎麽称呼对方的？）
沈：初七。
初：主人。
花：没有其他称呼？比如在……后五十问的时候？
初：没有。
沈：不过称呼而已，挑个顺口的罢了。
花：也是，那时候哪有精力再去想其他事情。下一题。

12 （希望对方怎麽叫你？）
二人：就这样。

13 （如果把对方比做动物的话是什麽？）
沈：鹰。
初：狮子。
花：有理由吗？
沈：速度，杀伤力。
初：王者风范，还有……
花：什么！
初：披散着的头发很像……鬃毛。——主人勿怪。
沈：无妨。
花：若初七是鹰，真想看看停在肩头时的模样。
初：鹰爪锐利，会抓伤主人。
花：先不说大祭司的衣服繁复能不能被抓伤……这好像是经验之谈？（笑）
初：那是后五十题的问题。
花：那我们快进行到后五十题！

14 （如果送对方礼物会送什麽？）
沈：衣服。
花：亲手缝制的？
沈：……
花：竟然不是刀。
沈：他本就是刀。
初：主人是为属下着想。属下的衣服总是坏的特别快。
花：……为什么OVO
初：训练时受伤磨损一类较多。
花：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那么您会送给大祭司什么礼物？
初：……
沈：他曾送过本座一把自己打造的小刀。
初：是的。
花：（看了一眼本题前边的问答）懂了。

15 （希望得到什麽礼物呢？）
沈：无所谓。
初：只要是主人送的就好。

16 （有对对方不满的地方吗？有的话是什麽？）
二人：没有。

17 （你有什麽毛病？）
二人：没有。

18（对方有什麽毛病？）
二人：没有。
花：连续三题都是同样的答案了。
初：觉得访问没爆点了？
花：（翻了翻前面的记录）不是。就算没有，后边也会有的。

19 （讨厌对方做什麽？）
二人：没有。

20 （你做了什麽对方会生气？）
沈：没有肯定他的所作所为。
初：属下并未生气，只是责备自己。
沈：能生气也是好的。
初：属下怎会……
花：初七大人还未回答。
初：没有达到主人的要求罢。生气伤身，属下不愿令主人不悦。
沈：（叹了声气)

21 （两人的关系到什麽程度了？）
沈：如你所想。
花：（写下“肌肤之亲”）好的，下一题。

22（二人初次约会是在哪裏？）
沈：流月。
花：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回答吗……
沈：第一次带他走遍了流月。
初：……主人？！
花：原来那时，大祭司就将其视作约会了吗！！！！！！
初：……多谢主人。
沈：也许吧。
花：（快把笔折断了）

23 （那个时候两人是什麽气氛？）
初：主人在前引路、介绍，我跟在后面听。要说气氛……
沈：和他独处，感觉轻松不少。
花：很不错的气氛。
沈：是。

24 （那时进展到了哪裏？）
沈：没什么特别的进展。
初：发现了主人其实很好说话。
沈：哦？
花：只对特殊的人才这样吧。
沈：你明白就好。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沈：本座事务繁忙。
初：和主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约会。
花：那约会地点岂不是遍布整个流月？
初：大多还是在主人卧房。
沈：初七，你今日话太多。
初：主人莫怪。
花：初七大人请多说一点！

26 （对方的生日，会怎麽庆祝？）
初：……
花：怎么了？
初：（对沈夜）属下竟不知主人生辰……
沈：烈山部人寿命长久，长可有数百年，并无年年都庆祝的必要。
花：下一题！

27 （告白的是哪方？）
初：告白？
花：就是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爱慕。
初：那就是我。
花：“属下只想为主人遮风避雨。”——这句？
初：是。

28 （对对方喜欢到什麽程度呢？）
初：为主人心甘情愿赴死。
沈：……
花：大祭司呢？
沈：（将记录本要了过来，在上面写上“不计手段让他活下去”）
花：（看了一眼疑惑的初七）我们……还是下一题吧。

29（那麽、是爱吗？）
初：（回答前先看了看沈夜）
沈：是。
初：是。

30 言われると弱い相手の一言は？（对方说了就没办法了的话是？）
初：主人的心意不会因属下的话而改。
沈：他亦如此。
花：果真是“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出来的人啊。

31 （有怀疑对方见异思迁吗。怎麽办？）
沈：他岂会。
初：属下眼中只有主人一人。
花：那若大祭司见异思迁呢？
初：……主人的心意，属下无法左右。
沈：本座事务繁忙，无暇与他人过多纠缠。

32 （能容许见异思迁吗？）
花：跳过吧。

33 （约会时对方迟到一个小时，怎麽办？）
初：都是我去见主人的。
沈：嗯。
初：我一直都在主人身后。
沈：嗯。
初：(语带寒意）所以，不会迟到。
花：（抖）下，下一题。
初：毫无意义的问题。

34 （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裏？）
沈：手。
花：为什么？
沈：力量的象征。
初：（看了一眼布满厚茧的手）主人的……唇。
沈：嗯？
初：（不敢对上沈夜视线）很想亲。
花：没有大祭司的默许，也不敢妄动吧……所以……
沈：嗯。
花：承认了！

35 （对方什麽样子最性感？）
初：主人一直都很性感。
沈：在你眼中，本座就是这样？
初：……是的，主人。
沈：本座是挺性感的。
初：（点头）是的，主人是最性感的。
花：（捂住眼睛）那么，大祭司的答案呢？
沈：他也一直很性感。
初：多谢主人。
花：再不下一题总觉得要跳到后五十题了。

36（二人什麽时候会觉得紧张？）
沈：没有。
初：没有。
花：即使是……那个的时候？
初：和主人在一起很安心。

37（有对对方说谎吗？擅长说谎吗？）
花：（看了看沈夜的眼色）怎么可能会有，跳过跳过。

38 （什麽时候觉得最幸福？）
初：主人觉得幸福的时候。
沈：看见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顺利走向成功的时候。

39（有吵过架吗？）
二人：没有。

40（是怎麽样的吵架呢？）
花：跳过。

41（怎麽样和好呢？）
花：跳过。

42 （即使转生也想成为恋人吗？）
沈：我们……并不算恋人。
初：是的。主人是指引者，而我只是追随者罢了。
花：那么来生呢？
沈：是否有来世还是未知之数。
初：今生如此已经足够。

43 （觉得「我是被爱著的」是什麽时候？）
初：和主人在一起的时候。
沈：随时。

44 と感じるのはどんな时？（觉得「难道不爱我吗……」是什麽时候？）
二人：不会。

45 （你的爱的表现方法是？）
沈：让他待在自己身边。
初：待在主人身边。

46（和对方像的花是？）
沈：花？
花：是的。
沈：若以花相比，那么流月城人皆为寒梅。

47 （二人之间有隐瞒的事吗？）
花：（自觉）怎么会有，这题谁出的！

48 （你的情结是？）
沈：妹妹吧……小曦的状况，本座也不得不……
初：情结？
花：类似对什么持有强大欲望的感觉。
初：（果断）主人。
花：果然！

49（二人的关系是周围的人公认的？还是机密？）
沈：初七身份特殊，自是机密。

50（认为二人的爱会持续永远吗？）
沈：命有尽时，人死了还有什么能够“永远”？
初：属下会一直追随主人。

51 （你是受？还是攻？）
沈：攻。
初：受。

52 （怎麽决定的呢？）
沈：自然而然。

53 （对这个状况满足吗？）
沈：嗯。
初：只要是和主人，怎样都好。

54 （初次是在哪裏？）
沈：本座卧房。

55 那时候的感想是…）
沈：欣慰吧……有一人完全归本座所有。
初：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主人和我分开的感觉。

56 （那时候，对方是什麽样子？）
沈：意外的主动。
初：第一次见到这么温柔的主人。

57 （初夜後的早上。最早说的是什麽？）
初：起初我是想向主人问早的……只是从没说过，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花：那之后有说过吗？
初：会，每次都说。
沈：“去穿衣服。”
花：其实一直想问……
沈：嗯？
花：那次结束之后，两人是裸睡的吗？
沈：是。
花：裹在一条被子里？
初：贴得很近，可以感到主人的鼻息。
花：多谢回答！

58 （一周几次？）
沈：视情况而定。

59 （理想的话一周几次？）
沈：无所谓。
初：和主人在一起，做还是不做都无所谓。

60 （是怎样的H？）
初：互相接受与被接受的过程。

61 （自己最有感觉的地方是？）
初：……里面。傀儡的身体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只有……
沈：本座对此也十分意外。
初：失去控制的程度，完全无法思考。
花：（捂鼻子）那么大祭司的呢？
沈：耳朵。
初：是的，舔咬的时候主人会变得兴奋。
沈：初七——
初：属下失言。

62 （对方最有感觉的地方是？）
花：除了刚才说的，还有其他地方吗？
初：主人，属下可以回答吗？
沈：说吧。
初：下面……舔的时候，可以看见主人平时见不到的表情。
花：能形容一下吗？
初：秘密。
沈：（赞赏的目光）
花：那么大祭司能说一说吗？
沈：他……身上的疤痕处吧。
花：那不是很多？
初：属下竟还不知……
沈：你那时候早已丧失思考能力。
花：究竟是多激烈的场面……

63 （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的话？）
初：认真又小心。主人会考虑我的感受。
沈：很好。
花：就这样？
沈：就这样。

64 （坦白说对H是喜欢？还是讨厌？）
沈：正常需要罢了。
初：（不知是否该说话）
沈：你喜欢？
初：……是的，主人。
沈：那也正常。
花：为什么这么说？
沈：看他模样便知。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沈：本座卧房。

66 （想要试的H地方是？）
沈：没有。
初：寝殿以外的地方太易被人发现。
花：寝殿也很大的。
初：书房内试过。
花：噢噢噢？
初：书太枯燥，不知觉中便睡着了。那时候主人正好回来……醒来时还不大清醒，见主人在身边手就搭了上去。
沈：有段时间没见面。
花：小别胜新婚啊。

68（H时两人有约定吗？）
沈：没有。

69 （有和对方以外的人H过吗？）
沈：本座事务繁忙。
初：没有。

70 （对「如果得不到心的话即使只有身体也好」这种考量。赞成？还是反对？）
沈：本座对人心更有兴趣。
初：没兴趣。

71 （对方被混蛋强奸了！怎麽办？）
沈：本座悉心调教之人，身手无人能及，这种事岂会发生？
初：我的主人怎会让这种事发生？
花：……真是没意义的问题啊。

72 （H之前和之後，哪个更觉得害羞？）
二人：都不会。
花：真是坦荡的两个人。
初：有什么可害羞的。
花：那么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情？
初：……高兴吧。
沈：高兴？
初：和主人在一起的时间又增多了。
花：请一直在一起！

73 （「只有今晚、因为太寂寞了……」。好友这麽说著来要求H的话，怎麽办？）
沈：（抬眼）
花：没人敢对吧！
沈：嗯。
初：没有朋友。
花：有主人就够了对吧！
初：嗯。

74（觉得自己H的技术好吗？）
沈：嗯。
初：不知道。

75 （对方H的技术好吗？）
沈：他不错。
初：主人很好。

76 （H时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沈：没什么特别的。
初：叫名字就好。
花：不好意思，能让我问个问题吗？
沈：说。
花：会……出声吗？
初：什么意思？
沈：流月城内生活苦闷，这种时候何必再压抑。
花：多谢大祭司含蓄又露骨的回答！

77 （H时喜欢看到的对方的样子是？）
沈：无所谓。
花：是都喜欢的意思？
沈：嗯。
初：看着我就好。
沈：初七——
初：是，主人。
沈：你说……本座不看着你，该看哪儿？
花：总不能去看地板……
初：属下说话欠考虑了，主人勿怪。
花：（总觉得初七是故意说这个来听想听的(﹁”﹁) ）

78 （觉得和对方以外的人H也好吗？）
沈：不好。
初：不会。

79 （对SM有兴趣吗？）
初：SM？
花：（翻资料读）“一种将性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特殊性活动。”
初：（看主人）
沈：你觉得本座是施虐狂？
初：没有，主人。
沈：（看采访人）
花：下一题ˊ_>ˋ

80 （突然对方不索求H了怎麽办？）
沈：不会。
初：主人一定是事务繁忙，没有精力。
花：嗯，大祭司事务繁忙。

81 （对强奸怎麽想？）
沈：没什么想法。
初：和主人一样。

82 （H最棘手的是？）
沈：有什么是能难倒本座的？
初：不知道主人的感觉。
沈：初七，本座何时教过你担心不需担心的事了？
初：主人恕罪。

83 （至今最惊险的H的地点是？）
沈：没有。
花：基本上都是在房内啊……

84 （受方有主动要求H过吗？）
初：都是看主人的心情。
沈：他有。
花：！！！！！！！！！！！！！！！
初：主人？
沈：你那时喝醉了，不记得也是自然。
初：……属下可有做出什么无礼之事？
沈：没有。
花：能具体点吗?
沈：秘密。

85 （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沈：夜来无事，顺水推舟。

86（攻方有强奸过吗？）
沈：如此卑劣行径……
花：下一题！

87（那时受方的反应是？）
花：跳过。

88 （理想中的「H的对象」是怎样？）
沈：他那样就不错。
初：只有主人。

89 （对方符合理想吗？）
二人：嗯。

90 （H时使用小道具吗？）
沈：没有。
花：真的？
沈：没必要。
花：为什么感觉这短短三个字包含的信息量很大呢……

91 （你的「初次」是几岁的时候？）
沈：是时候的时候。
初：不知道。
花：各种原因相加，这种问题的确很难回答啊……

92 （对方就是现在这个吗？）
沈：你说呢?
花：我们跳过吧。

93 （最喜欢哪裏被KISS？）
沈：手指。
初：唇。

94 （最喜欢KISS哪裏？）
沈：唇。
初：手指。
花：你们……简直是太和谐了！

95 （H时做什麽对方最高兴？）
沈：叫他的名字。
初：主动迎合主人。
花：大祭司叫一声，你就迎合一次吗？
初：不用主人说。
花：那么……是反过来？
沈：你可以永远地猜下去。

96 （H的时候，想些什麽呢？）
沈：需要想什么？
初：不需要想什么。
花：您到底是在回答谁的问题……

97 （一晚做几次？）
沈：看情况。
花：一般呢？
沈：一两次吧。
花：意外的少诶。
初：记得主人说过：“重质不重量。”
花：初七大人，我想这句话在其他场合下说的吧……
初：是，引用一下而已。
花：会引起不好的联想的(﹁”﹁)

98 （H时，是自己脱衣服？还是被脱？）
初：主人的衣服是我帮着脱的。
花：很难脱吧？
沈：嗯。
初：自己脱，有时候也不用动手。
花：是大祭司帮忙脱吗？
初：……也不算。
花：不是大祭司帮忙，也不是自己脱……（明白了什么，在本子上批注：也许可以参考十四题：如果送对方礼物会送什么。）

99（对你来说H是……？）
花：倒数第二题了，想先听听大祭司的回答。
沈：（看初七）表达自己在意他的方式吧……
初：主人……属下一直……
沈：嗯？
初：（行礼）多谢主人。
花：眼前粉红泡泡太多，初七大人的回答应该是不用问了（笑）

100 （对对方说一句话吧）
沈：初七。
初：是，主人。
沈：（正色）这两日你多留心风琊明川，若有任何图谋不轨的苗头，立即向本座汇报。
初：是，主人。
花：这……这就完了？
沈：嗯。
花：不说说“我爱你”这种甜腻腻的话？
沈：不必。
初：刚才的话远胜一切。
花：……明白了！多谢二位接受本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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