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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1:48:1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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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4:59:21 GMT 8
零.楔子
大漠沙如雪。
风带走了白日里的酷热,只留下月光流淌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上,静谧而空旷。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此时此刻,几乎所有的旅队都已在避风处围着篝火进行休整,笑语欢歌不绝于耳,竟是无人察觉到有利器破空之声夹在风里飘来,片刻后又趋于沉寂。
沈夜低下头,无声地凝视着青年惨白的面孔。如今的他仰在自己臂弯中,竟是从未有过的乖顺模样,然而若是从另一侧定睛细瞧,便会发现有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两人衣襟交接之处淌下,把沙地都染作鲜红。
青年雪白的外裳亦是大半都成了血色,脚边的唐刀断为两截,上面遍布着细小缺口。他半阖着眼,目光已然不复往日清明,视线像是在同沈夜目光交汇,又像是错开了他,遥望着天上那一轮冷月。
“谢衣,”沈夜说,“你——”
“事已至此……大祭司何必还多此一问?”
——大祭司。
沈夜闻言一震,猛地抽回了手,任由谢衣滚落于沙地之上。
伤口再度遭到撞击,谢衣闷哼一声,灵识逐渐开始涣散。月光将他的面目照得明晰,随着他呼吸渐弱,右眼下竟隐隐浮现出一点暗痕,宛如血泪。
当年烈山族依次接受魔气熏染,魔气入体后随体内清气一道流转,久而久之在体表形成魔纹。谢衣虽然是第一批接受熏染的族人,却对此事厌恶至极,始终以灵力压制魔气,故而直到他离开流月城逃往下界,他的身上,依旧没有魔纹生成。
而此时,溃散的灵力再也压不住体内的魔气,魔纹终究是印烙在了他的身上,再无摆脱的可能。
沈夜俯身,并指按上谢衣脸侧魔纹。他的力道很大,可谢衣并未露出任何不适的神情——他的五感已经开始丧失,再过不了多久,这副身躯便会同此世种种记忆一同湮灭,只留下一缕命魂往生。
“一死了之?这世间……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空间在咒术的吟诵下被层层压缩,沈夜伸手将谢衣揽起,踏入通路。
又一瞬,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捐毒的沙漠中。血红的沙砾被朔风吹散,连带着断裂的唐刀一同埋入地底,再无踪迹。
唯余皓月千里。
一. 溯流
“如何了?”
“回天乏术。”瞳的右指敲击着轮椅扶手,一面检视着石台上的人——血已经止住了,可前胸处那个伤口也因此显得愈发触目惊心,“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何苦再救他回来?”
“我只道他下界十一载,就算耽于偃术,也不至于灵力不增反减,甚至比不过当年接任破军祭司一职时。”沈夜皱眉,似是不愿再回想,只说,“瞳,救活他。”
“‘活’是不可能了,‘不死’的话,倒还有一法可行。”瞳缓缓说着,忽地扬声,唤,“五,六,过来。”
他一声令下,原本正在墙角候命的两人便立即迈步上前,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恭声问七杀祭司有何吩咐。瞳却不再理会他们,只是转头回来望向沈夜,字字清晰地问:“不知大祭司意下如何?”
对于“活傀儡”一术,沈夜并不陌生。他的得力属下,儿时的玩伴华月便是这流月城里的第一个活傀儡,由自己的父亲下令,被洗去了记忆重塑面目,前尘往事都变成空白。
年少时他何尝不痛恨自己父亲的冷血冷性,却没料到时光流转,如今,竟轮到自己来下这个可笑的命令。
“本座以为之前已经交待得足够清楚。”沈夜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然仅此一法可行,那便动手吧。”
“属下遵命。”
剩下的时辰里沈夜便坐在一旁,看着瞳在五和六的协助下一点点修补起石台上那具破损的躯体——心脏中置入蛊虫,折断的骨骼以偃甲拼接,再重新将皮肤缝合。谢衣染血的衣袍已经被弃置在一旁,连带着那个偃甲眼镜,于是他右眼下的魔纹便在七杀神殿的耀目灯火下更加清晰了起来,让这张面目在沈夜眼中显得尤为陌生。
看来过些时日,还需要让瞳制作一个面具,覆住他的面目……否则,销声匿迹的破军祭司突然以活傀儡的身份再度出现,不知会在族人那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这样思索着,瞳那边也已趋近尾声。只见他翻起谢衣的眼睑再次检查了一番,同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六,去把架子上那瓶洗去记忆的药水拿来。”
“慢着。”
沈夜蓦地出声,又顿了顿,这才续道:“无需药物——由本座亲自施术便是。”
屏退了一干人等,沈夜这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石台边缘。神殿中灯火明亮有如白昼,谢衣毫无血色的身躯仰卧其上,无知无识——瞳的活傀儡制造之术已经登峰造极,为防止傀儡反抗,只有在他们被洗去记忆之后,心脏处的蛊虫才会从蛰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让他重获新生。
抬手按上谢衣冰冷的额头,沈夜低诵咒文,手掌间隐现光华。倘若此刻瞳还在场,定能察觉到沈夜此时吟诵的并非是典籍中所载的,清空记忆的咒术,而是……溯流。
他沉入了谢衣的记忆。
人之一生可留存的记忆着实寥寥,谢衣幼年时的记忆亦是大半模糊了,影影绰绰如坠雾中,只有两次看见他伏在床边哀声哭泣,料想是父母亡故时的记忆。这些事沈夜当年也多少问过一些,知道他少失怙恃,被族叔带大,便是后来自己遴选弟子时,也是谢衣这位在神殿供职的族叔,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渐渐的浓雾散去,沈夜能看见谢衣伏在案边,抱着典籍入神阅读。房门开启,穿了法袍的男子笑着进屋,拍拍他的头:“小子,你不是成天说想学法术?咱们的大祭司,紫微尊上要收弟子,你就去试试看自己的造化吧。”
又一转,竟是华月立在门口,逐一询问孩子们的姓名年龄,再考校一些族里的历史掌故。十数个孩子转眼间便只余下了两个,华月看了一眼已经跃跃欲试的风琊,又望向有些忐忑的谢衣,笑着向他伸出手:“走吧。”
沈夜自然也记得那一日,在经过华月的初步筛选之后,谢衣和风琊一同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虽然年龄相差不大,谢衣却足足比风琊矮了半个头,被华月牵着手,虽然举止得体,可还是有一点点的紧张从他紧绷的唇角透了出来。
而如今,在谢衣的记忆中,他随在他们身后,慢步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看着当年的自己垂下头,依次打量着跪在阶下的两个孩子,问:“你们为什么要学法术?”
“为了变得更强!”当先答话的自然是风琊,谢衣虽然慢了一拍,却也是字字发自肺腑:“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他看见自己笑了起来:“真是个天真的答案。”
“那我问你,再高深的法术,也只能让一个人不畏冰雪——你习得法术之后便可御寒,但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如何?”
“那,那我……”大约是没料到有此一问,谢衣呆愣了半天,就在沈夜快要打断他做出最终决定的时候,这个孩子却猛地抬起了头,直视着沈夜的双目,坚定地说:“那我就去试试其他的方法!总会有个办法是可以的!”
谢衣……
沈夜缓缓睁开眼,右手却还依旧维持着按在谢衣额头上的动作,时间久了,自己的体温也就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了过去,触手不再冰冷,让他生出种恍惚的错觉。
经过一夜的不眠不休,大殿里已有数枝蜡烛燃到了尽头。随着沈夜再度吟诵起的咒文,有无数细微的光线从谢衣的头部逸出,围绕着手掌结成光茧,再一挥手,便碎成了万点光芒,无声地湮灭了。
与此同时,沈夜看见石台上的人,流月城的第七只活傀儡,在幢幢的灯影中进行了他的第一次呼吸。
“谢衣啊……”他垂头望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二. 初七
瞳的传音偃甲鸟带来新的消息,是在那之后的第十日。
“愈合得很顺利,没有出现排斥反应。神经的损伤也已经被蛊虫修复完毕了,无意外的话,大约明日就能苏醒。”
瞳的声音由偃甲鸟腹中的传音石放出,模模糊糊的,说完这句便沉寂了下来。沈夜将这件传音偃甲拿到手里,注入灵力之后却又沉默了,过了半晌,才终于将它放回一旁,自己起身走出了主神殿。
七杀祭司神殿终年阴寒。瞳把他的大半生功夫都花在了蛊虫研究上,这殿中的气温也是为了抑制蛊虫活性,避免在储存的途中出了岔子。至于旁人适应与否,于他而言也不值得费心。
见沈夜亲自前来,瞳倒不觉有丝毫意外,推着轮椅将他引入大殿尽头的一座石室。石室正中孤零零一座石台,沈夜迈步上前,却没看见那张意想中的脸孔——从额头到鼻梁,厚重的面具已经牢牢覆住谢衣的半张面目,将那可恶的眉眼与魔纹一并藏起。
沈夜阖眼,双手亦是在袖中握紧:“你动作倒快。”
“反正还余下不少边角材料,顺手就做了。”
瞳随口答着,伸手将石台角落的陶皿拿起检查一番,呈到沈夜面前,“他的子蛊。”
那枚蛊虫不过豆粒大小,通体漆黑,蜷在陶皿一角毫不动弹——倒和此时石台上的人如出一辙。子母蛊同生同死,母蛊埋于傀儡心脏,这小小的一只子蛊便掌握了他的全部性命。
沈夜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有些厌恶地皱起眉:“不必给我。放在你这里就好。”
“哦。”瞳点了下头,把陶皿重新放了回去,顿了顿又问,“明日苏醒,你打算叫他作什么?”
流月城里众所皆知,七杀祭司瞳行事简练,与先代大祭司一样,制出的傀儡虽然行走坐卧与寻常人无二,命名却一向用数字了事。这既然是第七只,按瞳的惯例,就应该叫做“七”了。
“明日……是初七吧?”沈夜的目光划过傀儡毫无血色的嘴唇与苍白下颚,缓声道,“既然正好也是第七个,那就叫‘初七’好了。”
反正不管叫什么,“谢衣”这个名字都就此尘封,连带着他的记忆一起,沉入无尽寒夜。
两个人便这么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直到五小跑进来禀报,说曦小姐午后醒来又哭闹着要见紫微尊上,侍女找到主神殿又寻来这里,已经有一会儿工夫了。
沈曦昨晚又失去了前三日的记忆,好容易被沈夜与华月哄入梦乡,今日醒来,看来是再次陷入了惊惶不安的情绪里。沈夜闻言便打算离去,临出门却又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吩咐:“待他醒来,便先留在你这里,其余事情都不必教——这一次,本座要亲自从头调教。”
他没有回身,背后的瞳却罕见地沉默了,片刻后沈夜才听见他的应答传来,语调同往常并无分别:“属下遵命。”
在那之后的半年,沈夜都没有踏足七杀祭司神殿。
大祭司本来就不是个清闲的职务,再加上沈曦的病症,每三天几乎都要耗去沈夜大半心力。余下的时间还要同砺罂就投放矩木枝的问题周旋。更何况,烈山部人本来就寿数长久,半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也就是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旦暮之间的事罢了。
他不去问瞳,瞳自然也乐得清闲,除了第二日初七苏醒时用偃甲鸟传信,说一切无碍,只是关节的灵活度还要再改善外,半年里再没发来任何关于初七的消息。直到某一日,他由寂静之间回到主神殿时,竟发现座椅的扶手上栖了只偃甲鸟,乌黑的眼睛直勾勾望向自己,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就仿佛下一刻,会有个小小的身影会从座椅后蹿出,把偃甲鸟托在掌中奔来自己面前,满脸期待地仰头说:“启禀师尊,这是弟子今晨完成的偃甲传音鸟,请师尊过目。”
沈夜停伫在原地,那只偃甲鸟却感应到有人前来, 主动扑动翅膀飞到了他的面前。木制的尖喙张开,是瞳的声音传了出来,问大祭司打算何时把初七接走。
“后日吧。”
遣走了偃甲鸟,沈夜还依旧停留在原地,望着空荡的座椅出神。那一日他不曾读完谢衣的记忆,但在他自己的脑中,有些事情,也何尝不是无法忘怀。
在许多年前……无数个日子里,沈夜将自己唯一的弟子抱在膝上,一点点的传授他术法,纵容着他,看着他兴冲冲地把新作品捧来自己面前讨一句夸奖,再一点一点地长成和自己比肩的青年模样。
——然后,自己亲手杀死了他。
两日后竟是个难得的晴天。将下界寻来的鲜花送至沧溟那处,又敷衍了砺罂几句,沈夜这才离开寂静之间,往瞳那里去。
结果才行至正门,他就看见了初七。
他果然戴着那张面具,穿了身寻常的衣袍,束在脑后的发丝湿淋淋淌着水,大约是才在瞳的药水里浸泡过。看见了沈夜,初七并没有立即行礼,反倒是愣在了原地,像是在猜测对方是谁。
——他确实是都忘记了。直到瞳推着轮椅出现在他身后,用平静的声音与沈夜对谈,又点明了来者身份后,初七才如梦初醒般跪倒于地,恭恭敬敬地唤道:“主人。”
初七的头埋得很低,就如同七杀祭司神殿中其他的傀儡一般,虔诚地,卑微地匍匐在主人的脚下。沈夜无声地凝视着他,良久,才终是开口吩咐道:“初七……把头抬起来。”
于是那张脸孔仰了起来,可面具的木制纹理却牢牢遮蔽了一切可能的表情。
“初七。”沈夜喊道。
“属下在。”
那颗头颅便再次垂落下去,听候吩咐的姿态。沈夜不想再看,只是转过身,说:“站起来,与我回去。”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料想是他终于从冰冷的砖石上站起了身,朝着自己行礼。
初七说,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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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4:59:51 GMT 8
许多年下来,华月大致清楚沈夜每日从寂静之间回来的时间,一早就来到殿里等候。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沈夜这天竟然足足迟了一个时辰才出现在了门口,让她多少有些诧异。
“中间有些事,去了瞳那里一趟。”
沈夜略略解释了一句,转而问起华月来意。闻言,华月也就不再多想,拿出一卷名录展开:“早些时候你同我说,可稍微留意一下族中的年轻祭司,提拔一两个起来好分担些事务。我这几日观察了下,大致有几个人选,便记下来给你看看。”
竹简上写了六个名字,皆附了几句批注。沈夜逐一看过,大部分都有些印象,确实在同辈中算得上佼佼者。视线扫到最末,却突然皱起了眉:“雩风?”
雩风是沧溟堂弟,资质自是上佳,而且幼时梦中预见心魔入侵一事,也让族中许多高阶祭司对其刮目相看,早有人向沈夜谏言说应当委以重任。只是此人一贯自矜血统高贵,又言行轻佻,为沈夜所不喜,成年后只让他当了个低阶祭司,几乎算是闲置了。
“雩风虽然浮躁了些,能力还是不错的。”华月见沈夜脸色沉了下来,连忙劝道,“若尊上放心不过,我这里有几个行事稳重的手下,也可以派过去辅佐。”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城主沧溟终年依附于矩木之上,每日只有大祭司能够前往探视。沈夜继任大祭司后重用七杀祭司瞳,甚至破格将华月封为廉贞祭司,早已惹得族中多人不满,再加上谢衣一事,不论如何弹压,暗处总是滋生出流言纷纷。将城主一系的雩风升任高阶祭司,多少能起到一些安抚的作用。
沈夜明白华月一番心思,表情也缓和下来,将竹简递回去:“确实是辛苦你了。下月祭典我便宣布将雩风升任为巨门祭司,你的手下倘若不够,再来问我要人便是。”
送走了华月已是天色将晚,沈夜信步走回寝殿,却发现往常此时总一片昏暗的殿宇今日竟隐约透出亮光,待走进去,便能看见大殿四角的灯都已被点燃,照亮这一方广阔空间。只是这座殿宇寂寥无人,明亮的灯火也说不清是让这寝殿暖了些,还是更冷清了些。
沈夜的寝殿有结界护持,能做到这个的仅有一人。他张口想唤,临了又收了声,只是默念咒诀,伸指在空中虚虚一画,顷刻间那一片空气便如水面般泛起粼粼波光,映出某间房屋内部的景象。
因了初七身份的微妙,沈夜将他安置在自己寝殿的一间暗室,也便于自己随时传唤。他没有行囊,不需书写,于是衣柜与书案都是不必要的,暗室里只空落落地摆了一张床,乍然看起来同七杀祭司那里冰冷的石台也无甚分别。
此刻的初七便抱膝坐在床上,他戴着面具,教沈夜无从得知他只是在出神还是睡着了。殿里燃起了灯,初七所处的这件暗室居然还是黑漆漆的,在镜中几乎要混沌成一团。
沈夜正要撤了法术,初七却蓦地抬起了头,直直望向这一方虚空,下颚的线条绷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这多少让沈夜觉得吃惊,挥手打碎了镜面,径直向暗室走去。
“初七。”
初七已从刚才戒备的状态里放松下来,见沈夜出现,利落地半跪行礼。沈夜把他扶起,又以法术将壁上灯火点燃,待四周明亮了起来才问:“怎么只点了外面的灯?”
初七一怔,一时间不知从何答起。他在七杀祭司那里呆了大半年,瞳也确实遵守着沈夜的要求,没主动教给他任何东西。只是当时每到夜里都会有人将殿中四壁灯火点燃,如今到了沈夜这里,整座寝殿就他一个,于是也照搬了。至于自己的房间,反正他在黑夜中依旧能如常视物,便没留意。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答道:“是属下疏忽,明日定不会遗漏。”
他半垂着头,沈夜却半晌都没有再说话,若不是眼底那一袭墨色法袍的下摆还在,自己也仍旧能察觉到对方气息的话,初七几乎都要以为大祭司已经离开了。就在他的困惑逐渐加深的时候,突然被捏住了下颚,强迫着仰起脸来。
有风从外面钻入,将壁上的火焰吹得晃动不已。那跃动的火光映在沈夜眸中,在初七看来,竟像是在他的眼底燃烧着。
“呵……”
沈夜定定瞧着他的傀儡,忍不住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本座从未料到,现在的你……竟会是这般模样。”
初七被他牢牢禁锢在掌中,丝毫不敢有挣扎的意图,听了这不明就里的一句,不敢不答,只好说:“是的,主人。”
是的,主人。
这回答听在沈夜耳中更觉烦闷,偏偏初七的语调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与毕恭毕敬——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在往后的日子里,这句称呼将无数次地提醒着他:是你将谢衣变成了这个模样,这是你应得的。
在第二个月的祭典上,沈夜宣布升任雩风为巨门祭司。此举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城主一系的老人们,连带着祭典的氛围都融洽了许多。瞳还是惯常地缺席,华月在祭典结束后被他派去龙滨屿监督进展,沈夜独自走回寝殿,在进入结界的瞬间便扬声唤道:“初七。”
“属下在。”
初七从殿中一路走出,在沈夜面前跪下。在他来这里第一日时沈夜便告诫他不可随意外出,需小心隐匿行藏,于是近一个月来,他竟大半时间都是在暗室里度过的。
现下天光正盛,初七跪在殿外石阶之下,沈夜这才惊觉除去在瞳那里的两次,自己还没好好看过如今的他。
谢衣被他带回流月城时一身衣袍皆被血污浸染,当夜就被五用一把火烧掉了。旧时的祭司袍自然不能够再穿,眼下这件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袖口长出许多。
沈夜想,过些时候,免不了要找几件旧衣,寻个借口让侍女改小了,拿给初七换上。毕竟再过阵子就要开始教他刀术,这一身袍子未免太碍事了些。
除却刀术,大概还需要教他隐身的咒诀,与传送的法术……未来大概会有许多事情,瞳和华月都不好动手,竟然是只能依仗他了。
初七静静侯在阶前,等待着主人下达下一个指令。自诞生的那一天起,他就不会悖逆沈夜的任何要求——哪怕是踏着刀锋,斩下无数的头颅来。
三.百炼
当瞳接到沈夜的传信,让他准备几个失败的试验品给初七练手的时候,离初七被沈夜带走,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
暗绿色的传送法阵浮现于殿前,从阵中走出的黑衣人步履轻捷,见到他,熟练地将唐刀换至左手,按住胸口躬身行礼:“瞳大人。”
“久违了。”瞳点点头,简略地抬手向后一指,“第二间,有劳。”
石门沉重的开启声从背后传来,伴随着一声嘶哑至极的低吼。 几乎是同时,刀锋切入血肉的声音已乍然响起,紧接着是石门合拢的响声——初七已然干脆利落地挡下了一击,并且封闭了出口,防止它们趁机逃逸。
石门闭合,一切声响也都被隔绝在内,教人无从猜测其中情景。不过早些时候瞳挑选试验品的时候便估量过初七如今水准,同时应付四只,即便是当年的谢衣也应是无碍。
虽然当年的谢衣,向来都是由自己的师尊亲自喂招,鲜有机会接触真正的血腥就是了。
“瞳大人。”
五领着一行人进入殿中,其中被压制住的男子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这是紫微尊上刚刚命令送来给大人做研究的试验品,属下已先行封闭了他的五感,不知要先从哪种蛊试起?”
“不必,直接抬进最里面的屋子就好。”瞳吩咐了来人,又留下五,令他将止血的药物都翻找出来。
世人常道人心难测,怨憎会爱别离,不过唯心而已。可他在制作傀儡时,也仅仅是驱使蛊虫从一侧钻入心脏,从未真正将其剖开仔细看过。这小小一件事物,即便是空的,不知又能存得下多少爱恨呢。
***
“既然回来了,就出来吧。”
初七自法阵中显出身形,半跪于地,看着那个端坐于神殿尽头的人缓缓起身,朝着自己走来。“属下见过主人。”
沈夜只是伸手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有何感想?”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毕竟他只是去七杀祭司那里料理了几个怪物,不到一个时辰便回来了。然而若说感想,自然还是有的,比如刀刺入血肉竟是这样的感触,粘稠的血喷溅到自己手上,还带了些余温……
但大祭司未必想听见这些。初七思索片刻,只好含糊地回答说:“七杀祭司的实验品确实不同凡响。”
“是么……”沈夜阖了阖眼,对这个回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今天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闻言,初七便再度向他行了一礼,转身打算离去。然后就在他背过身的瞬间,沈夜竟发现,他的肩胛处有一道被利爪狠狠划出的伤痕,深可见骨。
“初七。”
“主人?”初七只道是他又有什么吩咐,立马回身跪下听令。沈夜行至他前方停下,垂下头去看那处伤口——虽然血已经止住,但是离得近了,便会发现伤口四周的衣服上全是暗色的血迹。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初七却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请罪说只是自己一时失察,请主人勿怪。沈夜不愿多做解释,只沉默地打量着那身染满血污的黑衣,伤口被蛊虫收住了血,却显露出惨白的肌里来。
他伸指一触,只觉出一片冰冷。
“先回去换了衣服。迟些时候我拿伤药与你。”
***
晚些时候沈夜果然带着伤药去了暗室。初七已经换过了衣服,在房间一角静坐着,看见沈夜来,有些迟疑地开口:“主人,其实……”
“本座知道。”沈夜皱眉,打断了他的话。瞳一早就说过这句身体里埋入的蛊虫可以自行修复一些损伤,否则先前伤口的血也不会那么快就止住了,“多少还需要些时日,早点愈合,还有其他事情要交给你。”
“是,主人。”
新换上的衣服背后完好,初七免不了除了上衣,请沈夜替自己上药。他面朝着墙,灯火却在沈夜背后,于是投射到墙上的两人的身影竟是牢牢重叠在一起,彻底分不清彼此。
沈夜身负神农神血,体温较高于常人,初七只觉得今日在自己背上划过的手指温度烫得惊人,可偏偏药膏却是清凉的,再加上蛊虫早已分泌出了麻痹痛觉的液体,一时间让这感觉分外鲜明。
他不敢回头,只能觉出冰凉的药膏被手指小心揉开后渗入伤口,带起一阵阵陌生的酥麻感。更令初七惶恐的是,这感觉竟像是沿着脊柱一路往上,最终连他的大脑也跟着昏昏然起来。
好在他的主人及时放开了他。初七重新将衣服穿好,看着沈夜用布巾擦了手,朝自己点了点头就要离开——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就一个踉跄,若不是及时撑住了墙,几乎就要栽倒在地上。
“主人!”初七大惊,连忙冲上前去将他扶住。沈夜早在替初七上药时就觉出些不适,却没想到这回的病来得如此汹涌,只能靠在初七身上,低声吩咐:“无妨……送我回寝室便可。”
初七连声应诺,让沈夜将重量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将人扶回了床上,除了靴袜又将被子拿来替他盖好。这是他头一回遇见沈夜发病,做完这些便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试探着发问:“主人……”
沈夜原本就日夜经受神血灼烧之苦,此时更是觉得血液中仿佛有火焰流动,胸口亦是刺痛难当。他隐约听见初七在呼唤自己,却已无暇他顾,只好微微摆了摆手,让他先回去休息。
之后的思绪便彻底混沌了。沈夜咬牙忍耐着,右手却像是被谁握住了,可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光怪陆离,床边的面孔有时候像是小曦,倏忽间又变作谢衣,甚至还有一会儿成了瞳。他只道自己病糊涂了,干脆闭上眼懒得再看,最后竟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沈夜睁开眼,偌大的寝室空空荡荡,从未有人来过似的。可若是仔细些看,留在床边被子上的压痕,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守了整夜的样子。
***
初七此刻正在殿后练刀。昨夜他误以为主人的手势是唤自己过去,再加上沈夜昏睡中依旧有些气息紊乱,不敢擅离,竟是一直守到了清早时分,到了沈夜给自己定下的自己练刀的时辰才匆匆走了。
他跟随沈夜一年,刀术已大有进步。殿后空旷,四角立有石柱,初时他只会奔跑劈砍,常常两个时辰下来便体力不支,训练结束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如今初七传送法术已成,沈夜缓步走来时,只见暗绿色法阵不断闪过,那人身影如鬼如魅,一息间竟已连击四角,声音都快连成一声。
这边初七也察觉到了沈夜的到来,只因为早有吩咐,便依旧专注于刀上,直到对方开口呼唤才收刀上前,半跪行礼:“主人。”
“起来吧。”沈夜说,“今日不必再练,你回去休息。”
他说完就走,没留下一句解释——流月城的大祭司向来也不是个喜欢解释过多的人,何况他今日因病起得晚了些,须得尽快赶去主神殿。初七愣愣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些什么,往背后探手一摸,果然血又渗了出来。
为了避免干扰到行动的敏捷性,傀儡体内的蛊虫多数要等到宿主休眠时才会加快修补速度。可昨夜因为沈夜,初七整宿未睡,背后的伤口没愈合完全,早间练刀时又崩裂了。
沈夜不在,初七也懒得动用传送法术,一步步走回自己房间,熟门熟路地在一片昏暗里在床上侧卧躺好。这间暗室仅有一方窄窗,隐藏在葱茏树丛后,是故在白昼里也只有少许的光线投入,照在墙边的唐刀上,又反射出一道朦胧的光。
合上眼,初七很快便陷入沉眠。他鲜少做梦,这回竟然梦见自己依旧跪在沈夜床边厚重的织毯上,握着沈夜的手。沈夜发病时体内神血随之沸腾,在梦中双掌更是烫得有如火炭,他捧在手中,久了便发觉掌心被灼得皮肉翻卷,可自己偏偏不觉得疼。
他渐渐地觉出这是梦境,于是一切都随着自己有意识地引导而还原了。只见沈夜蓦地睁开了眼,偏头望向自己,目光里罕见地有些迷惘,哑声问:“小曦?”见他不答,片刻后又道:“……谢衣?”
不知为何,在沈夜唤出这个名字的刹那,初七差点应出声来。
他的“是”才开了个头,就被自己生生截断在喉咙里。为什么会想回答?“是”的后面,到底是应该接“主人”,还是别的什么?
脑中仿佛被人打了一个死结,越扯越紧,勒得初七喘不过气来。他被梦境所魇,又无法醒来,整个人都无意识地蜷成一团,口中呓语不断。
——沈夜张开水镜之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今日风琊与雩风在例会上起了口角,两人互不相让,最终被沈夜一怒之下各罚了半月闭门思过,也算是给了自己换了几日清净。送走了旁人,沈夜忽然心血来潮,又诵起咒诀,在空中凝出水镜,窥探寝殿里情形。
除却初七刚到自己身边的那一日,沈夜再没用过此术。今日再用,大半也是存了考校的念头,想看看他能不能再次察觉出自己的存在。然而出乎沈夜意料的是,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初七竟还在沉睡。
沈夜起初只是皱眉,片刻后就看出了不对。“哗”地一声水镜碎裂,在空荡荡的殿宇里激起回声。“紫微尊上……”神殿里的侍者闻声入内,却已遍寻不得大祭司身影,大殿内只有墨绿色帷幔随风飘动,恍然如梦。
***
沈夜以传送之术回了寝殿,初七果然还被困于梦中。只见他微微挣动,似是浑身被缚,脱困不得。
“初七。”
沈夜原是想把他唤醒,结果伸手时正碰上初七猛然偏头,手指登时撞上面具边缘。这面具原本戴得牢固,可被他在梦里一番挣扎,已经松脱不少,再被这么一碰,竟然就脱落下来。
一年半的光景,沈夜原以为自己都要忘了谢衣的模样。然而当面具掉落,那副被深藏的眉眼便迅速从漆黑的深海中浮起,完美地与面前的脸孔合而为一。
梦中的初七却浑然未觉。没了面具的遮挡,他的脸部表情在沈夜眼中一览无余,再不似往日的呆板木讷。
沈夜不知道魇住初七的是什么,正如当年的他不知道,谢衣竟对独自在寝殿里入眠怀着那么大的恐惧。从少年时起,沈夜的生活便没离开过这一间间大到惊人的殿宇,这些寻常孩童畏惧的东西对于大祭司之子而言,寻常得如同家常便饭。
他以袖拭去初七额头汗水,又拿起枕边的面具替他重新戴上。在做完这些之后,沈夜才按住初七肩头,微微凝神,让体内清气聚为一股,渡予初七,引导他的神识归位。
有了沈夜的安抚,床上的人很快镇静了下来。又过了片刻,初七终是低哼一声,缓缓醒转——起初他只能看见一片昏暗,眨了眨眼后视野终于清晰了,于是沈夜的面孔出现在他眼中。
“主人?!”
初七大惊,连忙翻身跃起,可沈夜就立在床边,不得已之下他只好不伦不类地跪在床上向对方行礼:“属下不知主人前来,请主人恕罪。”
“无妨,你被梦境所魇,醒不过来也属常事,只是以后须得当心一些。”沈夜慢条斯理地说完,这才终于往后退了几步,让初七如蒙大赦地走到床下,“伤口如若无碍,便随我来书房一趟。”
“是的,主人。”背后的伤口在睡梦中已经彻底愈合,初七当即应下,随着沈夜离开暗室。行走间只觉体内一道清气流转,将体内的滞涩逐一化去,甚至就连残存的梦境也一道随之消散,无从忆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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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5:00:24 GMT 8
四.魔化
沈夜寝殿西南角辟有一处书房,是流月城历代大祭司流传下来的典藏,仰首望去只见书海浩瀚,各类典籍依次排列于架上,几乎快延伸到穹顶。
初七头一回进到这里,心中难免有些惊奇,忍不住多张望了几眼。沈夜见状,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连带着声音也温和起来:“流月城下方的无厌伽蓝也存有大量藏书,比此处更为客观。你若是想看,往后本座带你过去。”
“谢主人。”初七躬身道谢,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热切的感觉。沈夜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这才移开了视线,指着书架一角示意他过来。
“从今日起,除了晨间的训练不得间断,其余时候你便留在这儿,将这几卷术法依次练熟。”沈夜说着,当先抽了一卷出来——结果一不留神,竟然将旁边的另一卷竹简带得滚落到地上,散开后上面也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些千奇百怪的图谱。
初七识得那是偃甲。七杀祭司于偃术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常做些四肢或关节来替换傀儡坏死的躯干。他的轮椅也是一台精密的偃甲,上坡下坎如履平地,还可以自动调节高低。
只不过那架轮椅并非瞳亲手所制。初七曾亲见七杀祭司吩咐五把轮椅搬回卧室时叮嘱他小心磕碰,若彻底损伤便再无人能够修理。说这话时瞳也不忘瞥了远处的自己一眼,大概是顺便一起提醒了吧。
想起这些难免走神,初七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将地上的竹简拾起,重新卷好了递还到主人手中。沈夜深深看他一眼,忽地问道:“你想学偃术?”还未等他回答,又说:“先将这些术法习完。至于偃术,你若喜欢,这边还有些图谱可以看。”
“是,主人。”初七接过书卷,见沈夜没了其他命令,便站去书房一角,开始阅读。这几卷皆是关于隐匿之术,由藏匿小件器物起,到亭台楼阁,乃至奔跑行动中的活物,循序渐进。
初七读得入神,偶尔诵读口诀,试图将手中书卷藏入空气。沈夜在一旁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离开,往主神殿议事去了。
雩风和风琊还在禁足,例会便只来了华月,立在殿中,有些忧心忡忡:“魔气熏染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批族人了。多半是些下层居民区里的老弱妇孺,或者灵力微弱的成年人,怕是会有不少人扛不住……”
自从破军,廉贞,七杀三名祭司首先接受了砺罂的魔气熏染后,十余年下来,让烈山部全族接受魔气的计划已趋近于尾声。然而随着人数的增多,许多耸人听闻的异状也渐渐显露出来:若是人本身意志薄弱,或者灵力单薄,接受魔气后便极易动摇心志,心性大变或者彻底沦为半人半魔的怪物。
“不必担心,本座自有安排。你只需安排几个手下盯着些,若有异状,及时回报便是。眼下龙兵屿要随时小心被其他修仙门派发现,雩风我信不过,还得麻烦你了。”
“是,属下遵命。”
***
那之后的十数日里初七都埋首于书卷中,沈夜偶尔到书房看看,到了后来竟然开始找不到他的人,只有再细心些才能发觉到小片衣袂或者一绺发丝飘荡在空中,是隐匿的术法未能施展完全。
初七的进展很快。他仿佛对法术有着天生的直觉,许多人穷尽一生心力也无法掌握的咒文,在他习来不费吹灰之力,简直像是为此而生的一般。沈夜也注意过书架另一侧的偃术图谱,只是不管是在那一段时日,还是在之后漫长的百年岁月里,初七都没有将它们展开一次。他的视线永远停伫在自己认为必要的地方,不被任何无谓的事物所吸引。
沈夜依旧时不时让初七去瞳那里料理一些怪物,难度逐渐增加——不过他的隐身术已逐渐熟练,收拾这些丧失心智的怪物往往能做到毫发无损。终有一日,当他踏着传送法阵回到寝殿时,沈夜朝着他点头,道:“初七,记好咒文,随本座来。”
他说着,当先向外走去——也不见沈夜口唇翕动,整个人竟已像是走入了隔绝一切的空气,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走吧。”
初七在短暂的惊怔后连忙施咒跟上。一年多的朝夕相处让他很快就寻觅到了沈夜的气息,即便不出声示意也不会跟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寝殿,沿着陈旧的石板路往前行去,一路往下,竟是到了下层的居民区。
“这里。”
他们在一户石门紧闭的房屋外停下,为避免惊动他人,沈夜尽量低声吩咐初七道:“小心些,用传送阵随我到屋顶上去。”
初七也连忙压低了声音应诺,模模糊糊感觉沈夜似乎轻笑了一声,但也听不大清楚。然后那股气息一敛,刹那后又出现在了高处。
屋顶狭小,初七看不见沈夜,却能感觉到两人同色的衣衫都贴在了一起,偶尔发出些细碎的摩擦声响。他摒弃掉这些无用的思绪,静心聆听,终是听见了从脚下房间里传出的一些奇怪声响,像是有人在以指甲抓挠墙壁,同时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
“有些人接受了魔气熏染后,会出现种种异常反应。”沈夜在初七耳旁解释说,“往后一旦发生今日这种情况,便需要你去戍守,若是魔化,就早些处理干净,避免在族中引起不必要的反应。”
“是,主人。”
天色渐昏,初七触目所见只有一排排低矮屋舍,从窗口门缝中透露出点点微光。他看不见沈夜,却感觉到沈夜的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缓声道:“很好。初七,不要让本座失望。”
***
月至中天时,房屋中蓦地传出一声惨叫。
这声调是如此奇异,听来非人非兽,凄厉得如钢刀划过石壁,让人恨不能捂住耳朵,远远的避开了去。而初七却在叫声响起的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刀,传送法阵一闪而没,人已经出现在了脚下的屋舍里!
沈夜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屋顶,抬手制出隔音的结界,将整座屋舍彻底笼罩。
初七以传送之术进到屋内,并未立刻现出身形。只见墙边倒着一名妇人模样的女子,似乎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晕厥过去了,而正立在床边嘶嘶作声,浑身皮肤都变作青白色的人,正瞪着眼,一眨不眨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隐匿术被对方识破,初七干脆撤了隐身咒诀,同时传送术法发动,须臾间便出现在魔化人的背后,倒转刀柄向他后颈砸去——这亦是沈夜先前交代过的,若非万不得已,务必生擒。
这一击直中穴位,若落在普通人身上,大约早已致对方昏死,可此人却毫无反应,反倒发起怒来,口中嗬嗬连声,回身就是一爪。
一击不中,初七立刻闪身退到屋角,打算在躲闪间思索对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竟干脆弃了他这个目标,转而向墙边的女子扑了过去。
初七大惊,急诵咒诀,于千钧一发之际拦在了那女子身前,也再顾不得许多,手腕翻转,唐刀斜斜划过,登时血花飞溅。这一刀彻底激怒了对方,可还未等他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初七已然拎着那名女子以传送术回了屋顶,将人放下后又闪回他背面,瞄准头部以刀柄连击三次!
屋舍内重归平静。沈夜撤了结界,带着女子进入屋内,只见初七站在彻底昏死过去的魔化族人身旁,虽然喘息连连,视线却依旧锁在对方身上,防止他突然暴起伤人。见沈夜进来,初七这才稍稍放松了些,抽回视线半跪行礼:“主人。”
“做得不错。”沈夜称赞一句,又教给他束缚他人行动的咒诀,以及篡改记忆的法术,“只需让她记得,自己的丈夫被选为高阶祭司的侍从,过些日子再派人告诉她死讯就好了。”
“是,主人。”
初七依言将那女子放回床上,先施以法术令其继续昏睡,然后以手按住对方额头,诵读咒诀。 渐渐地,便有绿色的光线从女子头部钻出,围绕在初七掌畔,在咒术的作用下旋转扭曲,又重新返回她的脑中。
沈夜站在初七身后,看着他一步步修改他人的记忆,浑然不知自己也是在这般情景下诞生。他做完这些,才转身向沈夜请示,要将这名魔化的族人送去何处。
“送去七杀祭司神殿便可。”沈夜吩咐道,末了又加了一句,“早去早回。”
五.傀儡
此时已过子夜,七杀祭司神殿中竟然还是灯火通明。瞳与他的一干手下正围绕在一座石台边缘,瞥见初七,便出声吩咐道:“八,将初七手里的那个锁进倒数第二间房子里去。”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傀儡领命转身,前来将初七手里的魔化族人接了过去。这第八名傀儡初七虽然见过,但显然不如常年在瞳身边侍奉的五行动利落,可等他仔细看去,殿中竟不见五的身影。
——直到初七的视线逐渐下移,落在了仰躺在石台正中的人身上。
此时瞳也似乎忙完了手上的活,交代完剩下的分工便坐回轮椅上,缓缓移动到初七身旁:“傍晚时候有实验品冲脱了控制,将五的大脑彻底损毁了。”
“若是脑部毁去,便不可再修复?”
“倒也不是。”瞳敲击着轮椅扶手,淡淡说,“只是麻烦了些,不如拆解下那些尚可一用的部分,留给下一个傀儡。”
初七一时哑然。却听得瞳在一旁续道:“心有戚戚?其实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他自然明白自己的不同。即便子蛊都统一存放在七杀祭司神殿中,活傀儡初七却是隶属于大祭司沈夜,除此外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命令。然而除去这些,他和同样诞生在这神殿里的其余傀儡也无甚分别……也许有一日,自己也会在一次任务里被击碎颅脑,或者被捣毁心脏,然后大祭司便会让七杀祭司干脆少费些力气,直接拆下四肢重制一个新的傀儡就是了。
毕竟,所谓的活傀儡,说白了,也就只是个物件而已。
这些念头初七并未将它们说出口,于是和七杀祭司的对话也就终止了下来。正当初七想要告辞离去时,瞳却忽然拦住了他。
“等等。既然你来了,便直接把它拿回去吧。”
六捧来的是一柄与初七手中那柄式样相若的唐刀,但当他握在手中,便能察觉到其中种种的细微差别。“上月时候大祭司说你力道与速度皆有提升,便令我重新制造了一柄刀给你使用。”瞳说道。
初七赶忙谢过,试着在空中连挥数次,果然要趁手许多。此间事了,他也就不再久留,和瞳道过别后就回了大祭司寝殿。
然而殿中却并无沈夜踪迹。
他们尚未入夜便已出门,而今夜色正浓,殿中却漆黑一片。初七依次燃起灯火,从正殿至书房,再到沈夜寝室……最终折回自己房间,犹豫片刻,还是将壁上的灯烛点燃了。
初七在床畔坐下,而新得来的唐刀被他置于膝上,映着暖色火光,触手却是一片森寒。他定定瞧着刃口,忆起连日来种种,忽地有些释然——即便只是个物件也无妨,反正自己是为沈夜而生,那么不论往后如何,他都要做主人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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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5:00:44 GMT 8
六.迷梦
织锦铺就的圆形大床,衬得躺卧其上的女孩愈发娇小可怜。一身繁复的绿色衣袍将她包裹得犹如一尊精致玩偶,被身周的一群婢女们小心翼翼服侍着:“曦小姐别哭了……”
“呜呜……小曦要哥哥……”
“我们已经派了人过去,想必大祭司很快就来了。”
可无论侍女们如何安慰,沈曦都死死搂着那个从小陪着自己的兔子玩偶,把眼泪蹭得到处都是。终于,一个墨色法袍的人出现在了寝殿门口,唤道:“小曦,哥哥来了。”
“哥哥!”见到沈夜,沈曦当即放松了不少,一下扑入兄长怀中。沈夜抱着她在床边坐下,这才转头向他人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侍女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到外面,留下两个在门外值守,其余人都轮流去休息。回寝室路上自然又免不了互相咬几下耳朵,都说紫微尊上最是铁面无私,连和他一同长大的廉贞祭司也敢呵斥。大概也只有在这里,大祭司才是终年温声细语,从不发半点脾气的吧。
此时的小曦亦是止了哭泣,只是因为先前哭了许久,说话时免不了红着眼睛抽噎不止:“哥哥,小曦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梦……”
“小曦梦见自己一个人醒过来,到处都是雪,好冷啊,我带着小小兔走啊走,哪里都找不到哥哥和华月姐姐……”
“后来,月亮突然就变成了红色的……把雪都点着了。小曦想去和哥哥在一起,结果跑着跑着,突然就没有路了……”
“小曦不怕,只是做梦而已,哥哥就在这儿,华月明天也会来陪你。”沈夜抚着妹妹的发辫温言安慰,心中却一阵阵的无力。几十年来,这个梦境已经困扰了沈曦无数次,只因她的记忆只有三天,所以每次梦见,于她而言都是同样的恐惧。
多年下来,沈夜也尝试了许多办法,但只有华月的箜篌乐音能起到效果。倘若华月不在,就只能由他搂着永远都无法长大的妹妹,直到她精疲力竭,再度陷入沉睡。他身为流月城的大祭司,在胞妹的噩梦面前,竟还是无能为力得如同当年那个雨夜里的少年。
***
将沈曦重新哄入睡后已近清晨。睡梦中的沈曦依旧牢牢握着哥哥的手,然而这已经是一个轮回里的第三日。沈夜凝视着她的睡脸,终于小心将妹妹的手掰了下来,对门外的侍女吩咐了一句晚上再来就离开了。
清晨的日光如薄纱般披落在流月城中巨大的神农神像上,沈夜从沈曦的寝殿缓步向主神殿走去,一路上见到不少孩童在门外嬉戏,见到他,连忙激动地冲上来,行一个不大标准的神农礼。
这是流月城即将进入严寒的最后一段日子。即使如今已有了偃甲炉在冬日里供暖,寒冬中的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仿佛代表着疾病和死亡,向来不为烈山部所喜。
然而……沈夜将濒死的谢衣带回流月城,也正是在那样的一个冬夜里。
不知不觉间,竟是两年过去了。
***
沈夜忙了整整一日,到了晚间华月从下界回归,两人便一同往沈曦那里去。半路上沈夜偶一转头,正巧看见自己的寝殿一角,步伐忽地顿住了。
“怎么了?”华月见状,只道是沈夜忘记了什么事情,说可以自己先走一步。沈夜沉默良久,望向寝殿的目光几度变幻,最终还是摇头道:“无妨。只是件小事,先去小曦那里吧。”
初七此时正在燃灯。他每日的作息简单而规律,若无任务,便清晨起身,在殿后练刀直至正午,然后去书房阅读各种法术书籍。天色渐昏的时候他就点燃寝殿中的灯火,之后再次回到书房——沈夜差不多也会在此时回返,进入书房读几页书,或者询问进度,起了兴致就考验一下初七的刀术。
初七虽不知沈曦之事,却也记得大概每隔三天,大祭司都会有一日逗留在外,往往到天明才满眼疲惫地回来。不过自诞生那日起,他就完全不懂何为偷懒,所以即便沈夜不在,初七也会一板一眼地将事情完成,如同一具精密运转的偃甲。
点完了灯,初七便回到书房,开始寻找下一本读物。他的视线平缓地滑过那一卷卷偃术图谱,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卷已经暗黄发黑的竹简上。
***
因为华月在场,这夜的沈曦很快就从惊惶里平复了下来,在箜篌声中拉着哥哥的袖口睡着了。沈夜归去时天还未亮,寝殿中有不少烛火已经燃到了尽头,被风一拂就灭了。
书房里还有亮光透出,沈夜惊疑之下走到门边,却发现初七靠坐在书架边,头微微歪着,竟像是睡着了。他手边摊着一卷竹简,待沈夜一步步走近,才总算看清了上面的四个大字:千柱之阵。
千柱之阵,顾名思义,能以一人法力撑起万斤穹顶,然施术者必须立于阵眼之中作为支撑,一旦远离则阵法当即失效。因为这般严苛的条件,流月城中已经无人会这个法术——与其耗尽灵力助他人脱险,还不如寻些其他法术,保住自己性命。
沈夜虽然未学过此术,但大概知道此阵消耗巨大,抓起初七手腕一探,果真灵力只余十之二三,难怪会昏睡过去。他弯腰将人抱起,却发现初七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轻上许多,昏睡中的人卸去了白日的谨慎,情不自禁地往热源靠去——一如数十年前。
“谢衣,本座说了多少次,若是困了就回去,不许在书房里睡觉。”
“呃,师尊你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其实弟子昨夜只是想,读完这页就睡,结果一个不留神……”
“下回再犯,罚你一个月不准做偃甲。”
“求师尊高抬贵手!弟子这就向神农神上起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在师尊的书房里睡觉了!”
沈夜将初七抱回床上。
初七的呼吸平缓,体表温度却有些偏冷。沈夜手指划过他冰凉的下颚,脸颊……停留在面具之上,可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扯过被子搭在他身上。
沈夜拂灭了灯火。
***
初七醒来时只觉全身灵力充盈,再无先前精疲力竭之感。身下的床榻松软舒适,他惊疑之下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竟身处沈夜的寝室中,躺在那张曾见过无数次的华美床榻上。
他连忙一跃而起,理平被褥上的每一丝褶皱,同时整理自己有些散乱的衣着。做完这些沈夜依旧没有出现,然而那人的气息却夹杂着一丝似曾相识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从外面传了进来。
沈夜此时正在殿前喝酒。他随意地坐在石阶上,丝毫不顾身上穿着的大祭司的法袍。感受到初七的靠近,他便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头也不回地问:“你睡了整整一日。可觉得好些了?”
刚才初七醒来时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昏睡了许久。千柱之阵所消耗的灵力远超出他意料,再加上初次使用,难免更吃力些,待自己发觉不妙的时候体内已有偃甲因为灵力不足而停止了运作。然而即便在昏睡的情况下,灵力的回复也应是相对缓慢的,短短一日便完全恢复,除非……
“已经无碍。”初七半跪于地,“属下谢过主人。”
“小事而已。”
沈夜饮了口杯中物,回身看了看他,道:“起来吧。千柱之阵……消耗巨大,你记在心里就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必使用。”
“是,主人。”
初七站起身,默默守在沈夜背后。此时离得近了,那股来自沈夜杯中的香味便愈发浓郁了起来,让他逐渐想起,当年在七杀祭司神殿里,瞳大人有时用来处理伤口的,便是这种液体。
——这竟是可以喝的么?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沈夜握着瓷杯的手,中指上套着黄金指环,随意地将倒满了清澄液体的瓷杯执在手中,然后仰头饮尽了。
他看得一时出了神,直到沈夜第二次唤他才反应过来:“属下在。”
“过来坐下,”沈夜今夜反常地没计较他的走神,只是在初七应声后又拿出一个空杯,往里面斟满液体,“陪本座喝酒。”
初七便依言在石阶上坐下,小心接过沈夜递来的酒。烈山部人不需饮食,每年酿出的酒大半是用作祭神,少部分被七杀祭司要了去,余下的几坛便归了沈夜。这酒闻着香气馥郁,劲道却是不小,初七学着沈夜的样子一饮而尽,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
沈夜凝视着他的侧脸,忽道:“你倒是一直没变……”
“主人?”
“没什么。”沈夜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又饮了一杯,遥遥往天上一指,“初七,看那里。”
此时流月城中正下着雨。可若是仰头往天穹上看,便会发现那飘落下来的原本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进入了流月城的结界后才陡然化做雨滴坠下。
“你在瞳那里时,可听闻过偃甲炉?”
初七点头。流月城地处北疆,每年大半时节都是气候严寒,而偃甲炉正是利用五色石燃烧产生的巨大能量供暖,使冬日变得不再那么难熬。“属下曾见瞳大人前去检修偃甲炉。”
“这任务自然只有交给他。”沈夜淡淡道,“你可知,这偃甲炉本不是瞳所做,只是原先的那人中途离去,留下一个尚未完工的雏形。瞳的偃术虽然胜过本座,却终究缺了些经验,最终完成的这个偃甲炉,如果要达到预计的效果,必须要多耗费两成的五色石。”
沈夜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初七却发现他握着酒杯的右手格外用力,简直随时能把它捏碎。
“此人——不知去了何处?”初七沉思片刻,末了忍不住问。他的思路简单又直接,既然是离去了,不如将人带回来,让他将偃甲炉修理过便是。主人大约是没有空闲,然而自己应当可以代劳。
“呵……”沈夜闻言瞥他一眼,又转过头,望着殿外似乎不会停息的雨低声道,“死了。”
“本座亲手杀了他。”
初七一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然而沈夜也终止了这个话题,只是一杯一杯地倒着酒,让他与自己对饮。初七虽然起初对酒有些畏惧,但也不敢违拗主人,接连几杯下肚后,竟也渐渐喝出些滋味来。
“其实有时候,本座会梦见一些事。”大约是酒的效力,沈夜的话比往常多了起来,也不看一旁的初七,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呵……其实梦见了又有什么用?过去了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重新再来过。初七,你说是么?”
初七的头脑此时已被酒意蒸得混沌,努力阖了阖眼才总算听明白了沈夜的每个字,可当它们凑成了句子,里面的意思仍旧是模糊的。不过,梦境——不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是的,主人……”
话音出口才发现声音已经怪的不成样子。初七撑起身子,想要跪下告罪,四肢却也不再听他的使唤,险些将面前的酒杯都打倒了:“属下失态……”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喝了太多。沈夜定定瞧着初七掺杂了几分惶恐的醉颜,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少年的模样。“师尊,这酒的滋味,当真是令人费解……简直像是,被瞳大人在里面下了蛊一样。”
初七在眩晕中只觉得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肩头,于是尽力地仰头看去。然而下一刻,自己的目光就陷入一片黑暗,有什么贴上了自己的双唇,柔软的,同样带着酒的气息。
他被人拥住,躺倒在神殿外的石板上。身下的石板坚硬而冰冷,然而怀抱却是温暖的,几乎让他忘记了身处何地。
视线依旧被遮蔽,冷夜无声,在初七陷入沉眠的最后时间里,他能听到的,便是那仿佛不会止息的雨声,以及耳畔传来的心跳与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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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5:01:06 GMT 8
七.下界
初七跟随大祭司满三年的那日,被瞳唤回了七杀祭司神殿做检查。
他平躺在自己无比熟悉的石台上,看着瞳以薄如蝉翼的小刀切开肌里,将磨损严重的偃甲关节起出,再重新换上新的。
“这次我换了一种材质,磨损的速度应该会慢些。”瞳说着,缝合了伤口,又动用咒术催发血肉生长,“你活动看看,可有不适。”
初七便依言下地,转动关节后只觉灵活性更胜从前,正打算向瞳致谢,却见对方转过了头,朝着大门方向说:“你来了。”
沈夜缓步入内,看着初七向自己跪下行礼。他上身赤裸,右臂肘关节处一道刚缝合完毕的刀口,其余部位倒不见损伤:“结束了?”
“肘关节磨损过重,换了个新的,余下的并无大碍。”这边瞳已经着手收拾起石台上的器具,将它们一一投入水盆中,于是上面沾染的血迹便丝丝缕缕地浮起,像从刃上开出了绯色的花朵。
“那就好。”沈夜说罢,又顿了顿,续道,“瞳,辛苦你了。”
瞳手上动作一停,抬眼看向沈夜,又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初七,这才又垂下头,波澜不起地答道:“大祭司言重。”
***
沈夜带着初七一道离去。在他迈出踏离七杀祭司神殿的第一步时,身后的人便如影子一般,消散在不见阳光的雨幕里了。
初七的隐匿法术已经大成。他心无旁骛,悟性又异常惊人,隐匿术由他使来,甚至能维持数日不露破绽。曾有沈曦的侍女前来寝殿找人,在门外见殿中灯火自燃,吓得跌坐于地说不出话来,幸好初七反应及时,立即将人点倒,又将她的记忆重新修改过,才算化解了一劫。
“初七。”
流月城冬日的雨水皆为雪花融化而成,落在身上冰冷刺骨。沈夜张开伞,低声对着空荡的身后唤出这个名字。他看不见人,却能感受到熟悉的灵力又远及近,最终在自己身旁停下。
他们一路回到大祭司寝殿。进门后初七才又显出了身形,接过沈夜手中的雨伞收到一边。沈夜望着他的背影,忽道:“初七,你可愿随本座前往龙兵屿一观?”
沈夜问得随意,初七闻言却怔在了原地,一时连回复也忘了。他跟随沈夜三年,还是头一次得主人这般征求意见,明明几个字就能给出的答案,话到嘴边竟是重逾千斤。
“属下……愿意。”
***
龙兵屿地处东南,气候宜人,四季常春。数年前,被派遣至下界的流月城祭司们发现了这座无人小岛,在数次的探查后,此处终于被秘密地定为烈山族的迁徙地,由大祭司沈夜亲自选定了一部分族民当先前往,在岛上开垦田地,修建屋宇。
为避免砺罂起疑,除却加固结界,沈夜极少亲自去龙兵屿。此时正值傍晚,两人甫一踏上龙兵屿潮湿的泥土,便看见天边一轮落日缓缓溶入水中,把海天都染做玫红。
身后被压缩的空间缓缓恢复原状,初七被眼前美景所震慑,一时连自己的手还被沈夜握在掌中的事都忘记了。直到夕阳全部没入海平面,暮色四合时,沈夜才松开了他,回头问道:“初七,你觉得此地如何?”
“自是美不胜收。”
“呵,是么。”沈夜低笑,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初七。为避免被修仙门派发觉,停留在龙兵屿上的族民们一贯小心谨慎,日落时分便回屋歇息,此时四周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那倘若本座日后令你前来此地,终身留驻在此,想必你也是不会反对的了?”
“主人?!”初七大惊抬头,见沈夜面上殊无玩笑神色,心中慌乱更甚,“可否请主人收回成命?”
“你不愿意?”沈夜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逐渐阴沉。
初七……即便被自己折断了双翼,囚禁在流月城中,竟还依旧向往着外间的广袤天地么?
初七此时脑中却已乱成一团,全然注意不到沈夜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已混合了杀意,只是下意识地答道:“请主人莫要离弃属下!。”
下一刻,他就被人重重地按倒在一旁的岩石上。沈夜紧盯着身下的初七,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命令道:“你——再说一遍!”
“请主人……莫要离弃……”
剩下的话语被全数堵回了喉间。沈夜几乎是噬咬般吻上了初七的唇,掠夺着他,一路将他逼迫得丢盔弃甲。血的气息逐渐在两人口中蔓延开来,却更催化了欲念,当沈夜终于松开他的时候,初七原本血色单薄的双唇已是嫣红一片。
“本座会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沈夜沉声道,“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本座会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沈夜沉声道,“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沈夜说完这句,也不待初七回答,抬手解开了初七的衣襟。在那个举杯共饮的雨夜后,那些流淌在暗处的思绪便陡然明晰了,如同深埋在泥土里的种子终于捕捉到了光,于是争先恐后地生出藤蔓来。
初七并不确切知晓沈夜这些行动的意义,只是依言替沈夜脱下外袍,垫在自己身下,又尽量配合地由着主人一件件除去自己身上的衣物——这些事情不会让他困惑,毕竟在自己最初诞生的时候,同样也是一丝不挂的。
然而渐渐地,初七却本能地觉出了异样。与七杀祭司仿佛能看穿骨血的目光不同,沈夜的视线像是带着热度,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初七想蜷起四肢,可沈夜的手早就进一步制住了他,然后垂下头,再度吻上去。
夜色进一步包裹了大地。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龙兵屿的夜空与流月城中见到的有着微妙的不同,并非是厚重的黑,而是透着蓝,甚至连云层都隐约可见,简直像白昼不曾远离似的。
这样的差别让初七格外惶恐,他的呼吸里满满的都是沈夜的气息,全身都被压制住,只剩下面具后一双大睁着的双眼,徒劳地往上看去,直到与沈夜目光相接。
沈夜的手蜻蜓点水般从初七脖颈一路往下,最终停留在两腿间,将那处事物拢在手里,着意抚弄。他看不见初七表情,却能清楚察觉到身下之人的呼吸已经急促了起来,有些偏凉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竟让他下体也有了苏醒的趋势。
“初七。”
沈夜在他耳边低唤,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些许,一点点地引导着初七体悟到个中滋味。初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下腹冲去,失控的感觉比那一日体内偃甲失灵更甚。他张开口想让主人放开自己,可沈夜却在忽地在他下体前端处轻轻一捏——顿时让他惊喘一声,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喷溅出来。
发泄过的初七一时有些茫然,直到沈夜手指触到自己身后才猛然惊觉起来:“主人?”
“嗯。”沈夜低声回应,语调出乎意料的柔和,“若是觉得太过难忍,尽酢貊来。”
初七倒是不惧疼痛,可后方传来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微妙,再加上自己浑身赤裸,沈夜动作时织物蹭过肌肤,更让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夜的手指总算撤离了自己体内,同时自己的口唇再度落入了沈夜的掌控,纠缠间只听见沈夜说:“初七,放松……”
尺寸更加巨大的事物缓缓楔入他的体内,初七头脑瞬间空白,身体却还是本能地放松下来,由着主人一寸寸将他占领。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与沈夜以这样奇特的姿态维系在一起,可仔细想来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除却推进时的一瞬,初七一直极力睁着眼,而沈夜的目光同样停留在他的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沈夜在初七适应后便动作起来。初七略有些苍白的双腿被推折到胸口,束起的发丝亦是散开了不少,被汗湿成一绺一绺。他被不断地求索着,在欲望的海域里愈陷愈深,只能下意识地紧攥住了身下法袍的衣摆,像握住了一根稻草:“主人……”
“初七。”沈夜将他的一切举动都收在眼里,动作越发剧烈。初七虽然难免有些苦痛,却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再加上沈夜摸索到了某处,发出的喘息也是渐渐高昂。当沈夜终于尽数发泄在初七体内时,两个人已是满身汗水地拥在天穹之下,耳边海潮声声,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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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5, 2014 15:01:5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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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之时,驻留在龙兵屿上的烈山部族民们迎来了他们的大祭司。
“四周都很太平,我们遵照着廉贞大人的意思,从未在夜间动工,就算在白日里,大伙儿也是很小心的……”
“如此便好。”沈夜将图纸还给主事,同时拒绝了对方请自己为紫微祭司神殿选址的邀请,“本座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加固结界,其余事项,都交由廉贞祭司决断,无需向我禀报。”
“是是是,属下这就派人陪您去加固结界——明川!明川?”主事的男子唤了两声,这才有人匆匆推门进来,小声解释:“大人,明川他一早又不见人影了……”
“这小子!”主事气得不轻,又赶忙回过头来向大祭司请罪。沈夜看着一屋子的鸡飞狗跳,终于懒得再和他们啰嗦,径直走了出去。
初七就候在门外。旁人只道紫微尊上今早驾临,却不知他已在此地停伫了整夜。昨晚情事过后沈夜便拥着初七小寐了片刻,随后来到海边以海水清洁身体。做完这些就已是天将破晓,初七当即施展了隐匿之术,悄无声息地跟随在沈夜身边。
为避免外人发现,龙兵屿上终年覆盖着巨大结界,将整座岛屿彻底遮蔽。除此之外,沈夜还布下了各种示警以及防护的结界,以免被看出端倪的修仙人士闯入。
依次将结界加固后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确认无碍后沈夜总算长出了口气:“初七。”
“属下在。”从他身旁的虚空里传来低低的回应,随即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随本座来。”
他们一路向海边走去,其间路过杂草丛生的树林,头顶的枝叶缝隙间落下斑驳光点,落在两人发上身上。在踏出林间的一瞬初七便再度隐去了身形,在旁人眼中看来孤身一人的紫微尊上,其实只有他本人知晓,还有一人伴在他身旁,始终就在那里。
此时已至正午,昨夜留在沙滩上的两行脚印早被海浪冲刷干净,沈夜正想开口,突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同时初七身周的气息一敛,进入了戒备状态。
走得近了,才发现对方是个年轻人,而那人也看清了沈夜的衣着,从容地俯身行礼:“明川见过大祭司。”
他孤身一人,未配兵器,初七便也放松下来,倒是沈夜听了此话,忽地挑起了眉:“你是明川?晨间有人寻你不到,为何擅离职守?”
他话到后来语调渐转严厉,明川倒不见畏惧,只告罪称自己早早外出,并未接到传召。“属下近日发觉到流沙的奥妙,这沙砾看似散乱,却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摧毁,比起水来,又能轻易的凝聚成型——一时觉得有趣,忘记了时辰,还请大祭司恕罪。”
***
“尊上是说,将明川调回流月城,担任祭司?”
“不错。你有异议?”
“属下不敢。”华月立在下首,似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斟酌着说,“我只是觉得,此人即便能力过人,但目无法纪,始终……”
她说到最后便顿住了话语,只是望向沈夜。沈夜见状,只是冷哼一声:“雩风和风琊难道不也是如此?眼下城中绝大多数族民都接受了魔气熏染,砺罂定会以此催促本座加快矩木枝的投放。有能力的话,至少能起到些作用;至于其他的,本座也不需要那么多。”
话说到这一步,华月也大概明白了沈夜打算,叹息一声便告辞离去。华月走后就有人送来今日从下界采回的花束,沈夜将少许灵力注入后,这才开口唤道:“初七。”
“主人。”
“本座要去探望城主,你先行回寝殿休息。”沈夜说完这句,又想起了什么,续道,“明日又会有族民接受魔气熏染,需要你过去盯着。近日砺罂愈发不规矩——行事小心些,万不可被他觉察。”
“属下遵命。”绿色光芒一闪而没,初七已使用传送法术离去了。沈夜站在神殿正中沉默良久,终是握紧了手中花束,缓步向外走去。
***
寂静之间位于流月城至高之处,除却城主与大祭司,其余人等若无指令不得靠近。沈夜一步步踏过漫长的石阶,最终在沧溟面前停下。昨日送来的鲜花已经枯萎,他默念咒诀轻轻一挥,那束花朵便无声地化作齑粉,消散在风里了。
“呵呵呵呵呵呵……大祭司今日,似乎比往常来的迟了一些啊……”
头顶忽地响起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同时一股恶浊魔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此地完全掩埋。沈夜暗暗凝神,以体内神血之力抗衡,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向着沧溟半跪行礼,又将手中的花束摆放在沧溟身旁的枝叶中后,这才直起身,冷冷望着漂浮在半空的黑色魔物:“本座事务繁忙,自是比不得你悠闲。”
“是嘛?呵呵……可我怎么觉得,大祭司殿下的心情好得很那?昨夜我于矩木上眺望你的寝殿,那里的灯火可是整晚都没有点亮过……不知道大祭司是去了那里风流?呵呵呵呵……“
“本座的事,还由不得你来多嘴。”沈夜皱眉,毫不掩饰语调中的厌恶,“城中还有要务需得本座处理,先告辞了。”
“沈夜,你给我等等!”砺罂试探的话语屡次被沈夜挡回,不由得怒火中烧,抬手便是一击。沈夜早有防备,舜华之胄瞬间开启,登时金光大盛,将汹涌魔气通通挡了回去。
“大祭司,你可不要忘了当日对我的承诺……有朝一日,定会让矩木枝布满神州!如今你烈山部人已大半接受我魔气熏染……可是往下界投放矩木枝一事,你却不怎么上心啊……”
“本座岂是言而无信之人。”沈夜冷声道,“矩木一事我已加快安排人手,不多时就会有一批矩木枝投往下界。”
砺罂听他如此承诺,便稍稍放心下来,怪笑着回到矩木中去了。沈夜视线再度回转到沧溟与她身旁的花束上,少顷,默不作声地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离去了。
八.破军
雨水沿着石缝淌下,最终在地面上汇聚成小滩的水洼。妇人打扮的女子拿了块旧抹布,仔细地将积水拭去了,这才坐回床上,隔会儿又拿着抹布站起来,正被推门而入的少年撞个正着:“娘!”
少年夺了抹布丢在一旁,又急忙把妇人扶回床上:“不是难受吗?多躺一会儿吧,一点水又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太潮了可对你的身体不好。”妇人辩解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料突然开始大口喘息了起来,双臂颤抖,整张脸隐约泛出青色,“呜、呜呃——”
“娘,你怎么了!”少年被这变故吓得不轻,紧紧抓住母亲手腕不敢放开,所幸不久后妇人便平静下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只是说话有些中气不足:“没事儿……就是突然胸口有些闷,歇歇就好了。”
“要不要请隔壁的司徒叔叔来看看?”“大晚上的别麻烦人。”妇人摇着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你就在这儿陪着娘,啊?”
“好吧,我不去找人,在这里陪你。”
少年很快就妥协了,转身在床边坐下,皱眉思索了片刻,有些愤愤然地抱怨:“我看八成是那个使者搞的鬼。大祭司说他能帮我们适应以后下界的生活,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许这么胡乱说话。”妇人闻言板起脸孔,呵斥了儿子一句,“大祭司是为了咱们好。”
“你当时小,都不记得了。以前流月城的冬天可冷啦,总之要不是大祭司和——哎,那位,造出了偃甲炉,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冻死在大雪里。”
“哪位啊?”少年听母亲言辞模糊,反而起了兴致,央着她多说几句。妇人拗不过儿子,只好压低了声音,简单解释:“是破军祭司大人。”
说完这个她就再不肯多讲一句,少年本来还想问她,可妇人的呼吸又再度急促了起来,症状比之先前更甚。她在床上翻滚着,双目无神,只有口中不断发出怪声,裸露在外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了下去,逐渐转成青色……
少年失声尖叫,可劈在他后颈的一记重击让他顿时失去了直觉。初七将晕过去的少年放在墙角,召出防护结界将他笼罩。做完这些,他才抽出唐刀,直视着那个已经被魔气侵蚀了心智的女子。
***
初七将裂成两半的面具放在石台上。
那个被彻底魔化的妇人已经被八带走了,此刻的大殿里只剩下瞳,在烛火下摆弄着面具的碎片:“小事而已,稍等。”
“多谢瞳大人。”
初七道完谢后就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瞳将面具重新修复。在制服那名魔化族人的途中他的面具被对方勾落,随即被踢了出去,被坚硬的石墙撞断成两截。
“这已经是最后一批接受魔气熏染的族人。”瞳手上功夫不停,头也不抬地说道,“处理完这个,应当就可以歇息一阵,等大祭司再给你安排其他任务。”
“是。”
他应着,目光却忍不住从石台上移开,往后殿望去——在那名女子被制住后,曾短暂地恢复了神志,望着自己没有被面具遮挡住的面孔,震惊莫名地惊呼:“破军祭司!”
“以前没有偃甲炉的时候,流月城的冬天可冷啦,总之要不是大祭司和——哎,那位,破军祭司大人……”
“你可知,这偃甲炉本不是瞳所做,只是原先的那人中途离去,留下一个尚未完工的雏形。”
“怎么?”
瞳敏锐地察觉到了初七的分神,抬起头看过来:“此次任务可有意外发生?”
“并无。”初七摇头,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只是先前等候时,曾听见此人提到破军祭司与偃甲炉。”
“破军祭司?”瞳不动声色地重复一遍,重新埋下头修理起来,“已死之人,何必再提。不过,你须得记住——破军祭司,在流月城中,乃是一个禁忌。”
“我明白了。”
不到半个时辰面具就被修理完毕。“我将它稍微加固了一些,但是重量也有所增加。”瞳说着,将面具递到初七手里。
被修复过的面具果然沉重了不少,不过只要戴的时间久了,总是能够适应的。此时已近午夜,初七踏着传送法阵回到沈夜寝殿,却发现他的主人并未就寝,而是单手支颐坐在殿中,像在等待着自己归来一般。
“属下来迟,请主人勿怪。”
“无妨,先起来吧。”沈夜说着,目光触上他的面具,声音陡然一沉,“你的面具为何换过了?”
初七便将经过告知沈夜。他叙事简单,三言两语就带了过去,倒是沈夜听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唤他:“初七,过来。”
沈夜今日又有些身体不适。他在书房小憩时再度梦见年少的自己带着幼妹出逃的一幕,醒来后发现殿外雨声淅沥,竟和梦境中的场景合为一体,不由得让他更为烦躁,干脆走出了书房,到殿中等待。
他凝视着初七一步步走上前,在三尺外停步。沈夜站起身,向前一步,抬手将对方面具摘下。
初七在面具被取下的瞬间下意识闭上了眼,旋即又睁开,带了点迷惑不解的神情望向沈夜:“主人?”
“噤声。”沈夜说着,低头将他吻住。初七虽然疑惑,但也不曾反抗,只是无声接纳着,直到主人将自己放开。
“烈山部的族民,时至今日,已经全部接受了砺罂的魔气熏染。”沈夜松开揽住初七的手,却并未坐回椅中,依旧保持着极近的距离对初七道,“本座计划中的第一步——终于是完成了。”
“恭喜主人。”
“呵,的确该说一句恭喜。”沈夜低笑一声,并指抚过初七面上魔纹,将面具塞回他手里,“可惜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路长而歧……不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本座都一定要让我烈山部迁至下界,繁衍生息。”
“初七,你将会是本座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刀。本座也希望,这柄刀,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一天。” ***
在沈夜就寝后,初七便也回到暗室休息。除了最初的那次,他再未在主人病发时陪在床边。他在沈夜身边的时间已经不算短,足够让他彻底明白,即便是日夜忍受神血灼烧之苦,沈夜也从不会将此事说与他人知晓。作为流月城实际上的王者,他宁愿将一切苦痛独自承受。
初七吹熄了房中的烛火,无声地立于黑暗中。他的手缓缓按上自己的面具,在耳畔机关处微一用力,那面具便松脱下来,沉甸甸地被他拿在掌中。
“你切记不可摘下这面具。”在自己诞生的第一日,七杀祭司便如此说道,“这是你的主人——紫微尊上的命令。”
彼时的初七还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知道主人的命令就是绝对的,除此之外不用再考虑其他。直到自己走出神殿,佩着刀,徘徊在流月城下层的居民区时,他才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为什么?
那里的人似乎永远都在问着,为什么要多添衣服,为什么要那么早就出门?而初七,也在日复一日的守望中,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戴着这个面具?
诞生于七杀祭司神殿的活傀儡中,只有他面上覆了面具;而流月城里的祭司们虽然也有人会佩戴黄金面罩,却从未见过有谁从来不取下的。
不过这些念头也只是偶尔滑过,毕竟留给初七的,能用来发呆的时间实在是屈指可数。
——何况有没有面具,于他而言也着实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只是今日……初七将面具换至左手,右手重新抬起,这会触到的就变成了柔软的眼睑。他记忆力惊人,傍晚的画面只稍加思索就再度浮现——被法术缚住的妇人眼中浑浊稍退,双目直勾勾地望向自己,惊呼出声:“破军祭司!”
也许,这便是主人下令让自己不得除下面具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初七便重新将面具戴上,将灯火点亮。最初的半年里他曾亲眼看着七杀祭司是如何造出了八——给他溃烂的面孔换上新的皮肤,僵死的四肢干脆直接砍去,装上偃甲。活傀儡,不过是将一个已死的躯体改造成能够活动的物件,就如同倚在墙边的那两柄唐刀,只要材料相同,过程得当,总能制出差不多的模样。
“破军祭司……”
初七垂头望着掌心的纹路,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猛地握紧了拳。
但是,即便外观一样,其中细微的差别,也会在它被挥舞起来时得到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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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6, 2014 22:41:57 GMT 8
九.心魔
“我已经派人再三查探过,这两座村落地处偏僻,村中居民皆是昔年为躲避战乱,举家迁徙而去,少与外界有往来,也没外乡人会往那里去。”
地图被呈到沈夜手中,其上以朱笔圈出两处,墨迹未干,有如鲜血。沈夜只略略瞥了一眼就将地图递回给了华月:“你办事本座向来放心。”
“多谢尊上。”
华月得沈夜夸奖,连忙躬身行礼,但脸上并无喜色。风琊立在一旁早等得不耐烦,还不等旁人开口便单刀直入地问:“说了半天,到底啥时候动手?”
“哼,真是光长力气没长脑子的家伙。”雩风同风琊向来不睦,听他问得粗鲁,当下就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一句,“人家门还没打开呢,就急匆匆的要冲出去。”
“老子要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老子愿意!”风琊当即不甘示弱地回嘴,“可不像有的人,只会整天闷在屋里,跟个娘们似的。”
“你!”雩风气得浑身发抖,还想再骂,却被明川一把按住了。五年前沈夜将明川由龙兵屿调回流月城担任祭司,几经调动后安排在雩风手下。雩风一贯为人刻薄,不料三年竟后亲自上书,请求升任明川为高阶祭司,沈夜便也应允,在当年神农祭典上宣布了此事,赐明川宝印宝册,封号太阴。
“属下斗胆,请求与巨门祭司同行,处理其中一处。”明川说完便回头向雩风看去,后者虽面露不愉,却还是勉强点头道:“正是如此。”
此举倒正中沈夜下怀,当即定下了此次分两路同时进行,由三名高阶祭司主事,向下界投放少量矩木枝。
五年来,在心魔砺罂的催促下,流月城断断续续地投下了十数枝矩木,以便砺罂吸食人间七情。为保流月城不被下界修仙人士觉察,这些矩木枝往往过一段时间就会被毁去,导致砺罂格外不满,干脆抬出烈山部作为要挟。沈夜不得已之下,只得令华月找寻荒僻村落,以投放矩木。
将事务安排好后众人便纷纷告退,今日的鲜花还未送到,沈夜便也出了主神殿,往自己的寝殿走去。这五年来初七在刀术上下的功夫更甚以往,除却常请命去七杀神殿处理魔物,清晨练刀的时间也翻了一番——简直就像有什么在催着他似的。
沈夜出着神,直到前方闪过一道人影才让他惊觉起来,猛地抬起了头。然而那个人影却径直冲向了前方的拐角,压着声音唤着:“你快给我回来!被人发现了可是要出事的!”
“不要,我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答话的是个女孩的声音,“哥哥,咱们一块儿去找娘好不好?”
——哥哥,带小曦去看小小鸟好不好?
尽管已经察觉出对方是偷偷潜入神殿区的流月城平民,沈夜还是停下了脚步,隔墙听着那一对兄妹的对话。那女孩大概也不知道母亲具体去了何处,被兄长劝了几句就不得不打消了念头,但还是委屈地哭了起来:“呜呜……我都五年没看见娘了……”
“好了,哥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在很多年前啊,咱们流月城一到冬天就会下起大雪,天寒地冻,很多人都撑不过去。直到一天,破军祭司大人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炉子,可以燃烧五色石来取暖。几年之后这个炉子终于被造了出来,从此冬天再没那么难熬了。”
“你当然没听说过了,这是娘悄悄给哥哥讲的。嗯……大概是你还很小的时候吧,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无声。沈夜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时至今日,他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听见破军这个名字……
沈夜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回寝殿的。
初七并不在书房,沈夜往后殿的方向稍微走几步,便听见刀刃破空的声音飒飒地传了过来。黑衣的杀手持着唐刀,嘴角紧抿,在场中劈砍腾挪,回身出招时发辫扬起,整个人都散发出凛然之意。
“初七。”
听见主人的呼唤,初七便立即停刀,走到沈夜面前半跪行礼:“主人。”那柄沾染过许多鲜血的唐刀被他收在一旁,起身后刀尖指向地面,再无杀伐之气。
沈夜摘了初七的面具,直直望进他的眼里。这个举动在这五年中他已做过多次,所以初七也不再疑惑,只是顺从地低下头,任由沈夜拨开耳后的机括,然后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你这副身体里,除了刀法,还有一些偃术的根基。”沈夜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缓慢地说道,“这些年,你也学了许多术法,可想学学偃术?”
初七当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若主人希望,属下定当研习。”
“我是在问你。”沈夜道,顿了顿,又换了一种问法,“或者——在你看来,偃术如何?”
这势必是要自己给出一个答案了,初七垂下头,开始思索。除却偃甲炉,七杀祭司的手臂和轮椅,流月城中也不乏许多偃甲机关,可那些需要精密设计的物件在初七看来,不过是糊弄普通人的东西罢了。
“偃甲……始终是死物。虽于旁人有助益,可在力量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他斟酌着给出了答案,可沈夜却长久的静默了下来,良久,才伸出手,抚上了初七的魔纹。
“那么你应当是不想学的了。”沈夜说着,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不悦的表情,只有一片平静,“本座知道了。接着练刀去吧。”
他将面具重新给初七带上,而后者则应了一声,转身又回到场中去了。沈夜在一旁看着,只觉那一身黑衣渐渐融化开来,变成一点墨,砸在书页上,遮盖了原有的文字。
沈夜转身离开了寝殿。
投放矩木事关重大,即便派遣了高阶祭司前往,沈夜仍不敢掉以轻心。三日后终于尘埃落定,砺罂怪笑着回到矩木中慢慢品味自己吸食而来的感情去了,沈夜为沧溟换好了鲜花,犹豫片刻,还是往瞳那里去了。
瞳正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的蛊虫们,听见脚步声只扭头看了一眼,旋即就又转了回去,一面盯着蛊皿一面问:“有事?”
整个流月城里,敢这么对大祭司说话的,也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矩木枝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来你这里看看。”沈夜说,看着瞳扬声唤来了六,让他把蛊皿带到其他房间里去:“还是昨日那间。记得放到左腿上的伤口里面去,到了晚上再把状况告诉我,不必一直守着。”
“是。”
六接了蛊皿,动作敏捷地去了。沈夜等人走了后才开口问道:“还是用的初七当时给你送来的那些人?”
“你是说当时接受魔气失败的人?不是。”瞳终于回过身,正对着沈夜道,“彻底魔化的身体往往异化得十分严重,并不适合用来试蛊。何况那些人大半虚弱,如今已不剩下几个了。”
沈夜只是不语。瞳说完这些,打量他一眼,问:“大祭司可是听说了那件事?”
“何事?”
“昨日有守卫在巡逻的时候,抓到两个本应该呆在下层的平民孩子。”瞳说,“华月去了龙兵屿,他们又不敢拿这件事去烦你,居然就把人带到了我这儿。”
沈夜听到一半就沉下了脸,待瞳把话说完时表情已经十分难看:“你拿他们试了蛊?”
“没有。”像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瞳轻快地敲击了几下轮椅扶手,悠然道,“用来试蛊的是上个月明川送来的人,想从龙兵屿逃走,结果撞上了结界。那对兄妹我放回去了。”
沈夜一时有些气结:“瞳。”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原是每个人都该知道的。”瞳说完这句,却忽地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可知初七昨日来找了我?”
沈夜自是不知。他这几日忙于事务,夙兴夜寐,清晨起身后直接前往主神殿,夜间回到寝殿后也只会简单对初七吩咐一句,让对方早些休息。何况——自从那日初七说出那个答案只后,沈夜并不是那么想看见初七。
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是下意识地希望那张面具大一些,再大一些,可以将整张脸孔彻底遮住,不留下哪怕一寸能让自己回忆起往昔的轮廓。
对于沈夜的这个反应瞳自然是不意外,但他接下来的话语不啻于是在沈夜耳边丢下了一个惊雷:“初七来问我,可不可以跟我修习偃术。”
“你说什么?!”
“我说,初七来问我,可不可以跟我修习偃术。”瞳对沈夜袍袖下微微颤抖的双拳视而不见,只说,“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学习偃术的热情,所以让他回去好好想想,究竟是他真心想学,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
“阿夜,”瞳最后抬起头,直视着沈夜的双眼道,“初七不是谢衣。”
——起码他已经不再是谢衣。
***
初七半跪在沈夜面前。
“你昨日去找了瞳?”
沈夜的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向自己的属下询问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过此事也早在初七意料之中,闻言便恭声回答:“是,属下前去拜见瞳大人,希望他可以教授属下偃术。”
“不必了。”初七垂着头,只能听见主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好好修习刀术和法术便是——这才是你该做的。”
“是,主人。”初七在他语毕之后便立即应下,不曾反驳,也从未试图反驳。沈夜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挺直的背脊,顿了顿,终究还是只说了一句:“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遣走了初七,沈夜自己却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殿中,用法术召出寒风,将灯火尽数熄灭。于是得了空隙的月光便争先恐后地淌入这间空旷的殿宇,将他彻底包裹。
他想起曾经的一个夜晚,自己半夜惊醒,却发现自己的弟子正在书房里抱着图谱沉睡。他敲醒了他,对方却推脱说夜深露重,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最终竟是拽着自己坐去殿外,就着月光喝了一宿的酒。
沈夜终是明白了自己为何不愿看见初七的面孔。
——他在后悔。
十.白驹
“初七。”
沈夜在书房的长桌后坐下,凝视着面前的黑衣杀手:“此次前往捐毒投放矩木,你与我同行。”
数十年匆匆而逝,砺罂的要求也愈发变本加厉了起来,数次以流月城居民作为要挟,要求沈夜向下界投放更多数量的矩木枝。沈夜每日同他周旋,最终还是定下了趁下界国朝派兵平叛之时,以战火为掩护,将大批矩木枝投放至捐毒。
为此华月终日闷闷不乐。就连沈曦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在兄长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拉住对方袖口紧张发问:“哥哥,是不是有人对你们不好呀?”
就算在循环往复的三天里不断地让她明白,如今的哥哥和华月姐姐已经长成为大人,可先代城主与大祭司的阴影仍然在沈曦心中挥之不去。“没有,小曦别担心,没人会对我们不好。”沈夜温言哄着妹妹,“只是哥哥需要出几天远门,想到不能够陪着小曦,心里有些舍不得。”
“哥哥要走啊……”沈曦扁扁嘴,眼眶也跟着红了,“可是小曦明天就要全忘记了,如果找不到哥哥,小曦会害怕……”
“小曦乖,哥哥会让华月姐姐过来陪着你,你好好的听她的话,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好不好?”
其实不需沈曦说,沈夜自己也放心不下她。可此行毕竟风险颇大,稍有不慎就会被人看出端倪,自己不得不去。但人心毕竟难以操控,瞳不便行动,华月也被他留下坐镇城中,这一回,可以带走的可信之人,就只有——
初七半跪于地,向沈夜行礼。
“是,主人。”
***
诞生于七杀祭司神殿的第七号活傀儡初七,已经在这座流月城里生活了整整八十三年。
在最初来到大祭司寝殿的日子里,他的主人沈夜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传授他刀术与法术。初七将他的每句话都牢牢刻在心头,直至它们溶入骨血,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魂灵。
他也曾被沈夜带着去往下界的龙兵屿,看晚霞渐淡,在海边的礁石上合为一体。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里沈夜都会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相拥而眠,尽管初七并不能确切明白其中的意义,但依旧可以感受得出,主人是需要自己的。
“这已经是最后一批接受魔气熏染的族人,处理完这个,应当就可以歇息一阵,等大祭司再给你安排其他任务。”
当年七杀祭司是这样说的,而初七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晨起练刀,午后修行法术,如是五年后,沈夜终于将他唤到了自己的面前,问自己可想修习偃术,对于偃甲,又是如何看待。
“偃甲……始终是死物。虽于旁人有助益,可在力量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当时的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尽管掩饰得很好,初七依旧从自己的主人眼中看见了失望——八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了解彼此。
于是第二日,初七独自去了七杀祭司神殿。
“是紫微尊上让你来的?”瞳从他的宝贝蛊虫里抬起头来,问。
“……并非如此。”初七道,“是在下希望能够随瞳大人学习偃术。”
这话真假参半,是初七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谎言。可惜七杀祭司很快就轻描淡写地戳穿了它:“你这话里没有真心。”
“所以,不如回去再好好想想,到底是真心想学,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初七只得告辞离去。然而还未等他想出些其他的借口,沈夜便得知了此事,将初七召到面前,下令让他专心修习刀法。
他应诺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暗室,休眠至次日清晨出门练刀。殿中已然无人,可殿外台阶上一只空盏,一个空坛却被遗忘在了那里,酒痕已干。
在之后的日子里,沈夜再没给过初七任何的任务。
***
据下界的线报,捐毒国浑邪王暴虐嗜杀,勾结马贼劫掠商旅,令天朝边界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圣元帝下旨平寇,由征西大将军带领将士,浩浩荡荡奔赴边关,此时距捐毒已仅剩下了一日的路程。
他们以传送之术到达捐毒附近时正值深夜,沈夜下令其余人寻找避风处歇息,自己却朝着沙漠深处走去。脚下的沙砾似乎在夜色中重新恢复了静谧的气质,在风的吹拂下缓慢地流动着,如同一片银色的海。
“初七。”
沈夜伫立了许久,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于是他身后的沙地逐渐下沉,陷出一双脚印——旋即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显露身形。
初七一直跟随在沈夜身后。
他习惯性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全然无暇去欣赏这一片沙海。沈夜将初七唤出后却也不回头,只是继续往前方走去,四周静默无声,他可以清晰地听见两种不同的足音,以同样的频率向前迈进着。
月亮也跟着他们往前。这里看见的月亮比起流月城中所见,似乎是小了一些,可洒下的辉光却是同样的。沈夜走着走着,只觉得过往数十年皆是梦幻空花,自己再绕过一座沙丘,便能看见昔日爱徒满面风尘,步履匆匆,向着捐毒王城的方向行去。
沈夜顿住了脚,于是身后的初七也停下了,安静立在自己背后。“初七,有朝一日——你可会对本座兵刃相向?”
“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初七闻言便跪倒在他身后,斩钉截铁地答道。他心知沈夜不会彻底相信自己,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着:“属下永远都会是主人最锋利的一柄刀。”
“呵,你倒记得清楚。”沈夜似乎是笑了一声,终于回过身,伸手将他扶起。
“那么,便让本座好好看着,你这柄利刃,会显露出怎样的锋芒。”
***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捐毒国王昏庸无道,手下却有一员大将英勇善战,面对中原来兵毫不改色,屡屡成功将攻势化解。战争陷入胶着状态,沈夜只得授命巨门祭司雩风与太阴祭司明川,同十数名低阶祭司一道,在捐毒战场外静候时机。
半月之后,终有消息传回,说是天朝将领久攻捐毒不下,只得采取了围城之策,只待城中粮水断绝。沈夜将线报读完后终是长出了口气:“时候到了。初七,随本座下界。”
他们于傍晚重新抵达捐毒城外,由沈夜下令,将十数棵矩木枝分批投入城中。当先的一批由雩风领着去了,只见包裹着矩木枝的结界在夜色中发出微光,映着流月城绿白相间的宽大法袍——随即被传送法阵的光芒彻底掩盖了。
再过片刻,便有数枚光点于天幕中亮起,如流星般坠入城中,倏忽间长成参天巨木。沈夜于城外远眺,依稀能看见矩木树冠之上氤氲着的紫黑魔气逐渐扩散开来,雾霭一般。
其余祭司见状,也纷纷吟诵咒诀,经由法阵奔赴捐毒城外投放矩木。不到半个时辰,那些从已经生成的矩木枝叶上散出的魔气已经在空中结成一片,将整座城池彻底笼罩。
大约用不了多久……不等他们粮水耗尽,城中住民便会开始丧失神志,进而变得暴虐嗜杀,相互残害——即便从同伴手里活了下来,最终也会彻底变成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沈夜负手看着,一边开口,对身后余下的四名低阶祭司下令道:“你们四个,把剩下的矩木枝都带过去吧。”
“属下遵命。”
这四人即刻躬身领命,走到悬浮在结界中的矩木枝旁,将法杖抽出。却见为首一名祭司忽地急诵咒文,将包裹着矩木枝的结界尽数炸裂!
沈夜在对方咒诀出口时就觉出异状,可毕竟是慢了一步,只得看着那三枝矩木挣脱了结界的控制,迅速地舒展开枝叶,将四周七情尽数吸取。那几名祭司早已闪身退开,联手召出禁锢结界——哪怕只能能将人困个一时三刻,他的心智也会受到矩木影响,到时候便好办得多了。
可他们毕竟低估了沈夜体内神农神血的效力。沈夜在他们发难后便料出了来龙去脉,并不急于反击,而是暗自在袖中蓄力,只待主使现身便可一击制胜。然而身后灵力猛然暴增,竟是初七显出身形,于电光火石间挡在了沈夜面前!
魔气瞬间将他包裹。
这一变故让场中四名低阶祭司顿时慌了手脚,只见银亮月色下紫雾翻涌如潮,黑衣杀手将手中唐刀缓缓递出,竟像举着一抹惨白月光。
“初七!”
沈夜见初七行止怪异,连忙扬声呼唤,可对方却也充耳不闻,只持着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在距诸人只余五丈时一声爆喝,猛地冲了过去!
月光在他手中炸裂。四人联手召出的结界在初七的刀下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登时就碎成了万千光点。禁制破裂后初七依旧没有停住脚步,闪身躲开了一道落雷后当即挥刀斩出,将一名祭司砍倒在地。
他一招得手后依旧脚步不停,暗绿法阵闪过后已现身于另一名祭司身后,将那人击至浮空,替自己挡下了远方飞来的炽焰——然而与此同时,荆棘也从初七脚下破土而出,尽管初七当即后退,面具还是被勾落开来,掉在沙地之上。
那祭司偷袭得手,心下窃喜,眼角余光里却见暗绿光芒闪过,先前还距自己三丈之遥的黑衣杀手已然出现在自己身旁,还不待自己抬手施咒,心口便是一凉,低头看见刀刃从自己胸前穿出,还雪亮如新,没染上一丝血迹。
沈夜望着初七将唐刀一寸寸从低阶祭司的尸体上拔出,又打断了最后一人的传送法术,一刀将他的头颅斩下。料理完了四人,他才转过身,持着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初七受矩木枝影响,双目已变作一片混沌赤红,方才的荆棘他虽然躲得及时,脸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浅浅伤口,正处于右颊魔纹之上,随着他的步伐,缓缓渗出一滴鲜血。
不知是不是同样受了矩木的蛊惑,沈夜只是定定望着初七,并未作出任何反应。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初七的脚步正逐渐变得缓慢起来,持刀的右手亦是在不断颤抖,像是正和什么抗争着一样。
初七一把将唐刀插入沙海,俯身跪倒。
他咬紧了牙,左手攥紧成拳,尽量撑住自己的身体,微不可闻地唤道:“主人……”
他昏了过去,倾倒在沙砾中,像一只筋疲力竭的夜鸟。那滴血珠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落,陷入沙中,不留一丝痕迹。
***
初七再度睁开眼时,看见的是绘着绿叶纹饰的穹顶。
他的头脑一时还有些茫然,隐约只记得前一刻自己还身处捐毒的沙漠之中,眼前是汹涌袭来的魔气。可此刻自己分明已经回到了流月城,而且——初七眨了眨眼,伸手往脸上摸去,果然没了面具。
他连忙翻身坐起。
“你在找这个?”
沈夜醇厚的声线从身旁传来,初七闻声转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处沈夜寝室之中,而主人正坐在床榻的另一侧,手中拿着自己的面具。
初七想要下地行礼,却被沈夜一把按回了床上:“老实躺着。你在捐毒受了矩木枝的影响,现下可好些了?”
“属下已然无碍。”初七答道,依旧无法忆起先前发生了何事。沈夜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把面具放到他枕边,重新拿起一册书卷,就着床畔的灯火接着读起来。
他已除下了大祭司的法袍,只着一件中单,少去了许多威严气势。初七静静地瞧着他一页页翻过泛黄的典籍,偶尔皱起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今日的幕后主使,大约是城主一系。”
沈夜的视线停伫在书页上,这话却分明是说给初七听的:“这几年清理了他们不少人,大约是按捺不住了……呵,也难为他们,居然想出这种可笑办法。”
他一句句分析着,初七也只是倾听,像多年前两人在书房中相处时一样。然而眼前一暗,竟是沈夜倾身过来,以极近的距离注视着自己,低声问:“初七,你可还记得,先前在捐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沈夜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初七,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皱起眉,试图想起些什么,可仍旧一无所获:“属下……”
“你大约并不知晓矩木的效用。”沈夜说道,“砺罂将自己的魔气依附于矩木枝上,借此吸取人们的七情……初接触时,那魔气便会动摇心魂,挑起人心中的狂念,尤其是憎恶与怨恨——”
沈夜说到这里便止住话头,俯身将初七吻住。身下的人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颤,随即就很快令自己放松了下来,无声地接纳着对方的入侵。
欲念被轻而易举地撩起。先前摆在枕边的面具早被撞到床角去了,沈夜舔吻着初七颊边的魔纹,只是低声说:“初七,你从未让本座失望。”
将人带回流月城后,沈夜才真正了解到初七的伤势。
那些低阶祭司虽然灵力平平,可毕竟是四人联手制出结界,竟被初七强行以一招击破。矩木枝将他心中的杀意千百倍地放大,于是自身的安危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每一式都是拼尽了全身的气力。
沈夜替他疗伤,将药膏涂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又催动体内清气,让初七体内的偃甲与蛊虫能加速运作。做完这些沈夜才靠回床上,随手拿起一卷典籍阅读,然而脑中反反复复出现的依旧是月光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将雪亮的刀锋埋入黄沙,单膝跪倒,几乎是无声地唤道:“主人……”
了解到沈夜的意图,初七便顺从地展开自己已然半裸的躯体,偶尔因对方的动作发出难耐的低喘。沈夜抚过他胸腹上新旧叠加的伤痕,其中的大部分自己都可以说出来历,而那道已经发白变淡,却依旧在初七心口上盘桓不去的——是自己亲手给他留下的伤口。
“初七。”沈夜阖了阖眼,随即让初七坐起身来,对他下令道,“替我宽衣。”
“是,主人。”
肌肤相贴所产生的热度比想象中的还要烫。沈夜撤离了埋在初七体内替他扩张的手指,将他面对面地拉到自己身前,耐心地扶着他一点点坐下……在自己的欲望终于完全被初七吞没时,沈夜终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揽住初七的腰,让他配合着自己的动作而动作,看着他因为过于深入的交合而露出些微痛楚的神色,却又转瞬被情欲冲淡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紧密地拥抱在一起过,于是当几乎被淡忘掉的记忆重新被拾回时,浑身的肌肤似乎都在叫嚣渴求着更多。
“唔,主人……”
“初七。”沈夜的视线与初七的的交缠在一起,数十年的相伴,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随着沈夜的引导,初七也逐渐摸索出了正确的路径,两人的喘息都愈发粗重。有风悄悄地随夜色潜入这座寝殿,于是床畔烛火也慌乱了起来,不住摇曳着,将两人交缠的躯体投映在四周的墙壁与地面上,像是他们的魂灵。
“初七。”沈夜握住初七蜷在身侧的手指,带了点笑意地喊他,“你看。”
“啊……”初七早已在一下又一下的撞击里失了神,听见沈夜的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应着,浑然不觉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主人?”
“看那里。”
沈夜示意他偏过头,于是墙壁上那幅好似水墨泼洒的画面便出现在初七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几乎是同时,沈夜的重重地将下身顶入——于是墙上的一个身影剧烈地弯曲了脊背,旋即被另一人拥入怀中。
初七转过脸不敢再看,可影子们却不肯轻易将他放过。寝殿中燃了不少灯火,一旦留心,便能发现随处都是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金绿相间的织毯上,或者只是床幔上极其寡淡的一抹……
他只得闭上了眼,可其余的感官也因此变得更敏锐了起来。初七能听见耳边传来的沈夜的喘息,而他怒涨的分身亦是在自己体内不断冲撞碾磨,直至让自己彻底沉沦。
***
初七先前在捐毒受的伤虽然已经悉数被沈夜治好,但毕竟体力消耗巨大,发泄之后便再度昏睡了过去。沈夜让他躺在自己膝上,垂下头凝视着初七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他是杀手初七,也曾经是谢衣。
然而此刻,这些纷杂难解的谜题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许多事注定会成为死局,可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个人都是存在于自己身边百年之久的,一个无法被抹杀掉的存在。
“我想留下的人……就算死了、烂了、变成了灰,我也要你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沈夜喃喃说着,再一次将初七拥入怀中。
烛火忠实地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出来——即便日出后这些投影都会消失不见,可此刻的它们都是切实存在的……以灯火为笔墨,以天地为纸张,记录下短暂的永恒。
十一. 人心
沈夜在清晨醒来时,初七还在他身旁沉沉睡着。
昨夜初七睡去后,沈夜便在他身上施加了一个小小的咒术,以保证他可以一直沉眠到第二日的午后。此时朝阳初升,一缕晨曦透过窗照到他的脸侧,果真没有将人唤醒。沈夜垂头凝视了初七片刻,这才动作轻缓地下床更衣,独自出了寝殿。
今日的例会难得到齐了人。沈夜望着立于人群之首的瞳,忍不住嘲道:“本座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七杀祭司。”
瞳便也一本正经地答:“出席例会乃属下职责所在。”
“不错,知道自己职责所在就好。”沈夜眼睛盯着瞳,话里透出的却是另一番意思。说完这句他便将视线转了回来,看向列在一旁的雩风和明川:“昨日辛苦你们了。”
雩风闻言面色就是一变,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敢当”。倒是明川连忙上前,半跪请罪道:“昨晚那几名祭司犯上作乱,是属下失察,还请紫微尊上降罪。”
殿中众人一时神色各异。
“无妨,那小小骚动,本座还不放在眼里。”沈夜听他说完,只是冷笑一声,又亲自上前扶起明川,温言对他道,“何况人心难测,错不在你。捐毒尚缺人手,还得劳你与巨门祭司在下界留一段日子,如有意外,随时回禀。”
两人当即领命,一前一后地走了。风琊原本就是每日例行公事,随后也就告辞离开,只剩下瞳与华月走上前:“昨晚的事,就这么算了?”
问这话的自然是华月。她今晨得知消息后便早早赶来了主神殿等候,直到看见沈夜无事才松了口气。“几只蝼蚁,还不值得大动干戈。”沈夜冷声道,“雩风此举不过是想试探一二,成功了自然很好,可若失败,他不露面,即便本座猜到是他,也只能看在沧溟城主的份上闭一只眼——呵,难为城主一系当年都把筹码放在他身上,到头来也只想得出这等伎俩。”
“雩风难堪大任,但愿他之后能收敛些,帮得一时是一时吧。”华月只是叹息,“只盼此次行动不会被下界觉察……属下还要去龙兵屿监察进度,先告辞了。”
瞳直到华月离去后才开口:“你今日心情不错。”
这话若放到刚才说,其余人等定会以为七杀祭司常年和蛊虫打交道,终于是把自己给折腾疯了——即便大祭司对下属和颜悦色,可毕竟昨夜才生变故,你竟然说他心情不错?
毕竟,流月城中除了沈夜,便仅有一人知晓初七的存在。
沈夜便也不瞒他:“昨日夜里,总算想通了一些事情。”
“可喜可贺。”瞳用他惯有的,丝毫听不出可喜可贺意味的语气说道,“那我就回去了。”
“你出席例会,就为了问这个?”沈夜哭笑不得,瞳却摇了摇头,淡然回答,“顺便而已。我的手脚前些日子受了潮,趁今日天气好,出来晒晒。”
***
雩风和明川下界后很快传回信息,中原来兵在矩木枝成功投放的几日后攻破城门,但很快觉出异状,全军撤离。他们曾试图将那名将领灭口,然而对方警觉极高,竟是不得机会。
沈夜听后,只下令不得妄动,留守捐毒附近便是。毕竟心魔与矩木枝于下界平民而言过于怪力乱神,未必会流传出去,唯一需要小心的,只有那些修道之士罢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几日后,便有三人结伴进入捐毒城中,装扮既非捐毒遗民,也非中原来客。好在那三人再未出现,想必是同样为矩木所惑,最终倒在那城墙之后的黄沙里了。
那之后便有种种骇人听闻的说法在大漠中四处流传,再无人敢靠近捐毒一带。那些矩木枝在城中居民尽数丧生后便被尽数毁去,同时雩风也回到流月城复命,顺道带回明川的请求:“太阴祭司自请留守无厌伽蓝,以便前往捐毒废墟附近的沙漠中修行。”
沈夜准了他的请求。
那之后没过多久便是神农祭典,砺罂近日终于餍足了些,不再整日整日地聒噪。带领着一众祭司行完了种种繁琐祭礼,沈夜终于得以从高台上走下,返回自己的住所。他携了一坛余下的酒,在踏入寝殿的瞬间便开口道:“初七。”
“主人。”初七在他背后显出身形,还未行礼就被扶住了:“好了,来陪本座喝酒。”
初七便直起身,将沈夜手里的酒坛接过。他今日一直随在主人身后,直到现在,才总算能够面对面地望向对方。
此时明月初升,照彻长夜,而沈夜一身白色法袍,被那月色浸染,竟像是同样发出了冷冷辉光。
他一时怔在了原地,良久后才终于低声回答:“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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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Feb 17, 2014 20:06:18 GMT 8
十二.空花
“族中记载,神女眷恋人间草木,常年逗留于巫山之中,‘巫山神女’一号便是因此得来。神农神上疼爱神女,见她终日只与鸟兽为伴,难免寂寞,便命上仙司幽陪伴她左右。”
作成花状的灯从殿顶垂下,将房间照得犹如白昼。沈夜坐在床边,一边抚着妹妹的头发,一边低声讲着:“然而,日月轮转,神女竟对上仙暗生情愫……”
“那司幽大人也喜欢她吗?”
“司幽上仙一心向道,并未对神女存有任何恋慕之心,自然无法回应”“唔,为什么向道就不能喜欢神女姐姐了?”
“人的心总是很小的,装下了一些东西,就没办法放进去更多了。”沈夜这样解释着,看见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拽住自己的袖子:“哥哥,你晚上再来给我讲这个故事好不好?小曦要写日记啦。”
“好,那小曦好好写,哥哥晚上再过来陪你。”
沈夜说完就站起了身,望着沈曦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书案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做工精致的小册子,还不忘回头喊一声:“哥哥不许偷看!”
“嗯,哥哥不看。”
初七最先看见沈夜时,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然而,当他一步步地从向自己跪倒的侍女中穿过,远离幼妹的寝殿时,那缕异常温柔的微笑便逐渐从他脸孔上剥落,最终还原成众人所熟识的那个大祭司的威严神情。
于是初七在众人都无法看见的地方向自己的主人行礼,然后随他离去。
——今日,他们要前往无厌伽蓝。
***
无厌伽蓝原本是下界一处废弃寺庙,后因清气聚集,被流月城用作下界的一处据点,派遣了多人驻守,又把深处的经阁清理出来,存放了许多典籍。不过龙兵屿建设的逐渐成型,留在这里的祭司已经少了很多,不过因为此地处于流月城正下方,后又将魔化的烈山族民安置其中,沈夜依旧会时不时下界巡视,检查四周的结界。
十三年前捐毒一事后,明川便自请调往无厌伽蓝,潜心修行,最终弃了自己身躯,将神识附着在沙砾之上,以风系法术塑出形体,从此不惧伤害。为此沈夜倒是毫不意外,只是当夜在书房中问初七:“以你所见,如若有天明川叛变,当如何制服?”
初七思索半晌,徐徐开口答道:“可以水困之。”
这一日明川却并不在无厌伽蓝。其余的低阶祭司见大祭司前来,慌得跪了满地,互相推诿了许久才终于有人站出来战战兢兢地禀告:“太阴大人说是要去捐毒附近的沙漠里修行几日,让属下们不要去扰他……”
“那你们便照做吧。”沈夜撂下一句便独自走向了无厌伽蓝的深处,将那一群不知如何是好的人通通抛在身后。
当年为防万一,除却安排人手驻留外,还专门从瞳那里要来了一些偃兽以作防护。北疆毕竟罕有人迹,无厌伽蓝又有结界覆盖,久而久之,留在这里的祭司便只守住外围几处入口,把中央部分留给偃兽巡逻。
这些偃兽没有灵识,不辨敌我,可也难不倒初七。他在深入无厌伽蓝后便现出了身形,只见口唇翕动,前一刻还尖啸着冲来的,猎鹰模样的偃甲便委顿于地,如同一摊破铜烂铁。“属下只是以法术暂时阻绝偃甲的灵力流,想必瞳大人不会怪罪。”
“无妨,他就算是手脚受潮需要外出,也不至于走到这里来。”沈夜微微一笑,看着初七随在自己身边,每每将那些偃甲瞬间制住,“不过此处结界确实有些松动,初七——”
他话音未落,视线已是骤然一凝!几乎在同时,初七亦是拔刀冲了上去,向着壁龛中的阴影直直斩落。
火星四溅。从藏身处闪出的男子使一柄长枪,挥动时虎虎生风,枪尖逐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初七笼罩在内。而初七进退间竟也游刃有余,总能在不经意中绕至对方背后或身侧发动袭击。
百年间初七刀术已臻化境,再加上无厌伽蓝廊道狭窄,长枪无法彻底施展出威势,不出百招便被初七挑落于地,将一旁的偃兽砸得粉碎。
初七在除了对方武器后当即以束缚法术将人困住,带到沈夜面前。只见那人身形魁梧,浑身受缚倒也面不改色,反而肃声道:“老子技不如人,要杀就杀!”
“杀你?”沈夜默不作声听他说完,反倒是冷笑了一声,“百草谷派你来……是想探查何事?”
不出所料,那人在听见“百草谷”三字后果然露出了惊疑之色,但随后立即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见状,沈夜也懒得在他身上多耗时间,令初七隐匿起来之后,便召来无厌伽蓝中的一众祭司,命他们将此人送往七杀祭司神殿,交由瞳审问。
***
不出几日,瞳便遣传音偃甲鸟送来了回复。
捐毒的参天巨木,海市里的“断魂草”……瞳不带感情的声音经由偃甲鸟体内的凝音石放出,更加不似活人语调:“……应是早有觉察。不过此事只有他独自追查,并无他人同行。”
“倒替我们省了些麻烦。”
“不错。”瞳道,“有用的事便是这些,左右此人也没了用处,就留给我试蛊如何?”
“随你高兴吧。”沈夜说完这句,那只停栖在扶手上的偃甲鸟便重新展开了木制的翅膀,扑棱棱飞入殿外的天宇里去了。
***
“那后来呢……?”
“神女生前未获司幽喜爱,然而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沈夜坐在妹妹床边,重复着这个已经讲了千万次的故事,“后来,天皇伏羲将整个流月城封印于巨大结界之中,与世隔绝,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司幽上仙……”
他低声讲着,看着沈曦逐渐在上古的传说里陷入了睡梦,小小的身躯如一株幼芽,永远不会绽放,却不知会在何时凋零。
——而这座他们身处的城池何尝不是如此。被诸神彻底遗忘,只能凭借长久的寿数,十年如一日地耗下去……
“唔……!!”
沈夜按住胸口,竭力将体内因病痛发作而愈发躁动的血液平复下去。他能感受到初七急切的目光从不远处的角落里投来,却只是小幅度地向他摆了摆手,随即长出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朝外间走去。
华月带来了海市那枝矩木枝被成功毁去的消息。他们自三月前从那名百草谷天罡口中套出消息后便派了数名暗线下界,查探各大修仙门派动向,如今总算有一件好事传回。“如此便好。若任由海市那些宵小胡闹,始终是个隐患。”
“不过……据暗线回报,那些人中有一名天罡……”华月蹙眉,显然十分忧心,“属下记得,数月前曾有一名天罡,妄图潜入无厌伽蓝。属下担心,百草谷说不定已有所觉察?”
“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能隐瞒这么久实属侥幸。”沈夜淡然道,“更何况,砺罂对投入下界的矩木枝数量早有不满,盟约崩盘不过早晚之事。”
在捐毒国覆灭后,为保流月城不被察觉,十数年间几乎没有矩木枝被投往下界。为此砺罂已是多番催促,但最后总被沈夜以诸多借口挡了回去——不过,每一位祭司都清楚知道,只要烈山部人一日不成功撤往下界,砺罂始终是一个严重的威胁。
“你来见本座,就为这个?”
“不,属下另有一事禀报。”
华月说到这里,竟罕见地踟蹰了一下,这才接着道:“海市那天罡一行,正在寻找一个人,并且已发现确凿线索……不久他们就将去往南疆朗德寨。”
“哦?”沈夜挑眉,一时没能理解此话用意,“他们在找谁?”
“……谢衣。”
隐匿于不远处的初七没有错过沈夜袍袖下猛然攥紧的双拳。
破军祭司谢衣——这个名字在流月城中,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听人提到过。然而在这一室静默中,像是又有颜料泼洒开,将画卷重新填入金绿的色彩。不知过了多久,沈夜才从长久的沉默中惊起:“谢衣……?”
他说,有趣,当真有趣。
***
通往寂静之间的石阶很长。一圈一圈地盘绕上去,有时候甚至会让沈夜生出一种踩踏着矩木年轮的错觉。此时已近子夜,方才在矩木旁同砺罂交手了一回,病痛带来的折磨也还没有完全从体内散去,他却并不想就这样回去歇息。
“初七。”沈夜呼唤着等候在台阶下的杀手,“陪我走走。”
他说着,重新举步向前,无声地施展法术,在夜色中彻底隐匿起来。他能感测到那股属于初七的灵力紧随在自己身后三尺处,如同许多年前一样,跟着自己的脚步一路往前。
初七是沈夜的利刃,护盾,身后的影子;以及忠实的倾听者。他从来不会在主人面前说出什么多余的话语,只是沉默地追随着,直到他们停在一座殿宇前。
“初七,把门打开。”沈夜低声吩咐。
即便很少随意走动,但百年的时光,足以让初七对这座孤城了若指掌。这是流月城上层神殿区里唯一一座被闲置的宫殿,当他上前推动大门时,可以清晰看见一个被凿在门侧的表记:乍看像是片叶子,可若仔细些,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由齿轮和弓组成的图腾。
门开启的瞬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撤去了法术,沈夜示意初七去点燃四壁的灯火。他打量着这间堆满了各类偃甲材料的大殿,一步步往前走去——行走间偶尔踢到几件散落的木料,居然就这样碎成了渣滓。
这里还保持着百年之前的样子。甚至连书案上还端正摆着破军祭司的玉印,旁边斜斜掷了只笔,像是主人仅仅又偷懒去了。此时初七已经点亮了破军祭司神殿中所有的灯,沈夜望向角落,那里果然还立着那个真人大小的偃甲人,四肢关节雕得栩栩如生。
“师尊,弟子这几日一直在想,假如可以用偃甲做出自行飞翔跑动的鸟兽,那只要再花些功夫,是不是也能做出如常人一般的偃甲呢?”
“人心复杂岂是鸟兽可以比拟。只不过若是真制出了偃甲人,你又想让它做什么?难不成是让它替你坐在你生灭厅主事的位子上,然后自己一头扎进偃术里?”
“哎呀呀,师尊您多虑了——弟子绝无此意。只不过,人寿总有尽时,如果能做一件偃甲,能让他替我记住这些年来的偃术心得,和一些重要的事……那就好了。”
“本座倒想看看,你在下界,究竟留下了多少事情。”沈夜喃喃说着,忽地转过头,朝着大殿一端的初七说道,“初七,将这里的东西都毁了吧。”
“是的,主人。”
初七遥遥向他一礼,旋即抽出佩刀,并指抚过,同时诵出咒文——淡青色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扩散开来,逐渐化作风在殿内盘旋。铁梨木,毕方翎……那些当年从下界搜罗来的偃甲材料被疾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化作齑粉,最终厚厚地铺了满地。
“已经无法再拾回的东西,还不如将它彻底毁去,好绝了那些念想……是不是,初七?”
他们熄灭了灯火,无声地从神殿中退出。关门的时候初七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按向门上的纹章——于是那个图案满满地嵌入了他的掌心。
***
七杀祭司神殿里的一众人都知道,七杀祭司近日来忙于试验自己的第十一号傀儡,就连早晨送来的,已故巨门祭司属下的那几个手下,也只得他瞥了一眼,随即就吩咐旁人把他们拿去养碧血蛊了。
可此时,瞳竟从石室里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他们吩咐道:“我已经用药让十一昏睡过去,为防万一,你们还是不要擅自进入那个房间。早晨送来的那几个,记得看紧些,难得有活人,不要一不小心弄死了。”
众人连忙答应。有个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忍不住问:“瞳大人,不知您是要去?”
“下界。”瞳说,“大概,可以算作是去会一个故人。”
“下界。”瞳说,“大概,可以算作是去会一个故人。”
瞳抵达朗德寨的时候,那里的黑云已经散尽,只是天依旧暗沉沉的,有雨水不断地落下来,携着带着血腥气的泥土淌入河沟。
据前些时日传回流月城的线报来看,在海市毁去矩木枝的天罡一行正是要来朗德寨寻找谢衣;而按姜伯劳几人的说法,他们也正是在朗德寨中央遇见了那个神秘的白衣人。瞳下界后便以隐蛊隐去身形,原是计划随手抓个落单的村民询问一二,结果才走过一条小道,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颀长背影,撑了把纸伞,正缓步在雨中走着。
这个背影……他绝对不会认错。
瞳毕竟是亲眼看着谢衣长大的。亲眼看着他被沈夜带到自己神殿中学习偃术,亲眼看着他接过破军祭司玉印宝册,最后,亲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踏入法阵,离开流月城。
他远远地尾随着这个人,一路出了朗德寨,停在了一处风光秀丽的湖畔。只见那人扬手一挥,一只偃甲蝎便从水中浮起,载着他朝空荡的湖心行去,却在半途失去了踪影。
渡湖倒难不倒瞳,只是悄无声息地穿过那些结界,却着实费了一番力气。这座建在湖心岛上的,颇具谢衣特色的建筑简直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他潜入之后亦是不敢离中央屋舍太近,只能远远地望过去。
这晚月色寒而静,将四周映得一片清凉。那个自己在朗德寨见过的人正站在水边眺望着明月,似乎自言自语着什么,只是无人得以听闻。
***
“他那里结界重重,我破界潜入之后,也只远远看了一眼。应当是他,但……”
沈夜从旧梦里惊起时,正碰上从下界回归的七杀祭司前来回禀。然而提及朗德所见,瞳竟然少见地顿住了话头,让沈夜忍不住皱眉追问:“如何?”
瞳依旧藏身于隐蛊之下,虚空里只能看见一团黯淡的蓝光,鬼火也似。沈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声音从前方传来,平静无波:“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未能释怀?”
“七杀祭司大人,”沈夜道,“你可是对本座决意有所臧否?”
“属下不敢。”
他的属下这般说着,语调里却丝毫没透出半分“不敢”的意思。他们素为知交,一贯直来直去,可唯有这件事,沈夜总不愿多提:“你可知道,本座为何让你而不是华月前去?因为本座以为,你与华月不同,懂得不说多余之话、不做多余之事。”
“这并非多余之话。”闻言,瞳依旧用他惯有的平静语气回答道,“若我不问你这一句,就永远不会有人问你。”
“你想问什么?”
“今次之后,再也不可能有退路。”瞳缓缓说,“你当真不会后悔?”
沈夜何尝没有后悔过。
最初的时候,他决意让初七成为永不会背叛自己的一名属下。然而当初七一次次顺从地跪在自己面前,亦或是满身血迹地回来复命时,沈夜总会想起当年那个语带三分笑,妄为却又聪慧的弟子。
于是他刻意疏远着初七,直到十数年前,才重新将他从尘封的角落中唤出,带往捐毒。
——那一日,沈夜才真切意识到,无论是当年的谢衣还是如今的初七,都是一样的。
一切早已在百年前的捐毒终结。是他从阎罗殿里抢回了那缕理应往生的魂魄,强行将他留在这座频临毁灭的城池里……
“一切早已结束,我不过是去收拾残局。这许多年来,对于他——我有失望,有厌憎,有不甘,唯独没有后悔。”
***
尽管心中早已知晓结局,可当沈夜又一次看见那个身影立在捐毒沙海中时,终究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过往百年皆是梦幻空花的恍惚感——让他禁不住走上前去,重新将那些埋藏在沙中的语句逐一拾起。
“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
“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相见,本座亦是——三分意外,七分欣喜,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待本座想想,该如何称呼于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祭司?还是——本座的——叛师弟子?”
倘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足下授业之恩,谢某永世不会忘怀。只可惜……足下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谢某不能苟同。”
——却注定了,再度奔向那个无可避免的终点。
皓月,黄沙,从远方吹来的绵长的风声与商队隐约的欢歌。时隔百年,竟然又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同样重合起来的,还有那一句斩钉截铁的“不悔”。
沈夜终于是笑出了声来。
前因无法更改,一切早已成为定局,即便时光一次次地回转至百年之前,他能得到的,也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注定的果。
他缓缓握紧左手,将灵力聚拢于手中。
“永别了——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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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5, 2014 23:59:25 GMT 8
十三.匪石
沈夜将那副破损的躯干放置在桌案上。
这具身躯此时已经不再有鲜血涌出,胸腔因为偃甲蝎的爆炸冲击而塌陷了下去,裂口处可以看见皮肤下是如同真人一般的骨架,再往里则是精密咬合在一起的齿轮。
那颗头颅却是完好无损,安静地立在一旁。沈夜低头打量了许久,才转过头,对着华月道:“风琊已经回去了?”
“是。”
“如此便好。”沈夜颔首,顿了顿,抬手一指案上躯体,“你——将它带回去,拿给瞳,让他好生处置。”
“……属下遵命。”
华月躬身一礼,当即消失在传送法阵中。无厌伽蓝的正殿中一时寂寂无声,沈夜垂目打量了那个孤零零的头颅许久,这才头也不回地开口,喊道:“初七。”
他余光瞥见角落里光华闪烁,是初七现出了身形。“属下在。”
“本座即将施展溯流,这段时间,你好好守住这里,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是的,主人。”
说完了这句,沈夜这才诵起咒文,将泛起莹莹绿光的右掌缓缓按上那颗头颅——霎时溯流之术发动,碧色光线丝丝缕缕,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于是那些白茫茫的迷雾又再度出现了……比起沈夜百年前所见,更是模糊了许多,格外凌乱破碎。然而走入神殿的那一幕却依旧是清晰的,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颇为稚嫩的童音,用着坚定的语气说道:“那我就去试试其他的方法!总会有个办法是可以的!”
画面接连跳转,是谢衣兴冲冲捧着偃甲鸟奔入主神殿,在空地上演练刀法,于神农祭典上接过破军祭司玉印,睡倒在铺满图纸的大殿里……一幕一幕,沈夜总能寻到自己的身影。
——然后,记忆里的谢衣来到了无厌伽蓝。
那时正值谢衣破流月城结界,心魔砺罂入侵后不久,沈夜再三思量后决意与砺罂定下盟约,不料当先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唯一的弟子。
这件事沈夜自然是没能忘怀。他清楚记得在那日例会上自己便罚了谢衣闭门思过,哪知道没过几日,谢衣竟趁人不备,偷偷溜去了下界……沈夜当年还道他是寻了个地方躲懒散心,在人回来之后狠狠训斥了几句,又亲自设了结界,让他好好反省。
谁知谢衣竟是跑来了此地。青年的双足踏过斑驳的甬道,以清正之力驱动术法,将拦路的妖灵纷纷驱散。一名低阶的女祭司跟在他身后,语气颇有些困惑不解:“为何破军大人对此地青睐有加?”
“你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我翻遍人间典籍,发现神农神上当年西行之时,曾在此处的一块石板上歇息,想不到数千年过后,竟还有这样些微清气残留。”书中所载得到验证,谢衣难免露出欣喜神色,只是说到后面,难免又有些颓丧,“我已将此事告知了瞳,他好像也挺感兴趣,只是不知道师尊……再过不久就是师尊生辰,可我前几天才惹他生了气……”
他在空荡的石室中叹息,怔了片刻,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征询着旁人的意见:“我想将这块石头制成石椅赠与师尊,于师尊修行定有益处,你看如何?”
“破军大人说笑了,无论您送什么,大祭司都会很高兴的。”
“嗯,那就这么定了。不如马上回流月城一趟,把我的偃甲工具都带好,一定要赶在师尊生辰前完成……我得在上面做个记号,以免被人捷足先登。”
说罢,谢衣便将右手举至胸前,朝着角落里留驻着神农清气的石块默诵咒文,烙下印记——光华散去后,便清晰显露了出来。
沈夜认得,那是一句在下界流传甚广的诗。
那些已然无声消散在黑夜里的誓言和记忆,竟以这种方式被保留了下来,历百年之久,辗转过千山万水,终是被送到了对方的手中。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沈夜低喃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永远如影随形般跟在自己身边的黑色身影,“你还当真是——初心未改。”
***
华月去而复返时,沈夜正从溯流之术里抽身出来。听见她的质疑,沈夜也只是摇头,简单答道:“本座只是好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才设法窥探一二罢了。结果——还真看到了些有趣之事。”
他略略说了一句,便又将事情带回了正题上:“本座从这头颅中得知,谢衣曾想寻找神剑昭明。而昭明乃上古之物,可阻断灵力流动,能破世间一切法力联结。”
谢衣下界之后那十一年的记忆保留得极少,唯一余下的,只有偃术,昭明,以及通天之器。沈夜将这些线索一一交代给华月知晓,吩咐她暗中推动那少年人一行,尽早知获昭明下落。
“传本座谕令,三日后废弃无厌伽蓝,除少量留守戍卫外,撤回所有人员。簿册全数带走,失败试验品放出笼外。至于不便转移的关键事物,均就地焚毁。”
一切都在缓缓走向最终的结局——而这座据点,也终于到了寿数将近的时候。
沈夜低下头,凝视着那张神情淡然的脸孔。华月离去后初七便又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维持着半跪行礼的姿势,等待着下一个命令的降临。
“相隔百年,与自己的巅峰之作再度重逢,当真令人无限感慨。”尽管清楚知道初七全然无法理解自己这句话的含义,沈夜依旧低声说着,然后一字一顿地发问道,“你说——是么?”
他意料之中地没有等来回答。
十四.乱云
初七跟随沈夜回到流月城的当晚,城里又下起了大雨。沈夜甫一回寝殿,便立马被守在门外的沈曦身边的侍女请走了,初七目送他们离去后,踟蹰了一下,竟然转身向外,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出去。
最近的这些时日,倘若有空闲,初七便会悄悄地走出寝殿,在暗巷里游荡。他平时虽不多言,却也不代表从未思考过——在沈夜身旁的这一百年里,光是去看,去听,也足以让他了解很多事情。
这一场雨雨势颇大,他为了防止被人觉察,仅仅在上方撑开了小片护盾,走得久了,靴袜便逐渐被雨淋湿。可初七倒是浑不在意,只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不知不觉中绕过了值守路口的祭司们,一直走进了流月城下层平民聚集的地方。
捐毒一行,确实是出乎初七意料。那个与自己有着同样面容的,据说是谢衣所制的偃甲人,以及沈夜从其中读出的记忆……一桩桩的事连在一起,竟像扭成了环,无法寻出一个定论。
他走了许久,直到夜雨渐止,月光便重新从分开的云层后洒下,又被初七踏碎。雨后的小巷寂静无人,他忽然听见前方一阵骚乱,竟是一群人推推拉拉地路过巷口,其中几人分明是低阶祭司的衣着。
“好了,你们两个以后就住这儿,其余的,继续跟我们往前走。”
那些人便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往更偏僻的街道去了。被留下的是一对母女,互相依偎着四处打量。“姆妈,欣儿不喜欢这里,看着黑黑的,好吓人。”
那个小姑娘到处望了望就扑进了母亲怀里,瓮声瓮气的:“姆妈,欣儿想回家,珠珠还让我明天和她出去玩呢……”
“欣儿……哎,以后这里就是咱们家了,和姆妈一起进去,好不好?”女子也是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一边拍着女儿的背一边软言道,“以后你得记住,千万千万不可以乱跑——不止是神殿,咱们以前住的地方,你也不要自己悄悄跑回去,记住没?”
“嗯……我记住了……”欣儿点头道,但还是不甘心地继续发问,“那,如果明天大祭司大人不生破军大人的气了,咱们就能搬回之前的地方了?”
初七此时就渐渐明白过来,这便是被牵连的谢氏一族。
早些时候他虽然一直守在无厌伽蓝中,可对于破军祭司谢衣的处置,初七还是有所听闻。此时只听见那妇人对着女儿说:“欣儿听话,不许胡乱想这些事情。咱们只不过是不能进神殿里供职,不能再住在神殿区里,等明天天亮把屋子收拾好,肯定和以前的一样漂亮。”
她说完这些,又想了想,再度补充了一句,让女儿不要再提起破军祭司谢衣。毕竟在那些祭司带来的谕令中,谢衣,连带着他的破军祭司席位,都已经被永远的删去,不复留存。
——可其实你们的破军祭司,早已在百年之前,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
初七隐没在黑暗中,一面听着那对母女的对话,一面在心中默默说道。人生天地间,不过一粒芥子,一颗尘埃,既然已经消逝,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听到这里,终于失去了继续留下的兴致,即便转过身,按原路回了大祭司寝殿。出乎意料的是,沈夜竟然先一步回了这里,见到初七,忍不住皱起眉:“这么晚了——”他的视线落上初七双足,话语便是一顿,“先去换了衣服。”
“是。”
再出来时沈夜已经不在前殿里。初七走入寝殿,见沈夜正除下胸前繁重坠饰,便主动走上前去,替主人宽衣。他淋了许久的雨,手足皆是冰冷,但随着两人动作,沈夜的体温终是随着一件件的织物,传递到了初七的身上。
沈夜垂目凝视着初七,忽然倾身向前,以极近的姿态向他耳语道:“雩风和明川已死……如今只剩下风琊了。初七,你明白应该怎么做。”
于是初七后退半步,以便自己可以俯身向沈夜行礼:“属下明白。”
“如此便好。”沈夜微微颔首,伸出手握住初七的,“今夜风大,留在本座这里歇息吧。”
说是歇息,其实也只相拥着在床榻上小寐了不到一个时辰。初七一贯不需要太长时间的休息,但为了避免扰到沈夜,他尽量放缓了呼吸,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直到东方既白。
***
沈夜与初七在辰时起身,流月城已然迎来了崭新的一日。初七为自己束上袖口护腕的时候,听见沈夜在背后淡淡地说:“也不知何时再有空闲,本座能再同你一起喝几杯酒。”
初七闻言一怔,手上的动作便因此分了神,系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来。他正打算解开重系,手臂却忽地被捉了过去——沈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的身侧,为他将护腕重新束妥后,又拿出一件兵刃,绑到他的左臂上。
这件兵器造型奇特,前端制成利刺,接近初七指尖;尾部形状牛角相仿,堪堪越过他的肘部。于是无论是握拳向前,抑或屈起手臂往后撞击敌人,此件兵刃都可以发挥效用。
沈夜见初七不断旋转屈伸手臂,想来是十分合意,脸上也就带上了点笑意,简单解释道:“前些日子本座命瞳为你打造的,昨夜总算遣人送来,倒也不算太迟。”顿了顿,又说,“风琊不比雩风明川,行事谨慎着些,切莫大意。”
***
贪狼祭司风琊,在如今的流月城里,位次已仅次于七杀祭司瞳与廉贞祭司华月。他的实力也的确不容小觑,初七每潜伏得近一些,风琊都会隐约有所觉察,只得在稍远的地方守着。不过好在没过多久,初七便发现了异状——奉大祭司谕令,风琊每隔三天会前往寂静之间巡视,那一日,当他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初七清楚地看见对方的表情惊疑不定,似是遇到了什么困惑难解之事。
回到贪狼祭司神殿后,风琊便火速召来几名手下,向他们仔细吩咐了什么。谈话时风琊亦不忘设下隔音结界,初七无法探听,只得先回了沈夜那里,将所见所闻逐一禀报。
沈夜听完便皱起眉头:“他在离开寂静之间后,即便召了人来?”
“是。”
“呵,”沈夜扣紧扶手,眉宇间隐现冷意,“若本座所料不差……他倒是觉察得快。”
初七自诞生以来,一直作为沈夜的一步暗棋而存在,从未暴露于旁人面前。心魔砺罂依附于矩木之上,近年来实力愈发强横,初七便是在城中行动都得加倍小心,遑论是靠近寂静之间了。
他闻言只是茫然未解,沈夜却再度开口了:“初七。”沈夜唤着他的名字,问道:“你可知流月城中的矩木缘何存在?”
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当年天柱倾塌之时,神农以此矩木为基,建起流月城,以炼制五色石,后因烈山部自请入城中相助,又将一滴神血封入矩木,以供烈山部人能够不饮不食而活。初七将自己从典籍中读到的说出后,沈夜便点点头,又问:“那倘若矩木枯萎了呢?”
“主人?!”初七大惊,沈夜却不再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矩木枯萎,只因神血力量将尽……待矩木彻底倾覆之日,便是流月城崩毁之时。”
“我烈山部自上古时入流月城至今,已经过了太久……许多年前,沧溟患病,沉疴难起。先代城主与大祭司为了寻求治愈之法,将我与小曦作为实验品封入矩木,以尝试借助神血之力——当时,我真恨不得矩木能够在一夕之间枯萎,连带着这座苟延残喘的城池,一起覆灭得干干净净。”
百年以来,虽然初七对此事略知一二,却还是第一次听沈夜亲口说起。他安静地立在一旁听着,直到沈夜将他揽入怀中。
随着齿轮的转动,他们能够在一起消磨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许多时候,他们能够做的,也仅仅就是一个简单的亲吻,或是拥抱。
“可是,当这一日真的要到来——本座却不知道,这到底算太快,还是太迟。”沈夜的声音再度于初七耳边响起,他却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只听得沈夜一字字地说:“只希望,你能同本座一起,见证流月城的终结。”
于是初七闭上双眼,低声回答道:“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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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在隔日便让华月传令,命风琊前往下界,留意乐无异一行的动向。而矩木之事他亦是所料不差,风琊果真在临行前派了几名无关紧要的属下前去“治愈矩木”,当场便被沈夜格杀在了寂静之间。
华月对此事颇有微词,在跟随沈夜去往大祭司寝殿议事的一路上皆是闷声不响。即便在沈夜将其中利害说出后,她亦是微微摇头,神色不忍:“我知道,这几个人是不能留,但我们杀的人,真的已经太多了……如果说一切都是为了烈山部,那他们难道就不是我们的族人?”
“那么你就好好去想,怎么让这些人不要白死吧。”
沈夜淡然回应,显然心意已决:“想必除本座之外,应是风琊最早发觉矩木异状。然而他对矩木所知有限,尚无法确定矩木将死,于是选择本座前去看望沧溟之时,令人疗愈矩木,以为试探——初七。”
他忽然唤出初七名字,不仅是华月,就连一直隐于暗处的初七都在心底惊讶了刹那。然而既是主人传唤,他便立即现出身形,半跪行礼道:“是,主人。”
他听见上方传来廉贞祭司诧异的话语,紧接着的则是沈夜不容置疑的语调:“他是初七。”
“本座一手调教出的……一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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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七从传送法阵中走出,环顾四周时,还是被自己身处的环境小小地震惊了一下。
沈夜命他前来星罗岩,一方面是暗中盯住谢衣之徒的动向,同时也要顺手料理掉风琊。初七虽然不是没到过下界,却还是头一回来到这种潮湿闷热的环境——举目只见满眼翠色,就连岩石上也生满青苔。脚边的植株亦是长势惊人,几乎越过他的膝盖。
“此处竟与流月城差异如此巨大……”初七自言自语道,同时在心中暗自决定尽早收工,否则在此地呆的久了,难保体内的偃甲和蛊虫不会受潮或者过热,失去了机能。
他在林中疾驰,越过星罗棋布的水潭,攀过山崖,没过多久便遥遥看见了那群人的身影。风琊已经彻底魔化,双臂犹如巨镰,面目愈发可憎。然而看场中数人神情,想必他也未能如愿占据上风。
思及此,就看见风琊口中吟诵不绝,整个人都像是被包裹在幽蓝火焰之中,唤出成片骨蝶。初七见那四人受制,想起沈夜命令,正欲上前暗中相助,却忽地察觉出不远处一股仙力正逐渐靠近,立即隐去身形,远远地躲在一侧。
果然片刻后便有一名女子现身,将风琊骨蝶尽数毁去。初七看那女子法术中皆为纯澈仙力,想必谢衣之徒一行有她关照,一时半会也折腾不出什么乱子,便屏息凝神,前去追踪逃遁的风琊——若他所料不差,方才这女子一击毁掉风琊以自身血肉为引召出的骨蝶,已经对他造成了重创,撑不回流月城了。
不到半个时辰,初七便在星罗岩的水潭边寻到了风琊。此时的贪狼祭司已经精疲力竭,完全没能察觉到有人靠近,只是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喃喃低语:“可恶,魔偶快要开始反噬了……得想法子回复点灵力,马上回流月城去……只要去找沈夜,他一定有法子制住这些魔偶……”
初七在心底暗暗地说,可是你回不去了。
他前几日暗中跟踪风琊,见多了他处处诋毁自己主人的行径,如今重伤垂危,竟然还想前去求助沈夜,不由得起了戏弄对方的心思,蓦地开口道:“喂,你。”
风琊果真大吃一惊,慌忙颤巍巍转过身来。初七见状,更是坐实了对方已是强弩之末的猜想,语气了更添了几分慢条斯理:“对,是我叫你。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莫名其妙!”风琊闻言大怒,“老子从来想说便说、想做便做,有啥好愿的?!蠢货,别挡路!”
“没有吗?啊……忘了说,你就要死了。”
初七话语方落便拔刀出鞘,同时默念咒文,于是整条刀刃便闪烁出耀目红光——这本是沈夜教给他的一个可以成倍增强伤害的法术,哪知道风琊见了,竟然变了脸色:“这……这术法?!你——你究竟是谁,摘下面具让老子看看!”
初七没有理会,他只是缓声说:“再会,贪狼大人。”
说罢,他便掠至风琊身前,避开对方已经不成章法的一击后,挥刀斩落!
“不可能……这不可能!”
风琊在最后一刻拼力相抗,依旧还是被伤及要害,仅仅多给自己抢回了几口气,盯住初七嗬嗬作声:“怎么……会是你?!”
“老子不甘心……老子凭什么……永远……被压住一头……凭什么……”
初七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虽然猜到此人是把自己认作了谢衣,却也懒得多费口舌去给一个将死之人解释。哪知风琊说完这句,竟然又想起了先前的事,喘着气勉力问:“方才……若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老子……完成么?”
初七略一摇头,答得轻描淡写。
“不会,随便问问。”
他料理完了风琊之后便折返,重新去寻找乐无异那一行人。谁知星罗岩中竟再无他们踪迹,只有一处地界被法力笼罩,他不敢贸然破界而入,只得在外守候。好在第二日便看见那一群人从入口处现身,朝着山顶进发,去了神农封印之地。初七在外面等了大半日,到他们终于再出来时,四个人里居然有两个倒下了。
这四人实力之弱,当真超乎初七想象。然而既然沈夜命他跟随,初七只好又在星罗岩多逗留了一日。
是夜天气晴好,繁星满天。初七寻了块较为干燥的地方坐下,偶然仰起头来,发现天幕已经被头顶上方枝叶隔断成许多小块,各自盛了几粒星子——虽不及流月城视野辽阔,倒也别具风味。
初七一面仰首望向苍穹,一面默默地想道,近年来主人愈发繁忙,连龙兵屿都无法抽身前去巡视……
若可以将此次下界所见的景色呈到他的面前,不知是否能让他稍稍地放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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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5, 2014 23:59:49 GMT 8
十五.逝川
“属下不知大祭司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无妨,你没把本座拦在外面已是万幸。”沈夜挑眉,目光瞥过一侧石床上仰卧的人影,“看来已经完工了……这是第几个?”
“他叫十二。”瞳说着,转过轮椅移动至角落,将一个长形盒子取出,递至沈夜手中。
“那具躯体的四肢已经大半报废,我取了胸骨,心脏等关键部件,制成此刀。昨日已经试过,确是锋锐强横,远剩流月城诸般偃甲。”
沈夜听后不语,只是揭开盒盖,细细打量。当他以手抚过刀身时,沈夜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流游走在刀刃之中,只是被封印所缚,每每试图靠近刀主,都会被封印拦回。
就如同等不到涨潮时刻的海水,只能一次又一次竭力地亲吻沙滩的边缘,然后退去——永远地被困死在这个相同的循环里。
“此刀何名?”
“忘川。”
“忘川……”沈夜微微阖眼,沉默片刻后终又将盒盖扣回。“不错。”他道,“刀上的这个封印,本座会亲自向初七说明。”
“属下明白。”
瞳说完这句,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伸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蛊皿,略略揭开陶盖向里望去。沈夜认出那是盛放初七子蛊的蛊皿,语气便是一沉:“怎么?”
“哦,一切无事,我只是随便看看。”瞳悠然道,“说起来,初七依旧还留在下界?”
***
初七已决定先回一趟流月城。
他在星罗岩耗了几日,终于等到那几个人决定前往广州,继续寻找昭明剑其余的部分。谁知道还没走出十步,就杀出个道士来,自称是其中的那名半妖的师父,直接把人领走了。余下三人见了,居然也就毫无章法地立刻改道,打算赶去太华山要人,看得初七哑口无言,只好驱动传送法术,回到流月城请主人示下。
在下界逗留数日,如今再回到这个熟悉无比的环境中,竟让初七生出了心安的感觉。沈夜并不在寝殿里,他正计划先前往书房,就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从殿外远远地传了进来,伴随着女孩清脆的嗓音:“哥哥、哥哥~”
沈夜在踏入寝殿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初七的存在,然而沈曦今日写完了日记,觉得有些无聊,竟然跑到了瞳那里找自己,又一路跟回了寝殿。
“小曦觉得好没意思哦……”
“没意思?”沈夜听见她故作老成的抱怨,有些好笑,然而还是温言劝道,“哥哥在等人,小曦自己玩会儿好不好?”
可幼妹拽着他的袖子执意要听故事,沈夜也心软了下来,蹲下身拍着她的头,重新讲了一遍那个已经说过无数次,也被遗忘了无数次的,巫山神女和上仙司幽的故事。
就连初七也清楚知道,自己的主人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原本凄美的故事被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平铺直叙地讲下来,百年来一成不变,平淡得如同每日的例会通告。整个流月城里,也就只有沈曦喜欢听他的故事,喜欢趴在兄长怀里,不断地问着:“哥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总之,神女和司幽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当沈夜讲述到故事的结局时,居然罕见地改变了词句:“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哈,这样呀,他们还是在一起了~真好!”沈曦早不记得之前听过的结局,听到这里立刻眉开眼笑地拍起了手,答应先去华月那里玩一会儿。送走了妹妹,沈夜终于可以直起身来,对着角落中的虚空低声道:“既然到了,就出来吧。”
初七还沉浸在那个故事看似不同的结局里,竟是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在殿中现身,向着沈夜半跪行礼:“属下来迟,主人勿怪。”
“无妨,要不教砺罂觉察,是得花些工夫。”视野里的墨色下摆最终停在了自己眼前,“一切进展顺利?”
“他们中途遭遇意外,如今正耽搁在太华山。”
沈夜闻言后果然皱起了眉头,吩咐初七继续跟着他们,若有必要,则暗中出手相助,不必请示。
“是,主人。”
自从那日得知矩木开始枯萎后,初七便也深切地体会到时间的紧迫。流月城与砺罂的盟约随时可能崩毁,而在烈山部族民全部转移至下界之前,必须要找到神剑昭明,将砺罂与矩木之间的联系彻底斩断。
虽然主人尚未向他下令,初七却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昭明带回流月城。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初七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沈夜却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眼前一暗,随即感受到的是嘴唇上传来的熟悉的热度,短暂地一触即分。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沈夜极近地凝视着他,问,“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那一瞬间的热度仿佛还残留在唇上,初七后退半步,将右手按上心口:“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你说什么?”
沈夜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短暂的错愕神情,他死死地盯着初七,简直要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视线里:“抬起头来,大声些,再说一次。”
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的是沈夜方才亲口讲述的上古传说,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
于是他仰起脸,直视着沈夜双眼,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沈夜忍不住闭上眼,只觉这百年种种在眼前呼啸而过,再睁开时,神情已经恢复回了属于流月城大祭司的威严:“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忠心,本座倒可以省下不少心力。”
他将忘川召出,递至初七面前:“这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你拿去吧。”
“多谢主人。”初七连忙跪下,双手接过。他于刀术一道上已近登峰造极,忘川甫一入手,便立即感受到它的威力不俗,“属下一定善加运用。”
“不必多礼。”沈夜垂头望向初七,语调平静,“我只希望,你这柄忘川,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
“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
虽然了解乐无异那几人定会在太华山耽搁数日,可为防万一,初七在禀告完后便准备重新去往下界。沈夜看见那个身影疾步走向殿外,忽然就喊住了他:“初七。”
于是初七便回过头来。
此时正值黄昏,余晖温柔地包裹住这间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殿宇,又从殿门处渗透进来,融开金色的一片。
初七就站在这片金色里,回过头望向自己的主人。沈夜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抬眼往外看去——那一轮澄黄的落日正缓缓地滑下,最终消失在灰蓝色的建筑之后。
沈夜张口,最终说出的还是只有简单的一句:“早去早回。”
虽然从未有过太多的奢望,然而当时的沈夜并未想到,这是自己与初七,最后一次并肩在流月城看见日落。
***
线报陆续不断地从下界传来。
那一行人在太华山磨蹭了许多日,最后终于在有生之年到达了广州,开始造船准备出海,去寻找最后一枚昭明碎片。一切均如预料……时间尚来得及。沈夜吩咐华月前去传令全族迁往龙兵屿,同时准备将最后一批矩木枝投往下界后,这才张开水镜,往里面看去。
这些时日里,若有闲暇,沈夜便会以水镜之术略微留意初七行踪。他在太华山留了多日,竟然依旧保留了清晨练刀的惯例,虽然在余下的时间就显得略为无所事事:不是在树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忘川,就是站在崖边,看着远方的白鹤默默地出神。
银色的涟漪在他手下逐渐消失,显现出来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远方。水镜中的初七视若无睹地从一家家招牌面前穿过,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沈夜认出那是一间卖花的铺面,各色盆栽与插花密密匝匝地堆叠在一起,简直让人看花了眼。卖花的少女自然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上来:“客人是要买花吗?”
初七的手正微微向前伸出,像是要去触摸面前的那枝桃花,听到这句,却猛地收了回来。“不。”他摇摇头,说道,“我只是随便看看。”
可那店主却像是抓住了难得的机会,连忙凑上来说了许多,大抵都是今年的桃花开的有多么艳,放在屋里有多么好看一类,讲了半天,见初七闷声不响,只得叹口气,塞了一枝到他手里:“算了算了,反正都快打烊了,就当是送你的吧。”
“……多谢。”
初七推辞不掉,只得接过了花,拿在手中。他的手在这百年里拿惯了刀,如今握着一枝轻飘飘的桃花,反而别扭起来,沈夜看着他穿过街巷,一路走到海边去——那桃花被折下来整整一日,此时其实已经有些枯萎了,被海风一卷,淡红色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入海中,只有几朵未开的花蕾还留着。初七盯着花枝看了片刻,终是转过身,将它留在了不远处的树丛里。
***
“启禀大祭司,截至今日,已有六百一十一户迁至龙兵屿,其中有五人是第一日迁徙时不愿离去的,还有三户,是已被您赦免的谢氏一族——目前已经全部抵达龙兵屿。”
“……如此甚好。”沈夜听完华月禀报,只是点点头,“这几日安排族民迁徙,辛苦你了。”
“此乃属下职责所在。”华月微微倾身行礼,随后道,“听侍女说,小曦这几日总是半夜惊醒,白天也无精打采的……属下想前去探视,不知尊上可想一同前往?”
沈夜闻言便皱起了眉头。近日他自然也察觉出了妹妹的情绪不稳。流月城里的族民已经有几百户迁往下界,其中也包括了两名一直在她寝殿中侍奉的侍女——沈曦对此格外难过,黏在兄长身边的时间也比往常更久了些。即便是沈夜议事的时候,她也不肯离去,只会退到一旁,抱着兔子玩偶安静地等上一会儿。
他正欲开口,殿外却忽有光芒闪烁,一路飞掠过沈夜设下的重重禁制,最终停留在沈夜手中,幻化为一张信笺。华月识出那是初七每日传递消息的法术,还未发问,沈夜已猛地将信笺攥紧,语调凝重。
“你先去看望小曦。初七传来消息,乐无异一行人——已经返回了广州。”
***
初七已经同那四人斗在了一处。
这几人虽然实力平平,相互间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否则当日在星罗岩也不能一举挫败风琊。只是领头的那个只知道一味借助偃甲,自己略施小计,便成功让那几只偃甲瘫痪于地,动弹不得。
可他还是低估了对方。数日不见,这四人之间默契更深,先是假装无力还击,随后竟然成功破去了自己对偃甲的干扰。初七躲闪不及,腹背受敌,面具亦被偃甲蝎勾落,掉在地上。
“好,很好……”
——当沈夜张开水镜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初七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以传送法术脱困而出,微微冷笑着往前走去。大约是没了面具后有些不习惯,初七在前行时下意识地以手抚额,片刻后才徐徐抬起头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左右我的生死?”
月色正清明,沈夜凝视着水镜中初七面颊上的猩红魔纹,片刻,终是撤去水镜法术,开始喃喃念诵咒文。
阴差阳错,死而复生……如此精彩绝伦的惊世戏码,怎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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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6, 2014 0:00:05 GMT 8
十六.尘网
百年过去,初七依旧记得自己最初见到沈夜时的样子。
他诞生在暗无天日的七杀祭司神殿里,没有过去,也不清楚何谓将来。唯一拥有的,仅仅是一张不能够被取下的面具,以及那个主人赐予的名字:初七。
“你的主人是流月城的大祭司沈夜。”
当时他刚刚睁开自己的双目,而那个银发的男人站在一旁,望向自己的目光波澜不起:“你是第七个活傀儡,紫微尊上给你取名初七。这段时间你先留在这儿,过阵子他会来亲自教导你。”
说是过阵子,可事实上,在最初的整整半年里,初七都没有听说过来自自己主人的半点消息。
他只是住在七杀祭司神殿的一间偏僻石室中,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这间神殿里并不止他一个活傀儡,然而只有他一人是隶属于大祭司的,于是初七唯一能够做的,也就只是睡觉,发呆,浸泡药水,日复一日。
那半年……甚至比之后的百年更让初七感觉漫长。
终有一日,他结束了药物浸泡,打算到殿外去,寻一个气候适宜的地方继续发呆过剩下的时间。而就在初七踏入前殿的瞬间,他发现门口立着一个陌生的人影。
从那人前胸繁复的佩饰上,初七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不俗。然而流月城的祭司法袍均以绿色为主,眼前这人却是一身沉黯,像是城中所有的色彩都倾倒在他的身上,最终剩下的只有黑。
“初七,这便是紫微尊上。”
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出这个事实,于是他连忙跪倒在地,虔诚地唤:“主人。”
他把头埋得很低,低得只能看见沈夜绣了金边的法袍一角。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终于听见了主人的声音,缓缓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初七。”
***
“初七。”
沈夜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昭明刚刚觉醒,正需要以人试剑。你,去替本座试剑。”
月光将四野勾勒得一片惨白。
初七转过头,定定地望向沈夜。方才的话语还被黏稠的海风裹挟着未曾散去,是沈夜在这与捐毒别无二致的满月下将过往逐一揭露。
他说,偃师谢衣,于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的沙海之中,被他捕获带回。
“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初七察觉到沈夜侧过了身,凝视着自己,像是想看出些什么,“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不错。他,曾经是谢衣。”
广州的月夜重叠了捐毒的月夜,还原了所有被隐藏的真相。可那真相实在太过惨淡,落在他一片空白的过往上,最后也只有简单的几笔:
原来初七便是谢衣。
——他,曾是谢衣。
“去吧。”沈夜见他迟迟未行动,出声催促。于是初七抬手按上前胸,倾身行礼。
“……是,主人。”
他握着昭明一步步走上前去,看见那四人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明明都听到了……他毁了你,利用你,派你来和我们厮杀……而你——这里最应该恨他的人就是你,可你为什么还听他的?”
“我不会背叛主人。”
初七立在原地,沉默片刻,说出的仅仅是斩钉截铁的一句:“无论发生何事,我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一切早已在百年之中悄然更改……在流月城的雨夜里,龙兵屿海边的霞光中,捐毒的月色下,初七早已无数次地在心中立誓,要永远守在沈夜左右,成为他的利剑与护盾。
直至一同迎来流月城的终结。
***
沈夜回到流月城的时候,沈曦正在华月的陪同下玩着模仿小兔子的游戏。
“一二三,蹦蹦跳……华月姐姐,小曦学得像吗?”
“像,小曦真是只可爱的小兔子。”华月站在一旁笑着,将兔子玩偶递给她。“那小曦可以再吃点儿金丝果酱吗?”
“下界的小兔子可是不吃果酱,只吃胡萝卜的。”沈夜挥手示意侍女们离去,将冲上来的沈曦抱在怀里,“怎么还没睡,小曦这几天还是觉得不舒服吗?”
“哥哥,小曦没事,小曦只是觉得有点儿闷……”沈曦伸手搂住自己的哥哥,却被沈夜袖子里的东西硌到了手,“咦?这是什么呀……”
她眨着眼摸索着,最终将那个沉甸甸的物件拿到了手里:那是一副木制面具,两边有机括可以固定在耳后。沈曦好奇地将它举到眼前——这对她而言略有些大了,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视野也跟着变得狭窄起来,立在一侧的华月不见了:“嘻嘻,哥哥,小曦现在只看得见你啦~”
沈夜只是看着幼妹微笑。沈曦又拿着面具玩了一会儿,终于是困了,歪倒在兄长怀里:“唔……哥哥和华月姐姐明天也要来找小曦玩啊……”
“好,小曦好好睡吧。”沈夜将她抱回床上,又小心将她手中的面具拿下,这才示意华月同自己一道走到殿外。
华月早在沈曦寝殿中时便发现那个面具是沈夜身边的黑衣杀手所有,可还没等她问出声,沈夜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初七无事。”他说,“他已请命前往神女墓,将神剑昭明的剑心带回流月城。”
华月即便安心了下来,略一施礼便告退了。沈夜独自返回寝殿,在厅中立了半晌,却忽地一挥袍袖——于是火光自他两手边的灯烛上闪现,并迅速跳跃着,将整座大殿彻底点亮。
沈夜就在这一片明亮的环境里走进书房,再次将初七遗落在广州的面具取出。这面具已经被初七戴了数十年,却依旧被保护得很好,除了边角处的一些磨痕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大的损伤。
“初七,”沈夜目光沉沉,打量着手中面具,“你一定不会令本座失望。”
***
他站在黑暗里。
四周都是无尽的黑,像是典籍里记载的生死之间,什么都湮灭了,只余下自己。可渐渐的,这一片虚无里竟然浮起沈夜的身影,以极近的距离同自己对视着,如同一座存在了千年的神祇雕像。
雕像却忽然开口了。
“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裂纹和缺损……你说是么?”
初七渐渐忆起,这是那一日自己从下界返回时沈夜说过的话语。当时他尚自懵懂未觉,而今日情景重现,方知这一字一句,都包含了无数难解前因。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举一动却都被黑暗束缚住了,仅仅能循着曾经的轨迹,面无表情地回答那一句:“是的,主人。”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是的,主人。”
“那么,”沈夜盯着他,缓缓开口道,“我又该为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眼前的场景忽然如潮水般退散,初七在眩晕中按住额头,再睁开眼时,沈夜却还站在他眼前——不过若是仔细些,就能发现他的眉头并未深深锁起,而是舒展着,像是知道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偃甲炉的图谱我已经交给瞳看过了,做得不错。”
“多谢师尊!不过我这几日又想到一个法子,如果成功,五色石的耗损应该可以再节约三成。”
初七听见自己这样回答着,尾音上扬,信心满满。于是沈夜便也点头道:“这上面为师是及不上你了,好好去做,也注意休息——听华月说,你这几日都忙到清晨?”
“哎,怎么又被廉贞大人发现了……不不不,师尊,弟子的意思是,其实也就这几日而已……”
“好吧,这次先揭过不提。”沈夜摇头,脸上倒还是挂着些笑,“总之,下不为例。”
“是,徒儿遵命~”
初七不知在自己的记忆中沦陷了多久。
终于天光乍破,黑幕尽散。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旧站立在三生石前,耳边水流声混着永不止歇的虫鸣,温柔地将他环绕。
“这便是……我曾经的记忆……”
他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最终缓缓按住前胸:“背叛主人,逃出流月……两度与主人兵刃相见……”
“呵……这就是,我应付的代价?”
十七.夕照
塌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初七倚靠在石门之上,遥遥望向虚空。神女墓被毁,残余的昭明剑心也随之四散崩碎,于是黑暗中到处都是散逸开来的剑心灵力,萤火一般。
他在莹莹光亮里隐约辨出忘川就躺在自己手边,只余一截残刃。初七伸手抚上忘川,却忽地浑身一震——忘川断裂,刀上封印亦被毁去,那股被封印在偃甲刀中的,浑厚至极的灵力,在手指接触到刀刃的瞬间,竟有如百川归海,悉数涌入他的体内。
潮水冲散了浮冰,脑内浮现出的是暮秋时的静水湖,因为地处南方,湖边草木不见半分萧索之势,反而变得五彩纷呈。他站在高台上眺望秋色,许久回过头,对着身后那人说道:“万事俱备,今夜我就启程了。”
“若是不出差错,你明日清晨就会醒来……如果我此行成功取回了捐毒的那枚指环,一定会回到这里,亲眼看看你活起来的样子。不过,如我遭遇不测,那只好拜托你,将我这一身偃术,还有记忆……留存下去……”
地动山摇,碎石撞击着墓室,不断地在山腹里激起隆隆回声。“主人……”初七按住胸口,喃喃低语着这个名字,良久,复又重新启口,艰难地唤道,“师尊……”
到今日方才知晓,那个人在他心间,何止存在了百年。
“只盼,死生之间,还能同你再见一面……”
***
沈夜从梦中惊起。
他经年劳累,极少做梦,这一次,却像是罕见地梦见了什么情境,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依旧有破碎的画面萦绕在他脑中:阴暗幽深的石室,四处蔓延的枝干,还有,拔地而起的巨大光柱,与穹顶不断旋转的绿色法阵……
——千柱之阵。
“初七。”
他以手抚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旋即披衣起身,走出寝殿,向远处眺望。朗月西沉,这原本应该是流月城中最寂静的时刻,可在这一个夜晚,城中却燃起了彻夜不息的灯火——据探子传回的线报,下界的修仙门派已集结于北疆,天明之后,便是发起进攻之时了。
他回身向后,走入储物间中,点亮壁上灯火。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几坛酒,是那日神农祭典之后送来的,今年的新酿。沈夜捧起一坛,揭了封纸,片刻之后轻轻一笑:“还是这般寡淡无味……罢了。”
一切皆已部署完毕——烈山全族,除却少数难舍故土者,其余皆已送往龙兵屿安置。而城主沧溟,亦是在两日前以血肉灵魂为祀,发动冥蝶之印,将砺罂封印。
唯一处在掌控之外的,便只有昭明剑心……初七到达神女墓后,便以法术传回消息,说不日便能折返,然而直到今日,沈夜依旧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
梦境的残片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沈夜阖了阖眼,将酒坛放下,大步向殿外走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筹谋百年,今日,他与烈山部,终究能够迎来各自的结局……
只是,沈夜依旧不知,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他所有、为他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能和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
“你想要的太多了。”
华月已先一步前往沉思之间,瞳却还留在神殿里,听了沈夜的话之后,淡然地做出回应。他们简单地谈了几桩旧事,最终沈夜还是开口问道:“对了,说起来——初七呢?那几个小毛孩去了你的地方,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
音讯全无,不外乎两种可能。乐无异那一行人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而初七,却是这流月城里,最锋锐,最强横的一柄利刃——
“……不,他们一行只有四人。”瞳在刹那的沉默之后终于抬眼望向他,“肉傀儡身上都有子母蛊。子母蛊的特性之一便是,母蛊若死,很快子蛊就也将死去。我那里初七的子蛊,已经——”
沈夜蓦地打断了他:“我明白了。”
梦境被现实穿连,一同显现出最后的真相。沈夜忍不住伸出手,再度望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原来,他真的守住了那个誓言。
衣摆被人揪住,是沈曦仰着脸问:“哥哥,你怎么很难过、很难过的样子?”
“小曦,我们生活的这个流月城,就快要彻底坏掉了。很快,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灰烬,随风散去。”他环抱住妹妹,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向她解释道,“万物皆有定时。就像一只大鸟,飞得再高,也总会有老了,飞不动的时候。”
沈曦懵懂地眨着眼:“小曦还是不大懂……但是,哥哥去哪,小曦就去哪。小曦不要离开哥哥,一时一刻也不要。”
“好。哥哥和你一起。”
***
可天意,向来莫测,向来残忍。
当幼妹的身躯在沈夜怀中化作浮光,归入天地之时,他的身边,终于空无一人。
矩木死去,整座流月城也开始崩塌,从位于流月城至高点的寂静之间看下去,已经有许多建筑在地动中逐渐崩毁,而那些下界的修仙人士,也终于开始撤离这一片属于烈山部的土地。
沈夜默诵咒文,那一卷谢衣留下的偃甲图谱便出现在他手中。他将图谱向乐无异递去,只说:“这是他当年留下的,你带走吧。他的偃术,你要好好传承下去。”
“……你要留下?”
“本座既为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仰首,拂袖,神色间流露出的依旧是流月城大祭司的无上威严,“自当与此城共存亡。”
他缓步走下那条长长的石阶,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或者说,无论何处,都是他的故土,他的归途。偃甲炉彻底熄灭,严寒再一次包裹了这座孤城,有雪花飘落在沈夜沾满了沙石泥土的发丝与法袍上,亦将他的前路铺出一片浩荡的白。
夕阳终于向下沉去……就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
沈夜在雪地中停住脚步,仰头向上望去——黑夜很快就要来临,带来漫长的寂静与虚无……
而那黑暗的最深处,又是谁的心念不肯改,幻作五光十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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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鳜鱼 发表于 Mar 26, 2014 0:00:27 GMT 8
十八.缘会
沈夜缓缓睁开眼。
他此时身处之地已然不再是坍塌中的流月城,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双足虽然有踏在实地上的触觉,可低头看时依旧只是一片粘稠的墨蓝色,和四周并无不同。
“哥哥!”
沈曦就站在他背后几步开外的地方,看见他回头,立马扑在他怀里:”哥哥,你终于来了……这里好黑,小曦不知道去哪里……”
“小曦……”沈夜讶然,却在开口瞬间被惊了惊。他起初还在疑惑沈曦竟然能轻易就认出了自己,此时才发觉自己竟然变回了少年的形貌,就连身上的袍服都是记忆里绿白相间的模样。
他的手抚上妹妹的头顶,从指尖传来的触感无疑是真实的——世人皆对死后世界有诸多猜想,此处大约便是生死之间,而自己,大约也是因为沈曦临死前的一番话,才潜意识变成了这个模样,好叫她此时能认出自己吧。
想到这里,沈夜也就舒了口气,轻轻拉住幼妹的手:“小曦不怕,哥哥带你走。”
他们便缓步在无尽黑暗里走着,渐有雨滴坠下,沾湿他们的衣襟与额发。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雨夜——只是他们终于逃出了桎梏,从此天高地远,再无拘束。
前方突然出现隐约光亮,再走几步,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便清晰起来。瞳和华月立在不远处,向他们微微笑着:“小曦,阿夜。”
今夕何夕,又逢故人。
“华月姐姐,瞳叔叔,你们是来这里等我们的吗?”
“是啊,”华月笑着弯下腰,拂去沈曦发上的雨水,“我们一直在等你们。”
四人再一次向前走去,细雨无休无止,便如同这前路一般,无穷无尽。沈夜携着沈曦,心中隐约升起某种预感,也许,他踏过这生死之间的漫漫长路,只是为了,再与某些人相逢……
然后,他望见了那个白色的背影。
谢衣执着伞,遥遥地立在远方,同先前的瞳和华月一样,有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身上,如同月光。大约是感受到了什么,谢衣蓦地回过身来,于是他们的目光交叠在一起,再也分离不开。
片刻,谢衣走上前来,将伞移到沈夜兄妹上方。
他们依旧无言,在一片静默中,雨声却愈发小了,最终,还是沈曦从伞下探出了手,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哥哥哥哥!你看,雨停了呢。”
似是阴云散尽,他们所处的这一方空间渐渐明亮起来。却是华月先想起了什么,叹息着道:“我曾听人说,生死之间可圆亡者之执念……原是确有其事。”
“如今我心愿已了,就先行一步了。”
华月说罢欠身,最后向沈夜行了一礼。瞳立在一旁,也随之颔首道:“我也走了。你们保重。”
“……再会。”
沈夜说完,却忽然被妹妹拽住了胳膊。只见沈曦眨着眼,轻轻地问:“哥哥,我们……是死了吗?华月姐姐他们,是要去往生了吗?”
“是,还有哥哥在,小曦别害怕。”沈夜试图安慰妹妹,可沈曦居然破天荒地沉默了下来,许久,才重新抬起头,说:“哥哥,小曦要和华月姐姐一起走——这样等下一次,小曦就可以保护哥哥了!”
其余四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最终还是沈夜先回过了神,弯下腰,最后一次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好……那小曦加油跑快些,否则哥哥很快就追上来了。”
沈曦用力点点头,又恋恋不舍地在兄长怀里蹭了蹭,最终跑到了华月的身边。三人的身躯在天光之中逐渐变得透明,良久,沈夜才又重新开口,向着身旁的那人问:“你为何不走?”
“廉贞大人方才说,此间可圆亡者执念,若心愿已了,则了无牵挂,去往来世。”谢衣凝视着沈夜,缓缓说道,“可我心愿未了,所以不走。”
也不知是谁先迈动了脚步,他们重新往前走去。沈夜发觉自己的身躯竟然又起了变化,还原成了成年后的样子,而无尽的虚无也终是到了尽头,天空变作红色,有金色的河流划过。
再向前,眼前的景象竟又重新更改了——最终他们停下步伐,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黛蓝色的天穹上,那一条由死者魂魄汇聚成的河也跟着冷却了下来,挟着银色的光芒流淌而去。
“原来那便是忘川。”谢衣喃喃说道,沈夜却并未理会这句,只是问:“你全都记起来了?”
“是。”谢衣点点头,“当时在神女墓中……有一面三世镜。”
“原来如此。”
沈夜阖眼,许久后复又睁开,直直望进谢衣眼中:“既然如此,你不恨我?”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谢衣张口,说出的竟是百年之前,两人在捐毒月夜中的对话,表情却是笑着的,“何必重提?”
“好。”沈夜微一摇头,唇边终于逸出一缕笑,“你啊……真是分毫未改。”
他们比肩而立,许久不曾言语。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像是吟唱,一丝丝勾起他们昔年的回忆——从神殿拜师,到广州相别……虽然相处了百余年,但是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心意相通。
可思及此生种种,沈夜却又觉得,即便只有这须臾光阴,也是足够的了。
——毕竟,这里已经是他们的终点。
“我曾见典籍中记载,天界天河的中央有一座星辰宫,而地底的忘川里有一座地幽宫,这两个宫殿内,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集天地阴阳之力。我们的魂魄终究要归于那里,然后从轮回之井往生……”
谢衣忽然开口说道,同时伸出手来,绕上沈夜的手指:“据说,一切生灵的命运自其诞生起,就已刻在命盘之上,连神也不能轻易改变。但师尊以为,世间万物,除人心外,还有何事不可随意掌控?”
“缘数。”
沈夜了然一笑,将谢衣的手掌牢牢握在手中。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开来,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躯,以及谢衣的身躯,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
然而他们的手还紧紧相握着,像是至始至终都不曾松开。在最后的一瞬,沈夜听见谢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誓言:“我相信,你我的缘数未尽——”
“来生,我们定会重逢。”
尾声
“阿夜,小曦?你们在家里吗?”
窄窄的木门一推开,春三月特有的花香就跟着傍晚的霞光一起争先恐后地从外间的天宇里挤进来。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提篮,热情地招呼背后的邻里:“来,张家嫂子,进来坐!阿夜——你姐姐呢?”
“去隔壁家玩花绳了。”
名叫阿夜的男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眉眼像是被浓墨点出,看上去格外有神。只是他似乎并不爱笑,就在和客人打招呼的时候,也是板着一张脸,问完好就又跑到一边去了。
“这孩子一直话少,让你见笑了。”妇人解释了一句,又赶紧给人倒了杯水,放在桌上。来客倒也不介意,反而往屋角多打量了几眼,问:“他姐姐出门,也不带着他一起?”
“平时是要的,只不过今天……”
正说着敲门声就响了起来,砰砰砰地伴随着另一个孩子的童音:“阿夜,你在吗!”
妇人便笑呵呵地开了门,将小小的访客放了进来。比起她家的孩子,这个男孩的五官略显秀气一些,一进门就笑嘻嘻地递来一束桃花:“沈家伯母,我家院里的桃花开啦,我娘让我给你们折了一些过来。”
他先是说完这句,然后就侧过了身,朝着已经向自己走过来的同伴伸出手:“阿夜阿夜,快和我出去看!外面的夕阳可美啦。”
“……嗯。”
——世间万物,除人心外,还有何事不可随意掌控?
——缘数。
沈夜应着,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我相信,你我的缘数未尽……来生,我们定会重逢。
“我们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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