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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5:52 GMT 8
作者大大,非常喜欢你的文,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写的沈夜相关的几篇文转到沈夜的个人资源论坛~
№276 ☆☆☆= = 于2014-01-15 09:24:17留言☆☆☆
》》可以的,谢谢喜欢。
不过姑娘能贴个论坛地址给我吗?谢谢
№277 ☆☆☆江海寸心于2014-01-15 10:27:3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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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6:11 GMT 8
======== 踏遍千山 ========
(一)
初七自小便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原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儿,所以没有姓氏。因为被捡来收养的日子是正月头七,便借着良辰,取名作“初七”。收养他的是个云游的道士。虽是个修仙之人,却未有寻常道观弟子的严肃冰冷,平日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年龄和身世都成谜。
除初七之外,他还捡过几个同样身世不明的孩子。这道士待他们不错,叫他们唤自己为师父,平日里食宿衣袍都没短着,却也很少加以约束,只是偶尔漫不经心地传授一些简单的技艺和术法。孩子们平日里互相照应着,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大家庭。好在圣元帝之后,三皇子继位,在位期间将天下打点得一片太平昌荣,盛世之景持续数十年。这一行人在江南一处偏隅小镇,也算过得平安无事。
初七是所有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沉默寡言的一个。镇上的邻居们有所不知,还当他有些痴傻。其实熟悉初七的人都知道,他不痴也不傻,眉清目秀,机灵得很,读书习武的悟性都很高,还喜欢摆弄物件。师父见他在偃术上颇有天赋,就丢给他几本图谱,由着他自己折腾,初七照着书中所写,用一些简单的木头皮甲,竟也造得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
他只是生性不喜言谈,少与人亲近,不似同龄的男孩子那般好动,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坐在屋顶,眺望远方的薄雾腾云,水天一色。用长兄们的话讲,魂儿像是飘在别处似的。十岁那年,有个过路的算命先生给他看面相,说他面颊清瘦,一侧眼下生着朱砂胎痣,上一世恐怕寡福薄命,这一世所寻亦高远难测,怕是要踏遍万水千山。初七听后又惊又慌,蹬蹬蹬地跑回家去敲开了师父的房门,师父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命由人定,路由己走,旁人的戏言不必当真。
又过了八年,有仙人自远方御剑千里,停在初七所居的陋舍之外,那气势一时间吓坏了邻里众人。房子的主人躲不过,才向弟子们吐露了真相,原来他并非什么道士山人,而是天界任职的仙官,跟常人相比有千载的寿命,在天上呆得无聊,便下来隐居一阵。正逢太华山的秘境出了些变故,才派人寻他回去。
仙人把收养的弟子们叫到房中,说他们天资聪颖,心地善良,愿意的话可与他同去太华山上,正式拜师修仙。弟子们欢喜地应允了,唯有初七依然锁着眉头,犹豫难决。他便遣散了其他人,留着初七单独与他面对面。此时的初七已然出落成一名清秀俊朗的青年,个子也同他一般高了,一身粗布衫也掩盖不了身上出众的气质。他抚着初七的肩,摇了摇头:“你自是不愿与为师同往?”
初七低着头,“师父对弟子恩情似海,弟子也不愿离开师父身边,只是……弟子并不想修仙得道,弟子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觉得自己所求之物不在此。”
师父叹了口气:“你可想清楚了?”
初七带着愧疚抬起眼,却仍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师父背过手,转身走到窗边。“初七,还记得从前有个算命人所说的话吗?所寻高远,需踏遍千山……”他望着远处的天空,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早有预料。这些年我从未提起过你的身世,只说你是我捡来的,这话倒也不是骗你。十八年前,我云游至巫山,山顶的神女墓于百年前坍塌,没入海底,山脚下的居民觉得这是不祥之兆,认为此地不再有神女庇护,便纷纷搬离,之后那里就越发荒芜萧条。那是个阴雨天,我在古道上看到了你,那时你还是个婴孩,被放在一个篮子里,身上裹着严实的被单。我于心不忍,便把你带了回来。”
“巫山……”初七喃喃地重复着。
“还有一件事我不曾告知与你,这便一同说了吧。”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递到初七手上:“这也是当时你篮中所携之物,我替你保管了这么些年,也该还给你了。”
初七接过来低头一看,手心里躺的是件圆润精巧的玉器,被凿成同心环的形状,刻着精致的纹样。如若完整,定是一块难得的佩饰宝璧。可手上的这件却是破缺的,从两环之间突兀地断开,只剩下一半。更为蹊跷的是,玉器当中隐隐蕴含灵力,十几年来竟没有耗散,反倒清澈异常。
初七难以掩饰心中的动摇,用眼神向师父询问,可师父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师父,”初七皱紧了眉头,“难道我本不是人类,而是器物化灵之类的东西?”
“这倒不是,你的来历虽不明,但身体却与常人无异。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个被遗弃的普通婴孩罢了。”师父见他如此彷徨,不由得以笑容宽慰:“初七,你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初七歪过头,似是非懂地看着他。
“我虽是仙人,寿命也并非无穷尽。更何况你生而为人,人生一遭,时光短暂难留,怎样才算有意义,又怎能说得清,但求一个无愧无悔罢了。所以,你若是有想寻之物,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吧。”
“……”初七楞楞地沉默着,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机敏。
“你的刀法和术法修为都还浅,路上尽量少与人起冲突。多做几个偃甲带着,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依赖。”
“我明白。”
“还有,你在别的事情上天资聪慧,唯有厨艺却怎么也开不了窍。多带些银票去吧,饿了也能买着吃。况且的偃术修为不错,也可为谋生手段。”
初七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认真仔细地听着,一句句点头应允,眼眶也不由得一阵发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单膝跪在了地上:“师父今日教诲,徒儿自当谨记于心,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你既已决定不师从于我,便不必叫我师父了。”仙人伸手把面前的青年扶起来,似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只是为他抚平了衣袖:“我不过一时兴起,来人间走一遭,却误打误撞闯进了你的命运,于你是福是祸仍未可知。这些年有你陪伴倒也过得愉快。傻孩子,往后一个人,别苦了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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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6:25 GMT 8
(二)
仙人来去从容,次日便携着几个徒弟御剑而去,从这小镇上消匿踪影。而初七也踏上了自己的路。
他没什么具体的目标,便沿着长江往下游走,想着先去热闹的大城镇上打听一下,再做打算。正值四月杨柳天,山路也平整,不出几日,他便远远望见了江陵的外墙。只是此处已接近海岸,河道也跟着宽了起来,浮桥搭不了那么长,想要进江陵,须得要乘渡船过江才行。
江边有个不大的渡口,早午晚各有一次渡船往返。初七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若是平常日子,就得等傍晚那班了。可此时,船却还泊在江边没有开走,旁边聚了不少人议论纷纷。他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渡船出了些故障,开不起来了,偏偏造船的人在河对岸,干等着帮不上忙。按照这番情形,恐怕得从别的渡口调一艘小船,先送那人过来才行。
初七绕过交头接耳的人群,走到江边的码头上观察起来。那渡船的船身由杉木所造,笔直狭长,虽然个头不小,却丝毫没有笨重之感,在中部和后方接水的地方各装有两组浆片,连接着船舱上的四个脚踏板,想来是靠踩踏来驱动浆片旋转,获得动力。
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设计,心里很是好奇,就开口问旁边的一个开船师傅:“敢问这船是哪里出了毛病?”
开船师傅掸了掸手里的烟斗,回答说:“这个啊,说来也奇怪。这船设计得巧妙,平日里一踩便走,不用摇橹,可省力气了。但今天左舷的浆片出了点问题,怎么踩都不动一下,脚下感觉也空得很,使不上力气。要是就这么开出去,恐怕只能在原地打转了。”
初七想了想,空踩不转,想必是传动装置的问题。这类装置通常由大小齿轮相互咬合而成,小齿轮转上三四圈,大的才转一圈,如此需要的气力也会减到几分之其一。而眼下,要以四人之力驱动这么一艘大家伙,单单两个齿轮肯定不够,得用上一组才行,恐怕是其中哪一节咬偏了,才造成整体的问题。可惜机械装置都包在船身里,从外面看不到,他便转头问那四个人中,看起来像管事儿的那个:“可否让在下上船看看,在下随身带着工具,或许可以试着修理。”
“哦,”那人好奇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看船里的机巧古怪得很,是江陵有名的任偃师的作品,你当真能修?”
任偃师是谁,初七从未听说过,不由得更好奇了。“在下粗通偃术,不敢许诺,但求一试。”
管事师傅见没别的法子,就将信将疑地把他放上了船。他掏出工具,掀开一处活动的板盖,蹲下身一个一个齿轮挨个敲着查过去。不出一会儿就找到了咬偏的那一节。他把齿轮取出来,把破损处重新打磨了一下,漆了一层桐油,再装回原位,便起身招呼开船师傅:“修好了。”
开船人将信将疑地上来一踩,果然浆片吱扭扭地转了起来,比先前还要灵活,卷起一泊清亮的水花。众人大喜,马上登船渡了江。一路上对初七交口称赞,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等船靠了岸,江陵城就近在眼前了。初七坐在后排,还没等乘客们都走尽,便看见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跳上甲板,三下五除二地掀开了船板,埋头进去一阵鼓捣,末了直起腰,擦了擦额上的汗,自言自语道:“不仅把松动的齿节复位,还打磨了坏掉的零件,一看就是高手。”说着便转向一旁的开船人,心急火燎地问:“快告诉我这船是谁修的,我去追他回来!”
开船的师傅觉得好笑,用烟杆敲了敲他的头。无视对方的抗议,抬手指指初七的方向:“我看不必了,这位小哥还好端端地在那儿坐着呢。”
初七见状,赶忙起身相迎,作揖的手势还没摆好,对方便扑过来把他的手握住了。
“公子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技艺,佩服佩服。”年轻人一脸兴奋地说:“在下偃师任飞,见识短浅,不曾听闻公子大名。知音难遇,公子要是不急着赶路,还请务必来寒舍一坐。”
盛情难却,况且手头也没有别的线索,初七便点头应了,一路跟着这位任公子进了城门,穿过市集,看着他眉飞色舞地介绍江陵的风土人情,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偃师,初七虽然仍怀着戒心,却也忍不住感到几分亲切。
任公子的家就在城西,傍着水边不大的两间房子,里面倒是偃师的房间该有的样子,一进门便见一个半人高的小木偶啪嗒啪嗒地迎到门口,围着初七打起了转。房子的主人见状赶忙揭了偃甲的灵符,挠着头解释说小呆的功能还没有完成,现在经常会出异状云云。初七也不在意,随便挑了个椅子坐下。等他收好偃甲,端了茶上来,两个人才安心地聊起来。
“不知初七公子来江陵是为何事,有没有在下可以帮忙的地方?”
对方诚恳发问,初七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他的是由,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简单地回答:“是为了寻访一些旧人旧事。”
“哦?”任飞挑了挑眉毛,“说起这个,我方才感觉到公子身上有一股灵力,似来自于身外,清澈异常,而且令在下感到……十分熟悉,不知公子可便透露。”
来自身外的灵力?初七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了那块碎玉递上去,“莫不是说的这个?”
任飞接过碎玉一看,竟惊得一时间忘了礼数:“这……这上面的图案,是我太师父的纹样!你从何得到此物?”
初七没料到如此机缘巧合,竟这么快就遇到了识得碎玉的人,也有些激动:“不瞒任兄,这就是我想要寻访的线索。敢问任兄的太师父是?”
任飞一字一句地说:“在下师从偃师乐无异。而在下的太师傅,正是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谢衣。”
初七的脑中有个恍惚的印象,似乎在哪本图谱上见过这个名字,但一时又不敢确定。“谢衣……”他轻轻念着,明明应该是陌生人,唇舌之间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此人正住在他的记忆深处。
任飞接着说:“太师父已是百年前的人了,我从未见过他的样貌。师父对他一直十分尊敬,却也很少提及有关他的事。据旁人所言,师父年轻的时候似乎有过一段不凡的经历,正同谢衣有关,但其中详情他从未告知与我。”
“那敢问任兄的师父,那位乐大师现居何处?”初七追问。
“这个……师父他年岁已高,三年前便在长安家中辞世了。”
“抱歉,在下有所不知……”
“无妨,师父这一生在偃术上有所大成,他做的偃甲,造福了无数西域和中原百姓。所以他走得倒也十分安详。”
初七点了点头,垂下眼望着掌心躺着的碎玉,心想其中究竟藏了多少故事,多少秘密,他又要走多远才能寻得到,不由得有些黯然。面前的任公子见状,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初七你别急,虽然不能见到师父,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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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6:44 GMT 8
(三)
话一说完,年轻的偃师便一头扎进了里屋,在工房里翻找起来。初七在外面呆呆候着,只听见偃甲房里一阵叮咚嘈杂,半晌,任飞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把手上端着的器具敲在桌上:“总算让我给找到了!”
那器具是个小型的偃甲,有首饰盒那么大,乍一看样子很普通,但内行人一眼就能瞧出此物非同一般。用得都是最上等的偃甲材料,檀木乌漆,盒体四周嵌着四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旁边划有走势复杂的沟壑,用金线勾勒,依照五行星蕴的流势汇于盒顶,是作疏导灵力之用,盒顶的中央有一个浅浅的凹槽,似是为置物而留。
“这是谢衣留下的偃甲,”他解释道:“据说可以干涉磁场,读出器物当中蕴藏的记忆,从而通晓天地之事,所以起名叫通天之器。师父当年把它留给我,我将它稍作改造,替换掉老旧的部件,重新注入灵力,就可以继续用了。”
“通天?”初七难以置信地问:“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
任飞笑了笑:“说是如此,但实际使用时有诸多限制,物件的记忆来源于未耗散的灵力,若是灵力尽了,自然无从读起,所以这玩意对大部分的东西都不起作用。但你那块佩玉里蕴有灵力,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那灵力正与师父的有几分相似。所以我想,放着也是放着,不妨予你一试,也算物尽其用。”
初七把手心的碎玉举到通天之器的旁边,那盒身上的琉璃珠竟隐约发出了盈盈光芒。他又是赞叹又是惊奇,盯着那光芒不放,一时间出了神。好一会儿才听到任飞在唤他。
“……初七你等等。这个……这个,有件事我忘了说。就是这东西之前耗灵力耗得有点快,我就擅自做了些改造,装了个起收拢作用的锡金片在里头,现在倒是省灵力了,但磁场的效应也被增幅,有时候会将使用者带入逼真的幻境,入境太深的话,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吃饭,你也不急这一时,可以晚些再试。”
初七闻言,才发现窗外已经暮色四合,而他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折腾了这么一天,此时也确实饿了。“那就听任兄的,恭敬不如从命了。”
房间的主人便去厨房里张罗饭食,坚持让初七在客厅里候着。他驱动了两个简单的偃甲,切菜和翻炒均有帮手,不一会儿就端上一桌好菜,样式不算复杂,却是初七这些天里吃得最好的一顿。初七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肉,一边想到自己决然烧不出这样美味的饭食,不由得有点挫败。他想起养父从前经常说,天下总有力所不及的事,学会认命也是一种智慧,却没想到,自己是在旁人的饭桌上有了第一次切身体会。而一旁的大厨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这些心思,只顾拼命给他夹菜。
入夜后,任飞坚持要初七留下来住,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客房。那是个明朗的月夜,初七没有点灯,任由冰冷皎洁的月光从窗边倾泻而下,铺满整个房间。他把通天之器放在临窗的床榻上,把碎玉取下来摆在顶端的凹槽里。灵力散发的荧光比傍晚时更明亮,更清澈,在那一方小盒之上流转,倒真像是蕴藏了无穷无尽的秘密。
初七不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操作,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碰,在指尖触碰到那光团的瞬间,光芒突然亮了千万倍,将他整个人吞没进去——
异样的光芒散去后,眼前铺展开的竟是一处陌生场所,美丽却不确切,恍惚得宛若梦境一般。如果任兄所言不假,那此处就是碎玉中所藏的记忆之境了。想到这里,初七便不再慌张,安下心来观察四周的景象。
他所在之处是一个湖心小岛,此时夜色已深,皓月当空,四周的湖水平整如镜,估计是施了隐藏行踪的幻术所致。小岛不大,上空架着横纵几道木桥,撑起一座巨大的天象仪,沾着星光缓缓旋转着。岛上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偃甲装置,从水车到磨盘皆有,岛中央有一处翠竹环绕的木屋,屋前的平台上坐着两个人,一正在为另一个梳理头发。
初七凝神望去,不由吃了一惊,两人的形貌竟全然相似,除了身上所着长袍的颜色之外,从发式到长相几乎毫无分别。不仅如此,他们的容貌也像极了初七自己每日镜中所见,只是比他要更年长一些。
绿色衣衫的坐在前面,垂着眼,脸上带着黯然的表情。而棕白衣衫的那个坐在后面,拢起他的头发细细梳理,一边说:“谢衣,你当真决意要去?”
“是啊,”被称作谢衣的人答道:“我也知道此行凶险,但昭明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为了探寻它的下落,我非去不可。”
“合情合理。”棕衣的那个点点头,语气甚是平淡,听不出感情波澜。
谢衣闻言,有些自嘲地说道:“你一具偃甲所筑之躯,灵力所凝之心,怕是无法理解我愚蠢的执着吧。”
“倒也不尽然。”那偃甲人放下手中的一侧发丝,拢起另一侧接着梳理过去:“毕竟我是你的造物啊。”
谢衣笑笑,抬手握了握偃甲人的指尖,那皮肤的触感和灵力的气息,他比任何人都熟悉:“的确是我的造物不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其实,我倒不是怕死,只是一想到很可能会死在那人手上,胸中就苦闷万分。”
“你恨他?”
“恨?不,从来没有过。他所做的一切,即便是要杀我,都是合乎情理之举,惩戒叛徒,安抚人心,其中没有分毫的私情,这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道。但我偏又知道,师尊纵是如冰如霜,却从来都做不到真的冷酷,他就是那样一个矛盾的人啊。”
偃甲人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听着自己的造主兀自说下去。
“说来讽刺,当初我不惜与他反目也要来到下界,便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总能寻到一个两全之法,让我族人不必做伤天害理之事,也能生存下去。但几十年过去,除了探听到昭明的存在,我竟一无所获,自己反倒被浊气侵蚀。就算师尊不动手,我恐怕也时日无多。”
谢衣说着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高远的夜空:“其实我并非贪生,此生虽短暂,却未尝虚掷一日,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心念着回护一人一城,可于城,我未能寻到斩除心魔之法;于人,我不仅没能保护他到最后,反倒站在了与他针锋相对的位置。平生辛苦经营却只换得一个死局,个中无奈,你可明白?”
偃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替他绑好了最后一个发结,才叹道:“谢衣,这一切并非你的过错。”
“是啊,一切皆天意,天意高难违。但若仅是无过就能换得心中安宁,那该有多好。”
他说着起身,扶着身后的偃甲人也站起来。两个人对月而立,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谢衣从怀中取出一块佩饰,按在偃甲人的手里。
“这里面……?”偃甲人吃惊地望着掌心的一块温润佩玉。
谢衣点点头:“稍前我取了一块上乘玉璧雕琢成型,略施法术,把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在了里面,你替我收着它。”
偃甲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面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传说中魂魄所附之物,可以护人周全。”谢衣解释道:“纵使心中有无限愧疚,无奈此生所求道不同,我怕是无法伴在师尊左右了。如果终有一天流月城的危机得解,他所负的罪责得恕,哪怕是轮回往复,冥冥中若你能得一机缘与他再会,便替我交给他吧。”
“你竟取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偃甲人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情感:“魂魄分离乃世间至苦,我不懂……”
“你不需懂,记得便好。”谢衣歪过头,望着自己的作品,露出一个堪称调皮的微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给你起名字吗?”
偃甲人摇摇头。
“因为我造了你,是要让你成为我。”他说着抬起一只手,覆在偃甲人的脸颊旁侧,手中的术法运转起来,带动灵力闪起隐隐光芒:“且睡去吧,这道封印与我的命魂相系,我若死便得解。再醒来时,世间便只有你一个谢衣。”
随着他的话,偃甲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倒在他怀中。
“带着我的偃术和愿望,活下去吧。”谢衣抱着怀中的偃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避开危险,远离纷争,最好能活得长久,久到替我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他的话却无人能够听到。
……
眼前的虚景逐渐散去,初七自黑暗中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江陵一角的客房中。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通天之器中的灵力熄灭,只剩下月光淡淡地照在上面。他举起那块封了魂魄的破碎玉佩,久久凝视着,被沉重的回忆压得心绪难平,一夜未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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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7:03 GMT 8
(四)
第二日,他把昨夜所见悉数讲给了任飞。后者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难掩脸上的惊诧,抱着头在房里踱来踱去。
“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偃甲?这……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偃术!” “可照这么说,佩玉应该在那偃甲人手里?那偃甲人现在何处?后来见到他的师尊了吗?” “流月城又是什么地方?闻所未闻。”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拿着那块玉,而且只拿了一半,另一半呢?”
“任兄你冷静些,”初七有些头疼地望着面前的人:“对此我也是毫无头绪。”
“哦抱歉。”他这才停下脚步,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初七,我胡乱猜测你别太当真……不过我觉得啊,难道你……是太师父的转世?”
初七听了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昨夜他辗转反侧,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我师父以前说过,灵魂跨越生死而存,是这世上最神秘莫测的东西。”任飞自顾自地解释着:“你们长得相像不说,你还拿着封有魂魄的玉。如果谢衣他上一世真的经历了很多变故,心念着对他师父的愧疚,说不定会真的把执念带进轮回井。”他不禁摸着下巴思考起来,“说起来,他的师父又是谁呢……”
初七打断了他的思绪:“任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可否将通天之器暂借于我。”
“当然可以了,你尽管拿去用。”任飞摆摆手,“不过,百年前的旧事扑朔迷离,你……当真要继续找下去吗?”
“不找的话,我实在无法安心。”
年轻的偃师盯着面前萍水相逢的青年看了许久,自知劝说无用,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的事情太有限,但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上你。”他说:“那人名叫叶海,行踪诡秘,来去无常,而且据说已经活了百年,却仍是二三十岁的样貌,恐怕不是仙人就是妖类。”他看到初七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赶忙解释道:“不过他奇怪是奇怪,却不是什么坏人,以前我随师父去长安的家中,见过他一次。他自称是谢衣的朋友。”
初七睁大了眼睛:“哦,何处可以找到他?”
“通常他是不在一处久居的,但是他素来喜爱收集珍奇事物,所以经常出入海市。这个月正赶上三年一度的大市,半个月之后开市。到时候我们也去参加,或许可以从中寻到他。”
初七听从任飞的安排,在江陵逗留了十几天。每日都随他一起四处出访,帮助市井和山间的人修筑偃甲,倒也一直没闲着。他小时候出门的机会少,不知道偃术在外界已经得到了如此程度的普及,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新鲜。两个人讨论起偃术十分投缘,经常冒出一两个新的设计,在工房里结伴忙到深夜,竟也忘了忧愁。半个月的时光飞快地过去了。
海市开市的那一天,任飞带着初七一路穿过人群,绕过许多弯弯斜斜的弄堂,在一棵大树后面的墙根处停下了脚。初七不解,好奇地望着墙面上似是新浮现出来的雕刻,任飞冲他比了个拇指,走上前取出一枚印鉴按上去,浮雕竟然唰地亮了起来,旋起幽蓝色的灵力涡流。
“我们走!”不等对方回答,他便拉着初七一头扎了进去。
此地名曰海市,却是一处别致的奇异洞天,从穹顶到地面,到处都有橙黄青紫的光芒流转变幻,如同整个浮游在海水中,和人间大不相同。其中行走的生灵也形貌各异,大多都是珍奇妖类。初来乍到的初七反倒觉得自己成了异类,举手投足带着局促。不过他的同伴显然早就熟悉了这里的布局,一脸兴奋地四处张望,嘴里念着:“果然是大市,好多没见过的宝贝啊,我得多买些回去当材料……”
初七没办法,只得陪着他转了五六个店铺,眼瞅着他零零散散地买了一大包东西,这才忍不住提醒:“任兄,别忘了,叶海……”
“哦,你们找叶海?”掌柜的听见他的话,捋了捋胡须:“巧的很巧的很,他刚在我这里称了三束毕方翎,六两连金泥,就到里面的酒馆歇脚去了。你们快追,说不定还能见着。”
任飞一听,马上放下手中还在把玩的货品,看了初七一眼,小跑着往深处去了。初七也赶忙跟在他后面。
酒馆里挤满了人类妖类,熙熙攘攘,甚是喧闹。任飞站在门堂上,踮着脚尖巡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他拨开人群,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在那人面前鞠了个躬:“叶伯伯,好久不见。”
那人一身轻便衣袍,眉眼俊俏得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神色却是十分慵懒,长发胡乱地披着,只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低低的结,手上还托着个镶金的长烟杆。他闻言转过身,却皱起了眉,“嗯?你叫谁伯伯?”
“呃,叶前辈……叶公子……叶兄!”任飞挠挠头,见对方的眉毛挑得越来越高了,不由得慌了神:“哎呀,总之,你大概不记得了,我是乐无异的徒弟,以前在长安见过你一面。”
“哦……”叶海暼了他一眼,“无异之徒找我有何贵干?奇怪,我应该没向乐兄借过东西啊。”他抖了抖手上的烟杆,站起身凑到任飞跟前,警惕地看着他:“我这人岁数大了记性不好,年轻人你可不要诓我。”
刚刚还不让叫伯伯,现在又说自己岁数大,真是个怪人。任飞这样想着,却断然不敢说出口,只是陪着笑脸:“没有没有,小辈哪敢。”
“那就好。”他满意地坐了回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桌上的盒子里拿起一个玩物:“说起来,无异之徒,你也学过偃术吧,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偃甲蛙是有什么问题,我才刚造出来没两天,突然就不蹬腿了。”
任飞见叶海如此漫不经心,心里甚是焦躁。又恐于他的身份,不知怎么开启话题,正发着愁,就听见初七远远地叫着他的名字,拨开人群朝他的方向走过来。初七大概是心急,声音不小,被他这么一唤,叶海也转头去看。
然后他便愣在了原地,手上一松,偃甲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衣?”他恍惚地问。
初七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低头下头行了个礼:“打扰叶前辈。但晚辈并非谢衣。”
叶海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的确,谢衣的眼下,并没有这颗朱砂痣。而且你非灵非鬼,是个寻常人……”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有些感慨地闭上了眼睛:“我懂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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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7:14 GMT 8
(五)
从海市回来的路上,初七手上多了一只偃甲鸟。
那鸟儿正是叶海给他的,说是谢衣当年所持旧物,两个人时而用它互相传讯。叶海性子随意,有一次把它和其他借来的东西一并扔在角落,忘了归还,等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寻不到谢衣踪影,没办法就一直带在身上了。
叶海说,他最后一次见到谢衣,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详细情形连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所以关于那夜所窥的记忆中,谢衣本人的下落,他口中不得不办的事由,以及偃甲人的去向,他也不知其详。但他答应初七,寻访谢衣之事会尽心力协助。
谢衣当年与他一样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数十年时光流逝,大部分故居恐怕都已废弃。唯有在纪山的一处,乐无异生前曾数次提及,一直代为打点。若他只是故去三载,那处场所应该还保留着。叶海答应带初七同往,等他稍作准备,过几日就动身。
一路上,任飞见初七心事重重,也就没有多打扰。回到居所之后,把他一个人留在客房里,自己出门了。初七关上房门,在窗边坐下,通天之器还静静地摆在桌上。
依照叶海的说法,谢衣素来手巧,偃术方面才学过人,造过不少传音传信的偃甲,但初七手中的却是最早造出的一只,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谢衣生前鲜少提及往事,只说自己来自于北疆贫瘠之地。初七没去过北疆,不知道那里的鸟儿是什么样子。他手中的偃甲鸟构造简单轻巧,也没有装入凝音石,甚至比不上初七自己做的,形貌也有些古怪,不过万幸的是,上面还有一些灵力残余。
他把偃甲鸟置于通天之器上,闭上眼睛——
他看到了谢衣的故乡。
那的确是一处苦寒萧条之地,地形似是一座岛屿,被一颗苍天古树环抱。城中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石像,是神农与伏羲,神像肩头挂满未融的积雪,脚下矗立着一座大殿,殿前的石阶上也覆着一层薄冰。夜色浓重,寒意彻骨,连墙壁上的熊熊火光也难以驱散分毫。
神殿的主厅此刻正空着,倒是偏厅的一处寝房中,有两男一女正哄着一个小女孩。其中一人正是谢衣,比在湖畔所见要年轻一些,但仍不难认出。
“啊,小小鸟!”女孩双手捧起一只偃甲鸟,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与好奇,“小小鸟的羽毛是七彩的,好漂亮,一定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是啊,小曦快给小小鸟念一段咒语,”谢衣弯下腰,一边哄着女孩,一边用手轻轻覆上偃甲鸟的羽毛,暗中注入了一股灵力:“小小鸟有了小曦的鼓励,一定可以飞得很高。”
“好啊好啊,小小鸟~飞高高~”叫做小曦的女孩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唤道,被注入灵力的偃甲鸟煽动翅膀,竟真的飞了起来,绕着寝殿上空盘旋着。小曦跳下床,开心地追在后面。
“破军祭司的手艺精湛,看来小曦很是喜欢呢。”三人之中的女子莞尔笑道,轻轻拨动手上的箜篌,喝着女孩的脚步声弹奏出一段轻快的旋律。
另一人却面带愠色:“哼,手艺是不错,但也不至于为了造偃甲,连本座亲召的会议都擅自缺席。”他一袭尊贵的黑衣华袍,从谈吐中也能看出是身居高位之人。
“这……”谢衣心虚地左顾右盼,“弟子真的是一时糊涂,记错了时间,甘受师尊责罚。”
“算了,”那人叹了口气,“为师早知你秉性如此,如今再谈责罚量你也不会改了。这偃甲鸟就当将功抵过吧。”
三个人不再闲谈,目光一起投向小曦,那单纯无邪的笑颜,竟给这冰冷的夜色带来些暖意。可就在这时,偃甲鸟突然失去了平衡,摇晃着坠了下来。多亏黑衣之人迅速抬手放出一道法术,托住偃甲鸟,它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呜呜呜,小小鸟讨厌小曦,小曦不和小小鸟玩了,小曦要听华月姐姐讲故事。”女孩哭着扑到了女子怀中。
叫做华月的女子温柔地拍了拍小曦的头,转头对另外两人说:“既然如此,就由我陪她入睡吧。大祭司和破军祭司白日里事务繁多,想必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稍晚些时候,另一处偏殿里,谢衣伏在案前,专心致志地修理那只偃甲鸟,他拆解了一侧的翅膀,耐心地调整平衡鼓的位置朝向,调好后装回去试飞,根据测得的飞行角度再拆开调整,如此往复,竟也不觉得烦躁。
“难得华月好心让你去休息,你却不听,这么晚了还在这儿摆弄偃甲。”身后低沉地话声响起,来人是那黑衣祭司。
“还没到子时,便不算晚。”谢衣赶忙站起身,“况且,师尊这不也没歇下吗。”
“罢了,横竖我是说不过你。”来人摇摇头,径直走到他桌旁:“方才你说要将功补过,这折损的偃甲怕是不能算数了吧,去把你放了三个月的那坛秋露白拿出来。”
“这……师尊在说什么啊!祭司的寝殿之中怎能私藏酒酿……”谢衣慌张地摆着手,胡乱解释了一番,最后还是放弃似的垂下了头:“……好吧,徒弟什么都瞒不过师尊。”
那人闻言轻笑了一声:“你乖乖拿出来,本座便不予追究。”
谢衣放下手上的工具,绕到里屋,不一会儿便搬着个小酒坛出来,上面扣了不多不少两个酒碗。他的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合眼一拂袖,利落地张开一个传送之阵,眨眼间便将两人送至屋顶。
神殿是这城中除了神像之外最高的建筑,坐在屋檐边,可以俯瞰全城。头顶是高耸的神木,纵横的枝桠铺满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遮蔽了远方的风景。可浓郁的树荫也挡不住冷澈的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穹顶,流照在百家的屋瓦上。
眼下只有师徒二人共处,黑衣祭司便不再拘于礼数小节,扬手倒了满满两碗酒,把其中一碗递给身旁的人:“整座流月城里,愿与本座举杯对酌的,也只有你了。”
“师尊见笑,徒弟的酒量可比不上师尊一半啊。”年轻的破军祭司捧着酒碗,出神地说:“不知从下界看,月亮有没有这么大。不知下界的酒又是什么味道。恐怕比这坛要烈得多吧。”
“你就那么想去往下界?”
“我想和大家一起去,一起离开这彻寒疆土,摆脱缠身恶疾,好好地看尽万里河山。”他说着取出方才修好的偃甲鸟,掸了掸它的翅膀,望着它飞了起来:“师尊不想吗?”
身旁的人低头举杯,抿下一口酒:“自然想,可哪有那么容易。”
谢衣望着那清冷的月色,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多了几分郑重:“师尊,你既提拔我为生灭厅主事,我便去读了厅里那些记载,知道了你和小曦当年受神血灼烧的事……”
“哦,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那人却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偃甲鸟像应了他的召唤,扑扑翅膀,停在了他的指尖。他有些好笑地说:“七彩的羽毛,也亏你想的出来。不知下界是否真有如此奇怪的鸟。”
“师尊,我们一起去找啊!”谢衣有些激动地说:“再多些时日,我一定寻得破界的方法。”
黑衣祭司望了望身边人,没说什么,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难以辨别的笑意。他轻抬手臂,手上的偃甲鸟拍了拍翅膀,再次飞上了夜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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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7:38 GMT 8
初七睁开眼,让神智重新回到四月的江陵一隅,可头脑中那一抹北疆严寒之景,却怎么也驱不散。眼前这只看似普通的偃甲鸟,也因那段回忆而有了不同的含义。
制成它羽翼的金丝翎,本就是质地极好的珍贵材料,如果湿着仔细打一遍蜡,再晾干后便可保存多年。但这只偃甲鸟的翅膀上,斑斓的色泽已经褪掉大半,如此算来,那段回忆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如今那座冰封的孤城还是否存在,都很难说。
初七那颗总是空荡荡的心,此刻却被复杂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他索性走到屋外,在夜风的吹拂中放松一下精神。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他年轻的偃师朋友,正独自站在水渠边的拱桥上。
“初七你还好吧?”任飞听到他走近,便迎上去关切地问:“可有发现什么?”
初七走到桥边,叹了一声:“我看到了流月城,还有谢衣的师父。”
任飞见他神色凝重,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等他继续讲下去。
“小时候,我常做一个梦,梦里我独自一人,周遭一片晦暗,冷得透不过气,好似沉在深深的水底,天地万物都朝我倾塌下来。”初七一边答,一边低头望着脚下的潺潺流水:“而在那黑暗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我,唤的不是谢衣,却是初七。”
“以前我只当这是普通的噩梦,但方才我在偃甲鸟的记忆里,认出了那个声音,正是谢衣称作师尊的那个人。很奇怪,比起面容,反倒是他的声音让我感到万分熟悉,仿佛已经在耳畔回荡百年,绝不会认错,”他张开一直攥紧的拳头,望着自己的掌心:“可我却还是……连他的名姓也想不起来。”
任飞走到他身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捡起脚边一块石子轻轻丢到水渠里,在水面上激起一串涟漪。“我觉得你不用急,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常事。假若追溯前世记忆跟翻书一样容易,这世上的人岂不是全都不怕死了。”他抬起头看着友人写满忧愁的脸,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况且你有那块封着魂魄的玉佩指引,这一定是天意。说不定丢失的另一半,就在那人手上呢。”
“可是……你当真相信有天意?”
“干嘛不信?”他回答:“其实我也不懂,我才活了二十年,一直普普通通,不曾造出与真人别无两致的偃甲,也不知道失去一魂一魄生在世上的滋味。只是,身为偃师,难免偶尔会瞎琢磨一些深奥的道理,比如这世间万物,天地红尘,是不是也像个巨大的偃甲机关,严丝合缝,环环相扣,被冥冥中的一只手灌入灵力,推着运转了成千上万年,缺了一分一毫都不行。”
初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该走的路也都是注定的,谋划太多都是徒劳。可大部分人却不信,一生庸碌辗转,患得患失,到最后也不一定能幸福。所以像你这般笃定坚决,少了哪样就去寻哪样,无需顾虑其他事,我觉得,也不失为一种洒脱啊。”
他的话让初七沉思了许久,半天才开口道:“我愧为偃师,却从未想过此番道理,这一席话当真令我豁然开朗。任兄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能够结你为友是我之大幸。”
“别别别,你可别取笑我了,”任飞冲他摆摆手:“我只是喜欢胡思乱想而已。”
“说来惭愧,这些天我只顾着自己,却从问及你的事。”
“我啊,我平凡得很,没什么故事。”任飞把目光投向远处:“我的家乡在南疆的一处小寨,要翻过许多座山才能到。那儿虽然风景不错,但因为山路太多,开垦和灌溉都很难,交通也不方便,所以那里的人都很穷,过得很清苦。我出来拜师学偃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造出一条大水渠,把山下的水引上去,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当真是了不起的志向啊。”
“哈哈,这些都是漂亮话啦。真的要说,还是私心更多。我小时候身子骨瘦弱,干活不利索,又一门心思鼓捣偃术,经常被其他男孩子看不起,成群结队的欺负。我便想着学成回去,用行动证明他们是错的。”他说着低下了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而且……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叫阿云,那时候只有她看得起我,对我好,愿意保护我不受欺凌。”
初七没忍住笑,揶揄地问道:“任兄可是中意那位阿云姑娘。”
任飞的脸唰地红了:“我……我中意人家也没用,人家未必中意我啊。”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从前在住在山里,鲜少出门,觉得阿云便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等出来之后,见识了无数玉貌花容,可心里对她的念想非但不减,反倒越来越深。很奇怪吧,从前我日日与她相见却不自知,别离之后,忆起旧时种种,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初七不答,却不禁想到了谢衣之事,一时间也有些恍然。
“哎,罢了罢了,这些话,说出来好生肉麻。”他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样,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总之呢,我是打算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偃师,再回去找她,告诉她我的心意。”
“顶天立地的名号,任兄一定能担当。”初七望着他,恳切地说:“而至于阿云姑娘,你若真心喜欢,一定要让她知道。能以偃术回护心爱之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那是一定。”
两个人相视而笑,又同时想到了即将要到来的别离,不由得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任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初七,我有件东西送你。”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盛着浅浅的一汪水,水上浮着两根细细的铁针。
“这是?”
“我曾得一块上古玄铁石,磁力强而不衰,放着不用太可惜,就将它打磨成一对磁针。如果把其中一根给偃甲鸟装上,不管从哪里,它总能寻到另一根的所在。”他解释说:“我在江陵也不会住太久,接下来还没打算好去向,说不定很快就回家了。你往后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讲。倘若找到了所寻之人,也一定要捎信告诉我,可不要断了联络啊。”
初七接过磁针,郑重地收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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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7:54 GMT 8
(六)
出了江陵城门,便能依稀望见纪山,两地之间路途并不远,初七叶海两人结伴而行,却走了好些天。
起先,耽搁的原因大多在叶海。初七虽与他相识不久,但在海市见识了此人我行我素的古怪性子,心里本已做好了准备。可上路之后,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的任性程度。
赖床不肯起,挑剔旅店的饭食,一时兴起改变行程,或者记错方向、走出半天再折返回原处……这些尚且算小事。有时候初七甚至怀疑,叶海是否有意刁难于他,比方说,面前若是放着两条差不多的路,他总让初七先挑,最后却坚持要走他没选的那条。
初七心中百般无奈,却又碍着自己晚辈的身份,不敢造次,只得强压着火气,对他毕恭毕敬,百依百顺,而叶海也从不跟他客气,把所有谦让都照单全收,对自己的失误一概视而不见。如此情形持续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叶海终于憋不住了。两人在一处乡间客栈落脚,刚把身上的行囊放下,他便在床沿边坐下,饶有介事地叫住初七:“我说年轻人啊,你当真还不打算反抗?”
初七正背对着他整理东西,听了他这挑衅的口气,觉得七窍都要生出烟来,但好歹还是把稳了气息,故作冷静地问:“反抗什么?”
叶海却拍着桌案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年你我初识,你一副机灵古怪高深莫测的样子,我没少叫你捉弄了去,如今百年风水轮流转,你谢衣的转世之灵也有被我耍得团团转的一天,哈哈哈,快哉快哉!”
初七被结结实实地震惊了,转过身盯着自己的旅伴看了许久,才傻傻地问:“莫非前辈这些天的作为,都是故意气我……”
叶海笑够了,才收回目光,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那是自然,我叶海多年来行遍天下,岂是蛮不讲理之流。等等,你不会才发现吧?”他见初七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这才托着下巴思索了起来:“唔,那你的耐性可真是韧如蛛丝啊,佩服佩服。”
“你……你这人……”初七把叶海当成长辈礼待,却没料到他却耍小孩子脾气,给他气得连咆哮的劲都没了。“罢了,天色已晚,我去准备饭食。”他甩身出门,末了回头补充一句:“今晚可没有肉吃!”
“为什么!初七啊,我刚夸了你,你怎能转眼就和前辈记起仇来——”
“没有就是没有。”初七没好气地说。本来,两人结伴而行,银票都是他管着,前些天他由着叶海铺张浪费,如今底气足了,便不理他,径自去和店家讨了一把米,取出一个小型的偃甲炉,灌入灵力作燃料,烧了一锅白粥。
那粥却着实让叶海付出了代价,他游历多年,耳濡目染了无数奇闻异事,但能把最简单的白粥烧得如此难以下咽的人,他却真没遇到过几个。初七自己也吃得十分艰难,但又不想示弱道歉,便窝在一旁闷不作声,捧着勺子努力吞咽。
叶海见状,觉得有些好笑,也就没有继续捉弄他的意思了,反倒心生怜惜,便放下手中的碗筷,把他的碗也一并夺过来:“是我的错,你和谢衣实在太过相像,我不知不觉便把你当作是他,和故人久别重逢,玩心太重,做得有些过了。”
他说完停了一会儿,见初七面无愠色,想是气已经消了,才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秉性耿直,待人真诚,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和我这老顽固置气了,怪伤神的。”
初七听了这话,想到自己方才态度强横,倒有些羞愧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放。叶海见他如此,露出一个宽容慈爱的笑容,倒才有了几分长辈的样子。他伸出手拉初七起身,接着说:“这条路我其实走过很多次,熟悉的很,隔壁就有一家馆子,炖的野山鸡和鲜蘑味美价廉,我这便带你去尝。”
两人叫了一桌好菜好酒,享用了出发以来最好的一顿晚饭。也就是这顿饭桌上,叶海才打开话匣,给初七讲了许多关于谢衣的事情。
他说,谢衣喜欢尝酒,见了新鲜的酒就想试试味道。酒量却很小,三杯便醉。醉了之后话还特别多,难缠的很。
他说,谢衣偃术过人,不仅能制造小物件,盖起房子也得心应手。住处明明没多少访客,却隔几个月就要改建一番,乐此不彼,而且尤其喜欢用实木雕出鸟兽装饰房梁,以孔雀为最多。他不解,问缘由,谢衣就说在北疆从没见过这种鸟,它的尾羽总让他想到一个故人。
他还说,谢衣对中原的诗词歌赋十分痴迷,抱了一堆书回去念,后来还自己写,写完还寄给他看。他还是不解,抱怨说一个造偃甲的吟弄什么风月呢,谢衣就说这是风雅志趣。
……
叶海用充满怀念的口吻,说了许多关于谢衣的小事,初七认真听着,细细想着,在印象里勾勒出一个个鲜活的画面,明明是早已逝去的人,却仿佛还在眼前一般。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起谢衣的来历和去向,可他的问题,叶海却统统无法回答。
“不是有意隐瞒,是真的不知道。”叶海怕他不信,解释说,“我也清楚他的背景绝不简单。他来自外乡,偃术和法术出众,身上沾着很重的魔气,又不肯透露来历。这样的一个人,难怪叫大多数人恐着避着,不愿与之来往。”
“可你却不在意?”
“要说完全不在意也是谎话,”他把酒杯捏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可我觉得,与一个人交好,是因为欣赏他的性情修为。至于从哪来,到哪去,他不愿意说,想必是有自己的理由,那我又何必多问。这个世上本就聚少离多,萍水相逢皆是缘,有一日便做一日的朋友,不就足够了。”
初七琢磨着叶海的话,终于摸清了几分他的脾气,也就朦胧地懂了,为何偏是他会成为谢衣的友人。
叶海看着他,感慨地说:“你啊,骨子里当真和谢衣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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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8:11 GMT 8
接下来的旅途耽搁,却是由初七自己所致。想来当年谢衣在此处停留,时间恐怕不短,离他的住处越近,他所留下的痕迹就越多。田间的水车风车,井辘磨盘,但凡设计新颖的,大都刻有他的纹样,许多年过去,人不在了,那些偃甲却还在运作。
初七每遇上一个就忍不住停下脚,走到近处上下观摩,叶海也不阻拦,只是抽着烟杆静静地陪着。初七还帮忙修缮了几个损坏的偃甲,沿途的村民们为表感激,纷纷送他些随手之物。其中一人给了他一张图,乍看是一幅普通的水墨风景,但拿在手中略施法术,画中的飞瀑竟能流动,白云竟能翻腾,鸟儿竟能展翅飞翔。
初七觉得十分新鲜,一时间看得沉醉。可叶海却摇摇头,说这只是雕虫小技,要论书卷幻境,谢衣当年曾留下一物,比这强上百倍。
故居在纪山涧底一处隐秘之所,沿途要穿过几个山洞,一路上能看见很多布设机关的痕迹,如今机关也都撤去了,只留下一层简单的幻术结界。到了目的地,撤去结界法术,平地上便显现出一个篱笆围住的小院,院中有一间小屋,便是谢衣住过的地方了。
初七推开门,四下望了望,除了一席床榻、两张座椅和一座橱架,竟没有别的东西。他不由得感慨:“好空荡啊。”
“毕竟多年没人住了。”叶海回答。
“可这里别说书信,连最简单的偃甲都没有留下一只,我们岂不是白来一遭。”初七难掩心中的失望。
“也不瞒你了,其实是有的,只是没放在明处。”叶海笑了笑,推着初七进门:“说来也是因为他那弟子乐无异用心良苦,为了防止外人打扰,索性把他留下的重要物件,都搬进了桃源仙居图里。”
“桃园仙居图?”
“喏,就是这个。”他说着从橱架的最高层取下一支画卷,递给初七:“之前我与你说的,谢衣所制的画中仙境。”
初七把画卷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画看似普通,纸间却能感到一股强大清冽的灵力流动。
“你自己进去看吧,里面所存旧物应该不少,希望能找到有用的。”叶海摆摆手手:“我就不扰你了,此地山清水秀,该有不少飞禽走兽,我去附近打点野味来当晚饭。”
初七目送他走了,把图卷摊平铺在榻上。这时他才注意到,画面左下角提着一首诗,落款处盖着谢衣的印章,时间已是百余年前,如今再看,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类似的情形经历多了,初七也不再多想,专心念起法术咒诀。再度睁开眼时,便已置身于画中的山水仙境。
那的确可以被称为“仙居”,远有高山红叶,白鹤飞天,近有小桥流水,亭台轩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几近真实,迈开脚步,鞋底还有泥土的松软质感。初七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幻术所化。但若非幻术,世上又断然找不出这样一处场所,溪水永远不会干涸,草木永远不会枯萎,历经长长的岁月,却一直保持最初的样子,这境遇,倒和他一路上留下那些偃甲有些相似。
偃术,幻术,都是可以长存于世的东西,初七想。但唯有生命,却不行。
当然,他千里迢迢找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这里被青山包围,四下开阔,要存放东西的话,想必该有个房屋仓库之类。初七这样推断,便在湖畔的树林里找了一圈,果然,林子中央的空地上,有一间小木屋。
这处木屋,就是乐无异用来存放旧物的地方了。东西不多,却摆放得整整齐齐,有一些偃甲作品,几本手绘图谱,还有一沓书信,都是出自谢衣之手。
初七席地而坐,把那些东西搬到手边,一样样仔细检查,就怕漏过分毫细节。幻术洞天里没有日夜轮换,加上他看得专注入神,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图谱暂且不论,书信都是谢衣四处游历所留,从中可以梳理出他曾到过的场所。而偃甲当中有一部分还存有少许灵力,初七便拿通天之器一一试过。只可惜,大部分记忆都是些零星琐碎的片段,没有包含什么重要的信息。
在各式各样的偃甲中,有一只最为独特,乍看上去像个筒状提灯,但又没有装杆,只有一个棱柱形的盒身。横面中心处有一个一指粗的窥孔,从孔中望进去,竟能看到一幅精致的山水风景图。轻敲外壁,又会切换到另一幅。而每幅画中的景致都不尽相同,有苍松腾云,也有河岸灯火,有葱葱绿叶,也有皑皑白雪,像是把天地间的一切良辰美景,浓缩于方寸之间。初七看得着了迷,心想不知是哪位画师的笔法,竟能在小小的画布上绘出如此逼真的景象。
在许多风景图绘中,有一幅正是江陵夜景,熙攘集市,橘色的灯光由近及远,排列在河渠旁。因为亲眼见过,印象自然更深一些,而这图上的行人,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能动起来。
再看筒身,半透明的外壁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到摆放画布的空余。初七突然心中一颤,才明白他方才所见根本不是画作,而是记录在盒中的真实场景。
灵力驻光,留存百年而不散。如此偃术,恐怕也只有谢衣能做到。
初七检查完所有的偃甲,唯独这一只,他不敢妄动。只因盒里灵力运行精妙,他害怕通天之器的干涉,会损坏驻留其中的画面。照理说,无非是一些风景而已,损坏就损坏了,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于心不忍,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起身把其他东西都摆回原位,只拿了这个在手上。既然不能读,不如带出去问问叶海,他这样想着,打算动身离开,这时,他在窥孔旁边发现了一行小字。
——上面写着:长相思,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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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8:25 GMT 8
(七)
初七从幻境中抽身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中只有他一人,倒是屋外的院子里响着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他推门出去,看到叶海正坐在院中,拾了些柴搭起一个简单木架,拿着几串肉,架在火上烤,香味顺着微风,一路飘到初七鼻子底下。
“哦,你出来啦。”叶海看见他,抬手招呼道:“来来来,我打了几只野兔,简单烤烤,待会儿就能吃了。”
初七在他身边旁坐下,有些出神地望着火光。叶海见他一言不发,用手肘轻轻戳他:“可发现了什么?”
初七想了想,还是把他带出来的偃甲举到了叶海面前,“这个。”
“啊,我记得这个,”叶海眼中一亮:“这盒子虽小,却很神奇。里面用磷粉铺了一层,能感知光照强弱,并用灵力凝在晶片上,让刹那之景长久留存。谢衣管它叫苍穹之冕,倒也是个贴切的名字。”他说着把偃甲举起来,对着窥孔望进去:“这些图景居然至今没有消褪,实在难得。当年我与他结伴而行,每遇到一处好风光,他就要拿出来照一照,还神神秘秘的,不知要留给谁看。”
初七回想起偃甲鸟中的记忆,便说:“我想,他是打算把世间美景驻在里面,带回那座流月城,拿给他的师父,还有那个罹患恶疾的女孩看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心中怅惘却掩不住都写在眼中。叶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半是安慰地说:“其实,有件事我得感谢你。我和谢衣早年来往密切,后来见面不多,隐约觉得他性格起了变化,话也变少了,还以为他是上了年岁,一心想要归隐。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才依稀明白,恐怕从那时候起,我见到的谢衣,就是那个偃甲人了吧。再后来,连偃甲人也断了音讯,一晃又是几十年。”
山间的夜晚静谧,只有面前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忽明忽暗的火光跳跃在叶海脸上,那张经历许多岁月却依然年轻的面容,竟也显得有些寂寥。
他用木棍拨了拨面前的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这才接着说:“我在世间浪迹多年,来去随心,寡有牵绊。对于我来说,今晚的兔子肉怎么切,烤到几分焦,这和造出一艘会飞天的偃甲船一样,都是头等大事。但谢衣呢,他却不是这样的人。”
初七望着他:“敢问前辈眼中,谢衣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志向太高远,心里装的人又太多,惟独忘了给自己留个位置。我与他都是四海为家的浪人,可我是真的在云游,他却只是在找寻,像断了线的风筝,奔波劳碌,不知放弃。这样的人,又怎能长命。”叶海望着头顶的夜空,苦笑一声:“有句话说得好,强极则辱,慧极则伤。他与他口中的那位师父啊,大概两样都占全了吧。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哀叹,命运待他何其严苛。”
初七又想起往事,不由叹道:“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上一世寡福薄命。当时我不愿信,现在想想,倒是有几分道理。”
叶海收回目光,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命这个事情呢,你信便有,不信也就只是个说辞。他是他,你是你,万不可被前尘往事束缚。”
初七回过神,觉得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些,其实,他初出家门便能遇到两位故人,已经算是幸运了。想到这里,他便打起精神,重新挂上了笑容。
“你可比他乖巧多了。”叶海笑道:“流月城的事,我可以帮你探听着,有了消息就传信给你。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在谢衣留下的书信中,整理出了一些他去过的地方。接下来我想沿着他的足迹走一遍,沿途打探一下当年之事,或许能寻得吉光片羽。”
“这可是一段茫茫长路啊。”
初七点点头,目光投向远处的茫茫山峦:“其实寻不寻得到已经是次要,或许,我只是想要学学他的偃术法术,看看他眼底的万里河山。剩下的,就顺其自然。要是当真无果,也没有遗憾。”
叶海也跟着他凝望月色:“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
这一程山高路远,转眼便是数载。
春秋流转,草木枯荣。初七背着简单的行囊,只身行走于茫茫浮世,踏破了几双鞋,脚底也磨出厚厚的茧,期间辛苦一言难诉,他却未想过回头,反倒觉得多迈出一步,心中的空洞就多填补一分。
他并不急着赶路,走得很慢,一路上把谢衣留下的图谱典籍一一研读,效仿着他当年的样子,四处停留,为当地人制造偃甲,改进工具。几年过去,世间便多了一些关于偃师初七的传言。
旅途中,他也曾结识一些友人,或探讨偃术,或赏花饮酒,相见甚欢。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却终究只是匆匆过客,萍水之缘,未得一人常伴身侧。初七想,怕是他上一世自作主张将魂魄分离身外,这一世才缘浅情薄。他知道强求不得,便也不在意。
关于流月城的寻访,却进行得万分艰难。初七隐约知道流月城人当年暗中将魔气渡往下界,引起诸修仙门派的不满,爆发了一场战事。可惜事实经过被藏得太深,偶尔走漏些传闻,也讲得神乎其神,说那座城中所住皆是心肠毒辣的魔人,残害百姓,后被天道所诛,灰飞烟灭,大快人心。
初七知道他们作恶之事多半不假,可他也亲耳听闻谢衣的隐衷,知道这并非全部真相。他只是不愿相信,难道那座冰冷萧索的城池,城中饱受苦寒的人民,竟真的全都覆灭了吗?谢衣和他的师父殚精竭虑,都没能挽回这个结局,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便忍不住心中的感伤,久久怅然若失。
谢衣留下的书信原就有限,几年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留给初七的只剩下最后一站——西域沙漠深处的捐毒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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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8:41 GMT 8
(八)
西域多年前曾遭战火重创,加上自然环境恶劣,昼日里炎热难耐,入夜又极冷,比中原荒凉了很多。而横穿沙漠的路途上,更是百里不见人迹。初七过境之后,一个人走了三天三夜,才终于遇到一队人马,结伴而行。
那队人数量不多,大概十几个,虽然彬彬有礼,却都怀着很强的戒心,只说自己是来自一处叫“龙兵屿”的地方,除此之外不愿透露更多。初七从未听闻这个地名,只见他们肤色白皙,身形也都比较瘦弱,和西域人相去甚远,不知缘何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他们不像寻常商队那般散漫,似有要务在身,穿着打扮统一,而且每个人手上都系着一根绿色的腕绳,绳上有灵力附着。初七虽不便多问,心里难免感到好奇。
他们在沙漠里日夜赶路,风餐露宿了十几天,快到古城遗迹的时候,好容易见到一座可以歇脚的小城。小城环绕一处绿洲而建,虽然地方不大,总算有了些人烟。而且来往的商旅也常在这里中转,到了晚上,各路行人都聚在小酒馆里,竟也称得上热闹。
和初七同行的都是些年轻人,路途久了耐不住寂寞,终于逮到个机会,便就放松精神多喝了几杯,围着桌子喧嚷起来。拉扯间,其中一人不小心把腕绳挣断,掉在了地上。谁知此物一离手,那人身上霎地迸发出强烈的魔气。
魔气是不祥之物,到哪都是不受欢迎的,而在西域情况尤甚。传闻当年捐毒国一战,战场上有魔气作祟,才使得全城惨状空前,目不忍睹。这好端端的酒馆里,突然有带着魔气的人出现,来往行人难免大惊失色,纷纷躲避,一时乱了套。有几个马贼大概是庇护族人心切,情绪激动,不分青红皂白,抄了刀子就冲过来。
而掉了腕绳的年轻人也吓得不轻,只顾蹲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完全没有余力应对咫尺外的威胁。初七见状,赶忙抽出长刀,一个闪身挡在那人面前。
他小时候跟着养父学了一手好刀法,这些年来四处行走,也一直没断修行,身手自然是不错。他沉下身,手指抹过刀锋,用灵力施放出一道盾壁,把同行的人护在身后。
“你是什么人,让开!”马贼们见他故意阻拦,便恶狠狠地警告道:“他身上的魔气蹊跷,不加处置便会伤及无辜,你懂不懂。”
初七自然不会相让,“在下只是个旅人,他们是我的旅伴,对旁人绝无恶意。还请几位侠士问清原委,不要轻举妄动。”他说着轻轻转动手中的长刀,“否则,还恕在下无法坐视。”
刀锋一闪,锐利非常,加之他暗中策动灵力,气势上也压制住了对方。那几人见没有胜算,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沉默地对峙着。
这时,一行人中站出一名年轻男子。他的脸被一张面罩半遮着,手执一根法杖,信手一点便穿过了初七所设下的护盾,走到他身边,向着对面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礼貌地说:“惊扰了各位,非常抱歉。实不相瞒,刚才那位是我的族人,体质异常,生来便携带不祥之气,此次前来西域,也是为了探寻驱除魔气之法,绝无作恶之心,还请各位海涵。”
马贼们见那人法力高深,说话也有分寸,确实不像恶人。这才收了刀子,但还是板着脸:“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这城里住的大多是我西域百姓,容不下魔人。你们要是真的无意害人,就快走吧,以免惹出更多麻烦。”
言已至此,一行人只得出了城,在附近的空地上扎起帐篷过夜。
初七方才的仗义相救,令众人十分感动,此时便纷纷围到他身边。初七自己也是满腹疑惑,忍不住问:“不瞒各位,我此行所寻访的事由,也和魔气有些干系。诸位可知道有一处叫做流月城的地方?”
众人闻言,正面面相觑,刚才的年轻男子却兀自拨开人群,来到了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初七。从听到你的名字、见到你的面容起,我便隐约有所期冀。却没想到……真的是你。”
初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在下十二,龙兵屿现任七杀祭司。”他说着弯腰行了个礼,抬手摘下面罩,露出一双如月光一般明亮透彻的眼睛:“而龙兵屿,便是旧时的流月城。”
*
在月色笼罩的沙漠中,十二缓缓地向初七讲了所有的事情。
“……然五色石行将耗尽,矩木枯竭。烈山部族人不甘灭亡,依靠己力打破伏羲结界,完成此举的,正是当年的破军祭司谢衣。谁料结界破除,下界却找不到适合族人生存的场所,不仅如此,还引来心魔附上矩木。大祭司走投无路,与心魔结盟,让族人主动沾染魔气以抵抗下界的浊气,条件是协助心魔四处投放矩木枝,残害下界生灵。破军祭司强烈反对此举,与大祭司争执无果,擅自离城……”
“……不过,也正是由于魔气的作用,流月城倾塌之后,族人才能迁到龙兵屿继续繁衍生息。为了避免恐慌,各修仙门派把流月城的史书记载悉数隐藏,向外界瞒下了我们的出身,你四处寻访无果,恐怕也是因为这个。他们还传授我们简单术法,把灵力凝在腕带里,暂时抑制魔气。可惜这个方法代价高昂,效用有限,所以多年来,我们还在四处寻找根除魔气之道。”
十二讲得很慢,初七安静地听着。寥寥数语之中,道出的却是一个部族千万年的辛酸宿命,令人唏嘘,但好在结局并非全然的悲剧,初七终于欣慰地说:“原来流月城人没有死,都迁到了下界,真是太好了。”
“烈山部一息得存,也都是仰仗城主和数位祭司的忍辱负重,忘我牺牲。”
“那……谢衣后来怎样?”他接着问。
十二的神情却沉了下来:“关于谢衣后来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他造了一具偃甲代替自己,然后动身前往捐毒。”他回答:“这些年我一路沿着他的足迹寻找,却没有更多的消息,捐毒原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
“这一定是命运啊,”十二遥望着远方说道:“一百六十年前,谢衣就是在此处被流月城截杀。”
“他死了吗?”
“他在争斗中身负重伤,被大祭司带回了流月城……”十二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最终把手中的法杖递给初七。“依你所言,你有件偃甲可以读取器物记忆。我的法杖是前任七杀祭司瞳所造,一直存有他的灵力,是我从流月城带出来的……”他停了一会儿,黯然地移开了目光:“后来的经过一言难尽,不如你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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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9:12 GMT 8
(九)
法杖中的记忆之境是流月城,却不像上一次是在正殿旁侧,而是在一处隐秘的地下场所。
濒死的谢衣被放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屋中另有两人,满身血迹的黑衣祭司用低哑的声音向着另一人发令,只说了三个字:“瞳,救他。”
名叫瞳的祭司却摇了摇头。“太晚了,他体内浊气太重,原就十分脆弱。”瞳坐在轮椅上,一只眼睛被眼罩遮盖,另一只眼里也看不出情绪波澜,沉静得像一团死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以蛊虫续命,做成活傀儡,尚可苟存于世。”
“那便做,”黑衣祭司面色惨败,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迟疑:“无论如何,本座不想看着他死。”
瞳祭司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回答,摇了摇头,转身去取蛊虫。
此地位于一处洞穴中,不见天光,连外界是昼是夜都难以分辨,只有水精石打磨出的壁灯镶嵌在墙壁上,发出冷冽的蓝色光芒。大祭司一言不发地守在门外,眉头紧锁,面如冰霜,看不出是怒是忧,只有灯光在他脸上跳跃着,留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瞳终于唤他进去。
“差不多完成了,他体内新植的蛊虫尚未苏醒,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恢复意识,三日之内就可以下地走动,七日之内可以御使灵力。”瞳用不带感情的口吻宣布:“哦,对了,我顺便毁去了他的全部记忆。”
黑衣祭司闻言睁大了眼睛:“你怎能自作主张?”
“呵,你倒是说说,如果他还是谢衣,他会甘心留下,作为傀儡苟活吗?就算他会,你又如何向旁人交代?我只不过替你做了决断,省得你亲自说出口,徒增感伤。”无视他的质疑,瞳祭司驱使轮椅来到床边,俯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对谢衣做这种事,原就是践踏他的意志。若让他自己选,恐怕他恨不得死在当下吧。你啊,是当真是舍不得他这条命,还是对他的背叛恨得太深?”
黑衣祭司没有回答,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啊,其实你不必告诉我。”瞳接着说,语气里倒似是带了几分怜悯:“旧日种种,他都已经不记得,所以从今往后,无论你怎样待他,这个答案也只能伤及你自身而已。”
当事人不甘承认,又无法否认,最终只是低叹一声:“瞳啊瞳,你未免把一切都看得太透彻。”
被称赞的人不予置评,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黑衣祭司也走到床边,出神地盯着那个曾经是谢衣的躯壳,如今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脸被一张偃甲面具覆着,为了避免蛊虫噬心之痛而封住了五感,只有胸口缓慢的起伏,证明他还有呼吸,还……活着,如果这样也算数的话。
“华月难以下手之事,我所力不能及之事,你都可以交给他办。”瞳对他说:“毁去的只是记忆,心智和法术仍然保留着。他曾是你的爱徒,我想只要教导得当,他断不会伤你违你。”
黑衣祭司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勾起的嘴角里分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平日的冰冷面孔:“他的来历,没必要让旁人知晓。破军祭司十一年前叛师出逃,犯下大罪,已于三日前被本座捕获处死,他只是你的又一个作品而已。”
“自然。”瞳点头为应。
“他可有名讳?”
“还没有。如果按照我这里活傀儡的顺次,为七。”
“那便叫初七好了。”他抬起手,轻轻覆上他的面具:“衣字旁边一把刀,从今往后,你就成为本座的一柄利剑吧。”
……
初七在营帐里看完了这段回忆,放下手中的法杖,一时间千绪难平。多年来寻访无果,他原以为谢衣的故事已经在湖畔那夜结束,却没想到之后还发生了如此种种,心中百味陈杂,更有堆积如山的疑问。好在一切旧事早已尘埃落定,还有十二在外面等着他。
龙兵屿的人在营帐附近生起了篝火,此时正围坐在一起。虽然没有好酒好菜,也没有可以安身的屋檐,但能和族人结伴,就算是微弱的火光,也足以驱散入夜后的严寒。
十二也在那群人里,远远地听到初七的脚步声,热情地挥挥手,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只要我知道,都可以告诉你。虽然答案你可能并不会喜欢。”
他的微笑让初七心中一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的名字是十二……莫非你也是那位瞳祭司所做的活傀儡?”
“是的,”十二回答得很干脆,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反倒理解地笑笑:“你不必为我感到抱歉,我出生的时候便带着疾病,眼睛也看不见。我的家人后来都被病痛折磨而死,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在虫豸般的短暂生命里,连月亮的模样都不曾见过……这般景象,很凄惨吧。但在将死的流月城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人。所以当七杀祭司大人选中我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瞳大人用蛊虫替我血脉,修复了我的眼睛。我在他身边侍奉一百多年,他待我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但那些时日里,我的眼前不再一片虚空,终于第一次知道了活着的感觉,所以不管旁人怎么说,我依然很感激他。因为不论形式多么卑微,我始终认为,活着总好过死去,只要还能思考,还有呼吸,便可以做出选择,可以拥有无数种可能。而死了,却是彻彻底底的寂灭,从此与这世界再无干系。”
“这些年里我读了瞳大人留下的书信和笔记,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才明白他选中我的理由。迁往下界之后,族人失去了长久的寿命,失去了御使灵力的优势,无法继续不饮不食,饱受魔气缠身之苦。但就算现况再糟,也好过在流月城的日子,因为有了希望。希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啊。”他说着,攥紧了手心:“而我,就是瞳大人留给自己的希望,所以我不能死在流月城,我须得活下来,才能代替他见证这一切。”
初七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讲述,望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心生怜惜:“可是,你不觉得孤单吗?”
十二凝视着明灭的篝火:“是啊,我凭着身体里的蛊虫,已经活了太久。看多了生离死别,也曾经想过去寻找瞳大人的转世,但是这天地何其广阔,前景何其渺茫。况且我觉得,如果他有机会再活一世,一定想要自由自在,不再被命运所缚。所以,我并不打算找他。”他说完,看向身边的人:“倒是你,初七,既已重生,原本可以摆脱前尘往事。可哪怕受到伤害,你也要去探寻那些答案吗?”
初七垂下眼:“如你所说,亲手把魂魄撕裂,期冀来世能归于一处,也是谢衣留给自己的希望吧。”他想起自己所踏过的路,就像这足下的细沙,一颗一粒汇成无垠沙海,心中反倒释然了:“我从未后悔。”
十二听了他的回答也笑了,笑容在夜色中分外明亮:“你我既能相遇,已是天赐良机。关于这件事,我一定助你。”
“多谢。”初七抬手回了个礼,接着道出余下的疑问:“谢衣成为初七之后,又活了多久?一直在流月城吗?”
“百年之久,期间一直侍奉大祭司左右,从未叛离,直到为了夺取神剑昭明,葬身巫山。”
“巫山啊,正是我出生的地方。”他怀念地说:“那大祭司本人呢?”
“诸修仙门派为除去心魔,讨伐流月城,当时城中居民已经大部分迁往下界。大祭司留下来与心魔死战之后,揽下罪责,和流月城一起陷落了。”
“那么谢衣留下的偃甲人的下落,你可有耳闻?”
十二点头:“那偃甲人也在世间行走百年之久,之后,也是在此地,被大祭司发现摧毁。说来也是天意,他在下界曾收过一徒,便是你知道的那位大偃师乐无异。当时他带着昭明剑心来到流月城问罪,七杀祭司即是被他所诛。不过据说最后,他也曾与大祭司携手共战,多亏他所寻来的昭明神剑,他们才能力抗心魔,避免矩木肆虐之灾。”
竟有这样的因果,如此一来,谢衣的隐衷,也算得解了吧。当年的经过总算水落石出,展露了全貌,初七沉默地回想着,心中一阵唏嘘感慨。最后,他问:“你说流月城的记录已经被隐瞒,那位大祭司,他的名姓可曾留下。”
“记得的人不多了,毕竟谁会去传颂一个罪人的名字呢。”十二抬头,望向天边的一轮孤月,轻声答道:“他叫沈夜。”
沈夜……他在舌底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心中涌起一种分外怀念的感觉,不由得又念了一遍。
——沈夜。
夜色已深,连远处的孤城也没在一片黑暗里,难以明辨。茫茫荒漠中,只有这一处亮着火光,龙兵屿的族人们为了排遣旅途之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其中一名女子站起身,弹拨起手中的箜篌,奏出一曲悠扬空灵的旋律,众人纷纷停止了喧嚣,安静地欣赏她的吟唱——
问客家国在何方,只道归途远。 佳期如梦缘如水,丝断再难连。 一曲长歌赠旅人,莫畏前路险。 且把千山都踏遍,逢君落花间。
初七也静静聆听着,那歌声寂寥却不哀怨,婉转轻盈,一字一句如甘如霖,敲打在心间。他独自一人追寻多年,不曾畏惧任何伤痛。可此时,明明胸中满溢着希望,却感到眼眶一阵酸涩,抬手一摸,竟然有泪从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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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9:29 GMT 8
(十)
可惜这趟西域之行,同行的众人收获甚微,抑制魔气并非易事,朝夕之间,恐怕也很难找到办法。倒是初七应十二所邀,跟随一行人,一路回到了龙兵屿。归途遥远,不知不觉又耗去许多天,但一想到能够饱览那里的风光,初七的精神也就打了起来。
而龙兵屿也没有让他失望,那是一座十分美丽的半岛,被一处山湾环抱,草木繁茂,气候温和。虽然比不上大城镇那般热闹,但比起清冷的流月城,要好上太多。他们抵达的那天正是个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渡船泊在港口,刚靠岸便有人来迎,双方一言一语地寒暄着,本来是稀松平常的场景,初七看在眼里,心中却有几分不明就里的感动。
他想若是谢衣、沈夜、瞳、华月和小曦,所有那些出现在记忆中的人,都能活下来,亲眼看看这番景象,该有多好。倘若如愿,他们的一生执念,也就可以放下了吧。
而他随即发现,这不正是自己辗转找寻,终于来到此处的理由吗。
烈山部人原就不多,又鲜有外人造访,十二很容易便为初七找了一间空闲房屋,让他随意使用,并且郑重地交给他另一件东西——一把残破的刀柄。
“我刚在下界安家的时候,有一天黄昏,一只偃甲鸟衔着它,在我的屋外盘旋,最后因为灵力耗尽掉落在地上。我一眼就认出,这刀是那位刺客初七的佩刀。”他望着天边,用充满怀念的口吻说:“偃甲鸟身子轻,飞行的时候耗不了多少灵力,况且距离他葬身巫山,已经过了很久,想必这鸟儿一定飞了很长时间。大概是发现流月城不在了,四处找寻,才找到了我这里吧。”
初七捧着刀柄,抚过上面的纹路沟回:“就算是偃甲也有心,它是想要回家吧。”
十二望着他,笑道:“倒和你也有几分像呢。”
“和我?”
“是啊,方才在码头,我见你一副沉醉的样子,想必是很喜欢龙兵屿。不如就留下来如何?”
“留下?”他从未动过久居一处的念想,乍一听,半天回不过劲。
“是啊,有何不可?你也知道,外人鲜少愿意与族人来往,你的偃术高明,能留下来帮助族人,我们求之不得。”十二见他面色犹豫,补充说:“你放心,这里没人愿意重提当年的事。况且,就算我高喊着——大偃师谢衣的转世之灵来接济族人啦——恐怕还没人信呢。”
初七被他夸张的神情逗乐了,半低着头,眉毛扬起来,眼角挤出细细的纹路。十二这一路上从未见他展露过发自内心的笑容,不由地盯着看了好久,末了才拍拍他的肩:“你啊,还是多笑笑好看。”
*
在这残片的记忆之境里,他找到了最后一片空缺的线索。
那是入夜的流月城,大祭司的寝厅空无一人。名为初七的刺客正独自站在屋后的院中,一袭黑衣,双手横执一柄崭新的长刀。他手腕轻微一抖,把刀鞘抽开少许,让刀身露出几寸,凝视着月光下银色的锋芒。他的脸被面具遮去,看不清表情。
“这柄忘川,你可中意?”
见有人接近,他利落地收刀入鞘,回身翻起衣襟,单膝跪在地上,摆出行礼的姿态:“主人所赐之物,属下一定善加应用。明日就动身前往巫山,取回昭明剑心,以解主人心愿。”
来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大祭司沈夜。他该是刚从主事厅置办公务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袭黑金相间的华袍,步履虽沉稳,却带着几分旁人难以觉察的疲惫。他来到初七面前,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问:“你倒是说说,解我什么心愿?”
“护流月城顺利迁往下界,并斩除附于矩木上的心魔。”初七不假思索地陈述道。
沈夜却因他对答如流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此处没有旁人,两个人站得很近,他抬手取下初七脸上的面具,拇指轻轻蹭过他眼下暗红色的魔纹,一路向下,抚上他颈侧留下的轻浅疤痕——那伤正是初七为了保护他而落下。他让指尖在上面停了一会儿,才收手叹道:“本座终究是教了你太多无用的东西。”
初七依然站得笔直:“属下既为主人的利剑,那么主人将心愿告之于属下,并非无用。”
沈夜轻笑一声:“那我问你,如今大事将成,若有机会,让你也一同去往下界,你可愿意?”
“属下追随主人,天涯海角自当一同前往。”
“那如果我不去呢?”
沈夜问得平淡,但初七死水般波澜不惊的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主人的归宿就是我的归宿,属下不愿独活……但求葬于一处。”
“呵,你倒是默认我一定会死了。”
“……主人之意,不言自明。”
百年的言传身教,相处共事,终究是没有白费。初七已然成为沈夜最好的傀儡,沈夜了解他的一举一动,知晓他会给出的每一个回答,却仍是句句相逼:“那若是我命令你去呢?”
“主人的命令属下绝不会违抗,只是……”
“只是什么?说下去。”
“只是……如果主人不在,属下便也没有了心愿。纵使看尽万里河山,于属下来说也无半点意义。”
沈夜没有作答,初七也不问,只是直直地凝望着他。不过是一具傀儡,一柄刀剑,一个工具,却拥有至清至澈的眼神,让沈夜几乎溺于其中,多么可笑。可他终是无法招架这样的注视,移开了目光,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初七手上:“这个你拿着。”
初七低下头,看向手心的半枚玉璧。
“从捐毒捕回的偃甲人谢衣身上,找到些有趣的东西。此物当中封有一魂一魄,在争斗中不慎碎成两半,但其中的魂魄竟然没有飞散。”沈夜解释道:“这一半,你随身带着,可以护你此行顺利。”
见初七怔着不作声,沈夜知他断不会主动开口,便说:“你有话想问?”
“……属下想问,其中所封,是何人魂魄?”
“这对你很重要吗?”
沈夜语气重了些,并非真的不悦,可初七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像是瞬间甩开了所有疑虑:“不重要。主人给的东西,属下拿着就是。除此之外的事情,皆为虚妄。”
“……”
沈夜再次望向这个近乎完美的傀儡,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不可闻的叹息,伸出手揽住他的后颈,不容分说地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初七啊,希望今日之言,你永远不会后悔。”
“不悔。”
他的尾音,被封在了交叠的唇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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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9:40 GMT 8
(十一)
看过忘川残片中储藏的记忆,初七反倒释去了所有疑虑。他接受了十二的邀请,在龙兵屿长住下来。
做下决定之后,他写了两封信,系在偃甲鸟的腿上放飞出去,一封送往太华山的义兄手中,希望他转交给师父,另一封给江陵结识的偃师友人任飞。至于叶海,暂时也不知他云游到了何方,只能作罢。
刚住下的头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沈夜还是少年时的面容,牵着小曦的手,踏着雨朝他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华月和瞳,脸上都挂着幸福安然的笑容。他不知等在路尽头的,是谢衣,是名为初七的暗杀者,还是他自己,只记得黎明梦醒时分,朦胧之中,放在床头的碎玉似乎闪烁起淡金色的光芒。
第二天,他又做了一只偃甲鸟,周身都用了最好的材料,只把心脏的位置留出来,置入那一片封有魂魄的碎玉。这只鸟,一直被他安放在书案边,常常擦拭,却从不驱使。
他的偃术高超,为人谦逊,很快便赢得了烈山部人的爱戴。有人提议授予他祭司之位,更有佳人以芳心暗许,可他却一一婉言谢绝,不为所动。旁人便说,大偃师初七是个不问功名的隐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一无所求,只是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等着他从天地间某个遥远的角落,辗转过茫茫浮世,带着残缺的半片魂魄,回到自己身边。
十二说他痴傻,他不辨,只以一笑置之,却不改初心。
转眼又是一轮四季流转。这里地处偏远,入冬后气候阴冷,烈山部人又多体弱畏寒,初七便带领他们造起偃甲炉,抽渠中水过炉心加热后,疏往家家户户。在他的帮助下,龙兵屿顺利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第二年,春色降临,整座岛上便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有一日,他赴宴赏花,归家比平时晚了些,推开屋门,一眼便望见桌上那只偃甲鸟不见了。
偃甲鸟身上有重要信物,初七很着急,借着暮色四处寻找。鸟儿一直闲置,注入的灵力很少,理应飞不远才是,他这样想着,顺着灵力的流动,一路追到村落边,再往前只剩一片树林。
就是在这道路的尽头,初七看到了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黑衣,身形削瘦挺拔,正带着几分迷茫的神色四处张望。夕阳穿过林间的缝隙,在他乌黑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他的面容由于逆光而不甚清晰,可初七却觉得无比熟悉,仿佛等待了千万年之久,哪怕是闭上眼也绝不会认错。
那人发觉初七走近,便转过身来,迎上他的目光。
走失的偃甲鸟自空中盘旋而下,扑扇着翅膀,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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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49:54 GMT 8
(十二)
阿夜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氏。打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人,在肮脏的街道上摸爬滚打,为了一碗残羹冷炙,和其他的流浪儿大打出手。
偌大一座长安城,繁华的市井当中人来人往,却鲜少有人会顾及那些阴暗的角落。阿夜就是在角落里长大,这里无人会施予他同情和怜悯,他年小力薄,仅仅是为了活着,便不得不拼尽全力。生活黯淡无光,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早日堕入轮回,得道超生。
一直支撑他活下来的,是随身带着的一个玉佩。
阿夜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捡来此物,只知道那是他身上唯一贵重的东西。但贵重也只是对他而言,那玉佩虽好,却是残破的,从中间断开,只剩下一半挂在绳上。这样不吉利的饰物,自然没有当铺肯接,他索性断了拿去换钱的念想,一直带在身上。有一回,他和几个江湖混混起冲突,对方年纪比他大,又带着武器,见空手打不过他,便耍赖掏出刀剑,划伤他之后狼狈逃跑。阿夜被伤得不轻,又没钱去问诊,只得自己买了瓶烈酒简单处理了伤口,带着高烧,躲在一处废旧的仓房里听天由命。
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黑暗当中,四下空无一人,漆黑的天空中下着雨,雨点打在身上冰凉刺骨,像被细针扎过一般。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过泥泞,蹒跚地往前走着,却不知要去向何方,累得几乎要倒下去。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执伞而立,一袭白衣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人见他走近,便把伞柄微倾,撑在他头上,为他挡住了雨。阿夜抬起头望着那个人,明明从未谋面,他脸上的微笑却莫名地熟悉。
之后阿夜便醒来了,天还没亮,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独自躺在旧屋里,烧奇迹般地退了,身上的伤口也在慢慢好转。屋里没有灯,他低下头,望见腰间的碎玉,竟莹莹地闪烁着,光晕不算明亮,却至清至美。从那天起,他不再有任何寻死轻生的想法,一心一意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几个昆仑弟子路过此处,其中一人见阿夜虽未经修炼却身手矫健,想必是个好苗子,又孤苦无依,便主张带他一道回去。
那人是个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比他高出半头。阿夜素来警惕多疑,很少轻信旁人,但她生得活泼天真,面容清秀,笑容里不带丝毫邪气,阿夜也不知怎的,竟答应了。女孩很高兴,带他饱食一顿,为他梳理头发,还帮他换上了干净的道袍,一路上和他攀谈不停,最后说:“你没有姓氏的话,上山之后介绍起来怪麻烦的,不如就跟了我的姓,当我的弟弟吧。”说完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只巴掌大的玩偶,“这是我最喜欢的兔子,送给你玩。”
那女孩名叫沈曦。从那天起,他便叫沈夜了。
*
沈夜拜师入门,从此在昆仑山住下,习武修道。而知道关于那块碎玉的事情,是在一次去往巫山的途中。
六十年前,巫山上的神女墓突然倾塌,从那时起,附近便常有一些妖类出没,一些怪力乱神的传闻也流传开来。昆仑山便派弟子前往降除恶妖,探查究竟。那天黄昏,他在山道上遭遇一批野狼伏击,不小心走得远了些,和其他人走散了。刚打算燃起信号烟,却在路边邂逅了一名绿衣女子。
那女子携一身不俗的清澈之气,似未涉世,虽无恶意,却也不通礼数,开口便突兀地问:“你身上有一股好熟悉的灵力……莫非是带了什么东西?”
沈夜皱了皱眉,他身上带灵力的也就只有那块碎玉了,心中禁不住好奇,便取出来举给她看。谁知那女子见了便惊呼:“竟然和我捡的那块一样!”
之后,女子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原来她并非人类,而是草木化灵,十几年前在巫山的水边捡了半块玉,见其中灵力非常,就一直带在身边。有一次,她在古道旁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这倒并不鲜见,但那孩子白皙清丽,眼下生有一块朱砂斑痣,她便走近多瞧了一眼,谁知一走过去,她捡来的那块玉竟亮了起来,从腰间飘落,掉在放置那孩子的篮中。
她心中不免讶异,本能地想保护这个孩子,可惜那时她刚刚化成人形,灵力还不稳定,体力更是有限,每天只能活动几个时辰,实在有心无力。她便想了个法子,把篮子放在显眼的岔道边,又略施法术,让过路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做完这些,她便因灵力耗散而失去了意识,等再度以醒来,那孩子已经不在了。从那之后,她一直祈祷有好心人收养了他。
沈夜听完,受到了不小的震动。他自小缘浅福薄,本是不信天命的,可也依稀记得那玉曾给他带来福祉,记得那夜梦中遇到的,执伞而立的身影。难道茫茫天地间,真有一人和他同缘共生吗?
若果真如此,他不敢奢望能与那人相遇,只暗自期盼他也能得天佑,活的美满殷实,少受些人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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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50:13 GMT 8
转眼又过了几年,沈夜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眉目间展露出凌人的英气。他禀赋和心性俱佳,法术修为在同辈当中也佼佼领先,师父自然器重他,正值朝中贵客自京城来访,便派他去陪着。那人擅长收集宝物,和他聊得投机,便把自己的收藏拿出来给他看。其中,竟混有一块珍贵的三世镜碎片。
那碎片经世太久,照理说早该失效,连碎片的主人都不敢确定它是不是真品。但沈夜将它拿在手中时,却被其中迸出的灵力卷入了纷杂连绵的画面。借此机缘,他知晓了所有前尘往事,包括那座高悬九天的寒冷孤城,那些由他掀起的流血纷争,和那个与他纠缠了一世、在梦里依然为他执伞的人。
他去找师父,主动请求前往龙兵屿,帮助那里的烈山部人抵御魔气。师父闻言大惊,龙兵屿原就地处偏僻,而烈山部人身携魔气之事,更是只有少数人知晓。沈夜便诚实地交代了三世镜的事,以及自己前一世的身份。讲完后利落地单膝跪地,一字一地说:“我上一世恶行无数,师父若要责罚,我也绝不推脱。只希望这一世,能多少有所弥补。”
师父见他一脸决绝,眉毛都锁成了川字,不由得笑道:“功过自有天裁决,你既已入了轮回,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会拿上一世的事由来责问你。况且,为师相信你的胆识与担当,你有心为善,我自当成全。”
之后,便传授他抵御魔气的法术,准许他去了。
沈夜打点行装,独自踏上了旅途。一路上四处听探,走了好些天,终于来到了龙兵屿附近。这里山水环抱,密林高耸,人迹又稀少,他不知不觉就迷了路,原以为晌午过后就能到达,可直到夕阳染红了层云,他仍然在林子里徘徊。
暮色四合,远处的景象渐渐变得看不清了,他正愁着如何过夜,远远地飞来一只鸟,毫无惧色地在他头顶上打转,最后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他才发现这鸟儿并不是活物,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偃甲鸟,背上还刻着一个熟悉的纹章。
他既摸了三世镜,自然也认得出,这个图案正是谢衣的纹章。而且,他也知道了碎玉当中蕴含魂魄的秘密,知道另一半曾由他流月城大祭司亲手交给初七。
前世有天意捉弄,让他们落得碧落黄泉两相隔,但冥冥中种下的机缘,却在这一世开花结果。沈夜心怀期待,却又不敢相信,喃喃地念道:“初七……谢衣,是你来找我了吗?”
那鸟儿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双足一登,腾空飞了起来,在他身边徘徊来去,仿佛在催促他跟着自己。沈夜便跟在鸟儿后面,沿着它引的方向,果然很快穿出了密林。豁然开阔的视野前方,散落着一些房屋,炊烟袅袅,一片安宁景象,想必就是龙兵屿的村落了。
而踏着青石板路走到他面前的,正是那梦里人。
*
初七显然也认出了沈夜,震惊地站在原地。隔世再逢的情形,他们谁都没经历过,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各自沉默着面面相觑。
只有偃甲鸟对尴尬的气氛浑然不觉,兀自拍起翅膀,又飞了几圈,才落回到初七手里不动了。初七小心翼翼地掀开它胸前的隔板,把当中的碎玉取了出来。沈夜也拿出了自己的,两片半圆珠联璧合,竟再次亮了起来,一阵萤火似的光芒从里面飘散而出,悉数注入了初七的胸膛。
失去了魂魄的玉也黯淡下来,碎成无数细小的颗粒,随风飘散了。
“好可惜。”初七抬头望着那些粉末,怔怔地说。
下一刻,他却被沈夜牢牢地拥在了怀里,拥得太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只胳膊抽出来,安慰地抚着怀中人的背。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中,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靠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想再分开。
“哪里可惜。”沈夜把头埋进初七的颈窝,在他耳边轻声说,“找寻了一世的灵魂,也该归于一处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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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50:27 GMT 8
番外
======== 人间旧事 ========
龙兵屿一处,草肥水美,风景如诗如画,可惜地处深山湖畔,外人想要到访,要么翻山要么渡水,总得多费几道周折。而其中的居民若非必要,也很少外出。时间久了,颇有几分独立世外的感觉,倒也自得宁静。
在这样的小地方,人们茶余饭后免不了围坐在一起闲谈八卦,流言蜚语总是传播得特别快。比如这个春天,坊间最喜闻乐见的话题,莫过于大偃师初七和一个外面来的大侠士住到了一起。
这两人皆值风华正茂之年,身世也充满了传奇色彩,起先的时候,不论走到哪里,总能吸引大把的目光,期间不乏三两成群的妙龄少女,一边盯着他们一边交头接耳,眼珠都要溢出光来。但不论再好的风光,看久了总会腻,个把月之后,烈山部人也就对他们见怪不怪了。
而两名当事人却完全没有留意自己在坊间掀起的一轮风雨,也难怪,他们朝夕相处,仅仅在彼此身上,便花光了全部的心思,自然无暇他顾。
初七依然做着偃师的活计,平日里时常出访外界,或到田间参与劳作,指挥当地人建造大型农具。沈夜则在家门口收起了学徒,因龙兵屿精通法术的人实在不多,有心的人家便把孩子送到他的住处,跟着他修炼心性,抵御魔气缠身之苦。而闲暇的时候,他们像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长久分离,无时无刻不腻在一起,从修整偃甲到赏花望月,仿佛从每一件稀松平常的人间旧事中,也能找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初七喜欢尝酒,从前一个人旅行时鲜少独酌,现在有了沈夜陪伴,便愈加放纵起来。某一日他外出购置材料,回来的时候拎了半坛子酒。那时天色刚暗下来,沈夜把孩子们遣散了,站在家门口,远远就看见初七抱着酒坛子朝他走来,轻快的脚步踏过石板路,发出嗒嗒地声响,口中喊着:“阿夜,我回来啦——”
初七叫他“阿夜”,比起上一世“师尊”或者“主人”之类的称呼,自然要亲昵得多。他见初七手上身上都挂满了东西,迈起步来都一晃一晃的,叹了口气,迎上去把他的行李一件件接过来:“不是我说,你每次外出,总要买回许多零杂无用之物。”
“这些都是上乘的偃甲材料,哪里无用了?”初七不满地嘟囔道:“我还想着给阿夜打一柄新刀呢。”
沈夜自知不能被他轻易收买,佯怒道:“那这酒呢?”
初七却不答,只是笑着去拉沈夜的手,就是这一抹阳光般的笑容,让沈夜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入夜后,两人便坐在屋顶上喝酒,他们的房子建在坡顶,地势高,视野也开阔,能越过树林望见湖上的粼粼波光。春天里夜空朗明,一轮圆月落在湖心,倒映出一个虚实难辨的影子。
“龙兵屿有住人,不过是百年间的事。在这之前,如此良辰美景却无人欣赏,真是可惜啊。”初七抿下一口酒,有些出神地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沈夜也顺着他的目光远眺,一边道:“其实流月城上所见的月亮,比这还要大得多。可惜没有湖水依傍,终是太过清冷了。”
“是吗?”初七转而望着他,“那些事情我只从记忆里匆匆看过,不像是真的。却要难为你,一直都记得。”
沈夜却只是淡然一笑:“无妨,都是些纷扰往事,你我当中有一个记得就足够了。”
初七怔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撑着屋檐纵身一跳,轻盈地落回到地面,跑到屋子里一阵翻找。沈夜没管他,只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响,独自喝着酒,半杯下去之后,响声停住了,身边亮起一道法阵,是他回来了。
初七拿着一个偃甲盒,郑重地递到沈夜手上,半透明的琉璃壁上挂着橘色的暖光:“这是苍穹之冕,里面储有百年前谢衣所记录的各地景色。”
沈夜按照初七的指点,沿着窥孔望进去,一时间惊诧得忘了言语。等他终于找回思绪,从中抽离目光,发现初七正在咫尺间凝望着他。
“这一方小盒,引我走过了漫漫长路。”他说:“如今,真想带你一起,把当中美景再看上一遭。”
“你若是喜欢,天涯海角都随你同去。”
月色如水,面前人的眼眸却比水更深邃。初七沉沉地望进去,只觉得要溺于其中,迷失了自己,不由得闭上眼,倾身吻上了沈夜的唇。沈夜愣了一下,也放下手中物,揽住初七的后颈,一心一意地回应他。
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过错,沈夜待初七百般纵容,平日里连云雨行欢时也是柔情似水,小心翼翼。这一夜,借了酒劲和春光,终于有几分忘情,动作也急促起来,不由分说地扣住初七的腰将他拉近,撬开他的唇瓣,卷了他柔软的舌尖挑逗着,一个缠绵的长吻过后,两人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阿,阿夜……”初七垂下眼眸,喘息了少许,便抬手要去拉沈夜的衣衫。
沈夜握住胸前那只肆意徘徊的手,用尽残余的注意力,扬袖驱动一个法阵,将两人传送回温暖的床帐间,才用上百倍的热情,继续方才未完成之事。
余下的半坛子酒还被撂在屋顶,今夜里怕是无人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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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和喵喵 发表于 Jan 15, 2014 10:50:44 GMT 8
沈夜持有前世记忆,寻到初七自是幸运,也难免惦念其余故人。适逢良辰吉日,有新人要筹办喜事,抬了花轿绕过九条街,这在人口稀少的龙兵屿里也算是大事,邻里纷纷出门相迎。初七拽了他,挤在路边围观,远远地望见那新娘,不由得一愣。
“那难道是……?”初七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
沈夜点了点头,哪怕隔世,那女子的容貌与气息,他是忘不了的。当年的廉贞祭司华月与流月城共亡,没想到她对故土心存眷恋,哪怕轮回也要重归其间。沈夜见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锦衣华缎在四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也就没有上前惊扰,只愿她能了却前尘,这一世在族人的陪伴之下,过得安稳而富足。
洋洋洒洒的队伍远去之后,初七心生感慨,不由得也思念起旧友,便提笔给偃师任飞寄了封信,说自己已经和沈夜团聚,龙兵屿春意正浓,风景正好,欢迎他随时到访。
几日之后,他便收到回音,说很乐意前来,不过初七也知两地相隔遥远,只当对方是在讲客套话,并没期待太多。谁料又过了不到半个月,任飞却真的来了,来得还气势汹汹,白日里乘着一艘会飞的船只从天而降,落水时,惊得沿岸居民纷纷出门围观。
初七见有异状,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湖畔,登上码头,远远地便看见任飞站在船头上冲他挥手,旁边还伴着个妙龄女子,想来是那位阿云姑娘了。
“你结交的朋友,当真有趣。”沈夜好容易追上初七的脚步,瞅见这惊天动地的排场,不由得扶住了额头。
久别重逢,几个人站在船坞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却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船上跳了下来,一边拍着袖子一边抱怨:“我不过是去舱底检修龙骨,耽搁了一会儿。你们可好,自个聊得开心,转头就把我忘了吗?”
初七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来去无踪的叶海,不由得长大了嘴巴。
转眼间,叶海已经来到他面前,不论年轻的形貌,还是慵懒的神情,都同几年前毫无改变。叶海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调笑道:“一别经年,小初七你果然又俊俏了几分啊,不错不错。”
没等初七回答,他便把目光转向一旁沉着脸的黑衣青年:“哦,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沈夜?”
“是又怎样?”沈夜没好气地答道,“你又是何人?”
“你问我是谁?”他故意挑起了眉毛:“我叶某与谢衣早年相识,同这位初七公子也有萍水之缘,排资论辈的话,恐怕要在你之前。”
“从未听闻。”
“啧啧,如此不通礼数。”他摊手道:“难得还有几件关于初七的秘密,想要告知与你,也罢也罢,还是我自己留着吧。”话音落,只见沈夜的脸色更阴沉了。
初七赶忙挡在两人之间,对叶海赔笑道:“前辈你就别取笑了。不知你们今日到访,有失远迎,待我去预备一桌饭食,权当赔个不是,你就原谅我吧。”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却异口同声道:“欸,万万不可,还是我去吧。”
最终这顿饭食还是由任飞带着阿云一手准备的,这两人安居田园故里,做起家务事,总归比其余几个习武修道之人贤惠得多。故人重聚,自然欣喜万分,初七把十二也邀请过来,一同畅怀饮酒,从黄昏一直聊到入夜。
明月高悬,夜风怡人,两位偃师一时兴起,带着其余几人来到湖畔,搬出工具,沿着湖岸架起了一排燃放烟火的筒器,按种类排好顺序置入数颗礼弹,以导火的绳线串联。不厌其烦地做完了全部准备后,他们便点燃火引,安静地等着。
一簇簇烟花攀上半空,竞相绽放开来,将整片夜幕染得姹紫嫣红,五光十色,如梦如幻。热闹的声响划破寂静,引得附近的人群纷纷驻足观赏,赞叹声不绝于耳。
初七也站在湖边,醉心地仰望着,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涌上来,他刚想回身去找沈夜说话,却被他从背后凑上来轻轻抱住,用力不大,只是牢牢地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抱里。初七知道沈夜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面对亲近的人,也鲜少愿意讲几句真心美言,此情此景之下才袒露几丝心绪,实属不易。便也放松下来,任由他拥着,熟悉的气息围绕在身侧,很是温暖。
沈夜趁初七看不到他的表情,便阖了眼,贪婪地把头埋在他发间,低声道:“从今往后,绝不要再分开了。”
初七不答,笑着扳过他的手,伸出食指指尖,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句话: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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