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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0, 2014 16:49:54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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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0, 2014 17:10:36 GMT 8
第一夜 代价
沈夜曾说:这世间很是公平,有所得就有所失。 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1、一滴雨(1)
每到雨天,沈夜就会想:天空中的一滴雨水,坠入沟渠、历经蒸发、回到云层。 当它再度以一滴雨的姿态出现,与最初那滴会有什么不同?
2、旧光景(1)
沈夜出任大祭司第一年,收授了一名弟子,名为谢衣。 会选择谢衣则是综合了各方面的考量。
其一,谢衣聪慧又天资卓绝,在术法修为上必定会青出于蓝; 其二,谢衣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患病征兆。在疾患横流的流月城中,身体健康的天才很是少见; 其三才是谢衣想用他的天资为族人谋求福祉。
第三点自然最重要,然而如果没有那两个前提,沈夜不会考虑谢衣。
后来沈夜发现,谢衣会错意了。谢衣以为沈夜选择他是因为沈夜的心很善良,然后他以为只要有为他人谋求福祉的心,任何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不知道这世间确实存在着即使好尽全力也无法圆满的遗憾,以及许许多多解不开的死结。后来谢衣也以他卓绝的天资,养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善良。 当沈夜发现他与身边的人无条件地纵容谢衣这种善良的做法并不正确时,谢衣已经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不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不毁去任何一个希望。 谢衣劝沈夜不要与心魔结谋,残害下界生灵。 那时,沈夜回答:若有异议,一战。谢衣若胜了,流月城的未来便由他裁度。 沈夜很清楚谢衣的性子。谢衣一定会选择与他兵刃相向。虽然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并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做法,但谢衣毕竟早已被他和华月宠坏了,这是他的错。 为人师尊者,传道授业解惑,沈夜便给了谢衣一个机会。
于是,沈夜在距他收受谢衣为徒后的第十一年,才为徒弟补上了迟来的一课——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想要贯彻的信念、所要选择的道路,都以绝对的力量为前提。没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力量,一切则都是空谈。 谢衣输了,却又用叛逃反教了沈夜一课—— 即使有绝对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改变人的心意。能与心意相抗衡的,也唯有心意。 彼此都唯有将自己选择的道路贯彻下去,继而相争,制止分出胜负对错。
沈夜终是发现,谢衣的心性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强硬,而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以为展示了强横的力量,就能左右徒弟的道路。
那是失败的一课。但在那一课之后,沈夜反倒学到了“道理”。
3、指间砂(1)
“初七。”沈夜唤出了一个名字。 “属下在。”暗杀者的身影出现得无声无息。
沈夜唇角含着笑意,轻柔地说:“你把面具摘下来。” “是,主人。”
暗杀者面具下那张脸戾气很重,仿佛笼罩在血雾之中。尽管沈夜手上同样也沾满了鲜血,却受到神农血的清正之气加护。与暗杀者靠得近了,五感就会渐渐被其身上腥腻的气息麻痹。 即使如此,沈夜依然有些恍惚。 于是他仍是含笑注视着暗杀者。
“事情办得怎样?” 暗杀者躬下身。“妄议主人言行的十一人……已在前往捐毒国途中被属下解决。” “很好。”沈夜点头:“那里面天机祭司,术法修为仅次于瞳与华月,本座本是担心你会吃些苦头,没想到你竟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属下失职,连累主人挂心。” 暗杀者诚惶地退开一步,语气却是冷硬的。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汪冻结的湖水。
“初七,本座并非责怪你。你很强,即使我与瞳剥夺了你的……”沈夜微笑道:“罢了。假如有朝一日,你比现在更强,你想用你的力量做什么?” 暗杀者只思考了一瞬,便笃定地回答:“主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是么……你再说一次。” “主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这样啊。”沈夜闭上眼,神色忽然有些疲倦。 “那么对你来说,偃术是什么?” “偃术?就是那堆会动的纸壳?” “没错……那堆会动的纸壳。”
等不到暗杀者回答,沈夜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唇边笑意更重。只是在暗杀者看来,多了几分苦涩。 “罢了,此次辛劳你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 暗杀者怔了怔,并没有依命退下。“主人……属下知错。” “你何错之有?” “属下令主人不快,罪该万死。” “是么……那你打算如何改?” “主人要属下怎么改,属下就怎么改。” “原来如此……”沈夜怔了许久,唇角微微一动。“不是你的错,是我贪心不足。” “主人,属下……” “人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不是么?” “是的,主人。” “而所谓贪心不足,非但不能望梅止渴,还只会让人更为遗憾懊恼,不是么?” “是的,主人。” “所以说……不是你的错。退下吧。” 而后沈夜闭紧了嘴,不再发一言。暗杀者虽然很是疑惑,最终顺从地鞠了一躬。 “遵命,主人。”
他的语气仍然平淡而冷硬,像一汪冻结的湖水。
他的身形隐去后,沈夜长长地叹了口气。 初七…… 既忠心又冷硬。
沈夜有时会因初七的冷硬产生错觉,仿佛那个与他对着干的谢衣还存在。然而每当他仔细观察初七,就会从后者身上看到他自己。 毕竟这八十余年来,初七只注视他一个人。 初七会注意他的喜怒哀乐,观察他的行事举止。继而,初七会在无意识间模仿他,以他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事情。
冷硬而无情,身上沾满血腥,视偃术为会动的纸壳的,其实都是一个名为“初七”的……沈夜的境像。
4、指间砂(2)
一切即将落幕之际,瞳特地去见了沈夜一次。瞳 瞳告诉沈夜,日前他已制造了第十二具活傀儡,那将是他最后也是最得意的一具作品。 沈夜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事,会让瞳亲自来禀报。于是他产生了兴趣,不乏柔和地问瞳为什么。 瞳则回答,十二是他为了他自己所制的,不仅身体健康,还拥有世上最明亮双眼的活傀儡。
沈夜听了感到有些难过,半晌才注视着瞳平静的左眼:“你要他代替你活下去?如果你愿意去下界,我会替你开心。” “我不去下界。”瞳嘴角弯了起来,铁制的右指缓缓敲击着轮椅扶手的边缘。“我这个人长久以来不为族人所喜,将来即便到了气候温暖的下界,心仍会活在寒夜里。因此,倒不如利用十二,好好地做一次美梦。这就足够了。” “美梦么……不错。”沈夜笑着说。“不久之前,我也做过一次美梦。” “噢?是说谢衣的那具偃甲?” 沈夜颔首。他将瞳视为友人,瞳也的确很了解他。 “那具偃甲将自己视为‘谢衣’,仍为寻求除去砺罂的法子而在下界行走。我也便将他当作谢衣,问他——这些年来悔不悔?他说不悔,我居然有些高兴,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那具偃甲同本座兵刃相向。” “若他胜了,我按照当年的约定将烈山部命运交付与他,这一切或许能以另一番光景结束……”沈夜收敛笑容,没有掩饰他的失落。“但一百年后他仍未变强。” “你也知道那只是一具偃甲,仍是较了真。” “不错。本座已从美梦中醒过来,而你可以继续做下去。瞳,我能不能嫉妒你?”
沈夜以为他说了一个笑话。瞳却觉得不怎么好笑,从鼻子里发出了闷哼。“梦醒了就再去梦一个。反正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注定要葬送在黑暗中,多想几桩好事亦是无妨罢?”
沈夜终于又笑了起来,默默地在心里感激了瞳。 瞳缺乏幽默感,他不会反讽,正因如此,他只说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们这种人,只能在暗夜中梦想,其他的,再不能奢求。
“对了,那第十二具活傀儡的素材是什么?” “你猜。” “上次那名百草谷天罡被你做成了十一……至于十二……是雩风的手下?姜伯劳还是禀岩?” “都是。也都不是。” “噢?” “十二有禀岩石的双手,姜伯劳的右腿,他的双眼则是我用在下界捕获的妖兽所制。至于头脑躯干,则来自当年那批谢氏后人。”
“谢氏后人……?”沈夜终于感到震惊。“我……本座怎么从未听说过。” “当时,那孩子的母亲被你送到无厌伽蓝。我想你若是知道那批族人中有怀孕的妇人,你又要难过了。我瞒下了他的存在,同他一起生活在无厌伽蓝。他不知他与谢衣是同宗,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事天理不容,仅仅是安份地与我生活在同一处。” 瞳面无表情地陈述着,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
“前不久,他发病了,同我们一样。我见他病情还未扩散,以姜伯劳和禀岩的肢体替换了他的肢体,此事并未征求他同意。施行换肢时,他一直在问我,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截掉他的肢体?我到底想做什么?后来我又想既然已经动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替他换了妖兽的双目,在他脑中植满蛊虫。他成了十二之后很合我心意,但我有时想起那个安份地待在角落里不发一声的谢氏后人,仍会觉得有所缺憾。所以说,你看……”
瞳不住敲击着轮椅扶手边缘。
“你常说‘任何事都有代价,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我们这种人,向来都遵从着这种道理而生存,不是么?” 沈夜怔怔地想了许久,终是点头。“没错。”
5、一滴雨(2) 生命中的最后几日,沈夜终于不会对着雨水思索。 因为—— 天空中的一滴雨,历经种种,再度以一滴雨的姿态出现。 但无论它看起来与之前那滴有多么相似,都绝不能是以前那一滴。 沈夜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失去了他最得意的徒弟。
第二夜 裂痕 裂痕一直存在于那里,只是在最初的时刻,他们两人都刻意不去直视。
1、旧光景(2)
谢衣已经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 华月不时望向门口,一会儿又望向窗边,后来她走到沈夜面前,倾身跪下。 “紫微尊上,谢衣他……” 沈夜持着一卷木简,看得目不转睛。 “不准为他求情。” “尊上,谢衣犯错自然该罚……可、可是……” “你都知道他犯了错,还有何‘可是’可言?” “可是……风琊来了。”
“风琊?” 沈夜总算放下了竹简。 “他来做什么?” “今日本该是生灭厅主事向您提交记录的日子,谢衣正在受罚,想来风琊以为他能暂代正主事之职。” “原来如此,风琊他心思倒是灵活。”沈夜蹙着眉,眉心浮现出很深的纵纹。“这都怪谢衣平日里不愿积威,才惯得那个风琊一有机会就想踩着他往上爬。” 话虽如此,沈夜沉吟片刻。“罢了,让谢衣起来。”
又过片刻,沈夜放下竹简,起身朝着门口踱去。 华月松了口气,很轻很快地笑了一声。 沈夜便顿了一顿。“月儿,你笑什么?” “阿夜是要亲自去护阿谢吧?不管你心里再怎么生阿谢的气,也不会让旁人欺负他……这样爱护徒弟的阿夜,感觉很好。” 沈夜身体僵了一僵,半晌,板着脸道:“廉贞祭司,你怎能妄议本座言行?还有,此时此地不准唤我‘阿夜’。”
……是阿夜你先唤我月儿的啊。 华月想着,强忍着笑意,行了一礼。“是,紫微尊上。”
沈夜踱到门口,听到风琊阴阳怪气的声音。
“喂!谢衣,你跪远点,身上的魔气恶心死了!” 沈夜凝神细听,门外的谢衣不发一语。 风琊又啜了一口。 “看什么看?!难道你不是流月城的罪人?又难道不是你把心魔放入了流月城?想当年老子样样比你强,却被你压在头上。要是大祭司收老子为徒弟,不让你去瞎捣鼓那些东西,哪有今日心魔依附矩木,危及沧溟城主的险状?大祭司此刻不知心里多悔恨!”
沈夜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而后慢吞吞走到门外。 “心魔如今依附矩木不假,可谢衣什么时候成了流月城的罪人?本座怎么不知道?”
这一瞬,风琊脸上的表情可说是精彩斑斓。 “尊、尊上……”
沈夜板着脸,一字一字道。“谢衣引爆五色石,以其灵力暂破伏羲结界,而后又发现感染魔气者可适应下界浊气,也算为我烈山部寻到一条存活的路子。还有本座今日罚他跪,并非是因此事。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议论他。” “是,尊上。” 风琊咬牙,不忘瞪一眼谢衣。沈夜见状只觉得头疼。 “风琊,你今日来做什么?” “属下替正主事整理了近日来生灭厅的文书记录,特来向尊上汇报……” “噢?既然你还知道你并非正主事,本座便再问你一次,正主事就在本座身前,那么……你来做什么?”
风琊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含恨道:“是,属下告退。”
风琊走后,跪在地上的谢衣慢慢抬起头,感激地说:“多谢师尊维护。” 沈夜神色一柔,侧过身去不看他。“起来罢。跪了一个时辰,你可有好好反省错误?” 谢衣站起身,倾身一礼。“徒儿知到私自去到下界有错。可是……徒儿觉得此时如若什么都不做,错处更大。” “哼。”沈夜转过身去。“你可知族民对心魔甚为恐惧?族民此时需要一个表态。而你……正是应什么都不做,静静待在城内,做出一个反省的姿态。还有,你没发现么?你身上不但魔气愈发浓厚,浊气也亦然。你想让族民们更讨厌你?” “这些……徒儿都知晓……” 谢衣垂下头,年轻而俊秀的面目有些模糊,与阴测测的光线中显得苍白。 看得沈夜心生怜惜,不知不觉间语气柔和了些。“我烈山部世代修清正之力,因而不适应下界浊气。你此时虽然身染魔气,也万勿小看了下界的浊气。” “多谢师尊关爱。可是……徒儿仍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谢衣说道,小心地摊开手掌,一束花自他掌中浮现。 鲜艳而娇嫩,粉色的花瓣边还沾着露水。 还未散去的法阵光芒映着花束,衬得它瑰丽非常。
“师尊,徒儿在下界找到了这束花,我能不能……将它献给沧溟城主?”
2、花(1) 沈夜眯起眼,无声地看了谢衣许久。 他从谢衣手中取过花束,扔到地上。
“你所谓的‘力所能及之事’,就是去寻找这种于事无补的东西?它就比留在流月城中安抚人心更重要?”
谢衣面色更苍白了。他垂下眼:“师尊,沧溟城主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你为何如此想?” “魔气混浊,与我烈山部清正之力相互排斥。徒儿身体尚且健康,感染魔气都会觉得不适。沧溟城主得不得与心魔共同依附于矩木,又动弹不得,挣不开魔气熏染,她岂非更难受?” “……” 沈夜怔了一怔:“你所言虽未事实,城主却未曾责怪过你半句。况且方才为师所言并非妄语,你的确为我烈山部找到了一个前往下界的法子。” “正因如此……徒儿才更想做些事。” 沈夜这一句让谢衣眼中绽放出了光彩。“不但是为沧溟城主,也是为了烈山部。徒儿踏足下界,听闻有洞天福地的传说。那些地方或许浊气不重……” “住口。”沈夜眯起眼,“总之你是要说,你一边为沧溟城主找花,一边寻找洞天福地?” “是的,师尊。” “此事关系重大,你为何不先与为师商量?” “我……徒儿已经犯了错,未确认能弥补之前,不想让师尊空欢喜一场……” “那么,为师本以为你好好待在住所反省,遣人去传唤你时却不见你踪迹。继而族人纷纷议论你为求存活,抛下疾苦的众人独自逃亡下界。为师又不为难么?” “徒儿……” “你还想反驳?” “不是……徒儿只是……” “回去好好反省。若是再次前往下界,为师,不,本座绝不饶你。”
沈夜背着身,等待谢衣回答是。 但半晌过去,身后仍是寂静。
“师尊……”终究,谢衣艰难地开口:“流月城中只有我一人感染了魔气。因此,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做,为什么不让我去弥补?” 沈夜一时之间答不上来,眉头又蹙了起来。“没什么为什么,本座就是不许你去。生灭厅正主事谢衣,你不可再违背本座的命令。” “……是。”
3、指间砂(3)
很多年后,隐居在静水湖中的谢衣找到了一卷笔记,上面有一段话——“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谢衣慢慢地抚摸着干涸的墨迹,明明是他自己的笔记,却觉得很陌生。 于是关于初次前往下界,进而受罚的记忆忽然浮现出来。谢衣想起了沈夜最后的表情,他那冷淡的语调、和莫名强横的态度。 谢衣忽然发现,那时他只害怕沧溟责怪自己,但沈夜呢? 那时,他似乎从未觉得沈夜会责怪他?一直笃定地相信着,沈夜从未就他使得心魔入城一事上生过气。 那时他为何又这般笃定? 以前……他想要回护一人一城。不过……沈夜当真需要他回护么?
时隔近百年,谢衣才发现他也许并不了解沈夜的心情,终是产生了恐惧。 谢衣此时还未发现他的存在既为荒谬,只将这一切理解为时移世易。他以为他的想法发生了变化,看待沈夜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许久之前,他以为只有他能前往下界,为烈山部族人寻求一线生机。但对于沈夜来说,他并是唯一的一人。 心魔最初依附于矩木,除却矩木中的沧溟城主,它近不了余下族民的身。 大概从那时起,沈夜便存了与心魔结盟,让全族感染魔气以适应下界浊气的心思。而沈夜知道他不会赞同他的想法,所以要将他困在流月城内,慢慢地看着…… 一切走向无可挽回。
谢衣摊开手,以法术幻化出一丛花束。 鲜艳而娇嫩,粉色的花瓣边还沾着露水。 还未散去的法阵光芒映着花束,衬得它瑰丽非常。
他怔怔地看了那束花许久,叹息道:“原来……在那时,裂痕便已存在……”
4、花(2)
沈夜拾起地上的花束,去了寂静之间。
“沧溟……”他呼唤着矩木中的女子。 沧溟睁开了眼。 沈夜将花束放置于她发边,笑着说:“这是谢衣为你找来的花,你喜欢吗?” “谢衣?就是华月口中的‘阿谢’?你的亲授弟子?” 沈夜慢慢地点头。 “他始终对你心怀愧疚,又听说你向往下界草木,前几日偷偷溜去下界,找到了这束花,还暗中开始寻访下界的洞天福地。我倒觉得,这是个瞒过砺罂的好办法。” “找花……倒也不错。”沧溟身体被矩木束缚,不能动弹,只得眨了眨眼。“你告诉阿谢,我很感激他的心意。”
沈夜笑容略僵,退了一步,黯然道:“好。不过……今日属下带着花束前来的意图,你已经明白了?” 沧溟怔了片刻,终于察觉到花束中属于沈夜的那一抹轻微的灵力,沉默了一瞬。 那一瞬对沈夜来说比一生还漫长。 后来沧溟终于露出了笑容。 “冥蝶封印是我教你的。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你要每日替我寻找花束。对了,就让阿谢去做吧,我很喜欢他的花。”
那样果断的回答让沈夜很是难过,他不忍心再拒绝沧溟,但踌躇了半晌,依然板紧脸,道:“谢衣……不行。我已经命他回处所‘思过’。很快就会有其他感染魔气的人履行此事。” “为什么不让阿谢去下界?” “……谢衣与我们不同,生来善于与人亲近,以往深得族民喜爱。此次他感染了魔气,虽一时为族人排斥,但随着我烈山部与砺罂结盟,族人应会慢慢看淡此事。因此他现在便是再难捱,也要留在城中,尽早获取族人谅解。此为其一。”
沈夜轻声地娓娓道来,他没有发现,他一说起谢衣,神色总是柔和的。
“其二。我烈山部对下界了解不足,魔气是否能完全抵御浊气现在尚不可得知。谢衣是下一任大祭司,我不愿让他去冒险。其三亦是同理……”沈夜摊开手,看了看指套下,那些几乎微不可见的褐色斑点。“当年我并未痊愈,进行计划的途中随时可能发病。若是我倒下了,他在我身边,方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接任大祭司一职,引导族民。”
“其四……其四则是……” 沈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 “与砺罂结盟一事必定会引发族人反弹,族内很快就会腥风血雨。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所信任的人、我想保护的人、依靠着我并能让我依靠的人,全都在我身边……”
“是么……”沧溟沉默了许久,终是苦笑。沈夜所信任的、想保护的、能依靠的……不知那位阿谢是哪一种。 但不管是哪一种,那位阿谢都对阿夜很重要吧。 于是沧溟忽然有些羡慕谢衣。沈夜执意与砺罂结盟,为求生存而毁去了烈山部曾为上古神裔的尊严。为此,沧溟无法反驳,亦无法苟同,只能以自身为祭品,替一族……亦是替沈夜赎罪。但从此以后,她终是无法再原谅沈夜。 若是那位阿谢…… 也许……他能一直陪伴沈夜走到最后吧。 沧溟想道。
末了,她说:“那么,我便替你祈愿,希望阿谢一直陪在你身边。” 沈夜苦涩地一笑,轻声道:“多谢。”
第三夜 色彩
人只要相信什么,就会被染上什么样的色彩。
1、偃甲兔(1) 闻人羽在谢衣的工房内找到一只兔子。 雪白柔软的绒毛、红通通的双眼,粉红色的耳朵、口鼻以及肉垫。软软的,托在掌中还能感觉到些许温度。 闻人羽被吓得闷哼了一声。
乐无异被闻人羽的声音吸引过去,打量了兔子,忽然眼放绿光。“这是……谢伯伯的偃甲兔?哈哈!做得跟活的一样!” “跟活的一样”这句话让闻人羽冷静下来。她抚着胸口嘀咕道:“还好还好……不是活的……”
“闻人,快把那只兔子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拆开它。” “啥?这么可爱的兔子……拆什么拆!”
恰逢谢衣办完事归来,看到抱着兔子横眉竖目的闻人羽,恍惚了一瞬。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脑海中浮现。 他便咳嗽了一声。“闻人姑娘,这是在下做的第四只偃甲兔。”
话音未落,闻人羽像是被惊吓到了,手忙脚乱的将兔子放回原处。“谢前辈,我、我只是摸摸……” “无妨。闻人姑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不了……我……” 乐无异却在这时插话进来。“谢伯伯居然会做四只偃甲兔?前三只是什么样的?它们又各有什么能耐?” 谢衣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来让乐公子见笑。那四只兔子是在下多年前为一位小姑娘所制。玩物而已,派不上大用场。四只兔子仅只是颜色不同。”
“不同颜色的兔子?”乐无异仍然不放过谢衣:“白的灰的黑的粉的?” 谢衣默然,在那一瞬,脸上浮现的表情居然是尴尬。 “不。彼时我与她都不知真正的兔子是什么颜色。因此……第一只兔子是灰的,第二只是七彩的,第三只是绿色的,直到做这第四只,我才知道,中土的兔子多为白绒红瞳……”
“七彩的……兔子……” “还有……绿色的……” 乐无异与闻人羽果然震惊了。而后乐无异便禁不住问:“谢伯伯你以前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怎么连兔子的颜色都不知道?”
谢衣呛住了,往事忽是历历在目。 半响,叹息一声。“那是一个……你希望兔子是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的地方……”
2、旧光景(3)
一只巨大的灰兔蹲在沈夜与谢衣面前。它的面目颇为坚毅,黑色的瞳孔里闪着奇异的金芒。 沈夜仔仔细细打量了大灰兔半天,终是满意点头。“谢衣,你看这兔子可不可爱?” 谢衣面色僵硬,艰难道:“徒儿觉得……它很是威猛刚硬……”
沈夜毫无自觉地打断了谢衣违心的赞美:“威猛刚硬有什么用?我是问你可不可爱?” “这个……” 谢衣勉强点了点头:“可……” 大灰兔忽然立身,飞快地蹭到谢衣脚边,继而张开血盆大口,喵喵地叫了几声。
谢衣立刻退了几步。“啊啊啊啊!” 沈夜感到很不满。“一只兔子而已,你怕什么?” 谢衣不敢再说违心话。“徒儿……徒儿以为它想吃掉我!” “……一派胡言!”沈夜拂袖而去。
但不到一炷香功夫,他又折回了工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颓败。 “小曦一见到那只兔子,就吓得哭了起来,道是她想要的小小兔并非此等形状。” 谢衣深有同感道:“真正的兔子,体型应是不会如此巨大……” “原来是做大了些?” “也不会长着一张浓眉大眼的人脸……” “……为师就是浓眉大眼。” “更不会喵喵叫。” “……” 沈夜彻底没辙了。“谢衣,为师一向不善于摆弄小物件,你能不能……”
“师尊请放心交给徒儿!”谢衣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拍了拍胸脯。“徒儿一定会做出小曦小姐满意的偃甲兔!”
3、旧光景(4)
彼时尚且年少的谢衣觉得,他虽从未见过真正的兔子,但只要按照族中留下的典籍记载细心制作,这么个小玩意不是难题。 然而沈曦异常难缠。
第一天,谢衣参照偃甲鸟的做法,拿着偃甲兔去见沈曦。身形小小的沈曦嘟起了嘴。 “灰扑扑的……不好看……”
第二天,谢衣又拿着七彩的偃甲兔去见她。这一次他下了更多功夫,兔子的身体七彩流萤,就像日落时分变幻莫测的天空。 沈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仍然缓缓地摇头。 “真好看……可是小曦想要的小小兔,不是这种颜色……”
于是谢衣问她:“小曦小姐想要什么颜色的兔子?” “小曦……小曦不知道……可小曦觉得,不应该是七彩的……” 谢衣想了想,蹲到沈曦身前,温柔地问:“那么小曦小姐,请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 沈曦歪着头想了半天。 “绿色……像矩木的新芽……嗯,小曦喜欢绿色!”
但当谢衣做出绿色的偃甲兔时,沈曦已经不记得,她曾在三天前哭闹着要一只小小兔。 谢衣还是将偃甲兔送给了沈曦。沈曦欢喜了两日,又说她想要更软更可爱的小兔子。 最后是华月为沈曦做了一只兔子抱枕,不是绿色而是鹅黄色,自是柔软可爱。 那抱枕日复一日地被沈曦抱在怀中。对此,沈夜哭笑不得地对谢衣说:“你看,我们两个大男人折腾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如女人做的更讨小孩欢心。” 谢衣不甘心地回答,没错。
4、指间砂(4) 过了数年,谢衣偷偷溜到下界,在为沧溟寻找花束的过程中,见到了真正的兔子。
原来兔子的绒毛是白色的,一如冬日暖阳映照下的新雪。 它们的眼睛则是红通通的,像瑰丽的红宝石。 它们的耳朵、口鼻、肉垫则透着粉色,轻柔而欢畅,是能将心化开一般的颜色。
谢衣便在被罚紧闭思过的时候,做了第四只偃甲兔。 雪白的,颜色正确的兔子。
谢衣关完禁闭,去找沈夜认错,顺带请他把那只兔子交给沈曦。 有一瞬,沈夜眉头舒展开来:“难得你还有心。为师替小曦谢谢你。” 谢衣则说:“徒儿这次去往下界,见到真正的兔子,原来与我们想象中不同。而后徒儿想到小曦小姐连兔子真正的颜色都不知晓,就觉得很是难过。” 沈夜听了,怔了一瞬。 “所以你一定要将真相展现于她眼前?即使也许她一辈子都无法碰触?” “徒儿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真的就是真的?无法用假的取代’?你可知,你这样做,无论对小曦……还是对族民来说,都太残酷。”
谢衣答不上话,惶恐之间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后来他听到沈夜说:“他们想相信什么,就让他们一直相信下去。如果我们做不到破困而出,事情的对与错于我们而言便是空谈。”
这一番话将谢衣接下来想说的事堵了回去。 那时沈夜已经察觉到,谢衣隐隐知晓他接下来的做法。 但他不允许谢衣来反驳他。
5、指间砂(5)
人只要相信什么,就会被染上什么样的色彩。 即使……那是错误? 错的不会变成对的。人又为什么能一直麻痹自己?
恍惚之间,乐无异惊惊乍乍的声音又将谢衣拉回现实。 “不会吧?谢伯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谢衣便沉静地笑着,微微摇头。 “往事不提也罢……明日便要出发去捐毒,你们还须快些做准备。”
第四夜 阴翳
他所教导的东西,沉到心的暗处,成为阴翳。
1、心魔(1)
魔物一向对阴晦暴戾的东西很敏感,因而,当沈夜带着花束踏入寂静之间时,砺罂察觉到了他身上那些无法被清正之力掩盖的血腥气。 砺罂感到兴奋,于是沈夜眼里冷不丁地映出了它漆黑的、如烟如雾的形体。
“今日你去了何处?大祭司殿下。” 沈夜面沉如水,绕开砺罂,将花束放置于沧溟身边。“下界。” “去干什么?” “找花。” “找花找出了一身血腥气?” 沈夜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却又镇定自若地摆正了花束的位置。 “瞒不过你,的确遇到了些许麻烦。” “我很感兴趣,什么样的遭遇,能被修为不凡的大祭司殿下称之为麻烦?” “小麻烦而已。”沈夜总算转过身去正视砺罂。“其一,这的确并非大事,早已解决;其二,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砺罂却很高兴。沈夜在他面前一向公事公办,虽然往日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隐含的怒气,但都不比今日,他说及“私事”两字时来得清晰强烈。 它感受着源源不断的黏稠怒意,舔了舔嘴唇,仿佛最极致的美味已经唾手可得。
“那么,我便只再问一句——亲自动手杀人的感觉如何?大祭司殿下~”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法阵将它弹回矩木树干。 法阵的光芒扩散开来,仿佛蛛丝,其间又充斥着魔物最为不喜的清气,将它压制到动弹不得。
“砺、罂!” 沈夜缓缓地将右手握成拳,看着法阵一点一点将砺罂重重包裹。“你与本座虽立有契约,不得相互加害。不过,假若你仍如现下这般挑衅,本座虽不能要了你的命,却也能叫你日日夜夜都不好受!”
砺罂听了,用干枯的声音大笑起来。一想到终有一日,他会将这位尊贵无比的大祭司心中的情绪吞噬殆尽,一时的难受便算不上什么了。
“我不比大祭司殿下修为高深,自然是大祭司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你我结盟已整整二十二年,时至今日,你还从未喂食过我半点人界的七情六欲。毁约的下场是什么,大祭司不妨自行想象。”
“哼。”沈夜松开法阵。“目下时机并未成熟。本座早已派遣七杀祭司前往下界寻找素材,以实验矩木枝效果。待时机到了,则自然会履行契约。” “大祭司殿下总说等待时机,倒不如先允我吞食些许流月城族民的愤怒与恐惧。横竖忤逆大祭司的罪人层出不穷。如何?”
砺罂舔了舔舌头,此时他的舌尖忽然忆起一个味道。 黏稠之中带着一丝清冽,像是早春里消融的雪水。 那种恐惧中不乏清正心智的情绪,对于魔物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于是阴险而又凶恶的心魔,罕见地沉浸入回忆中。
“说起来,我知道这城里有一个极美味的人……那是二十二年前,我在这座城前徘徊不去。那时伏羲的封印忽然出现破绽,我顺着缝隙潜入城内,遇到了那人……”
2、心魔(2)
二十二年前,名唤砺罂的心魔潜入流月城,随即被一名青年发现其存在。 对方的恐惧只有一瞬,那是数千年来被迫蛰伏于一座死城的流月城民初次见到来自外界的丑恶之物的反应。 砺罂抓住了这个空隙,潜伏进那青年内心。 那一瞬间的进食,让砺罂领受了极致的美味。
后来那名青年靠着精深的修为驱逐了它。 再后来它被城中众人驱逐到矩木下,情急之中附身矩木。也许众人是顾及着矩木之中的女城主沧溟,无法再对它下手。 待到它与沈夜结盟,承诺以魔气熏染城民,使其不惧下界魔气时,又是那名青年,首先站出来接受魔气熏染。
因为砺罂曾直接附身于那名青年,所以当时青年身上本就有不算淡的魔气。那时,青年眼中满是无法抑制的愤怒,砺罂凭直觉知道那种滋味一定更为绝妙。但对方有魔契石在身,它的修为又实在太弱了些,便只好将这一餐留到日后。
又是时至今日,它才忽然想起。这二十二年间,它再也没见过那名青年。
3、心魔(3)
“大祭司殿下,最初接受魔气熏染的那人是谁?”时隔二十二年,砺罂终于想起了询问那名青年的名字。
在之后的日子里,沈夜手段残酷狠戾,流月城内时有腥风血雨。砺罂屏息潜伏着,在流月城内寻找被沈夜一党镇压的“忤逆者”。但凡他们中若有一人未佩戴魔契石,砺罂必定日夜盯梢,趁着他们奄奄一息之际依附其身,吸食其情绪。 如此,砺罂也累积了些许实力。尽管仍不是沈夜对手,到底初入流月城的时候强悍。 砺罂相信,终有一日,他可以不再畏惧沈夜的力量,尽情饱食。
沈夜却没想到砺罂会忽然提起谢衣,宽大法袍下,拳已黯淡捏紧。 “你问他做什么?” “呵呵。只是想起,许久未曾见过他。不知为何,今日尤其怀念。” 沈夜闻言一惊。滚滚的黄沙,折断的偃刀,飞溅的鲜血,一幕一幕忽地从他脑海中闪过。 于是他仿佛也嗅到了自己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味。 魔物都是敏感的,这气味浓烈到连他自己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过砺罂。
“那人二十二年前忤逆本座叛逃下界。本座恨他入骨,自今日起自会遣人寻找他。若是寻到,必定将他挫骨扬灰!在此之前,你不可于本座面前再提及此人,以免本座恨难自抑,伤及于你!”
沈夜背过身去,似是愤懑至极。心中却在想,以寻找谢衣为借口,加派人手在下界寻找福地,继而建设新城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好。不过若是你日后寻到他,务必让我吞噬他的情绪。” 砺罂二十二年以来第一次领受沈夜的怒气,已是大为满足。 他干枯地笑着,回到了矩木中。 “那么……晚安,大祭司殿下。”
4、旧光景(6)
初七在流月城中住了一百年,对这座城池的认知却并不多。 他只知道城池依附矩木根茎而建,上下共计六层。下层本为民居,但随着近千年来地面浊气愈发浓厚,城民居所不得不一再变换。 下层早已荒废,城民大多迁往中层。祭司们居住于第五层神殿,享有宫室,女城主沧溟与心魔砺罂则共同依附于顶层寂静之间里的矩木主干内。 这其间,唯有七杀祭司瞳居住于最下层。
最下层颓败不堪而又寂静无声,极少有城民靠近。在那里的多是即将被送往无厌伽蓝的“忤逆者”。 除此之外,只有瞳。 他就是诞生在那样的地方。
最初的记忆很模糊。他起初整日泡在药液里,身上爬满了蛊虫。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四周悄无声息。 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周围热闹起来,到处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声音。 他试着在最下层绕了一圈,在一间破败的石室里找到一群人。 声音是从那些人的身体里发出的。许多年后初七才弄明白,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这些初七身上都没有。
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声音愈发强烈。 双重心脏的鼓动,嘈杂不堪,又掺着一分本初的喜悦。
那个女人看着他,面目却渐渐扭曲起来。 她异常惊恐地喊了一声:“……谢衣!”
5、旧光景(7)
那一群谢氏族人不会想到,他们为了洗脱“家族罪孽”而做出的举动,反而为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由于初七的举动,瞳不得不提前将参与追捕谢衣的那一批谢氏族人送往无厌伽蓝。 沈夜的手伸不到下界。只有如此,瞳才能保住那位怀有身孕的谢氏妇人,进而让她在浊气弥漫的下界,生下一个不知道是否能适应浊气的孩子。
瞳从无厌伽蓝回到流月城后,则愈发视初七为无物。一连好几日,他都不曾正眼看初七。 而在以往,瞳试验着各种各样的蛊虫之际,至少视线有时会飘落到初七身上。
初七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死寂,尤其是在他见到了“别人”之后。 终于有一天,他走到瞳面前,词不达意地问,那天的女人呢?
瞳无声无息地收拾好各种器具,推着轮椅回了寝殿睡觉。 但在第二天清晨,瞳推开门时,楞了一会儿。 初七靠在门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那身形寂寞得让人于心不忍。瞳踌躇片刻,终是推着轮椅过去,轻微的声响果然惊动了初七。 而后,瞳调整了方向,对着墙说:“那一群人已经走了。你以后要安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他不许你看到除我之外的‘别人’,也不许我同你说话。” 所以,瞳并不是在对初七说话,而是对着墙自言自语。
“他……是谁?” “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为……为什么……?” “这一次,他要一个人教导你,不让你再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扰乱心智。” “教导……又是什么……?” “……” 瞳沉默了片刻,冷淡地告诉初七。所谓教导,即是由沈夜来告诉他,他该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做什么样的事,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6、旧光景(8)
一个月前,沈夜抱着满身鲜血的谢衣去了瞳的宫室,他说:“瞳,我要你救活这个人。” 沈夜的态度里透着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但声音出卖了他。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彰显出眸中紧张的意味。
那时谢衣只剩一口气。也仅仅是只剩一口气,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已经隐隐变得透明,上面还有一道接一道封印术的痕迹。 烈山部族人一旦断气,身躯就会化为尘埃飞散。沈夜用了数十道封印术,才勉强将谢衣的身体保存下来,带到了瞳面前。
瞳面对这种情况,有些缺乏经验,但急智之下仍然想到了将蛊虫植入谢衣的心脏,用蛊虫来吊命。
沈夜在宫室里坐了一会儿,无声看着瞳忙上忙下,不多时他便离开了。 直到入夜,沈夜才又来了一次。他看着浸泡在药液里的谢衣,说:“瞳,洗掉他的记忆,将他变成一个没有喜怒的人。” 这个命令让瞳有些惊讶,他试着提醒沈夜。“抽掉记忆、压抑七情之后,他就不再是谢衣。”
沈夜冰冷地笑了。“不是谢衣也好,省得被人惦记。” 然后他要求瞳对谢衣的残骸,也就是日后的初七下一道绝对命令,除却他的命令,初七不可自行去上层,尤其是不能出现在别人面前。 瞳自然问了,为什么。 沈夜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以指背拭擦初七脸上的药液。
“方才,我在来此处的途中,忽然想起——他还是谢衣的时候,我其实并未真正教导过他什么。他的偃术是别人传的,法术很快便能举一反三,剑术更是无师自通。或许,正是因我没有好好教他,他才会固执己见不知悔改。”
所以,沈夜这次要一个人慢慢教导初七。 的确,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夜甚至不需要初七去思考。 他只要初七全盘接受他的教导。
7、旧光景(9)
瞳已经可以预见,将来沈夜与初七的关系会是何等扭曲。 然而瞳他自认对谢衣早已仁至义尽。他帮谢衣叛逃,是违背了沈夜,于是现在遵从沈夜的心意为他制造了一个初七。 如果不是出于沈夜的执着,谢衣早就该死在捐毒的黄沙里。那么,他无论用谢衣的残骸制造出什么,谢衣本人都不该有怨言。
思及于此,瞳叹了口气,收拾行李去了无厌伽蓝。 在这之后的一百年间,瞳彻底遵从沈夜的命令,再也没有对初七说过哪怕一句话。
但初七却因为瞳唯一一次的违矩,得到了希望。 他自此知道,有一个叫沈夜的人,能够教导他。 尽管此刻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做什么,他为什么与之前遇到的人不同。但总有一天,沈夜会告诉他:他该是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初七便在颓败的下层里,在无声的死寂中,默默等待沈夜的出现。
8、指间砂(5)
半年后,初七终于等到了沈夜。
沈夜走进初七的房间,仿佛神祇降临于世,打破了那个房间内仿佛亘古不变的寂静。 他微微地笑着,伸出手,很是温柔也很是和蔼地说:“初七,近来本座有些忙,一直找不到空隙来教导你……快,到本座身边来。” 那一瞬,初七早已麻木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沈夜对此很满意。 他特地冷了初七半年,就是想看看在这一刻,当初七绝对寂静的世界里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对方会不会将之视为珍宝并且从此全心听从。
彼时,阳光的影子投射在沈夜那只伸出的手掌上,拉出长长的黑痕,成为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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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 发表于 Jan 10, 2014 17:10:54 GMT 8
第五夜 飞鸟
宛如飞鸟,迎着漫无止尽的风沙前行。 即使双翼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沉重,仍然不知疲倦地飞翔着,寻找有他所在的终点。
1、破军(1) 沈夜在这一年的神农寿诞结束后,赐谢衣“破军”封号。
就外人而言,此为沈夜对谢衣信任如初的表现。流月城民一但成为有封号的高阶祭司,便在主神殿内享有席次、宫室,时时刻刻受矩木主干灵力滋养,极尽尊荣。如此一来,师徒二人日渐不和的说法便成了谣言。 因此,很难有人注意到,谢衣受封那一日眉眼低垂,捧着玉印与宝册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华月虽然知道受封背后的真相,名义上的庆祝却仍然要办。 她去到破军的宫室找谢衣时,看到谢衣反反复复地抚摸着玉印,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慎重地将之与宝册放在一起,锁进一口小箱子里。 华月可以想象,玉印上的“破军”二字是如何刺痛了谢衣的心。她也明白,谢衣表明了他的态度。 祭司呈递文书的时候,落款处需要附上印章,方能生效。如今看来,谢衣根本不打算履行破军祭司的职责。
当晚的祝宴上,沈夜没有出现。谢衣郁郁寡欢地喝着闷酒,不知不觉便失言了。 “破军,为什么偏偏是破军?华月大人,师尊果然是在警告我。” 华月嘴上安慰道:“尊上最看重的人是你。你总有得到封号的一日,早一些总比晚些好。‘破军’二字也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切勿多心。” 但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破军。
破军,我行我素,个性倔强,遇事每多辩驳,翻脸六亲不认。
沈夜向来不会随意行事。前不久,他才处置了三名谋反的高阶祭司,如果他仅是想提拔谢衣,让谢衣顶替其中一人即可。 这果真是沈夜的警告。他在提醒谢衣……近些日子,谢衣同他争执过多。 因而谢衣所言无错。“遇事每多辩驳,翻脸六亲不认”,即为沈夜对谢衣近来所为的评价。 而入住神殿后,每日言行皆须记录在案。沈夜最近虽然不怎么愿意见到谢衣,却借由晋升一事,变相地将谢衣看得更紧。
无论如何,以前那种每月花几日整理生灭厅中的文书记录,余下的时间就拿去钻研偃术的闲散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华月思及于此,有些难过。 人要是能一直做适合自己的事情,便是幸运。沈夜要谢衣做的,却未必适合谢衣。
2、破军(2)
在不久以前,谢衣还是生灭厅主事,尽管那时他还住处在中层的民居,却三天两头出现在沈夜与沈曦的宫室里。 他有时带着图纸,有时带着偃甲玩具,有时带着一小壶酒。出现的时候,脸上总是泛着温柔又充满生气的笑容。 但当他成了破军祭司后,两人宫室隔得近了,私下里却再也没碰过面。 谢衣的宫室里总是悄无声息,仿佛那里并未入住一个年轻而不失活泼的祭司。
直到有一夜,沈夜刚哄了沈曦睡下,神殿里忽然回荡着一阵接一阵的闷响。 沈夜寻着声音的源头走到谢衣的宫室门前,见到内里凌乱不堪。一具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偃刀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地,谢衣拿袖子擦了擦黑乎乎的脸,将偃刀的部件捡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导灵拴弱了些之类的话。
沈夜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随即眉又皱了起来。 他不知道谢衣此时虽不知神剑昭明的存在,但为求除去砺罂,已是在试着制造能够切断灵力流动的偃刀。 沈夜只觉得谢衣分不清轻重——往日他纵容谢衣痴迷偃术,是想让族人活得轻松些。但此时烈山部时势却与往日不同,该看重的,早已不是偃术。 谢衣要是有下一任大祭司的自觉,应该做更有用的事。比如怎么哄骗砺罂,或是学习如何安排部署人事,好在流月城内遥控下界诸事的进展。 因而,沈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但就在翌日,谢衣向沈夜提交了一份文书,上面记载了他对心魔砺罂的调查。其间提到,砺罂已以矩木为基盾,若是强行驱除砺罂,矩木也将受损,流月城则倾覆。因此,若要除掉砺罂,还得另寻他法。 沈夜终于松了口气,晋升后的谢衣总算不是全然不务正业。他所查到的东西并非无用。情势虽然险峻,但只要弄清楚,就不难找到对策。 甚至有一瞬,他在想也许可以将谢衣唤来,告诉他关于冥蝶封印的计划。横竖他是下一任大祭司,有些事不该被蒙在鼓里。 然而最终,沈夜的目光牢牢黏在文书落款处。 那里只有“谢衣”二字,并无破军祭司的印章。
沈夜看了半天,咬紧牙冠。 而后唤来华月。“去将谢衣进来的起居记录调出来,本座要查看。”
谢衣不将他自己看做破军祭司,沈夜便要让谢衣知道,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已经是破军祭司。
3、破军(3)
数年后,谢衣想起当日那一幕,仍觉得无法原谅。 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皆被旁人所窥探,继而被记录是一回事,毕竟包括沈夜本人在内,神殿内的祭司都是如此。 但一言一行都被拿出来横加指责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对谢衣如此吹毛求疵的人是沈夜。 沈夜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那一日手段却确实过分。他将起居记录掷于谢衣脚下,叫他拾起来照着记录念。每当谢衣念完一日记录,沈夜就要问他一次:“这一日你错在何处?” 谢衣倔强地回答。“徒儿不知何事有错。” 沈夜冷笑一声。“很好,继续念。”
最终连华月都看不下去,摈退众人,强行自谢衣手中夺走了文书。 “别念了。尊上的苦心,阿谢你还不明白么?” 跪在地上的谢衣一声不吭,宛如一尊石像。 沈夜冷笑道:“本座怎能指望他明白?他出任破军祭司以来,碌碌无为,分不清轻重,将心思用在旁枝末节的地方——我烈山部已与砺罂结盟,从此各取所需,为何要除掉他?本座从未教过他何谓‘在其位不谋其职’,他倒是无师自通了!” 谢衣闻言面色青白,气得身体不住颤抖。 许久,他抬起头,毫不掩饰眸中的反抗之意。 “徒儿不觉得积极制造沾染魔气的矩木枝……或是谋划别的危害下界的计划,就是‘在其位谋其职’。徒儿本无错,无须师尊指正。” “很好。”沈夜咬牙:“你不想要本座赐予你的职务,本座可以收回去……连同你的性命一起。”
话一出口,沈夜本是有些后悔。他久居上位,原本就不是善于循循诱导的人,再加上近日手段残酷,戾气日重,不经意间便对着最为看重的人也口出威胁。 但因谢衣毅然道“这若是师尊所愿,徒儿绝不反抗。”,他又将涌到唇边安抚之言咽了回去。 “……不知死活!”
自此日起,沈夜与谢衣彻底决裂,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沈夜觉得谢衣变了,但又立刻察觉到,谢衣不是变了,而是他向来如此。 他将“善”看得太重。凡事若是不违背他的“善”,他便能一直温和柔顺。但若与他的“善”相悖,他即使赔上一切也不会认同。 而谢衣也觉得沈夜变了。师徒十年,以前沈夜说得最多的一句是“你若有兴趣,尽管去试试”,继而笑着纵容他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但如今,沈夜说得最多的则是—— “不可忤逆本座,本座最讨厌背叛。”
谢衣终是走出神殿时,做出一个决定。 他要去下界。 若是在流月城内闭门造车,也许永远造不出能够斩断灵力流动的偃刀。而若是去到下界,也许能寻到合适的材料。 以及,浊气稀少的洞天、神农的行踪、或是别的可行之道,这些或许都能在下界寻到。
因而,数日后,谢衣在华月与瞳的协助下叛逃下界。
4、指间砂(6) 十六年后,谢衣在出发去巫山之前,与在下界结交的一位朋友偶然重逢。 他看到那人鬓角染着霜华,眼边生出皱纹,一颦一笑尽显老态,忽是察觉到:不知不觉间,光阴已匆匆逝去。 流月城中的故人们,不知有几人没挨过那十六个寒冬。
谢衣这十六年间从未怀念过流月城。只因无须怀念,眼一闭,故人音容笑貌自然浮现眼前。 他行走在下界,气候很暖和,花草风景五光十色。然而,除却为帮助他人而造制造偃具的时候,他的心却还沉浸在决裂的那一日里。 明明曝露在阳光下,仍旧冰凉刺骨。 于是流月城的时光仍然鲜活,身在下界反倒如坠梦境。
而当那一位友人惊讶地说“多年不见,你与当初一模一样”时,谢衣笑了笑,心里算出他今年应是三十八岁,这年纪在下界也不算老。他便说了几句俏皮话,大意是他的族人向来面嫩,要是师尊老人家出山,大概还会勾得许多妙龄女子哭着喊着想嫁给他云云。
但谢衣也意识到,若是在流月城,没有人会这样问他。 他到底已经离开了流月城。 想回去的念头,便于一瞬之间萌发。
后来谢衣同那一位朋友又寒暄了几句,忽是察觉到有一股气息一直在跟随他。 是百草谷的人…… 谢衣在心里沉吟着,面色一凛,匆匆同那人告辞。随即转身出城,进到官道旁的树丛里,眨眼间失去了形迹。 待百草谷的人好不懊恼地离开,谢衣才缓缓现出身形。
此时谢衣的已知神剑昭明之事。不久前,他一边寻找昭明剑碎片的下落,继而意外得知当世有一处地方名为百草谷,是墨者隐居之地。 墨家受神农恩惠,亦是擅长偃术。谢衣便起了兴致,去了百草谷一趟。 百草谷的墨者与中原修仙门派不同,理念并非荡尽妖邪,却将世人的安危看得更重。他很是动容,便向一位墨者预言未来将会有沾染魔气的矩木枝现世。那名墨者将信将疑,随即察觉到他满身魔气。眉头一蹙,客气了几句,随后派人暗中盯梢他。 在这一处上,百草谷又与修仙门派是相同的,都认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谢衣有几次偶遇修仙门派,那些道士一旦察觉他满身魔气,更是二话不说就要“降妖除魔”。
即使谢衣的法术、剑术、偃术都强到足以令他在下界安身立命,他仍是渐渐感觉到了窘迫。 从最初的毫无自觉地带着魔气浓厚的身体招摇过市,到后来不得不刻意隐藏行踪,他在这世间能走的路竟是越来越窄。 虽是如此,他仍不愿意用践踏下界人的生命来保全族民。
5、指间砂(7)
又过了六年,谢衣想起他已年过四十,面目仍是半分未变,要是再出现于世人面前,恐怕得引发人们惊恐。又不得不在外出时戴上面具,将仍然年轻温柔的眉眼隐藏起来。 也是这一年,他参照自己形貌制造出一具偃甲人。
偃甲人完成之日,谢衣又发现自己真是有些累了。 那一具偃甲若是诞生在二十二年前,他必定会命令偃甲人分头行动,一同寻找昭明剑碎片的下落。但现在,谢衣只希望它隐藏起来,将他的偃术传承下去,继续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于是谢衣调试着偃甲人,苦笑了许久。 原来,人如飞鸟。想要坚持一个信念,就如同迎着漫无止境的风沙飞翔。渐渐地,身上便沾满了尘沙,双翼上背负的东西也越来越重。 不再只为信念而活。 而人在不得不竭力挣扎的时候,也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譬如他所制造的偃甲人,并不是流月城的叛逃者,只是一介寻常偃师。出生便是为了研究偃术,以后也的确只是在一直研究偃术。
然而,不管怎样,却因是逆风而行,退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无论做着什么样的梦,信念扔无法割舍,只能一直前行,不停地前行。 谢衣不知道,沈夜是不是也如此。 若是同为飞鸟,总有一方先飞到尽头。届时,他们就会看到另一方在等待。谢衣想先到终点,等着沈夜。到那时,谁对谁错自有分晓,继而相逢一笑,恩仇泯灭。
谢衣便是如此相信着,踏上了前往捐毒的旅程。
第六夜 日落
等到日落,白日下的梦境就被会黑暗淹没。
1、白日梦(1)
雩风与风琊彼此间早已互不待见,即便到了龙兵屿,两人的关系仍未有半分缓和。
这一次他们大打出手的原因是两人共同前往海边防护外界窥探,雩风一边抱怨海风毁其美貌,一边往头上抹了大半盒以前偷偷从下界购得的桂花头油。 风琊捂着鼻子说:雩风你快把老子熏死了! 的确,桂花头油的甜腻掺杂在海风的腥咸中,味道难以形容。 雩风眉一挑,从袖子里掏出铜制手镜,左顾右盼了许久,才慢吞吞道:“有些丑人就是见不得本座貌美,说起话来酸意冲天。这才真是~臭不可闻~”
两人一旦动手,海边的飞鸟与游鱼便遭了秧。尽管这就是沈夜所要的结果,龙兵屿海岸线周围百丈内,没有任何活物靠近——但华月将两人的言行报告给沈夜时,沈夜仍然是冷笑着,流露出杀意。 “将他们调回流月城。从此以后,不必再回龙兵屿。永远不必。” 华月便迷迷糊糊地想起,雩风与风琊近来总在暗地里蠢蠢欲动,沈夜早就想找机会除掉他们。 她叹着气说:“他们又没犯什么大错,好好训斥一顿便是了。如今情势不同以往,阿夜你也不必再如以往般心狠手辣。”
沈夜张着嘴,神情微微有些疑惑。“什么叫情势不同以往?” 华月便将话说得更明白。“我族已从流月城内破困而出,如今正是百废待举之际。龙兵屿也需要人手,阿夜你又何必放着堂堂两位高阶祭司不用,让他们空守一座死城?” 华月注意到,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沈夜眉间的戾气褪了许多。 许久,他喃喃道:“是么……”
此时瞳走了进来,接过话头。“可不就是如此?流月城那地方,连我都不想回去,更勿说他们两人。” 沈夜眼一亮:“不如将他们两人送给你做药人……” “我现在已对蛊术失却了兴致。”瞳摇着头,慢悠悠地在两人面前晃了一圈。 他步子不大,腿还有些跛,但就是这样的步姿,也远胜从前。
而后瞳说:“自从将身患绝症的族民尽数医治痊愈后,我的心思便放在如何医治小曦上。此刻正是要紧关头,你不许塞人进来打扰我。” 沈夜面色阴晴变化了许久,最终讪讪地说:“是啊……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轮不到我来做恶人……”
言罢,沈夜抬头望向天空。 天际上挂着一轮雪白的月亮,内气依稀可见各种建筑物的轮廓。那是他们的流月城。 他们费尽心机从那里逃了出来,只留下一座城池的尸骸。如今再从地面上观察流月城,那座城池冷寂依旧,居住其内的压迫与绝望感却已荡然无存。 反倒只剩伤感与怀念。
而华月从这时起,隐隐约约意识到,她在做梦。
2、白日梦(2)
在梦境中,许多逝者去而复返。渐渐地,沈夜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神情也越来越柔和。 沈夜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在华月的梦境里,大家都能理解沈夜的用心。期盼的得到了,失去的回来了。大家都在笑,面上泛着喜悦。 华月站在远处看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上去凑热闹。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终于有一天,谢衣也回来了。 谢衣带着满身的风尘,面目却仍然一如当年,温柔而和气。 沈谢重新接纳了谢衣。他将跪地不起的谢衣亲自搀扶起来,连声道:“回来就好,为师早已原谅你。” 而后,他轻声道:“如此一来,为师便可……” “便可”……?华月在心里疑惑着。 人群那头的沈夜笑容有些僵硬。 华月知道,沈夜将烈山部的未来托付给谢衣,他便可以放心地以身殉城。但他犹豫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笑着说——
“为师便可……欢喜地活下去。”
3、指间砂(8)
所以这只能是梦。 华月醒来后,心想白日生梦,未免太过闲散。但这也说明,事情的确已经接近尾声。 细细数来,沈夜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那么…… 她自己又还能活几日呢?
华月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而后去了一趟主神殿。今日是烈山部举族迁往下界的第一日。她清点了决意去往龙兵屿的族人数目之后,去沈夜的宫室汇报。 华月忧心忡忡地说:“大多人都不肯走。毕竟众人从出生自如今,从未离开过流月城。他们宁愿与流月城共存亡。” 沈夜对这个状况早有预料,他说:“让龙兵屿的族人与流月城的族民保持相互通讯,过不了一两日,大多数人都会离开了。”
接着,他细细解释道:人若是长久地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会憧憬着离开,但也会因从未面对过外界而生出胆怯。 人们会将那种胆怯误解为恋家,这时只要让先离开的人描述清楚就好—— 离开并不是将现在与过去割裂,而是在一个生存条件优越许多的地方,将过去延续下去。 烈山族民都不是傻子,只需一两日,他们便能想清楚这一点。
华月没想到沈夜能说出这一番话,充分地理解了现状,态度又近乎于包容。说话时的语气也很柔和。 她又不由想起先前那个梦。若是沈夜肯去龙兵屿,和众人一起活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变成梦中那个她所期望的阿夜吧。
因为情势不同,已经没有必要心狠手辣。 渐渐地,宽容起来的他被众人所理解,继而大家都围绕在他身边。 再有一日,收授第二名弟子,亲历教导,待到年迈之时,将族人的将来托付给对方,最终放下一切,欢喜地活着。 在那样的未来里,除却谢衣不会再回来,一切都很好。
华月想着,有些走神。 直到沈夜皱着眉,不悦地唤她:“华月?”她才回过神来。 为掩饰尴尬,华月讪讪地说:“尊上要检查龙兵屿的状况么?” “好。”沈夜微微颔首。 沈夜不像别的高阶祭司,譬如瞳,会刻意回避龙兵屿的存在。事实上,百余年来,沈夜多次去往龙兵屿,亲自监工,看着它由一个东海极东处的荒凉海岛变成如今的景况。龙兵屿是他承诺给族人的未来,对于这座岛的事,他更要亲力亲为。 “说来本该再亲去一趟龙兵屿”沈夜说道:“只是城内还需部署,实在脱不开身。日后龙兵屿只能托付给你们了。” “……” 华月假装没有听懂沈夜话里的暗示,转过身唤出法器箜篌,信手拨弦以催动术力,调出了龙兵屿的景象,冷声道:“属下尚有要务,就此告退。”
流月城中,领导大家活下去的是沈夜,待事情告成后最活不下去的也是沈夜。 让沈夜欢喜地活下去……听来如此简单的一个愿望,却是华月穷其一生也无法实现的奢求。
4、指间砂(9)
华月踏出宫室大门的时候,沈夜也曾唤了她一声。她装作没有听到,沈夜就随她去了。 横竖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不必在小事上与她置气。 沈夜想着,暗中下定决心:明日……明日一定要送她走。
他转身回到龙兵屿的影像前,忽然之间,面色有些僵硬。 不知何时起,那里飞舞着一只黑色的蚊虫,正是瞳特制的传音蛊。
沈夜扶额:“瞳,你偷听多久了?” 瞳波澜不惊的声音传了过来。“其实是我比华月先到……自然什么都听到了。” 沈夜不禁苦笑。“那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主动离开?” “无法可想。除非你可以封住她的五感,强行将她送往下界,否则……她的心思,你还不明白?” 沈夜抿着嘴,没有接过话题。 那一边,瞳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道:“连华月也不行么……你想同谁一起走最后一程?小曦?沧溟城主?除此之外,你还在等什么人?” “并非如此……本座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华月不肯走。” “因为她太了解你。”瞳冷淡地说:“她知道你会让你有能力相护的人一直活下去,她也知道你无力负担的人,更会绑在身边一刻也不松手。” “此话何意?” “即便是说……这几日来,我并未听说,你有安排小曦的去向。”
有瞳这一言,沈夜便明白了。 沈夜颓唐地坐回石椅上。在他身侧,龙兵屿的景象清晰而鲜明。草木在狂风中摇曳不止,海浪掀起雪白的水花。 这正是沈曦梦寐以求的下界。
“小曦……走了又能怎样?她那模样,永远不会长大,每隔三日便要失忆一回,又是‘逆党沈夜’的妹妹。她去了下界,反而会比现在活得辛苦。”
所以,沈夜从未问过沈曦,她愿不愿意去下界。对他来说,沈曦如此的麻烦,麻烦到不亲自看顾她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安心。 华月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她试着成为沈夜的麻烦,却是为时已晚。
5、指间砂(10)
“那么……初七呢?” 瞳顿了片刻,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个名字。“你也未安排初七的去向。”
“初七……”沈夜沉吟着,面色一沉。“前几日在广州,本座已向他言明他的真实身份。之后初七自请跟踪乐无异一行,伺机抢夺昭明剑心。如今他还未归来,大约……记起了从前,又悄悄走了也未尝可知。”
“所以,这便是你对初七所做出的安排?” 瞳倒是很意外。沈夜身边的这一群人里,初七竟然是最早被安置的一个。 沈夜说他已经戳破了初七的真实身份,又说初七也许已经走了。但这只是他的希望罢——希望初七如同当年的谢衣一般,扔下他,走得干脆利落。 如此,沈谢就不必再为初七……以及谢衣费心。
于是瞳感到些许不快。 “若是初七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他?”瞳说道。“我所制的活傀儡向来忠诚……这一百年来,你也早该看出,他到底是对你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初七,还是当初那个忤逆你的谢衣。又何必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就是看不出才无可奈何啊。
沈夜答不上来。然而瞳口吻中的笃定又让他心境莫名好了许多。 他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盯着它。 “瞳,你觉得初七会回来?” “当然,除了此处,他根本没有能够立足的地方。” “若是初七回来……本座还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真是麻烦……”
话虽如此,沈夜面上终是泛起些许笑意。 谢衣与初七……十年师徒情谊,一百年主从关系。以前背叛他的人是谁,现在留在他身边的人又是谁。这些早就该看清,也早就该做出选择。 而在一切已成定局的现在,沈夜觉得他终于可以做出选择了。
一个离开了主人就不知该怎样活下去的活傀儡,一个一百年来只能注视着一件参考物的暗杀者,一个他自己的分身……果真是——麻烦到不知如何解决。 所以,沈夜只好和他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永恒黑暗,将过往的一切埋葬。
“这一百年来,本座从未教导过初七如何脱离我而生存下去。他若是回来,再教导也是来不及了,不是么?” 沈夜轻声说道。 瞳顿了许久,也笑着说:“是啊。”
他知道沈夜终于做出了选择。 一百年前,为了族人,他将无力负担的东西绑在了身边,譬如每隔三日便要失忆的沈曦,又譬如至死不愿认同他的谢衣。 一百年后,他终于为了他自己,选择了能另一个陪伴他走到最后的人。 虽然那人不是华月,但若是初七,倒也不错。
6、指间砂(11) 在沈夜下定决心等待初七归来的翌日,他忽是收到密报,上曰乐无异一行已伙同中原修仙势力一起于流月城下方搭建浮台,打算一举入城。 这个举动意味着乐无异已取到了昭明剑心。 而沈夜等了一个白昼,初七并未回来。
血红的夕阳之下,沈夜无法抑制地大笑出声。 他知道初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结果,他又做了一次看似美好,实则一触即破的白日梦。他以为初七就是他自己的境像,然而到了最后,初七仍然选择了一条与谢衣相同的道路。那就是离开他,逃到别的地方去。
何必等到日落,何必等到黑暗将一切吞噬。所谓白日梦,就是心中但凡有些许清明,就会醒过来的梦境。 人只有不断放纵自己的软弱,才会让那些不可言说的绮念,于白日之下,慢慢聚集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 而此刻,沈夜目之所及只有黑暗。
“祝贺你,这一次终于自为师身边逃离……永远的。” 沈夜眯着眼,望向远方喃喃自语。
但他并未发现——有一只灰色的偃甲鸟,口中更衔着一把偃刀刀柄,此时正围绕在流月城结界附近,哀哀地飞翔。
终夜、月冷 但在最后,他仍然回到了他身边。
1、终末(1)
夕阳即将落下,又一个白昼即将过去,下一个白昼却永远不会到来。 沈夜摊开手,看着空荡荡的掌间。曾经握于掌中的东西都已经流逝了,这一刻也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他只好在流月城内走动着,寻找他的葬身之地。
一边走着,又不禁在想:死亡的意义是什么?
起初,沈夜去了主神殿。 神殿内稀稀落落聚集着族人。年衰老买的夫妇、疾病缠身的母女、孤苦无依的孤女。沈夜认出,这其中有许多人,当初用沉默来反抗他的“暴/政”。到了终末之日,也是他们,同沈夜一起殉城。 沈夜看了一会儿,问他们:“你们恨本座吗?” 那些人打量他许久,缓缓地摇头。时至此刻,恨或不恨有什么意义。 而关于生存、尊严、死亡这三个选择的对错又有什么意义。 沈夜便转身离开。主神殿属于这一群不反抗、不争辩,却能平静等待终末的虔信者。
沈夜又去了神殿外。因城池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察觉到危机的中原修仙势力已尽数退出流月城,与其迎战的祭司们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缓缓地向他们点头。“流月城即将崩塌,你们快走吧。再晚些传送法阵怕是也会崩损了。” 而后,他笑着目送着祭司们一一离开。 这是他身为大祭司,能为族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后,沈夜去了炼制五色石的炉室。 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异常遥远的过去,神农以矩木为基,于此处炼制五色石。烈山部人越过茫茫的洪水,万里迢迢来此相助,最终得神农应允入住此城。 烈山部人以为他们的虔诚感动了神祇,却没想到,漫长的寒冬就此拉开帷幕。
一百二十二年前,谢衣为了制造一具供族人取暖的偃甲炉,在此引爆五色石。伏羲结界暂破,心魔砺罂趁虚而入。而后沈夜终于找到了令这漫漫寒冬拉下帷幕的方法……却是以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方式。
他们是被神祇践踏的一族。他们为了生存下去,又践踏了他人。 当单纯的对与错不能阐述他们的现状时,人们便将这种无法可解的死结称之为命运。 人又觉得命运由苍天主宰,于是下界的人很早就学会在石板上刻下对命运的疑惑。 他们问——苍天,这是为什么。
沈夜年少的时候同许许多多族人一样,在冰冷彻骨的雨夜里对天询问,这是为什么。 后来他不再问了。比起向上天提出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做出了更有价值也更有意义的事情。 此刻,他踏着摇晃的石面,一路走过,心中想:他的同伴、他的敌人也都如此。在询问又得不到解答之后,才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而再一次的询问,则是生者的特权。终究是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存活下来的胜利者才能再次向天问询——
这样的命运,究竟是为什么。
2、终末(2) 十二犹豫了许久,终是伸出脚,踏上柔软的泥土。 草木的香气与海风的腥咸几乎同时扑面而来。十二有些茫然地接受了这种与流月城完全不同的气味。 不好闻,但是很新鲜。 那就是他对龙兵屿最初的认知。
十二以为龙兵屿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个“下界”。他已经忘记了,整整有一百年,他都与瞳一起,生活在一座暗无天日的古寺里。他四处走动着,贪婪地看着,因为他记得,瞳要他去看广袤的山河。 瞳给了他世界上最明亮的双眼,而这双来自妖兽的眼睛使他在观测龙兵屿的现状时,也有余裕注意到,天上那座雪白的城池,正在崩溃瓦解。 瞳大人此刻大概已经飞灰湮灭了。 十二的心不觉有些抽痛。周围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喜悦中掺着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想也许就是瞳大人提到过的“新生之喜”。 天上的那座城池,烈山部人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继而他又想起瞳也曾说:一样事物的新生,总伴随着另一样事物的毁灭。 然而,瞳却没有告诉他:新生的意义是什么。
十二只好自己去想: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族人一代一代地将生命延续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所寻求的意义是什么。
若说生命其本身就是意义,这一点也要待到十二在日后……在漫长的流浪中方能体会。而在此刻,茫然是活下来的胜者的特权。 十二最终从周围新鲜的事物中挪开目光,专注地看着逐渐崩塌的流月城。 他的主人在那座城池里悄无声息地迎向灭亡。就像那座城本身,曾在无尽的冷寂中悄无声息地延续着,尽管在走到尽头时一度迸发出了光芒,却因早已被时间埋葬,连最后的迸发也被人遗忘。 所以十二专注地看着。 他隐约察觉到:除了他,大约再也不会有人来铭记,流月城灭亡的过程。
于是在最后,十二用他那双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看到一只灰色的偃甲鸟,趁着伏羲结界崩溃之际,飞入城中。
3、终末(3)
相争的意义又是什么?
乐无异站在鲲鹏背上,一边不断闪避呼啸而来的冰柱,一边告诉自己,他已做了该做的事,今后该想一想将来。 但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谢衣与沈夜这两个人,骨子里极其相似. 他们都拥有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信念贯彻到底的决心,那是一种从心底最深处透出来的强硬。 进而,他们相争。 因为生命无可取代的珍贵,沈夜践踏着“他人”也要将族人的生命延续下去;谢衣叛逃家乡也要护住被践踏的“他人”。而谢衣所制的偃甲人与初七,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人”的生命。 但隐藏在相争背后的本质,分明是如此相似的。
如果说相争是为了贯彻自己的道路,那么在相争的尽头,留下的会是什么? 乐无异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将腰挺得笔直,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流月城。 领悟是活下来的胜者的特权。
那座城池正在死去。它的死亡也是一个信念贯彻到底所引发的结果。虽然目不可及,但在死亡的过程中,也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因此而诞生。 正如信念的碰撞中,必然会有什么东西存留下来。
所以人才会……那么执着地…… 去寻找意义啊。
此时,一只灰色的偃甲鸟,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掠过。 乐无异察觉到了—— 那只偃甲鸟身上有他熟悉的灵力磁场。
乐无异怔了片刻,不知该做何反应。 最终,只是苦涩地笑了。
“师父,你已经贯彻了自己的道路……所以在最后,你想回到流月城……回到他身边……对么?”
4、瞬间
沈夜仿佛听到了,仿佛羽翼震动的声音。 继而他抬头,看到一只灰色的偃甲鸟,迎面飞来。 偃甲鸟口中衔着一把破碎的偃刀刀柄。
沈夜抑制着惊讶,摊开手掌,待到偃甲鸟降落到他掌心。然后他感受到了偃甲鸟与偃刀刀柄上那两股相同的灵力波动。
沈夜怔怔地看了许久。 “你……是初七……还是……谢衣……?” 灰鸟不语,静静靠在他掌心。 沈夜心中的风雪却因此而融化。他仿佛看了,前方有一名年轻人,迎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面目有些模糊,既像是初七,又像是谢衣。 随即沈夜觉得,无论对方是谁都不重要了。 他已知道,在最后的时候,这个幻影拼尽全力,回到了本该一无所有的他身边。
5、亘古
在生存的尽头,与死亡的尽头。 在信念的尽头,与相争的尽头。 在结束的时刻,与开始的时刻。
原来一切界限都可以被模糊。而在模糊不清的界限中,的确有什么留存下来。
两人曾经有过的时光匆匆闪现,如吉光片羽,却迤逦了冷月荒城。 唯一真实和清晰的,是他们的遥遥一望。 沈夜微笑着,将手掌中的东西握紧,慢慢地,贴在胸口摩挲。 “我知道……你回来了。”
夕阳落下,月亮升起。幻象终会消失,下一个白昼永远不会到来。 但即使无人得知—— 这一刻的温柔,仍是定格成为永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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