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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0, 2014 12:30:2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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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0, 2014 12:31:07 GMT 8
你当真不跟我走。乐无异又问,沈夜正从地上站起来,他细细看他的脸,苍白静默,适才那一点哀恸仿佛是错觉,沈夜将嘴角紧紧抿起来,双臂不死心的垂落,黄昏里夕阳下飞舞萤火虫一样的光芒,星星点点,黑衣的祭司抬起头望着,手指探出衣袖,轻轻一碰。
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乐无异知道,他说的是‘小曦’。 那些光升腾而起又完全散去,像沧溟死去时身畔曼丽环绕的冥蝶,像华月死去时温柔回归他手中的灵识。还有什么呢,他想,乐无异在跟他说话。空中不断有碎石掉落,尘埃弥漫。沈夜一点点挺直了背,掸了掸衣袖。
其实能够预料到是什么样的选择,乐无异知道,但温柔善良的心肠总让他忍不住多说那一句话,纵然这一部剧落幕,罪魁祸首———— 不需要。沈夜点了点头,一无所有也仍旧高傲似的姿态,虽然语气和缓不少。 流月城很快会崩塌。乐无异听见他说,你不杀我,那便快走。尾音消逝在空气里,跟随转身的背影一同湮没于夕照,长廊尽头宫殿漆黑,沈夜一步步走去,那是没有任何光芒能够照亮的地方,两旁石壁镌刻神明的事迹,不知名藤蔓的浮雕,古老的文字,信仰,背弃,尊严,生存,一生里融入所有心血感情的地方一路延伸出上百年的记忆,结局到来时理所当然的连死亡都无法带来任何异样情绪,朝着许久之前由自己划定的路走向归宿,他沉默的像一尊傀儡。
鲲鹏掠过头顶发出焦急的长鸣,乐无异发现他无法收回目光。 沈夜! 乐无异冲上前去,修习流影剑的好处此时分外明显,长廊投下的阴影里他看不清沈夜的脸,但还来得及抓紧他的衣袖,手指滑过冰凉厚重的织物,碰到袖子里同样冰凉的皮肤。 沈夜。乐无异说,紧紧握住了一只手腕,恍惚又觉得自己留住的只是一副躯壳。 枯死的矩木枝叶擦过脸颊,冷风在腾空而起的瞬间灌入衣领,他站在他的身边,既不疑惑也不反抗,凌乱纠缠的长发挡在眼前,他将目光投往不陌生但也并不熟悉的世界。你想要我去哪里,他问,淡漠虚弱的语调又像是无所谓多余的生命里一切即将到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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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将对方带回长安,那一战的尾声也渐渐平息之后乐无异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虽然从前也有过,自然,彼时当憎恨与悲痛主宰大部分情绪之时,乐无异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任何正面看法,一路于无处不在的危险与杀戮中他已然习惯对方的残酷,只剩沉默中无声的挑战与决心蛰伏在少年的血脉,终有一日化成复仇的兽,吞噬掉高高在上永远用不屑一顾来回应他质问的阴影。
大多数时候,沈夜留给他人的印象只是一个影子。 紫微祭司身份尊贵,他走过的道路两旁尽数俯首跪拜,城主无法主事的时候沈夜的意思便是沧溟的意思,他的礼服看起来沉重而肃穆,饰以黄金宝石,他站在最高处的祭坛,自下而上仰望只能看到火焰中金属冰冷的光泽,他独居殿所深处流月城中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进去的地方,那里太过寂静,偶而传出任何声音几乎都令侍从屏息继而小心翼翼,传言中百年的光阴里大祭司性情逐渐阴郁喜怒无常,华月说只有去见小曦小姐的时候阿夜才会和从前一样。怀念那样的沈夜么。对方轻嘲着在她无奈的目光里转过身去面对窗外,一天里最好的风景,夕阳下无数藤蔓沉默扎根于泥土,深紫与宝石蓝的花朵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绽放,这座半死的城池也有笑料,生命的止步阴差阳错铸造永恒,植物不知道枯萎与凋谢,夜复一夜。
乐无异走到水边,池塘里秋虫低鸣,平静水面偶尔泛起的波纹模糊了倒影面容,他看见沈夜坐在石阶上,卷起袖子伸手掠过水面半开的莲花。 小曦的寝殿外面也有这样的花。沈夜忽然说,乐无异点头,我们找你的时候去过那座宫殿,但阿阮说它们完全没有生气,徒具其形。
流月城中唯一有生气的也只有人。沈夜嘴角轻轻抬起一个弧度,伏羲结界出现裂口后他命人去下界移来新鲜的莲花,可惜流月城的水让那些花朵连一夜都过不了,天光微露时他将水晶的瓶子从沈曦床前挪开,想下次还是找一些更坚韧的植物,他又去矩木那里看望沧溟,五芒星形状的蓝色花朵,他将它别在沧溟漫长漆黑的头发里,将近旁发箍上熠熠生辉的珍珠玛瑙比的黯然失色。你知道它的名字吗。沧溟问,他笑了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好看,谢衣说下界还有无数更多更美丽的植物,下一次我给你带别的,好不好?
喜欢的话,我见过娘亲从南方带回一种可以养在碗里的莲花,放在案头,比池塘里的更精致。乐无异忍不住开口,伸手比划。 多谢你,只是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爱好。沈夜并不看他,对于乐无异,他不得不承认对方予他有救命之恩,这是他能做到的最低的姿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施舍,但如今又的确活生生站在这个地方,呼吸中闻到水生植物清新甜美的气息,一路走过短桥走至岸边有梧桐落叶,但就算是枯叶也和流月城里的完全不同,它们打着旋儿落下来缱绻又安静,晚风里绛红的灯笼在檐前摇晃,几日前他还看到离巢的黑色飞鸟向南一去不回,乐无异说那是燕子,明年春天会再来的。有趣的鸟儿。他想,转身进了房间,乐无异带来的食盒里装着汤药,他完全不知道这药的来历,一脸无所谓的喝下去,乐无异睁大眼睛说你不觉的苦吗。他犹豫了一下,乐无异顿时一手扶额完全对他的味觉不抱希望的样子,你们流月城的人怎么都这样啊你简直跟我师父一样—— 剩下的便只有戛然而止后相对无言的沉默。
他对药的印象仅仅存在于少年时期,比乐无异如今的年纪还要小几岁,开始只是皮肤淤血泛起青紫,继而痛痒入骨,他抓住妹妹的手制止她继续抓挠下去,神殿里有人送来大祭司命人特别熬制的汤药。喝这个有什么用呢。他问侍女。一边不以为然的将药汁灌入喉咙,没人知道他偷偷跑去找过那些初期病症同他一样但后来忽然失踪的族人,皮肤溃烂,骨肉绽开像被蛊虫从内而外慢慢啃噬,伤口如同完全枯萎的植物流不出一滴血液,而疼痛令人无法出声,病人浑浊的目光落在铁栅栏外的少年身上像在看一块石头,夜里起了风,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昏黄的灯光照落,终于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立的高大身影。
我会跟他们一样吗。他问他,面具遮挡的缘故他无法看清父亲的脸,长久以来也习惯了放弃读懂那个男人的眼神。我和小曦,会和他们一样,对么。 不。他的脸颊被一只手碰了碰,也许该称之为安慰或者爱抚,沈夜后来想,虽然这两个词与记忆中的父亲格格不入。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做声,并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但也只是任由男人将他带回熟悉的寝殿休息。
不要把你看到的说出去,一切。父亲说,乌金与黄金的权杖倚在床边,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他闭上眼睛。 我只当做了一场梦。 睡醒的时候身上盖着大祭司的礼服,手指从锦绣的花纹边缘划过的时候揪断了一枚青金石穗子,沈夜想,怎么会有这样冷酷的人呢。晚间的时候侍女不再送来药物,小曦开心的扑入哥哥怀里如释重负,他望向寝殿外围遥遥伸展覆盖的矩木枝叶,心里莫名一丝不安。
神血灼烧,很痛么。 那时很痛。他说,我找不到言语形容,所以眼下,你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下手会重。乐无异坐在床边,少年的手指缓缓滑过他赤裸的背,并没有说话,但是不难想象那里的情况。 很难看是不是。沈夜忽然笑了笑,所以,你何必。 他的手指掐进被褥里,被火烤过的刀锋贴近皮肤,身后呼吸粗重。 ……我没有办法,总要清理干净,以前用过的药方你还有么……出身流月城体质特殊,普通的药物几乎无效。乐无异说,之前我派偃甲鸟传信给夷则的师尊,回信应该不会太久——没有提你的名字。 下界浊气太重,我不能回龙兵屿,伤到这个地步术法已经不能治疗,之前的药也已对我无效,你说呢。沈夜看向他,乐无异,你为什么救我。
他的侧脸枕在手臂上,鼻子和嘴唇的线条看起来端正坚毅,只是毫无血色。乐无异几乎从未留意过沈夜的容貌,他顿了顿,将对方因为疼痛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拨到耳后,沈夜吐了口气,很疲倦似的闭上眼。 如果自己都放弃的话,谁能救你。 原来你不认为我早该一死赎罪。 死未必是最好的方式。乐无异站起来,声音不自觉的提高,是死,或者逃避。俯卧着的男人身体几不可察的僵了一下,乐无异摇头,止疼的汤药,你喝了吧。他握住他攥紧被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因为用力指甲泛着青白色,骨节突出,摸上去又冷又硬。 明天我默出药方给你。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听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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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时候也找书来读,这一处宅院不过是定国公府某间私邸,但置办的处处用心,他想乐无异或许为此花了不少心思。有么。少年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轻快活泼,我只跟爹娘说最近要照顾一位生病的朋友,也不晓得他们几时买了这所宅子。隐约的食物香气传过来,纵然以前对煎炒烹炸一窍不通甚至在味觉上有近乎可怕的认知,一段时日后沈夜也需承认乐无异也许有很不错的厨艺。少年端着玛瑙缠丝的碟子出来,盛几只玲珑金黄糕点,香气既像蜂蜜,又有花香。沈夜抬头,他靠在放的很低的躺椅里,正望见院子的角落疏疏几树金桂。
你做过这样的东西给谢衣吗。他忽然问,乐无异点头,其实,是师父先要做给我的。 非常执着,近乎小孩子一样的坚持是吧。沈夜略笑。乐无异没有回答,但他瞧见少年眼睛里浮现非常温柔的神色,当对方看向他的时候,几乎有一瞬间他错觉看到了百年前的谢衣。
应着时节的普通糕点罢了,乐无异说,师父的厨艺……你大约知道?其实不好吃,但即便是很难吃的点心,以后想吃也没有了。 你恨我。 你也觉得自己相当可恶么。乐无异的声音有几分无奈,我说,能不能不要把这三个字当做口头禅,我带你回来,听这句话已经至少十次。 假如当真认为自己做过的事罄竹难书,不如跟我去西域吧,我打算去找哥哥,你帮我背行李兼一路铺床叠被……也可以帮我做偃甲……唔其实我最想带你去朗德,师父待过的地方,你要看看么。乐无异道,他坐在另一把椅子里倒茶,对面悄无声息。 点心吃多了会腻,配茶喝舒服一点。 ……好。
两个人一起也没有吃掉一半,他胃口不是很好的样子,每日里药吃的比饭要多,何况糕点,太阳将沉的时候他习惯坐在外面,不能站立太久,残存的灵力和精神被伤病一点点侵蚀,他按着太阳穴,如同失血过多一样头脑晕眩。 谢衣。他觉得自己似乎躺了很久,久到模糊了记忆,以为还是一百多年前流月城的光景,他唤着徒弟的名字,很快有一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厚实。 ……下个月,祭典。 是,徒儿此回不会公报私仇了,师尊放心。 他便忍不住微微笑了。
乐无异试了试,沈夜身材比他要高大一些,虽然近来瘦削不少,但总归不是一件轻松事,他放弃了抱他回房的念头,取了条厚实的毯子盖在病人身上,这样半昏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他给他试过太华山门人送来的丹药,清和真人的回信中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灵力不断流失,被浊气感染的伤处却找不到方法根治,如果世间真有妙方,夏夷则此时亦不会带着阿阮四处奔波。
沈夜值得他付出多少心血,乐无异想这个问题就算谢衣再世也不能代他回答,不知道是因为谁才这样做,自己抑或代替谢衣,一个谢衣至死不曾恨过的人,而他曾经看着这样的人高高在上从容不迫生杀妄为,生死不能够隔绝一切,但生死划开的界限令他拼尽全力,手臂无论再怎样抓牢,也无能触及逝者一片衣角。 他接住了半空跌落的一串桂花,熏人欲醉,另一只手转而慢慢握紧那人冰凉颤抖的指尖。
幸好你问了我那个问题。乐无异低声道,沈夜的呼吸太缓太沉,他又将手贴在他胸口感觉微弱的起伏。若是问了别的,我便不懂怎么回答了。你知道么,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你不像你,师父也不像师父,但是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开心……我总以为那不过是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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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最美的时节已经过去,深秋肃杀,寒冬严酷。他在晚上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植物茂密丛生的枝叶,整夜整夜不得入眠。 这是什么毛病啊。乐无异觉得奇怪,但大约每个人都有常人不能理解的习惯,比方闻人羽会害怕毛绒绒但实则非常可爱的小动物,他走到沈夜面前,那人正对着灯在看一本书,浓密微卷的长发照旧散着,松了两鬓铺在背上,很长时间没有修剪。
你看的什么书。乐无异翻了翻,却是本棋谱。会下棋么。沈夜头也不抬,试试看。乐无异挑眉,试试? 输了的话,剥栗子给对方吃吧。于是又挪来炭盆,扔进去几枚,用灰埋了。沈夜摇头,不爱吃栗子。 自以为是。脱了靴子坐上去,乐无异说适才茶喝多了些,正有精神大战三百回合。沈夜仍旧摇头,执子开局。 从前输给夏夷则还好说,那人棋路一向凌厉,偏偏他并不精擅此道,乐绍成当年请人教他,也并没有指望什么,不过闲来磨磨性子以作消遣,但输给沈夜,乐无异简直不能忍,一边不能忍,一边咬牙切齿剥完了炭盆里烧熟的栗子。
没有了。沈夜叹口气,而面上颇见得色,久违的欠揍。乐无异默默收了棋盘,沈夜表示真心对栗子没有兴趣,他一口一个,勉强修补起被刺激到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想起谢衣曾经对他讲过的为数不多关于沈夜的事,忍不住开口询问。 那么你最初以为我是怎样的。沈夜反问。 大约是性情慈和,又不失严肃,博学多才武学精深令人仰慕的长者吧。乐无异摊手,结果完全不一样。
捐毒沙漠里的沈夜,冷的像一柄剑,他记得他拂袖从容的站在自己面前,唇角一丝笑冽如寒锋。 你的样子那么年轻,我怎会想到你就是师父的师父。 烈山部族皆是如此,单凭外貌的确不足以分辨年龄。他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神明再多的眷顾,也终有老去死去的时候,被神抛弃的命运,当时也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日久天长终于绝望下去,慢慢摧毁更多原本无辜的东西。 太晚了,你还不去睡吗。片刻的沉默后,他问道,蜡烛摆在案头,烧的只剩短短一截了。 我来的时候没有下雨,身边没有带伞。少年犹豫了一下,我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么。
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完全看不清少年的面容了,彼此离的很近的身体似乎令他更加难以入睡,他听着对方的呼吸,乐无异叫他,沈夜。他应声,再过了一会儿,他再叫他,他便沉默了。像是真正熟睡,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打算听窗外一夜未绝的雨声。
应该离开这里么,没来由忽然软弱的心境,像站在摇摇将覆的神殿外看身边城池坍塌生命流离,无论如何,那的确已经是他无能为力的事——这样很好,如果一切的代价仅仅只是这样微不足道,一生中最最痛恨背叛的独裁者,末路终途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对整个流月城的背叛——好在这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
他感到背后愈发贴近的温度,少年的衣衫上一丝淡而又淡的香气,约摸又是哪一种他没有听闻过的熏染衣衫的香料,他想,他和他的交集,其实只如一滴停留在琴弦上的雨水。
沈夜。乐无异道。少年坐起来,一直手臂撑在枕边静静看着,垂落头发险险触到对方的脸,没有来得及捋开,那人睁开眼睛,忽然冲他笑了笑,乐无异,我终究要死的,应该会比你早很多。 沈夜。乐无异开口,只是又能够说什么。他所见证的只是他渐渐离去的过程,一无所有,比他曾经亏欠的人晚了那么一些,算不得补偿,也绝不是属于他的慈悲。
沈夜了然,他抚了抚少年凌乱的长发,乐无异,这一次没有了感叹,微微抬起头,冰凉的唇触在眼角,少年闭上眼睛,轻颤的睫毛掠过男人消瘦的脸颊,他压低了那具身体,唇齿间仍是辛涩的药气。
<晓寒轻·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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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0, 2014 12:33:46 GMT 8
陌上尘---晓寒轻番外
沈夜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乐无异想,补充好必须的补给从驿站出来,他往大路边拴了两匹马的地方瞧,一片稀稀疏疏的胡杨林,沈夜找个木桩子坐了,正仰头灌皮囊里的水,脸上神情很是淡漠,听见动静,朝这边瞥了一眼。乐无异几步跨下台阶,顺手紧了紧腰上皮带略松动的金刀,刀是安尼瓦尔那年在捐毒地宫里送他的,鞘上刻了狼缇的纹章,护着他一路行来不必担心匪患滋扰,毕竟在西域讨生活,敢直挑沙漠狼王锋缨的还是少数。乐无异过去,沈夜问,可以走了么。乐无异点头,眼下还早,晚饭前赶去坎儿井那边绰绰有余,你还行?沈夜站起来,一言不发去解树上绕的缰绳,那是匹毛色漆黑发亮的骏马,乐无异不以为意,自去牵他的照夜白,俩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朝预定的村落行去,太阳不错,空气却仍是冷,乐无异一张脸晒的有些发红,他舔了舔嘴唇,沈夜一扬手,将装水的皮囊扔过来。
长安气候转暖的时候他同沈夜出门,因为旨在散心游历,将鲲鹏送去宫里暂搁三皇子那儿养着,起先考虑过百草谷,奈何馋鸡食量可怕,养起来不仅仅是烧钱那么简单,且闻人羽仍是戴罪之身并不方便,出谷的时候少女隔着几道岗哨停下,絮絮嘱咐他一路当心,又说她师兄秦炀如今跟了夷则办事,许久不见,无异你去宫里,若是方便便替我问候一声。乐无异爽快答应了,闻人羽再不能往前送他,望着一张熟悉笑脸忽然莫名红了眼眶,乐无异慌了手脚,词不达意好生一顿劝慰,倒惹得闻人羽又破涕为笑,一拳捶在他肩上。
没什么好难过的,只是……只是什么呢。乐无异挠挠头发,他看得见新枝抽芽万木待发,百草谷里一派盎然生机,有装束同闻人羽相似的少年男女经过,巡逻练武或者执行任务,往来匆匆,偶尔同他们打个招呼,乐无异笑说你快回去吧晚了又要挨罚,听话,我看着你回去,然后我再走。
闻人羽走了,他又在谷外停留了好一会儿,嘴里叼根草叶翘着腿坐在河边发呆,过往那些事情从来不曾忘却只有更深,更有痛彻入骨的伤口去待时间慢慢平复,他想真的没有谁能够伴着一个人一生一世,而人又怎样可能永远停留在回忆里,他希望大家往后都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遗憾这种东西总是要少一些,再少一些才好。
他是这样想的,但世间还有沈夜那样的人,沈夜那种人啊,从前觉得可恨,后来觉得可怜,还掺杂着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慨,但再往后物是人非惊天动地一场变故,乐无异心软捡他回来,慢慢相处一段时日后终于忍不住腹诽,怀疑沈夜他爹,流月城前紫微祭司当年到底给儿子灌了什么药——要么就是关矩木里被神血灼烧坏了脑壳,只是外表看不出罢了。沈夜这个人特别擅长自虐,其次擅长脑补,这两点严重影响着一个人判断事情的方向,在事态往往还没有发展到十分严重的时候,杯具已经在沈夜的脑袋里初具模型且岿然不动,风吹草动便是添砖加瓦,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引燃导火线留待后日伤人且自伤,他看着他踉踉跄跄从废墟上爬起来终于孤家寡人一个,明明结局可以不必这样糟,何苦逼着生命里重要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只得一条看不见归路的路去走,又恨又痛终于融成一声叹息,懒怠去问一句折腾了这样久你自己又可曾后悔。
迎着早春一场雨踏入院子,沈夜撑把伞站在池塘边看游来游去的锦鲤,乐无异没管他自进屋去换湿了的衣裳,书案上几张散乱信笺,沈夜是不可能给什么人写信的,但却收到过,据说是流月城那位死去的七杀祭司身边亲信,来到下界后不知怎样居然打听到他眼下的境况,说龙兵屿里如何如何,如今正渐渐适应浊气,大家过的还不错。一些很琐碎的话,沈夜却看得仔细,他没有回复,这样的信也只有一封自此再无音讯,但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心愿已然得偿,他知道就好。
乐无异拿起那几张纸,居然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诗句,笔触随意,还有拖曳长长的墨痕,掩盖住端正劲瘦的字体猜不出那人心里在想什么,这一场长安春天的雨水太缠绵,纵然面无表情着,隔了朦胧烟水他去看他,也觉得那张脸隐约溢出温柔。
药仍然在吃,话仍然不多,日子仍然在过,沈夜最初闷在院子里,后来熟悉了这片陌生土地风土人情,多少肯同他出去走走,这一年乐无异临行前收到狼王来信,算算计划好的时间,说不如改了主意就往西去吧。沈夜说随你,手里捧着本薄薄册子眼也不抬,这人最近迷上围棋琢磨的颇有几分走火入魔,乐无异刷的给抽出来。
你干嘛。沈夜皱眉,乐无异正伏着身子,嘴唇挨着额头擦过去,沈夜反应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还没给人这样轻薄过,虽然不是存心。乐无异当时有几分尴尬,但随即觉得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亲就亲了吧。怕彼此介意不好再相处下去,便双双装聋作哑只当那个雨夜是场意外,人总有情绪软弱的时候,那时他吻着他薄的嘴唇紧闭的眼睛,恍惚身体里漫过的竟不是汹涌情欲,而是淡淡的难过。
虽然说过‘不如铺床叠被或者帮忙造偃甲’之类的话,乐无异也没当真想使唤沈夜,第二天去了趟定国公府跟爹娘说了要出门的事,晚上回来便收拾行装,偃甲的图纸工具占了大多数,一些外头买不到的家乡小吃和食材,全部搬进桃源仙居图去,那边有锅有灶,几时想吃去生个火就成。忙完了回头看沈夜,床上只撂几件换洗衣物并几册书,除了这辈子执拗到死的一些东西,这本来是个挺能将就甚至随意随和的人,乐无异想到梦境里那个跟谢衣开着玩笑陌生的沈夜,摇了摇头。
这个也带着?乐无异问,沈夜手边搁着柄华美长剑,灿烂锋锐,同他最初认识的紫微祭司一般咄咄逼人,沈夜犹豫了一下,掂手里试了试,伤病的缘故他许久不用剑了,那也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带着挺沉的,算了吧…… 又不要你背着。乐无异笑,一起塞进桃源仙居里。剑真是好,摸着就大不一样,乐无异感慨,当初那一战真没少给沈夜拿剑削过,沈夜大约也是想到了什么,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
要不要歇一下。乐无异还是不大放心,一路上问过数次,两人都骑着马不会累着,他只怕沈夜精神不济什么时候再给他个惊喜,但事情又或许没他想的那样坏,沈夜要强的要命,却不擅长撒谎,他说觉得身体渐渐有起色了,乐无异不知道该不该信。沈夜一脸欲言又止的,乐无异受不了,说,你想说什么。 如今我一无所有,对你想必也没有什么价值。 嗯,我知道啊。乐无异回头,一路往西景色渐渐荒凉,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也自有壮美,他想若是闻人羽在便好了,闻人羽画画的不错。 所以你为什么对我好?说出这一句,沈夜如释重负似的看他。 啥?乐无异愣愣的,那个,待我想想哈。
乐无异想,他对沈夜好么,是,的确算不错的,但他待身边许多人不都挺好,且容易心软,傅清姣常叹气养了个傻儿子,谢衣也笑说傻徒儿,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乐无异觉得自己过的挺快活,他正年轻着,有许许多多喜欢的人,有感兴趣的事物,有理想有冲劲,没什么不满足,除过那些已然注定无可追索的回忆里的人。
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乐无异思考,只是沈夜毕竟同他的亲人朋友都不一样,不能随随便便规为那一类的‘好’里去。眼角余光扫过沈夜,那人一脸淡定,装的跟没事儿人似的。
一定要说有哪里不对的话。乐无异忽然毛骨悚然,原是傅清姣喜欢的书里头,沈夜那句话出现的频率不要太高。 沈夜走的快些,地势开阔,一鞭子下去马儿长嘶着冲过干涸的河道,乐无异后面跟上,望着一人一马的背影,心里好比揣了只兔子。
捐毒曾是个繁华的城市,乐无异站在荒漠里,茫茫风沙背后隐约一片断壁残垣,他点了香按中原的礼数拜几拜,有安尼瓦尔时常派人打点,这处合葬墓地尚自清净,沙子将洒落的液体瞬间吸干了,乐无异不知如何开口,他长长久久的静默下去,一杯一杯倒完从长安带来的美酒终于涓滴不胜。太阳西沉时气温骤然冷下来,乐无异低声道我会再来的,敲敲发麻的双腿,起身再拜了一拜开始往回走,只半日不到的功夫,沙丘起伏变化的已经再看不出原貌,他辨明方向,转过一片风化已久的墙壁眼前蓦地出现火光,沈夜靠坐着根断裂横陈的石柱,一手搭在膝上,乐无异走到他身边,拍了拍肩,被沈夜拉了手顺势站起来。
乐无异。沈夜心情算不上平静,还没有说什么,乐无异抢先开了口。 支个帐篷吧。乐无异说,进桃源仙居图也行,只是卷轴搁在这里吹一晚上,明早出来也要给沙子埋住了。好。沈夜看着他轻轻点头,乐无异自去准备工具寻避风平整的地方,他便把找来的骆驼刺和梭梭往火堆里又拨了一些,骆驼刺扎手,没趁手的工具,他用自己的剑砍的,随便插进沙地里待遇好比糟糠弃妇,倒是乐无异见了有几分心疼,天晓得他忘了自己当年用晗光劈木头削零件何等自在。
烤些肉干分吃了,乐无异扔过来一袋子马奶酒,晚上冷,喝这个暖和些。这酒并不烈,却掺着腥气,是乐无异用精致的偃甲小玩意同路上经过的商队换的,沈夜闻了闻,又扔还给他,乐无异不再劝,自己灌了两口,推说倦的很进帐篷躺下睡了.
里头开始还有夜明珠微微照亮着,影子浓郁,沈夜偏过头,他看得见对方一举一动,短靴,腰带,外衣,最后拆下绑头发的绳子和抹额再摘了右眼的镜片。这一身偃师装束沈夜毫不陌生,风格像着谢衣,沈夜回忆里那个年轻跳脱的谢衣,一切结束之后他重新在他的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活下去而时间从此止步,他的破军祭司,一轮满月欺霜赛雪碎裂一夜繁星,他坐在这样不见人烟的地方,抬头只见天穹深的像海。
沈夜……沈夜。枯坐许久,忽然乐无异喊他,从帐篷开口的缝隙里探出脑袋,头发睡乱了毛毛的,末梢卷曲的部分一直垂落下来,眼睛眨了眨,乐无异用手背揉了一揉。那么年轻的一张脸,沈夜想,他转过身说自己还不困,乐无异挥手放了个偃甲出来,睡吧,不用守夜。沈夜瞥了一眼,他不大确定这具偃甲的名字,乐无异的命名习惯一向颇奇葩,他懒得猜。
见过安尼瓦尔,沈夜在乐无异的介绍中是朋友身份,真实姓名更不曾坦白,狼王出手阔绰,接风宴上一诺千金取出份地契给弟弟,沈夜看见那正是他们数日前才经过的城镇,乐无异不肯要,被拉住灌了整整三坛子烈酒,谁赢了听谁的,结果显而易见,当事人醒来后一脸茫然,问沈夜回什么礼好呢,沈夜建议乐无异自己就地留下,那样安尼瓦尔只怕最欢喜不过。
开什么玩笑……乐无异边穿衣服边摇头,扯了扯领口忽然脸色煞白,衣料上一抹鲜红的唇脂印子,沈夜说他醉的七荤八素还拉了姑娘跳舞,乐无异一时无语,沈夜神情颇微妙,负手而立又补充了句,跳的跟熊似的。
哪里就像熊了。乐无异闷闷的,少年人么,正是臭美爱俏的年岁,谁会乐意被这样形容——且不止一次。而实际上乐无异的身材绝对称得上挺拔颀长,只是身上镇日总零七八碎挎着系着各类工具,看起来便有几分累赘了。沈夜随口说说,乐无异却认真的有些急,恨不能当场再解了衣裳以证清白,沈夜不理他,转身去院子里练剑,空气干燥而清冷,一招一式渐渐携起风声,乐无异洗漱过站在窗前看他,简单的一套剑路,烁烁寒光击碎遍地冷霜,沈夜停下歇息,他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血气和暖熨帖着裸露的肌肤,直透心底泛起不可名状的情绪。沈夜啊沈夜,此一刻乐无异只想叫那个名字,因为再后面的话无从开口。
起点、出发、经历、归宿,谁都要划出这样一个圈子来,无论结局究竟会不会是完满的圆。乐无异顺势压着沈夜的肩膀并微微扳过那张脸,沈夜没说话,乐无异小声小声的,这次可不是不小心。沈夜仍然没说话,乐无异的舌尖正抿过薄削嘴唇冷冷一线,沈夜没时间。
逗留一段日子,拜祭过生身父母辞别狼王,乐无异开始计划回程,来时一路大显身手帮着途经住民制造改装蓄水取水的工具,比死守着坎儿井过活强过太多,有一些短缺的材料在安尼瓦尔这里补齐了,需再回返忙活一趟。沈夜没意见,打从来时出关他的话便越发少起来,乐无异明白,毕竟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对彼此而言都不能够简单挥过,他一步一步踩了陷至脚踝的黄沙往前,想那个太过寒冷的夜晚,想活着的人以及死去的人,想被悲哀流乱的笑声和浸透过酸楚的如释重负,影子斜斜拉长在脚下,月上中天,独自沉浮于清净浩瀚里孤独的不见一抹云彩。
露宿的经历只有那么一次,乐无异记性好,当年走过的路在地图上指点出来几乎分毫不差,哪里有村落,哪里设着驿站,哪里的镇子最繁华,哪里不可以多待,沈夜听他讲的流畅,驼铃,马队,集市上往来肤色迥异的商人,香料,丝绸,宝石与和田玉,乐无异说这玉石的籽料在河床里被流水冲刷不知多少年头才能这样莹白温润,但还算不得完美,随便买回去刻个章玩玩还成。
你想要刻什么。沈夜问。少年的面容比这一天最好的阳光还要夺目,当然是给自己设计的纹章。愿望埋藏了那样久,某一日成为天下最出色的偃师,像师父一样的。沈夜笑笑,跟那个人年轻的时候真是像。马蹄踏远了黄沙骄阳,并辔而行便记起自己说的想看看十年后的他,如今几乎可以勾勒出画,那的确是很好的结局。
沈夜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长安城里新绿的柳枝和雨丝里偶尔出现的雪片错乱了季节,像书里无意间读过的那句话,昔我往矣,今我来思。乐无异带着西域的礼物去定国公府,大约总要住几日,他在房间里整理行装。书放回架子里,衣服叠了摞进箱笼,最后取块干净的帕子去擦拭那柄剑,后来他适应着重新捡起它,仍然冰冷仍然华丽,却总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前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剑重的几乎要握不住,比方说杀死沧溟的时候。他闭上眼,听窗外雨声持续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乐无异安静的坐在小几旁改一幅偃甲图纸,听见响动绕屏风走过来。
你梦见什么了吗。 没有。沈夜揉了一下额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乐无异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他靠近坐在床边,沈夜拉了外衣想披上,乐无异将他的手按住了,沈夜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茫然,乐无异用另只手盖着他的眼睛,眼睫柔软的刷过掌心,他侧过头吻了上去,短短的僵滞过后舌尖探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们放过彼此,乐无异的眼神期待里还有一些紧张,沈夜犹豫了片刻,其实并不意外,他帮乐无异解开复杂的带子和衣扣,动作缓慢,头发绕在手指上是微卷的,他恍惚记得离开时乐无异的头发还没有这样长。
少年的欲望坦率而直接,帐外没有灭掉的灯会不会太亮呢,沈夜来不及细想,皮肤贴在一起磨蹭着他忍不住绷紧了肌肉,喘息里有疼痛有压抑,他对这样的事不算熟稔也不热忱更多的是纵容,乐无异耐心出奇的好,他释放在他手里,深深呼吸着重新恢复意识,看乐无异一手滑过酸软的几乎没有知觉的腰际。汗水湿热,膝盖被握着腿再曲起来,他勉力揽着少年的肩背,从来没有同一个人这样亲密无间,从来没有,乐无异一次次叫他的名字,他应了,声音断断续续被抑制不住的呻吟割裂到支离破碎。
雨后植物的味道循着每一处缝隙涌进,这一夜漫长的似乎等不到天明,呼吸仍然带着不寻常的热度,暧昧又清醒,乐无异指尖抚过他的小臂扣住手指,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战栗。沈夜,沈夜,你喜不喜欢?他听见这样的问句,是希望自己怎么回答呢。他叹了口气。
分别并不需要所谓预兆。 生命里在每一个转弯短暂的放慢脚步,然后前行,转身后有新的经历,失去后得到未可预料的惊喜,谁都一样,而背负的东西永远存在,来自他人的牵系,源于自己。这一年春末沈夜离开乐无异,灞桥烟柳托着十里桃花,有送别的杯酒,一人一骑,塞北长风,江南烟雨,在依山偎水的小镇,或者苍松覆雪的山林,远处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偃甲逼真如同活物栖落于他掌心。他拆开信来读,猜测这一次写的是什么。 故事还长得很。
<陌上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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