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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0, 2014 12:27:37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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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10, 2014 12:28:04 GMT 8
无论皇帝被后世如何评论,作为某段传奇经历里的少侠夏夷则而言,一开始本人并不被看好,战斗施施然将要结束,身世迷离的少年仍然风雨不惊鹤立鸡群一般站在外围看同伴挥洒热血,周身环绕的几柄飞剑倒是好看,奈何效果实如隔靴搔痒。夏夷则自己也无聊,玄凝剑放的快要吐了,可惜级数太低技能局限,退一步讲,即便日后天剑叠云龙声势陡然一鸣惊人煞到众多玩家,之前他也仍需一招玄凝剑打底,剑光缭乱着,规律的飞舞着,很好看,很繁琐。夏夷则忍住上前同乐无异并肩血战的冲动——那样他绝对会第一个光荣掉,乐无异说他好几次了,夏夷则一开始总习惯性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远程,为此磕掉不少血。场上闻人羽长枪拼刺,乐无异胸有成竹懒得动手开始砸钱,夏夷则观察着战局,默默又放了一次玄凝预备开流光斩,夏夷则想,太华观的剑招创始人必须是个有强迫症的奇葩。
好在夏夷则比较能忍,或者说,对生平所遇种种不合理的事件在必要时刻皆能报以豁达或不屑的心态,相较日后三子夺嫡经历的种种血雨腥风,剑招之类的瑕疵此刻足以浮云,在这个国家终于迎来空前盛世时垂垂老矣的皇帝命内侍打开尘封剑匣,一痕秋水仍泛起记忆中最初的明亮——他甚至是有几分怀念的。
通常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忍之一字具备双重意味,夏夷则没法选择自己的爹娘和出身,于是察言观色无师自通在高人一等的地位里学会了隐忍,后宫粉黛心计三千虎视眈眈冲着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夏夷则裹在襁褓里咬着手指睡觉,谁逗他他都笑——夏夷则天生不会哭。
当真不会?沈夜挑了眉,他眉毛生的特别,这一动作,夏夷则便忍不住将注意力转移了。 为什么要哭。夏夷则反问,面无表情。 沈夜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太多余,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需要太多情绪。 喜极而泣?生命里何曾诞生那么多欢喜。 泄以悲声?沈夜沉吟,记得最后一次落泪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此后长江后浪推前浪,某天沈夜穿上跟他死去的爹制式相似的大祭司袍服,踏过鲜血和流言蜚语重掌紫微—— 流月城千载兴亡重过一切。想起他爹咽气前最后一句话,沈夜眼睛干的发疼,照着镜子好比红眼兔,再流不出一滴泪。
活在当下的人没有办法将光阴拉长揪短去探知未来,束手束脚,于是许多事只凭本能去做,拼尽全力也不得完美,许多事也只得追悔,这世间有得必有失,对流月城而言仅仅生存一词可能需要最惨烈的代价,这代价需应验到自己身上,沈夜早有觉悟。 许多年后他走过死去的矩木走过坍塌的神殿一脸平静迎来自己的归宿,孑然一身,最后一抹夕阳穿透尘埃年少最不堪的记忆忽然回溯,百年一瞬。 有句话怎么说,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最讨厌了。 是否后悔,瞳问过,华月问过,然而这是沈夜一辈子都在避讳的问题。
沈夜一百多岁,夏夷则未及弱冠。 沈夜打量着战圈里的少年,捐毒的晚风不见得比刀子温柔多少,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教人窒息,这是主角们第一次同反派boss正面抗争的地点,顽强与不屈在实力的对比下不由令人唏嘘,年轻的热血和坚毅的眼睛,愤怒背后哀伤彻骨,这样鲜活的情绪已经不会属于他了,死气沉沉的流月城,无论白天或者黑夜,孤独站立在神殿深处时他忍住一剑劈毁神农塑像的念头,不知死活的暗杀在如今的紫微祭司看来徒添笑料,只是伤疤仍需被厚重的衣袍遮盖,就像千百年后神灵在虔诚的跪拜前无动于衷,腐烂的创口被愚昧的信仰粉饰,人民需要谎言,一切面目全非。他找不到一个人来诉说这样的心情,谢衣死了,他又一次站在熟悉的地点——连月亮也同那晚一样的圆。
沈夜望向夏夷则,这个容貌白皙的少年是怎样搅进这一场纷争里的呢,他不记得流月城什么时候同太华观结下仇怨,轻描淡写便化解了对方竭尽全力的攻击,如果先解决掉这一个问题会简单很多吧,他不能够在下界停留太久,浊气令久病的身躯不堪重负,麻烦就是麻烦。黑衣的祭司杀人时脸上并不会有太明显的表情变化,空气一瞬间变得黏稠如同移动缓慢的流质,手掌冰冷击落胸口,他离他那么近,所以不能怪他。而夏夷则想,他又一次热血冲脑了。 长剑砸进沙子里没有激起一点声响,他倒在他怀里,昏迷前看到贴身收好的玉坠掉出衣袖。
夏夷则从来不觉得出身皇室是一种幸运,虽然这样的身份偶尔也带来好处,比方现在,他躺在穹顶高大尚算舒适的某处宫殿,而不是地板冷冰冰的牢房,为了遮掩不可告人的目的,无厌伽蓝外表看起来像一座寺庙,内部也有风格迥异的建筑,浮雕、长廊与壁画,上古神迹久远斑驳的无法触碰,他头晕目眩爬起来,镜子里不是熟悉的黑发白衣的少年,莹蓝指尖抚过眉梢,淡如微云的鳞片蔓延耳后,血脉深处抹不掉的痕迹。夏夷则转过身,沈夜抱臂而立靠着花纹繁复的窗台,神情趣味而微妙,似在烦难于某项取舍。
人一辈子都在各种各样的选择里度过,只有够强才能尽可能的避免痛苦或后悔,夏夷则没有看过剧本,他并不了解自己同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相似或者不同,他们知道对方的姓名或许也还不到一天。然而沈夜的姿态是熟悉的,这一刻他明白他的顾忌,皇朝的三殿下因为体质孱弱常年居于太华观修行并不是什么秘密,夏夷则看着沈夜走过来,将一枚玉隔空仍还,冰冷的东西被握在手心太久,也能短暂的留下一点点温度。
我可能会杀你——同他们一起。沈夜开口,你的选择? 乐无异他们呢。 居然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沈夜失笑,我不见得会失手于几个小辈,你的同伴正关在无厌伽蓝的地牢里,伤势沉重,我在考虑是不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夏夷则沉默。 他的筹码只是沈夜并不了解更深的内情,不知晓自己此刻同亡命天涯的罪人几乎毫无区别,半妖的皇子冷静的像一眼冰泉,他不动声色调整内息,发掘丹田气海空空荡荡毫无反抗的资本。这样细微的反应并没有被对方忽视,沈夜微笑,从容不迫等待他的回答。 流月城的动作已经有一些中原门派觉察,作为统筹全局的人,大祭司不见得愿意在这种局势下同时再对上太华观吧。夏夷则开口,若我身亡,师尊留在身上的寄命符会将讯息传回,乐无异的父亲是定国公,闻人羽出身百草谷,撇下后者不谈,流月城纵然不属朝廷治下,牵扯上了,也是一桩麻烦。
还有么?沈夜挑眉。 什么…… 他不晓得自己竟会说出这么多,也讶异于说出这么多对方也依旧无动于衷,汗水渗出皮肤又黏又冷,真正像一尾离了水的鱼,呼吸困难。 为何偏偏刻意避开自己的身份不谈呢。语气温和的令人产生错觉,听不出喜怒,许多年里亲信如华月和瞳渐渐难以从中猜透他此刻心绪为何,瞳说你越来越像那个人,沈夜不置可否,不是没有觉察,但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曾经无法原谅的残酷在愈来愈多由他制造的死亡里开始变得寻常不过,他耐心等着那些血腥和诅咒来日以某种惩罚的方式降临到自己身上,名声无所谓,不会有任何不妥。
流月城没有你想的那么迟钝。沈夜靠近夏夷则,近乎耳语的姿势令少年微微绷紧身体,他一向不惯同人亲近,习惯性的对一切陌生事物抱着警惕心理,不够明亮的烛台又被风吹灭一盏,他听见对方轻而又轻的声音,这样小心翼翼苟延残喘的活着,很辛苦吧。
疼痛没有任何征兆,近乎叹息的话语就在一瞬间那么狠狠刺进来,不似灵力失控时还可以蜷缩着身体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很快就过去,有些阴霾是从出生起便纠缠不放,不断的掩饰与逃避,他隐忍太久,于是在这一刻忽然压抑不住,沈夜飞快的别过头,拳头擦过颧骨而其实没有积蓄太多力量的手臂又被他摁住,夏夷则倒进重重叠叠的锦绣堆里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沈夜好整以暇正巴不得他情绪失控。
果然还是个孩子。他听见他说,语气不能够更可恶,月光亮的刺眼,鼻子发酸眼睛似乎有一些潮润,但是没关系,他知道自己是哭不出来的,虽然在沈夜面前大概已经不需要掩饰,将任何弱点袒露于敌人面前都是致命伤,他很早便知道,然而来不及了。沈夜一桩桩一件件将他逃出皇宫后经历的事慢条斯理重复,他僵硬着躺在他身侧,那些噩梦一样的记忆,黑色的袖子拂过肩头,沈夜一只手撑在他脸侧。
知道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坐在我父亲曾经的位置上。沈夜说,直视他碧色的眼睛,他距离他那么近,衣衫上干冽清冷的气息像一块冰,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淡色的嘴唇线条优美又凉薄,可以说,我的父亲……那个男人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沈夜微笑。 你杀了他。 是我的一个心腹,也是他曾经送给我的礼物。沈夜摇头,这是我这一生唯一需要感谢他的事情。 夏夷则无话可说。
他总是戴着面具,快要咽气的时候我走进房间,忽然想看一看他的脸,那么多年,我甚至忘了他的容貌,尽管别人都说我长的越来越像他。沈夜若有所思,的确如此……他死不瞑目,因为还有心愿无法达成,别人想要合上他的眼睛也做不到,我只好将面具再给他戴上……那么无聊的东西,又重又冷。 沈夜失笑,夏夷则在他的目光下苍白着脸,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他回味了一番自己刚才的话,怔了一怔,忽然站起身像是对俘虏失了兴趣,窗外冷风卷起编织厚重的帘幕,蜡烛完全熄灭了。
年轻的皇帝居高临下,站在帝国的心脏位置俯瞰属于他的江山,极目最远的轮廓仍然越不过那片城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灯火万家宛然太平盛世的风韵。这一日早朝有士兵自玉门关外风尘仆仆带来捷报,他的将军即将凯旋,这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出征那日他赐下秦炀玉龙剑,京华此去三千里,战场上沉沙的铁戟与白骨遥远的更像前世记忆,夏夷则三个字再不会有人提起,然而午夜梦回他仍会看到烈日骄阳,年轻的熟悉的面孔与声音经过身边轻快又活泼,夜晚篝火蒸起酒香,美人与剑,性命可以交托,这些画面最终像沉入水中的朱砂稀薄消散,是红莲色的云霞,月亮也即将落下了,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敌得过时间。那些感情足以支撑着他度过往后几十年孤独的岁月,直到他死去吗,他这样想,还有一路经历种种生死间顿悟的信仰与理想。玄色衣摆拖曳盘旋悠长的石阶,宫灯在身前次第点亮。
有时候他也梦到捐毒以外的地方,纪山葱茏的草木,江陵萧瑟的古战场,太华冰雪披覆长桥卧虹,而星罗岩的夜色美的像时光倒流穿越过一万年甚至更久,远古洪荒混沌初开的纯净无暇,是了,他还去了巫山,有香冢深埋水底,有露草暮死朝生,故事最后落幕在九天之上,他握了剑,乘着鲲鹏穿过结界,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双月并生映照的眼睛微微发红,人的一生能够任性多少次呢,他想,他终究会回到那个充满人心算计的地方去的,在这之前,就不要留下遗憾吧。七杀与廉贞坠落长空,箜篌碎裂,就这样一步一步接近目的地,将剑尖直指罪魁祸首——他们走入过一片相似的黑暗里,现在他来杀他。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贴身服侍的宫娥跪伏一地。 ——朝礼将至,请陛下更衣。 面前竖立一人高的铜镜,他看着自己的影像忽的倒退两步,这样的神情与服饰,同他此生最最痛恨的人多么像,甚至……也像极了那个人。 夷则……夷则啊。 是谁呢,谁在叫他,清和不会再见他了,乐无异远走西域,闻人羽尚在军中,阿阮,他呼吸平静,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在余下的年岁里,还能再去一次巫山么。帝王修美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镜面,额头隐隐作痛,他正当盛年。
有人倾尽所有,有人割舍一切,有人失而复得,有人无悔无怨,最后他们一个迎来死亡,一个走向孤独。 幕落,流月城。 度过了一百多年漫长的岁月,如今却也觉得时间过的太快,沈夜想,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来不及去做,龙兵屿到底被修筑成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如果小曦同迁徙的族人一同去了,大约会很喜欢下界五颜六色的花朵和自由自在的飞鸟与游鱼。他走过大约一半的台阶,耐心渐渐被耗尽,一点晶莹剔透的光静静落在掌心,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时候转身了,说再多也是多余,便在此处划下句点,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无论爱恨或者其它。 而眼前是宛如撕裂苍穹的剑光,沈夜微微挑了眉,看清执掌那光芒的年轻人,年轻的,冷静的,即便身边站立着同伴,也仍有半分格格不入的孤独。
那只是一种傲慢的偏执—— 后来夏夷则听见有人这样说,故事被传唱的失去了本来面目,最可信的大约只是里头的名字,然而就像他无法猜测也不在乎后世会如何评论自己,他也不认为那个男人会介怀身后的名声——流月城最后一任紫微祭司,独断专行,矫传上意,卑劣的背叛者,死有余辜。 那是怎样一个人呢,他认识他,并不比别人了解更深,但也许……多了那么一点点。 他记得自己拉住同伴欲要伸出的手,无异,让他走。 他经过他身边,视线一个交错,模模糊糊听见那个男人开口,多谢。 又或许只是他的幻觉。
皇帝独自走在终年深寂肃冷的宫殿里,已经不会像年幼时那般畏惧黑暗和寒冷了。 背后夕阳美如传说,一分一秒里光阴流转以不可觉察的速度缓慢改变一切,再熟悉也是两样,那年尘埃落定葬送九天之上的城池,鲲鹏载着落日飞远,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只是一个背影,会在记忆里延伸到那样长。
<远夕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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