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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28:59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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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0:55 GMT 8
生者如斯
1-2
“所以,师父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
乐无异一双琥珀色的眼闪啊闪的看着谢衣,从语气到表情无不透露出围观八卦的雀跃劲。
夏夷则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两声:“无异,委婉一点。”
那种“有什么不开心赶快说出来让大家开心”的神情实在是太直白了。
“谢衣哥哥你快讲啊~”
“嗯,我们都可以为谢前辈排忧解难。”
阿阮捧着一兜爆米花,往自己嘴里塞一把再抓一把投喂身边的闻人羽,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张沙发上嘁嘁喳喳的嚼着零食,朝端坐对面的谢衣投以喜闻乐见的目光。
“……”
被四个熊孩子团团围在中心的谢衣已然眼神死。
事情是这样的,中午乐无异收到谢衣的短信,约他在学校小吃街的一家咖啡厅碰头,说最近感情上遇到点麻烦,想找他交流下意见。身为谢衣后援团头号会员兼谢衣亲传弟子,乐无异当即开心地表示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不仅欣然赴约,还拖上了自己的三个小伙伴。
咖啡馆没几个人,情侣们一般喜欢趁着夜色来调情,午后时光自然是电影院和小花园更适合秀恩爱,谢衣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见乐无异手上拽着一个背后跟着两只的架势就震惊了,然而一贯沉稳的性子和良好的休养还是让他保持了如沐春风的微笑,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卿拖家带口,意欲何为?
乐无异扬起张笑得灿烂的脸,丝毫不觉愧疚地说师父,我也没谈过恋爱怕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不如集思广益,搞一场头脑风暴。
于是你就带上了同样没谈过恋爱的围观群众么,说好的高情商呢?
谢衣点了点头,眼睛和嘴角完成恰到好处的幅度,语速放慢至平时的百分之五十,一字一顿的道,无异啊无异,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天凉了,下一次的偃甲图谱,不如故意设计几个小故障让无异练练手吧。
就这样,本来目的严肃的谈论,就往818的路上狂奔而去。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认为呢?”
谢衣以散文诗的优雅和凄迷,用他比常人慢一拍的语速絮絮讲述完毕,呷了口温热的茶水润嗓子,向四位听众征询意见。
小伙伴们集体沉默,纷纷以等号眼向谢衣行注目礼。
“怎么了?”谢衣微觉诧异,回以不明觉厉的眼神。
“不怎么……”乐无异恹恹托着腮帮,掐掉文艺抒情部分平铺直叙地复述道:“师父你是说,师母自己有高级公寓不住,陪你同甘共苦住出租房,工作再忙也要腾出时间陪你过情人节,你突发奇想要去露营,师母发着烧也陪你去,总之就是千依百顺……就这样你觉得师母不爱你?”
“呃……其实……”谢衣终于觉得自己的叙述方式大概有问题。
乐无异转头向夏夷则:“夷则,我出十斤汽油,你呢?”
夏夷则神色严肃,点头附议:“在下愿出二十斤,共襄盛举。”
阿软把提拉米苏分成两半塞进自己和闻人羽嘴里,嘟着腮帮举起一只手:“我和闻人姐姐架柴火。”
谢衣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静默半晌,所以说他讲述了接近一个半小时,居然都没有哪怕是一个人找准重点么?
他人即是地狱,语言乃错误的根源,无数条警句组队从内心弹幕刷过……谢衣开始深刻反思自己病急乱投医怎么会投到乐无异这群土大夫那里去。
谢衣啊谢衣,你还是太不沉稳,太不淡定了。
老师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把自己当没长大的毛孩子呢?
他在内心世界面壁的时候,四个小的完全不理会他复杂纠结的内心戏,开始怂恿他把“师母”带出来给大家见见。
“师父,刚开始你推说跟师母还不稳定,等过段时间再说,现在都快半年多了,总该行了吧?”
“谢前辈风姿卓绝,夫人必是天人之貌,在下也想一睹风采。”
“谢衣哥哥把嫂子藏着不让人见,难不成还想藏一辈子?”
“嗯,我也一直很好奇呢!”
谢衣气度从容地摆手,让大家安静,先解决眼下的问题,至于 “嫂子”,该见到的时候总能见到的。
“我觉得,他太包容我,太顺从了,这一点都不对。”
谢衣总结方才失误,觉得把事情往简单的说,旁枝末节都不提了,打直球说重点:“而且,他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眼神,绝对不像在看恋人。”
“怎么个奇怪法?”乐无异重新托着半边脸,没精打采地问:“师父你这形容太模糊了,再描述得形象点。”
尽管盲目崇拜谢衣,乐无异还是认为自家师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烧死的那一款。
谢衣为难的皱眉:“这……一言难尽。”
乐无异换手撑另外半边脸:“不如演示一下?”
“胡闹……”
嘴上说着胡闹,谢衣回想沈夜每次凝望他时那种微妙的神情,搜肠刮肚仍觉词穷,只好阖上演垂下头去,开始酝酿情绪。
大约过了一刻钟,乐无异无聊得打哈欠,夏夷则聚精会神地翻阅手机小说,阿软开始跟闻人羽分食果盘里最后一块杨桃。
谢衣在这时候蓦然抬头,直直地看向乐无异。
乐无异先是愣住,然后抖着手一把抓过夏夷则挡在自己面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
“师……师父你别这么看我,瘆人得很。”
阿软咬着杨桃不解道:“谢衣哥哥,你怎么用参加小叶子追悼会的眼神盯着他瞧啊?”
谢衣重新闭上眼睛,轻叹了口气。
对了,就是这样的。
每次沈夜凝视着他时,眼神里那种不自知的哀伤和恍惚,就像在看着一个离开或者死去许久的人。
可是他分明在他身边,他分明好端端的就在他面前。
在咖啡馆头脑风暴的结果是,大家一致认为师母有个跟谢衣长得很像的EX,或许一命呜呼了或许还在哪里蹦跶着,如果活着还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师母就算现在仍念念不忘,时间一长,早晚会把那家伙弃之脑后,但如果挂了那事情就不太妙。
先别说争不争得过,活人好意思跟死人争?
联系谢衣方才演示的哀痛眼神,小伙伴们推断出“情敌”挂了的可能性太大了。
得出结论以后,大家看向谢衣的眼神都带了点同情。
乖徒弟乐无异苦恼地抓了下后脑勺,试图宽慰谢衣:师父你要想开点,活着就有希望,那个EX连希望都没了,相较而言还是他更惨。
夏夷则朝他默默一抱拳,眼神把想法传达得很明显:前路艰险,壮士珍重。
阿阮捧一杯柠檬汁,放进两根吸管,笑眯眯地送到闻人羽嘴边,一面还不忘凑热闹:小叶子说得对,谢衣哥哥你要加油啊~
闻人羽微微低头咬过一根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人话,谢前辈,师兄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谢衣已经懒得再反思,他十分肯定是自己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会拿事关终生幸福的情感问题来咨询这群小盆盂。
但身为师长,他仍觉有义务挽救一下小辈们日益下滑的智商。
谢衣淳淳教诲道,你们平时要以课业为重,电视剧还是少看为好。
乐无异认真地争辩道,师父,你千万别嫌我们的推断太狗血,想想看你跟师母的初遇,以那种八点档一般的展开方式,我觉得之后发生什么都不离奇。
其他三个小伙伴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乐无异,眼睛里蹭地就燃起了八卦之魂。
乐无异收到了来自周遭的热烈注视,惊诧于伙伴们竟然如此无知:哎?你们都不知道?叶海哥逢人就说啊,那是一个冰冷的雨夜,在寂静的小巷,师父的自行车宿命般地刮倒了一个高天孤月一样的……
谢衣听到此处,当机立断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张偃甲图谱,在桌上展开半卷。
乐无异话头瞬间掐断,直直盯着他手上的图谱,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这是谢衣获过国奖的研究生毕业设计,一款战斗型偃甲机器人,现今被军方买断专利权,列为军备参考。
他不愿自己的心血变成战场上的绞肉机,之后再也没设计过战斗偃甲,这张图谱也是乐无异央求许久,他肯才默出来借他研究。
师父……乐无异眼睛闪亮得像安了一组小灯泡,这声师父喊得极为诚挚。
谢衣飞快地撕下图纸核心部分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将一卷残图交到乐无异手里。
无异,谢衣微笑,神情和语气都温文如杨柳春风,好孩子,你长大了,为师不能总是手把手教你,你来把这副图纸补全,为师下个月来验收。
谢衣大大你让一个刚会做偃甲鸟的本科生来补完被军部买断专利的设计图?!这简直就是对无异自信心和学术水平的严酷考验兼打击……
夏夷则、闻人羽和阿阮决定同时在心里给乐无异点了一圈蜡,然后机智地选择了闭嘴。
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告辞。
谢衣礼数周全的跟小盆盂们道别,然后在乐无异欲哭无泪的哀怨目光下走出了咖啡厅。
他跟沈夜初遇那段黑历史,谁提他跟谁过不去,就算是宝贝徒弟也不行。
下班时谢衣被院领导逮住,说是外校领导莅临考察,让谢衣展示讲解下本院科研成果,顺便让人看看我院青年才俊的风采。
简单点说,就是陪笑陪坐陪说话,院长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谢衣趁着领导互相寒暄的功夫给沈夜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被迫加班好可怜求安慰,再附上泪奔的表情,然后心不在焉地跟着领导在学院里转悠。
没多久手机便在掌心里震动起来,谢衣侧过身,借着身体的遮掩在衣袋里偷偷看,沈夜的短信很简洁,等你吃饭,后面跟了个摸头的表情。
谢衣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手机,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
婉拒了领导一起吃饭的邀请,谢衣回到家时天已擦黑,小区里家家户户亮起灯,他抬头向上望,自家的那扇窗户拉着帘子,隐约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沈夜在家里等他。
想到这点他就心血鼓涌,觉得浑身都来劲,一路小跑上楼打开门,玄关的鞋柜里整齐收着沈夜的皮鞋,长风衣挂在衣架上。
客厅传来女主播字正腔圆播报新闻的声音,空气里飘着小菜和米粥的味道,俗世生活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凉意。
谢衣止不住笑意在唇边蔓延,带着满得快溢出胸膛的幸福感喊了声“阿夜”,没收到回应,大概是开着电视没听见,
“阿夜,我回来……”
他换上拖鞋往里走,接下来的话在看到歪在双人沙发里闭目小憩的人时自动消音。
沈夜应该是等得久了耐不住困乏才睡着的,手里抓着遥控器,眼镜在挺直的鼻梁稍稍往下滑了一点,头发蹭得有些凌乱,松散散地卷在脸侧,将冷峭线条柔化几分,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好亲近些。
谢衣轻手轻脚地帮他取下眼镜,在旁边坐下,伸出一只胳膊环过沈夜肩膀,往自己这方轻轻一带,那人卸去力气的身体就软软地靠过来,倚进他怀里。
这样还不醒,看样子是累得狠了。
沈夜是个工作狂,狂起来的时候简直连命也不要,前段时间他带的研究生做科研项目,他身为指导老师本来只负责提意见就好,却硬是每天跟学生泡在实验室,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作息规律让他搅得乱七八糟,这些天精神一直不好。
这种凡事亲力亲为的性子,实在要不得,下次干脆直接去实验室拖人好了。
谢衣感叹着,侧过头去,贪看沈夜的睡颜,看着看着,视线不由自主黏在微抿的唇上,忍不住就扣住沈夜的后脑勺,低头覆住那双血色浅淡的薄唇。
熟睡的人毫无抵抗地就被他撬开了唇齿,灵活地探进去,肆意搜刮。
品尝到的尽是黏腻甜软,谢衣卷住沈夜一截软舌轻咂,心想今天是牛奶糖啊。
有事没事含颗糖,这种可爱的习惯看上去跟严谨庄肃的沈教授半点沾不上边,谢衣也是跟沈夜交往之后才知道的,然后就他借此发展了一项爱好——亲吻沈夜,然后猜测他吃了哪种口味的糖果。
沈夜迷糊着唔了一声,低低软软的,和着睡意深重的倦懒,下意识抬手推拒。
谢衣听得那声低沉鼻音,浑身血液都燥热起来,他按住沈夜后脑不让他躲,不依不饶地纠缠更紧。
沈夜睫毛颤动,翕开一线,目光在谢衣脸上慢慢聚焦,而后喉间发出似是无可奈何地低叹,松懈下力道任他拥吻,指尖沿着谢衣右边脸颊滑上去,停在眼角下方的位置。
他轻缓摩挲着那处,瞳仁里浮动着浅浅水光,温柔之极,难过之极,继而涌起深而又深的困惑来。
又是这种眼神!
谢衣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立即松开沈夜,匆匆结束了这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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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1:39 GMT 8
3-4
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唇骤然分开时带出清晰水声,牵出根亮晶晶的津液,沈夜眼中那股伤感和茫然尚未褪去,愣愣地看着谢衣。
谢衣胸口狠狠一窒,像是有负担不起的重量突然间压了上来,他唇角紧绷,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时凝滞。
片刻之后,沈夜长而卷翘的睫毛眨动了下,目光中睡意尽消,察觉谢衣神色不对,他疑惑地微蹙了眉,双唇浅浅一抿:“怎么这副模样,挨领导训了?”
那甚至算不上微笑,却温和得让谢衣想哭。
谢衣低下视线,握住沈夜抚在他脸颊的手,在温暖干燥的掌心蹭了下,深吸了口气笑着道:“哪能呢,院长今天还夸我是青年才俊,将来定会成为学院中流砥柱来着。”
他语气带了些故意的雀跃和骄傲,沈夜果然笑意更甚,眼中墨色欲融,柔和万端:“你的学识才干,就算放眼整个偃师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谢衣听他语气温软,欣慰之意溢于言表,不知怎的鼻尖发酸,靠上去将人搂进怀里,张口含住沈夜冰凉耳垂,含糊道:“那沈老师不给学生点奖赏?”
“嘶——别闹!”
被他圈在双臂间的身体一阵轻颤,沈夜低斥一声,偏头欲躲。
谢衣不理他,追上去逗弄那片软肉,还存心用舌尖扫过敏感的耳廓,手上也不规矩的沿着细韧腰身描摹。
眼看事情将要一发不可收拾,沈夜终是忍无可忍,抵着谢衣肩膀将人推开,起身就往厨房走:“都快八点了,我去把晚饭热一热。”
谢衣跟上去,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嘴上还不知死活的打趣:“阿夜,你耳朵红了。”
沈夜在谢衣面前 “砰”地拍上厨房门。
谢衣摸了摸差点无辜受难的鼻梁,脸上笑容春雪见日般瞬间消失殆尽,恹恹地在饭桌旁坐下来,手臂放在玻璃桌面,把头埋进去,整个人没精打采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他想起方才沈夜的眼神,和沈夜让人沦陷至不可自拔的温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阿夜,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你的温柔,原本是想要给谁的呢?
晚餐清淡素净,一锅蜜豆米粥,两样清炒时蔬,配上金黄亮眼的芝麻酥饼,从营养搭配到色香味形都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谢衣心里有事,只顾埋头喝粥,沈夜原本不多话,不时给谢衣夹几筷子菜,房间里只听得见碗筷轻碰的响声,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闷。
晚饭后谢衣收拾碗筷,沈夜进浴室洗澡。
谢衣心情繁乱,干脆在厨房磨时间,等他慢腾腾地把地板都擦得光可鉴人,在不大的空间转了几圈,实在找不到事做了,这才死心拉开门出去。
客厅没人,关了顶灯和电视,不到八十平方的房间,浴室里溢出的沐浴液味四下弥漫,昏暗四壁拥挤着各样家什不同形状的影子,卧室里亮着灯,一束灯光穿过暗沉沉的客厅直接蔓延到他脚下。
谢衣着了魔似的顺着那道光芒走过去,推开半掩的门。
沈夜靠在床头翻看一本大部头专业书,半湿的头发披在背后,身上穿一件白色的棉布睡衣,袖子裤脚挽起一截,露出骨骼分明、白得晃眼的手足。
谢衣心中涌起潮湿的别样情绪,他走上去挤在沈夜旁边,捧过沈夜的脸,只当没看见他皱眉,不由分说摘掉眼镜,比以往更加热切地吻他。
沈夜手上还拿着书,蹙眉咕哝了一句什么,被谢衣强行用舌头顶了回去。只得弃了书,闭上眼睛环住谢衣的脖子。
谢衣一改往日的温存,咬着沈夜的唇舌攻城略池,连喘息的空间也不留,一吻结束之后沈夜头昏眼花,大张着嘴急促地喘气。
“阿夜。”
谢衣一臂环过沈夜背后,把人轻缓地放倒在床上,覆压上去,一手撑在沈夜脸侧,沉黑幽邃的眼极柔软的看着他,眼神温润又眷恋,笼着床头灯昏昏蒙蒙的光,便像是摇晃着一汪最幽深干净的水,里面什么也留不下,唯独映着他的影子。
沈夜终于觉得,谢衣像是在难过,他抬手触抚谢衣的眉心:“谢衣,你怎么了?”
谢衣不回答,抓住沈夜的手,牵到唇边沾沾连连的亲吻,嗓音低柔得像漫过的流水:“阿夜,给我好不好?”
沈夜不太自在地偏过视线,抿了抿唇,伸手到领口,顺从地解开睡衣第一颗纽扣。
谢衣心口猛一紧,莫名疼痛起来,按住沈夜的手,低头扎在人颈窝,呼吸间尽是艾草沐浴乳的味道,:“阿夜,你……你也太纵着我了,不是说我想怎样,你就非得配合我。”
沈夜静默片刻,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揉了揉:“你想太多了,我并没有勉强。”
没有勉强。谢衣闭目苦笑。
那上次发着高烧也不说,陪我去露营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沈夜从来不肯主动告诉他什么。
谢衣撑起身,吻了吻沈夜的眼睛,勉强笑道:“你最近太累了,我舍不得,你先睡,我去洗澡。”
不待沈夜说话,谢衣穿鞋下床,拧灭了了床头灯。
谢衣没去浴室,先到阳台点了跟烟。
他跟沈夜的交往无疑出现了问题。或者说,其实是一开始就有问题。
无论是沈夜对他过度的依顺,还是那种哀恸又茫然的眼神,他不可能自欺欺人假装没发现。
交往半年,他心里堵着太多疑问,但对上沈夜就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潜意识里,他不愿去证实自己是某人的替身这种可能。
谢衣郁郁地吸进一口烟,任辛辣的滋味在肺腑里游走一圈,嘴里全是烟草的焦苦味。
他想他对沈夜,实在迷恋得过分。
一切都在崩塌。镌刻着烈山部上千年历史的庙宇,附着其上徒有其表的植物,那些神秘空幻的故事、遗落的信仰,那些长青的藤蔓和永不凋零的花。它们在片刻之间晶化,然后支离破碎,化为尘粉。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苦熬过漫长的时光来等待这场落幕,死亡终于在他苦心孤诣百年之后降临这座苟延残喘的城市,轻而易举碾碎万事万物,把它的光辉与罪恶一起湮灭。
紫薇祭司的殿堂被留在了最后。
空气中满是烟尘味,石柱渐次倾塌,它们撑起的穹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碎石铺天盖地的坠下,砸起漫天浮尘。
沈夜被黑衣的青年拥在怀里,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他们上方撑起一面泛着翠青柔光的法术屏障,把落石尘土隔绝在外。
然而那扇光屏忽明忽暗,已经摇摇欲灭,暗示着青年的灵力和生命力皆如风中残灯。
“初七?还是……谢衣?”沈夜在他怀中,低声发问。
青年抬起头,嘴唇徒劳地动了动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听到自己发出这种怪声,他不再试图说话,抬手按住喉咙,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偃甲仿制的声带已经损坏,他说不出话来了。
青年的状况糟糕到极点,左半边身体大面积损毁,从肩膀到胳膊受伤严重,皮肤俱已损毁,偃甲材料破破烂烂地支棱在外面,蛊虫尸体腐化成黑水,淋漓不绝地流淌下来。
沈夜向他伸过手去,想撩开遮挡着左边脸的头发,青年反应迅速地侧头避开,又摇了摇头。
他不让看,沈夜也不勉强,改去抚摸他右眼下彷如血泪的红痕。
“既然活着出来,又何必回来送死?”
青年更紧的揽抱住沈夜,剩下那半边脸上完好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怜惜和珍视无声地渗透出来。他甚至弯起唇角,尝试做出微笑的表情。
明明只是个傀儡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剥夺了七情六欲,不再拥有欢笑或者哭泣的权利。
但在他最后的时间,他向赋予他悲惨命运的人温柔微笑。
沈夜胸腔中泛起火灼般的剧痛,百余年来神血灼烧之苦,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为强烈,只觉五内如沸,身体分分寸寸都在撕裂。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初七,我……”
这时候轰鸣四起,最后一根立柱随着穹顶一起塌陷,沈夜眼睁睁看着巨石落下,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初七,却被紧紧箍进怀里,初七低头,颜色惨淡的唇突然之间靠近,沈夜下意识闭眼。
冰冷的吻落在他眼睑,像一片触指即化的雪。
他的世界陷落进一片温柔的黑暗里。
“阿夜,阿夜你醒醒!”
谢衣焦急喊着似乎失去意识的沈夜。
沈夜在半夜突然发起高烧,谢衣睡得迷迷糊糊,被身边无意识地痛苦喘息惊醒,先是以为沈夜做了噩梦,喊了几声却没有反应。他睡意朦胧地去推沈夜,往身上一摸,一片骇人滚烫。
谢衣连忙翻身拧亮床头灯,只见沈夜蜷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眉头紧拧,额上细细密密布满冷汗,似乎极为痛苦。
谢衣急慌慌地翻出医药箱,先给沈夜量体温,沈夜像是烧得难受,在被子里不住挣扎,他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把人按住测了体温,取出体温计对着灯光一看,顿时吓懵了。
四十度,成年人烧成这样着实吓人。
谢衣眼前一阵发黑,深呼吸几口强自镇定下来,想赶紧灌点退烧药下去再送急诊,等他拿来药和温水,病人却怎么都喊不醒。
他头上冒汗,正想横下心撬开嘴灌药,沈夜眼睫急速颤抖几下,霍然张开。
“阿夜,你醒——”
谢衣话音未落,瘦长手指突兀地扯住他衣襟,一把拽下。
他猝不及防,手里的温水和药片统统贡献给了床单,慌乱间两手下意识撑住床,这才没有压在沈夜身上。
沈夜目光涣散,干裂发白的唇微微翕张着,发出一些模糊难辨的低弱气声。
“阿夜你说什么?松开手,你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谢衣急得不行,沈夜不知是不是烧得认不得人了,抓着他衣襟的手力道奇大,死活不肯松开。
他只得动手去掰沈夜紧捏不放的手指,两人头挨着头,几乎贴靠在一处,谢衣听见沈夜语气含糊地低语着什么。
“……我……我很……抱歉。”
谢衣以为他哪里难受,着急慌忙地停下动作问他:“阿夜,你在说什么?”
沈夜像是喘不过气来,热烫呼吸凌乱扑进他脖颈间,带着嘶哑而沉闷的喘声,他执拗地重复着一句话。
“初七……我很抱歉。”
谢衣只觉寒气蛇一般窜上脊背,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二十分钟后,谢衣抱着沈夜赶到了附近的医院。
时间是半夜三点,医院却一派忙乱,救护车拉响警报接连从大门开出去,走廊上医生护士来回奔忙。
大约过了半小多小时,一个医生匆忙赶来来查看沈夜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退烧药起了作用,沈夜的温度退下来些。医生给他查了血项之后说最好输一些抗生素,然后一脸为难的告之谢衣,急诊室没有床位了,只能在走廊输液。
隔壁街区出了场车祸,一架疲劳驾驶的小货车碾过绿化带,和迎面驶来的一辆长途客车撞在了一起,伤者大部分被送了过来,重伤的立即安排手术,受伤较轻的都被安排在急诊科,等待转移。
医生给沈夜扎完针后就赶着去看下一个病患,谢衣向护士要了床被子,把沈夜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扎针的胳膊在外面,然后一手揽着他防止他翻身,一手举高输液瓶——医生忘了给他拿架子。
谢衣一动不动地坚持了半瓶液体,直到一个路过的实习小护士看不下去了,给他搬来休息室里的衣架把输液瓶挂了上去,又灌了个暖水袋塞给他,说可以给病人垫手。
谢衣连声道谢,冲小护士感激地笑,惹得小姑娘红了张娃娃脸,扭头蹭蹭跑开了。
酸软麻木的手臂终得解放,谢衣小心翼翼抬起沈夜扎针的那只手,把暖水袋垫在下面,然后把他五根苍白冰凉的手指覆在掌下。
不一会儿,沈夜又不安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谢衣连忙把人抱紧不让他把针头扯掉,隔着被子轻轻拍抚,嘴里低声哄着,像是安慰生病的小孩子。
沈夜昏昏沉沉地喊他:“初七?”
谢衣手一顿,停在被面上。
沈夜眉心难过地拧着,脸上半分血色也无,低声道:“对不起。”
谢衣终是看不得他这样,闭了闭眼,喉咙一哽,替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应道:“没关系,阿夜,没关系的。”
这下安抚作用倒是很好,沈夜眉头舒展开来,渐渐睡得沉了。
不断有车祸受伤的病人推过走廊,病人呻吟哀嚎,医生忙乱调度,人影纷纷来去,各种声音汇在一起,喧嚣杂乱得不堪。谢衣抱着沈夜坐在长椅上看着听着,所有的声音都空洞地在耳边激起回响,一切都像是甚为遥远。
心底有什么一丝一丝的涌起来,极为酸涩,极为苦楚,谢衣仰头把后脑勺抵靠着墙壁,感到头昏目眩。
他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但还是有道声音在不断地执拗地追问。
初七……
初七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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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2:17 GMT 8
5-6
第一瓶液体挂完后,谢衣发现他找不到医生给沈夜换药。
走廊上倒是不时有医生护士跑来跑去,通常没等谢衣开口就嗖地没影了,要不然就是听见他喊人,丢给他一个匆忙的背影再加一句连歉意都欠奉送的“没空,找别人吧!”。
谢衣眼看着输液管里回了半管血,恨不得自己动手拔针头。
最后,还是那个给谢衣输液架和暖水袋的小护士来解了围,小护士显然是真人实际操作经验不足,拔针时带出一长串血,顺着沈夜瘦削的手背直往下淌,扎个针也能流这么多血,小护士和谢衣俱是吓了一跳。
沈夜的手生得很漂亮,肢节秀削而纤长,色泽偏冷的瓷白皮肤下埋着淡蓝色脉络,带着些缺乏生气的病态,长长的血痕从手背划过,嫣红惨白,对比分明到令人心悸。
虽然说男人流这么点血算不得什么,但对象换成沈夜就让谢衣眼痛心也痛,他不受控制地拿责备的眼神看向小护士。
“这……这个先生凝血功能怕是不太好吧?” 小护士涨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地拿药棉按住针眼止血,嘴里轻声辩解着,又连声道歉。
见小姑娘慌张又自责,谢衣心下不忍,但看着沈夜手背上一团狼藉血迹又着实说不出“没关系”,只柔声细语地叮嘱小护士扎针时小心点。
小护士重新换药,推出塑料管里一段空气,药液顺着针管涓滴而下,然后就如临大敌地盯着沈夜沾血的那只手猛看。
谢衣注意到小护士捏针管的手指在发颤,立刻就想反悔让她另找一位医生来扎针。
这时候,那只被两人同时致以强烈关注的手动了动,手指一拢,按住谢衣的膝盖,倚在他怀里的人就这么一手按着他,慢慢坐起来。
见沈夜醒来,谢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怕他吹风又受凉,连忙拽着被子往他背上披,关切道:“阿夜,头还晕吗?”
小护士被晾在旁边,眼睛不住两人身上打量,正纳闷他们似乎显得过于亲密了,下一幕就震得她狠狠一哆嗦,恨不得扔了针就跑。
沈夜二话不说,抬手扭过谢衣的下巴,往他左边脸颊抚去,从脸部缓慢地滑到脖颈再到肩膀,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触抚过去,确认每一处肌理和骨骼,简直旁若无人。
旁观的小护士当场傻眼,当事人谢衣也愣住了。
沈夜的眼神,那种无法掩饰的惊惧与惶然,他再熟悉不过。
酸苦的情绪变本加厉地翻涌而上,谢衣几乎要难以自控地脱口而出,阿夜,我是谢衣,别把我当成其他什么人。
沈夜确认他完好无损之后,终于放下心来,胸膛一个起伏,压抑地吐出一口气,抽回手按住额头,沉默不语。
谢衣心乱如麻,脸色极其难看,沈夜手掌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淡白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巴,看不清神情。
两人各怀心思,默然相对少顷,最终还是谢衣对沈夜身体状况的忧虑占据上风,他强自稳下躁动的心绪,握住沈夜骨嶙嶙的腕子,把他挡着脸的手移开:“阿夜,怎么了?是哪里还难受?”
许是高热之后发出汗来,沈夜一头一脸的冷汗,额发软塌塌地贴着皮肤,鬓边几丝散发也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衬得肤色愈发惨白如纸,整个人都显得衰弱。
沈夜不言不语地看着谢衣,眼睛晦暗无光,像是沦陷于更为深重的迷惘,他再次用湿冷的手指触上谢衣的脸。
“没事,”沈夜喃喃低语,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浅微的笑,欣悦又辛酸,劫后余生似的:“我很好……很好。”
沾着冷汗的指尖停在谢衣眼角,淡淡的湿气晕开,他眼下那片皮肤无端端针扎似的作痛,像是被沈夜的手指划开了一道口子。
谢衣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是茫然地去握住沈夜的手。
这时,沈夜已经完全恢复平日沉稳又主见的模样,他环视四周阴森森的医院走廊,再看了眼脸色阵青阵白的小护士,掀开被子从谢衣怀中下来,一手握住谢衣胳膊,把还在发愣的人从长椅上拉起。
“走了,回家。”
彻底石化的小护士见病人要走,突然激活过来,忙着出声阻止:“哎?先生,你还有一瓶液体没输呢!”
谢衣回过神来紧跟着拽住沈夜,苦笑着劝道:“阿夜,你刚才都烧到四十度了,输了液温度才退下来些,还是把药用完再回吧。”
“不必。”沈夜头也不回,用力抓住谢衣手腕,步子迈得急切径直往外走:“已经不烧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沈夜这人平时好说话,一旦犟起来谁也劝不住。谢衣温柔好脾气,通常都顺着他,可现在沈夜生着病,哪能由着他任性。
谢衣不赞同地皱眉:“阿夜,病来如山倒,不可轻忽,你……”
沈夜身子一顿,肩头晃了晃,突然按住胸口,用力到指节上经络凸浮,脸颊与嘴唇灰白得不成人色。
谢衣大惊,上前将人扶住:“阿夜?!” 沈夜很快放下按着心口的手,深喘了几口平复疼痛带来的眩晕感,看谢衣神色惶急,反去宽慰他:“没事,我只是不喜欢医院,走吧。”
谢衣这会儿给他吓怕了,沈夜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扶着他走出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楼,沈夜的脸色果然好了不少,回到家以后气色大为好转,除了苍白些许,跟平时几无差别。
沈夜自己根本不当回事,谢衣仍是放心不下,把从路上早餐小摊买的豆浆煮热了让他喝下垫胃,又半劝半强迫地灌了一次药,然后重新量了体温。
五分钟后,谢衣盯着指向37°5的温度计,深为诧异沈夜这病情来得古怪,去得也蹊跷。
沈夜出了一身汗,黏糊糊地浑身都不自在,他有轻度洁癖,这种状况怎么都不能忍,一定要去洗澡,谢衣好说歹说把他拦下来,自己兑了一盆温水动作迅速地给他擦身子,用浴袍一裹,赶紧推进卧室让沈夜躺下,拿被子严严实实包起来,生怕他着凉又生病。
沈夜不耐谢衣小题大做,又拗不过他,只得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折腾。
谢衣把沈夜安顿好,看了眼挂钟时针已经走到五点,今晚上诸事频出,回笼觉是别想再睡,他衣服也懒得换,只脱了外套,钻进被子里躺在沈夜旁边,一臂环过细韧的腰。
“阿夜,过几天去做个身体检查吧,你好像经常发烧。”
“我做过,结果都很正常”沈夜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倦倦的,有些低哑:“大概是体质的缘故,你别担心。”
谢衣埋头在他颈窝,鼻尖触着他耳边湿润的耳廓和头发,闷不吭声地蹭了蹭。
沈夜蹙起眉头,往旁边挪了下身子:“我身上都是汗,别碰。”
谢衣将他捞回怀里抱着,脑子里反复着沈夜病中念着的那个名字,心里像是塞着一团乱絮,闷得难受,乱的心慌,隐忍半晌还是耐不住疑虑,沉声道:“阿夜,你烧得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喊了一个叫‘初七’的人……”
沈夜呼吸声蓦地停顿,身体在他怀中紧绷起来,像是骤然拉进的弓弦。
谢衣察觉他慢慢握拳,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咬了咬牙狠下心追问:“你说,对他很抱歉……这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闭了灯,窗帘挡去了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沈夜睁开眼睛直直盯着黑暗里虚空的一点,好半天才哑声道:“初七……初七是…是我之前的一个学生。”
“我待他,有至为不公的地方,不,应该说是非常……残酷,我……我很……”
“阿夜,别说了。”谢衣覆上沈夜发颤的拳头,把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柔地握住,低低叹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别总是记挂着折磨自己。”
沈夜一怔,侧头看着他,似在疑惑他会这么轻易地把事情揭过不提。
谢衣靠过去,在他额头吻了吻:“睡吧,今天好好休息,我去学院帮你请假。”
沈夜看了他一会儿,近乎乖顺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谢衣给他拿的药里有安定的成分,沈夜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呼吸平缓,安稳地睡了。
谢衣抱着沈夜,睁眼看着透过窗帘的光线从灰暗到明亮,最后天光大亮,两扇布帘的缝隙间钻挤进一线深秋季节开始变得凉薄的朝晖。
他起身穿衣,给沈夜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到晨光弥漫的客,拿起座机听筒,按下了一串号码,等待音没响几下,那边很快接通了。
“喂,是瞳老师吗?”
天气雾蒙蒙,阴沉沉,朝阳才在东方天际绽出一点光芒,就被四面八方卷涌而来的厚重雨云层层围拢,将那微弱的一点曦光严密包裹,代之以深灰色的烟雨冷雾。
瞳下课后回到办公室,谢衣正站在落地窗前眼望外面断断续续地细雨,听到开门声便转过身来,脸上换成温和有礼的笑:“瞳老师,打扰了。”
白发雪肤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拖下外套挂上衣架,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随手往沙发上一指:“坐。”
谢衣依言走过去坐下。
瞳翻开桌面上学生的实验报告,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又指了指茶几上一台坐式饮水机:“喝水。”
谢衣从消毒柜里拿了杯子,接了杯热水象征性地浅抿一口,然后两手捧着杯子,斟酌着开口:“瞳老师,我今天冒昧前来,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关于阿夜的。”
瞳头也不抬,旋开钢笔在纸上做批注,沉冷嗓音不带情绪:“你直接去问本人,不是简单方便得多?”
谢衣被他问得心中一阵苦闷,垂眸盯着杯口嫋嫋溢出的热气,有点恹恹地道:“阿夜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在别人看来越是要紧的事情,越是难忍的苦处,他偏要守口如瓶,何况……我既不愿他为难,也不想逼迫他。”
瞳不置可否,冷淡地颔首道:“有什么事,你问。”
“阿夜昨晚高烧……”
笔尖在纸上停住,瞳抬起头来,谢衣在他视线扫过来时下意识闭嘴。
两道淡色长眉微微一拢,瞳上半身靠向身后椅背:“接着说。”
“很快就退烧了,身体应是没有大碍。只是,阿夜意识不清的时候,喊了一个叫‘初七’的人,还说很对不起他。”
谢衣停顿了一下,留意观察瞳的神情,瞳眉眼不动,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催促他继续。
虽然早已明白,从这个喜怒皆不形于色的可怕人类身上怕是很难试探出什么来,谢衣还是略感挫败,只好低头啜了一小口变温的水,接着道:“我问过阿夜,他说是之前收的一个学生,可我总觉得他有所隐瞒。瞳老师,你认识初七吗?”
“初七?”
瞳挑了下眉尖,尾音稍往上扬,手里捏着笔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拇指第三处指节,像是终于来了点兴致:“如果我说,初七是阿夜感情深笃不幸亡故的前男友,又恰巧跟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对上谢衣震惊的眼神,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没有丁点开玩笑的模样,语气凉凉地问:“谢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谢衣僵直地坐着,在瞳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煞白了脸,嘴唇颤动了下,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瞳支起胳膊,一手撑着额角,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天,随后唇角轻轻一勾,恶作剧成功的趣味:“骗你的。”
“瞳老师你……这关头就饶了我吧。”谢衣以手支额,对这种恶趣味很得牙痒痒,对方是瞳的话,还不知该如何报复回去。
瞳半点饶过他的意思也没有,气定神闲地逮着他痛处狠狠碾过:“啧,我不过一说而已,你就脸都吓白了,看来自己脑补得也不少。”
谢衣面对这种平时不多话、一开口必然字字如刀的恐怖分子,再伶牙俐齿也不免词穷,只好闭嘴尽量不主动往抢眼上凑,免得为对方提供更多的乐趣。
好歹提着的心暂且咽回肚里,谢衣精神放松下来,这才察觉背上湿润冰凉,尽是冷汗。
“好了,话说回来,”瞳见好就收,再开口又是严肃冷淡八风不动地模样:“初七我从来都没见过。”
“初七这种名字跟闹着玩似的人,只要见过就一定不会忘。”
瞳见谢衣眉头紧皱疑虑深重,语气笃定地补充道:“我跟阿夜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交际圈很窄,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叫初七的。”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这个人,那阿夜为什么……”
“谢衣,你也算是个聪明细心的人,”瞳打断谢衣的话,把钢笔丢回笔筒里,白森森的十指交叉着放在桌上:“跟阿夜交往这半年时间,你有没有发现,阿夜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谢衣回想两人交往的细节,除了沈夜时常流露的那种奇怪眼神,倒也没有其他反常的地方:“这倒是……没有。”
“呵,我收回之前对你的夸奖,智商下降的速度令人堪忧啊,谢衣。”瞳轻哂,毫不留情地刺上一句,神情却是异常严肃:“我倒是可以提点你一下,比如,阿夜有跟你提起过他的家人吗?”
“阿夜的家人?……”
谢衣有点答不上来,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对沈夜的家庭的认知几乎全是空白。
沈夜不太喜欢提起家里的事,刚交往时谢衣问过几句,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只有一次,谢衣问起他家里都有哪些人,沈夜说有两个妹妹。
他提起自己的妹妹时,眼睛里有很温和柔软的光,唇角翘起接近于微笑的幅度,冰雪消融的模样,谢衣看着看着,就顺应本心吻了过去。
换做平时忆起这个片段,谢衣还有满腔的甜蜜,可现在被瞳郑重其事的问起,他模糊有了些不妙的预感,讷讷地道:“阿夜说,他有两个妹妹,好像叫……沈曦和华月。”
“你见过吗?”
“还没有机会见到。”
“电话呢?照片总该有吧?还是说,根本什么也没有?”
谢衣开始意识到问题所在,而瞳又在试图向他暗示些什么,胃里像是让人强行塞了一大块坚冰,冷得他声音都有点发抖:“……没有。”
瞳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将视线转向落地窗,秋雨细细密密地划过玻璃,留下千针万线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连成灰茫茫的一片。
“阿夜很讨厌下雨,到了这种天气,情绪就变得十分不稳定,说起来,你就是在这种天气遇到阿夜的吧……谢衣,你不觉得,你跟他的交往,太过顺利了吗?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疑惑也没有?”
“……”
谢衣觉得的唇舌和思考的能力似乎都给冻住了,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你自己去想。想明白了,如果要离开他,请你尽快,不要让他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如果你铁了心认准了,我倒是,能再跟你多聊几句。”
瞳语气沉静,无波无澜,他并不回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这明显就是送客的意思,只比‘你走吧’委婉稍许。
谢衣连道别的客套也忘了说,呆愣愣地走出办公室,带上门时近在耳边的沉闷响声,让他混混沌沌搅成一锅粥的思维多少清明了一些。
冷风挟着细雨从走廊上席卷而过,钻进领口和风衣的下摆,风过时,毫不留情地将身体的温度一并卷走,谢衣裹紧了外套,手指瑟瑟地抖。
一层秋雨一层凉。
他想,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开头,这个月过到末尾,就是冬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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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2:53 GMT 8
7
黑色风衣的修长人影从对面街道走过时,谢衣正跟一群人挤在公交站台下,忍受着湿闷的空气。
沈夜出现时,他正试图挤上想要搭乘的那路公交,然而他一贯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捋袖子扒开人堆杀出一条血路豪放做派谢衣怎么也做不来,于是意料之中的连车门边都没摸着,人被挤到了站台边上不说,中途还被一虎背熊腰的哥们儿不小心带了一拐肘,连眼镜也碰歪了。
谢衣在冷风里艰难地举着伞,一手取下眼镜试图揩去上面的雨水,不经意间抬眼一瞥,那道身影隔着连绵细雨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模糊地映进他的视线里。
起先他只觉得很熟悉,眯着眼睛注目片刻,等意识到那是谁谢衣差点惊得跳起来。
沈夜?!他不在家里待着,雨天里跑出来晃荡做什么?!
谢衣立即就想跑过去,然而交通灯恰恰恶作剧似的亮起绿灯,秒表慢悠悠地从六十秒开始倒数,车流如同开闸洪水汹涌而前。
他被困在这边,心里发急又无法可想,只得紧紧盯住沈夜的动向,唯恐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沈夜并未撑伞,一袭黑衣在撑开各色雨伞的往来人流里显得尤其突兀,他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过街边一排橱窗,径直往前,一步也不停留。
谢衣猜不出他要去哪里,眼见沈夜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拐角,他再顾不得什么交通法规,趁着车辆较少的空挡,抬腿就往对面街跑,把协管员尖锐的哨声和喝斥远远抛在身后。
所幸授课这些年他没荒废锻炼,在转过街角五米远,谢衣几步赶上,一把抓住了沈夜的手臂。
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了,又湿又冷。
沈夜挥手将他甩开,力道之大远超过谢衣预料,他竟倒退两步才站住,谢衣惊愣地看着他转过身来。
雨越下越密,沈夜沉默地站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的神情和笼罩整个世界的幽暗雨幕连在了一起难以看清,一身黑衣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去。
路灯迟缓地点亮,昏晦的光将他侧脸照得朦朦胧胧,长睫上沾着的雨珠闪着细微的光,眼睛则笼在更深的阴影里,晦暗幽深,像是秋夜里灰色的水雾浸了进去。
沈夜冷冷地愣愣地看着谢衣,眼神空漠又抗拒,竟是陌生得很。
谢衣惊骇得呆在原地,连伞也忘了撑,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呆站在冷雨里。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长街,谢衣冻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出声叫他:“阿夜?”
沈夜怔了怔,皱了眉头有点疑惑的模样,他半垂了眼睫抬手按着眉心,隔了许久,才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渐渐回暖过来,表情也不再木讷冰冷,有了人的活气。
“谢衣,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伞,在两人头顶撑开。
他态度自然得挑不出差错,仿佛他们真的是街头偶遇一样,但从事实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谢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喉头蠕动几下,最后牵强地笑了笑:“本来在等公车,正好看到你,就过来了。”
沈夜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蹙着眉从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有点生气地道:“头上脸上都是水,你带着伞为什么不撑?”
谢衣头一回应付这种状况,脑袋几近短路,只能凭借本能做出反应,沈夜递给他手帕,他就呆呆地接过来往脸上抹,吸饱了雨水的碰到脸上的皮肤,冰得他又是一哆嗦,然后他总算想起,沈夜没有撑伞不知道在雨里走了多久。
沈夜却浑然不觉寒冷似的,稳着伞柄的手指很稳,站立的身姿也是笔挺,脸色却苍白得发青,嘴唇微微泛着浅紫。
谢衣赶紧脱下外套,不顾沈夜反对强行罩在他肩头,一手拉着他的腕子就往前疾走:“阿夜,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他们运气不坏,刚到出租车载客点就有空车停靠过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家,谢衣率先把沈夜推进浴室,让他赶紧洗热水澡去一去冷气,自己换下湿衣服,随手扯了根毛巾擦干头发,然后去厨房煮酒酿圆子。
两人都淋了雨,胃里一团冷气,总要热热地喝点什么才好,谢衣万般皆好唯独厨艺怎么练都是灾难一场,酒酿圆子是他唯一不会煮成生化武器的东西。
东西都是现成的,材料也简单,一碗米酒五分水,等水煮开,放进珍珠大小的糯米圆子,一刻钟之后起锅就成了。
谢衣看着锅里一粒粒的白色随着沸水载沉载浮,忘了开抽油烟机,热腾腾的水汽装庸塞着厨房不大的空间,他茫无所觉地被湮没其中,顶灯的光被散步在空气中的细小水珠几经折射,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水一样翻滚,又像是绞缠成团的乱麻,抽不出头绪来。
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他不由得想起在冷雨里站着目光冷漠抗拒的沈夜,然后想起他们初见,也是在相似的雨夜。
那是三月初,谢衣与叶海接手的项目进行到尾声,最后一天,两人废寝忘食泡在偃甲房做完收尾工作,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北方的初春天气,冻雨没日没夜的下,空气潮得抓一把都是水,他跟叶海完成任务兴奋过头,边往外走边相互调侃几句,等关上门走到外面冷雨浇头,这才想起钥匙和雨衣都给落在房里了。
叶海住学校的教工宿舍,冒雨跑回去也就换身衣服的事,谢衣就略惨了些,他租住的公寓离学校三十分钟车程,就这么一路淋回去肯定得冻出冰来。叶海从乱成狗窝的家里刨了半天,没翻出雨具,给谢衣带了张塑料桌布过来,透明的,薄薄一层,餐馆里最常见那种。
谢衣看着那张剪出个脸大的洞的塑料桌布,冲叶海温雅地笑了两个字:呵呵。
叶海把桌布往他头上罩,笑得肚里打滚,面上还陪着小心说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嘛。
谢衣当即想把桌布糊他满脸,最终还是屈服于冻雨淫威,顶着张桌布骑自行车离开,背后叶海的狂笑震得冷空气都颤了几颤。
路上行人稀少,谢衣这一路还算平静,雨水迎风往他脸上扑,眼睛被雨水浸得刺痛不已,视线一片模糊,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车速,抄近路拐进两座居民楼之间的一条小巷,前轮子拐进巷口,一道黑色人影将将凑到他车前,谢衣大惊失色急于补救,掠过小巷的一道风猛地吹翻桌布劈头盖脸地把他罩了个严实,他视线报废,车龙头一偏,结结实实将人刮倒在地,自己也连人带自行车扑街。
谢衣心里擂鼓似的狂跳,吓得摔了都不觉痛,把缠在身上的塑料桌布两三下扯开,他一身泥水地爬起来,急忙跑过去查看被自己撞倒的人。
是个青年男人,细白手指撑着又湿又脏的地面,试图借力站起来,谢衣连声道歉,满怀愧疚的低身扶他,男人摇头示意不必,谢衣尴尬地站在旁边,看他自己撑了几下才勉强起身。
男人站起来之后也不理他,掏出手帕擦手和大衣上的污水,然后把帕子团起来捏在手里,自顾自往前走,步子迈得很慢,人也是摇摇晃晃的。
谢衣惊恐地想着完了肯定把人撞伤了,他跑回去扶起自行车,然后紧跟上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建议去医院看看。
男人低声说无事,让他快走,音质低沉醇厚,如冰层下的一道暗流潺潺过耳,静、净、冷,实为惊艳。谢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头尾漏进来微弱的光,男人的眉目看不太清楚,谢衣只看到他脸和手都是白生生的,在夜色下愈是夺人眼目。
他步履缓慢,应是受了伤,他越是不在意,谢衣就越是愧疚,执着地劝他到去医院,两人各执己见,男人干脆闭口不言,任谢衣在旁聒噪。
一直走出巷口,走到路灯底下,男人突然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怔怔地站住了。
谢衣也懵了,他是给吓的,这一撞不要紧竟然还撞到认识的人,A大化学系明星教授沈夜。他研究生时期还选过对方开的选修课,后来因为人数爆棚遗憾地被排位系统刷了下来。
沈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谢衣也不敢动,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他自我安慰着沈大教授一定不认识自己这种小助教。
路灯在沈夜脸上投下阴影,他眼睛像是不见光的古井,沉黑得让人惊悸,睫毛滤下一丝丝的光,映进瞳仁里,光的碎末浮泛着,像是沉在水底下的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往上涌,临到水面又被生生压抑下去。
沈夜以这种微妙的眼神凝注他半晌,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末了他微微一笑,眼底里光华一掠而逝。
“谢衣,”他说:“你是谢衣。”
汤水“噗”地溢出锅沿,强行把谢衣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抓过帕子手忙脚乱地擦流到炉台上的水,沸腾的液体更多的涌流出来,溅上手背,他才想起来一把拧灭了火。
手背烫红了一片,谢衣拧开流理台的水管,让冰凉的水源源不断流过手背。
那时沈夜喊出他名字,他只是惊吓过头,而后又欢喜过头,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出其中古怪。
他才任助教不久,又是不同的学院,沈夜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还准确的叫出他的名字?
谢衣心下混乱不减反增,还搅进去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或许,就连他们的初识,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和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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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3:28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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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把两碗酒酿圆子盛上桌,玻璃推拉门哗地一响,沈夜一身浴袍披散着头发走进来,看了眼两碗甜汤的成色,眉峰一扬,微微笑了。
“卖相还成,总算有些长进。”
他脸色不再黯淡苍白,被热水熏蒸过,瘦削脸颊泛着潮润的淡粉,连薄唇都抿着浅淡血色,有难得的生气和暖意。
谢衣心头一热,将乱糟糟绞缠不清的心绪暂时按捺下去,把拿在手里的调羹分到两只碗里,走到沈夜面前,低头给他整理松垮的领口,将缠在脖颈锁骨间几缕湿发拈出衣襟,拨到雪白的耳后,笑道:“沈老师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沈夜低下视线注视他手指的动作,忽然倾身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沾又旋即撤离,看着谢衣呆呆的样子,眼里浮起笑影:“夸你呢。”
谢衣遭他突然袭击,怔忪着还没回过味来,沈夜轻轻将他推开,在餐桌旁坐下端过一碗酒酿圆子,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谢衣摸了摸嘴角,被这个一触即分的主动亲吻挠得心痒,挨着沈夜坐下,握起沈夜搭在桌面的手轻捏,沈夜嘴角藏笑,自顾自喝汤,把谢衣丢在才挑起的旖旎气氛里视若无睹。
撩完就跑说的就是这种人。
谢衣颇有些委屈不忿,干脆抓着沈夜的手不放,沈夜隐在水汽后的脸现出几分无奈的模样,低斥了声胡闹把手往回抽,谢衣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加了几分力道偏不让他抽回手去,沈夜挣了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没有开电视的房间安静得出奇,连邻里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声不出,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点点滴滴敲在心上似的,不曾断绝,不可忽略。
谢衣强行压抑的疑虑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低头心不在焉地把玩沈夜的手指,将四根光润细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牵至到唇边,吮吻形状姣好的指尖。
沈夜全程心无旁骛地喝汤,任他在旁折腾,只在软热唇瓣触到手指时破功,蹙起眉侧过脸,要笑不笑地扫了谢衣一眼。
谢衣只是专注地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眼睫打落两扇浅淡的阴影,目光也像是沾惹了暗影,温柔又浓稠,他突如其来地问道:“阿夜,你今天伞也不打就出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话刚出口,谢衣察觉沈夜的手指不自然地僵硬起来,随后神经质地稍稍蜷起,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把他紧张的情绪无遮无拦地传递过来。
“我……也没什么事。”
沈夜盯着面前的空碗,思索片刻,以完全不具有说服力的犹豫语气道:“只是想出去走走。”
在雨里走了七站路只是为了散步?
谢衣脸色难看地笑了下,也不去戳穿他,另换了话题:“阿夜,今年元旦,把你两个妹妹接来这边一起过吧?我们交往大半年了,我想见见你的家人。”
沈夜神色陡变,嘴唇抿得发白,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道:“三天假期太短了,她们大概没时间过来。”
谢衣将他神情每一点变化都看在眼里,听他推脱心已经冷了半截,勉力挤出一丝笑来,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自然,好商好量地道:“可以提前请假嘛,要不阿夜你现在打电话问问?”
“不用了!”
沈夜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大约觉得语气太过生硬,他顿了顿,又缓和下声音安抚谢衣:“现在才11月,到时候再说吧。”
谢衣不予回应,只定定地看着他。
沈夜看了他一眼,目光轻颤了下飞快躲开,起身收拾桌上空碗,低声道:“我去洗碗。”
谢衣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缓慢而机械地收回目光,转而盯着玻璃桌面上一道细小的刮痕,累积在胸口的不安、焦躁、惶遽……种种情绪消失一空,只剩茫然。
他忽然有些后悔去找瞳。
谢衣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勒令自己将脑子清空什么也别去想,洗漱完毕后走出浴室,连沈夜追着他的不安目光也没注意,独自回到卧房把自己摔在那张双人床上。
房间里拉着窗帘,沈夜睡眠很浅,光线稍亮一些就睡不安稳,这套帘子是特别加厚过的,城市夜晚交织不灭的霓虹半分也透不近来,幽暗得像沉入深海底层。
谢衣一只手搭着额头,怔怔地睁大眼睛,视线正对着的天花板隐没在黑暗里,只隐约晕出一点模糊的白色,像是眼睛过分疲劳产生的错觉。
瞳的提示,加上沈夜异于寻常的表现,他的猜测基本可以坐实了。
无论他有多不愿意把沈夜和精神分裂、妄想症一类的词汇联系起来,这似乎已经是摆到眼前避无可避的事实。
谢衣焦躁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该怎么办才好呢?
没过多久,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沈夜在他身边躺下,他动作很轻,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夜默不作声地躺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往他这方挪了挪,伸出一只胳膊慢慢环在他腰间,带着点犹豫不决和小心讨好的意味。
谢衣鼻梁一阵酸热,不知怎的酸楚得几乎落泪,他强忍着没动,听沈夜在他背后低低地道:“谢衣,有些事情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
他停顿少顷,似是在仔细的挑选词句,末了只是简短地道:“我对你不会欺瞒,你信我。”
水雾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睫,谢衣吸了吸鼻子,再也忍耐不住,翻身将沈夜压在身下衔住薄削的唇,手掌抵着平坦结实的胸膛滑磨而下,卡在腰间用力揉掐了几把,沈夜一声暗喘被他尽数堵在了唇齿间,变成更加低沉黏软的鼻息。
谢衣卷着沈夜的软舌一顿摩擦翻搅,甚至拖进自己口中轻咬舌尖,逼迫他分泌出更多的唾液,沈夜呼吸不畅,发出呜咽似的鼻音,闭合不拢的口腔又酸又麻,大量的唾液呛进喉咙,吞咽不下的沿着唇角溢流下亮晶晶的一线水痕,色情无比。
谢衣将他肺里的空气掠夺一空,这才将吻至瘫软的人松开换他以呼吸。沈夜眼前发花地倒在枕上,仰起颈子喘息,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急促地滑动。
谢衣吻上沈夜的喉结,触到跳动的脉搏,不觉加了些噬咬的力道,把那处格外细腻的皮肤吮至微红,他一手抽开沈夜浴袍的系带探入松散的袍子,起着茧子的灵活手指触抚每一寸暖热光润细腻的肌肤。
很快两人就赤裸相呈,沈夜精健修长的肢体在暗夜里白生生地浮现出来,房中光线太暗,并不能看得清晰分明,却因为朦胧愈是撩人心弦。
谢衣握住沈夜的足踝将他双腿分开抬起,往肩头压去,他胸中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与怨怒,下手难免失了分寸,沈夜的身体猛地被折起,腰线弯成美丽得惊人的脆弱幅度,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咬牙强自耐住腰部几欲折断的疼痛。
谢衣埋首在沈夜肌肉紧实线条刚健的腹部舔吻,留下一路闪着水光的痕迹,伸手摸到床头柜拉开第一道抽屉,在里面掏弄半天抓出一管润滑液,拇指顶开盖子挤出大量油状液体,将沾着润滑液的手指一气挺进紧闭的入口,不顾那处狭窄紧致,焦焦躁躁地旋转抠挖起来。
沈夜只觉那处撕扯般的剧痛,腰身蓦地僵滞,紧咬着唇低哼出声,低哑音色染了痛楚愈发沉涩。
“抱歉,”谢衣喘息着,滚烫的身体压下,安慰柔怜地亲吻沈夜,手上却毫不客气地又挤了一指入内:“我有些……忍不住了。”
沈夜抬起酸软无力的手臂,抹去谢衣额上密布的汗水,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近,哑声道:“进来。”
谢衣方才忍回去的眼泪一瞬间再次流涌回来,比上一回还要来势汹汹,他把头抵在沈夜肩膀,心窝子里都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沈夜叹了口气,手指缠进谢衣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顺着。
谢衣鼻尖在他肩胛骨蹭了蹭,含着一把鼻音瓮声瓮气的道:“没怎么。”
他一手绕过沈夜的光裸的脊背,将他身体抬高,扶着自己涨硬的欲望戳刺进微张的入口,一分一寸将瑟缩的内壁挤开。
沈夜被突如其来的饱胀感激得深深吸气,全力配合着放松身体,还未缓过气来,谢衣两手抓着他的腰往里一撞,内里窜起的痛麻感逼得他眼角发红,发出一声哽咽似的呻吟。
谢衣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沈夜对这等事情虽非热衷,欲望来了倒也十分坦诚,两人交往后有过数次情事,对彼此的身体都极为熟稔,哪一处疼痛哪一处销魂蚀骨都历历在心,谢衣在沈夜体内变幻着角度和力道尝试几回,很快就找到了让他失控的那一点,搂抱着沈夜光裸的脊背,照着那软热处又深又重的贯去。
酸、麻、酥、痒各种滋味在深处那一点堆积,过电似的朝着四肢百骸流窜,扩散侵略进了骨血里去,沈夜眼前模模糊糊,随着那坚硬之物楔子般打入体内的节奏抬起又落下,对周遭世界的一切感觉皆被撞得四下散去零落不堪。
沈夜两手狠命绞住床单,控制不了的断续吟喘,那些喑哑绵涩的声音压抑不住从微张的唇间吐出,带着灼热的气息扑在谢衣耳边。
谢衣咬牙在沈夜体内发恨似的冲撞,听到的是沈夜断续的喘声和外面断续的雨,两种声音交替着响起,渐渐地像是雨就下在身边似的,世界已经远远遁去,他们被留在一个永无休止的雨夜。
沈夜顺从的在他怀里,任他予取予求,快感越燃越炙,然而他竟然感到无处宣泄的难过。
瞳的话再次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阿夜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你不觉得,你跟他的交往,太过顺利了吗?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疑惑也没有?”
如果要离开他,请你尽快。
……
离开?怎么可能!
沈夜身体或是精神上的残缺永不构成他离开的理由,这只会让他焦灼不安痛心难过。他不够安好,而自己却无力施援,这谢衣唯一痛苦之事。
谢衣托起沈夜臀部,狠狠戳刺数下,最后挺进最深处,感受着那里极致的湿热紧窄,灭顶的高潮来临,沈夜指甲抓进他肩头,脖颈用力扬起吐出难以自控的泣音,像是胸中一团火轰地炸开来,一片烈烈的艳红把整个世界焚烧殆尽。
情潮逐渐冷却后,谢衣将沈夜双腿放下,抱着男人瘦长的身体躺倒,缓缓平复着呼吸。
所有声息褪去后,雨声再次穿透四壁,沥沥不绝地敲打着清冷的长夜。
“阿夜,下次在这种天气想要出门,一定要叫上我一起。”
谢衣手指拨开沈夜耳畔汗湿的长发,贴靠过去,将平日难以出口的情话缱绻地吹进他耳里。
沈夜蓦然睁大眼睛,眼前景象不再是夜里晦暗不清的屋顶,纵横盘遒的树叶延生开去,树冠层层叠叠投下浓影,长风卷过,叶影摇荡,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不闻蝉声,却盛夏一般,给人以繁茂的错觉。
有一片半枯的叶子被风垂落,打着旋飘下,坠在他发间,有人轻柔地替他拂去了。
他赤身裸体躺在高高的祭台上,身下铺开黑金色柔软的长袍,然而青石板凹凸粗粝的纹路还是硌得他浑身疼痛。
一只手臂垫在他背后,帮他拂去落叶的人伏在他身上,环抱住他。
沈夜微微侧过头去,只看见他垂下的密长眼睫,和眼下暗艳红痕。
有些呆板机械的声线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明明不带情绪,却依然情深。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主人要去哪里,属下都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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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3:58 GMT 8
9-10
谢衣再去找瞳时没见着他人,办公室里只有他带的一个研究生,谢衣刚进去,正赶上研究生用长钳夹着小白鼠投喂瞳养的一条雪花王蛇。
“请问瞳老师……”
谢衣说了半句又咽下,看着研究生脸上舍生赴死的壮烈表情,突然有了点感同身受的同情,于是决定等他做完这件壮举再问。
瞳日子过得像个清修者,别的嗜好一概没有,偏偏热爱蛇虫鼠蚁之类。这条通体雪白仅脑袋顶着几点乌斑、脊背有一条黑线的雪花王是他的爱宠之一,除非特殊情况瞳走哪儿把它带到哪儿,宝贝得跟命一样。
谢衣记得跟瞳头一回见面,他出于礼貌夸赞该蛇品相端正模样俏丽,瞳脸上没什么表示,但下个举动就把他兴奋的心情展现了出来,瞳从保温箱里把盘在垫子上的蛇拎出来,直接往谢衣面前一送,无甚表情地说,喜欢的话借你看,仔细点,别碰坏了。
蛇盘绕在瞳指尖,与他森白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脑袋冲着谢衣,乌溜溜的蛇信咝地一吐,谢衣浑身的鸡皮疙瘩和冷汗争先恐后地冒了上来。
还是沈夜看不下去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将谢衣拉退两步,睨了眼瞳手上那条开始钻来爬去的东西,皱起眉头满脸不做掩饰的嫌弃:瞳,把你这东西丢回去,丑得不忍看。
这句评语很是刻薄,瞳却不在意地笑了下,手指碾着蛇脑袋顶上一点乌斑爱抚一回,就依言把沈夜口中“丑得不忍看”的雪花王放了回去。
看样子这只蛇没少荼毒过人,前有谢衣,后有眼前这个倒霉蛋。
研究生扭曲着脸火速把乳鼠丢下喂食口,然后砰地扣上盖子,生怕它伺机逃了出来。
乳鼠落到保温垫上时还搞不清状况地蠕动了几下,似乎很满意那软垫的温热,在上面蹭来蹭去,雪花王优哉地游过去,扬起脑袋挑,绕着那毛还没长齐的粉团子挑剔地打量,几秒之后,兴趣缺缺地掉头爬开。
“咦?怎么不吃?瞳老师交代这样喂的啊……”
研究生凑近了保温箱,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语。
他话音刚落,雪花王突然发难,电光火石间扭头咬住乳鼠,细长身体狠狠勒上几道,把那只柔软的团子绞缠变型,乳鼠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咽了气。
绞死猎物后,雪花王张开大口咬住乳鼠的头,颈部缓慢蠕动,把身体两倍大的东西生吞了下去。
谢衣脑子里无端跳出物似主人型这句话,脸色有点发青,研究生明显段数不够,脸上五彩斑斓,都快哭出来了。
“咳,”谢衣清咳一声,把研究生的注意力拉过来,以不无同情的温和语气问:“瞳老师去哪儿了?”
研究生嘴角一抽,哭丧着脸道:“瞳老师应邀去X大开设系列讲座,今早上九点乘班机走了,两月后才会回来。”
这可走得不巧。
谢衣蹙起眉头,想了想现下既已经接受最坏的可能性,倒也不急于找瞳求证,问清瞳回来的具体时间便告辞了,走之前顺便好心点拨那个担负喂食任务的研究生,蛇这种动物,吃一顿饱半月,饿上两顿也死不了,顶多就是细一圈。
研究生一副受教的感激神情把他送出门去,谢衣眯起眼看向终于放晴的天空,深吸了口雨后凉润的空气,觉得心胸开阔神情气爽。
立冬之后,风一日胜一日的冷冽,天气却日渐晴好,淡蓝磨砂玻璃似的天空挂着白晃晃的日头,没多少温度但足够明亮,照得万事万物像是抛光过似的闪闪发亮,连阴影都是蓝幽幽的,人走在这样耀目生辉的世界里,便油然生出一股虚假的暖意。
上次雨夜之后,谢衣用更多的心思和时间陪伴沈夜,他猜想沈夜的异状应是源于某事或某物的刺激,只要找到刺激源就能避免类似的事件发生。然而这段时间,沈夜精神稳定情绪平和与普通人无异,谢衣也就逐渐放下心来,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每天提心吊胆。
日子风平浪静的一天天过去,另一件事情代替了谢衣对沈夜精神状况的担忧。
12月初沈夜又发了次高烧,在阶梯大教室授课时突然晕倒,人事不省的被送进医院。谢衣收到消息开车赶去,沈夜已经醒来,并自己交了医药费坚持要出院,跟来的学生手足无措地围在身边,没一个敢拦他。
谢衣见沈夜脸色奇差,赶紧将学生劝走然后把他扶回车里,往额头上一探,果然已经不烧了。
这样反复的高热实在让人担惊受怕,谢衣强行陪同沈夜做了回身体检查,医院没查出病因,只说大概是过度疲劳,让沈夜停课休息。
谢衣拿着医生开具的证明,去学院给沈夜请了长达半年的假期,自己也休了年假,在家里照顾沈夜。
他明显的感觉到沈夜的身体变差了,脸色透着不健康的惨白,精神更加不好,两人裹着毛毯在沙发上看电视剧,谢衣将他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时评价几句狗血的剧情和智商捉鸡的男女主,聊着聊着沈夜眼睛就闭上了,谢衣故意跟他搭话,他便语声含糊地应付几句,而后渐渐消声,枕在谢衣腿上沉沉睡去。
然而,沈夜身体的异样还不止于此,一次欢好之后,谢衣意犹未尽的从身后搂着沈夜,在他覆着薄汗的肩背浅浅啄吻,舌尖舔过圆润肩头时发现细白皮肤上有一道浅紫色痕迹,他仔细看去,只见那道纹路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臂,细细的一痕,仿若瘀伤。
他大为纳罕,试着用手指按压,那处皮肤随之凹陷,久久不见复原,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白色。沈夜低哼一声,迷迷糊糊地醒来,眉头紧蹙推了推谢衣的胳膊,让他快睡觉别再闹了。
谢衣见他渴睡模样,心软成了一滩水,轻吻他眉心道了声抱歉,然而视线仍是不自觉地被那道纹路吸引过去,手指轻抚上去,越想越觉古怪。
那痕迹的细长形状,还有按压下去时没有弹性的绵软触感,根本不像是普通瘀伤。
于是谢衣摇了摇沈夜肩头,硬是把熟睡的人喊醒,问他手臂上的伤痕是怎么弄上去的。
什么伤痕?沈夜被迫醒来睡意正浓,半睁着眼睛目光涣散,语声粘滞的问。
谢衣扳着他的胳膊指给他看。
沈夜疑惑地偏过头,盯着那处视线勉强聚焦,而后目光霍地一跳,惊愕地用手指顺着那道纹路用力划下,身体随之起了一阵战栗,脸色瞬间惨白。
怎么了?
黑暗里谢衣看不清沈夜的神色,只见他突然捂住手臂抿唇不语,不由一手覆上他手背,奇怪地问。
沈夜把他的手推开,谢衣察觉到他手指冰冷。
他沉默着在黑暗里坐起,把欢爱时胡乱抛在床脚的睡衣披在身上,将纽扣一颗颗仔仔细细地扣好,这才重新躺下,背过身沉缓的道:没事……大概是不小心碰伤的。
谢衣无端地感到他语声微颤,似乎埋藏了什么至为沉重的隐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沈夜抱进怀里,安慰地去吮吻他后颈那片软腻的皮肤。
那夜之后,不知是不是多心,谢衣发现沈夜对他似乎冷淡起来,不仅有意无意地避开身体接触,并且再也不肯在他面前坦露身体了。
就在谢衣日胜一日的疑虑中,节气从小雪走到冬至,转眼已是年末。
圣诞节前夕,谢衣回学校办事,被乐无异和他的三位小伙伴堵在半途,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邀请函,请他与师母参加社团举办的圣诞音乐会。
四个小辈表情诚挚再三恳请师母务必到场,谢衣忍俊不禁,故意板起脸来逗小盆盂们:“这话说得,只要师母来了,我好像来不来都无所谓?”
背后的意图暴露得过于赤裸,乐无异尴尬挠头,转眼去看夏夷则,夏夷则乖觉,立即摆出正人君子的笑容,正待出声补救,阿阮抱着闻人羽的胳膊心直口快地笑道:“谢衣哥哥你不来啊?放心好了,我们一定照顾好嫂子!”
谢衣被最没心眼的人反将一军,呃了半声,竟给噎得找不到话说。
夏夷则抿着嘴笑得很收敛,乐无异大笑着背过身去冲阿阮竖起了拇指,阿阮嫩白的手指卷着颊边头发冲他得意地一眨眼,闻人羽心地温厚赶紧打圆场:“既然嫂子要来,谢前辈怎会缺席。”
谢衣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好孩子”,惦着邀请函,暗想依沈夜的性子,必是不喜这类闹哄哄的活动,而且两人的关系虽未刻意隐瞒,他也未必愿意让学生知晓。
虽不忍拂晓小盆盂的盛情,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
谢衣把两面烫金显得格外郑重其事的邀请函收进包里,和煦笑道:“我先回去跟他商量,来不来还不一定,他喜欢清静,最近身体也不好。”
他本来没抱希望,回去只是跟沈夜随口一提,没想到沈夜竟然答应了,只对着邀请帖上偌大的师母两字皱起眉头。
没料到他如此爽快,谢衣挤着沈夜坐上沙发,将他搂过来贴着他额头:“这种活动你一向不喜欢,怎么突然愿意去?”
沈夜睁眼看着他,深黑瞳仁柔柔软软的,抬起手摩挲他的被冷风吹得发干的脸颊:“你的小朋友发函邀请,自是盛情难却。”
谢衣眨了下眼睛,眼底闪过难掩兴奋的光,一本正经地问:“沈老师,我们这算是出柜了?”
沈夜发出声短促的轻笑,改去捏他的脸:“怎么?谢老师不敢?”
谢衣没答话,抓住沈夜的手环住自己脖颈,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吻。
圣诞夜应景的下了场小雪,校园里处处张灯结彩,沿途凋零的梧桐上绑了彩绸和五色小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发出微光,缤纷灯光齐明齐灭,单独看去势孤力薄,但从四面八方点点滴滴汇聚起来,也是声势浩大的热闹景象。
音乐会在校园活动厅里举办,仅够容纳200人的会场不算大,却容易炒热气氛。沈夜和谢衣从后台演员通道进场时,里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舞台四周打着光芒雪烈的大灯,下面黑压压地座无虚席,连后排和走廊都站着人。
乐无异四人是今天的主力乐队,夏夷则在靠后的位置负责键盘、阿阮吉他闻人羽贝斯分站舞台两侧,乐无异在台前蹦蹦跳跳地唱开场曲,一曲《leave out all the rest》终了,全场雷动,气氛之火热,声浪之喧嚣,简直要掀翻屋顶。
谢衣有些惊讶这里的吵闹程度,侧头向沈夜:“嫌吵的话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沈夜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目光落在台上四人身上看了好一会儿,灯光穿过幕布和绰约人影几经辗转地折进他眼睛里,有种接近于缅怀的陈旧颜色。
“阿夜?”谢衣趁没人注意捏了了沈夜的手。
“真是年轻。”沈夜面向舞台那方低声感叹,随后把目光转向他,很温和的笑了:“过去坐吧,不要扫了小朋友的兴致。
后台工作人员认出他们,疏散开人群领着两人在预留的第一排位置坐下,这里跟舞台就两步远的位置,近得打着大灯都能看清彼此的脸,谢衣和沈夜刚就位,台上乐无异的表情就变了,大着舌头唱错了歌词,差点扔了手里的话筒,另外三个也没比他镇定到哪儿去,各自出现不同程度的错音,最为老实的闻人羽干脆停了手目瞪口呆地愣在台上,一副三观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扭曲表情。
谢衣突然有点孩子气的得意,揽过沈夜肩头,朝表情呆滞的徒弟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秀恩爱:为师依照约定把师母带来了,你可看清楚了。
乐无异像被人从后脑勺抡了一棒槌,直接眼神死唱串了歌词,被夏夷则几句伴唱及时拉了回来,机智地救了场。
沈夜把师徒两人眼神交流看在眼里,挑了下眉梢调侃道:“你这个当老师的,怎么连学生也欺负?”
谢衣悄悄去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着揣进大衣口袋,替沈夜捂暖冰凉的手指:“都把你带给他们看了,总要付出点代价才成。”
沈夜任他五根手指都紧紧缠上来,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接近12点时,乐无异杀了谢衣一个措手不及,他抓起话筒大声宣布今晚压轴戏是让特邀嘉宾表演节目时,谢衣一怔之下想这现世现报也来得忒快了点。
谢衣第一个念头是在观众还没注意之前拖着沈夜闪人。
乐无异没给他脱身的机会,宣布完毕就同夏夷则跳下舞台,不由分说的把谢衣和沈夜“请”了上去。
两个人气教授暴露在舞台灯光下,台下尖叫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气氛一下子被推向了最热烈的顶点。
沈夜冷不防让几个小辈耍了一道,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动也不动地站在舞台中央,沉着脸瞪视谢衣,谢衣被他刀子似的眼光来回剐了几道,歉意地连连赔笑,维持着笑脸转向乐无异,咬牙道:“无异,师徒情分是让你吃了不成?”
乐无异也注意到沈夜寒气逼人的眼光,干笑着往谢衣怀里塞了把吉他,轻声道“师父保重”然后兔子似的飞快窜下台去,唯恐多待一秒。
谢衣无法,只得背着吉他踱到沈夜身边,附过去耳语几句,沈夜在他“就当是哄小朋友”的央告下总算勉强点了点头。
得到沈夜首肯后,谢衣从容抓过立式话筒,他刚一出声,大厅便安静下来,只听得含笑的温润嗓音在穹顶下水似的漾开:“你们搞突然袭击,我跟沈老师事先也没做准备,只能唱首老歌,聊以助兴。”
说罢退到左侧,五指缓拨琴弦,明快中略带忧伤的曲调流淌而出,是一首老电影的插曲,《sealed with a kiss》,以吻封缄。
沈夜闻声一怔,冷冷地瞥他一眼,似是不满意他的选曲。
谢衣装做没看见,五指灵巧地在六根弦上翻花,又弹了一遍前奏以示催促。
第二次进歌以后,沈夜再避不过去,略为无奈地扶着立麦唱起来。
Though we gonna say goodbye
For the summer
Darling, I promise you this
I' ll send you all my love
Every day in a letter
Sealed with a kiss
Yes, 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But I'll fill the emptiness
I'll send you all my dreams
Every day in a letter
Sealed with a kiss
……
沈夜嗓音低沉,带着金属般冰冷的特质,唱着这样缠绵的情歌,格外有一种慵懒低迷和情到深处的韵致。
舞台上空洒下人造雪,细小雪末触到明烈的灯光旋即消融,星星点点地折射出璀璨的光,沈夜一身黑衣在漫天飘散的光碎下,长身玉立,恍若天人。
谢衣呆呆的看着他完全移不开目光,他选这首歌是有私心的,每一句都是告白,都是满溢的爱意,虽然沈夜对着观众席,但分明是唱给他一个人的。
他带着醉酒般迷蒙满足的心情直到一曲终了,弹奏下结尾不带唱词的乐律时仍是恋恋不舍,正要拨下最后一个音符,头顶猛然响起爆裂声,玻璃碎片四下迸溅,灯光一霎尽灭。
大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惊叫。
沈夜在那一刹那抬头看去,光亮熄尽前只见一道黑影急速掠过,半幅幕布随之飘坠下来,他正好站在下面,将将被笼盖起来。
他急着去查看谢衣的状况,两手抓着幕布试图掀开,一股恶寒瞬息之间袭近,脖子蓦地一紧,被一只手牢牢掐住。
沈夜本能去掰卡在脖子上的手,却不料抓了个空,他心头一惊,无形的手以不可抵抗的力道将他按倒在地。
脊骨撞在坚实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沈夜眼前发黑,不待缓过气就被那只手掐住,胸口像沉沉压着巨石,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他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猛烈挣扎,那东西无形无体,手脚直接穿过去撞倒幕布,根本无从抵抗。
身体很快因为窒息而失去力气,脖子上的手终于放松稍许,让他不至于昏厥。
久违的空气灌进喉咙反而痛痒不已,沈夜剧咳着平复呼吸,那股令人厌恶的寒气贴进耳边,一道粗哑阴沉的声音桀桀笑起来。
“暌违千载,别来无恙啊,我的大祭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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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4:35 GMT 8
番外1 旧梦
沈夜走在通往沉默之间摇摇欲坠的甬道上,碎石在他身边落下,发出连续不断的沉钝声音,这动静委实扰人,让他静如死水的心也起了点微小的波澜,忆起一些至为渺远的往事。
或许这道路太长了,而思绪总归未死,需要找一点回忆来填补这过于漫长的死寂,但有些事烂熟于心,有些事不堪回首,便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从记忆的深渊里强行拽出。
那时,他才收谢衣为徒不久。
沈夜听见小孩子跑过长长的甬道在四壁激起的清脆足音。
他不用抬头已知来者何人。
流月城中的人走路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若是晋见大祭司,更为小心翼翼,几乎行动无声。谢衣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他走路生风,活跃、急切,每一步都昭彰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与尊贵的殿堂、与空阔的甬道,与流月城的任何一处都格格不入。
沈夜搁下书柬,尚未起身,谢衣已奔到身前,一头扎进他怀里,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师尊师尊~”
沈夜被他撞得身子一歪,抬手按住这调皮弟子的后脑勺,摇了摇头责备道:“冒冒失失,越发没规矩了。”
谢衣两手揽住他的腰,整个人贴上去黏得紧紧的,扬起的稚嫩脸孔泛着鲜润颜色:“师尊,我今天想到了好厉害的东西!”
“哦?”
沈夜眉梢轻扬,微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丝戏谑的笑:“无非又是小鱼小鸟之类的玩物。”
“才不是玩具!”
谢衣当即大声辩驳,不满地扁了扁嘴,连比带划地讲给沈夜听:“我想做一个可以储存画面的偃甲,可以把喜欢的人,看过的美景存放进去。想见的人随时都能见到,想看的景色也随时都能重现,师尊,你说这样的偃甲是不是很厉害?”
谢衣絮絮叨叨说话时,沈夜将他身体扶正,解开脑后蹭得乱七八糟的发辫,一点点梳理柔顺,再由上至下重新编好。
“想法确实不错。”
沈夜见谢衣眼巴巴望着他,放开编得漂亮齐整的小辫子,点了点头稍示赞许,没等谢衣得意紧接着泼上一盆冷水:“不过,在流月城,你什么人见不到,什么景色没看过,这样的偃甲有何意义?”
谢衣倒是不气馁,仍旧兴致勃勃,无限神往地道:“可是弟子相信,我们终有一日能找到破界之法,不会永困城中。到那时候,弟子就同师尊一道,游览大好河山,将天下美景全部记录下来,这是弟子的愿望。”
沈夜臂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手指抵着下巴,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不置可否。
谢衣自顾自说了一大通,没得到师尊半句回应,自己也觉过分聒噪,赧然地住了嘴。然而安静了半分钟不到,他眼里精光一闪,又去抱住了沈夜的胳膊:“师尊,你有什么愿望吗,说给我听听。”
“愿望?”沈夜一声嗤笑,屈起手指,作势去敲谢衣光洁饱满的额头:“与其漫无边际的做梦,不如做一些近在眼前的实事,我看你就是白日梦做得太多,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念头。”
谢衣慌忙抬手护住额头,见沈夜只是作势吓唬,又笑嘻嘻地扒着他的长袖子撒娇:“可是人怎么能没有愿望,而且有愿望才有干劲做事啊,师尊就告诉弟子吧~”
沈夜拗不过他,倒认真想起来,抬眼望了望从穹顶天窗透入的荒冷暮色,缓慢的道:“本座希望寻到一处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洞天福地,然后把烈山族人迁往那里,从此不再为恶疾与浊气所苦。”
谢衣不住点头,显是对这个仅有轮廓的遥远图景无比满意,趴在沈夜膝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最为崇敬的师尊:“那师尊你呢,还去洞天福地做大祭司么?”
“本座……本座自是坐镇流月城。”
谢衣呆呆地啊了一声,随即整张脸都皱起来:“为何师尊不同我们一起?”
他问得如此认真,沈夜几乎忘了这仅仅是一个飘渺的梦想,竟带了严肃的心情以惯常思路筹谋起来:“沧溟城主已同矩木化归一体,本座是沧溟城主的大祭司,自然城主在哪里,本座就在哪里。”
谢衣对这个回答显而易见的不满,小孩子的情绪真实而强烈,丝毫不懂伪饰矫作,当即闷不吭声地低下头去。
“怎么了,突然不高兴?”
沈夜察觉他情绪低落,有些无奈的把他的头抬起来,意外地看见谢衣眼里含着两汪泪,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夜愣了愣,不懂他为何难过,板起脸训斥道:“看看你,动不动就哭,哪点像本座的弟子。”
谢衣年纪尚小,心里猛地塞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沉重与难过,又挨了师尊训斥,顿时抑不住委屈,嘴角一撇,干脆抓着沈夜的袖子哇地大哭起来。
“你!……成何体统!谢衣,你是本座的弟子,将来整个流月城都要交付于你,你性子这样柔脆,如何担得起重责。”
沈夜被他哭得头疼,紧蹙眉头又斥了一句,谢衣哭得更大声,眼泪鼻涕把一张白净乖巧的脸糊得看不出样子。
紫薇大祭司的尊贵与威严在小孩子面前一点也不顶用。
沈夜按了按抽痛不止的额角,只得将谢衣抱上膝头,放软声音哄道:“不要哭了,难不成还要让本座像哄小曦一样,讲故事给你听?”
谢衣渐渐收了泪,却仍是止不住抽噎,手指紧紧扯着他宽大袍袖的一角:“我要跟师尊在一起。”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来,沈夜怔忪片刻,回想起方才谈及之事,不由失笑:“本座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了真。将来之事谁能预料,说不定为师穷尽一生,连烈山部安身之地也寻觅不到,只能寄望于你。”
“弟子是认真的!”
谢衣抬起袖子胡乱抹去眼泪,擦得太过用力,瞳孔与眼睛周围都红红的,他直直盯着沈夜,脸上是孩子气的坚定执着,一字一顿的道:“不管多好的地方,只要师尊不去,弟子也不去。师尊在哪里,弟子就在哪里。”
沈夜闻言微怔,却只轻轻一笑,抬起手摩挲谢衣的发顶。他的头发还那样柔软,一些新长出的短发茸茸地搔着手心,像是春天初生的浅草。
只是个孩子而已。
谢衣不满他沉默敷衍的态度,咬唇生了半天闷气,最后灵光一动,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凝音石:“师尊,我们都把愿望存进这石头里去,这样就留下凭证,以后谁也别想耍赖。”
不管沈夜赞同与否,谢衣两手抓着石头,一本正经地许下方才的誓愿。
师尊在哪里,弟子就在哪里。
明明是十足稚气的宣言,沈夜并未当真,却觉一阵热流过心,带来贴心贴肺的温暖宽慰。
这座城市孤冷高旷,死气沉沉,千万年都是如此,大祭司的位置更是高不胜寒,时间长了,连身心都冻结起来,沾染上城中弥漫不去的寒意与死气。尽管早已明白无人可堪指望,却仍是渴盼一点温暖的陪伴。
人总是向往光明美好的事物,那是刻在骨血灵魂中的本能,即使堕于漫长的黑暗,也无法抹杀这种与生俱来的渴望。
所以当谢衣满脸严肃,将存进他幼稚愿望的石头举到他面前时,他沉吟须臾,最终也忍不住以格外庄肃的心情,慢声道:本座希望有一处洞天福地,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烈山部族能迁往那里,不再为恶疾与浊气所苦。
他自被送入矩木之日起,就不再寄望于任何虚无缥缈之物。
沈夜从不造梦,也不信梦,龙滨屿的未来是他牺牲所有一步一血搏杀而来,是职责所在,与梦想愿望皆无干系。
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愿意描画并相信一个美好的愿望。
当时,他怀抱谢衣温暖年幼的身体,认认真真的渴望过,若真有那个温暖美好的世界,他会把他、还有小曦、华月、瞳,把他所爱之人,全部安安稳稳的送到那个世界里去。
如今,他们都死了,有的为他而死,有的被他亲手所杀。
愿望……不过幻雾空花的奢求,从许下的那一刻起便是等待着落空的,这是他早已明了之事,但当时,他许下那个愿望,竟然相信它终有实现之日。
沈夜闭了闭眼睛,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也是空白,不思不想地走过甬道尽头最后一步,跨入沉默之间。
那段关于愿望的对白,真是很久远的往事,在最后的时间重新浮现眼前,他竟不觉难过,连当时的心情,也一并模糊起来。
而那块存放愿望的石头,是毁去还是遗落在何处,更是无从忆起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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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5:02 GMT 8
11
只在梦中听到过的称呼带着阴森的气息吹入耳孔,沈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覆在身上的帷幕把所有光线阻挡在外,他陷于纯粹的黑暗中,目不能视,然而压制着他的无形身体,还有如影随形的恶浊寒意,已昭示了对方绝非人类。
无数梦境的碎片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闪即逝,有令人浑身发冷的熟悉感,却始终不能确切记忆,只觉头痛欲裂。
沈夜忍耐着头疼和控制不住的咳喘,努力发声:“你是……谁?”
“呵呵……大祭司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掐住脖子的手顺着皮肤下浮起的脉络缓缓滑下,揪住衣领猛地将他提离地面再狠狠掼下,沈夜身不由己地撞上地板,喉头一窒挤出声低咳,耳里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千年之中,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嘶哑嗓音贴近,冷气咝咝舔舐过耳廓,怨毒地道:“只有想着把你一片一片撕碎,想着你痛苦绝望的脸,我才能熬过千载时光,依附矩木残枝,重聚魔核回此世间……叫我如何感激你才好呢,大祭司大人。”
“重聚……魔核?你到底……”
“啧啧,原来真是不记得了。”
沈夜下巴被掐住,粗鲁地抬起,无形的冰冷手指带着狎昵意味,蛇一般在脸颊游走,那东西惋惜似的道:“不仅没有法力,连记忆也变得残缺不全,大祭司大人这借人皇神力、凝天地清气化生的身体,当真不济事得很。”
他说话时,有枝藤状的东西窸窸窣窣蔓生出来,爬上沈夜指掌,绕过手腕,随后死死一勒,切进皮肤脉管里去。
沈夜咬紧的牙关溢出一声低吟,腕骨巨痛欲裂,血液大量从切口涌出,被飞快地吸吮干净。
“既然大祭司大人不能施放神力,那我也只好采取下策,取你体内的血了。”
住手!——
生命迅速流逝的威胁让每一条神经都本能地紧绷起来,沈夜咬破舌尖,疼痛尖锐地刺入脑际压过愈发强烈的晕眩感,他发狠地挣扎,试图脱离这危险且让人欲呕的掌控,但缺氧和大量失血身体绵软无力,用尽全力的反抗被那东西轻而易举地一一化解。
那东西似乎至为享受他屡屡抵抗又被压制的模样,力量随着血液源源不断地传导过去,没入沈夜手腕的枝干纠缠更紧,兴奋得微微发抖。
沈夜下死力气咬着舌尖维持清醒,黏腻腥甜的血灌进口腔,吞咽不下,喉头痉挛欲吐,薄唇哆嗦着微启,便有一线嫣红淌下,蜿蜒着没入衣领里。
那东西发出快意而恶毒的低笑,触摸沈夜惨然如纸的脸和沾血的唇,沈夜无力地偏了下头想躲开,被他卡住下巴强行扳回来,指尖细细抚过每一寸凉润皮肤,研开附着其上的细密冷汗,划下丝缕透明水痕。
“沈夜,你该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真是……让人想要一把捏碎呢~”
沈夜意识昏沉,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身体像被水藻缠着慢慢拖入冰河,不受控制,又重又冷。
在他昏厥之前,缠裹手腕的枝蔓猝然松开,压制身体的力道随之消失,帷幔哗地一下被掀开,雪亮的灯光扑到眼前,瞳孔似扎进千万根冰针,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漫出眼眶。
有人掌心覆上来遮住了他眼睛,大吼着把手电拿开点。
沈夜从来没有听过谢衣这么失控的声音。
一双手臂将他半抱起来,颤抖的手指抹过他唇边血痕,谢衣一声比一声更焦急地喊他,尾音竟带了隐隐的哽咽。
沈夜眼睫急促地颤动,尽力张开,谢衣的脸映入摇晃模糊的视线,勉强得见一个朦胧轮廓,谢衣急切地说着什么,而他完全听不清。
目光缓缓往上,越过谢衣头顶,紫黑色人形缠绕着枯腐枝藤,胸腔位置透出一点隐约搏动的腥红光辉,漂浮于半空。
而谢衣与周围其他人似乎无所察觉。
沈夜抬起僵冷发麻的手,揪扯住谢衣衣襟,想要出声提醒,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点点的翠绿色光粒在昏暗里浮泛起来,像夜河上的萤火,似的时而团聚时而散开,渐渐连成清晰可辨的图景,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
他站在神农结界裂隙前,四周是族民震天动地的欢呼,谢衣在他身前半步,向他侧过头来灿然一笑,年轻俊秀的脸上还沾着偃甲爆破的一抹烟灰。
“师尊,我们成功了!”
沈夜唇角轻勾,正待说话,转瞬间面色忽变,一振袍袖把谢衣护到身后,抬手张开舜华之胄,巨大的金色法阵咒文流转,与一道正面袭来的紫黑色雾气相撞,光华大盛。
两股力量相持不下,那东西忽地在空中急转,扑向一位赶来增援的新晋祭司,那人惨叫一声被黑雾团团包裹,片刻之间颓然倒地,双目无光,痴痴木木,像是被抽空了意识的傀儡。
紫黑色雾气从那人身体飘离,凝化人形,缓缓降落与沈夜持平,尖利地笑道:“流月城的大祭司大人,在下心魔砺婴。”
沈夜目光冷冽,一言不发将谢衣推后几步,抽剑两指并拢一抹,挥剑横斩。
心魔倏然散开,躲开迎面而来的强横神力,远远地在半空重新凝聚成形。
粗粝的嗓音桀桀笑道:“大祭司何必生气,我们力量相当,打起来岂非两败俱伤,不如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沈夜手腕轻转,长剑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末梢曳着冷光斜斜下挥,挡住欲攻上前去的谢衣。 “谈什么?”
砺婴在上空盘旋一圈,忽地隐去,又霍然现身于身前几步之遥,形同鬼魅。
“你们打破结界,无非是想去往下界,正好,我也要设法吸取下界七情六欲,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
画面陡然一转,穹顶高旷的神殿,他的破军祭司半跪在他身前,脊背不卑不亢地挺直,肩膀却微微颤动,泄露出强烈的不甘与抵触。
“师尊,我们烈山部族怎可为一己之私,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
谢衣半跪在他身前,抬起脸来,目光坚定又哀恳,期待他回心转意,重新维护那些光明崇高的信念。
沈夜覆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紧紧攥起,他盯着谢衣的脸却没有在看他,而是虚虚地落在他身后仅有繁茂假象行将枯朽的矩木,和同样行将枯朽的流月城。
他双唇木然地翕动,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清晰地在穹顶下回响,却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看到谢衣的神情,沈夜已知一切到头,再无转圜余地。
他看着他从只会在膝下撒娇的顽童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偃师,没有一日谢衣不在他眼前。
谢衣凝视他的目光渐渐冷却,尽是不加掩饰的失望。他闭上眼睛,长揖到地,脸上是飞蛾扑火似的决绝神色。
“恕弟子,不能苟同!”
……
“沈夜!——你背弃盟约!我杀了你!——”
怒吼拖着怨毒的尾音消弭在空中,晶蓝透明的蝴蝶旋绕成团,将心魔围困包绕形成蝶茧,重重封禁。
美丽的女子形神俱被冥蝶啃食一空,身体慢慢变得透明。
“沧溟,你……”
沈夜急急上前两步,伸出手去,停在女子苍白的脸侧。
沧溟淡淡看向他,眼眸如星,至死依然清亮通透,沉静的道:“当年……你要我不干涉你与心魔结盟,我做到了,而我要你做的事情,你也做得很好。”
寂静之间风声浩荡,流月城最高处的风冰一样冷。
她望了一眼透过摇曳枝叶的昏黄夕辉,唇角慢牵,恬然一笑,眉眼间终是有淡淡的不甘。
“这一生……终究没能逃出这囚笼。”
形体化为灵光飘散,如蝶翼洒下的星点荧粉,随风逝远,空余语声渺渺。
“阿夜,保重啊。”
……
沈夜辗转于破碎混沌的记忆中,心口痛如火焚,里面流淌的不血而是沸腾的岩浆,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偶有片刻清醒,明晃晃的大灯在眼前投下凛冽锐利的光芒,彷如大雪过后从地面反射上来的日光。
眼前人影纷乱,有断续语句颠颠倒倒地传入耳里。
“急性失血性休克……血压下降……”
灯光太强,他得了雪盲症似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由得闭了闭眼睛,粗哑嘶吼便再次响起。
“沈夜……你……连你亲妹妹都不放过……”
他看见自己满手是淋漓鲜血,后背血肉模糊的小曦倒在地上,脸庞手臂爬满朱红魔纹,她转过头来,血丝满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当真……心狠手辣……”
沈夜浑身痉挛,猛然睁眼急喘不止,像抛于岸上干涸垂死的鱼。
“恢复自主心律……”
“静脉输血800ml,琥珀酰明胶1000ml……”
强光与混乱图景来回晃荡,流荡的画面最终定格,小曦双眼紧闭倚在怀里,惨无血色的唇一开一合,气若游丝。她乖巧地求他。
“小曦听话……小曦去矩木……你别欺负哥哥,好不好……”
而后黯淡的眼睛睁开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地低喃。
“哥哥……雨好大……冷……”
小曦冰冷的身体在他怀中化为漫天灵光,他茫然起身伸出手去,一星光芒在他指尖轻轻一触,散同烟尘。
沈夜眼前重新归于黑暗,他已不知是梦是醒,神智浑浑噩噩,只知胸口痛得不堪忍受。
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干裂起皮的唇轻微翕动,一遍一遍地无声地重复。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心魔——砺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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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5:27 GMT 8
12
意识先于身体醒来,沈夜听到心电监测仪运转的声音,眼前纯粹的黑暗褪去稍许,掺进了一层浅红,那是光透过眼睑染就的颜色。
破碎混乱的记忆被梦境完整拼合,逐一展现于眼前,他像是再次渡过漫长而艰辛的百年,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累,但心魔砺罂的鬼魅身形浮现脑际,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促使沈夜睁开眼睛。
困、累,身体无法动弹像是不属于自己。
视线还很模糊,触目皆是冷彻雪白,应该是在医院病房,空气里充斥着让人胸口刺痛的苏来水味。
沈夜静静躺着,等待身体各个部分渐次苏醒。手被人握着,他试着动了动一根手指,那股力道一下子捏握更紧,谢衣欣喜的声音立即从旁边传来。
“阿夜,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夜微微转过视线,谢衣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对上他的目光便匆忙牵动嘴角,堪堪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他想说话,嘴唇一动,刚发出点声音就合着呼出的气息被阻挡回来,沈夜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扣着呼吸机,他皱了皱眉,伸手去扯脸上碍事的面罩。
谢衣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里战起来,抓牢他的手:“阿夜,你别乱动!”
沈夜眉心蹙得更紧,半撑起身用力把手抽回,在谢衣阻止之前一把掀开氧气罩,随手掷在地上,低头看了看身上横七竖的管子,又去扯手臂和胸口上连接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
“阿夜!”
谢衣大惊失色,这次使了些力道去按住沈夜:“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夜挣了几下没挣开,毕竟失血过多,动静一大就头晕,眼里所见之物旋转不定,像是随时会颠倒过来。他闭了闭眼睛,指尖抵着太阳穴,身体骤然之间脱力瘫倒,谢衣俯身将他接在怀里。
沈夜颊上血色全无,靠在谢衣身上急喘几口才缓过劲来,他睁开眼睛,低声道:“谢衣,去办出院手续,我们回去。”
谢衣见他眸光涣散,像是意识不清,不敢顺着他也不敢太拧着他,一手勾着沈夜使不上力气的腰背,一手在他后背安抚似的摩挲,柔声劝道:“阿夜,你大量失血,又高烧了好几天,医生说要住院观察,等你身体情况稳定一些,我们马上就回去,好不好?”
沈夜摇了摇头,神色倦怠之极,异常坚决地道:“我不住医院。”
他生病时脾气格外倔硬,谢衣每次都拗不过他,可这回沈夜进了抢救室医院发了病危通知,谢衣实在不敢由着他乱来。
见沈夜又不肯听劝,谢衣无计可施,正想按呼叫铃让医生来打一针镇定剂,一直站在落地窗前的人发话了。
“他不想住院就算了,反正这种地方,对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好处。”
沈夜一怔,抬眼看去,谢衣身后的落地窗拉开半幅帘子,有人站在那里,白发映衬着明丽得不似真实的阳光,晃得人一阵目眩。
瞳侧过身来,冷冰冰的眸子与沈夜的目光相触,微一摇头,沉声道:“ 刚下飞机就听说你出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
办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谢衣把沈夜安置在卧房,瞳拉了张轻便椅在床边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森白手指在一应器具药品间挑挑拣拣。
谢衣扶着沈夜躺下,探额头试温度,将被角抚平掖好,想了想又去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
瞳坐着不动,手里捏一卷绷带,一言不发地看他忙来忙去。
沈夜陷在松软被褥里,脸埋着, 枕被间只能看见披散微卷的长发,他动也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谢衣磨蹭半天,再也找不到事做,一脸无措地问:“瞳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
瞳欠了欠身,伸手把他从床边拨开,掀开被子把沈夜的手腕拎出来,蹙眉打量缠得略为粗疏的绷带,冷淡道:“三件事,出去、关门、给我泡壶茶。”
简而言之,别碍事。
谢衣领悟到自己是被瞳嫌弃碍手碍脚,呆了一下,讷讷地走出了卧室。
门刚一关上,沈夜睁开眼睛,撑着床榻从被子里挣起来,瞳冷下脸,一把按在沈夜肩头让他躺回去,低头继续拆被血粘得一塌糊涂的绷带。
“阿夜,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觉。”
沈夜抬手盖住眼睛,喉结在苍白的脖颈艰难滑动,哑声道:“瞳,他重生了,取走了我的血,却没有杀我。”
被瞳抓住的那只手慢慢攥紧,腕上青筋暴起,尚未结痂的伤口几经拧绞绽裂开来,鲜血迸流。
“不管他有何目的,我要杀了他。”
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比梦中呓语还要混乱含糊, 瞳只是镇定地拍了拍沈夜骨骼凸现的手背:“阿夜,手松开,不要用力。”
瞳拧开一瓶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头也不抬地问:“他是谁?”
“心魔砺罂。”
瞳手指一顿,把浸透鲜血的药棉丢进垃圾桶,伸手到上衣口袋摸到一管笔状金属物,在圆形的顶端摁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给沈夜敷药。
“你慢慢说,我听着。”
瞳等沈夜说完前因后果,不发表任何看法,把他扶起喂了点温水,然后推了一针地西泮。
药效发作很快,沈夜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十分钟之后便呼吸细匀,睡得沉了。
瞳收拾好医药箱走出卧室,谢衣泡好一壶茶摆上两只杯子,在客厅正襟危坐。
他走过去坐下,谢衣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上茶水,瞳端起起来浅抿一口,支起胳膊手指撑着额角,面目在氤氲热气里有些模糊。
“谢衣,阿夜这次受伤,可能不是意外。”
谢衣低下视线盯着杯中色泽温润的茶汤,嘴角勾起一点不含笑意的苦涩幅度:“我也这么认为。”
“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谢衣摩挲瓷杯发烫的杯壁,回想圣诞夜当晚那场事故,顺着这些天梳理清晰的思路说道:“当时活动厅的顶灯无故爆炸,场面非常混乱,幕布掉了下来把阿夜完全盖住了,我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掀开幕布,但那幕布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动,后来无异他们也挤上台来救援,我们合力把幕布掀开,阿夜已经陷入昏迷,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舞台上确实有玻璃碎片,但是为什么只划伤了手腕,而且伤口还如此之深,身体其他部位却完好无损,这着实令人费解。还有,阿夜被送到医院抢救,诊断结果是急性失血性休克,但现场的地面仅有少量鲜血,根本达不到让人休克的失血量……瞳老师,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你觉得只是意外吗?”
瞳不置一词,认真听完他的分析,微微点头却不作评价,瘦长的食指轻点额角,慢悠悠地开口:“我并非当事人,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我不会轻易做出推断。这次事情,阿夜另有一番解释,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至于信与不信,你自行决断。”
谢衣预感到将有一些至关重大的隐情拉开帷幕,不禁坐直了身体,全部神经都紧绷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下意识地微微攥起。
相较于他的紧张,瞳倒是显得自如,不疾不徐地道:“之前我也说过,阿夜身上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现在我把我所知道全部告诉你,事情太过庞杂,我只能从头说起。”
“阿夜是孤儿,他的养父沈风是一位知名的探险家,沈风在北疆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里发现了阿夜,那时候他看上去是三岁孩童的模样,孤身一人,不知岁数也不知来处,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沈夜。沈风并未婚娶,觉得与他有缘,便将阿夜收为养子。我们两家是邻居,沈风天南地北的跑,一年之中多半时间出门在外,阿夜常常寄宿在我家。”
“阿夜十五岁时,沈风与人前往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墓探险,结果发生意外,十人左右的队伍全折在里面,后来救援队前去搜寻,只找到了沈风的背包,里面装着的东西,就成了他留给阿夜的唯一一件遗物。”
“拿到那件东西之后,阿夜就开始出现异状,十多年里,他每晚都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到流月城、龙兵屿这些闻所未闻的地方,还梦到许多人,我是其中之一,还有沈曦、华月、沧溟、初七,以及你,谢衣。”
什么?!
谢衣浑身一震,差点泼了手里的茶杯,满眼惊愕地看向瞳,嘴唇嗫嚅着,不可思议地颤声问:“你说阿夜的梦境里……有我?!”
“的确如此。我原先以为只是阿夜的臆想,不料后来当真见到你本人,与阿夜描述的相距无几,我也十分惊讶。”
瞳瞥了愕然失语的谢衣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放于案上:“阿夜每次陷于梦境濒临崩溃,都会找我诉说,我担心他患了妄想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瞒着他把他的梦境都录了下来,如果他情况严重到需要送医,就可作为治疗的第一手资料。他的梦都在这支录音笔里,你可以听听看。”
沈夜的梦境很长,整整五个小时,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在讲述,那些不知是梦还是真实记忆的故事,残酷冰冷,甚少欢愉,沈夜的嗓音从少年的清亮过渡到如今的低沉醇厚,像是独自走过长而又长的时光。
神农矩木,心魔砺罂,叛师弟子谢衣,活傀儡初七……
谢衣闭了闭眼睛,狠狠按着眉心,觉得晕头转向。
沈夜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喊出他的名字,看着他时莫名其妙地哀恸与迷茫,对他过度的依顺,昏沉中喊出的初七……一切都有了答案。
可是这种离奇荒诞、鲜血淋漓的事情,怎么可能确有其事,又怎么可能……发生在他所爱的人身上?!
他知道了全部经过,但还是像听了一个跌宕起伏的高明故事,没有真实感,没有代入感,那像是发生在不存在的世界当中的事,与他和沈夜皆无关系。
谢衣脸色青白,过度的惊愕让他浑身失温,冷得止不住发颤。他伸手去端起茶杯想啜饮一口热水,却恍恍惚惚打翻了杯子。
一只手刚好可以盈握的精巧瓷杯在茶几上咕噜噜滚过一圈,茶水乱无章法地四下流溢,一股股顺着桌沿往下淌,谢衣呆看了一会儿,木然抽出纸巾擦拭水渍。
重复这些毫无意义地动作倒是让他心神渐渐稳定下来,谢衣给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慢慢饮下,茶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热气见缝插针地钻进每一处血脉,待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过来,冻结的思考能力这才重新活泛起来。
谢衣感到咽喉生痛,像是刀片在历历刮着,连发声都变得困难:“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不是……妄想症之类?”
瞳叹了一声:“我倒希望是妄想症。”
瞳起身踱到窗前,往楼下看去。夕阳把街巷渲染成版画一样陈旧的昏黄色,下班下学的人们来来往往,主妇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公交站台拥挤着赶车的人,每停靠一辆车都有人蜂拥而上、有人鱼贯而下,中学生骑着单车在狭窄巷陌间飞驰穿梭,白底蓝边的校服后摆被风鼓动,像是鸽子张开优美有力的羽翼。
那是普通生活最寻常的景象,滚滚红尘,攘攘俗世,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生活于此,享受现实生活赋予的人事冷暖,酸甜苦辣。
只有沈夜一人,永困于那座孤独高旷的流月城,被它带来的无尽厄运纠缠折磨。
瞳忽然心生烦躁,蹙了下眉心,挥手拉上帘子,懒怠再看。
“如果流月城大祭司是真,心魔砺罂是真,那你我都无能为力,没有人能帮到阿夜。”
他言语向来沉冷平稳,然而这一句,饶是谢衣都听出苦涩来。
谢衣沉默坐着,试图从大量信息中整理出最关键的部分,然而脑中一团混乱,半天理不出头绪,忽而灵光一闪,他猛地直起身来,急切问道:“阿夜的养父留给他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拿到它便能梦见这些事情吗?”
“是一把破碎偃甲刀的残件,我先前也以为阿夜的异状是那把刀引起的,趁他不注意时碰触过,并无特异之处,”瞳见谢衣露出黯然失望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效果因人而异,你不妨一试。”
房间陷入了持续而长久的沉默,夕阳沉入城市楼群之下,天光黯淡,暗蓝暮色汩汩流入室内,把一切裹入薄膜似的窒闷阴影中。
最终仍是瞳打破了岑寂,一成不变的声调略为上扬,带上些勉勉强强的希望。
“另外,我这次去A市,倒是有个意外发现。A市临海,附近有一座岛屿,那里雾霾笼罩,虫鸟不生,去过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染上不治之症,被当地人称为不祥之地。我出于好奇,雇船前去查探,居然在岛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装束奇异,脸上戴着古怪的面罩,不知为何对我极为恭敬,他阻止我深入岛屿腹地,说那里密布恶浊之气,对身体有害,还说,那地方并非不祥之地,另有一个名字……龙兵屿。”
谢衣霍然抬头,眼中光华乍现:“阿夜梦中提到烈山部族迁徙之地?!”
瞳点点头,背过身去,一手撩开窗帘,遥望西天夜空浮起一痕淡白的月。
“虽然龙兵屿已经荒芜,但那人很可能是烈山族人,如果带阿夜去找他,或许所有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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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5:52 GMT 8
13
瞳给沈夜注射的安定剂量较重,傍晚时沈夜被谢衣喊醒,就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咽了些粥汤,才喝了半碗又昏沉睡去。等客厅的挂钟指向八点,瞳向谢衣告辞,让他有什么情况接打电话,然后提着医药箱去赶地铁末班车。
把瞳送走后,谢衣立即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瞳提到的偃甲刀残片。
其实,那件东西放在何处,谢衣是有大概线索的。
两人正式确定恋爱三个月后,沈夜搬来与谢衣同住,带来了整整十几个纸箱子,其中两箱是衣物用品之类,其余全是专业书和期刊杂志,把谢衣不到六十平米的客厅挤得水泼不进,地板兼茶几沙发都被占据一空,连下脚都找不到地方。
那天来临之前,谢衣一直怀揣不可言说的、类似娶媳妇儿一样的兴奋心情,夜里在枕上辗转反侧,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筹划了数套方案,准备与沈夜渡过毕生难忘的同居第一天。结果现实的冷水把谢衣泼了个透心凉,他们一整天时间都用来整理堆满客厅的纸箱子。
许多天的期待全部落空,谢衣恹恹地抱着纸箱走进书房,把大部头专业书一本一本放进柜子里,箱子渐渐搬空,零散书册下露出一件容器坚硬的棱线。
谢衣把剩下几册书拂开到一旁,埋在底下的器物展露出完整面貌,是个长方形的黑漆木匣,两寸宽五寸长,一只手刚刚能托住,外形朴拙别无修饰,漆面却水润柔滑,分外考究。
他把木匣翻覆看了几遍,正想打开看看,冷不防一只骨瓷白的手从旁伸来,劈手将匣子夺了过去。
谢衣一惊,转过头去,沈夜拿着那木匣,面无表情,脸色莫名有些冷。
虽说两人已经亲密的恋人关系,但不经同意翻人东西被抓了现行,谢衣仍是心中惴惴,讪笑一下,陪着小心喊了声阿夜。
沈夜倒没责怪他,面色不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恢复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盒子里装着一件旧物,已经碎了,让他不要再碰。
然后沈夜把木匣拿出了书房,也不知收捡在何处,从那以后,谢衣再没见过那个匣子,他有时忍不住好奇询问里面装着的东西,都被沈夜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时间一长,他便渐渐忘了木匣的事。
现在想来,那个匣子装着的所谓旧物,应该就是沈风从神女墓中带出的偃甲刀残片。
客厅没有,储物间没有,卧室也没有……谢衣在不大的房间到处找,遍寻不着那个黑木匣子,只恨不得把地板墙壁一块块揭下来看。
最后只剩下书房没找过,但那是最不可能存放木匣的地方,谢衣确切记得,那时候,沈夜拿着匣子从书房走了出去。
谢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先翻了一遍书桌,把抽屉挨个拆卸下来,直到把桌子拆成了空壳也没见着木匣的影子。他大失所望,蹲在地上对着满地狼藉发了会儿愣,这才怏怏地站起来,开始把柜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往外取。
两人的书籍加起来数量惊人,慢慢在脚边堆积成山,木匣却是影子也没有,谢衣不禁沮丧起来,心不在焉地抽出顶层右侧一本厚如板砖的光电化学教科书。
那本书据目测厚度可观,谢衣下意识手腕用劲,拿在手里的分量却轻得蹊跷,他反而因为使力过猛重心不稳地往后仰,歪斜了一步才站住。
谢衣一下子揭开教材封皮,因为情绪激动力道再次出错,刺啦一声把封皮连带着几页纸整个撕了开来。
书本中间挖开一个长方形的凹槽,镶嵌其间的,正是那方黑漆木匣。
手指抚上漆面,凉润光洁一如当初,谢衣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一把偃甲刀的刀柄连着一截剑身,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
他听到胸腔里绷紧到极致的弦松缓下来的声音,想着那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把书本掏空再把盒子放进去,不由笑起来。
阿夜,你真会藏东西。
谢衣伸手向偃甲刀,在距离刀柄毫厘的位置停顿下来,他心脏狂跳,紧张得胸口生痛,嗓眼堵着什么粘滞的物质,喉咙自动咽了一下,却好像什么都没咽下去。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最终一把握住了偃甲刀柄。
忘川。
头脑中无端地闪现出这个名字。
刀柄与手掌接触的部分耀出微光,谢衣惊愕地感到体内有什么在流逝,被手中残刀急速汲取过去,而后微光暴涨,烈烈光芒势不可挡地湮灭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待眼前亮蓝色光稍微减退,谢衣发现自己跪倒在地,忘川残片弃置在旁,黯淡无光,毫无出奇之处,仿佛刚才暴烈的光华只是一场幻觉。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取一空,谢衣试着起身发现自己暂时站不起来,他一手撑在地上喘着气,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是一双式样古朴黑色描金的布靴。
今天发生了太多超出常理的事,足够把人震傻,谢衣以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心情,抬眼看向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人。
那人一身与靴子同样色系的衣服,腰封收紧,袖口裤腿皆束起来,极为利落干练,气质锋锐如霜刃寒芒。
直到看清那人的长相,谢衣心脏猛一紧缩,觉得自己还算正常人,面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心如止水。
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眼下有两点暗红纹路,形如泪痕。
录音笔里的内容断断续续涌现脑际,谢衣试探着问:“你是……初七?”
初七不是完全的实体,他身体呈现出半透明,发出暗暗蓝光,要用现代科技来类比的话,他现在这样子,大概类似于全息影像
他专注地看着右手掌心,似乎在确定自身目前的状态,听到谢衣问话,于是稍稍移动视线,瞥去一眼。
谢衣原本有许多疑问,接触到初七的目光顿时全被堵了回去。
初七眼神看他的眼神没有内容,毫无惊奇,他好像一点也不疑惑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面前的又是谁,看着谢衣的眼神像是看房间里任何一件普通摆设。
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不超过一秒时间,初七转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手心,掌中忽然闪过一丝翠青柔光,他眼中瞬间迸出惊喜之色,放下右手,抬步朝外走去。
不符合常理的人做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举动,谢衣在原地愣了几秒,待看到初七向主卧走去,他连喊几声“喂,你做什么?!”,初七充耳不闻,走进去反手掩了门。
谢衣急忙起身,双腿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他站立不稳地跌了一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追了过去。
借着体重撞开卧室门,谢衣活到二十好几头一回体会到怒火冲脑的滋味。
初七坐在床边凝望无知无觉沉睡着的人,嘴唇无声地翕动,从口型判断,大约是“主人”。然后他闭上眼睛,虔诚地将一个轻吻落在沈夜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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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6:24 GMT 8
14
“你离他远点!”
流失的力气与怒火齐齐卷涌上来,谢衣松开撑住墙壁的手疾步走过去。
身体却重重撞上一堵空气墙,一道蓝色光屏陡然张开在身边,严丝合缝地将他整个人围困其中。谢衣铁青着脸一拳砸上去,纹丝不动,甚至连声响也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初七不予理会,一门心思地看着沈夜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沈夜的脸,指尖抹过挺秀的眉和紧闭的眼。
小心翼翼,珍视万分。
谢衣放弃与他沟通,用尽全力砸向眼前光华熠熠的屏障,他是个温雅好脾气的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克制情绪上十分擅长,但谢衣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揍趴一个人。
初七守在床边良久,熟练地给沈夜掖好被角,而后他像是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起身到谢衣面前,隔着薄膜似的屏障地打量他几眼,目光中不含任何意味,冷锐漠然,似是打量别人家的装饰柜里一件有瑕疵的陈列品。
谢衣怒火满腔地瞪回去,待留意到初七眼下两点红痕,他不禁发愣,瞳孔像是溅进了火星,灼痛难当。
他终于明白沈夜为何总是喜欢在这个位置抚摸流连,而看着他时眼中无处隐藏的难过又是为了谁。
初七盯着谢衣的脸,见他先是满脸怒气而后又恍恍惚惚,他微一皱眉,冷淡地道:“一般说来,我跟你是同一个人,你在不满什么?”
音色跟谢衣一模一样,语气却平板单调,听来如冻雨落冰湖,清冽霜寒。
初七语气更冷了一些:“你每日伴随主人身边,我却时隔千年才能见主人一面,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
一天之内被横空甩下的惊吓连番砸中,谢衣愣然地看着初七,觉得自己不仅是思考能力,连语言功能都一并被粗暴地碾碎了。
“你什么你,不敢相信?”初七见他一脸如坠五里雾中的茫然神色,唇角勾起丝讽笑:“也罢,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是你。”
说完之后,他挥手撤去法术屏障,出手如电,精准地揍在谢衣下巴上。
这一下来得既快且狠,谢衣全无防备,只觉下颌骨一阵剧痛,身体被那股力道推着不住倒退直到撞上墙壁,然后才摇摇晃晃地滑跪在地。
“抱歉。”头顶传来毫无诚意的道歉,初七声调平稳,若无其事得像刚才打人的是别个什么鬼一样:“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下颌痛至麻木,舌尖被牙齿磕破,嘴里充斥着鲜血热辣辣的味道,谢衣抬手抹过唇角,低下视线,看了眼沾上手背的血迹。
谢衣一直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有两根支柱最为牢稳,一为理智,二为仁恕,但现在看来,这两根支柱也并非那么坚不可摧,只要方法精当,要使之崩碎简直不费一根指头的工夫。
眼前这位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于此道显然颇为精深。
谢衣喉间溢出声轻笑,低低地道:“现在我相信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取下眼镜放进上衣口袋,站起来猛地拽过初七衣襟,拳头重重盖在相同的位置。
“正好我也想做跟你一样的事情。”
初七的脸被打偏了过去,身体仍是站得笔直,分毫未动。
他很快转过脸来,想了想,诚恳地道:“我只是灵体,没有痛觉。”
谢衣冷着脸,悻悻地松开手。
相互宣泄过对彼此的不满之后,空气里微妙的紧张感反而消退殆尽,两人静默几秒,总算看彼此顺眼了点,可以平心静气地与之一谈。
“你怎么会在忘川里?”最终还是谢衣先开口。
初七重新把视线转向沈夜,好像眼中只有这个人,再也容不下一事一物。
“当时神女墓塌陷,我灵力消耗过多,难以脱困,我担心回不到主人身边,便将一缕灵识附在忘川上,这样一来,即便我困死墓中,只要将来有人将忘川带出墓室,我或有机会再见主人一面。我附于忘川,不知沉睡多久,直到不久之前,我感应到主人一丝灵力,这才从长眠中醒来。”
他说着便蹙起眉,摇了摇头:“我欣喜之极,立即想现身相见,然而忘川之中蕴藏着强横灵力,我竟被禁锢在内,挣脱不得。我虽能借用主人之力,但主人的力量不知为何时强时弱,我怕冒然取用,于主人身体有损,只好静待时机,隐忍至今……”
谢衣虽然感慨他一缕执念固守千年,但听到这里仍忍不住凉凉地打断:“所以我拿到忘川时,你就毫无顾忌地把我的力量全部取走了是么……”
初七睨了他一眼,神色冷峻如常,理所当然地道:“你我即为一体,我借用自身力量有何不对?再者,你现在还不是会说话会喘气,活蹦乱跳得很。”
谢衣默默咽下一口闷气,他现在浑身乏力仅能勉强站稳,小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的细微打颤,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活蹦乱跳’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张口噎死人的潜质,以后或许可以跟瞳一较高下。
“喂,你,”
谢衣正出神,初七突然问:“你想找回记忆和力量吗,我可以帮你。”
谢衣自然是愿意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惨痛往事,他若只是听众,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让沈夜一人背负未免过于沉重,况且,如果能够找回力量,他就能与沈夜共同应对心魔砺罂,让他不至于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你要怎么帮我?”
初七扭头看了他一眼,即便他很快转回视线,谢衣还是看清了他眼中不作掩饰的嫌弃:“自然是与你融合,你并非没有力量,只是不懂如何驾驭,而且,我脱离忘川禁制时已将其灵力化归己身,与你融合之后,这股力量也会过继给你。”
他说来一派轻松平淡,谢衣却震惊继而黯然:“那你……不是会消失?”
初七唇角轻勾,好像他说了什么拙劣的笑话一样,平静地道:“我原本早就不复存在了。”
空气滞重得厉害,吸进体内便沉甸甸地庸塞在脏腑,谢衣胸口发堵,深深地吐出口闷气,手指捏着鼻梁架眼镜的部位,抿着唇迟疑不决。
以初七消散换取记忆与力量,这种事情实为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
“你不必负疚,”初七瞑目片刻,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凛锐如昔,语调平平地道:“说到底,你也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他话音才落,忽然一把扣住谢衣脉门,立即有丰沛灵力源源不绝地涌入血脉,须臾之间灌注四肢百骸每一处脉络,如同汪洋洪流倒灌百川。
随着灵力转移,初七的身形开始变淡。
谢衣急忙甩手试图挣脱,但扼在命脉上的手指像是给他上了个铁箍,他讶然失声:“你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见阿夜一面,为什么不等他醒来?”
初七坚决地摇了摇头:“已经有太多人消失在主人面前,不必再让他难过。” 他抿了抿唇,唇边慢慢泛出不明显却足够柔软的笑容:“我能见主人一面,已经足够了。”
初七忽然侧过头来,认真地盯视着谢衣,神色肃然,像是即将把自己最为宝贵之物交付出去。
“主人一生幸苦,我在流月城陪伴他百余年,未曾见过他有片刻安闲、片刻欢愉,这一次,你能做到珍之重之,不离不弃吗?”
谢衣被说不出的强烈难过扼住了咽喉,他强迫自己牵动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声音却仍有些异样:“你不是说,我们是同一个人么?”
初七一怔,随即极淡的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说的是。”
之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沈夜,仿佛要以目光为刀笔,将他形貌的细微之处一笔一划刻入灵魂,以初七的身份,永远记忆下来。
初七想起仍在流月城的时光,纵然时光荏苒千载,那段记忆依旧清晰如昨。
主人没有多少任务交给他,他大半时间隐匿于神殿的阴影里,在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他的主人。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跨过那一步之遥的距离。
因为主人不需要一个修补拼凑而成的替代品,即便他走到主人身前,主人也只会盯着他身上的裂痕与残缺。
他的胸膛里早已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本不该再有奢望,但却滋长蔓生出许多不被允许的灼烫念想,他一百年中都在不间断地清理那些危险的念头,将它们齐齐斩断然后深深掩埋。
从始至终,他只能站在主人身后,看着他。
虽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但终究还是,有一点点遗憾。
不多时,涌入谢衣身体的灵力逐趋干枯,初七仅剩稀薄轮廓的身影完全消散之前,他抬起手臂,郑重地把掌心按在胸口,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耳边没有听到一丝声响,连空气的些微震动都没有,谢衣脑海中却凭空响起清晰的语声,像是由他自己意识深处发出的一样。
“主人,我回来了。”
沈夜醒来时,神思一片清明,他抬手按着额头,诧异于这次睡眠深重得接近死亡的,连潜意识都停止工作,睡了这么长时间竟连一个梦也都没有。
优质的睡眠让身体得到充分休整,灌进铅水似的沉重感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不适之处,就连手腕也……
思绪猛然抽离成天边微云一样的东西,沈夜脑中空白了一瞬,醒过神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卧房拉着厚实窗帘,仅有一盏落地灯在角落发出昏晦的光,谢衣坐在床边一张轻便椅里,握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腕,沾血的绷带扔在被子上。
谢衣头低着,滑在脸侧的头发拂下两片阴翳,把他的神情遮盖住了。
“谢衣,你……”
谢衣松开手,露出覆在掌下的一截腕子,瓷白光洁的皮肤一丝痕迹也无。
察觉到腕上残留的灵力,沈夜面色雪白,紧蹙了眉心,声音冷厉微微变了调:“你碰了那把偃甲刀?”
谢衣轻微点头:“我拿了忘川,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叛师弟子谢衣、偃甲谢衣,以及初七。”
他定定地看向沈夜,瞳仁的颜色很深,沉淀着复杂莫名的情绪,他看了沈夜一会儿,淡微地笑了:“阿夜,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沈夜被他注视着,嘴唇颤颤地几番开合却欲言又止,他默然良久,眸光一沉,凝定地投向谢衣:“谢衣,事关烈山部存亡,我所作所为,至今不悔。但我对你所做之事,确实无可原谅。”
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褥,掌骨一根根浮起,用力过度的模样。长睫低了低,沈夜避开谢衣的目光,低缓地道:“如果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如果你恨……”
下巴被人强硬地抬起,谢衣吻住沈夜锐薄冰凉的唇,舌尖热切地叩入齿关,长驱直入径直抵到喉口,把他接下来的话用一个深吻堵了回去。
沈夜被谢衣推着后仰,身体重心失衡,条件反射地环住谢衣脖子。
谢衣直到把沈夜吻至失神才放开对他唇齿的纠缠,转而把他抱进怀里。重拾的记忆太过稠厚,谢衣感到行将溺毙似的呼吸艰难,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发抖。
他隔了许久才颤声道:“阿夜,你觉得我会……恨你?千载之前,无论我是何身份、是生是死,都从未对你有过丝毫怨恨。”
谢衣喉头止不住哽咽,几近语无伦次:“你之前对我千依百顺,是想要补偿我?可你……你最后孤身一人,为流月城陪葬,谁又来……补偿你?”
“阿夜,对不起,” 谢衣更紧地把沈夜勒进怀里,声音遏制不住地染了哭腔,变得支离破碎:“留下你独自一人……对不起……”
沈夜感到谢衣扑在他脖颈间的滚烫呼吸,继而有更为灼热的液体濡湿了颈窝的皮肤,那股热意渗透下去一直蔓烧到胸腔里,将那些枝枝蔓蔓缠绕多年的阴郁心绪焚烧一空。
他心血沸腾,勃勃脉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嘴唇张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不由得闭上眼睛,紧紧回抱住谢衣颤抖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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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6:51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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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刚恢复记忆那两天特别粘沈夜。白天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晚上也不见消停,沈夜半夜醒来,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对上近距离直勾勾盯视过来的眼睛,一惊之下伸手推去,反被人捉住腕子,牵至唇边细细密密地吻,从指尖吻至掌根。
沈夜拧起眉心,不胜其烦。
夜里第三次被身边灼热而强烈的干扰性眼神盯醒后,沈夜脸色沉黑,唇角微微抽动,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枕头照谢衣脸上拍去。
“有病找瞳,没病给我安生睡觉。”
谢衣被枕头拍脸也不恼,仍旧心无芥蒂地偎过去,两手把沈夜圈进怀里,不管他手脚并用地往外挣,牢牢地把人扣在怀里,嘴唇挨挨擦擦地去吻沈夜耳廓,声音柔得能滴下水来:“阿夜别生气,初七等你太久了,他很想你。”
他这么一说,沈夜火气再大也给相继涌起的无尽心酸与柔情浇灭,在谢衣抱得死紧的怀里艰难侧身,主动去回手揽在他腰间。
谢衣得寸进尺更加来劲地缠上去,亲吻从耳廓顺着脖子往下没入领口里,唇瓣贴在锁骨间的凹陷处吮吻不休,酥麻快感过电似的沿着神经末梢窜上脑际,沈夜不由自主扬起头颈,眯起双眼浅浅喘息。
彼此都给撩拨得呼吸粗重起来,沈夜仰着头,手指攀在谢衣后颈,轻软地揉抚那片皮肤,谢衣抓住他一只手送到唇边,衔住秀致的食指指尖轻轻一吮,随后把他双手按在头顶,一个翻身把沈夜压在身下。
低吟深喘与肢体交缠发出的黏腻水声一直响到半夜才渐渐止歇。
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才分别起床,沈夜按着酸痛的腰,深刻反省自己对谢衣柔情攻势防御度过低,谢衣笑眯眯地给他做按摩,整个人精神焕发神清气爽,感到生活无限美好。
只可惜心魔砺罂未除,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也不过昙花一现。
沈夜在做正事上一直雷厉风行,谢衣刚从浴室出来,就被他招手喊到沙发上坐下,听他审慎严密地分析起来:砺罂既与矩木枝融合,则荣枯与共,他取走自己的血却未下杀手,便是为了以神血之力滋养矩木,而神力清正,难以与魔气共存,他要适应并融合神血,必定耗时良多。但他为了获得更多的神力,迟早会再次现身,所以在这之前要做好将他一举消灭的万全准备。
没有人比沈夜更了解矩木,谢衣不需做任何判断与质疑,他一面听着,一面尚有余暇琢磨龙兵屿的事。
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他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前往龙兵屿的行程,然而现在不同,他不再是听众和局外人,据瞳描述,龙兵屿的情形必不乐观,若是去后见到烈山部覆灭于历史烟尘的废墟,他定然痛彻心扉,而沈夜的心情,更是不忍设想。
挣扎半晌,谢衣还是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把从瞳那里听到的情况转述给沈夜。无论烈山部如今是何种模样,沈夜都有权利并且应当知道。
谢衣忐忑地观察沈夜的反应,沈夜抿唇不语,看着他的脸像是看着遥远处形状奇异却模糊不清的东西,愣了接近十秒。而后他快速地牵了下嘴角,不带半点笑意,仿佛听了一个不仅拙劣而且骇人听闻的笑话。
“不可能,”沈夜缓慢,然而笃定地道:“龙兵屿是一处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地方,我亲自去看过,那里绝无可能浊气密布,虫鸟不生。”
“阿夜……”
谢衣忧心地去握他放在桌面的苍白手指,沈夜腾地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转过头目光笔直地看向谢衣,更加坚定不移地道:“一定是防止外人进入的幻术结界之类,这种小把戏对烈山族人来说,再简单不过。”
烈山部族天生灵力强盛,制造幻术屏障来隔绝外界的确不稀奇,但遍布岛屿的浊气实在难用幻术来解释。
谢衣这样想着,不附和也不反驳沈夜的推断,走过去握住了他紧绷的瘦削肩头,柔声道:“瞳并未深入岛屿腹地,里面的情况还不清楚,我们不要在这里一味瞎猜,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们乘坐当天下午前往A市的班机,五点半登机,飞越两个省区浓云覆盖的阴郁天空,在A市机场降落已经是夜晚九点半,转大巴到离岛屿最近的村落又用了将近两个小时。那里是被繁华城市远远抛弃在身后的角落,土路上没有路灯,不见行人,村中一片漆黑不闻声息,码头上停泊着零星几艘采砂船,船夫在岸上点亮煤气灯,围在灯下抽水烟或吃宵夜。
寒冬腊月的夜晚,海水在冷月映照下呈现出墨汁般浓稠的深黑,风急浪涌,浊浪排空,站在岸边连说话都变得吃力,耳里灌满浪头高高举起又轰然摔下的喧响。
谢衣去跟船夫交涉雇船出海的事,船夫们听他们要去十海里外的岛屿,没有一个人肯载他们,七嘴八舌地进行劝阻,乡音拗口难懂,只能勉强分辨出“不祥之地”、“怪病”几个词汇。
最后谢衣高价说动了一个船夫,条件是不靠岸,只把他们送到附近浅滩,过两日天气晴好些,再去相同的位置接他们回去。
起锚时其他人都站在岸边指指点点,用当地话既叹且骂,谢衣听懂了大概意思,说他们脑子有病,不想活了。
小船在浪涛中颠簸,如风中枯叶被巨浪抛来摔去,拍击得摇摇欲散,好几个浪头打上船来,掌舵的船夫浑身浇透,他们坐在船舱里也未能幸免。
好在船夫性格坚毅经验丰富,面临险况丝毫不乱,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谢衣抓牢扶手,一臂紧紧地揽着沈夜,沈夜也抓着扶手,心思却半点不在此处,对险恶航程全无感觉,视线远远落在船舱外,找寻隐没于夜色和浪涛之间的龙兵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驶过了一个分界点,风浪奇异地不再凶猛,变得温驯起来,船夫沉沉地舒了口气,抹去脸上汗水与海水混合的液体,抬眼一望:“快到了。”
前方不远处,庞大黑影匍匐于海面,显现出上古巨兽尸骸似的古怪形状,悄无声息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详的东西,岛上一星灯火也没有,纯粹的黑暗笼盖了整个岛屿。
谢衣感到手臂间沈夜的身体绷紧到极致,他自己也紧张得咽喉疼痛,像是突然扎进去了一根刺。
船缓慢平滑地驶入浅滩,沈夜忽然起身几步跨出船舱,不待停稳就跳下船去,踉跄了一步,很快稳住身形,踩在齐膝的浅海里,涉水而去。
谢衣跟着跑出来还是没来得及拉住他,船夫被沈夜危险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在船头大声斥骂,谢衣匆忙掏出钱包付过一半费用,跳下船朝沈夜追了过去。
沈夜已经从缓坡登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谢衣踏出冰冷刺骨的海水,沿着同样的路线上去,用尽可能最快的速度赶到沈夜身边。
踩上岛屿地面谢衣便感到一股强烈的恶浊之气,而他终于站在沈夜身边跟他看到同样的景象,之前构筑的侥幸期望在心中雪崩似的坍塌,谢衣被巨大的惊愕钉牢在那里,不会动了。
面前是一片凄冷荒芜的密林,枯树像是伸向天空求乞着什么的干枯的手,树下荒草丛生,地面覆盖着死去的苔藓地衣。这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黑暗森林,或是奇幻电影中才能见到的阴森景象,肉眼可见的雾霭萦绕在岛屿上空,没有声息,海上狂暴的风声像是被什么吸进去了一样。
一切皆已死绝。
这个念头带着锥心蚀骨的寒意划过心脏,有那么一瞬间,谢衣以为胸腔中那个维持生息的器官已经不会跳动了。
沈夜凝然站立的身形动了动,试探似的朝前迈了一步,然后直直朝薄雾掩盖下的密林走去。
“阿夜,等等!”谢衣回过神来,紧跟上前,伸手去拉住他。
“两位请停步。”一道清润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谢衣四下环顾,只见一袭白袍从十步开外的几株枯树背后转出来。
天边一抹微云遮住了月亮,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岛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人站立不动,面容身形俱是模糊不清。
“前方浊气深重,对身体大有妨害,二位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
这应该就是瞳提到过的人。
沈夜转过头来,望着那人:“这里……是烈山部居住的地方?”
他的语气仍是平稳,只是嗓音干哑得走了样。
遮住纤月的那抹薄云慢慢飘移开去,挂在中天的月亮重又明亮起来,洒下冰冷银辉,把世界刷上一层霜白。谢衣这才看清那人穿着烈山部低阶祭司的衣袍,脸上扣着半副黄金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轮廓竟是意外眼熟。
那人隐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也怔怔地看着这方,他脚步微晃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伏身拜倒在地,颤声道:“傀儡人十二,参见大祭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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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7:42 GM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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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把他们领进一间木板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面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一张木桌配上两把椅子,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床边立着木架,上面摆了几卷竹简。一枚水精石置于桌上,泛出泠泠水波似的冷光,把空荡四壁照彻得雪洞一般。
十二恭敬地把他们让上座,自己侍立在旁,欠了欠身,低头歉然道:“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请二位大人见谅。”
谢衣摇摇头,未及说话,沈夜开门见山语气生硬地问:“烈山部人是迁离此地了?他们现在何处?”
十二一愣,两手下意识合在身前,十指绞紧,微微低下头去,嗫嚅着道:“回大祭司大人,并非……迁离……”
沈夜死死盯着他,眼底浮出层浅淡的血气来。
十二喉头哽了半晌,用力闭了下眼睛,这才下定决心似的道:“烈山部族已经……”
“我知道了。”沈夜哑声打断,忽然闷哼一声,微弯下腰,泛白的手指攥住胸前衣襟,虽是极力忍耐身体仍是轻轻颤动,仿佛痛苦难当。
“大祭司大人!”
“阿夜!”
谢衣连忙靠过去,手掌抵上沈夜背心,想为他渡些灵力过去。
沈夜一手将他推开,自己勉强压制气息,抬起聚焦散乱的眼睛,微喘着开口:“怎么回事,说。”
十二见他脸上唇上一片冷厉青白,不敢贸然说话,只无措地望向谢衣。谢衣不顾沈夜推拒,抓过他攥起的手强行掰开,把两人掌心相抵,将自身灵力绵柔地传导过去,替他调理因神血沸腾而混乱冲撞的内息。
接到十二半是询问半是为难的眼神,谢衣无声地叹了口气,幅度微弱地点了下头。
十二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合在身前的双手,偃甲皮肤泛出毫无生气的白,稍一用力像是骨节都会支棱出来,他闭目片刻,嘴唇抿了几抿,这才低沉地道:“烈山部族迁移到龙兵屿之后,在此地繁衍生息,绵延数百年之久。其间,族人引进农桑耕织,适应下界衣食,并与外界偶有往来,甚至有少数族人与下界之人通婚。数百年中,大家都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日积月累的,仍是埋藏了不少隐患。”
“有少部分族人,初染魔气时并无异样,年深日久后才出现魔化的迹象,形貌发生异变,性情也变得凶暴无常,并且,他们死去后,魔气不会因为身死而消散,而是团聚不去,渗入水和空气之中。族人虽不受魔气影响,但下界之人却无法承受,洋流和海风把魔气带到沿海的村落,那里的人日渐受魔气熏染,有的重病有的死去,引起了修仙门派的注意。”
“那一代的大祭司察觉到可能面临的灾祸,一面命人另寻安身之处,一面为防魔气继续扩散,在龙兵屿四周设下结界,阻断与外界往来,并把魔化的族人拘禁起来,命人研究治疗化解之法。大概是这一系列政令过于仓促,族中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大祭司即将带领族人迁往别处,在此之前,会暗中处决异变的族人。受到拘禁的族民不知从何处探听到消息,无人甘心就死,于是联合起来发动叛乱,趁守卫交班防卫最为松懈时,他们杀死看守突破牢狱,逃了出去。”
“他们逃到附近村落,不幸碰上一些前来调查魔气伤人之事的修仙门人,那些道人见他们形貌怪异,又身染魔气,于是一口咬定是他们作恶,双方大打出手。族人魔化后力量大增,修仙门人死伤惨重,混战中还殃及了附近百姓,消息很快传到各大修仙门派和朝廷,最终把战火引向了龙兵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有太华山、天庸城与百草谷力陈事关人命,不可轻率,但朝廷与其他门派认定我们必将魔化伤人,终成大患,声讨之势远大于反对之势,他们最终集结兵力,围剿了龙兵屿。”
“那一役极为惨烈,我族无论老弱妇孺都未能幸免于难,而我自己,其实也在战争中死去了,”十二以手按向心口,眸光微动却分辨不出是何心绪,只涩然道:“瞳大人在我身体里埋下的,是一对双生母蛊,一方死去一方会从休眠中醒来,继续维系这具身体。我‘死去’几日后,再次苏醒过来,龙兵屿已空无一人,只剩断壁残垣。”
房间被沉重的缄默埋葬,沉入了深海低层似的,没有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只有桌上的水精光芒跃动,好像它才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十二停顿稍久,看着沈夜脸上惨淡颜色,忍不住急急地道:“大祭司大人您切勿过于伤怀,这话论理不当由我来说,请恕十二僭越。我们这样的上古遗族,要生存下去本事极为艰难之事,您拼尽全力为我们换来一线生机,但之后的路仍是困难重重,一步不慎,满盘皆输,走到如今局面,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但即便如此,有您所做的一切努力与牺牲,族人才有机会享受下界的风物与阳光,平静安宁地度过数百年,无论历史如何书写,无论下界之人如何看待,烈山部人都将您铭刻在心。”
沈夜没有回应他,眼睛里封冻般寒彻,神色间也无半点悲戚,一派冰冷平静,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他身形一动,谢衣从失魂落魄中回神,强行稳下心绪,赶上去跟在沈夜身后。从十二口中听闻烈山部惨烈结局,他已是痛如万刃穿心,何况沈夜。
谢衣不敢喊他也不敢拦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沈夜却停下脚步,并不转身,只沉静地道:“你回去。”
“是。”谢衣几乎脱口而出,仍是站着不动。
“我让你回去,没听到?”沈夜的声音又倦又冷,带着不容商量的刚硬坚决。
谢衣无法,实在不放心让沈夜一个人,只得软声相求:“阿夜,让我陪着你。”
沈夜闭口不言,谢衣以为他有所松动,不料忽然浑身沉重,脚下的地面光华闪烁,巨大的金色法阵将他禁锢在阵眼,他试着动用灵力与之抗衡,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沈夜施下禁咒后,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去,枯枝掩映间,隐约可见月光映照下一些残破建筑的轮廓线。
“阿夜!——”
谢衣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咒术,急得提高了声音喊他。
沈夜停了一停,语气终是柔缓了点,低声道:“我只是去看一眼。”
他不再停留,拨开眼前交缠的枯枝走进林中,背影完全被遮盖住,谢衣只听见他踩着枯败枝叶发出的脚步声,在黑暗与阒寂中,孤独地渐渐远去。
林间是一大片廓落平地,青石道路周围分布着与流月城建筑风格如出一辙的房屋,众星拱月般围着神殿,那些宏阔殿堂皆已损毁,石柱倾塌在地面,巨石散落各处,上面还残留着战火烽烟的痕迹。
除了房屋,还有荒废的农田和水井,族人生活的残影依稀可见。
龙兵屿是他亲自挑选的迁居之地,他曾希望沧溟和小曦都能来看看,下界温暖明亮阳光下,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那是与流月城完全不同,生机勃勃的景象。
他以为一切结束之后,烈山部会在这里千年万载地生活下去,他也设想过,他们或许会去更好更远的地方,却不曾料想,这里会是最后埋葬烈山族的坟场。
沈夜手指抚上神殿甬道上一根屹立不倒的石柱,上面印刻的文字已被时间风化,大部分腐蚀严重,只有一句还有迹可循。
那是一句祷文。
“日月縢骧,光华永在。”
沈夜闭了闭眼睛,指尖刺痛起来,那股痛楚一直蔓延到骨髓里去,然后消失于无形,再无感觉。
他交付所有,换得一线生机,却还是逃不脱这等凄凉结局。
日月光华,天地神明,何曾眷顾过烈山一族。
沈夜长久的站在神殿下,什么都不再想,也不觉得痛苦,像是身体里所有活的会动的东西都不存在了,与死去的一切融为一体,埋葬在此地。
不知不觉间眼前一黑,有人从身后覆住他的眼睛,以柔和的力道把他拥入怀中,谢衣身上的温暖体息从背后传来,他这才感到冷。
“阿夜,别看了。”
谢衣只觉怀中的身体冷如坚冰,被他拥住亦是坚冰般无知无觉,掌心有睫毛末端轻轻刷过的柔软触感,而被覆在下面的那双眼睛,干涩得没有一点水汽。
谢衣恨不得替他哭。
他放开沈夜,转到沈夜面前,直视那双空茫没有焦点的眼睛,肃容道:“阿夜,你听我说,我相信烈山族的血脉,至今仍留存于世。十二方才也说过,烈山族有少数人与外界通婚,而且龙兵屿出事之前,那一代的大祭司,已在另寻迁居之处,或许,暗中迁了部分人过去,只是其他人并不知晓。等心魔砺罂的事情结束之后,我跟你一起去找,如果我的寿命不够长,我就做一个偃甲,陪伴你继续找,不管用多长时间,一定能找到烈山族遗留的血脉。”
沈夜不语不动地看着他,深黑瞳仁掠过一痕水光,附着其上的冰层有了一丝软化消融的迹象。
谢衣握住沈夜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心口:“阿夜,你信我吗?”
沈夜慢慢握掌成拳,指节抵着那处清晰有力的脉搏,深吸了一口气,回望向谢衣,眼中坠入了一片月华似的流光泛动,终是沉声说道。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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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8:22 GMT 8
17
谢衣与沈夜回到木屋,把心魔砺罂重生之事告诉十二,并问他是否知晓神剑昭明的下落,十二当即表示愿为除去心魔效绵薄之力,至于神剑昭明,虽无确切消息,但其主乐无异一生大半时间都在狷毒沙漠,或可前去一探。
三人计议第二日便前往狷毒,但当天夜里沈夜就病了。
他发起高烧,额头和手心滚烫,意识昏沉地蜷在被子里细微发抖,干裂发白的唇不时发出低哑咳嗽。
这回不是神血灼烧带来的那种来去迅猛的高热,是真正受寒生病。
沈夜前几天才大量失血,身体尚未恢复,此番来到龙兵屿,先是被寒冬腊月冰冷的海浪淋得半湿,又受到烈山部灭亡的巨大刺激,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要扛不住了。
沈夜身上烫如火灼,他自己却觉得不可忍受的冷,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针扎着似的,绵密不绝的刺痛,怎么躺都难受,想要翻身,四肢却僵冷得不听使唤。
睡不着也醒不过来,沈夜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谢衣的手覆在他额头,带来舒适却杯水车薪的凉意,他在跟十二在低声交谈,两人的语气里都有十万火急的紧迫感,内容却听不清,或者听清了,只是混沌的头脑无法理解。
搁在枕上的头重得抬不起来,稍稍一动便疼痛欲裂,沈夜经历过数次神血灼烧,却还是头一回体验这种似乎连脑浆都沸腾起来的高热。
唯有意识勉强维持着清醒,沈夜感到谢衣的手臂绕过他肩背和膝弯,身体重心升高,被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好像走了一段不近的路程,又带到了另外的什么地方,其间他听见时近时远、恍若梦幻的海潮声。
咬紧的齿关被捏开,温水混着苦涩的东西渡了进来,沈夜喉头痛痒,下意识拒绝吞咽,却被温柔而不容抗拒的封住了唇舌,他有点恼怒地抵抗了一会儿,谢衣动也不动地吻住他,耐心出奇的好,他终究败下阵来,把那苦得难以下咽的东西吞了下去。
随后意识便被猛然拽入深长的空白,像是超负荷运转的电器瞬息之间被掐断了电源。
临近醒来时,沈夜做了一个短小的梦,在梦境结束前,眼睛像是收到某种预示,自然而然地睁开了。
入目是暗沉的房间,檐灯色调灰暗的白光透过旧窗帘,把屋内的夜色冲淡成一种接近于深海的暗蓝。不是龙兵屿那间古老简易的木屋,天花板和镶嵌在中间的顶灯虽然质朴,但毫无疑问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身体仍然疲软,但热度已经褪去了,沈夜拥着被子慢慢坐起,打量眼前不大的房间。
四壁空无一物,装饰性的陈列品一应俱无,两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张写字台再加一台木制衣架就是全部摆设,每一件家具都摒弃美学价值,只服务于实用性这唯一目的。
好在所有东西都很干净,被褥和枕套虽非崭新却清洗得洁白无暇,散发出洗衣剂鲜明凛冽的味道。
老式的球形门锁拧动了一圈,锁芯发出轻微地摩擦声,沈夜转过视线,谢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见他醒来,于是摁下壁灯的开关,借着昏暗灯光打量了下他的脸色,然后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微微笑起来。
“刚煮的粥,正好趁热喝了。”
谢衣走过来在床沿坐下,把粥碗递给沈夜,拿过一件厚实外套抖开,给他披在后背。
沈夜稳稳地端着碗,一手捏着细长勺柄搅了半圈。普通的白米粥,浓稠粘滑,成色正常,闻起来也没什么异味,有让人肺腑熨帖的清甜米香。
“拜托前台的大姐煮的。”谢衣见他迟迟不动勺子,及时补充道。
沈夜于是果断干脆地送了一勺热粥入口,谢衣看得有点受伤。
沈夜默不作声地喝粥,谢衣撕开一包纸巾备在手里,坐在一旁看着他,絮絮地告诉他眼下情形:“阿夜,你在龙兵屿时半夜发起高烧,病情来得急,实在拖延不得,我们用岛上的传送阵到海对面的乡镇,找药店买退烧药然后在这间旅舍暂时住下,你吃了药都睡了整整一天了。”
沈夜咽下最后一口粥,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从谢衣手里抽了张纸巾擦拭沾在唇上的米汤,简短地问:“十二呢?”
“十二在隔壁房间。”
沈夜点点头,往谢衣脸上觑了一眼,谢衣眼下挂着一抹青灰,眉目间也有掩饰不去的疲惫之色。
沈夜往靠墙的位置挪了挪,伸手拍了下身旁的空位,向谢衣道:“上来。”
谢衣讶然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继而颊上泛起薄红,一脸挣扎为难地道:“阿夜,你才退烧……”
沈夜瞬间了然他脑子里都在转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由唇角轻勾,讥诮地道:“你要是热得慌,去另一张床睡,自己捂被子去。”
谢衣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会错意了,却也没见不好意思,反而手脚麻利地脱了鞋袜外套,钻进被沈夜体温捂得暖烘烘的被子里,侧过脸贴在枕面,舒舒服服地叹出口气:“好暖和。”
沈夜把被子拉高了一些,替他他掖好颈窝和后背。
谢衣不眠不休地照看沈夜,现下确实困乏得厉害,刚躺下睡意就汹涌而来,他半合上眼睛浅浅地打了个哈欠,嫌沈夜坐着被子盖不严实,抓着他的手腕往下拽:“阿夜,你不睡?”
沈夜摇摇头:“才睡醒,我坐一会儿。”
谢衣合上眼睛,继续把他往被子里拖:“躺下来,被子里暖和些,你才刚退烧,不要又着凉。”
沈夜只得取下披在身上的外套铺在被面,重新躺回去,他刚一躺下,谢衣立即贴了过来,一臂横过他腰间,跟他头挨头靠在一处,鼻息软软地拂过耳廓和颈侧,撩动几丝头发酥酥痒痒地搔着皮肤。
谢衣找回记忆后短期内最大的变化,就是比以前粘乎多了,简直像是身上抹了胶,一有机会就要牢牢地黏上来。
沈夜抬起一只胳膊,手背抵在额头,望着天花板心情复杂地低叹了口气。
那种难以言表的亲密和失而复得的珍视之情,他是完全可以领会的。
静了一会儿,乡镇的夜里静得落针可闻,海潮声传来,长长的沉厚的涛声,其中隐含着某种捉摸不透地规律性,亘古不变似的。
沈夜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涛声,以为谢衣睡着了,他嫌平躺太久不舒服,想要换个睡姿,身体刚一动,谢衣揽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还没睡着?”沈夜皱了眉问道。
谢衣“嗯”了一声,突然低低地问:“阿夜睡着的时候,做梦了吗?”
沈夜一怔,反问道:“我说梦话了?”
谢衣闭着眼睛小幅度地摇了下头,嗓音含着接近睡眠临界点的轻柔:“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神情很平和,像是做了不错的梦。”
沈夜盯着天花板中央毫无个性可言的顶灯,蹙着眉仔细地回想梦境内容,继而眉头慢慢舒展开,微笑浮上唇角,低声道:“是做梦了。”
“什么梦,讲给我听。”
“很平淡,也很短,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
谢衣吻了吻他的耳垂,声音合着温软吐息漫入耳鼓,轻轻地振动藏在里面那层薄膜,柔到了心里去:“我想听。”
沈夜沉默少顷,无可奈何地道:“梦到圣诞节那天晚上……”
谢衣环过沈夜腰身的手臂僵住,下意识地捏起手指,沈夜被他抓痛了,不由皱眉,安抚地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继续道:“被你的几个小朋友抓上台表演,年轻人闹腾得不行,非要等凌晨倒计时,架子鼓吵得人头皮发麻,我们趁人不注意从后台溜出去,学校的主道上到处亮着彩灯,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走出校门,正好赶上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许久没有下文,潮声在遥远处延续着不变的起落,谢衣等了半天,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沈夜淡淡地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回去时,雪好像比之前下得更密一些。”
一个真正安宁祥和的圣诞夜。一对在雪夜里赶末班车回家,天底下最普通的恋人。
的确简单得不值一提。
但这也是值得向往的美梦了。
谢衣忽然之间心酸难捱,睁开眼睛,扳过沈夜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亲,含了点鼻音笑着道:“今年圣诞节也一定会下雪的,不会再被那些小混蛋算计,我们就在家里过。”
沈夜看进他的眼睛,睫毛颤了颤低下来掩住瞳仁,转过头去盯着天花板上虚无地一点,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扑在耳边的呼吸变得规律绵长,沈夜小心翼翼地挪开谢衣手臂,思索片刻,在掌心聚起灵力轻轻按在谢衣额头,施下让人昏睡的咒术,这才披衣起身,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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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8:48 GMT 8
18
十二没在房间,沈夜走下楼梯到一楼前台,守在那里的中年妇女坐在烧得正旺的木炭盆边,正百无聊赖地打毛线。见沈夜下来,热情问候了几句他的身体情况,然后告诉他,跟他一起的那位房客刚刚出去了。
沈夜走出旅舍,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冬日月夜,夜空一丝云絮也没有,清澈幽邃,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海,形似半枚铜钱的月亮浮在中天,心外无尘的模样。
空气洁净冰凉,月光纤尘不染,在这样的月色下,所见一切皆毫厘毕现,摊开手掌,连掌心的纹路都历历在目。
乡镇外围是一条沿着海岸线建立的防波堤,十二独自站在那里,遥望海天相接的远远一线。
“这么晚了,还不睡?”沈夜沿着楼梯走上堤坝,站在十二旁边。
十二一愣,回过神来,连忙欠身行礼:“大祭司大人。”
他换上普通的服饰,面具也取了下来,脸庞白皙,下颌尖尖,五官单独来看很是清秀,组合起来却是平平常常的模样,唯独一双眼睛光华潋滟,很有些明澈动人的味道。
沈夜的脸色在月光下愈见苍白,十二不无担忧地道:“大祭司大人,夜里风冷,您的身体……”
“无妨。”沈夜略一摆手,顺着十二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那里是龙兵屿所在方位,距离太远,隔着朦胧月色,茫茫烟水,连隐约一线轮廓也看不见。
“我早已不再是大祭司,这些虚礼都免了吧,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十二断然摇头,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再次欠身,郑重地道:“您在烈山族人心中,永远是大祭司大人。”
沈夜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念问道:“瞳在我和谢衣之前来过龙兵屿,你为何不与他相认?”
十二双手在身前合拢,垂下视线看着防波堤下涌起又褪去的潮水:“瞳大人既已转世,那么过往逝同烟云,一切重新开始,又何必让他为往事所累。再者,我千载之前已是死物,将来也永远是死物,原本不该再与活着的人有所牵连。”
沈夜哂笑:“该说你是太看得开,还是太看不开。”
十二眼里映着水波里摇曳不定的月光,平静地道:“无论看得开看不开,时间都已过去太久了。”
沈夜不予置评,沉默一会儿,神色肃然地看向十二:“闲话不提,我这么晚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十二听他说得慎重,不觉挺直脊背,神色一凛:“请大祭司吩咐。”
“对付心魔砺罂,我已想好一个万全之策,如果能把他先行封印,再加上神剑昭明,那么将他一举消灭,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
十二乍听之下觉得此法可行,仔细一想却觉甚为艰难,沉吟着道:“神魔之力过于强横,普通的封印术怕是难以奏效。”
“这个你不必担心,”沈夜语气笃定,似是成竹在胸:“我会传授你冥蝶之印,然后你再把咒印施放在我身上。”
“施放在……您身上?”十二惊疑不已,困惑地看着沈夜,嗓音也染上了几分犹疑:“越是强大的封印术,反噬之力越是剧烈,大祭司大人……”
沈夜眉头一蹙,冷声道:“你不必知道,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十二低下头去,嘴唇紧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忽而抬眼直视沈夜,毅然道:“大祭司大人的命令,十二不敢不从,但十二斗胆,恳请大祭司大人言明冥蝶之印反噬作用。到时与心魔砺罂抗衡,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若是封印发动,出现什么变故,也好让我事先有所准备,不至于自乱阵脚。”
沈夜听到第一句时便松了口气,原想还要多费一番唇舌说服十二,不料他如此顺从听话,倒是让他省下不少功夫。他把十二的话在脑中掂量一遍,觉得十二的顾忌确实在情在理,冥蝶之印一旦发动,他形神俱被冥蝶啃食一空,如果己方没有一人知晓此种情形,反而会陷于慌乱,错失杀死心魔砺罂的良机。
沈夜于是娓娓道来,把冥蝶之印咒诀以及反噬之效果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十二。
十二认真听完,听到冥蝶宿主形神俱灭的下场也无过多表示,仔细思索一回,忧虑地问:“据您方才所言,冥蝶形成蝶茧耗时良久,可是心魔不知何时会找来,我们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数十日,怕是太短了。”
“无需忧虑,当时沧溟昏睡,而且为防心魔察觉,我只能把灵力一丝一缕的渡入沧溟体内,但现下已无所顾虑,我可用神血之力促使冥蝶尽快成茧。”
“大祭司大人果然思虑周祥,”十二点头叹服,飞快抬眼往沈夜身后一瞥,又迅速低下头去,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但此事关系重大,大祭司大人是否需要知会破军祭司大人?”
沈夜没注意到十二的小动作,只断然地摇了下头:“这是我的决定,他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谢衣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隐隐泛着森冷寒气:“这种生死攸关的决定,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沈夜一惊之下霍然回头,防波堤几步开外的地方,谢衣的身形在月光下慢慢显现,从半透明的浅蓝色幽影逐渐化为实体,他迈步走过来,对上沈夜惊疑的眼神,语调平平地道:“你一动我就醒了,原以为你睡不着想起身,没想到你竟对我施用昏睡的咒术,我觉得不对劲,暗中运起灵力化解,再用隐蛊一路跟来,果然收到了好大一份惊喜。”
谢衣在沈夜身前隔着两步站定,抬起右手,一只泛着幽光的黑色甲虫从他手背缓缓爬至指尖。
他怎么会有隐蛊这种东西?
沈夜转眼盯视十二,又惊又怒。
十二柔顺地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解释道:“用龙兵屿的传送阵过来这边时,为防被人撞见徒增麻烦,就备下了隐蛊,没想到破军祭司大人还留着。”
谢衣把蛊虫收回一截竹筒内,放回衣袋,向十二颔首道:“我有事想跟阿夜商量,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十二当即欠身行礼:“二位大人慢聊,十二先行告退。”
他脚下法阵流转,随着灵光乍起即灭,十二的身形随着灵光消逝雾气似的消散在空气中,再看去时,他已经远远遁往十几米外的旅店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谢衣目送十二的背影消失在旅店大门内,转回视线直直看向沈夜,眸光冷锐之极,如同打磨得削薄的刀刃反光:“阿夜,解释呢?”
沈夜嘴唇动了动,最终把“你对我的决议有所臧否”这种只会让对方更加怒不可遏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再是流月城大祭司,谢衣也不再是他的弟子或下属,现在,谢衣是以伴侣的身份向他要求解释。沈夜不可能再一意孤行,强迫他接受自己任何决定。
沈夜皱了皱眉头,他从来不需要也不习惯向人解释什么,对这种身份改变带来的麻烦让他有些着恼,最后却是以和缓的语气道:“砺罂已与矩木枝融合,还取走了我部分神力,他的力量深不可测,即便我们三人联手,再加上神剑昭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要以最小的牺牲换取胜利,以我为冥蝶宿主来封印砺罂,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谢衣静静听着,眸色暗沉,像是水脉潜藏的湿地,他望着沈夜,点了点头,不怒反笑:“好,既然如此,那让十二把冥蝶之印也施放在我身上。”
沈夜浑身一震,不觉习惯性地把手一拂,厉声道:“谢衣,你疯了不成!以你之能,如何在短时间内促使冥蝶化茧,有我一人足够……”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谢衣打断他,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壳子,每一根线条都变得冷硬陌生,他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力量也不复当年,以两人之力封印心魔,说不定更为牢靠。”
沈夜脸色雪白,连声音也变了调:“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谢衣眼中迸出冷光,嗓音蓦然拔高:“ 千年之前,我敢叛出流月城,与你师徒反目拔刀相向,难道现在我不敢跟你一起死?”
一句反诘掷地有声,沈夜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唇哆嗦着张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隔了许久才喑哑地道:“谢衣,你很好……你……”
“阿夜,”谢衣突然喊了他的名字,神情柔软下来,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圣诞节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
沈夜怔怔地,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谢衣自顾自地道:“如果像你梦中那样,我们能赶上末班车回家,一定能看到沿途很美的雪景。”
他笑了笑,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沉淀着的尽是黯然:“结果,我却是在医院走廊过了一夜。窗外一直在下雪,那样的景象美丽与否都与我无关,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我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在那夜失去你,我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所幸,你活了下来,”谢衣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于是我想,错过了今年也不要紧,我们还有好几十年,还有好几十个圣诞节,无论在哪里度过,无论有没有下雪,只要有你在我身边,那我眼前所见,一定是最好的光景。”
“几十年,可能在你看来不算什么,可是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生一世了。”谢衣说着说着,嗓音一阵滞涩,忽然悲从中来,他停顿稍许,待翻涌上胸腔的灼热情绪淡褪一些,这才平稳下浮动的声线,继续道:“阿夜,我们是有可能平淡安乐的相伴一生的。”
谢衣伸出手去,执起沈夜的手,把两人掌心相抵,十指交缠。
吹了大半夜冷风,两人的手心都寒冷失温,但肌肤相贴的地方,却生出一丝暖意来。
谢衣声音既轻又软,在近在耳畔的地方响起,径直流进了心里去,扎根在最柔软的地方。
“阿夜,即便有无数个最坏的可能,我们也不该轻易抛舍最好的那个可能。”
沈夜定定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谢衣温柔而热切地注视着他。
月光在沈夜侧面镀上冰霜一样的颜色,挺值的鼻梁,抿直的薄唇,冰雕雪刻似的。但是要使之软化,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沈夜收紧手指,用力扣住谢衣手背,放弃似的叹了一声:“你说的对。”
就像是突然卸去无形的重负,疲惫固然疲惫,但沉重感已经不再,沈夜感到不曾有过的轻松。
千年的时光在他眼前旋成看不见的涡流,沈夜隐约想起,身为流月城大祭司的岁月里,直到最后孤身赴死之前,他仍然有一点期盼。
瞳说他所求太多,他自己也觉得,罪恶深重之人,或者是不配再有奢望。
没想到,早被他弃置脑后的这点念想,会在千载之后破开黑暗的土壤,发出一线细微而温暖的光。
茫茫浮世,或许这次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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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 发表于 Jan 9, 2014 23:39:51 GMT 8
19
有异羽,请雷这个CP的GN注意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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狷毒是位于西北沙海深处的一座小镇,早在千百年前,四周方圆千里已被风沙吞噬殆尽,唯有这一小片城池得乐无异偃甲护佑而存留至今,城中绿树荫荫,水源丰沛,被历史学家称为亡灵海中的生命之洲。
十二说千年前,乐无异去世以后,世上再无昭明下落。谢衣猜想,昭明神剑威力无匹,然而兵者,凶器也,任其流落时间,倘若不幸落入小人之手,则祸患无穷。乐无异或有此等顾虑,极有可能让昭明随葬了。
要找到神剑昭明,首先要打探到乐无异墓穴所在。
只是偃师乐无异,史书上并无记载,生平事迹无从考证,且故去千年之人,踪迹早已湮没同尘,怕是难以探听到消息。
然而,事情进展却顺利得让人不可置信。
谢衣原本打算,让沈夜与十二到当地图书馆查询地方志,或者可能找到乐无异生平记述,自己则谎称是一本知名历史学杂志的编辑,去街上和镇公所打听消息。
没想到刚到狷毒,谢衣偶然向一位过路的老人随口询问,就得到了他们原计划花大力气探查的几乎所有消息。
老人说,狷毒的人都记得乐大师,如果没有他,这里早就沦为沙漠了。到现在为止,狷毒的防风防沙设施、储水供水系统,都是在乐大师所造偃甲的基础上改良完善的,在狷毒上生活的人感念他所做的一切,把他的事迹铭刻于心,世世代代的流传了下去。
乐无异一直活到九十岁,一生绝大部分时间留在狷毒,建造了数以万计的偃甲,把狷毒从一片荒漠变成水草丰茂的生命之洲,彻底改变了当地民众的生活。他结过一次婚,妻子在他三十六岁时亡故,他把她的遗骨带回,葬在沙海极北处,据说是北极星朝耀、灵魂安眠之所,九十岁后他突然不告而别,孤身前往妻子墓穴,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大约是与妻子同穴而葬了。
老人还兴致勃勃地带他们参观了狷毒西侧一片幽静湖水,湖面占地数十余亩,沿岸滑润如油的泥地里生长着细枝窄叶的水生植物,湖面澄澈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上下一碧。沙漠之中竟能有如此湖光水色,令人为之惊叹。
白沙铺于湖底,藻荇交横,偶有偃甲管道裸露在外,那是遍布整个狷毒地下的供水系统仅能窥见的一角,老人指着靠近湖岸度测水位的标尺,说那是乐无异造就的庞大水下构建中唯一露出地面的部分,上面镌刻有乐无异的纹章。
标尺宽仅五厘米,厚约两厘米,顶部刻有一枚细小的纹章,形似团花,构图精美,但作为标记而言,似乎线条过于繁复了。
老人解释说,据说那是乐大师亡妻的发饰图案。
谢过老人之后,他们多方打听,为精确起见,查询了大量地方志,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说乐无异与其妻的墓葬在漠北沙海,但具体在何处,却不得而知。
虽然信息有限,但时间紧迫,他们只能向北部沙漠进发,别无他法。
谢衣向当地旅行社租用了一架性能良好的越野车,备齐水、食物、煤气灯、指南针以及帐篷睡袋等露营必需品,当天就驾车离开狷毒,开往沙漠深处。
沙漠的白昼烈日炎炎,酷热难耐,白天他们停驻在沙山背阴处休憩,晚上群星升起时,便朝北极星所在的方位疾驰。
乐无异如果让昭明随葬,为防人窃取,一定会在墓外布置机关或幻术屏障,他们沿途留意,然而除却漠漠黄沙,并未见到机关、幻术之类的东西,好在大漠风光瑰奇,沙山堆叠,绵延起伏,不时有巨型风化岩伫立途中,投下厚重巍峨的阴影。日升月落时天光变幻,绚丽至极,倒也一饱眼福。特别是谢衣,浑然忘却身处险境,竟像长假旅行一般兴致高昂。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三人都有些疲累,路经一处高达十几米的沙山时,发现背后竟有浅浅的一片水塘,沿岸还长着绒绒一圈绿草。前几日正逢沙漠雨季,雨水在山阴面的低洼处积存下来,有山体遮蔽日照,所以至今还没有完全被风干。
沙漠里难得见到水地,他们决定停驻下来,休整一晚再走。于是从后备箱里搬出两顶帐篷在水边扎营,点起煤气灯,煮了几袋缩水蔬菜和速食粥分食,然后烧水洗漱,早早睡下。
睡到半夜,沈夜却被谢衣推醒了。
连日劳顿,休息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极为珍贵,沈夜睡着好一会儿了,强行被人从深度睡眠里拽出,头脑混沌不堪,乱糟糟地搅成一锅粥。
谢衣笑着说了几句什么,沈夜似醒非醒地没能听清,指尖按在困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色格外难看,目光在谢衣的脸上凝了凝,双眼一虚,满腔怒火郁积在胸,亟待发作。
谢衣笑眯眯地在沈夜额头亲了亲,麻利地拉开睡袋拉链把他拽了出来,裹上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把他推出了帐篷。
沙漠温差极大,夜晚寒风凛冽地卷过大漠,这是天长日久连巨石都能磨削成杀的强风,睡梦里都能听见帐外烈风啸叫。沈夜一脚踏出帐篷便有寒气迎面袭来,在睡袋里捂热的身体被冷风一激,不觉打了个寒战,顿时睡意全消,火气更是蹭蹭窜了起来,转眼瞪视谢衣,微微咬牙道:“谢衣,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衣两眼发亮,犹自兴奋地道:“阿夜,看天上。”
大半夜把他拉起来就只为了看天?沈夜给气得笑了。
这些天谢衣游兴颇浓,真当是来旅游的,无论赶路还是休息都不得安生,自己贪看风景不说,还扰得他也不得安宁,一会儿阿夜看这儿,一会儿阿夜看那儿,简直越活越回去了。
又是一股寒风灌进衣领,沈夜拢紧了衣服,剐了谢衣一眼,转身就往帐篷里走,要不是外面太冷他懒得跟谢衣耗下去,一定把这混账丢水塘里去醒醒脑子。
“阿夜你别急着走啊!”
谢衣赶忙拉住沈夜,右手在他下巴底下往上一抬,强行让他仰起头来。
沈夜来不及向他发火,就被所见景象震慑住了。
漠北远离人嚣,空气洁净,眼望夜空,能看见数量比城市多十倍以上的繁星。越往北走,星空越是华美,现下极目望去,只见天穹群星密布,从顶空向四下衍射,延伸至天地交界处,一条璀璨光河横贯天际,冷光溶溶,银辉流溢,平野尽染霜白,满地银沙堆叠。
站立其下,但觉宇宙浩渺无穷,人则微如一芥,天宇沉默无言,其庄严美丽广袤无际,千载不移万载不变,一任人世改换,沧海桑田。
背后贴上一片温热,谢衣从身后揽抱住沈夜,下巴抵在他肩窝,低声笑问:“漂亮吗?”
沈夜点点头,眼里映着星河清辉,流光满溢。
大漠他不是第一次来,但留下的都是血腥惨痛的记忆,再奇异绝美的景象都已被鲜血浸透,让他痛不忍视。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天,他能与谢衣一道,并肩看过此间风物。
谢衣双唇温热,挨擦着他冰凉的耳廓低低吐息,柔声道:“当年我独自下界,也曾游历山水,目睹万千风光,那时候我时常想,天地广大,美不胜收,你却不能一见,而终我此生,恐怕无缘与你共赏,我每次想到此处,便觉得十分孤独,十分遗憾。”
“现在可好,我们一起看过西北沙漠,以后寻找烈山部后裔,再把沿途风光一一看过,算是圆了当时未了之愿。”
沈夜心中感动,侧过头去,唇轻轻触着谢衣的脸颊,低声说了个“好”字。
“阿夜……”
谢衣把他转过来,额头贴着额头,靠得这么近,沈夜垂拂的睫毛轻微的触动都清晰地收入眼中。
他一手扶住沈夜后颈,吻上近在咫尺的双唇,并未加深,仅仅是触碰着,然后缓慢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沈夜的睫毛忽地一抖。
缠绵情话无论多俗套都让人心动,何况旷野俱寂,星汉在天,便有天地为证的意味了。
沈夜两手捧住谢衣的脸,手指纠缠入发间,沿着发鬓往后滑去,停在后脑勺一把按下,主动吻住谢衣。
一吻终了,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谢衣眼角唇畔俱是温存笑意,拇指抹过沈夜红肿发烫的唇,揩去沾染其上的晶亮水痕,趁着气氛好,正待调笑几句,目光不经意触到身后那片水塘,一下子凝住了。
“怎么了?”沈夜见他突然愣住,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线白光从水塘底部中央笔直地射向天空,利箭一般划破幽深夜色,往白光指引的方位望去,一颗大而亮的星子高悬于天,冷光耀目,周围散落的其他星子都是它的陪衬,显得光华黯淡,渺小微细。
那正是北极星!
谢衣跳下水塘,涉水到白光处,水很浅,中央最深的地方仅可没膝,他弯下腰,两手在水底摸索到那个发出光亮的东西,拂开表面淤沙,底下是一个嵌着水精碎片的锁扣式偃甲机关,上面镌刻有一枚团花纹章。
他直起身来,朝站在岸边的沈夜挥了下手,惊喜道:“阿夜,叫十二起来,我们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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